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她把垃圾吃下去,变成糖 |
(一)
后来我研究中国科举制度,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幼稚,女扮男装啥的就不说了,一篇作文定终身,那也是黄梅戏《孟丽君》给我的误导。拿明代来说,乡试、会试、殿试,得逐级越过,三年才有一次,考生的压力可想而知,考完之后,弄点什么来犒劳自己,也就可以理解了。
到南京赶考的考生是有福的,考场贡院与当地最上档次的风月场所旧院仅隔盈盈一水,城市规划者为谁已经无从考证,怎么看都觉得他用心良苦。
你看啊,大考的压力亟待缓解,成功或失败带来的心理剧变亦需释放的途径,更不用说风流本来就是才子的最重要标志之一,东山谢公携妓出游的姿态,向来为文人们乐于效仿。这就带来了无限商机,一时间,秦淮两岸,珠帘高卷,红袖相招,媚眼忽闪,晚妆的胭脂水,汇入浑厚的水波,入夜,画楼灯火次第亮起。
1639年的八月,冒辟疆正是那些考生中的一个,只是作为如皋城里的佳公子,又早早赢得才名,他当然不会像那些穷酸,满怀热情地去兜揽些大路货,从他爷爷那辈起,就喜涉足烟花之地,总该懂得真正的佳人决不会上市吆喝,而是像空谷幽兰,藏身于幽僻之地,一来为自矜身价,二来知道有品的风流佳客,往往着迷于寻找的过程,因此,冒公子发现董小宛不是通过市场,而是通过文人之间的小众传播。
当时,他和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合称“四公子”,类似于《流星花园》里的F4,四个人皆英俊多金,还都比道明寺们有文化。一说到文化,难免又跟风流挂上钩,这天冒辟疆跟方以智碰面了,后者告诉他,秦淮河畔新近出了个新秀,名叫董小宛,才色为一时之冠。
尽管此前冒辟疆亦有欢场相好若干,但他好奇啊,马上就想看个究竟,然而这董小宛虽是风月中人,却嫌南京太浮躁,全家去了苏州。
不久,冒辟疆落榜,英雄眼泪需翠袖红巾揾去,才子烦闷亦要在浪游中排遣,他跑到苏州,跟人打听董小宛,却听说她逗留洞庭,还没回来。
美人如花隔云端,恍兮惚兮之间,越发如神女仙娃,牵人神往了。冒辟疆盘桓于其他名妓之间,仍心心念念着要一睹小宛的芳容,临走时特地又来到董家,这一回,见着了。
她当时薄醉未醒,稍后还要出门,两个场子的间隙给冒辟疆惊鸿一瞥,留下这样的印象: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冒辟疆说,余惊爱之。
这是他们的初相遇,一个浑然不觉,一个仿佛有意,然而在欢场之中,这样的小小心动只怕日日上演,对于冒辟疆这样的文化人来说,游戏花丛的乐趣决不只是男女间的那点子事,更多的在于暧昧与情欲之间,那微妙的起承转合,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把色情变成情色,把商业变成文艺,好在文人们燃点普遍不高,很容易完成这种置换。
纵然不算情有独钟,倒也颇有好感,第二年夏天,冒辟疆到扬州朋友家度假,还惦记着顺道来看董小宛,听说她人在杭州,又要出游黄山白岳才算了。又过了半年,他去江西探亲,路过苏州,她还在黄山未归。就这么阴差阳错着,她成了他一个未了的心愿。
(二)
心愿归心愿,眼下欢场里,最走红的,是一个名叫陈圆圆的女子,冒辟疆跟了朋友去看,果然不同凡响: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漂亮不算,人家还有才艺,能将最俗的剧种唱得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死欲仙。曲终人散之后,大风忽起,陈圆圆要驾小舟而去,冒辟疆暗中牵住她的衣袖,想与她订下一个约期,陈圆圆说半个月之后,一起去看梅花吧,冒辟疆说他没法停留那么长久,陈圆圆说,那就等八月你归来,我与你一同去虎丘赏桂。
然而那是乱世,战火纷飞,匪盗蜂起,这江南一隅虽还保持着暂时的安宁,却早已没了王法规矩,个人的小愿望是如此无力,纵然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承诺,都会沦为一句空言,冒辟疆与陈圆圆这随口一约,亦只能视为当时气氛下,一句应景的话罢了。
等冒辟疆省亲归来,听到的是陈圆圆被势家抢走的消息,他不由一声叹息,却也未有任何作为。
这种时候,所谓的“公子”就成了一个虚名,他爹虽是四品大员,在朝廷里并不怎么吃香,否则就不会在战争如火如荼时候,被调到已破之襄阳送死,他正忙着把老爸从这个死局里弄出来,哪顾得上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
也不是不遗憾的,他跟朋友谈起陈圆圆,不是叹息她红颜薄命,而是感慨自个佳人难再得,朋友大笑,说老兄你搞错了,被抢走的是个假的,陈圆圆本人就隐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看望。
他又见到了陈圆圆,四目相对间,她微笑,你来了!你不就是雨夜舟中与我订下约期的那个人吗?
她请他去家中喝茶,还去拜访他的母亲,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初见时她是众星捧月且无所求,想见她一面都要提前预约;这次她刚刚遭到惊吓,急于托付终身,而这斯文男子翩然前来,他的微笑犹如前世的温暖,她来不及铺陈谋划,大约也自恃貌美,一来一往之后,她猝然提出,要将终身托付与他。
他大骇,朝后退了一步,笑道,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父亲尚在兵火中,我回去之后,当弃妻子以殉,几次看望你,不过是无聊闲步耳,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不然倒耽误了阁下。
亏他还是一个多情才子,措词竟如此生硬。难道冒公子真的不会说话?非也非也,他说这话,其实别有用心,这么说吧,出口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这番铿锵之语的听众,不只是陈圆圆,还有后世读者,以及,他自己。
我们要是单把冒辟疆视为一风流公子,那就实在太小看了他,事实上,他对自己另有定位。他一生信奉关公,这种信奉后来还影响了董小宛,这个以后再说,现在我们要说的是,在中国人心中,关公是怎样一个形象。
忠诚、缄默、看重兄弟,轻视女色——传说貂禅就是死与关公手下,因他在某一夜看见这绝色佳人徘徊于月光中,不由心旌摇曳,却在关键时刻刹住了车,斗私批私一瞬间之后,他想到,要是大哥刘备被这女子迷住,岂不坏了大事?他于是在月下将那女子杀害,成功地将又一桩红颜祸水事件扼杀在萌芽状态。
中国的道德就是这么极端,一说忠诚就是文死谏武死战,一说远离女色马上就要对女人分外刻薄,谁都贪生怕死,前面那条做起来不易,后面那条成本不高,所以历来有理想的人都少不了要标榜一下,起码不能表现得对女人太好。
冒辟疆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可他同时并不愿意放弃风流好色的才子形象,最后,他调和了一下,给自己这样的定位:虽然在女人堆里混,但他可不像宝玉那么没出息,把女人看得比天大,不过是玩玩罢了,捎带着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们的话,叫“流连声酒”,惭愧里掺着得意,与说到忠孝时的严肃迥然不同。
有知己这样评价他:辟疆平生无第三事,头上顶戴父母,眼中只见朋友,疾病妻子无所恤也。可是光知己知道还不够啊,冒辟疆还得跟全世界表白,陈圆圆的求嫁,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面对这等美人,他还能够把话说得无情而绝对,日后自己想起都会骄傲,略略可与关公月下杀貂禅相媲美了。
只是有点冲撞佳人,这也不是问题,男性社会发展了那么多年,女人早已认同他们设计的道德,男人越是踩踏女人,就越显得形象高大,她们心悦诚服地匍匐于他的美德之下,为渺小的自己有幸与这样的伟人对话而感激莫名。
现在,陈圆圆就被他感动了,她不计较他对自己的不逊,温柔地表示愿意等到尘埃落定,话说到这个份上,冒辟疆也已表演完毕,再拒绝就没道理了,况且陈圆圆又是那么美——冒辟疆说了:外遇之女色,不必过求其美;若以作姬妾,则不可不求其美。那意思是,外遇的女色,犹如走大街上,口渴了,随手取用的一次性杯子,寒碜一点没关系,娶回家的姬妾,则如收藏的瓷器,那就得挑三拣四了。陈圆圆够美,具有一定的收藏性,于是,他顺水推舟,随口应下,陈圆圆“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冒辟疆兴头上还做了几句诗,算是皆大欢喜。
那之后冒辟疆一直在东奔西走,要把老爸从死局里扒出来,将陈圆圆撂在那里,借张爱玲的说法,把她当成冰箱里的一尾鱼,她屡屡致信,他音讯全无。
但是,这尾鱼不是没有其他人盯着的,否则陈圆圆不会急着嫁掉,势家——不知道是田贵妃还是周皇后的父亲——卷土重来,这次她没有逃掉。中间陈圆圆的粉丝举行上千人的大集会把她抢回来,势家利用国家机器,又弄了回去。
侯门一入深似海,比侯门更深不可测的,是命运,如果说从前的生涯如同在溪流河道里随波逐流,日后惊心动魄的际遇,则是沉浮于黑暗汹涌的汪洋大海之上,我这数百年后的同性,想到这些也不免生出些怜相惜玉之心。事件发生十天之后,和她有过婚约的那个男人回来了。
父亲的事算是有些眉目了,不日即可调往安全地带,然而,这旧游之地却已是人去楼空。听说了前后经过,他也大大地惆怅了一番,但很快,他的道德理想帮他解脱出来,他慨然道,我为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陈圆圆和他老爹真就这么对立?又不是明媒正娶,需要N多的准备,从后来的文字看,他的妻子亦很贤淑,一切并不太费周折。
其实就算陈圆圆没有被抢走,他也不一定就会带她走,嫖娼是零售,纳妾是批发,算一算好像前者更合算,一旦厌烦了还可以再换一家,何必把自己套牢?就算陈圆圆属于有收藏价值的名瓷,但从他和董小宛的交往过程看,他不是一个习惯于冲动购物的人,对着橱窗心动一下可以,被卖家一撺掇,还会随口允诺,但离掏钱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冒辟疆这次来,没准还是“看看,我再看看”。
也许会有看官怪我刻薄,人家冒辟疆明明是很长情的样子嘛,多年之后,他跟子侄辈的陈维松谈起陈圆圆,这样感叹: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慧心纨质,澹秀天然,平生所觏,则独有圆圆耳。康熙十八年,冒辟疆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说起他跟陈圆圆的一段情,仍然遗恨不已。
遗憾应该是有的,得不到才是最好的,这一点女孩子最有体会,你看上了一件衣服,犹豫着没有下手,隔天再来看,已经被别人买走,怎么着都有点失落。另一方面,冒辟疆怕也是以之为吹嘘的资本,陈圆圆的故事,因了吴伟业那首诗,已变成哀感顽艳的传奇,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可是爱过我冒辟疆的哦,我要做孝子,只好放弃了她。如此一来,冒辟疆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道德与魅力的双料冠军。
不是所有的怀念都是柔情凝成,有的是情感消费,有的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冒辟疆应属于后者,闻听柔弱如花的陈圆圆这几进几出,他没有疼痛,只有郁闷,也就郁闷了大半天,当晚,跟着他那堆朋友散心去了。
(三)
那只寻欢作乐的小船,在夜晚的苏州城漂流着,在某个小桥边,一座精致的小楼如临水照花,嗅觉灵敏的冒辟疆马上就发现了什么。他打听这是哪里,谁住在这儿?朋友答是董小宛的住处。冒辟疆说“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吼吼,他将陈圆圆摆在何处?倒是他那位朋友有点迟疑,劝阻说,前两天董小宛也被吓着了,生了一场大病,而且她母亲刚刚去世,这会儿还不见客。但冒辟疆信心满满,坚持拜访,敲了好半天门,小楼上灯光亮起,房门打开了。
董小宛正躺在帐子里,一屋子都是药,她沉吟着问他们从哪里来,冒辟疆提起那一次晤面,记忆被唤起,董小宛落下眼泪,说当年虽然只是一面,但我母亲一直对您极口称赞,惋惜我未能与您盘桓,今天看见您,又想起了我的母亲。说着,她撩开帐子,深深地打量冒辟疆,请他坐到自己床边。
聊了一会儿,冒辟疆告辞,董小宛急忙挽留,说她病了这些多天,寝食皆废,今天一见冒公子,便神怡气旺。《倾城之恋》里,范柳原说白流苏是医他的药,在小楼上的这个夜晚,冒辟疆似乎也具此功效。
家人端上酒菜,董小宛频频进酒,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是令人贪恋的缱绻辰光,可惜冒辟疆第二天要派人赶往襄阳,把好消息告诉父亲,不能回去太晚。他告辞,董小宛温存挽留,直到实在不能停留之时,才约他明天再来。
第二天,冒辟疆想直接走掉算了,但朋友和仆人都觉得不合适,他们又乘舟来到董小宛家中。
董小宛正趴在窗口看他呢,他一到,她就飞快地跳到他的船上,冒辟疆忙说他即刻就要出发,董小宛回答她已经收拾好了,要乘舟送君一程。
这一送就是二十七天,从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别看地名多,也就是从苏州到镇江,那会儿交通真不发达,这么点路就跑了将近一个月,倒是给谈情说爱留够了时间。
冒辟疆开始不安,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每天都在劝董小宛回去,她不肯,到了金山,她回望江流,发誓道: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却原来,董小宛和陈圆圆打的是一个主意,只不过她更决绝,更有办法。
说起来冒辟疆好像所向披靡,成堆美女哭着喊着要跟他,英俊多金当然是一方面,有朋友赞他为“东海秀影”,又说“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愿为贵人妻,愿为夫子妾者无数”。朋友话夸张了,更重要的原因是,飘摇乱世,危机四伏,美女们纷纷被吓得花容失色,急于寻找下家,如同一场清仓大甩卖,像冒辟疆这种薄有资产的人,就被美女们视做自己一笔潜在的财富。
不过,董小宛跟陈圆圆又有不同,不知怎的,她欠下了大笔债务,我怀疑这是不会经营惹的祸,比如说做生意讲究市口好,她偏要从繁华的南京搬往相对清净的苏州,另外,还听说她父亲有不良嗜好,到底是什么原因,还望方家指教。
冒辟疆不愿意惹上这个麻烦,他提出三点难处,一是科考日近,二是父亲这一向滞留危疆,家里一团乱麻,他回去始料理一切事务,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董小宛的债务及落籍之事,他没有办法帮她。
这是实话,也是借口,以他的家世,不是拿不出几千两银子,却不见得能很轻松地拿出来几千两银子。有一年他流年不利,幼子夭折,母亲生病,他怀疑是自个积德不够,发誓做一万件善事,做完七千件后,财力便有些勉强,最后那三千件,他借了纹银三百五十两才得以完成。
古装剧中富家子动辄一掷千金,是编剧的闭门造车,《红楼梦》里,贾宝玉给秦钟扫墓尚且感到手紧,贾琏的梯己也不过区区几百两银子,大家族家大业大,往往实行企业化管理,银子再多,也不可能任由个人随意取用,公子小姐们,只能靠分内的几个月钱罢了,董小宛着实高估了冒公子的能量。
当然,若冒辟疆对董小宛,能如钱谦益对柳如是那样倾己所出,不顾一切,此事也未必办不成,但这会儿的董小宛对于冒辟疆,不过是年三十来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所以,董小宛又高估了自己在冒公子眼里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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