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并非一个商业大都市,这是一座有着浓郁文化气息的城市,既可见与时俱进的现代文明的痕迹又难能可贵地保留着完好的历史传承。除了一些全世界看上去都千篇一律的繁忙的大购物中心,阡陌综横的小商业街几乎遍布墨尔本的每一个居民小区。
这些小商业街是当地民情的一个风向标,比较富裕的小区,街上服装店、餐馆、咖啡馆林立,差一点的就多快餐店、二元店,可是无论街道上店铺的布局如何并且大部分都装修得干净整洁甚至前卫奢华,小街总有着一种略显陈旧、沧桑和疲惫的气息。它们大都伴随小区的成长而演绎着自己的兴衰史,因此街上的建筑年代久远,而且很统一地带着某个时代厚砖墙,上下移拉的小小的窗子,木头窗框,很深的窗台,有些窗沿上还精细地雕刻着好看的花纹的特征,老是上居下铺的格局。
楼底下的铺子要么一脉传承地始终由某个家族经营着某一种生意,要么来来去去,几经变化,但是只要不荒疏,门庭总维持着基本的体面。楼上的房子就不同了,情状千差万别。倘若店主兼房东一直住着,至少从外观上就可觉察到被悉心呵护的痕迹,即使外墙未被粉刷过,仍旧是原始的红色小方砖,木头窗框总是油得亮亮的,通常会漆成奶白色,跟红砖墙对比鲜明。背后的窗帘大都是长长的垂地式或波纹状的罗马式,非常厚实的布质,因为临街,隔音效果会比较好。由于经常有人居住,窗帘并不是终日低垂的,一天中总会在某个固定的时段也许是阳光比较充足的时候窗帘洞开,街上路过的行人偶尔抬头,便能略略窥见房里刷得雪白的高高的天花板和华丽的吊灯。不过大多数二楼的临街房子显然都没有这样的待遇,一部分空关一部分被出租给其他房客,因此总显得有些潦草。外墙也许很久以前被粉刷过,但常年的日晒雨淋已难辨原色,只泛着黯淡的灰。木头窗框油漆斑驳,有的地方甚至裸露出原木。某些房主为了一劳永逸,索性把木窗换成了现代化的铝合金窗,高高镶嵌在那陈旧的外墙上,新得特别不自然,轻飘飘的,没有木头的质感,完全压不住那堵墙的厚实与沧桑,反显得十分突兀。
幸而墨尔本大部分的这种小商业街都保持着原貌,即使失于保养却不乏原汁原味。白日里,路人要么行色匆匆赶着去上班,要么因着某个特殊的目的比如买东西、喝咖啡、理发美容之类的,直奔街上的商店,此时的小街凸显了它们的功能性的存在,人们眼里只有一楼的店铺,二楼的房子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被视而不见,面目模糊沉默寡言地矗立在那儿,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严实实,外面的喧闹嘈杂更反衬得里面是一片寂然安静的世界。
只有到了黄昏,街边暖暖的橙色路灯光照射下来,二楼的房子才显出了活力,象主题鲜明笔触凝练的铅笔画,一切令人不愉快的陈旧灰败的细节沉沉地隐入渐浓的暮色中,那尖顶或平顶的轮廓,那淡色的古老的木窗框在暗夜里简洁得成了被高度提炼浓缩的纯然的线条的剪影。
这时楼上的住客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严闭的窗帘被拉开一丝缝隙或者索性大大敞开着,黄黄的灯光从窗户里泻出来,楼上楼下都沉浸在光明里,楼下的灯光要明亮百倍,可那是用来招揽顾客的,只有楼上的灯光柔和而温暖人心,特别地让人心头涌起一种快快归家的渴望。
是啊,归家,在天气渐凉的入暮时分,时不时还会飘起微雨,临街的小窗,窗里隐隐的黄色灯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阵亲切的食物气味,间或还伴随着有轨电车单调的“咣当咣当”声,这真的是在墨尔本的街头吗?
我童年曾居住过的那条街,上海市中心的那条小街,青石铺就的台格路,两旁也有这样的楼房,底层是小商铺,南货行、水果店、烟杂店、布店、点心店、理发店、裁缝铺、老虎灶,熙来人往,嘈嘈杂杂,一派压抑不住的市井活力。二楼是住家,我的许多小伙伴就住在上面:跟我最要好的珏子,她的妈妈是我们这条街上著名的美人,小时候我就希望自己长大了也这么好看;俏丽的双胞胎姐妹蔷蔷和薇薇,父母都是聋哑人,生的女儿却特别的伶牙利齿;老虎灶陈师傅的宝贝独苗儿子又高又壮的阿虎,帮店里干活是把好手,可惜读书脑子不开窍,成绩总是垫底,急得陈师傅亲自上门央求身为语
我们大家这样子在街上疯玩,不经意间抬头经常会发现一张男孩子的长久不见天日苍白而略带浮肿的脸在楼上偷偷张望我们,眼神是那么饥渴,表情又是那么专注还带着些嫉妒甚至自惭形秽。他是里弄小组长陈阿婆的孙子,就住在珏子家隔壁,自幼得了小儿麻痹症,双腿几乎完全失去行动能力,只好整天半躺在床上。他是个孤独的男孩子,没有小朋友主动找他玩,平日里他会帮着陈阿婆糊纸盒以贴补家用,余下的时光他便整日看着街景。他的小床就支在窗户边上,窗是不管春夏秋冬整日打开的,因为他寂寞,需要一些额外的声响和景象来陪伴他。有时他家窗子里会传出他跟奶奶陈阿婆吵架的声音以及自艾自怨的哭声,不过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个无言的观望街景的男孩,默默承担着自己的命运。
那时上下学还会经过一个终年废置的仓库,窗上贴着烂报纸,里面黑咕隆冬什么都看不清,却不知为何在我们这群小孩子中间盛传着里面曾经关押过台湾特务吊死过人的流言。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很强的,所以每天放学后我们就多了一项节目,大家轮流从报纸的破洞中朝里张望,并且发挥各自的想象向别人报告自己发现了什么秘密。其实根本没任何东西可供我们打探的,但大家都变得神经兮兮,还时常蹲在窗下热烈争论,大呼小叫,便会引出街对面的住户三姑婆。三姑婆是个孤老太,广东人,一个人独住着沿街的一间房,窗帘终日低垂,与世隔绝,可她倒挺喜欢我们这群孩子,讲着一口极难听懂的广东上海话,朝我们挥着手,大概是请我们上她家里玩。可我们都觉得她有点奇怪不喜欢她,常常一溜烟地便跑开了。唯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刻,我不知哪根筋搭捞了,居然破例跟在三姑婆身后大驾光临了她家一次。房间并不算小,摆设着一些暗陈的红木家具,墙壁原先应该是乳白色的,却因老旧泛潮而成了难看的土色。最奇怪的是她家的窗帘,用极粗的麻袋布做的,而且还是长长的落地式样,屋内灯光昏沉,整个的空间就像一个逼仄幽暗而压抑的洞穴,我再一看身旁的三姑婆,脸上殷切的笑容就如同狼外婆般,我惊骇得夺路而逃,一路狂奔回家中才觉得自己虎口脱险。
这样无数的关于小街和童年的记忆,我竟然很奇怪地在异国的黄昏,异国的街道,异国的小楼,异国的临街的窗,异国的温暖灯光里重温,是一种错觉吗?真的只是一种错觉吗?其实,回到我的故乡上海,我却悲哀地发现再也找不到我童年生活的痕迹。上海是如此庞大的一个都市,它的一切都是日新月异的,它不需要怀旧,不需要回忆,永远大刀阔斧地向前而不愿短暂回首哪怕只停留片刻。这个城市无时无刻不在作着新的规划,随处可见的推土机、轧路机所向披靡地碾碎了陈旧的马路,陈旧的建筑,也同时碾碎了记忆。对于我来说,小街、小楼、小伙伴变作了一块让我陌生的绿地或者一幢高得让我窒息的大楼,仅仅如此而已。如果不是因为爸爸妈妈还生活在这座城市,上海,我的故乡,好像已经斩断了与我感情上的维系。归根到底,这座城市是太过庞大了,而我又太过渺小,渺小到如沧海一粟,所以这座城市真正能够纯然属于我的记忆中的东西只能是某一处,某一角,某一瞬间。我无法把这么庞大的都市当作我心中的故乡,它是冷冰冰的,而我理想中的故乡是要能放在心底深处最柔软的角落来温存的。
故乡,对我这样的游子来说,也许只剩下一种感觉,未必需要有确凿的地方,一条古老的街道,一座陈旧的楼房,一片房顶上长满青苔的瓦,一扇微微透出灯光的临街的窗,一种熟悉的烹饪的味道,远处飘来的一味花香,一道斜阳,一抹淡淡的银白月光,一阵秋天草丛里日渐苍老的蟋蟀的鸣叫声,它们都能唤起我关于童年的记忆,哪怕我仅仅只是那个地方的一名过客,可故乡的痕迹竟随处可寻。
所以,我又何必那样执著地要去证实关于故乡的一切呢?世上到处可见临街的窗,窗后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总是鲜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