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姨的故事--镜花水月
来源:
爱吃花生 于
2018-01-23 17:12:21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我妈和这个表姨是好姐妹,常常在一起说些心里话。
表姨出生在一个官宦人家,只她一个女儿,宝贝似的。没有裹脚,还念了私塾,认了些字,古诗读了些,也少不了读些那时的言情小说,便拥盈着满满的风花雪月的情怀,自然想着终会是那郎才女貌的归宿。
可世事弄人。后来家境破落,变卖家当,举家进城。为了生计,开了一爿鞋铺,前店后厂,雇了几个伙计做鞋,自家人卖鞋。其中有一个大伙计,长得不俊,不认字,木纳,忠厚勤奋,头大,姓李,被唤作“李大头”。其人甚得东家即我表姨父亲的喜欢,整天埋头干活不讲一句闲话,只是嗯、阿、行、好的答着腔,还是个好脾气的人。表姨的父亲就想留下他,认个干儿子,为他娶个媳妇,等将来养老送终。没成想,某天,表姨父亲得了暴病,什么事都容不得思量,临终前,便把这店和女儿一并赠予了这个大伙计----李大头。在表姨与妈妈的交谈中,从未称呼过他的名字,总是“李大头”如何如何,恐怕我妈都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可见这人在表姨的感情世界里也只是一个代号,不然女人哪怕被抚慰过一丝柔情,都不会只称对方为一个代号,而且是那样的漠然。
日子可想而知,没有交流,没有契合。但男的好脾气,女的又要端着大家闺秀的范儿,只是尽着贤妻良母的份儿,却也没有什么争争吵吵。和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过着,表姨的风花雪月自然没了着落,但那情怀却依旧揣着。那些不甘和无奈,那些原本的想象,便常常会斯斯文文地,悠悠然地同我母亲诉说着。我常常觉得,总是她说着,我妈听着。
母亲也常常会讲些趣事给我和姐姐听,姐比我大许多,听得津津有味;而对我,却像风儿飘过,捕捉些许,似懂非懂。但其中有一个故事,因为年少不解,反而记得牢牢。
其实那也仅仅是一个画面。
解放后,她家的厂和店都公私合营了,而李大头给她留下四个孩子后也仙去了。诺大的一栋楼,只给她留下了阁楼的一间屋,其它的都被改建了分给了不同的住户。她也在被公私合营了的自己的厂里做了一名制鞋工,原本小姐的手,几个指头都一直裂着血口子,我看着心里都觉着痛。
日子艰难地过着,但心里的东西依旧放着,见着我妈还会有些怯怯的,羞答答的说私房话。其实那时她们也就三十多不到四十岁的年纪。
“文化大革命”也没拉下她,整栋楼都贴着她家的大字报,她低着头进进出出,毕竟丈夫是“贫下中农” ,也沾了点光,终是挨过了那段煎熬的日子。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两家都自身难保,便断了音信,文革结束之后,才开始了来往。那个时候每次看到她,还是头面整齐的样子,面容还是温温和和的,说话还是细声慢语的。
有一天,她对我妈说:“妹儿,你知道吗?我们楼里住着一对小夫妻,每天早上两人总是说说笑笑下楼,男的搬着自行车在门口支好,女的跳上座子,双手搂着丈夫的腰,身子依着,贴着,说着,笑着,一溜儿地骑走了。每天早上,他们定时地去上班,我也定时地站在窗前。妹儿,你知道我看着心里有多熨贴呢。”
而那时我一直不解:这有是么好看的?你心里干嘛熨贴着呢?!
“熨贴”意味着什么?
我是在写一个真实的故事,而不是小说。没有亲耳听到表姨说过的那些私房话,我不能靠词藻去丰满她的感情世界。但是我常常在想,那些古诗古书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少女情怀,以致动荡严酷的现实都没有摧毁它,始终在心灵的某一处封裹着保鲜着,不曾被爱的人打开过, 也不曾丢失,只要拥有着就好。时时以别人的爱的感情音符来演奏自己心里的那首曲儿,流淌着,慰籍着,熨贴着。
我初来美国的时候,女儿家的窗外有一条小径,傍晚常常会看到一些白发的美国夫妇散步,手牵着手,时而说着,时而望着,让人觉得那情依然在,那是家人的情;爱人的情;那是一辈子说了多少 “I love you ”所蕴积的情,那样自然,那样理所当然。
我也常常会站在窗前,看着这一景儿,我理解了表姨所说的“熨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