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断子绝孙的战争

By  王开东  2022-02-25 08:01

 

我是语文老师，学生的很多人文思想和价值观来自我们。苏教版有战争单元，我们传递给学生的应是正确的战争观。我们回首战争，是因为我们热爱和平，我们都从战争的沧桑中走来。

 

这个世界拒绝丛林法则，我们反对战争，所有的国家都有权自主生活在这个地球之上，“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没有谁有权决定一个主权国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上帝不能干涉一个人的生活，奴隶主也不能给奴隶拴上锁链。文明发展到最后，就只有一个字：人。人的自主，人的尊严，人的权利。

 

 

这些年我上过很多课，我认为上得最好的课还是战争小说课。我的悲愤、悲悯和深度，在这些课中展露无遗。

 

一节课是莫泊桑的小说《蛮子大妈》。大概是2008年，我上的一节公开课。那时我上课，会计室和医务室人员都会来听，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还有一节课是肖洛霍夫《一个人的遭遇》，苏州名师共同体的公开课，是在江苏省木渎高级中学上的，也有高峰体验之感。

 

先说《一个人的遭遇》，这个战士叫做索科洛夫。苏联卫国战争爆发，41岁的索科洛夫应征入伍。告别时妻子伊琳娜扑在他身上痛哭，火车启动了，他只得用力推开妻子。

 

索科洛夫在前线冒着炮火开车运输弹药，1942年受伤被俘。德军调派战俘做工，索科洛夫被派为一个少校工程师开车，他找到机会俘虏了少校，驾车冲过火线，回到了自己的队伍……

 

索科洛夫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家乡，看到自己的家被炸毁了，还有一个硕大的坑，里面是浑浊的泥水。邻居告诉他，伊琳娜和他女儿当场被炸死，幸亏儿子不在家。

 

后来儿子回家，简单收拾之后就参军去了。他要为妈妈和妹妹报仇。

 

索科洛夫多方寻找，3个月之后，终于得到了儿子信息。儿子应征入伍，作战勇敢，已经升为炮兵大尉了，还收到了儿子的信。索科洛夫又找到了生活的希望。他梦想着战争结束后，给儿子娶一个媳妇，生一个大白胖儿子。生活又走上了正轨。

 

但有一天，指导员找到他，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他儿子战死了。索科洛夫“心里仿佛有样东西断裂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部队里，不久之后复员了。在一个国营农场里开车。每天晚上，他都从噩梦中惊醒，妻子、女儿、儿子鲜血淋淋站在他面前，请求爸爸救他们。

 

有一天，索科洛夫遇见了流浪儿童万尼亚。下面是他们的对话。

 

“万尼亚，你的爸爸在哪儿啊？”

他喃喃地说：“在前线牺牲了。”

“那么妈妈呢？”

“妈妈当我们来的时候在火车里给炸死了。”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呀？”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你在这儿一个亲人也没有吗？”

“一个也没有。”

“那你夜里睡在哪儿呢？”

“走到哪儿，睡到哪儿。”

 

索科洛夫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了。他一下子打定主意：“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要领他当儿子。”

他向他俯下身去，悄悄地问：“万尼亚，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几乎无声地问：“谁？”

他又同样悄悄地说：“我是你的爸爸。”

 

天哪，万尼亚扑在他的脖子上，吻着他的腮帮、嘴唇、脑门，同时又像一只太平鸟一样，响亮而尖利地叫了起来，叫得连车仓都震动了：“爸爸！我的亲爸爸！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一定会找到的！我等了那么久，等你来找我！”

 

他贴在索科洛夫的身上，全身哆嗦，好像风里的一根小草。索科洛夫的眼睛里上了雾，全身打战，两手发抖……

 

那以后万尼亚找到了“爸爸”，索科洛夫找到了“儿子”。或者说，他们一个人需要儿子，一个人需要爸爸。从此他们两人相依为命。

 

在战争中白了头发、上了年纪的男人，不仅仅在梦中流泪，在清醒的时候他们也会流泪。这时重要的是能及时转过脸去，不能伤害孩子的心，不要让孩子看到，你的脸颊上滚动着伤心的男人的眼泪……

 

这个转过头去，具有无与伦比震憾人心的力量。索科洛夫太了不起了，绝望中有希望，眼泪中有坚强，谎言中有爱，苦难中有人道主义，即便流泪也不让孩子看到。

 

这是他一个人的遭遇，也是一个群体的遭遇，更是一个民族的遭遇。这是他一个人的性格，也是一个群体的性格，更是一个民族的性格。

 

《一个人的遭遇》作者是肖洛霍夫，他是一个坚定的反战主义者。他认为，战争除了带来眼泪，带来破坏和毁灭人们用劳动创造出来的珍贵财富以外，不会带来任何东西。只是上一次苏联是受害者，这一次俄罗斯是入侵者。此一时彼一时也。

 

另一部伟大作品是莫泊桑的《蛮子大妈》。蛮子大妈的丈夫私自打猎被保安警察开枪打死，儿子在普法战争中参军去了。蛮子大妈一个人独居在森林边上，与村子相隔甚远。

 

后来有四个普鲁士士兵来了。他们住在蛮子大妈家里。几个在异乡的普鲁士士兵，非常敬爱蛮子大妈，把蛮子大妈当做亲人。“乡下人也没有什么爱国主义憎恨，这种憎恨是属于上等人的。”蛮子大妈也很爱这四个敌人，把他们当成自己孩子。

 

四个普鲁士士兵帮助蛮子大妈料理日常，俨然像四个好儿子绕着他们的妈妈。蛮子大妈常常向他们打听法国第23边防镇守团开到哪里去了。她的儿子威克多就在那个队伍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这一天，蛮子大妈收到一封报丧信。她戴上做缝纫用的老花眼镜，看到了信上的内容：儿子被德国人打死了，身体断成了两截……

 

收到信时，蛮子大妈正给几个士兵做饭。士兵打死了一个兔子，剥了皮，准备让蛮子大妈做美餐。蛮子大妈看到血肉模糊的兔子，老是想像那就是自己儿子……

 

蛮子大妈打下主意，做了一系列安排。一是平静地藏好报丧信，像没事人一样，帮四个普鲁士士兵安排午饭。二是午饭时，询问了四个士兵的家庭住址，并一一记了下来。三是往阁楼下面堆一些柴草，说是为了防寒，四个士兵也乐呵呵帮老妈妈搬柴草。五是等士兵睡熟后，搬走阁楼的梯子。六是锁好门，放起了熊熊大火……

 

大火烧尽后，德国人来了。

 

一个德国军官问她：“您家里那些兵到哪儿去了？”

 

蛮子大妈指着火烬，用一种洪亮的声音回答：“在那里面！”

 

那个普鲁士人问：“这场火是怎样燃起来的？”

 

她回答：“是我放的。”她就把这件事情从头说到尾，从收到那封信一直到听见四个被烧人的最后叫唤。凡是她料到的以及她做过的事，她简直没有漏掉一点。

 

等到说完，她就从衣袋里面取了两张纸，一张是给威克多报丧的。另外一张，是这四个孩子的姓名，可以照着去写信通知他们妈妈，并且告诉她们是威可多妈妈蛮子大妈烧死他们的。

 

德国军官发了口令。随后，十二个兵迅速地在她对面排好了队，一道口令喊过了，立刻一长串枪声跟着响了。响完之后，又来了一声迟放的单响……

 

肖洛霍夫说：“战争不能创造任何东西，战争就是破坏者。我的战争小说中没有反面人物，唯一的一个反面人物就是战争。”

 

除了上层人物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战争对底层民众来说，除了伤害就是更大的伤害。不惜一切代价，人家是不惜，普通人是代价。

 

在肖洛霍夫通过《静静的顿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词中，他这样表述：“我希望我的书，能够唤起对人的爱，唤起人们积极的为人道主义和人类的进步理想而斗争。如果我多少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就是幸福的。”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书没有唤醒人们的爱。这个世界并不太平，战争就在我们的身边，而且就来源于肖洛霍夫的祖国。

 

目前俄乌正在激烈交战，战争中有三个画面让人心碎。

 

第一个画面是，乌克兰退役军人需要返回军营报到，他们与相爱的妻子抱头痛哭。这一次很可能既是生离，也是死别。画面配上我们熟悉的歌曲《把悲伤留给自己》，让我一次次潸然泪下。

 

 

第二个画面是，乌克兰驻守蛇岛的13名勇士，被俄罗斯军舰喊话：“放下武器投降以避免流血和不必要的受害，否则将向你们开火。”

 

乌克兰守军：“俄罗斯军舰，我操你妈的！”

 

这十三位哥萨克勇士，明知敌强我寡，毫无胜算，但也坚持亮剑，直至壮烈倒下，也决不投降，这是军人的荣耀和尊严。蛇岛13勇士震惊世界，让全世界的懦夫们情何以堪。泽连斯基表示他们将被追授乌克兰英雄勋章。

 

 

第三个画面是，一个乌克兰妇女，在街上怒斥俄罗斯士兵：“这是我们的土地，你们到我们的土地做什么？”俄罗斯士兵相当文明，用手势告诉她安静下来。意思是这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临走时女人又说：“你应该把向日葵的种子放在口袋里，这样你死后它们就会在乌克兰的土地上生长。”

 

 

这三个场景非常感人，乌克兰是弱者，但哥萨克人的热血被激发出来，也够俄罗斯喝一壶的。民族精神和民族气节不可辱。当年俄罗斯遭受入侵时爆发的战争潜力也是如此。

 

记得小时候，看《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那个钟表匠不慌不忙收拾好摊子，回家拿起武器，穿好风衣，准备去战斗。他的10岁儿子喊道：“爸爸，我也要去。”钟表匠告诉儿子：“孩子，有人要战斗，有人要等待。”

 

这就是一个男人，一个爸爸的立场，战斗是为了孩子，为了母亲，为了妻子，也为了国家。

 

在艺术家眼里，甚至国家也不重要。奥斯卡获奖影片《英国病人》，其中有一段反战的话，石破天惊。

 

“我们都将死去，我们将与爱的人和不同种族的人一起充实而热烈的死去。我们咽下彼此的味道；交换彼此的身躯，浮游于爱河之上；恐惧时我们躲藏起来，正如这凄凉的洞穴。

 

我要所有这些都镌刻在我的身体上。我们才是真实的国家，并非画在地图上的边界所示的，以掌权者命名的国家。我知道你定会回来抱着我，屹立风中。那就是我所要的――与你漫步在如此的土地上，与朋友们，在一个没有地图的地球上。”

 

我记下了这句话，在没有地图的地球上，每个人的身体都是边界，也是真正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