郭小姐,常常坐出租车的郭小姐,却不太等样地坐在脏兮兮的黄鱼车上。自然,黄鱼车也是租来的,要搬家具吗?地点和方向似乎全然不对。郭小姐忙忙地跳下车,忙忙地打发车夫:“下次再叫你哦!”好像郭小姐租用黄鱼车的频率蛮高的嘛。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郭小姐已飞快地窜入身旁一扇大门后。我定睛细瞧,门上几个大字:××房产中介。门乃玻璃门,又半敞着,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
郭小姐一屁股坐在屋子正中央的单人沙发上,那种坐相疲沓沓、大喇喇、懒洋洋、软绵绵,缺乏一个矜持、严肃的支撑点,很随便的样子。肢体语言的特殊性显然地说明郭小姐面对的应该是相熟之人,并且已经相熟到一定的程度。
隔着张办公桌,郭小姐跟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卷发女子简短交谈几句,随后打了通电话,并未久留,郭小姐从中介出来了,斜穿过马路,现在她走在我前头,依然没有注意到我正跟在她身后。
她以一种满不在乎的步态前行,并没什么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整个人就是显得虚浮油滑,同周围普通女子端正自持的走资各异。她们的姿态是往里收的,郭小姐的姿态有点泼,有点蛮,有点辣,有点赖,似乎特别地放得开来豁得出去。一切都在向外传导某类信息,此女身上根深蒂固着江湖的积习和流气,平时竭尽全力地掩饰,无奈积重难返,只稍稍松懈,便露出了痕迹。
我想这女子真是非常地浑浊。我从中嗅出了一丝不那么正经不那么上等的气味。只一丝,便足以引起我心理上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警惕地向我的记忆中去搜寻一个能够触类旁通的例子,我需要某种既成的事实,可以举一反三地支持这心理上颠覆性的变化。
一位与我共过事的女子,同事关系一直持续到我出国前辞去工作。上海女子,脸美得像仙子,说话的声音轻得像蚊子,特别地害羞腼腆。大伙儿在她面前讲话都不敢大声,把她当作大观园里的林姑娘或薛姑娘,怕一口气吹猛了,“吹倒了姓林的,吹化了姓薛的”。娇滴滴的美人,大家都愿意把她捧在手掌心上宠护着。
然而害羞腼腆的美人并不能等同于闺秀。无巧不巧有一天,我偶尔瞧见我的貌美如画的同事在马路上大庭广众之下骂大街,起因是她骑着自行车跟身旁的骑车者发生轻微摩擦。本可小事化无事,怎奈双方都非省油的灯,战事升级,引围观群众无数。我的同事一改往日害羞的作风,不但声音气壮山河,且遣词造句粗鄙不堪,国骂连篇累窦,连面皮最厚的男人听了都会脸赤心跳,丰富的词汇量简直可编撰一本大辞典。
我万万没想到害羞腼腆的美人之升华版是比泼妇犹胜的悍妇,恐怕作狮吼状的河东柳氏遇见如此吵架骂街的行家里手都要自愧弗如。我躲在人群中羞愧得无地自容,半途落荒而逃。从此以后,当我每一次面对那张桃花脸时,就感到幻灭的痛苦,我和周围的其他人,全被当作傻子愚弄了。
郭小姐、我的女同事,两人实际上是“同病相怜”。于偶然的时刻,这两个女子让自己处在一种松懈的、无意识的脆弱状态中,或者反过来说,她们自认为正处在一种无人监督的失重的环境里,自我意识极度膨胀从而本性彻底暴露。因为没有被人轻易识破的危险,所以被“万一”发生的低概率撞了个正着。
我尚未识破郭小姐,但我预感到我正逐渐接近真相。我在郭小姐身后,郭小姐在前方引领我走向关于她自己的真相。
风更大了,从四面八方刮拢来层层叠叠的乌云,黑压压的一大片,天要变了,要下大雨了。
郭小姐停下脚步,在一个居民小区大门的出入口。我也收住脚步,依然同她保持段距离。我感觉自己跟着她走了许久,其实只很短的一程。我观察她,她驻足逗留,似乎要等人。
我知道她要等的人不是我,而且此时此刻她并不希望见到我,但我决定送她个“意外的惊喜”。
我往前快走几步,于她身旁站住定。“是你呀”,郭小姐的语调有些不自然的夸张,特别地强调“你”字,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出乎意料,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旋即展开大大方方的笑容,“好巧呀,怎么会在这儿碰到你?”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但我只好乖乖地回答:“马上回澳洲了,我临时起意去大卖场买些东西。”“最近忙着搬家吧,那房子住得还习惯?”我适当地表露对她的关心。“蛮好,蛮好,我今天才刚得着闲,约了朋友在这里等。”郭小姐到底高效率,简短如新闻导语的一句话,便将何时、何地、何事、何因、何人五要素向我交待清楚,正常得没有叫人怀疑的理由,同时又委婉地下了道逐客令,何时、何地、何事、何因、何人全跟我无关,寒暄就此结束,我该识相地主动告辞了。
有人很及时地挽留了我。一辆小轿车倏地驶到我俩身旁,司机探出头:“请问,×小区×号楼从哪个大门进啊?”郭小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就是这个大门,从×号至×号都从这个大门进。”一位家住闵行、工作在市中心的白领丽人,怎么会对一块遥远区域里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普通居民小区的楼栋分布结构如此熟悉,简直熟悉到历历在目的程度,怎么会?
这念头不可遏制地在我脑海中闪闪烁烁,又猛又急的雨点连贯着不可遏制地在我眼前闪成一道道银白色的光线,仅在马路上耽搁一小会儿的功夫,大雨便下下来了。
借着雨的由头,我乘机向郭小姐告辞。郭小姐追求身轻如燕的效果,连带把伞都嫌累赘,所以只好让雨兜头淋着。
淋着雨的郭小姐,借了压缩饼干的型投胎的郭小姐,“外包装”一旦受潮走样,会不会发生蜕变啊,就像端午那日喝下雄黄酒现出蛇身的白娘子般原形毕露。郭小姐的原形到底是什么样的,今天,今天又是个什么神奇的日子,端午倒恰巧刚过去不久,大概余威犹存吧!
一路胡思乱想着,我冲进大卖场。已被郭小姐占据住全部的心思,我既未闲逛亦未购物,只向门口的收银员买了个印有“××大卖场”字样的塑料袋。我从随身的包里胡乱翻出些东西填进塑料袋。我的包,向来容纳着很多杂七杂八的零碎,跟郭小姐去繁就简主旨明确的小坤包完全属两个极端。
这样就可以证明购物步骤圆满完成。我拎着我的道具,飞快步出大卖场。
郭小姐果然还等在原地。现在我和她掉了个个。她站在我曾经站过的马路这边,我站在她曾经站过的马路那边,我企图窥视她的秘密,所以贼头贼脑地竭力掩饰自己;她并不知道我已经起疑,所以表现得落落大方,至少比我要坦然许多。
我磨磨蹭蹭地往前挪,目不斜视地挪过那家房产中介,挪过一爿破破烂烂的小饭馆,花枝、华束、花球、花篮,还有直竖的竹竿上挑着的一长串蝈蝈突然映入我的眼帘。呵,守着往昔热闹的余荫硕果仅存的一个花店。我的脚终于找到原地踏步的理由了。
有人很及时地挽留了我。一辆小轿车倏地驶到我俩身旁,司机探出头:“请问,×小区×号楼从哪个大门进啊?”郭小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就是这个大门,从×号至×号都从这个大门进。”一位家住闵行、工作在市中心的白领丽人,怎么会对一块遥远区域里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普通居民小区的楼栋分布结构如此熟悉,简直熟悉到历历在目的程度,怎么会?
这念头不可遏制地在我脑海中闪闪烁烁,又猛又急的雨点连贯着不可遏制地在我眼前闪成一道道银白色的光线,仅在马路上耽搁一小会儿的功夫,大雨便下下来了。
借着雨的由头,我乘机向郭小姐告辞。郭小姐追求身轻如燕的效果,连带把伞都嫌累赘,所以只好让雨兜头淋着。
淋着雨的郭小姐,借了压缩饼干的型投胎的郭小姐,“外包装”一旦受潮走样,会不会发生蜕变啊,就像端午那日喝下雄黄酒现出蛇身的白娘子般原形毕露。郭小姐的原形到底是什么样的,今天,今天又是个什么神奇的日子,端午倒恰巧刚过去不久,大概余威犹存吧!
一路胡思乱想着,我冲进大卖场。已被郭小姐占据住全部的心思,我既未闲逛亦未购物,只向门口的收银员买了个印有“××大卖场”字样的塑料袋。我从随身的包里胡乱翻出些东西填进塑料袋。我的包,向来容纳着很多杂七杂八的零碎,跟郭小姐去繁就简主旨明确的小坤包完全属两个极端。
这样就可以证明购物步骤圆满完成。我拎着我的道具,飞快步出大卖场。
郭小姐果然还等在原地。现在我和她掉了个个。她站在我曾经站过的马路这边,我站在她曾经站过的马路那边,我企图窥视她的秘密,所以贼头贼脑地竭力掩饰自己;她并不知道我已经起疑,所以表现得落落大方,至少比我要坦然许多。
我磨磨蹭蹭地往前挪,目不斜视地挪过那家房产中介,挪过一爿破破烂烂的小饭馆,花枝、华束、花球、花篮,还有旁逸斜伸的竹竿上挑着的一长串蝈蝈突然映入我的眼帘。呵,守着往昔热闹的余荫硕果仅存的一个花店。我的脚终于找到原地踏步的理由了。
我假装对蝈蝈很感兴趣。一只只大个的绿身子蝈蝈被分别关在人工仿竹材料所制的小笼子里。这样湿闷的天气,如果我贴身穿着件化纤质地的衣服,会感觉呼吸顺畅吗?即使有无数的透气孔,我的肌肤也会压抑得无法呼吸。
蝈蝈们感同身受,叫得格外大声,暴怒绝望,以叫声作着最后的挣扎。无数次的挣扎汇聚起来,生成种叫做“聒噪”的酷刑,反反复复摩擦我的耳膜,我的情绪愈发地焦躁不安。我的眼睛盯住蝈蝈,我不断地、机械地想蝈蝈的笼子为什么不是天然竹篾的呢?而我的后脑勺也长出了双眼睛,敏锐地感觉着郭小姐,郭小姐依旧冒雨坚守岗位“痴情”地等候。这年头,某些女人等情郎倒未必如此地锲而不舍,也许只有在等候能带去金钱利益的恩主时才会表现出真正的心甘情愿。
郭小姐究竟在等谁?郭小姐到底为什么而等,我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今晚,就在今晚,我要知道真相。
回到家,我守口如瓶,怕妈妈担心我对此只字未提。用过晚饭,我佯装外出散步径直去了出租房。
底楼的房子带个天井,房子的外部被天井的围墙遮挡得严严实实。幸好围墙较高处尚保留几个小小的装饰孔,我拼命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朝里张望。屋子里黑魆魆的,并不现一丝灯光。借着路灯微弱的光亮,我瞧见厨房的窗户大大敞开,仿佛唱着空城计。诸葛亮摆迷魂阵意在拒敌,而此处即使招了敌大概也无所谓吧!我猜我家的出租屋仍是枚空心汤团,并未被填入什么丰富的、实质的内容。这跟郭小姐向我形容过的时间进度表出入很大呀,她说平时太忙,搬家只能乘周末,现在两个周末都过去了,依旧雷声大雨点小,不象郭小姐果断行事的风格。透着蹊跷,还是去探探邻居谢老师夫妇的口风,应该能摸到点情况。
谢老师夫妇热情地迎我进门,七拉八扯寒暄一阵子,我把话题渐渐引到我家租客身上:“谢老师,新房客怎么样啊,门对门住着,就怕找的人素质不高,给你们添麻烦。”
“碰到过几回,主人姓郭,尚未入住,刚把房子粉刷一遍,现正陆陆续续运点小东西过来”,谢老师答道。如此一说,基本情况似乎还对得上。
“这家子是拆迁户,借一套房,住许多人,上有父母,下有儿子,中间夫妇俩,再捎带上个小舅子”,谢老师继续介绍着。噢,拆迁户,人口多,只要是一家子,倒也可以体谅他们的难处。我慢慢放下心来。
“那儿子三十岁,女朋友已敲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分房子结婚了……”,嗖地一下,我的心顿时又悬空万丈,郭小姐生理状况跟常人有异啊,算早熟还算早衰?我后来虽未再追问她有无小孩,然而我做梦都料不到,才三十出头的郭小姐倒有个三十岁的儿子,除非不是她亲生。
“……这家人还蛮友善的,那小舅子告诉我们说他平时上夜班,以后搬过来,家中白天晚上都有人,大伙可以相互照应照应……”,我无心再听,我疑惑重重,我猜测十有八九此郭非那郭。然而尚未确凿的事实,不好乱说,我该怎生向谢老师夫妇解释呢?
眼看秘密不能被挖掘得更深,夜却已深了,我不好意思再过多打扰谢老师夫妇,正准备起身告辞,忽听对面悉悉索索传来钥匙转动门锁之声。真相!真相来了!真相终于来自投罗网了!
谢老师打开自家屋门,用一种称不上熟络但也绝不生疏的口气对外招呼道:“郭师傅来啦!”
郭师傅,一个五十开外的高大男子,身后一左一右还随着一女一男,看年龄,估计是太太和小舅子,每人手上都捧些小零碎或者撂上些小盒子。
“郭师傅,向你介绍下,这位是你们的房东。”郭师傅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三、四秒,小心翼翼地放出句话:“请问,你和郭小姐什么关系啊?”“什么关系,房东和租客的关系呗!”我反过去相询:“郭师傅,请问你和郭小姐什么关系啊?”“租客和房东的关系,不过郭小姐关照过,有人问起来,就说是亲戚。”亲戚,我同意,五百年前两家人确实是亲戚。
还数谢老师反应快,马上问道:“郭师傅,那位郭小姐收你多少房租一个月啊?”郭师傅报出个数字,我一听,比我开的租金整整高出一千块。如今我总算明白为啥郭小姐自称在进出口公司工作,不管人话鬼话,但凡是句话,在她的樱桃小口里一进一出,便能产生效益创造利润,好本事!
“你们双方签了多长的租约,郭师傅?”我又追问一句。“我本意签两年,郭小姐想看看情况再说,所以先签了一年。”看情况,恐怕看的不是人是钱吧。两年中我给郭小姐的租金价格是固定的,郭小姐给郭师傅的租金价格是浮动的,第二年再续签,正可乘机拉大差价的距离。
“我们才把房子里里外外粉刷一遍,这几天先透透气散散味,准备×月×号正式搬入,本来一切都计划好了,谁知竟意外跑出这么档子事来。讲真心话,我从未怀疑过郭小姐,郭小姐带我来看房,把整栋楼的情况介绍得特别详细,说住户全是大学里的老师,哪层哪室住着哪个系的老教授、博导、硕导,老师们人都不错,关照我们要同左邻右舍和睦相处,要好好爱护房子,弄得她跟真正的主人似的。”是的,郭师傅,郭小姐说得全是事实,她用事实作了伪证!
看样子,郭小姐平素撒谎撒惯了,撒出经验和诀窍,真里埋伏着假,假里掩藏着真,郭小姐的谎言,说真不假,说假不真,真真假假,委实让人难以分辨。幸而真房东和真租客相遇了,否则,×月×号是郭师傅一家迁入的日子却也是我和妈妈离开上海的日子,如果我们双方没有今晚的偶遇,就注定会在那天失之交臂。如此,在接下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郭小姐便能得以在假租客和假房东两个角色之间身轻如燕地自由穿越。
“郭师傅,你跟郭小姐怎么签的约,通过中介呢还是双方私下直接签订合同?”我非常好奇这一点,我想知道郭小姐怎样找到郭师傅的。
“房子挂在中介公司的网站上,挺大挺正规的一个房产中介,就在附近,两层楼的门面,旁边还有个美容美发中心。签约时去了中介办公室,我、郭小姐、中介工作人员三方均在场,手续费一分没少付。”郭师傅提到的中介,我知道,知名连锁品牌公司,那个两层楼的办公室我多次过而未入,因为类似的选择太多。现在看来不跟这公司发生点瓜葛还不行。
“没想到会这样,房子我当初是找得比较急点,但我认为那么大的房产中介总应该蛮靠谱的”,郭师傅不无懊恼地说。应该,看来郭师傅跟我一样天真。“应该”是事物按常规发展的方向以及结果,如果“应该”,郭小姐就不能把这套房子转租,中介就不能把这套房子挂网上,郭师傅就不能成为郭小姐的房客。然而?
我和郭师傅双方互相留下电话号码,我答应郭师傅跟郭小姐办了交涉后再同他通通气。
现在我基本上可以确认郭小姐的真实身份了,只是我无法用精准的语言去规范她的身份,黄牛?二道贩子?打桩模子?混混?托?总之,一个女人能干这种扯皮的营生,肯定脸皮贼厚,嘴巴贼巧,演技贼佳,胆子贼大,比男人都豁得出去。
接下来如何与郭小姐打交道,我还真得费些思量。我找了位朋友帮忙一起出主意。俗话说“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我要集思广益,怎奈我的朋友同我一样不会动坏脑筋害别人,所以也实在对别人会憋出什么样层出不穷的坏点子缺乏想象力。合计来合计去,觉得天下只有一个至理:拿贼先拿赃。我要拿到证据——最有力的——白纸黑字书面的——租约——郭师傅与郭小姐之间签的租约。
我立即打电话给郭师傅商量,郭师傅挺配合,答应明天上班前送到我手上。
第二天我起个大早,在约定的地点跟郭师傅接头,我终于拿到租约的原件了。
我立等于打印社门前,一分一秒煎熬着,我从未那么迫切地憧憬过打印社可以象便利店样开早市,愈早愈好。
铁证如山,我握着那份租约的复印件,如同紧紧撰住我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