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有道是:“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久,就有“好事者”,看到莲花新来乍到,语言不通,热心帮她跟住在她新夫家不远的大花牵线,让他们有个用母语谈闺房话的机会。谁知,这一善举,却引来一场误会(我更愿意用“误会”这个词儿)。
原来,大花看到莲花貌美,一到德国就不费吹灰之力,嫁到年龄相当的如意郎君,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而莲花看到大花,却真是把她像见到亲人一般(因为那个把她骗来德国地邻居的妹妹一直怕莲花跟她讨钱,吓得不敢露面了),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的心事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盘托出。
第二天一早,莲花家的电话就响了。莲花德语不好,电话都是她老公来接。一听是中国女人,她老公就乐得跟个孩子似冲着电话大叫:“我爱你!”这是他学到的第一句中文。
“我把电话给我老婆。”他第二句就改德文了。
可是,电话里的大花却很奇怪地说:“不,我不找你老婆,我要找你谈话。我们约个地方单独见面,去喝咖啡吧?”
“什么?你是我老婆的朋友,为什么要跟我单独见面呢?”鬼子咋这么实诚?好在莲花还听不懂。
“我有话跟你说。”面对大花毫无由来的坚持,莲花的老公也表现了德国男人更执拗的坚持。
“不行,我不能答应。如果你跟我老婆说话,我就把电话给她,如果没有什么事儿,那就去死(谐音,中文意为“再见”)吧。”
虽说那时莲花跟他的老公的交流,还局限于请人翻译和从一本《德汉词典》里挑字儿,可是,这个电话,莲花还是明白了大意。后来大花也亲口跟我说,莲花在跟她的私密谈话中透露了真实想法——利用这个男人办居留,然后把女儿办过来再说。大花是为那个德国男人打抱不平,“大义灭亲”、想把莲花的阴谋揭穿。可是,没有想到却碰了一鼻子的灰,成了华人圈子里一个笑料儿,大家都说她嫉妒人家老公年轻、想坏人家好事儿。可是,却成就了莲花老公的忠诚、仗义的好丈夫美名,那光环甚至因此波及到所有的华人姐妹的德国老公们。莲花的幸福婚姻,也像一个灰姑娘美丽的传说故事那样,不胫而走。
那坐拥“忠诚丈夫”美名的德国人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在有一次我们去看莲花(不知道谁提起大花)的时候问我:“你说,那中国女人什么要跟我单独出去喝咖啡啊?”语调中透出明显的得意。我没有回答,而大花跟他单独喝咖啡的愿望,一直到莲花死后才得以实现,但是,那喝咖啡的目的却已经不存在了。
我跟莲花来往比较少,因为我们没有年龄相当的孩子。在德国的中国人——德国人也大体如此——有了孩子以后的社交圈儿,基本上就是孩子朋友(确切说叫作玩伴儿)的家长圈儿。可是,跟她几次见面,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她对人不设防,有什么说什么,只要是见到同胞,说不上三句话,就把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从头儿道来。我想她是在德国憋坏了。
很多外嫁的同胞姐妹都有一个适应期,如果不勤奋学习,快些过语言关,几乎每个人在别人眼里都跟“话痨”似的,碰上能跟自己说中文的,就跟话匣子似的,一打开就关不上了。
可是,也不过才几个月没见,莲花就好像老了很多。不但面色憔悴,而且原本漂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也许是发型的关系?我更喜欢她那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现在染成红色又烫过大波浪,让她显得有些老气。可是即使这样,此时站在候机大厅里的莲花,也依然算得上是一位丰姿绰约的大美人儿。
“我回国去躲一躲清闲,这个家我实在呆不下去了。”至于吗?呆不下去了?
“等那个小鬼毕业了,也搬出去就好了。”我知道,她说的“小鬼“,是他老公的小儿子。她老公现在她嘴里是“老鬼”,老公的女儿是“女鬼”。
“那你女儿怎么办啊?”当年她一忍再忍,都是为了她自己的女儿,而现在她一拍屁股回国去躲清闲,留下女儿跟“鬼”们住在一起,她不担心吗?
“咳,原以为女儿来了就好了,可是,女儿大了,也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听话了。常常跟我顶嘴、惹我生气。”
她一直梦寐以求母女团聚,给她带来的好像是更多的烦恼?我一问,她的眼圈儿有些发红,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开关就失灵——关不上了。
莲花婚后,幸福了不到半年的光景,就开始跟德国老公闹矛盾,最大的矛盾还是在老公那两个青春期的孩子身上。他们过了最初看到漂亮继母时候的新鲜劲儿,就开始对她不尊重,十八岁的大女儿常常在背后出坏主意,比女儿小两岁的儿子就出面气他;老公呢,也不替她撑腰,有时候甚至追着她骂她不是好继母。她本来很想离婚,可是听说嫁过来的外国人,如果不到三年就离婚的话,马上就会被取消签证、收到外国人管理局发来的“逐客令”。最初她的旅游签证眼看就要过期的时候,还是他老公跟外管局据理力争,好像还请了律师,跟她结了婚才弄到的。于是,为了正上初中的女儿能来德国,她把一切的屈辱和痛苦都忍下了。
“女儿大了就好了。”我劝她道。我自己也有一个正值青青期的女儿,所以我理解她的烦恼。以前听到一句“家有小女初长成”,看看一直乖巧的女儿一天天长大,谁想得到,她突然有一天会跟自己对着干呢?
她擦干眼泪,勉强笑笑,“希望是吧。”
我又劝她不要跟老公那两个孩子生气,就算是亲生的,在青春期的时候也很难教育,比如我的女儿(比她女儿大一岁),有时候一句话噎得我胃疼半天,大有“气不死你不罢休”的气势。 有一次我在大学电梯里跟熟人提起:“有一本书名字叫《就是要气死你》——是写青春期教育的,周围立刻有好几个人近乎齐声对着我喊:“你有吗?快借给我看看!”
每个孩子都一样,家有青春期子女,不管是不是亲生,为人父母,这一关都是要过的。何况中西文化不同,教育方式也有很大差别,德国孩子从小的自由尺度太大,我们半路来的外嫁女,如果跟他们较真儿,只有气死自己。
我劝莲花不要跟孩子们较真儿,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人高兴的时候,细胞是圆满的、抵抗力也强。可是,有谁知道,就在我苦口婆心地劝解别人的时候,别说身上的细胞都瘪了,那心口里其实正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