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中国)/文
大前年回家乡的时候,特意叫人领我去了原来读书的小学,尽管在那里的时间还不足一年,却总在想家乡的时候就惦记起它。
说是原来的小学,其实已经没有丝毫原来的模样了,只是还在原来的位置,就连名字都不再是原来的名字,于是在心里就不自觉地有些隔得远了。
新的物境不能与记忆中的那些事情重合,总是有很多失落的感觉,好在走到学校后墙,又看见了原来的那口井,也才稍稍觉得有些安慰。其实,这口井的样子也和原来不那么太一样了,也只是位置还在而已。有些草已经蔓过井口,周边的竹子稀少的扫一眼就知道有几棵,那里本来是茂密的竹林,竹林子的外面是三三两两的桃花和夹竹桃,和大片的油菜花,每到春天,开得花枝招展的,引来许多的蜜蜂,这些蜂儿有时就会聚集在一些老屋的墙缝隙中,或者一些墙壁的窟窿里。我们就会拿着小盒子,去这些小洞洞里掏蜜蜂,然后把它们养在瓶子里,里面放上一两朵鲜嫩嫩的油菜花或者桃花,搁在家里的窗台上,作一天的玩耍。这样的后果就是,蜂儿很快死去,而那些桃花油菜花也迅速地落败,最后没了姣好的颜色。可是孩子的心,总是这样不知安分的,这样的游戏也就一年年继续。
课间或者放学前后,这里就成了同学们嬉闹的空间。所以井的周边一向是没有草,路面光溜得一遇雨天就能脚底打滑摔个大跟斗的,时常有那些调皮得过了头的男生,把小女生欺负得满身花衣裳都沾满了泥水,滚倒在地的狼狈相是一定要在第二日的班级里被那些男生拿来好好宣扬的,甚至他们会在放学的路上追着小女生,一起大声跟在她的背后起哄,如果女生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他们两眼,他们便能更加放肆与得意地笑。
笑声是随着岁月远去了,可是当年的记忆并不曾走远。比如,那些带着窗花的纸窗。
纸窗,很多年没有看见,也少有人提起。每次翻看周作人散文时,就能把这纸窗想得几欲掉了魂: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饮,得半日之闲,可抵上十年的尘梦。
他自然是闲雅得让人嫉妒不起来的,徒有满肚子的羡慕,却也知道这不过是梦里来去的奢望罢了。
前些年里,还总在想,走了那许多的地方总还是应该能碰上一扇两扇的纸窗罢,这样的情境竟然是不能得的,到最后自己也把这心思淡了去。其实有这样的纸窗,我也找不到那二三同饮的人,到头来不过还是一个空,索性这样偶尔的痴想,也还美得忘形些。
于这纸窗,我是惦念得有些年头的。那时读小学的地方,是没有玻璃窗户的,所谓的窗子是几个木头柱子支撑的一个空的框架,房子还算当时比较好的,是砖砌的,那时的大多人家都是土坯草房,而我们的小学是奢侈到红砖青瓦建筑的,只这窗户是没有玻璃的。
年年冬天来临,学校里的盛景便是老师带领着学生们糊窗户。白净净的纸,鲜亮亮的,惹得很多学生把那纸窗摸来摸去,没几日的功夫,这纸窗就变黑了去,让老师们很是恼火,却又奈何不得。
我入小学比别人早一些,因为父母不在身边之故,家里人早早就把我送学校里了,由得老师管教我。
我的老师恰巧也是母亲中学时候的老师,文革中因为某些缘故被下到我们这个乡下的小学来教授语文。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故意,等到这位李老师又重新开始教新一轮的学生时候,也不管我是否年龄合适,就把我塞到她的手里。
仿佛我是没爹没妈的孩子般,李老师总是疼我更多些,别人有意见,老师总一句:你们长大以后出门要乘坐火车,那火车下的铁轨可都是她父母修筑的。于是那些孩子们便安静了下来,因为人人的心里都盛着一个梦的世界,便是能有一天走得更远,去那白纸黑字上写到过的地方,去到大人们谈天说地时提及的角落。
老师的手柔软而质感,我喜欢她抚摸我的头,为我梳理玩闹中散落的小辫子时候的样子,暖暖的。很多时候我都故意耍赖,把头发弄得极乱,这样她就要为我反复梳上几次,也很耐烦的说:小女孩要打扮得漂亮些,这小辫子要梳得光溜些,你妈妈那时可是出了名的小美人,两条大辫子招人喜欢得很,可惜后来是剪掉了,当了兵。她一叹息,我就想妈妈,想着想着,有时就会趴她怀里哭上一通。
那时我们总是要自己一早带着饭菜去学校的,这样中午就不用回家了。学校里有蒸饭的地方,我丢三拉四,总是只记得带上白米,忘记带蔬菜去。于是经过别人家菜园子的时候,就偷偷进去摘上一些,跑学校后面的井边打一点水上来洗洗,这样偷偷摸摸做小贼的日子不浅,也有被人逮着的时候,把我送老师那里告上一状,老师又不肯罚我,于是就好言好语跟人家说,多少钱,她给垫着。人家也是不肯要老师钱的,不过是想老师以后多照顾照顾自己家的孩子,因为李老师是唯一一个在学校里用普通话教学的,而且书教得很好,学生也多有出息,总能考上比较好的中学。
后来,我摘别人家的菜也少了,李老师总在我的饭盒子里放上她亲手做的菜,有时是那时并不能多吃到的肉块。因为那时的肉是要凭票买的,自己家的猪又不能私自屠宰,想吃肉往往是要等到过年过节,或者别人家摆酒席的。
转眼秋凉冬到,教室里越来越冷,南方的冬天屋里屋外一个温度,冻得人直跺脚。李老师比别的老师更早一些糊窗纸的,不用等到学校发,老师就自己先买了起来。窗纸是雪白的,比平常的纸要厚许多,韧性也更好,手指比较难以捅破,除非是故意而为。成都也没有什么强劲的风,所以这纸也就吹不坏。
李老师糊窗有一绝,绷得很紧,这样有风也不会“咋咋”作响,而窗纸上,是她亲自剪的窗花,美丽异常,我讨教了许多次,也未得要领,最后作罢。想来是笨人,这心思灵巧的活,是学不来的。
透明的玻璃窗自有它的好处,可是这纸窗却有她的妙处。窗户外的那些树枝恣意的招摇,这窗纸上就如舞动的画面,有了无穷的生气,有时看着看着就会走神,李老师的声音总是在几米外就能听见的,老师身体不好,一入冬就咳嗽,所以每次听见声音,我就会收拢那些游走的神思,格外专注的往窗户上看,老师的影子便叠在了这些飞舞的枝条上,总觉得看不够,看着她穿过一个个的纸窗,影子在窗户和窗户间闪过,然后推开教室的门,那总是在教室门口止住的咳嗽声,那总是挂着慈祥笑容的脸庞,顿时让冷冷的教室里如春天来临,让我的那个冬天过得异常地暖。
天暖和起来的时候,纸窗也由雪白变成了灰黑,于是一开春,纸窗就消失了,后墙外的油菜花黄油油的一片片灿烂烂地开着,我也要随父母到一个远离家乡,远离这所小学的异乡去了。
望着空落落的窗,心也不由得空落落的,折叠着那些被撕落的窗纸,摸着窗纸上老师精心剪贴的窗花,觉得老师手心的温暖还在,老师的剪影已经长久的印在了窗纸之上。那时不懂得有些别离是永远,所以有些东西并没有好好的珍藏,就如我把这些窗纸带回家,却在更多热闹纷纷的别离中,把它们遗忘在了我再找不到的角落了。
二十多年后再次回乡的时候,老师早已经走了,就如那些有纸窗的日子般一去不复返了。我还会惦念家乡,也就还会惦念那个童年里所有的人和事,还有那木格窗中印着老师剪影的窗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