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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在微信上有一篇阅读两千万的文章,讲了一件很恐怖的事。
一个女孩在小区碰到一个哭迷路的小孩,女孩就带他去要去的地址。到了门口后,女孩按了门铃,而就在那瞬间,她被电晕了。等隔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空屋里,衣服被脱光。
其实这是一个都市传说,它利用了人们的恐惧,即坏人会利用他人的善良而施恶。
今天的故事是一名医生的善良被坏人利用了,而且是真事。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毕业后去青海支援,被一个牧民来求救,说自己的哥哥患重病马上要死了。
女医生不忍心拒绝,那年她23岁,遭遇了人生中最恐怖的事。
我终于再次见到了王莉琼阿姨。
她已经很老了,只是上了些淡妆,唯有嘴唇在皱纹中显得鲜红。正是这点像火的颜色,让我想起了她年轻的样子,我本以为自己早忘了的那副样子:她短发在风中飞扬,明眸皓齿。
她年轻时的身份一直是个谜。
她是50年代的大学生,在当年,属于全国只有的几万人中的国宝,却突然来到了我们这个穷山僻里。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她是母老虎,有的说她是王疯婆。
但最多的一种说法是:她是那个土匪窝里唯一活着逃出来的女人。
2017年秋,我得知她回到了西安老家,便辗转通过朋友想要见她。我按照地址找到了王阿姨的家,她提早就站在楼下等我。
她精气神特好,老远就朝我打招呼,引我进了家门。
开始回忆过往之前她说:“我可以给你讲讲过去,但我希望你不能说出我的真名,也不能刊登我的任何照片,因为我得有尊严地继续生活,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这是一个不会被击倒的女人,这是她一生的故事。
(以下为她的口述,我整理)
“那年我二十三岁,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厄运。”
1954年11月,知钦草原已经是深冬了。那里是青海省南部,海拔四千米左右,全年平均气温两三度。
当时正闹鼠疫,县政府把十多位医疗人员派到草原上,其中就包括我,一个刚毕业,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大医科学生。
对我们来说,鼠疫并不危险,更危险的是匪患。
当时的青海虽然已经解放,但仍有土匪在游荡。
转过年元月三号下午,我因为来了例假,就和大厨留下值班。
三点的时候,有个年轻男牧人出现在我们的帐篷里,眼眶红润,央求我帮忙给哥哥看下病。说着,又跪下磕头,最后放声大哭。
我犹豫很久,最终没能抵过这番劝说,随他骑马去了。
走了将近一小时,我们来到一片平地,扎着三四顶帐篷。这些帐篷是用防风防水的尼龙布做的,而我以前见到的大多数帐篷都是由牦牛毛编织而成。
但我没多想,顶着寒风钻进了帐篷。
帐篷散发着一股明显的异味,四处堆砌着杂物。一个中年男人正躺在铺着氆氇毯的简易行军床上。他脸色发红,正发高烧,皮肤表面已现淤斑,并渗出少量血丝。
我诊断后,确认他是得了鼠疫传染病。
给病人打针服药后,我想要离开,发现几个男人堵住了去路。我抬头惊讶地看着他们麻木不仁的脸。请我来的年轻牧人从人群后面挤到了前面,用挎在右侧的半自动步枪对准我,眼光里的可怜消失殆尽。
我愣在那儿,朝帐篷外看了一眼,这才看清所有穿着藏服的男人都背着各类枪支。那些散乱地来回走动着的身影,把照进帐篷里的阳光剪得乱七八糟。
我突然明白,自己被骗到了土匪窝里。
躺在行军床上的中年男人抬了抬了身,用四川话带着藏汉混杂口音,也带着感冒嗓有气无力地说,等我把他的病看好了,就会放我走。
几分钟后,中年男人换上一件宽大的藏服,戴上狐皮的藏帽,完全一个真正牧人的模样,只是腰间别了两支手枪,隐隐透露出一股杀气。
因为害怕被政府的人发现,土匪们打算转移到偏僻的山谷。
我被抱起放到了马背上,冒着呼啸着的寒风,在暮色中很快离开了这片草原。也不知跑了几个小时,天上的启明星都白了,才到一处山谷中停下。
我被带到中年男人的帐篷里,缩坐在一角,惊恐地看着周围,脑子里翻江倒海地想怎么逃跑,直到天亮也没睡着。
土匪首领叫孙喜平,也就是我救治的人,大家都喊他团座。
接下来的几天,这些土匪给我端饭送水。我明白自己如果看不好病,土匪不会放过我,于是利用现有的药品,专心治病。
五天后,孙喜平身体逐渐好转,我恰好药用完了,便借口要离开。
孙喜平叼着烟,斜着眼看着我说,“从今天开始,你不仅是医生,还是我老婆了,现在我就要你成为我的真正女人。”
我拳打脚踢,他看我不依,停下来打量我奸笑着说,你能反抗得了吗?
然后一挥手,他身边两个卫兵抓住了我的双手,把我抬到了那张他睡的简易床上,当着卫兵的面,把我的衣服都扒光了。
被强奸后,我不停在哭,同时恶心不止,吐了一地。我一个大学生,当时走到哪都是稀罕的宝贝,但现在人生被轻而易举地毁了,继续活下去也失去了意义。
我起身把带来的药箱打开,全都看了一遍,没有一种能让我死掉。
我又坐下来抬头呆看帐篷发楞,突然想到用绳子把自己吊在帐篷的顶杆上。但帐篷里没有绳子,我便出了帐篷去寻找。
见二十米外的草地上站着几匹马,我走了过去,可还没到跟前就被一个男人阻止说,团座有令,不许你靠近。
我沮丧地坐在草地上,意外地看到眼前的草丛中,有数十个拳头大小的河卵石,便刨出一块,猛砸自己的额头,流了好多血。
我又砸了自己几下,没能死,只是失去知觉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我到哪,即使出帐篷尿尿,孙喜平的卫兵都寸步不离。我知道自己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了。
绝望中,我想到老家的爹娘。自己如果真死了,爹娘不知道会咋伤心呢,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我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既然土匪要这个躯壳,也为了活命,我就不能在乎羞耻,活得像一只野狗。
我成了孙喜平的性工具,时常不分地点昼夜,随时被他按倒。如果拒绝,便遭到拳打脚踢,每次都是鼻青脸肿,浑身更是伤痕累累。
每次被不讲究卫生的孙喜平侵犯后,我都会不自觉地呕吐,之后便让卫兵给准备至少三盆水洗澡。
卫兵连我洗澡也不会离开,没办法,只能当着他的面脱光衣服。后来习惯了,我就熟视无睹地当着他的面,从脸洗到脚。
我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诉苦的对象,只能靠自己咬着牙坚挺地忍受。这样才能活下来,活下来才可能逃跑。
我为了逃出土匪窝,创造了很多次机会。
第一次逃跑是我随着土匪去抢劫时,看到百十米外的牧人帐篷前有两匹马,乘人不注意,我不顾一切飞奔而去。
接着,我听到了两声枪响,感觉子弹朝我射来,距离头顶不远。我立马感到了疼痛,有一种温温的液体顺着脸滑下来。
我伸手摸了摸,才看到那是在奔跑中流淌的汗水。我松了口气,继续朝马匹跑去。
就在距离三四米就能抓住缰绳时,我被骑马迎面而来的孙喜平拦住,并被猛推了一把。我一下失去重心,整个脸部蹭在粗糙的地上,像被猫爪狠狠抓了一把般疼痛起来。
后来我还尝试写纸条给被抢的牧人,但因为牧人不认识汉字,立刻被孙喜平发现,又是一顿毒打。
我还曾救助过几个土匪,他们后来对我很感激,但当我要求他们放我走时,没有一个人愿意。哪怕我是救过他们的命。
几次之后我明白,逃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便痛苦地接受了现实。
一年多过去了,我还是在那个山谷里。我熟悉了这里的青草味、烟味、血腥味,也熟悉了土匪们的心思。
我变得和刚刚被抓时不一样,不再是一个柔弱的女学生了。和土匪相处的日子里,我只有逼迫自己的内心变得坚硬起来,才不会轻易受伤。
我明白自己真想自保,还是应该利用为土匪看病的机会跟他们搞好关系,或许在关键时刻还能帮助自己一把。
我要学着,也把自己伪装成一头狼。
想通之后,我向孙喜平要了香烟,在众人前,表现出一幅浪荡不羁的样子。
给别人看病的时候,我一改以前的鄙夷与惊恐,开始嘻嘻哈哈,随着他们说粗话。
这些人趁机摸下我的脸和屁股,还有人趁我走过拧我的大腿。我佯装生气大声尖叫,你敢动我我就告诉你们团座,他不会让你摸我沟子(屁股)的。
土匪们显然很受用,说光团座享受你呵,老子也很硬呵。还有的匪徒哄笑说,那你就看着王医生自捋吧。
这种粗俗的玩笑,对他们是一种很见成效的手段。
有时候我看到也不知土匪们从哪弄来的面粉,就起了兴头做老家的裤带面,众人都赞不绝口。
果然,我感到那些人虎视眈眈的眼光逐渐变得平常,甚至带有几分尊重。
我的日子开始安稳了下来。不忙的时候,就坐在草地上晒太阳,大块的云在漫无边际的天空里自由地飘荡。
高原之上,日光猛烈,晒得我脸庞发红,原本光洁的大麻花辫早已干枯,有些已经凝到一块了。
有时候,我也会长久地坐在帐篷里,啃着孙喜平让卫兵炒的豌豆。
这种豌豆能用来喂马,是很有营养的马饲料。土匪们的马都很壮硕,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在鞭策中坚韧地驰骋在高原之上。
我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他们的马,和他们不是同类。
我一直在等待机会,等一个能杀死孙喜平的机会。
那是我在被土匪囚禁两年后,1957年在土匪老巢的山谷里,突然出现了一支解放军的剿匪骑兵连。
所有土匪都吓了一跳,毫无抵抗力,四散奔逃。
我没有马上离开,趴在一个沙坑里观察,听见子弹不时地在空中飞舞。
眼前烟雾弥散,我看见土匪们一个接一个中弹倒下。在我印象中,土匪所剩无几了,长久以来的逃跑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
这时,我看到了那个最熟悉的身影。
孙喜平正骑着那匹最好的大走马朝山谷中逃跑。我熟知这里的地形,只要孙喜平拐进山谷,再想找到他就困难了。
我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朝骑兵挥手高喊,前面那个人就是土匪头子孙喜平,快开枪打死他,快开枪打死孙喜平!
孙喜平听到我的喊声,在马背上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他举起了手里步枪,瞄准了我。
我在这时清楚地看到了他投来的眼光。那是一股幽怨,把我定住了,正喊了半截的声音也刹住了。
孙喜平端着枪,迟疑了,然后他放下枪,继续策马奔向山谷。
等我回过神来时,我看到孙喜平已接近山谷口,这才摆脱犹豫,坚定地继续大喊,前面那个就是土匪头子孙喜平,快开枪!
接着,我便看到有两个骑兵飞快从我一边追了过去,举起了枪。
孙喜平中枪了。他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而那匹陪伴他许久的马并未止步,快速地朝前方奔跑着,奔向它的自由。
后来,一个骑兵把我带到了连长面前。连长问我是什么人,我说,自己是班玛县医院被土匪绑架两年的医生王莉琼。
连长立刻跳下马来,再次上上下下打量我,说他们一直在寻找我。说罢,便示意那个骑兵扶着我到一边休息。
我劲地猛跑到孙喜平倒下的地方,只见他双眼睁的老大,看着蔚蓝的天空也像是看我,那一时我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以为生命里的苦难都已经结束了,没想到只是刚刚开始。
我终于重回到了班玛县,生活却没有按照我想象的回归。
我以为自己可以回到医院继续上班,没料县委组织部老红军出身的干部叫我去谈话,要求详细汇报1955年元月3日被土匪掳去,直到被骑兵连搭救的全过程。
听完了我的讲述之后,组织上认定我“失去革命干部气节,甘愿沦为匪妻,已不再适合当医生,建议自动离职,避免组织开除,让人民唾弃的局面”。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找到当初把自己调来的县长,质问他,明明我是最大的受害者,为什么却把我当敌人?我在土匪窝里九死一生活下来了,为什么嫌弃我失去气节?再说,当初要不是你死皮赖脸调我来班玛医院,我会落到这个地步?
县长显得惭愧,支支吾吾说,“组织上为了你的纯洁性,必须要政审。”
我问他,我失去心灵和身体的纯洁性谁来负责?你老婆被土匪掳了也这样对她吗?我都死过一回了,根本不怕你们开除我,我和你不共戴天。
也许没有人料想到,当年那个柔弱的女学生现在会这么强硬。
当年我自愿来到青海支援医疗,没多久就被班玛县县长相中。我不懂拒绝,被调到了最艰苦的地区,成了县城第一个大学生。
其实后来被土匪骗去,也是因为我心软,不懂拒绝。
但从土匪窝出来,我就完全变了。
很快,组织部再次发话,结束对我的政审,医院补发了我两年的工资,还有一笔生活费,总共有五千多块钱。
县长又来找我了,拿出一叠我父母写的信。我拆都没拆,划着了一根火柴,把信全烧了。
我对县长说,以前那个叫王莉琼的人已经死了,我现在叫益西丹增,请你们以后叫我这个名字。
县长很客气地说,尊重你的意见,会让派出所把名字改了,这两年你受了很多苦,有啥要求尽管说。
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和土匪头子孙喜平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失踪了,要找回自己的儿子。
县长劝我认真想想,真领回来可能会影响政治前途。
我冷笑道,我还有前途吗,再说我只是个医生。
县长很陌生似地看了我好半天才问,你知道你儿子具体在哪?
我怎么能忘记。
1956年底,在被绑架一年多后,我怀孕了。我伤心极了,自己被强奸也就算了,但绝不能怀孕。这是土匪的孽种,怎么可以生个这样的孽种呢?
我不想告诉孙喜平,想在他没发现时流产掉。
一开始,我在药箱里找能打胎的药,可是什么药品都没有。我又在草地使劲跳跃,还拽着卫兵和他摔跤,用肚子撞硬物,从马背上往下跳,爬在石头堆上睡觉,可都没流产成功。
眼看肚子明显凸起,我知道瞒不住了,才告诉孙喜平,并再次央求,你就看在一个女人用最好的两年青春陪你在草原上游荡,还给你生个孩子的份上,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回去吧。
孙喜平听说我怀孕了,很是高兴。他在老家有两个老婆,都没儿子,他说如果在果洛能让一北京来的大学生给他生个儿子,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他兴奋地抱着我说,这下我更不能走了,必须生下这个孩子。
就这样,我在快分娩前夕,从知钦草原被秘密护送到了四川。数天后,我生下一个儿子。
我看着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悲喜交加。我虽然仇恨孩子的父亲,但最后怎么也恨不起孩子啊。
我预料到孙喜平不会让我把孩子带在身边,就多了个心眼,不仅详细观察了这里的地形,还故意拐着弯问接生的老太太村子的名字,方便以后能找回这个孩子。
生产后的第二天深夜,孩子和接生的老太太就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我虽然痛哭,但也无能为力,又跟着三个土匪,重新回到那荒无人烟的知钦草原上。
根据我的这段回忆,后来儿子在四川省壤塘县被找到。
我骑马到了那户人家,搂起孩子的衣服,看到长在腰上的红痣,这是孩子的胎记。回到了班玛后,我给儿子起名叫王知钦。
我只在班玛医院上了半年的班,就主动要求调到偏远的公社卫生所当医生。那里海拔比县城低,气候也好,工作也不忙,有时间带孩子。
在那里的崇山峻岭中,河岸边生长着大片原始森林,除了几个汉族工作人员外,只能见到不多的牧人,完全与世隔绝。
我把这当做隐姓埋名的最理想地点,决定不和父母及同学来往。经历了那么多,我只想和儿子相依为命,平平淡淡地活下去。
可这个愿望也显得奢侈。
王知钦八岁,需要上小学,全县只有县城有小学,所以我又调回了县卫生院。
王知钦虽然比同班同学大两三岁,但个头却不高。开始,他和同学们相处的还行,但到三年级的时候,情况就变了。
有天中午,他放学哭着回家,我问他为什么哭。
他说,俺班几个男同学天天在课间操和放学后的路上打我,骂我是土匪的野种,几个女同学也在课间操帮他们一起骂我。
他也不敢和老师说,只是哭着告诉我,不上学了,要回以前那个偏远的公社。
我眼泪也流了出来,马上拉着儿子去找那个带头的男同学。
那个同学住在县委大院,父亲是县文教局的干事,一家人正在吃饭时,我闯进去对着同学就是一耳光,骂道,你个狗日的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有啥资格打王知钦!
他的父亲这才知道怎么回事,当场就把儿子痛打一顿,让他磕头认错。
这边刚刚处理完,我转身来到学校,找正在上课的班主任,问他为啥不管学生被欺负的事。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坐在后排的那个带头的女同学,于是快步走到她身边,又是一耳光。
那声音在教室里清脆而响亮,吓得女同学脸色发白,都不敢哭。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学生都静悄悄地看着我。
我警告全班同学,今后谁敢欺负王知钦,我就和谁过不去!
走出教室,我又找校长。校长也对我道歉,对王知钦受欺负的事要严格管教处理。
在以后的两年里,果然再没人敢欺负王知钦。但从那之后,有人给我起“王疯婆”的绰号。我根本不在乎,心想自己都当过土匪婆了,还在乎这个吗。
但这种平静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班玛县的造反派也起势了。
第二年,造反派贴大字报,说我当年如何暴打革命小将,还说我是土匪婆,革命的叛徒,还为土匪头生了儿子。
从西宁来的造反派也把我拉出来,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站在主席台上被斗争批判,连着批斗了我一个月。
有天王知钦偶尔路过县小礼堂,正好看见我在舞台上低头哈腰正被造反派批斗,一个男生按着头踢我屁股。
王知钦立即拿了根白扬树枝,冲上主席台,把那个人打得头上出血。旁边的人拦住后,把他围殴一顿。我疯了似地冲过去想保护,结果也被打的鼻青脸肿。
我们被带到派出所的小黑屋关了两天两夜,滴水都没给。
出来之后,我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离死就不远了,便向县革委会主任申请说,由于我是历史的罪人,想带着儿子到全县最为艰苦的知钦草原为牧民看病赎罪。
我们又回到了知钦草原。人世间斗争得火热,但知钦草原还是当年的模样。我帮牧民们看病,也受到了他们的保护。
一晃到了1973年,果洛州民族师范学校招收基层孩子,王知钦报名成功。
八月,我送王知钦到班玛县城,坐了一辆运输公司的货车。可没想到那辆车在翻越一处急拐弯处,翻到了几百米的深山谷中。
我受重伤,儿子死了。
我失去了人生中最大的牵挂,一度如行尸走肉,在知钦公社卫生所黯淡地度过了好几年。
直到1978年,文革结束,县卫生局把我调回县里,还任命为县医院的副院长。我再一次遇到了吴启明。
其实我和他早就认识。当年在我带着孩子回到县城读小学时,就引起了吴启明的注意。
他是个四川来的医生,中等个头,白净文静。
班玛县取暖做饭都是用的林区大圆木,吴启明当着同事们的面,常帮我把大圆木劈成小块摞成垛。买干牛粪的时候,也会拉到我的牛粪棚里。
有次在值班时,他对我说,“如果我们在一起生活你就没这些困难了。”
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不允许再接受别人的爱情,假装哈哈一笑,说我屁股后跟着个打酱油的尾巴,等我儿子长大了再谈情说爱。
我们没有在一起,但是吴启明还是很照顾我。文革的时候,就是他让我们母子走出了派出所小黑屋。后来他成为县医院院长,又是他打招呼,才让王知钦有了上学的机会。
文革后,我被调回县医院做副院长,依然是吴启明帮的这个忙。
1984年,吴启明调到果洛州任卫生局副局长,我成了县医院院长。由于吴启明的原因,我申请了几笔专项基建资金,对门诊和病房进行了一次大改建,同时还新盖了四排医生们的住房。
并且招了很多的应届学生来当医生,医资力量大大提升,工作成绩甚至得到了省领导的肯定。
1989年春节,吴启明给我打长途电话拜年,说我的工作很有成绩,州卫生局已决定,调我来担任果洛州人民医院的副院长。此后,我们又常常见面了。
四年后的一天,他来医院看病,实则是第二次向我表白。
他认真地说,“咱们马上要退休了,我老婆死有多年了,你也一直是单身,我们还能活多少年,合在一起过日子吧?”
我知道他老婆几年前因高原性心脏病去世,就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愿意呀,说吧,啥时结婚。
我只有一个要求,虽然我60岁了,但我算是头婚,坚持要穿婚纱。
他尽力满足了我的愿望,隆重地在州卫生局的会议室举办了婚礼。之后我先退休,到了西宁。
两年后的冬天,老吴在办完退休手续的那天,特意到邮局给我打长途电话说,办清手续了,让我不用惦记。
我叮嘱他早点回西宁,准备过春节。他说过两天局里会专门派吉普送我。
但一个礼拜后的某天下午,州卫生局的局长突然来我的家,面带难色而又悲痛地说,昨天局里的吉普在阿尼玛卿雪山上和一辆大卡车撞了,卡车翻车,吉普被撞下几十米的山谷,老吴和司机还有另俩人都没了。
我一下就晕倒了,也不知啥时候醒来的,想哭都哭不出声。在我这辈子数不清的悲剧中,眼泪已经都流干了。
我前辈做了啥孽,让我这辈子从年轻到老都没顺利过,老天爷对我有仇呀?
冷也好热也好,只要还活着就得继续生活。我强打精神把老吴火化打发走,一个人独居在家。
但我明白,自己不能被击倒,就像当初被土匪绑架,被组织怀疑,看着儿子死去,如果自己每一次都认命的话,这辈子早就完了。
我想起自己已经几十多年没回过西安老家了,父母死的时候也没回去见最后一面,不过还有一个亲姐姐应该尚在人世。
多年没有音讯,故地早已物是人非、旧貌新颜。我在西安找了几天也没找着人,最后通过派出所查出了姐姐现在的地址。
2000年,我们姐妹再次相见,两双苍老的眼睛互相打量对方。姐姐不敢相信,反复说你真是王莉琼,你真的没死?
我把在果洛的经历说了一遍,姐姐伤心得几乎晕倒,她儿子忙给吃高血压和速效救心丸。
等到我们都平静后,姐姐坚决不让我再回青海,要我和她在西安一起养老,让侄子负责把我养老送终。
我便不再走,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已经离家太久了。
我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学生,从北京医科大学毕业。我刚刚分手,谈了三年恋爱的北京籍男友说,我会被分配回老家西安,两人不合适。
那时我很天真,受不了任何生活的打击。舍友陪着失魂落魄的我,走在校园里。路过小礼堂时,我们听到里头传出的一阵掌声,就走了进去。
原来是青海省卫生厅招生小组的动员大会。
青海很艰苦,我并没打算去,但听完演讲人说高原的雪山如何雄壮,白云如何飘袅,辽阔的草原又多有诗意时,我灰暗心情突然想急切地跳跃到明亮的高原上。
“同学们,来青海吧,让你们的青春在高原上如格桑花一样盛开吧!”
我伏在小礼堂的窗台上填完表格,陪我去的舍友想阻止,说你不要因为失恋了,就冲动了。也可能是命中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推我,我几乎是瞪着眼带赌气地说,我就是要去青海,我就是要让前男友惭愧。
我知道自己当时很幼稚。
出发之前,我还想那里的紫外线能杀杀失恋的阴霾,开始我浪漫的一生。
无论是否浪漫,王莉琼都过完了自己的这一生。
她和我就这样聊了一天,直到太阳下山。中间好几次,在谈到伤心处时,王阿姨依然在嚎啕大哭,双手不停地颤抖,我赶紧握着她的手。
她的哭声苍老而嘶哑,手冰凉而骨感强烈。
她还拉我到她的卧室参观。房间整齐朴素,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的图片,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新华字典。这让我意外,她还在看唐诗。
她问我喝咖啡还是绿茶?我有些诧异。
我原以为她成为一个孤寡老太太的生活一定很糟糕,不料从她的衣着和饮食就能让人看出来,她依然对当下的生活有信心。
晚上离开前,我和王阿姨约定,一年以后我还会再来看她。她说,可能自己的身子撑不了那么久了。
那一刻我特别想拥抱她,但没好意思表达。
她在楼下目送我离开,有点惆怅地挥手和我告别。我走了好远,转头看,她仍站那儿看我。
在我们见面一年后,她驾鹤西去了。
我在听这个消息时,非常惆然。这个世界上,那个敢对命运的重击一次次进行还手的女人,永远消失了在西安的晚霞里。
王莉琼的一生是悲惨的,也是令人佩服的。
尤其是晚年的时候,她没有选择沉浸在回忆里,命运摧残了她,她却用唐诗、咖啡和茶与之对抗。
在杨尼玛拜访她时,大起大落的人生回到那间小屋,只是成了一个老人骨感强烈的手。
这让我想起一部讲述“慰安妇”的电影,一位老人被日军掳走,经过三个多月非人的折磨后,她终于找到机会逃出魔窟,却发现自己怀了恶魔的孩子。
但老人没有表现出无法言说的痛楚,在一间深冬的小屋中,她一脸平静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后,仍然慢吞吞笑眯眯地说:
“这世界真好,吃野东西都要留出这条命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