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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花开处

(2015-03-04 11:03:56) 下一个

某日我偶然路过一户人家的前花园,惊喜地发现门前的墙篱笆上攀爬着一小片牵牛花。正是清早时分,牵牛花张着圆鼓鼓的小嘴,精神抖擞笑意盈盈地在微熹的晨光中争相竞放。清晨的街头依然静悄悄的,那片紫蓝色却格外地热热闹闹。牵牛花就这点讨人喜欢,虽然很寻常很平凡,是花中的草根阶层,但自有种随遇而安的闲适态度和生生不息顽强成长的精气神。牵牛花是不太在乎别人的眼光的,看贵看践任由他人裁夺,既然投生为花,就要绽放得旺盛尽兴,至少牵牛开处不会清冷寂寞。

牵牛花尽管稀松平常,在墨尔本的街头巷尾倒并不多见。这里的环境太优越了,空气干净,阳光充足,水源清洁,土壤肥沃,又有足够舒展宽适的空间,天然的是花的象牙塔,繁花在这里被娇养着,种类多得数不胜数,争奇斗艳,再名贵的品种也不会显得如何稀奇。牵牛是这众多繁花之中的凡花,没有那么光芒万丈神采照人,它的身影难免会被掩没,可对于我或者许多跟我同龄的中国同胞来说,牵牛的确是种亲切的花,它始终生动地绽开在童年的记忆里。

70年代的上海,绝大部分居民家中的住房条件都十分逼仄窘迫,几代人共挤一间房,吃、喝、拉、撒全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完成,为了尽量利用有限的空间,屋里搭个简易小阁楼或摞上一层垒一层的“叠叠铺”乃司空见惯之情形。

我家住在市中心的一幢老式石库门房子里,楼上楼下两层,共有6户人家,正厅、东西厢房、正规起居室、亭子间、汽车间,反正不管建筑物中各部分本身设计的用途如何,当时全部作为正式的房间使用,小小一幢楼里满满地塞足了人。

我家位于二楼西厢房,统共一间房但总体面积还不算小,爸妈动足脑筋央人在屋中搭建了一个阁楼,再把房间前后一分为二用三夹板隔起来,这样一下子就多了二个小房间出来,只是阁楼可以开天窗,后面的小房间却无窗可开,成了名符其实的暗房,白天黑夜进出都得点上灯。

小孩子总喜欢明快鲜亮的环境,所以我尽量避免呆在那个暗房里,有小伙伴上门来玩,我们的理想天地便是那个楼上三户人家公用的晒台。晒台其实是又破又乱,二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间,一边安置着三户人家的独立简易厨房间,另一边则是一排三个自来水斗,再加上各家堆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真正能供活动的空间已经所剩无几。但我和小伙伴们还是愿意在晒台上玩耍,因为晒台上有大人们种的鲜花,在一片陈旧黯淡破败中显露着少见的生机,那一点点不被糟糕的环境埋没的鲜艳是多么弥足珍贵啊!

这些花儿中有牵牛,有小小的蔷薇,有鸡冠花,有月季,有宝石花,都是繁花中的凡花,因为看多了尘世的艰辛,所以于嘈杂粗糙的环境中依旧无怨无悔含辛茹苦地顽强成长。

它们一律栽种在被当作废物利用的破搪瓷面盆或旧砂锅中,然后见缝插针地搁置在角落里、杂物堆中或者墙头上。那堵砌着一溜自来水斗的矮墙墙头利用率是最高的,本身是二栋石库门房子二楼晒台之间的隔墙,用青石砖垒起来,高度正合适,石砖与石砖间由于年代久远起了些裂纹,牵牛与蔷薇便种在墙角底,恰能顺着缝隙沿墙往上攀长。其余的鸡冠花、宝石花、月季正好搁在墙头上,都不占用额外的空间,不过二栋楼的住户每家都摆上几盆,墙头上五颜六色的搪瓷面盆挤挤挨挨的,也着实再找不见多余的空隙。

正儿八经的花盆几乎很少在晒台上使用,一是怕摔,墙头屋瓦上经常有家猫野猫蹦上窜下,谈“恋爱”,打群架,兴之所致还会慷慨地在花丛草堆里奉献一泡热尿,花盆被挤落在地的危险系数太高了,远不如搪瓷面盆来得皮实;二来花盆面积太小,只能比较专一地种花,搪瓷面盆开口大可充分发挥一盆多用的功能,比如说二、三种花间杂着栽种或者鲜花丛中有做菜必不可少的香葱,香葱“林”里有鲜花,大家各司其职,互不妨碍,和睦相处。

可爱的凡花,就是在搪瓷斑驳剥落、底下漏洞的旧面盆里被葱的辛香味,猫咪的屎尿味“熏陶”着渐渐由稚嫩的幼苗长出成熟的姿态,再慢慢结出花蕾开出新鲜好看的花朵。鸡冠花的脑袋总是红得油亮亮,神态昂扬,斗志充沛;绿色的宝石花很沉默很乖巧,用不着人照管,它的繁衍成长几乎是无声无息的却十分努力,每隔一阵子就会有新的根芽窜出;月季在墙头的花丛中已经属于个头丰满姿色绰约比较登大雅之堂的了,颜色的多种多样自不必细说,最重要的是其中有香水月季,香味虽不算上品,但被周遭的杂乱衬托着,这自然的花香便显出了雅致,可取“暗香盈袖”的意思了。

春天的时候,蔷薇的枝蔓爬上了砖墙的缝缝隙隙,一丝一丝蔓延开来,片片舒展的绿叶间悄悄凝聚了鹅黄的诗意,不久那鹅黄便由点展成了圆,灿烂的光阴忽然就步履轻盈地行走在陈旧的砖墙上,那春意不是悬挂而是肆意地荡漾在老青色的像浓墨一样的底子上。

牵牛总在夏天盛放。上海的炎夏又闷又热又湿,暑气白天黑夜轮番夹击,热得没有一点让人间歇喘息的功夫。因为晚上睡不好,早晨起来总觉得整个人昏沉沉的,头重脚轻,迫不及待地跑到水斗边用凉水冲把脸,一抬头便瞧见了在晨曦中招展的牵牛花神采奕奕的笑脸,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真是美丽的“朝颜”啊,清丽的紫蓝中泛着微微的玫红,紫蓝仿佛是春天里未央的清凉的夜色,玫红则是佛晓时分的曙色,牵牛花薄薄的花瓣里同时敛尽了暮色晨光,在牵牛欢乐浪漫的内心里,昼与夜,酷暑和春天是没有分别的,它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诗意,因此唯愿时刻以动人的“朝颜”面对这个世界。

从小生活在墨尔本的人,大概真的很难想象美丽的鲜花会在如此局促不堪的环境中生长,这样的境遇对花儿来说是不公平的,它们本是世界上最接近美的真意的生命,无论平凡或珍稀,无论个体间的差异如何巨大,鲜花天赋的秉性便只负责专一的心无旁骛地美丽。

鲜花应当尊贵地生活在最理想的世界中,倘若花的生命亦有轮回,我真希望那些童年的花儿可以投生在墨尔本这样的好地方,但我时常会另起一种感念,它们大概并不真正在乎生长的环境,好也罢,坏也罢,或许尘世的艰辛更有助于它们修炼得成浪漫诗意的内心和坚强豁达的品格,只有具备了这样的资质它们才称得上是更加唯美的生命,由形至色,从里到外,有它们盛放的世界,要想不美也难。

我热爱美丽的花儿,繁华开处,姹紫嫣红风情万种。我热爱繁花中的凡花,凡花开处,芳华了岁月,缤纷了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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