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客
约摸十五分钟后,陈女士果然带了位郭小姐前来。
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雨,雨并不大却十分地绵密,是江南地区入梅前夕特有的雨,沾上什么什么便洇湿了。郭小姐踏进门的时候,浑身上下裹着层重重的湿气,人好像要在空气中晕开了去,面目虚蒙蒙的,感觉不真切,再加上底楼的光线在那样的天气里阴暗冷淡,所以只得着个大致的轮廓:偏瘦的身材、及肩长发、戴眼镜,似乎蛮斯文相的。但言谈中的斯文客气却是实实在在的,始终用着种半问询半商榷的口气,不苛刻,不挑剔房子现有的居住条件,反而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房子的地段非常满意:“我在市中心的一家进出口公司上班,我先生的工作地点在宝山,我们现住闵行,太不方便。这儿位置折中,两头兼顾,不知你们愿不愿意把房子租给我,你们的心理价位大概是多少啊?”
我报了价,郭小姐迟疑片刻,不那么理直气壮地另说串数字,脸上犹犹豫豫地带出些很不过意的表情:“我知道你们的要价并不高,只是我和我先生两人都属普通工薪阶层,承受能力有限,我们打算常住,将来入住后该修该换的东西也全由我们自己负责,这个价钱你们可以考虑吗?既然在此安家,房子我们肯定会弄得妥妥贴贴舒舒服服,就当打理自己的房子一样。大家都是上海人,好说好商量,修修补补的活我们能干的就自己干,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这样可以伐?”
郭小姐提出的价格应该算作合理范畴内的最下限,价格本身并没什么吸引力,然而有两点着实打动我:郭小姐的柔软的态度以及承诺的一本正经。这承诺挠中我的痒处,我思量着若果真如此,倒确实断了我的后顾之忧。
于是我答应郭小姐回家跟妈妈商量后再作答复。
初次见面,郭小姐的具体形貌只在我心里造下个依稀仿佛的印象,实际的感想却相当不错,我想她大有可能成为我们未来的租客。
第二天,我去了那家中介,主要是想深入了解点郭小姐的个人情况,不知她有没有小孩,否则两个人住三间卧室似乎太浪费了点。
见到老板本人,看着比他的太太陈女士沧桑,是那种永远比实际年龄成熟的长相。性格却跟老气横秋正相反,大大咧咧的,十分随意,跑上来就称呼我这个四十挂零的陌生女子“小姑娘”,半玩笑半当真,好像双方已经相熟到能够非常随便的程度。
别说这一叫还真给他叫得消除了生疏感,瞬间便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可见老板的应酬功夫是好的。凭借着这点“自来熟”的良好感觉,我趁机开门见山山乡老板打听郭小姐到底有无小孩。
“小姑娘”,老板脸上的笑意旋得更深了,深得我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个不该问的傻问题。“你去管人家有没有小孩干什么,你怕人家人口少搞群租、转租是吧,所有的条款在签合同时都可以另外附加上去进一步保护你的利益,你瞎担心点啥嘛!”顿了顿,老板又一句:“小姑娘,只要房客按时付房租,爱惜房子,少给你找麻烦就算好房客,别的你还求个啥呢?”三言两语之间老板堵住了我的嘴,还把我鼓动得“大无畏”起来,我心想即使在澳洲,如果能得房客如此,毋庸置疑地亦算是房主的幸运了。由此可见古今中外关于好房客的认知远比审美观要来得统一,有没有小孩远非判断房客好坏的客观标准,没有小孩也的确无法成为不能入住三卧套房的充分理由,我前怕狼后怕虎的,恐怕倒真会错失一位好房客。
决定约郭小姐到中介再面谈一次,感觉好当场便签署合同。
郭小姐非常守时,说是跟公司请了假,特为从市中心赶过来的。
这回天气帮忙,没有让郭小姐赶路赶得浑身湿漉漉。趁着天光大好仔细端详,此番总算看清了,郭小姐的姿色,好看不好看的形容尚在其次,却自成一套格局。正值女人最富魅力的年龄段,已脱了年轻女孩的稚气,立,然而未惑,一立便立出了其他人学不来的风格。
说别人学不来,并非指如何地标新立异、出奇制胜,相反,乍一眼,竟普通得很,紧身圆领T恤、窄腿牛仔裤。牛仔裤是姜黄色的,避免了千人一面的蓝,只这点还略有些出跳之处。脚下一双宜于行走的平底鞋,类似轻便装束的女子多了去了,连被模仿的资格都够不着。
说别人学不来,并非指如何地标新立异、出奇制胜,相反,乍一眼,竟普通得很,紧身圆领T恤、窄腿牛仔裤。牛仔裤是姜黄色的,避免了千人一面的蓝,只这点还略有些出跳之处,脚下一双宜于行走的平底鞋,类似轻便装束的女子多了去了,连被模仿的资格都够不着。难得就难得在郭小姐属于最常见中的最不寻常,她是一种极致,于修饰上样样作减法,减到了头,把轻便提炼成简便,浑身上下成了高效率的代名词。
郭小姐的马尾辫,梳理得一丝不苟,只一根橡皮筋便收服了额前、鬓边、发脚各处所有散碎的丝丝缕缕;女人的耳垂、颈项、手腕、纤纤玉指、脚踝等通常自甘被不同材质环状物束缚的部位,均“素面朝天”,并且是净素,连枚腕表都踪影不现。郭小姐的手机替代了手表的功能,手机则干脆利落地插在裤袋里,因为她斜背于肩上的包实在“短小精悍”。即使我没有透视眼,也能推及包里的内容必然有异于其他女子。我无法肯定有什么,但我可以肯定没什么,没有腮红、没有唇彩、没有眼影、没有化妆镜、没有梳子镊子钳子、没有小零食,没有一切女人们须臾离不开的生活必备品。她的包顶多只能容纳生活必需品,也许仅仅是钱夹和某些至关重要的证件。
虽然郭小姐身上缺乏首饰、化妆品的点缀,但郭小姐看着一点不男人婆,她依然女性味十足。其他女子是离不开那些啰里啰唆的杂碎,郭小姐是无需,她顶多只需要一根系在裤腰上的皮带。裤腰约束着T恤的下摆,皮带约束着裤腰,一根细皮带凸显了苗条的身腰,保持得很匀称的体形便服服帖帖地被勾勒出来了。仔细地琢磨推敲,这郭小姐其实是从头到脚以高效率的管理方式层层约束自己,约束出了简便练达的节奏、状态和风格。
我禁不住感叹,人家郭小姐下的功夫才叫功夫外的真功夫,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把自己收拾得如同一块综合了各种营养和要素的压缩饼干那般干净利落又高效能呢?别的女子跟她比起来,脸上涂抹的五颜六色,衣服上堆砌的花边、褶子、蝴蝶结,身上疏于管理的或明显或隐蔽的赘肉,都流露出对红尘有着太多的节外生枝、拖泥带水的留恋牵绊,而郭小姐,即使人生的道路纤细如羊肠子,她也定能身轻如燕地在其间穿行。
至少,我心中的那条羊肠小道郭小姐应该能够顺利穿行通过。今日见着郭小姐,我自觉对她更增几分好感。看到她的外表,我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她作为一个白领丽人奋斗在职场上的麻利精干。
果然,郭小姐具有内外兼修、表里贯彻的大一统的素质,她从“中心思想明确”的小坤包中取出必要的钱包括租金与押金以及身份证,如此地诚心诚意,如此地有备无患,我还啰嗦什么,接下来签合同顺利成章水到渠成。
一纸二年的租约,我本想先签一年以观后效,架不住郭小姐再三表示她希望稳定地住长久些,中介也在旁敲边鼓说租约一般二年起底,便顺应了他们的意愿。当然,至关重要的原则性问题我是毫不含糊地“固执己见”,特别特别强调房子不得群租和转租,租金必需每三个月一次按时直接打入银行帐户。另列明细表一张,房中一应家具、设备全标注得清清楚楚,并且规范了房东、租客双方各自需承担的责任义务。
我在上海经手的第一份租房合同终于诞生了,虽称不上是“杰作”,但该解释的解释了,该强调的强调了,该规范的规范了,总之该有的似乎都有了,看着还全面详尽,应该能够起到自我保护的作用。
郭小姐也很配合,郑重承诺房子肯定用来自住,会妥善管理尽量不给房东添麻烦。我告诉她接下去我和妈妈两个人很快要一起回到澳洲,若有万一的意外发生,可联系我们在上海的一位朋友作紧急情况处理或转告消息。郭小姐仔细地记下了朋友的姓名和电话,但她仿佛已经预见到入住后的情形,非常具有前瞻性地、几乎是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她不会去动用这层关系,我将发现她是个安静省事的房客。
房东、租客均缴纳了介绍费给中介,三方人员皆大欢喜。
二天后,正式交钥匙验看房屋。郭小姐仍旧十分守时,也仍旧坚持圆领T恤姜黄色紧身牛仔裤的基本款打扮,外罩件极透薄的飘逸长纱衫,举动之间更突出她的轻快敏捷。
我原准备仿照军事演习的手段把诸设备目前的工作状态逐步演示给郭小姐看一遍,锣对锣鼓对鼓地当面仔细盘点清楚。但郭小姐只粗略地大概瞧了瞧,便客气地阻止我爬上蹲下,她说我总归相信你们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我心头暖洋洋的。我想这世上虽有骗子,可大多数人还是向往作一个信任他人也被他人信任的诚实好人。
于是格外地希望郭小姐住得愉快,对整栋楼住户的情况也介绍得特别仔细,由上往下数,几楼几室住着哪个系的老教授、博导、硕导,某某老师又兼任学校里什么样的行政职务,楼长由谁担当,对门退休在家的谢老师夫妇怎样一直热心地帮助照看我家空关的房子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多年下来,老邻居们相互之间处得颇为融洽,我但愿郭小姐作为新成员同样能获得宾至如归的感觉。
临分手时,郭小姐高兴地调侃说自己马上要入住“高知楼”了,我幽默回应道高知的生活并不高高在上,也“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图个衣食住行的舒适方便,你只看小区门口四通八达的公交线路便知晓了。住在此地,你每日里往市中心上班,至少交通还便捷。郭小姐说这个她倒不担心,上下班挺累的,平时打出租车的机会比较多。
说着话,转眼两个星期过去了,太太平平安安生生,我们的新房客果然没有食言,安静得无声无息。我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整理行装了,想着此次回上海琐事缠身,还未曾踏足过轻纺市场近旁的大卖场,便欲抽空前去逛逛添置点物品。
那是个确凿的临行澳洲前整一周的日子,天气有些闷热,阴晴不定,雨却憋着一直未下下来。时近黄昏,渐渐地开始起风,雨意酝酿得更成熟,空气反倒通透不少。
也是为了透透气散散心的意思,我选择步行前去大卖场。途中须经过一条南北走向的并不宽阔的马路。我从前走过许多回,知道它的热闹跟它的宽阔度正成反比。这条马路一边建着一栋连一栋的居民小区住宅楼,一边挤挨着密密麻麻的商铺,绝大多数属于轻纺市场内部的店面,门脸却向外迎街而开。
花店特别多地集中在这一长溜,并不纯粹地只卖花,也兼营些稍稍跟宠物沾边的业务,金鱼呀、鸟呀、蟋蟀呀、蝈蝈呀,甚至一盆盆新鲜的鱼虫。此类小活物们似乎与花花草草总
脱不了干系,相伴而生,所以马路一边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集市中的集市,轻纺市场里的花鸟虫鱼市场。
花、鸟、虫、鱼、人,各种生命集聚在并不宽阔的一条马路上,真的好不热闹啊!啁啁的鸟叫、唧唧的虫鸣、鱼儿游动时发出的轻微甩水声混迹于鼎沸的人声中,原就是种热闹,却又为热闹本身注入了一些接地气的情趣;单枝的花、结束的花、扎成球状的花、插在篮子里的花广告似地簇拥于店门口,罗织出番色彩的热闹。花艺师们还在继续地进行创作,尽挑些颜色跳脱的花朵,有些是自然的靓丽,有些是人工整型后的鲜艳,喷涂上浓烈的、匪夷所思的色彩,妖冶得坦率,并不遮遮掩掩的,所以一样地夺目,为视觉上的热闹增添了新品种;枝枝叶叶蔓蔓不断地被花艺师们剪落于地,渐渐攒得厚了,叫行人的脚在店门前无从着落。这些被扔弃的花朵的陪衬也堆积出层零乱的热闹,热闹得无头无序。
无序中的有序,有序中的无序,这里的热闹本就是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而如今,就在此时此刻,我毫无心理准备地发现无穷无尽的热闹成了曾经。商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堵青灰色的水泥墙。即使还剩下硕果仅存的几家店,亦知能算作从前的热闹投下的丁点余荫,可怜兮兮的很不成气候。
青灰色的水泥墙冷酷地隔离出一个独立的、死气沉沉的空间里的空间。在半明半暗摸陵两可的天色映衬下,一堵堵墙更沉默地像一张张四方大口,悄无声息整齐划一地吞噬掉记忆中嘈杂、混乱、拥挤诸般七零八碎的景象。
漫漫的荒凉之感在整条马路上弥散开来,虽然过了这条马路另一头往西拐个弯就是大卖场。然而也只能往西了,朝东的可直接穿过轻纺市场腹地的通道被封住了,连带着被封锁住的还有喧哗的热闹。不知有没有再次释放的机会,也许永远地时过境迁。
从热闹到荒凉,从一个结果直接进入另一个结果,我没有看到其中变化的过程。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过渡、铺垫和过程,我的眼睛被现实震了一下,我的心被现实的戏剧性震动了一下。
一切都格外地富有戏剧性,处身在一种贴得近又离得远熟悉又陌生的情境中。我立于马路这边,仿佛隔岸观景。岸其实就是眼前的马路,成了时间的容器,收纳着过去、现在还有即将的注定会发生的情节。只要是注定,再戏剧性的偶然也是个必然。
马路对面突然停下一辆黄鱼车,车夫是外地民工模样的男子,满脸浮油,大汗淋漓,然而车斗里并未栽着什么负荷沉重粗笨庞大的东西,只半蹲半坐着一位轻盈盈的小姐,圆领T恤、姜黄色紧身牛仔裤。姜黄色紧身牛仔裤?郭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