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在三毛的文章里看到张爱玲的名字,她谈到贾平凹给她的震撼,可有一比的只有一个张爱玲。那时侯,坊间还没有张爱玲的书,仅凭着对三毛的信任,我想象,必定是个非常精彩的世界。有一天,在街上看到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张爱玲小说选,叫做《色·戒》的,一股欢喜冲到胸口,翻也没翻,就买了回去。
那个选本很不错,而且,直到现在,《色·戒》都是我最喜欢的一篇。
然后听说三毛写了剧本,演绎张爱玲情事,名叫《滚滚红尘》。这题目很能投合年少者自命的沧桑,而罗大佑的同名歌曲也很好听,凄迷悠远,很像一个妩媚女子望向远方的目光。可惜我看不到那部得了无数奖的电影,连剧本也不曾看过,有人说,三毛的自杀跟剧本没得奖有关系,我有点相信这说法。并不是看轻了三毛,而是,在某些时候,一个小小的问题就能盘根错节,我们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死亡的一丁点挑唆也会显得那么诱惑,因为绝望做了它的催化剂,我们自个儿与它一拍即合。
回过头来,还说这剧本。很久之后,我对一些东西不再那么迷恋或者说迷信,可以看到的东西反倒多了起来,其中就有这个剧本。从头到尾读下来,我得说,这部剧本确实没法得奖,三毛把张爱玲塑造成了恋爱中的女子,时而娇憨,时而放恣,便是冷漠,也是突显的,要让人看到、感觉到的那种。那不是张爱玲,那是三毛自己,这两个女子是大相径庭的,单从死法也可以看到,一个是轰轰烈烈地绝望着,拿丝袜自缢,一个是静静地,等待生命终点的必然到来。
也许,三毛没有错,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张爱玲,我怎么能断定自己心中的那个是标准答案?但我愿意说说我心中的这一个。虽然说男女情事,本没有外人置喙的余地,我却认为,有一些注视是以生命观照生命,并期待另一些生命前来共鸣。
1943年末或是1944年初,胡兰成在南京寓所短暂赋闲,躺在藤椅上看苏青新寄来的《天地》。作为政府的要员,又是颇有声名的才子,想必时常收到这一类增刊,他也是有当无地看看而已。然而他看着看着,坐起来了,因为这一期上刊登了一篇不寻常的小说,《封锁》,作者是个陌生而普通的名字,张爱玲。他看着看着不觉坐直起来,细细看完一遍,复又从头看起。
那的确是一篇很好的小说。普通的女教员,和普通的中年男职员,因为封锁以及一个微妙的原因,得以在公交车上相识,短短的一段光阴,由调情走向爱情,他们决定相爱,各自背叛自己的家庭。然而封锁解除了,两人重新回归到固有状态,“上海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一切景物经眼之后重新死去。这篇小说的好,在于描述了庸常人生:男职员西装革履,却被老婆勒令带包子回家,女教员面如白描牡丹,却即将面临老大失嫁的危险,都是凡俗男女,却不能完全收起渴望传奇的心,一点点不甘,朝着轰轰烈烈的人生的些微试探,成就了这场公交车上的艳遇,然而,当时间的封锁取消,不再是那样绝对的暂时,而重新进入无尽的过去与将来时,他们也任凭红尘淹没,不做挣扎。
胡兰成只说这小说写得好,没做过分析,其实文中的男主角倒和他有几分相似,想要浪漫,却脱不了俗,一点点油滑加无奈,偶尔也会豪气冲天,立即又自怨自艾地颓唐下来。张爱玲准确地刻画了这一类中年男子的情态,胡兰成最初对张爱玲的激赏里其实有一点如遇知音的过电感的,当然这么说他一定不会承认。
如上所说,他是喜欢弄传奇这东西的,稍有机缘,总会怂恿自己的心,做风做雨,做欢喜大快,兴奋得颠三倒四,潜意识里当一场情事的铺垫。
然后便寻了机会,登门拜访。张爱玲先是不见,第二天却打了电话来,反要去拜访他。张爱玲前拒而后访,大约警觉的本性使然,纵然对胡兰成不无好感——他入狱期间,她曾陪苏青一道去周佛海家为胡兰成说情——对这贸然的来访总是不习惯。然而他毕竟是她有限的生活圈子中一个不速的男客,而且据说颇有才名,虽说张爱玲的七窍玲珑心早将一切窥破,但正处于想要恋爱的年纪,却没有合适对象的她,也不免对此人多一些留意。
这样说或者会招得“张迷”不满,我自认为无一丝贬义。像张爱玲这等聪明人,外人决不可能将她瞒过,能瞒过自己的,还是自己的心。那时候,她需要爱了,就像花需要开了,她作为女子的千娇百媚需要寻得一个观众,若是不能情逢对手,她就要拿一个现实的人来做包装,用自己的想象将一个可能的人包装成她希望的样子。
这人必须与她有一定的距离。若是太近,那包装就容易捉襟见肘、四下透风;最好和她有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她的想象力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因为她的自矜,使庄重男子不敢轻易靠近,倒是轻浮男子把一切看得稀松平常,勇于挑逗,更有可能进入她的生命。此刻,张爱玲的聪明不再用来判断,只用来粉饰,只要有一个着实的影象,她便能拟想成一个理想。朱碧曾说电视剧《橘子红了》之于原著,不过如《红楼梦》里的茄鲞,拿十来只配过后,已没有了茄子味,只借一点茄子香而已。在张爱玲的感情生活中,胡兰成就是那只其实不怎么的的茄子。
匆匆来访的胡兰成,悻悻离去的一刻,并不知道,他已经被这女子选定。
她打电话给他,说要去拜访他,多年之后,一个超级“张迷”水晶接到张爱玲的电话,兴奋无比的同时,联想起张爱玲的这个电话,总结道,她总是主动。我想,她的主动,大约是缺乏安全感,想要将什么主动抓在手上。并不是对那男子有多么在意,只是当念想成型,她有一个希望在那儿时,不安全感便开始如影随形,因为她知道:“世界上任何事,都是不会称你心意的。”
胡兰成如愿见到了张爱玲,可是真人到了眼前,他居然只有失望。见惯了风月的他,不知道将张爱玲想像成怎样的风流人物,而张爱玲虽然在有足够安全感的情况下,也能表现出她丰富有趣的一面,可在无法确知实情的场合,她习惯了收缩再收缩,一方面是为了自我保护,另一方面也是骄傲,她原本不需要花枝招展地讨好世人、尤其是男人的。
在胡兰成眼中,这女子竟羞缩如中学生,他于是换上居高临下的面目,问起她的生计,又大谈自己的经历。他本是自恋的男子,面对的又是这么一个安静的女孩,虽然不喜欢,但总归不讨厌,足以充当一个合适的听众,让胡兰成过一把演说瘾。
就这么一个说,一个听,不觉过了五个小时。志得意满的胡兰成送张爱玲出门,两人并肩走着,胡兰成突然说:“你怎么高,怎么可以?”这话把“俩人说得非常近了”,很有挑逗的意味。而胡兰成此刻却未必对张爱玲用情,只是习惯使然,便是不喜欢这女子,也希望能博一切女子的爱慕,好做优越的感叹,也许还能成为写作的好题材。当然,他也不会因此就刻意经营,这么一句挑逗,恰如一句闲笔,说好听了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说难听了就是有枣子没枣子都打一竿子。
这本是张爱玲笔下男主角的拿手好戏,她“就要起反感了”,却终究没怎么样。也许是身陷其中,难识庐山真面目,也许怎样的女子,寂寞中,也会渴望一个男子轻薄的冒犯。最初的诧异与警觉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转成准备爱了的不胜欢喜。
虽说第一次见面并没留下良好印象,胡兰成并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张爱玲文采与形象的反差令他惊讶,他愿意猜测,她必有他所不知道的精彩有趣的一面。第二天,他就去拜访她。这一拜访不当紧,才知道太将张爱玲低估了,这一回合战场转换,到了张爱玲的地盘上,她将态度放轻松了不算,房间的布置也将她的家世显示了出来。胡兰成原本是草根人物,尽管表面上相当高傲,骨子里未尝没有一份自卑,见了这真正大家闺秀的华贵之气,少不了要归心低首,而张爱玲的房间除了贵族底蕴,还有明亮刺激的现代感觉,这一切都是胡兰成所不熟悉的,仰慕之余,一点点的虚荣,更让他生出攀附的心。
并没有冤枉胡兰成,多少年来,他始终将张爱玲的家世放在口中,还去南京看过张家老宅,抚古追今,更兼沾沾自喜。
他于是给张爱玲写信,非常文艺腔地表达爱慕之意。如同最初的调情,本是张爱玲最看不上眼的,可是信中提到张爱玲“谦虚”,却让张爱玲如遇知音。
因为张爱玲在他面前始终只是沉静的听众,女学生般的沉静温驯,他看不透这安静后面的器局,只当是小女子的谦虚。原本是误解,是对张爱玲的低估,但是想要爱的张爱玲用她的想象力重新包装,用她的心灵的力度与广度重新诠释,自认为有一种对现世、对人生的虔诚。
两个误解加在一起,碰撞出了爱情火花,这情形老让我想起《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中的“误解小辞典”。萨宾娜与弗兰茨,他们对每一个词的理解都不同,“如果把萨宾娜与弗兰茨的谈话记录下来,就能编一部厚厚的有关他们误解词汇录了。”比如说音乐,他理解的音乐和她理解的就完全不同,他还常常和她谈起自己的母亲,以为对于母亲的这种忠诚会将她打动,殊不知她更迷恋的是背叛。还有音乐、还有光明与黑暗,以及对墓地与纽约的美,他们从来也没有与对方合拍,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两人最初的相爱。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情形。张爱玲有一句名言,说我们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的确,连爱情有时都会被非心灵的东西操纵,青春期的好奇心,突如其来的情欲——姑且不论相貌金钱权势,也许很多年之后你可以总结,那不是爱情,那是什么什么,可是,在被感情击中的一刻,那种灭顶之感正与被定义了的真正的爱情相同,而且,谁能告诉我,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我们,我是说大多数人,就是把生命投入到这掺和了各种成分的“爱情”中了。
张爱玲就这样爱上了胡兰成。让我们想象,如果她遇到的不是这个媚俗的小男人,而是另一个男子,她会不会爱上他?我想是会的,只要这个人不乏味,敢于进犯,有她所陌生的东西,比如像《飘》里面的白瑞德,或是《简·爱》里的罗切斯特,干脆就从她的作品里找个人吧,就是《白玫瑰与红玫瑰》里的佟振保,我认为,只要他们热烈地追求她,这个有无数理论而缺乏经验的女子都会与他们相爱。
我们的确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下) 她其实也愿意试
许多年之后,胡兰成深情写道,这世界上,但凡有一件事一句话是关于张爱玲,皆成其为好。这样的仰慕,又是来自旧日恋人,换成其他女人,即使不感动,起码会感慨。但张爱玲大概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她写信给夏志清,说,胡兰成书中讲我的地方夹缠得厉害,他也不至于老成这样。后来来过很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这话已无关爱恨,只有三个字,“鄙视他”。胡兰成这一套没人比她更清楚,貌似情深的背后,总有他的用心。这颠三倒四的夸赞,一如文学少年在人前褒扬名著,并非是何等了解与喜欢,只是,夸赞了它,正可显示自己的水准。何况张爱玲与他更有一段情事,夸奖她也就等于夸奖自己,这也是自抬身价的路数之一,虽然胡兰成已多次撰文将自己大夸特夸,但想来还是不过瘾。
不知道有多少张迷替张爱玲不值,无端端地做了胡兰成一个托儿。张爱玲自己也反感书商利用她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但事到如今,已无法回首,那一段“欲死欲仙”的情事,也许成了张爱玲留给自己的一个笑话,向来是冷眼看风月的,怎么就阴沟翻船,栽到这个喜欢弄风月的老男人手里了呢?
1945年,张爱玲在《小天地》上发表散文《气短情长及其他》,是一段段的杂感,第四段写到,冬天她第一次穿皮袄,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碰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像狗。看到这一段时就觉得诧异,寻常文字下面,分明是孜孜的欢喜,小女人式的自怜与爱娇,张爱玲何曾如此温存起来,后来看胡兰成说,因为张爱玲版税高,能自立,他只给过张爱玲一点钱,她去做了一件皮袄,很高兴。想来是这一点高兴,忍不住要说,又不好明说,变成了这一段半掩半露的文字。
敏感的人天生孤寒。原本对父亲有一种温存的情绪,却被年少时的殴打与羁押破坏了大半,母亲是西洋美妇人,总用一种淑女的挑剔来对待她,张爱玲习惯了与世界保持距离,却又对人世的温暖心存向往。与胡兰成的这段婚姻,等于帮助她和世界建立了又一种联系,她愿意与他耳鬓厮磨,同出同入,在人前看他,吃他的饭,穿他的衣,装成人间寻常妇人。所以一件皮袄,就能让她心花怒放。不久,又在与苏青的对谈中说,爱一个人爱到跟他要零花钱的地步,那真是最严格的检验。言下既有甜蜜,大约还有惆怅,因为预感这样的甜蜜不复再有,胡兰成给她的原本只是一个礼物,而不是家用,虽然写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情话,其实还是当她是女朋友,不是贴心的妻。
他说她是独立的民国女子,临水照花人,足够养活自己,便理直气壮地不必担负她的生活。爱着的时候,她愿意接受他一切说法,稍一置疑,连带这一段感情也变得没颜落色,于是收起做小女人的愿望,为他变得强大而不在乎。然而,生活总会自己检验给她看,旋即,日本人大势已去,胡兰成仓皇退到武汉,在这里认识了十七岁的美少女小周,忙里偷闲还要在江边排演一出风雅戏文。
他教她读诗写字,享用她的崇拜与感恩,无知所以无辜,无辜所以可人意,那如绸的脸庞能够给老男人几多青春的激情,也许还会有可笑因而可爱的小问题,让他醍醐灌顶地发现,非知识女性更为妩媚。相形之下,和张爱玲在一起的时日就太重了点,两人日日房中闲话,偏她什么都懂,想在她面前卖弄点什么,不由先带了三分紧张,话也说不囫囵。被爱情弄昏了头脑的女人倒是赶紧安慰,说她喜欢他这样,又夸他自有一种聪明,他虽松了一口气,哪比得上在小周姑娘面前的自在欢喜?
他还惦记着张爱玲,就像优游的僧人念着他的佛,敬仰是诚心的,但你要说他喜欢,那你脑子肯定坏了。偶尔回到张爱玲身边,写了和小周的风流韵事给张爱玲看。别以为这是坦率,根据我对男子的了解,他是在显摆,看胡兰成的书可知道,这人多么爱显摆,甚至不分场合不论观众,知道张爱玲是会不悦的,但这不悦更证明了对他的爱,要他不窃喜也难,回去对小周大概也会细细描摹。
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场言情剧里便是有了不和谐音。张爱玲的第一反应不是唾弃,而是遮掩,她要瞒过自己的心。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纵然他有千宗罪,也舍不得轻易放弃,因为知道再爱一次很是不容易的事。张爱玲这人,燃点太高,非得有浩大的火焰才能点起火苗,所以她珍惜这一次燃烧。
就像戏台上的青衣,她转过身,长长的水袖掩住朱颜,她装做看不见这个自命风流的老男人的轻薄委琐,而是——我这样想象,找了无数理由为他开脱。或者循了他的思路,列举古往今来挟妓出游的旧文人,或者依照个人经验,和某个有类似行径但不太招人厌烦的人对照。她耗尽心神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去认可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现在,她希望这话落到自己身上,她若能找出理由认可他的行为,也是放了自己一马,她就不需要和自己挣扎。
然而,怎么可能呢?她的一双冷眼里怎么能揉得了沙子?不是放不过那些女人,而是容不下他,不求他品格高尚为国为家,承担她的生活,甚至于,她还可以倒贴——自称一钱如命的她,一次次给难中的胡兰成寄去生活费——只求他不要出丑,那副风流才子的扮相,是她生平最看不上眼的,她嘲笑过喜欢教姨太太念书识字的老男人,怎想竟应到自己身上?若是别人,她可以没心没肺地嘲弄一番,换成自己的爱人,那份轻视成了一柄轻巧的飞刀,掉过头来,刺向自己。
就这样在两极之间游走,时而勉强原谅,时而耿耿于怀,那不得畅快的心境,便是她自己最恐惧的“雾散”了,黏糊糊的,不分明的,苔莓上是阴湿气息,半生半死的绝望与茫然,那是喜欢鲜明刺激的现代风格的她,最不能接受的状态。张爱玲笔下最是留情的人物,是《多少恨》里的虞家茵,眼看两人关系就要变得委屈暧昧,宁可就此人间蒸发,相对于白流苏、红玫瑰乃至王佳芝,那个平凡女子大约更趋近张爱玲心中的理想形象。
胡兰成此刻又早已别了少女小周,虽然蜜月期还没过完,日日“待她如新妇”,但大难当头,保命要紧,他只得离武汉赴温州,只是将素日积攒统统交给了小周。看到这儿,我非常小人之心地认为,金钱才是检验爱情的惟一真理,虽说是张爱玲不在身边,但他明明可以把身家留在上海的,为何信不过清高又自立的张爱玲,倒是信得过萍水相逢的小周?小周后来果然没有还他,说是被国民党抄了去,胡兰成不知真心做何想,但总是愿意相信的,不然岂不成了小周匿他钱财?这场桃花运变了味,财情两空,他更不肯接受。
一个留神桃花运的人总会遇上桃花运,别了小周,还有范秀美,虽然徐娘半老,此刻却是他的庇护女神。就是这样,我还是觉得奇异,人家原本是护送他逃亡的,一开始还范先生范先生地叫,十分地谦恭,怎么过了一两日,就生米做成熟饭了?就是张爱玲这专写传奇的人,只怕也要目瞪口呆吧。
凡此种种,人在上海的张爱玲渐渐有所感觉,而胡兰成也不是当初那视她若珍宝的人,没有那个心劲,变得粗率少耐心,她千里迢迢地去温州探望,他也是淡然,后来居然因她不善待人接物责备她,和当初大不是一个标准,将张爱玲当寻常妇人来要求。
她再也没法跟自己解释。到底是清坚决绝的人,宁可忍受断腕之痛,日夜的悬心终究得一个结果,那决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仍然与他通着信,怀了一份慈悲,对这奔涉于流亡路上的人,还缩食节衣给他寄去生活费,这样做,也许并非出于爱,而是爱着自己的爱,她是一个爱上爱情的女人,即便曲终人散,也想做得尽善尽美,好像那副《桃花扇》,要将淋漓鲜血,描成灼灼桃花。然后,待到他终得安宁之所,逃过小劫,方才道一声分手,算是仁至义尽,如席慕容文中所言:如果你在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这样隔年回首,方是一份无怨的青春。不管张爱玲如何喜欢揭破人间真相,轮到自己,还是保留着一份唯美的柔情。
她写信给他: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而你,是早已不喜欢我的了。这句中,分明有伤心委屈,不是为他,是为自己,为这一颗七窍玲珑心里放的不是烛照四方的宝石,是破棉败絮,她自己,弄错了。
可惜胡兰成连她这一丝伤情都辜负了。他连娇媚可人的小周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上他的九天玄女?她不让写信,正好不写,只给炎樱写了封辞藻花哨得可疑的信,“敷衍一下,不欲自异与众而已”。
张爱玲算是一颗流星,从胡兰成的情感天空上划过去了。都说这样比较好,爱如烟花,只开一瞬,顷刻寂然之前,还拖了华丽的尾巴,倒是张爱玲为文为人的风范。哪曾想胡兰成行事却和小商人仿佛,就是陨石,他也要测验一下它的含金量。她的电影上映,他比谁都喧哗,知道是决不能说的,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话说上一半,想要人们从他的表情看出破绽,圆满了他的虚荣心。然后又兜兜转转,到日本、到台湾,随着张爱玲重新声名鹊起,那段往事,又成他的感情资本。她偶尔跟他要一本书做资料,他就认为是她旧情复炽,还惦记着他这糟老头子,写信去撩拨,自以为很有一番手段,那情形,酷似《多少恨》里家茵她爸,一进屋,只嫌空间太小,他多少手段挥洒不开。张爱玲一封回绝信写得斩钉截铁,从此再不睬他,他也不羞愧,还在家跟老婆算计着,若张爱玲肯回头,他老婆就腾出空来,见张爱玲回绝,他那专爱嫁的老婆出主意,让他装作没收到这封信,再写信去,连胡兰成都觉得无赖,没有答应,可又觉得他老婆这主意真好。
张爱玲的好,主要是一个明白。她洞察幽微,洞若观火,一应委琐可笑可怜之处总逃不出她的眼睛,再体面光鲜的爱情也能让她看到尴尬之处。她体贴女人,更了解男人,最典型的是那佟振保。她看男人原是看到骨子里,最是不该爱错人的一个,偏偏就爱错了。我们这一生,都会爱错人,可能会悔恨,更有可能,待时间距离打上柔光,再不堪的人与事也成了明信片的平面风景,看上去还挺美。而张爱玲不能,她碰到的是这样一个人,自恋,爱卖弄,又会写文章,恨不得把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向全世界直播,因为觉得自己哪怕吐痰如厕都姿势优美,是谁说,他是对了一辆自行车都会声泪俱下的人。躲不开,自然忘不掉,一场错爱,别后经年还要承担代价,碰上这样的一个主,我得说,那真是不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