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 沉 张恨水 著
(2009-07-23 14:3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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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深 沉张恨水 著
少女月容不堪养父母的虐待,离家出走,被马车夫丁二和救回家中收养。见她聪明可爱,体貌俱佳,又帮助她拜名师学艺,成为红极一时的京剧名角。她对二和母子感激至深,二和也对她情深意笃。然而月容终究涉世不深,经不住大学生宋信生的诱惑,与他私奔天津同居。但好梦不长,宋对她厌烦后,竟把她送给北京一军阀作妾。月容誓死不从,跳楼装死,在别人的帮助下逃出虎口。她无颜去见二和母子,流落花流水在北京茶楼里,以清唱为生。月容出走后,二和不得已与一刘经理的姘妇结婚。后来,刘经理为月容捧角,知道了二和与月容的关系。刘经理为霸占月容,欲把二和赶出北京,并在散戏后,把月容骗到他的安乐窝里。二和气愤已极,持刀尾追而去……
第一回 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 长街援弱女急上奔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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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夜里,是另一种世界,平常休息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全 在院子里活动起来。这是北京西城一条胡同里一所大杂院,里面四 合的房子,围了一个大院子,所有十八家人家的男女,都到院子里 乘凉来了。满天的星斗,发着浑沌的光,照着地上许多人影子,有坐 的,有躺着的,其间还有几点小小的火星,在暗地里亮着,那是有人 在抽烟。抬头看看天上,银河是很明显的横拦着天空,偶然一颗流 星飞动,拖了一条很长的白尾子,射入了暗空,在流星消减了之后, 暗空一切归于沉寂,只有微微的南风,飞送着凉气到人身上。院子 的东角,有人将小木棍子,撑了一个小木头架子,架子上爬着倭瓜 的粗藤同牵牛花的细藤,风穿了那瓜架子,吹得瓜叶子瑟瑟作响, 在乘凉的环境里,倒是添了许多情趣。
然而在这院子里乘凉的人,他们是不了解这些的。他们有的是 作鞋匠的,有的是推水车子的,有的是挑零星担子的,而最高职业, 便是开马车行的。其实说他是开马车行的,倒不如说他是赶马车 的,更恰当一些。因为他在这大杂院的小跨院里,单赁了两间小房, 作了一所马车出租的厂。他只有一辆旧的轿式马车,放在小跨院 里;他也只有一匹马,系在一棵老枣子树下;靠短墙,将破旧的木板 子支起了一所马棚子,雨雪的天气,马就引到那木板子下面去。他 是老板,可也是伙计,因为车和马全是他的产业,然而也要他自己 赶出去做生意。这位主人叫丁二和,是一位三十二岁的壮丁,成天 四处作生意。到了晚上,全院子人,都来乘凉,他也搬了一把旧的藤 椅子,横在人中间躺着。他昂了头,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斗,觉得那道 银河,很是有点儿神秘。同时,院邻皮鞋匠王傻子,大谈着牛郎织女 的故事,大家也听得很入神。
这时,在巷子转弯的所在,有一阵胡琴鼓板声绕了院子处走 着,乃是一把二胡一把月琴,按了调子打着板,在深夜里拉着,那声 音更是入耳。正到这门口,那胡琴变了,拉了一段《夜深沉》,那拍 板也换了一面小鼓,得儿咚咚,得儿咚咚地打着,大家立时把谈话 声停了下去,静静地听着。等那个《夜深沉》的牌子完了,大家就齐 齐地叫了一声好,王傻子还昂着头向墙外叫道:“喂,再来一个。” 丁二和还是躺在藤椅上,将手上的芭蕉扇,拍着椅子道:“喂,喂,王 大哥,人家做小生意卖唱的,怪可怜的,可别同人家闹着玩。”这句 话刚说完,就听到有人在门口问道:“这儿要唱曲儿吗?”那声音是 非常的苍老。丁二和笑道:“好哪,把人家可招了来了。”王傻子道: “来就来了。咱们凑钱,唱两只曲儿听听,也花不了什么。喂,怎么个 算法?”那人道:“一毛钱一支,小调,京戏,全凭你点。要是唱整套 的大鼓,有算双倍的,有算三倍的,不一样。”说着,在星光下可就看 到那人之后,又有两个黑影子跟随了进来。王大傻子已是迎上前 去,丁二和也就坐了起来。看进来的三个人,一个是穿短衣的男子, 一个是短衣的妇人,还有个穿长衣的,个儿很苗条,大概是一位小 姑娘。王大傻子和那人交涉了一阵,却听到那妇人道:“我们这孩 子,大戏唱得很好,你随便挑两出戏听听,准让你过瘾。”二和远远 地插嘴道:“她唱什么的?都会唱些什么?”妇人道:“大嗓小嗓全能 唱。《骂殿》、《别姬》、新学会的《风还巢》,这是青衣戏,胡子戏 《珠帘寨》、《探母》、《打鼓骂曹》,全成。”王傻子笑道:“怪不得 刚才你们拉胡琴拉《夜深沉》了,是《骂曹》的一段。我们这儿全是 穷家主儿,可出不了多少钱,你要能凑钱,一毛钱来两支,成不成?” 那人道:“呵,街上唱曲的也多哪,可没这价钱。我们今天也没生意, 唱一会子该回去了。诸位要是愿意听的话,两毛钱唱三支,可是不 能再加了。”王傻子回转身来,问道:“大家听不听,我出五分。”二 和笑道:“我出一毛。”王傻子拍着腿道:“成啦!只差五分钱,院子 里这么些个人,凑五分钱还凑不出来吗?”乘凉的人,这就同声的答 应着:就是那么办罢。
那一行三个人,慢拖拖的一溜斜地走进了院子里。王傻子立刻 忙碌起来,一面搬了三条凳子让他们去坐,一面昂了头大声嚷道: “吓!大家全来听曲儿,这儿就开台了!”唱曲儿的男子道:“劳驾, 先给我们一点儿凉水喝。”二和道:“凉茶喝不喝呢?”那人道:“那 就更好了。”二和听说,立刻跑回家中,捧了一把壶三个茶杯子出 来,自然一直迎到他们面前去。在黑暗中,是那位姑娘说了一声劳 驾,两手把茶壶接了过去,连连道了两声劳驾。在她叫劳驾的声中, 二和像扎针扎了什么兴奋剂一样,心里倒是一动,等到自己要去仔 细看这人时,她已经把壶抱着走了,站在黑暗的院子里,倒不免呆 了一呆。他们喝过茶之后,就问道:“各位唱什么,我这儿有个折 子。”王傻子道:“二哥在哪儿啦?我们全不认得字,这件事可托着 你了。”二和道:“看折子吗?连人都看不清楚,你叫我看折子上的 小字,那不是笑话?”说着话,两人走到了一处,王傻子可就塞了一 个硬邦邦的折子在他手上。二和道:“不用瞧了,他们刚才报的那 几出戏,我都爱听。”王傻子道:“唱曲儿的,听见没有?你就挑拿手 的唱罢。”这句吩咐过了,只见三个黑影子,已坐到一处,同时胡琴 鼓板全响起来,那调子,正奏得是南梆子。过门拉完了,那小姑娘唱 了一段“老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的词句,正是《霸王别姬》,唱完 以后,加上一段《夜深沉》的调子,这是虞姬舞剑那一段音乐。二和 本来回到他原位躺在藤椅子上,听完了这段《夜深沉》,二和叫了 一声好,人随了这声好,就坐起来,那男子停了胡琴,问道:“先生, 还唱什么?”王大傻子道:“别骂人了,我们这儿,哪来的先生。”人 丛中有人道:“真好听,再来一个。”王傻子道:“好听尽管是好听, 可也不能老唱这个。”那女孩子道:“那我们唱一段《骂殿》罢。” 王傻子道:“她自己点了这出戏,那准拿手,就唱这个罢。这孩子一 副好甜的嗓子,听了真够昧。”黑暗里刘姥姥坐在阶沿上,只把一 柄芭蕉扇轰蚊子,拍了大腿直响,这就插嘴道:“王傻子,也不管自 己有多大年纪,叫人家孩子。”王傻子道:“我今年三十啦,这小姑 娘也不过十三四罢了。”那唱曲的妇人插话道:“我们这丫头十七, 个儿小,瞧她不怎么大似的。”二和道:“好罢,就是《骂殿》,你唱 罢。”于是胡琴响起来,那女孩子又唱了一大段《骂殿》。
第一回 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 长街援弱女急上奔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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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共凑的两毛钱,只唱三段曲子,很快的就唱完了,王傻子 在各人手上凑好了钱,递到唱曲儿的手上去,那妇人道:“各位还 听不听?要不听,我们可得赶别家了。”大家听了,倒沉寂了一下, 没有作声。二和道:“我出一毛钱,你唱一段长一点儿的得了。”那 男子道:“也可以,我老两口子伺候你一段。”二和暗地里笑了,还 没有答言,王傻子道:“谁要听你老两口子的!花一毛大洋,干什么 不好。我们就说这小姑娘嗓子甜,送到耳朵里来,真有那么一些 子……我也说不上,反正很有点意思罢。”那妇人道:“可是她的 戏,是我老两口子教的呢。”二和笑道:“不谈这个了,一毛钱,你再 让你们姑娘唱一段《霸王别姬》,末了,还是来一段胡琴。”唱曲的 还没有答复呢,远远地听到有苍老的妇人声音叫道:“二和可别唱 了。今天下午,花钱可不少,你又喝了酒,这会子听了一毛钱曲儿, 也就够了。明天早上买吃的钱,你预备下了吗?’-二和笑道:“唱曲 儿的,你去赶有钱的主儿罢。我们这穷凑付,唱一个曲儿,凑一个曲 儿的钱,你也不得劲儿。”那唱曲儿的三口子,一声儿没言语,先是 椅子移动着响,后来脚步不得劲似的,鞋子拖了地皮响着,那三个 黑影子,全走出大门去了。
二和躺着,也没有说什么,虽是在这里乘凉的人依然继续地谈 话,但他却是静静地躺着,只听到胡琴板,一片响声,越走越远,越 远越低,到了最后,那细微的声音,仿佛可以捉摸。二和还在听着, 但是这倭瓜棚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抖颤起来,这声音就给扰乱了。 王傻子突然问道:“二哥怎么不言语,睡着了吗?”二和道:“我捉 摸着这胡琴的滋味呢。”王傻子笑道:“得了罢,咱们这卖苦力的 人,可别闹上这份子戏迷,别说花不起钱,也没这闲工夫捉摸这滋 味。你家老太太嚷一声,把你那毛钱给断下来了,你还不死心。”二 和笑道:“就是不死心,又怎么着?咱们还能每天叫卖唱的叫到院 子里穷开心吗?”王傻子笑道:“咱们总还算不错,坐在这里,还有 人唱着曲儿伺候我们。伺候我们的,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 人问道:“小姑娘这么唱一段,你就受不了了,假使真有这样一位 小姑娘伺候你,你怎么办?”王傻子道:“瞧了干着急,那我就投河 了。今天我媳妇到娘家去了,我敞开来说,好的想不着,赖的还是把 我霸占了,这辈子我白活了,我非投河不可,要不,憋得难受。”二 和笑道:“这傻子说话,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王傻子道:“二哥 你别胡骂人,我说的都是实心眼子的话。你现在还是光棍儿一个, 假使你有这样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伺候着,你能放过她吗?你要不 把她一口吞下去才怪呢。”刘姥姥将扇子伸到他背上,乱扑了几 下,笑骂道:“这小子傻劲儿上来了,什么都说,天不早了,都睡去 罢。”还是她的提议有力量,大家一阵风的就散了。
在夏夜总是要乘凉的,这也就是穷人的一种安慰。忙了一天, 大家坐在院子里,风凉着,说说笑笑,把一天的劳苦都忘了去。到了 次晚,大家自然是照样的坐在院子里乘凉,然而那卖唱的,奏着 《夜深沉》的调子,由胡同口上经过,可没有人再说,把他们叫进 来。因为除了二和,大家全是舍不得钱的。二和因为昨日已经让母 亲拦阻着了,今天哪还敢发起这事呢。自此,每当晚间卖唱的经过, 只好静静地听一阵子,有时,他们在附近人家唱,也就追到人家门 外,隔了墙去听着。那三口子的嗓音,听得很熟,他们在黑暗里随便 唱一声,也知道是谁,可是他们的脸面,却没有看得出来。自己也曾 想着,要瞧瞧他们,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才好,但是他们白天又不 出来的,哪儿有机会去见他们呢?不久,天气又慢慢的凉了,胡同里 的胡琴声,有时听得着,有时又听不着,后来是整月不来。
天气就到了深秋了。是一个早上,丁二和要上西车站去接客, 套好了马车,拿了一条细长的鞭子,坐在车前座上,啪地一鞭子,四 个轮子骨碌都作响,直奔前门。街上的槐叶子,带了些焦黄的颜色, 由树枝空当里,垂下一球一球的槐子荚来,早风由树叶子里穿过, 唆唆有声。人身上自也感到一种凉意,心里头正也有一种说不出来 的情绪。忽然有人叫道:“那位赶马车的大哥!”回头看时,一条小 胡同口,一个蓬着头发的姑娘,满脸的泪痕,抬起两只手,只管向这 里招着。二和将马带住,跳下车来,迎向前问道:“姑娘,你认得我 吗?”那姑娘似乎头在发晕,身子晃了两晃,向墙上一靠,将手托住 头。在她这样抬手的时候,看见她两条光手臂,有许多条的粗细紫 痕,那两只青夹袄袖子,犹如美丽的物件下面挂着穗子一样,叮叮 当当的垂下布片来,再看她身上穿的那青布夹袄,胸前的齐缝,也 扯成两半边,裂下一条很大的口子。因问道:“姑娘,你怎么回事? 家里有甚么人打你吗?”她听了这话,两行眼泪,像抛沙一般,滚了 下来,抖颤着声音道:“我师傅,我师傅……”她说到这里,回头看 到巷子里面有人跑了来,放步就跑,却顾不得现谈话,二和跳上车 去,一兜缰绳,马就飞跑上去,赶了一截马路,马车已超过了那姑娘 面前去,二和回头看时,见有一男一女,手里各拿一根藤条,站在那 小胡同口上,只管东张西望着。
那个哭的姑娘,跑了一截路,也赶上了马车,藏在人家一个大 门楼子下面,向二和乱招手,口里低声叫道:“喂,掌柜的,你带我 跑一截路,免得他们追上我。”二和将马车赶了一截路,已是缓缓 地走着,二和听了姑娘的喊叫声,就向她点点头,低声答道:“你快 上来。”于是把马拉拢一步,带到大门楼子下,那姑娘也不等马车 靠拢,就奔到车子前,两手将车门乱扯。二和一跳,向门楼子下一 窜,势头也来得猛一点,向墙上一碰,咚地一声,可是他也来不及去 管了,左手摸着额角,右手就来开车门。那姑娘跳上了车子,将脚乱 顿着道:“劳你驾,把车子快开走罢,他们追来了,他们追来了!”二 和被她催得心慌意乱,跳上车也只有兜住马缰就跑。跑了一截路, 这才问道:“姑娘,你让我送你到什么地方去?”她答道:“随便到 什么地方去都可以。”二和道:“这是笑话了,怎么随便到什么地方 去都可以呢?我是到西车站接客去的。”她道:“我就上西车站搭火 车去。”二和道:“你搭火车到哪儿?”她道:“到哪儿也可以。”二 和将车子停住了,回转头来,向车子里看着,问道:“姑娘,我好意 把你救了,你可不能连累我。你叫我把你带上西车站,那算怎么回 事?那里熟人很多,侦探也很多,你要让人家告我拐带吗?”她道: “哦,那里有侦探?我家住西城,你把我送到东城去就是,劳你驾, 再送我一趟。”二和道:“送到东城以后,你怎么办?”她道:“我有 个叔叔,在北新桥茶馆里当伙计,我找他去。”二和道:“这样说着, 那倒是成。”
于是一面赶着马车,一面和她说话,问道:“你师傅干吗打 你?”她道:“师娘不在家,他打我。”二和道:“刚才有一个女人,也 追出了胡同,不是你师娘吗?”她道:“是我师娘,我师娘回来了,听 了师傅的话,也打我。”二和道:“那为什么?”她低住了头,没有作 声。二和道:“师傅常打你吗?”她道:“师娘常打我,师傅倒是不打 我,可是这一程子,师傅尽向我挑眼,也打过我好几回了。”二和 道:“你总有点什么事,得罪你的师傅了。”她道:“不,我在家里, 洗衣煮饭,什么事全替他们做,出去还替他们挣钱。”二和道:“挣 钱?你凭什么挣钱?”她顿了一顿道:“作活。”二和道:“你师傅是 一个裁缝吗?”她道:“唔,是的。”“你家里人呢?”她道:“我什么 亲人也没有,要不,他们打我,怎么也没有人替我作主。”二和道: “你不是还有一个叔叔吗?”她道:“哦,对的,我还有个叔叔。”二 和道:“叔叔不问你的事吗?”她道:“很疏的,他不大管我的事。” 二和道:“你姓什么?”她道:“我姓李。”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把 马车赶到了一所空场。
二和把马车拢住,由车子上跳下来,问道:“姑娘,你下车来 罢。由这里向北走,向东一拐弯,就是北新桥大街。”她跳下车来, 将手埋着头上的乱发,这才把她的真相露了出来:雪白的鹅蛋脸 儿,两只滴溜乌圆的眼珠,显出那聪明的样子来。二和便道:“倒是 挺好的一个人。”她站着怔了一怔,望了他道:“由北新桥过去,再 是什么地方?”二和道:“过去是东直门,你还要过去干什么?”她 道:“不过去,我不过这样的问一声。”二和道:“你叔叔叫什么名 字?”她道:“叫王大龙。”二和道:“这就不对了,你说你姓李,怎么 你叔叔姓王呢?”她愣住了一会子,笑道:“是我说错了,我叔叔叫 李大龙。”二和向她打量一遍,点点头道:“你去罢,拐弯就是北新 桥。没想到为了你这档子事,耽误了我西车站一道生意,我还得赶 出城去捞东车站的生意呢。”说道,跳上车去,一撒缰绳,车子掉转 过头来向南走。看那姑娘时,将脚拨着地面上的石块,低了头缓缓 的向北走。她没有向二和道谢,二和也没有那闲工夫,再问她向哪 里去了。
第二回 附骥止飘零登堂见母 入门供洒扫作客宜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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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聚合,大半是偶然的,不过在这偶然之中,往往可以变 为固然。
二和同那位逃难的姑娘,一路谈到这空场子里,也就觉得她果 然有些可怜。这时虽然掉转马头,自己走自己的,可是再回转脸来 向北看,只见那女孩子两手抄在衣岔上面,低了头,一步拖着一步 的走了去。二和将手上的马鞭子一举,叫道:“喂,那位小姑娘,别忙 走,我还有话问你呢。”那女孩子听了这话,一点也不考虑,立刻跑 了过来。
她走来的势子,那是很猛的,但是到了他面前以后,这就把头 低了下来,问道:“掌柜的,你叫我干吗?我已经给你道过劳驾了。” 二和跳下车来,笑道:“你不和我道劳驾,这没有关系。我还要问你 一句话,你说你有个叔叔在北新桥茶馆里,这话有点儿靠不住 吧?”她点点头道:“是的,有一个叔叔在茶馆子里。”二和道:“这 茶馆子的字号,大概你不知道。但是这茶馆子是朝东还是朝西,是 朝南还是朝北,你总不会不知道。”她昂着头想了一想,忽然一低 头,却是噗嗤一笑。二和道:“这样说,你简直是撒谎的。你说,你打 算到哪里去?”她抬起头来,把脸色正着,因道:“我实对你说罢,因 为你追问着我到哪里去,我要不告诉你有一个叔叔在北新桥,那你 是会老盯着我问的,教我怎么办呢?”二和道:“我老盯着你问要什 么紧?”她道:“我怕你报告警察,送我到师傅家里去。”二和道: “你不到师傅那里去,又没有家,那么,你打算往哪里跑呢?”
她听着这话,倒真个愣住了,瞪了那乌溜的眼睛,只管向他望 着,将右脚上的破鞋,不断地在地面画着字。二和道:“你不能跑出 来了,糊里糊涂的乱走一起,你事先总也筹划了一会子,自己究竟 是打算到哪儿去。”她道:“我要是有地方去的话,我早就逃走了。 就因为没地方去,我才是在他们家里待着。”二和道:“怎么今天你 又敢跑呢?”她道:“我要不跑,在他们家里,迟早得死。还有那个畜 类的师傅,他逼得我待不下去,我只好糊里糊涂,先跑出来,逃开了 虎口再说。我也有个想头,一来是逃下乡去,随便帮帮什么人的忙, 总也可以找碗饭吃;第二条路,那不用说,我就打算死啦。别的事情 不好办,一个人要寻死,没什么办不到。”二和道:“你不是说,你师 傅待你还不错吗?”她退后了两步,低了头没有作声,将两个手指 头放在嘴唇皮子上抿着。二和道:“这样子说,你准是走第二条路, 看你脸上,一点没有发愁的样子,反正是死,走一步算一步,你说是 不是?”她沉郁着脸子,把眼皮也同时垂了下去,可没有答话。
二和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高升过了人家门外的高槐树上,皱 了两皱眉毛道:“我不碰着这件事呢,我就不管,现在眼睁睁地看 你去寻死,可没有这个道理,你能不能依着我的话,到我家里去一 趟,我家里有个老太太,她见着的事就多啦,可以劝劝你。”她道: “到你们家去也可以的,可是我得声明一句,你要把我送回师傅家 里去,我是不干的,你可别冤我。”说了这话,她向二和周身上下, 全看了一眼,二和道:“这是笑话了,你这么大一个人,就是你师傅 也关你不住,我们一个过路的人,就能把你送回去吗?脚在你身上, 我要你回去,你不走,我们也算白着急,你先到我家里去瞧瞧,若是 不好,你再走,那也不迟吧?我豁出去了,今天上午,什么买卖也不 作,我再陪你跑一趟,你上车。”说着,就上前把车门打开了,而且 还欠了一欠身子。她跳着上了车,由车门子里伸出了半截身子,向 二和道:“你若是把马车向我师傅家里赶了去,那我就会跳下来 的。”二和道:“你这位姑娘说话,也太小心了。你上我的马车,是你 自己找着来的,又不是我去拉了你来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就不该 叫住我救你。”她笑道:“我倒相信你是个好人,就是保不住你不送 我回去。掌柜的,劳驾了,我跟你去了。”二和跳上了车子,一鞭子 赶了马车就跑,因为是一径的跑着,也就没有功夫来和她说话,到 了家门口,把车子停在门外,那姑娘倒像是熟路似的,开了车门下 来,直向小跨院子里丁家走去。在这屋檐下,坐了一位老太太,背对 了外坐着,二和道:“妈,我告诉你一段新鲜事儿,我带着一位客来 了。”那位老太太扭转身来,尖削的脸上,闪出了许多皱纹,戴了一 把苍白的头发,不住的微微的摇撼着,这是表示着为人受刺激太 深,逼出来的一种毛病。她虽是站起来了,但还依旧仰了脸看人,由 这里可以看出来,她还是个双目不明的残疾人。
二和站在他母亲面前,向那位姑娘招了两招手,因道:“请你过 来见见,这是我妈。”那姑娘走了过去,叫了一声老太,丁老太就伸出 右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左手却在她手臂上、肩上,全轻轻地抚 摸一番。因笑道:“这可是一位小姑娘。二和,是哪一家的?”二和道: “你老坐着吧,先让我把一段子经过的事告诉你,然后再让她说她 的。”丁老太就弯了腰,把刚才自己坐的凳子,拍了两下,笑道:“小 姑娘,你就在这儿坐着吧。”她说完了这话,自己慢慢地走到对过的 所在,弯了腰,伸着两手,在各处摸索了两三下,果然就让她摸到了 一把小椅子,然后坐下。二和在墙上钉子上,取下了一条半干湿的毛 巾,在额头上乱摸擦了一阵,这就笑着把今日早上的事,叙述了一 番。
丁老太虽然看不到来的贵客是怎么一个样子,可是谁说话,她 就把脸朝着谁。等二和把话说完了,这就将脸一转,朝到那位小姑 娘,笑问道:“我儿子说的话,全是真的吗?你贵姓?我应当怎么称 呼呢?”她道:“您太客气,还说这些啦。我姓王,师傅替我起了个名 字叫月容,成天成晚的就是这样叫着。扫地抹桌,洗衣煮饭,什么全 叫我,我真腻了。我在家的时候,小名儿叫小四儿,您就叫我小四儿 罢。”二和道:“姑娘,你同我妈妈有一句便说一句,就别发牢骚 了。”丁老太将脸朝着他道:“二和,你还没有作买卖啦,我听这王 姑娘的话,一定很长,你先去找一点生意,咱们等你回来。”二和向 那姑娘看了一下,又低着头想了一想道:“姑娘,你不要心急,陪着 我妈在这里谈谈,等我回家来了,你才走开。我妈眼睛看不见,你要 跑,她可抓不住。”她站起来道:“你放心去作买卖罢,我这满市找 不着主儿的人,会到哪儿去?”说道,还向他露齿一笑。二和走到院 子里了,回头看到了她这两片鲜红的嘴唇里,透出雪白的牙齿来, 又把那乌溜的眼珠对人一转,这就不觉呆了。丁老太道:“二和,怎 么啦,没听到你的脚步响?”说道,扬了脸,对着院子。二和道:“忙 什么,我这就走啦。喂,那位姑娘,你可别走,走了,我是个漏子。” 于是取下头上的帽子,似乎要向她点个头,可是不知他有了一个什 么感想,一转念头,将手在帽子上拍拍灰,大踏着步子,走了出去 了。
这位王月容姑娘,一面和丁老太谈话,一面打量他们的家的屋 子。这里是两间北屋,用芦苇秆糊了报纸,隔了开来的,外面这间屋 子,大小堆了三张桌子。正面桌上,有一副变成黑黝的铜五供,右角 一个大的盘龙青花破瓷盘,盛了一个大南瓜,左角堆了一叠破书 本,上面压了一方没盖的砚池,笔墨账本又全放在砚池上。那正墙 上,不是字画,也没供祖先神位,却是一个大镜框子,里面一个穿军 服挂指挥刀的人像。那人军帽上,还树起了一撮绒缨,照相馆门口 悬着袁世凯的相片,就是这一套。这人大概也是一个大武官,可不 知道他们家干吗拿来挂着。其余东西两张桌子,斜斜的对着,盆儿、 罐儿、破报纸、面粉袋、新鲜菜蔬、马毛刷子、破衣服卷,什么东西都 有。两张桌子下面,却是散堆了许多煤球,一套厨房里的家伙。连煤 炉子带水缸,全放在屋子中间,再加上两条板凳,简直的把这屋子 给塞满了。
第二回 附骥止飘零登堂见母 入门供洒扫作客宜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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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太因为她在谈自己的身世,正垂了头,静心静意,向下听 着,并不知道她在察看这屋子。约摸有大半个钟头,月容把她的身 世全说过了,老太点点头道:“原来你是这么回事,等我们二和家 来,再替你想法子。你既是什么都会作,我家里油盐白面,全现成, 要不然,你等着二和回来,才可以作饭,那就早着啦,恐怕你等不 了。往日,他没作完买卖,也赶回来给我作饭吃,要不,事先就留下 钱在面馆子里,到时候让面馆子送面来。别瞧他是个赶马车的,他 可知道孝顺上人,唉,这话提起来,够叫人惭愧死了。你瞧见上面那 一个大相片没有,那是我们二和他父亲。二和的老爷子官大着啦, 作到了上将军,管两省的地方。二和的父亲,是老爷子的长子,三十 岁的人,除了原配不算,连我在内,是八个少奶奶,把一条性命,活 糟蹋了。我也是好人家儿女,他花了几千块,硬把我强买了来。作第 四房。上辈老爷子,和二和的老爷子,是一年死的,整千万的家财, 像流水一样的淌了去。我是一位第四的姨少奶奶,又没有丈夫,能 摊着我得多少钱?我带了这个儿子,分了两千块钱,就这样过了十 几年。坐吃山空,两千块钱够什么?把我私人藏着的一点首饰.全变 卖完了。到了前两年,孩子也大了,浮财也用光了,我两只眼睛也瞎 了。我们那位大奶奶,过了十几年的光花不挣的舒服日子,钱也完 啦,就把最后剩下的一所房,也给卖了去。我本来也不想分他丁家 财产了,人家说,我们上辈老爷子,共有九个孙子,就是我们这孩子 分得太少,这才托人去说,就是这一次啦,多少得分一点给我们。丁 家人,比我穷的还有呢,早把钱抢了个空,分给了我们一辆马车,一 匹老马。我说,这是给穷人开心,穷得没饭吃,还坐马车啦?二和可 就信了街坊的话,把马车拖回来了,就凭了这匹老马,倒养活了我 这老少两口子过了两年。”月容笑道:“那么说,丁掌柜的倒是一位 贵公子啦。”丁老太道:“贵公子怎么着?没有什么学问,还不是给 人赶马车吗!”月容道:“您这话倒是真的,我只说了我在师傅家的 事,没说我自己家的事。下次我到你府上来,就可以把这话详详细 细地对您说了。”两人这样一谈,倒是很高兴,也忘了谁是主人谁 是客。
过了两三小时,在外面赶马车的丁二和,对于家里这一位客 人,实在不放心,拉了一笔生意,赶快的就赶回家了。马车放在大门 外,他手上拿了一个马鞭子,大开着步子,就向院子里走,看到王月 容,正在屋檐下站着呢,便道:“姑娘,好啦!我给你想到了一个办 法啦,你先买一点儿东西吃,我这就送你去,你可别……”他一面 说着,一面走近前来,这倒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小跨院 里,扫得干干净净的,破桌子烂板凳,全理齐了,放到墙角落里。院 子里有几只鸡,全用绳子缚了脚,拴在桌子底下,水缸,煤炉,还有 一张条桌,全放在屋檐下来。煤炉子上烧着一铁锅开水,桌上一块 砧板,撑了好些个面条子,在那里预备着。几只碗里,放了酱油,醋, 葱花儿,还有一只碗,放了芝麻酱、甜酱,一个碟子,切了一碟盐水 疙瘩丝儿。再向屋子里一看,全改样啦,那张条桌同作饭家伙全搬 出去了,屋子里也显着空阔起来。煤球全搬出去了,地面上扫得镜 子似的,不带一点脏。左边的桌子空出来了,只有一把茶壶,两只杯 子,正中桌上,书理得齐齐的,笔砚全放在犄角上。院子里有两瓦盆 子鸡冠花,压根儿没理会过,这会子,把瓦盆子上的浮泥,全部擦干 净了,放在桌上五供旁边。母亲坐在桌子边椅子上,手里捧了一杯 茶在喝呢。因道:“呵,屋子全收拾干净了,这是谁收拾的?”月容 道:“掌柜的,是我收拾的,可是我没有多大功夫,还没有收拾得 好。掌柜的,你这就吃饭吗,什么全预备好啦。”二和拿了一条马鞭 子,只管向屋子里外望着,简直说不出话来啦。
丁老太道:“这位姑娘,为人真勤快,自从你去后,她就作得没 有歇手。”二和道:“这可真难为人家,我们要怎样的谢谢人家 呢?”这句话没说完,月容把一只破旧的铁瓷盆,舀了热水,连手巾 也铺在水面上,这就向他点了两点头笑道:“你先来洗把脸。”二和 将马鞭子插在墙窟窿眼里,两手乱搓了巴掌,向她笑道:“姑娘,你 是一个客,我们怎好要你作事呢?”月容道:“这没关系,我在师傅 家里,就这样伺候师傅惯了的。”说道,她将脸盆放在矮凳子上,自 走开了。二和洗着脸,水哗啦子响,丁老太就听到了,她说:“二和, 你瞧这位姑娘多会当家过日子,我要是有这么一位姑娘,我这个家 就上了正道了。你瞧,人家还是一位客呢,你一回来了,茶是茶,水 是水的,忙了一个不亦乐乎。”二和心里正想着,水倒有了,哪儿来 的茶?一抬头,却看到桌子角上,放了一杯茶,便哟了一声道:“姑 娘,这可劳驾劳驾。”月容站在门外自低了头下去,微微一笑。丁老 太道:“二和,刚才你一进大门,就嚷着有了办法了,你所说的,是 有了什么办法?”二和端起那杯茶来,喝了一口,因道:“我在车站 上,也是听到伙伴里说,妇女救济院里面,就收留各种无家可归的 女人。若是这位姑娘肯去,那里有吃有穿,还有活做,将来可以由院 里头代为择配呢。您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只要到那里面去了,无 论这姑娘的师傅,是怎么一位天神,他也没有法子,只好白瞪眼。”
二和同母亲只管说话,一不留神,刚才的那一盆脸水,却让人 家端起走了。接着,桌面子是揩抹干净,月容把两碗下得了的面条 子放在桌子上,而且还搀着丁老太到桌子边坐下,拿了筷子塞到她 手中,笑道:“老太太,我这分手艺可不成,面条,全撑得挺粗的一 根,你尝尝这味儿怎样?”二和两手一提裤脚,张了腿在椅上坐下, 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夹子面,弯腰就待向嘴里送去,可又忽然把筷 子放下,望了她道:“这位姑娘你自己怎么不吃?”她道:“我吃 。啦。”她捧了一碗面,在廊檐下举了两举,笑道:“我在这儿奉陪 啦。”二和笑道:“这可不像话。就算我们这是一张光桌子,我们娘 儿俩全坐在这里,正正经经的吃面,你累了大半天,让你坐在院子 里吃,就是不让别人瞧见,我们心里头也过不去。”说着话自己可 就站起了出来,把她那碗面接到手上,向屋子里端了去笑道:“这 一餐饭,你是自作自食,我也不好说什么客气话,等我作完了下午 两趟买卖,好好儿来请你一请。”二和说着话,可就把那碗面,放到 桌子上,而且搬到了一条凳子,放在横头,将手连连拍了凳子两下, 向她微笑着道:“请坐,请坐。”月容将牙微咬了下嘴唇低头坐下。 二和点点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这是你作的面,作得很好, 请你多吃一点儿就是了。”月容只是低了头吃面,却没有说什么。
二和虽不是正面的朝她望着,可是当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偷着 看她脸色一下,只看她圆圆的脸儿,头上剪着童式的头发,现在不 蓬了,梳着光滑滑的。两鬓边垂了两仔长的垂鬓,越是显着那脸腮 上的两片红晕,成了苹果般一样好看。她扶了筷子的手,虽然为了 工作太多,显着粗糙一点,却也不见得黄黑,而且指甲里面,不曾带 了一丝脏泥。记得小时候,常和一位刘家小姐在一起玩,她的样子, 倒有些相同。正打量着呢,这位王姑娘的头可就更抬不起来了。丁 老太听到桌面上静悄悄的,这就问道:“二和,那救济院的事,你得 和这位姑娘谈谈,看她是不是愿意去?”月容道:“我早听到了,我 只要有个逃命的地方,哪儿也愿意去的。吃完了饭,就请丁掌柜的 送我一趟罢。”她说着,就仰着脸望了二和,等他的答复。她心里大 概也很高兴,以为是得着一个归宿之处了。
第三回 多半昌色留闻歌忆旧 增一宵梦寐移榻惊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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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和在今天吃午饭的时候,家里会来了这么一位女客,这是想不到的事。自从脱离大家庭以来,仿佛记得没有吃过这样一餐舒服的饭,可以不用自己费一点心力,饭碗放在桌子上,扶起筷子就吃,觉得自己家里,真有这样一位姑娘,那实在是个乐子。虽然家里多这样一个人吃饭,不免加上一层负担,可是一个小姑娘,又能吃多少,她若是愿意不走,把她留下来也好。因为如此想着,所以月容说上救济院去的话,就没有答复。
月容向他看看,见他吃着面,只是把筷子夹了两三根面条子,送到门牙下,一截一截地咬了吃,咬完了两三根面条子,再挑两三根面条子起来咬着,两只眼睛,全射在桌子中心那盐水疙瘩丝的小碟子上。心里一转念,是啦,人家家里,突然的来了一位逃跑的小姑娘,可担着一分子干系。这事要让自己师傅知道了,说不定要吃一场飞来的官司,还要落个拐带二字,人家怎么不透着为难呢!人家顾着面子,直不好意思说出口,叫客快点儿走,这也就不必去真等人家说出口来,自己知趣一点儿,就说出来罢。于是掉转脸,对了上座的丁老太道:“您这分恩情,我现在是个逃难的孩子,也没法子报答,将来我有个出头之日,一定到您府上来,给您磕头。”丁老太放下筷子,顺了桌沿,将手摸着过来,摸到了月容的手胳臂,就轻轻地拍着道:“好孩子,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为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彼此帮忙,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我们这样小小的帮你一点忙,算得了什么,将来也许有我们求到你府上的时候,你多照顾我们一点就是了。”二和觉得母亲这种话,劝人家劝得有些不对劲,便端起手上的面碗,连汤带面,稀里呼噜,一阵喝了下去。月容看到,连忙将筷子和碗同时放下,站了起来,笑道:“还有面啦,我去给你盛一点。”二和道:“饱啦,劳你驾。”月容站在桌子角边,对他望着,微笑一笑道:“在外面忙了这样一天,饭又晚了,再吃一点。”二和看了她这样子,倒不好拒绝,因笑道:“也好,我帮着你,一块来下面罢。”说着,同走到屋檐下来,月容捧了他的碗,放在小桌上,还在抽屉里找出了一张小报,将空碗盖上。二和退后两步,两手互相搓着,望了她微笑道:“姑娘,你作事真细心,把空碗放在这里一会子,还怕吹了灰尘进去。”月容笑道:“让你见笑,我白小就让人家折磨得。”她口里说着话,把砧板一块湿面,赶忙的搓搓挪挪,撑起面来,还回转头来向二和微笑道:“下撑面总要现撑,一面撑着,一面向锅里下去,若是撑好放在这里等着,就差味儿。”二和道:“人少可以,人多撑面的人可得累死。”月容笑道:“无论什么,全是一个惯,我在师傅家里,就常常给他们一家人撑面。累死我倒不怕,就是别让我受气。”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去。
二和看了人家这一副情形,只好把两手挽在身后,来回的在院子里徘徊着。月容手脚敏捷的煮好一碗面,满满的盛着,刚待伸手来端碗,二和口里说了一声不敢当,人就抢过来,把碗端了去。放到屋里桌子上以后,看到月容碗里,只剩了小半碗面了,这就整大夹子的挑了面条子,向她碗里拨了去。月容笑嘻嘻的,跳着跑进屋子来,将手抓住了他的筷子,笑道:“我早就够啦。”丁老太道:“你在我们家吃一顿饭,还是你自个儿动手,若是不让你吃饱,我们心里,也过得去吗?”二和笑道:“若是这样子请客,咱们家虽穷,就是请个周年半载,也还请得起。”丁老太道:“真的,让人家替咱们忙了大半天,也没让人家好吃好喝一顿。”月容道:“丁掌柜帮我一点忙,把我送到救济院,弄一碗长久的饭吃,那也就得啦。”丁老太道:“二和,你瞧,这位姑娘,只惦记着到救济院去,你快点儿吃饭,吃完了饭,你就赶着车子把人家送了去罢。”月容本是坐在旁边,低了头吃饭的,听了这话以后,立刻放了筷子、碗,站起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笑道:“丁掌柜,我这里先谢谢你了。”二和也只得放了筷子、碗,站将起来,因向她道:“这点儿小事,你放心得了,我马上送你去。不但是送你去,而且我还要保你的险,那救济院里是准收。”月容听说,又向他勾了一勾头。二和心里,这就连转了两个念头,说送人家到救济院去,是自己出的主意,现在不到半点钟,那可转不过口来。再说到瞧她这样子,那是非常的愿意到救济院去,自己又怎好去绝了人家的指望呢!如此想着,就对她道:“好的,姑娘,你自己舀一盆水,洗把脸,喝一口水,我到外面套车去。” 他说着,把面碗放下了,自到门外去套车。
还不曾出得院子呢,有人叫了进来道:“二哥,在家啦?买卖来了。”二和看时,是同行陈麻子,他家相距不远,就在本胡同口上。二和道:“家里喝碗水。”陈麻子站在院子中心四周看了一看,答道:“呵,你这院子里开光啦,你真是里外忙。”二和见他麻脸上的两张薄片嘴,一连串的说着,这倒不好让他进屋子去,便道:“多谢你的好意,既是有生意,就别耽误了,上哪儿呀?”陈麻子道:“就是这胡同外面那座大红门里面,他们要两辆马车,游三贝子花园去。”二和道:“出外城啦,什么时候回来?”陈麻子道:“有一点钟,向坐车的主儿要一个钟头的钱,你怕什么,走罢。”他说了这话,挽住二和的手臂就向外拉。二和被他拉到大门外,笑道:“我丢了帽子没拿,你等一会儿。”说着,向院子里跑了进去。走到屋子里,见到月容正在揩抹桌子,于是低声向她道:“这可对不起,我有一趟城外的买卖,立刻要走。”月容笑道:“掌柜的,你自便罢,我在你府上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再送我。”丁老太道:“我先留着这姑娘谈谈。”二和怕陈麻子进来,在墙壁钉子上,取下了自己的破呢帽子,匆匆地就跑出门去。
陈麻子所告诉他的话,倒不是假的,果然,是一趟出城的生意。在路上心里也就想着,这件事,也不忙在今日这一天,只要生意上多挣几个钱,明日早上,就耽搁一早也没关系,于是定下心,把这一趟生意做完。不想这几位游客,偏是兴致甚好,一直游到下午七点钟,才到家。
二和赶着马车回来,已是满天星斗。自己也是着急于要看看月容还在这里没有,下车也来不及牵马进棚子里去,手上拿了马鞭子,悄悄的走到院子里来。只见屋檐子微微的抽出一丛泥炉子里的火焰,虽是黑沉沉的,显着院子里宽敞了许多,这就想到今日上午,月容收拾院子的这一番功劳不能够忘记。外面屋子里也没点灯,只是里面房间里,有一些浑黄的灯光,隔了玻璃窗向外透露着,于是缓缓的走到廊檐下来,听她们说甚么呢?这就有一种细微的歌声,送到耳朵里来,这词句听得很清楚,乃是“老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正是自己所爱听的一段《霸王别姬》。这就不肯作声,静静儿的向下听着这一段唱腔,不但是好听,而且还十分耳熟,直等这一段南梆子唱完了,接着又是一段嘴唱的胡琴声,滴咯滴咯儿隆,隆咯隆咯儿咚,这岂不是《夜深沉》!在唱着胡琴腔的时候,同时有木板的碰击声,似乎是按着拍子,有人在那里用手指打桌沿。直等这一套胡琴声唱完了,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叫起来道:“哦,唱得真好。”随着这句话,就一脚跨进屋门来,只在这时,却看到一个人影子,由桌子边站了走来,暗影里也看得清楚,正是王月容。便笑道:“哦,王姑娘,你还会唱戏?”她道:“不瞒你说,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人,逃出了天罗地网,不受人家管了,心里一痛快,不知不觉的就唱了起来了。你们老太身上有点儿不舒服,早睡着了,我…个人坐在这里,怪无聊的,随便哼两句,让你听着笑话。”她口里说着话,擦了火柴,就把桌子上一盏煤油灯,给点着了。
第三回 多半昌色留闻歌忆旧 增一宵梦寐移榻惊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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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在灯光一闪的时候,看到那娇小的身材,这让他想起星光下一段旧事,便问道:“姑娘,你是怎么会唱戏?你学过这玩艺儿的吗?”她在桌子边站着避了灯光,不由得低下头去。二和看到桌上有茶壶,自己觉得把话问得太猛浪了,于是搭讪着斟茶喝。人家是一位客呢,又不便自己喝了倒不理会客人,于是也倒了一杯,悄悄的送到她面前桌子角上。她看到就明白了,向他笑着一点头道:“劳驾了。”二和一抬手道:“我记起来了,一点儿没有错!夏天,你在我们院子里唱过一晚戏,你唱得真好,我永远记得。不想咱们成了朋友了,想不到,想不到!”说得高兴了,两只手掌互相撑着,微扛了肩膀,有说不出来的那一种快乐似的,只管嘻嘻儿的笑,月容臊得耳根子也红了,只是低了头,将一只手去慢慢的抚摸着桌沿。二和这才看出来了,人家很不好意思,因此住了笑容,很沉着的对她道:“这要什么紧,我们赶马车是糊嘴,你卖唱也是糊嘴,又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她这才低声答道:“我不敢告诉你是学什么,就为的是这个。丁掌柜的,你明天把我送到救济院里去,可别说出来,我觉得真是怪寒碜的。”二和端了一张方凳子在房门口放下,然后又端了那杯茶,朝着她慢慢儿的喝。她忽然身子掉正过来,向二和望着,沉住了颜色道:“丁掌柜……”说着这话,突然的把话止住,而且将头低下去。
二和虽然不敢正眼的望着她,可是这话也不能不回答她,因之手上捧着茶碗,慢慢儿的向嘴里送着,缓缓的道:“那没什么要紧,我答应了你的事,迟早总得替你办。”月容道:“不是那话,你想不到我是一个卖唱的人吧?”二和见她两手反撑了桌子,背着灯光看了自己的鞋尖,那就够难为情的了,便站起来道:“倒是没有想着。可是等我知道了你是一个卖唱的,我可喜出望外。因为你那天在我们这院子里唱过一回之后,我们这院子里人,全都成了戏迷了。可是我们又没有那么些个钱,可以天天叫唱曲儿的到家里来,所以当你们这一班,拉着弹着,由胡同里过去的时候,我就老是跟了他们走,有时候还走着很远的地方去。你唱的声音,我是听得很熟,可是我还没瞧见过你长的是个什么样子。”月容本就低着头的了,听着这话,不觉噗嗤一声笑着,将头扭了过去。二和见她这样不好意思,更觉得心里有些荡漾起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又自斟了一杯茶,站在桌子角上喝了。那月容始终把脸朝了那边,也不掉过来,这样,彼此寂然的对立着,约摸有六七分钟。
丁老太在里面屋子床上,翻了两个身,嘴里哼哼有声,二和这才发言道:“妈,你又不舒服啦?”随着这话,他就走了进去。月容一人在外面屋子里,就靠了桌子角坐下,也是这一天实在是疲劳了,不知不觉的就伏在桌子角上闭眼稍微休息一下。朦胧中觉得这桌子摇撼了一阵,便抬头向前面看着。二和已是将两条板凳,架了一块板子横在堂屋中间,板子上铺了一床薄被。月容站起来,打了两个呵欠,立刻将嘴掩住,笑道:“又要劳你的驾,我自己会来铺床。”二和道:“不,这是我搭的铺。你一位大姑娘家,怎好让你住在外面屋里睡,你别瞧我家穷,还有一张大铜床呢。”月容道:“向来丁掌柜在哪儿睡?”二和道:“你不瞧见屋子里有一张小土炕吗?我向来就睡在那儿。”月容道:“把你揪到这外边屋子里来,倒怪不好意思的。”二和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反正我不能让客人在家里熬一宿。”月容道:“老太太向来一人睡在床上的,今晚上又不太舒服,我怎好去打搅她,我在炕上睡罢。”二和道:“这可以听你的便。”说着,举起两只手,连连打了两个呵欠。月容抬起一只手来,理着自己的鬓发,因道:“你为我受累了一天,这会子该休息了,我这就进房去了。”二和道:“里面屋子里,请你别熄灯。桌上有一壶茶,是拿一件大棉袄包着的,假如半夜里我们老太太要喝茶,请你倒一杯给她喝,别的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睡罢。”月容虽然觉得他最后两句话,是有点赘余,但是自己要睡,人家也就睡,不便我问,自进里屋,掩上屋门睡了。
二和这方搭床的板子,正是屋子里开向院子里屋门,现在睡下了,屋子门可就不能关上。将一床被,半叠半盖的躺着,没有枕头,只好脱下身上的衣服,作了一个大棉布卷塞在垫被的下面,把头枕头。这一天,早上把东北城跑了一个来回,晚上又把西北城跑了一个来回,也就相当的疲倦。何况为了月容,心里头老是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牵挂,总觉得安置没有十分妥当,作什么事也有些仿仿佛佛的。这时头靠了那个卷的衣包,眼对了里面房门望着,他心里就在那时想着,假使自己有一天发了财,把这间房当了新房,那就不枉这一生了。不过像王姑娘这分人才,要她作新娘子,也不能太委屈了,必得大大的热闹一下子。
心里这样想着,眼面前可站着一位新娘子,身上穿了红色的长衣,披了水红色的喜纱,向人微微的一笑。耳边下兀自有音乐响着,但是卜卜呛呛的,却有些不成腔调。这就忘记了自己是新郎,也禁不住发脾气喊起来,为什么音乐队这样的开玩笑。不想这一声嚷着,自己也醒过来了,是墙外面有敲更的经过,是那更梆同更锣响着。于是转了一个身朝里睡着,心里也正责骂自己,未免太不争气,家里来一位女客,立刻就想把人家当新娘子。可是月容倒很赞成这个办法,对他道:“你不要送我上救济院,我们逃跑罢。”说着就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赶,两个人拼命地跑,后来索性牵了月容的手跑。所跑的正是一条荒僻的大街,刮着大风,飞着雪花,吹得人身上冷水浸了一样,尤其是自己的脊梁上,直凉透了肺腑,站着定了定神,自己并没有站着,却是躺在门板上。那院子里的风,呼呼的向屋子里面灌,吹得脊梁上,犹如冷水浇过,所以把人又惊醒了,于是一个翻身坐起来,定了一定神。今天晚上,怎么老是作梦?这可有些怪了。记得桌上还放下了一盒烟卷的,这就走过去向桌面上摸索着。
不知道怎么当的一声,把桌上一只茶杯子给撞翻了,自己啊哟了一声。接着便是咿哑一声,原来房门开着,闪出一线灯光来,月容可就手扶了房门,在那里站着。二和道:“你还没睡着吗?准是认床。”月容笑道:“我们是什么命,还认床啦?我想你在外面屋子里躺着,忘了关门,仔细着了凉。我把你挤到外面来,怪难为情的,可是你老太太睡着了,我又不便叫你。”她说着话,就抱了一床小被出来,放到板子上。二和也摸着了火柴,把桌上的灯点了,见她睡眼的蓬乱着一头头发,衣服单单的,又有几个破眼,直露出白肉来。在灯下看到她这种样子,心里未免动荡了几下。月容见他望着,低了头,就走进房去,两手要关上房门的时候,还在房门缝里,同二和连连点了几点头,然后在她微笑的当中,将门缝合上,两个人就在门内外隔开来了。二和当时拿了火柴盒在手,一句什么话也说不出,这时门合上了,才道:“喂,王家大姑娘,你把被给我了,你就别在炕上睡了。”月容道:“我知道了。掌柜的,你可把门掩上一点,别吹了风。”二和答应了一声,自擦火抽着烟。丁老太太咳嗽了几声,隔了屋子叫道:“二和你还没睡啦?”二和道:“我刚醒,抽一枝烟卷就睡。您好一点儿了吗?”丁老太道:“好些了,多谢这位王家姑娘,给我倒了两遍茶。别搅和人家了,让人家好好的睡一会儿罢。”二和静静的抽完了那枝烟,将两床被一垫一盖,却是睡得舒服一点。心里也就想着:可别胡思乱想了,明天一早就得起来套车,送她上救济院去。好好的睡一觉罢,只要把她送走,自己心事就安定下来了,睡罢。这样决定了,口里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四百数十,这就有点儿数目不清。
直等这耳朵下听到呼呼的风声,起来一看,天色大亮,那邻院的树叶子被风吹着,只管在半空里打旋转,抬头看看天色,阴沉沉的。这也就来不及作什么想头,到院子里马棚子里去,把马牵出来,将车套好。一回头,月容把头发梳得溜光,脸上还抹了一层胭脂,胁下又夹了一个小布包袱。二和道:“你还带着什么啦。”月容道:“这是你送我的一点儿东西,我带去作纪念品。”二和也就仿佛着曾送过她一点东西,便点头道:“你记得我就好。你到院子里去以后,我还可以让我们老太太常常去瞧你。”月容低了头没作声,自开了车门子,就钻了进去。二和道:“姑娘你也真心急,我车子还没有套好呢。就算我车子套好了,你到大门外去上车也不迟。”月容道:“你外面院子里街坊多,我不愿意同他们见面,你快一点儿走罢。”二和一听这话,觉得这个人太狠心,母子两个人这样款待她。她竟是一点留恋之心没有。一赌气,拿着马鞭子,就跳上车去,口里喝了一声道:“畜牲快走!”那马似乎也生了气,四蹄掀起,向前直奔,就要把这位刚脱樊笼的小鸟,又要送进鸟笼子去了。
第四回 娓婉话朝曦随亲挽客 殷勤进午酒得友为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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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和无故在街上遇到这样一个少女,本来也就知道事出偶然,并没有什么情爱的意思,及至听到她唱戏,正是自己倾慕的一个人。原来自己料着,一个赶马车的人,是没有法子同这唱曲儿的人混到一处去的,自己追着她们后面听曲子,那一种心事算是作梦。现在这女人到了家里,他的那种侥幸心,就引起了他的占有欲。偏是那女孩子不懂事,只管催了走,所以他气极了,挥着马鞭子,就打了马跑。赶马车的人,自然坐在车前面那一个高高的位子上。马跑得太快了,他只管在车子上颠簸,不想车轮子在地面碰了一块石子,打得车子向旁边一歪,连人带马一齐全倒在马路上。忽然受了这一下子,着实有点害怕,等到自己睁眼翻身一看,不想还是一个梦。摔下地来,那倒是不假,因为那搭铺的门板,未免太窄,自己稍微疏点儿神,就翻身滚下来了。于是坐了起来,凝神了一会,自己这也就想着:这也不能说完全是梦,本来已经和王姑娘商量好了,第二日早上,一定可以送她到救济院去,现在天快亮了,约定的时候,也就快到了。想到这里走出院子去,四周望了一望,然后走回院子 来。
不想在他走进门来的时候,月容也起来了,站在桌子后面,向他笑道:“你准是惦记着你老太太的病,这倒好些了。就是由半夜那一觉醒过之后,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翻过身,睡得香着呢。我怕你要瞧老太太,所以我就开门出来。”二和听说,走进里面屋子里去看看,果然母亲是侧身躺着,鼻子里还呼呼打鼾呢,于是放松了脚步,又悄悄的走了出来。月容道:“掌柜的,你要是没有睡够,你就只管睡罢,我这就去给你拢炉子烧水。”二和笑道:“你是一位作客的人,老是要你替我们作活,我真过意不去。”月容道:“哟,你干吗说这样的话,就怕我年轻不懂甚么,作得不称你的心。”她这样说着,可就走到屋檐下去,先把炉子搬到院子中心,将火筷子把煤灰都捣着漏下去了,于是在屋角里找了一些碎纸,先塞炉子里去,然后在桌子下面,挑了些细小的柴棍,继续着放下去。
二和本是在院子里站着的,这时就搬了一张矮凳子,在院子里坐着,两腿缩起来,把两只手撑在自己腿上,托住了头,向她看着。她不慌不忙的把炉子里火兴着了,用洋铁簸箕搬了有半炉煤球倒下去,接着将炉子放到原处,找了一把长柄扫帚,就来扫院子。二和这就起身把扫帚接过来笑道:“你的力气很小,怎么扫得动这长扫帚呢,交给我吧。”月容道:“你一会儿又要出去作生意的,在家里就别受累了。”二和扫着地道:“你是知道的,我这位老太太,双目不明,什么也不能干,平常扫地作饭,也就是我。”月容舀了一盆水,放在屋檐矮桌子上,可就把抽屉里的碗筷零碎,一件一件的洗着。手里作活,口里谈话,因道:“掌柜的?你不能找个人帮着一点 吗?你府上可真短不了一个人。”
二和听了这话,将地面上的尘土, 扫拨到一处,低了头望着地面,答道:“谁说不是。可是我们赶马车的,家里还能雇人吗?”月容道:“不是说雇人的话,你总也有三家两家亲戚的,不会同亲戚打伙儿住在一块儿吗?”二和将扫帚停了,两手环抱着,撑在扫帚柄上,望了她道:“姑娘,咱们是同病相怜吧。我倒不是全没有亲戚,他们可是阔人的底子,有的还在住洋楼坐汽车,他肯认我吗?有的穷是穷了,我还能赶马车,他们连这个也不会,当着卖着过日子。有钱的亲戚找他们,他们欢迎,我干着这一分职业,他不怕我借光吗?再说,他们只知道作官的是上等人,像我这样当马夫的,那算是当了奴才啦。在大街上看着我,那就老远的跑了走,我们怎么和他打起伙来?”
月容道:“你这人有志气,将 来你一定有好处。”二和笑道:“我会有什么好处呢?难道在大街上拾得着金子吗?”月容道:“不是那样说。一个人总要和气生财,我第一次遇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很好。”二和道:“哪个第一次?”月容道:“就是那天晚上,我在这院子里唱曲儿的时候。”二和笑了,将手上的长扫帚,又在地面上扫了几下土,笑道:“那晚在星光下,我并没有瞧见你,你倒瞧见我了?”月容道:“当晚我也没有瞧见你,可是有两次白天我走这门口过,我听你说话的声音,又看到你这样的大个儿,我就猜着了。”二和又站住把扫帚柄抱在怀里笑道:“这可巧了,怎么你昨天逃出胡同来的时候,就遇到了 我?”
月容把碗筷全清好了,将脸盆取过,先在缸里舀起一勺冷水,把脸盆洗过了,然后将炉子上壶里的热水,斟了大半盆,把屋子里绳子上的手巾取来,浮在水面上,回过头来对二和点了两点头道:“掌柜的你洗脸。你的漱口碗呢?”二和抛了扫帚,走过来道:“我以为你自己洗脸呢,这可不敢当。”月容道:“这有甚么不敢当!你昨天驾着马车,送我全城跑了一个周,怎么我就敢当呢?”二和在屋子里拿出漱口碗牙刷子来,在缸里舀了一碗水,一面漱着口,一面问道:“我还得追问那句话,怎么这样巧,昨天你就遇着我呢?”月容笑道:“不是看到你那马车,在胡同口上经过,我还不跑出来呢。”她原是站在屋檐下答话,说着,也就走到院子里去,弯腰拿了一个洋铁簸箕,把扫的积土慢慢搬了起来,然后自运到门角落里土 筐子里去。
这时东方半边天,已是拥起了许多红黄色的日光。月容却走进屋子去,把二和搭的铺先给收拾起来,那堂屋里,也扫过一个地,听到炉子上的水壶咕噜作声,就跑了出来,将壶提开了火头笑问道:“丁掌柜,给你沏壶茶喝吧,茶叶放在甚么地方?”二和坐在矮凳子上,将马鞭子只管在地面上画着字,眼睛也是看了地面,听了这话,马鞭子依然在地面上画着,很随便地答道:“墙头钉子上,挂了好几包呢。”月容看他那样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可就想着:人家准是讨厌我在这里了,可别让人家多说话,自己告辞罢。她这样的想 着,也没多言多语,自走回屋子里去。
第四回 娓婉话朝曦随亲挽客 殷勤进午酒得友为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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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先是只管把马鞭子在地面上涂着字,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样的同人家说话,恐怕是有点儿得罪人,于是向屋子里先看一下,立刻站了起来,这就大声叫道:“姑娘,你休息一会子罢。”他口里说着,人也随了这句话走进来,可是月容没有答话,丁老太倒是答言了,她道:“二和,我口里干得发苦呢,你倒一口水我来喝罢。”二和听了这话,虽看到月容站在堂屋里发呆,自己来不及去理会,立刻斟了一碗开水抢到屋子里去。只见丁老太躺在床上,侧了脸一只手托住了头,一只手伸到下面去,慢慢的捶着自己的胸。二和道:“你怎么了?是周身骨头痛吗?”丁老太道:“可不是。”二和扶起她的头,让她喝了两口水,放下碗,弯了腰,伸手去摸那画满了皱纹的额头,果然有些烫手,使她那颧骨上,在枯蜡似的脸皮里,也微微的透出了一些红晕。这就两手按了床沿,对了母亲脸上望着,因低声问道:“您是哪儿不舒服?我得去给您请一位大夫来瞧瞧吧?”丁老太道:“那倒用不着,我静静儿的躺一会儿,也许就好了。要不,让这位大姑娘再在咱们家待上一两天,让她看着我,你还是去作你的买卖。”二和道:“这倒也使得,让我去问问这位姑娘看,不知道她乐意不乐意。”丁老太道:“我也是怕人家不乐意,昨日就想说,压根儿没有说出来。”二和道:“好的,我同她去说说罢。”口里说着,走到外面来,不想她已是在跨院门口站着了。二和没有开口呢,她就勾了两勾头,先笑道:“丁掌柜的,我实在打搅你了。本来呢,我还劳你驾一趟,把我送到救济院去,可是我想到你老太太又不舒服,当然也分不开身来,请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让我自己去罢。”二和听着话,不由得心里卜卜乱跳了一阵,问道:“姑娘,我们有甚么事得罪了你吗?”月容靠着门子站着,手扶了门闩,低着头道:“你说这话,我可不敢当。我是心里觉着不过意,没别的意思。”说着,将鞋 子在地面上来回的涂画着。
二和将那矮凳子又塞在屁股底下,蹲着坐了下去,分开了两腿,自将双手托住了下巴,向地面上望着道:“也是你自己说的,你觉得我这人还不错。”月容道:“这是真话,以前我打这胡同里走过去的时候,有两次,我看到你替人打抱不平,我心里就想着,你这人一定仗义。”她说着,就蹲下在门槛石板上坐着,低了头,捡了一块石头子,在石板上画着圈圈,口里接着道:“所以那天你由胡同口上经过,我就想找着你,你一定可以帮忙的。”二和道:“我并不是不替你帮忙,我们老太正病着,家里没个人,我不敢离开。唉,穷人真是别活着。”他深深的叹着气,只管摇头。月容道:“穷人是真没有办法,越是工夫值钱,老天爷就越是要耽搁你的工夫。”二和突然站起来,将两只巴掌不住手的拍着响,然后两手环抱在胸前,将一只脚在地面上点拍着,沉吟着道:“我们老太太,倒有这个意思,说是请你在我们这寒家多住两天,可是你要到救济院去的心思又很急,我有话也不好出口。”她听了这话,好像得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全身抖颤一下,笑了起来,可是还有点不好意思,将头扭到那边去,低声道:“你这话是真的吗?”二和道:“那你放心,我绝不能同你开玩笑,请你在我家委屈两三天,等着家母身体好些了,我再送你到救济院去。”月容这就站起身来,将手高高的抬起了,扶了门板,把脸子藏在手胳臂里面,笑道:“我现在是无主的孤魂啦,有人肯委屈我,我就不错啦。”二和听了这话,当然是周身都感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不停的在院子里来回的走着,而且也是不停的双手拍灰。那墙头上的太阳,斜照到这跨院墙脚下,有一条黑白分明 的界线。
当他们在院子里说话的时候,那太阳影子,是一大片,到了那影子缩小到只有几尺宽的时候,只有月容一人在院子里作饭。太阳当了顶,一些影子没有,二和可就夹了一大包子东西进来。这还不算,手里还提着酱油瓶子,一棵大白菜,一块鲜红的羊肉。一到院子里,月容就抢上前把所东西接过去了。他肋下放下来的,大盒子一个,小盒子两个,另外还有个布卷儿。大盒子里是一双鞋子,小盒子里是线棵子两只,胰子手巾牙刷全份。月容将那纸盒子抱在怀里,笑道:“这全是给我买的吗?”二和且不答复她这句话,却把那纸包打了开来,花布、青布、蓝布样个个都有,两手提了布匹的一头,抖了两抖,笑道:“你不是说你自己会作活吗?……”这话没说完,外面有人叫起来道:“二哥刚回来啦?”二和听他那声音,正是大院子里多事的王傻子来了,便抢出来把他截住,一块儿走到外面院子里。
他先站住脚,把一个手指头向他点着,将眼睛*了两*,笑道:“这两天,你是个乐子。”二和把穿的长夹袍儿,摸了一摸钮扣,又抬起手来,把头发乱摸了一阵,笑道:“这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着,你猜她是谁?就是六月天那晚上在咱们院子里唱曲儿的那位小姑娘。”王傻子把系在腰上的板带两手紧了一紧,将脸沉了一沉,摆着头道:“那更不像话,你想闹个拐带的罪名还是怎么着?我们作街坊,知情不举,那得跟着你受罪,这个我们不能含糊。”二和笑道:“所以我来请教你,你请到我们小院子里去坐坐,咱们慢慢的谈谈。”王傻子跟着他的话,走到小院子里来,便四处看了一遍,笑道:“两天没来,这小院子倒收拾得挺干净的。”二和把院子里放着的矮凳,让王傻子坐了,自己搬了一张小椅子,对面坐下,王傻子两手牵了两腿的裤脚管,向上一提,因道:“这事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干脆,你就把她送回家去。咱们虽是做一分穷手艺的人,可是要做 一个干净,这唱曲儿的姑娘……”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月容手上拿了一盒纸烟,就走出来了。二和站起来介绍着道:“这位王大哥,他为人义气极了,你有事要托着他,他没有不下血心帮忙的。”月容听了这话,可就向他鞠了一个躬,又叫了一声王大哥。王傻子对她望了一望,笑了,沉吟着道:“倒是挺斯文的人。”月容递了一根烟到他手上,又擦了一根火柴,给他点着烟,王傻子口里道:“劳驾,劳驾。”心里却想着这人哪儿来的,一面就吸着烟。月容退了一步道:“我是个流落的人,诸事全得请王大哥照应一二,你算作了好事。”王傻子听她又叫了一句大哥,满心搔不着痒处,笑道:“这可不敢当。”二和见王傻子已经有些同情的意思了,这就把月容的身世,和自己收留她的经过,全都说了一遍,接着便笑道:“若是你们大嫂子回来,高攀一点,让她拜在你名下,作一个义妹,也不算白叫一声大哥。”王傻子望了她笑道:“人家这样俊的人,我也配!”月容站在一边,看到二和只管敷衍,心里就明白了。因道:“大哥,你就收下罢。回头带我去拜见嫂嫂罢。”王傻了跳了起来,叫道:“真痛快,我不知道怎么好了。”二和笑道:“别忙,我家里还有一瓶莲花白,咱们先来三杯,你看好不好?就是少点儿下酒的,我这就去买去。”王傻子道:“你听门口有叫唤买落花生的,咱们买几大枚落花生就成,会喝酒的,不在乎 菜。”他口里说着,人就跑了出去。
一会儿买了花生进来,就送到堂屋里桌上,透开报纸包儿摊着。桌上已是斟了两茶杯白酒,二和坐在下方,一手握了酒瓶子,一手端起杯子来,笑道:“你试试,味是真醇。”王傻子先端杯喝了一口,然后放杯坐下,将嘴唇皮咕啜了两声,笑道:“真好。”二和摇晃着酒瓶子,笑道:“知道你量好,咱们闹完算事。”王傻子两手剥着花生,将一粒花生仁,向嘴里一抛,咀嚼着道:“那可办不了。”正说着呢,月容端了一碟子煎鸡蛋来,笑道:“大哥,这个给你下酒。”王傻子晃着脑袋直乐,望了她道:“大妹子,你歇着,什么大事,交给愚兄啦。”月容笑道:“全仗您救我一把。”王傻子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二和又给他满上,他欠着身笑道:“二哥你喝。大妹子,丁掌柜的在这里,我说实话,大哥有这么好做的吗?你既是叫了我一声大哥,我不让你白叫!”二和道:“大哥,你喝,我这里预备下了羊肉白菜,回头下热汤面你吃。”月容道:“面都撑好了。”王傻子笑道:“这姑娘真能干,这样的人才,哪儿找去!大妹子,你就别上救济院了,就在丁二哥这里住着,他老太太,是个善人,你修着同她在一处,你有造化。再说,你大嫂子,直心肠儿,我们两口子,虽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骂的,可是感情不坏。同在一个院子里,什么事我 能照应你。”
月容站在一边笑着,王傻子道:“老太睡着啦?我一喝酒,嗓门子就大了。”二和道:“没关系。大哥你说不让她走,她师傅家可离这儿不远。”王傻子在墙上筷子筒里抽出两双筷子,分了一双给二和,然后夹一夹子鸡蛋,向嘴里一塞,又喝了一口酒,杯筷同时在桌上放下,表示那沉着样子,笑道:“人家都叫我傻子,我可不是真那么傻。这件事,决不能含含糊糊的办,要办就办一个实在,同我妹子师傅敞开来说脱离关系,离得远,离得近,都没什么。”二和道:“那可透着难点吧?”王傻子一连剥了好几粒花生咀嚼着,笑道:“有什么难?豁出去了,咱们花几个钱,没有办不妥的。”二和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酒,因昂头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就缺少的是钱。”王傻子道:“缺钱是缺钱,可是咱们哥儿俩,在外有个人缘儿,就不能想点办法吗?花钱多了不算,我还要少花呢!”二和道:“请教大哥有什么法子呢?”于是他两指一伸,说出他的办法来。
第五回 茶肆访同俦老伶定计 神堂坐壮汉智女鸣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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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和拿出一瓶莲花自来,原也不想有多大的效力,现在王傻子一拍胸脯,就答应想法子,倒出乎意外,便笑道:“大哥说有法子,自然是有法子的。但不知道这法子怎样的想法?”王傻子道:“明人不做暗事,你打算把我们这位小妹妹给救了出来,干脆就去找她的师傅,把她的投师纸给弄了出来。自然,让他白拿出来,他不会干的。咱们先去说说看,若是他要个三十五十的,咱们再想法子凑付。”二和道:“他要是不答应呢?”王傻子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淡笑一声道:“二哥,你怎么还不知道王傻子为人吗?我傻子虽是不行,我的师兄弟可都不含糊。说句揭根子的话,他们全是干了多年的土混混,漫说是一个唱曲儿的,就是军警两界,咱们都有一份交情。咱们说是出面,给两下里调停,他唱曲儿的有几个脑袋,敢说一个不字!”二和道:“若是那样子大办,那他倒是不能不理会。”王傻子道:“这不是街坊走了一只猫,让人家抱去了,骂几句大街就了事的。”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到月容在屋檐下撑面,这就笑道:“大妹子,你别怪我,我说话一说顺了嘴,什么全说得出来的。”月容笑道:“我还不如一只猫呢,猫还能拿个耗子,我有什么用?”王傻子问二和笑道:“这孩子真会说话。她要是有那造化,在富贵人家出世,一进学校,一谈交际,咱们长十个脑袋,也抵不了她。”月容笑道:“大哥,你别那样夸奖,我的事全仗你啦。你把我抬高了,显见得我是不用得人帮忙的,那可糟了。”王大傻子手一按桌子,站了起来,将手拍了胸道:“大姑娘,你放心,我要不把你救了出来,算我姓王的是老八。你赶快把面煮了来,吃了,我就走,酒我不喝了。”二和看到他这样子起劲,心里头自然也是很欢喜,就帮着月容端面端菜。
身后丁老太叫了一声王大哥,接着道:“有你出来,这事就妥了。我家二和,胆子小,不敢多事。”二人回头看时,丁老太手扶着房门站定,笑得脸上的皱纹,一道道的簇拢起来。二和赶快上前搀着道:“我只管说话,把你有病,都给忘了。”丁老太扶了他,一手摸索着,走出来,扶了凳子坐下,笑道:“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这样办就好。我就常说,王大哥就是鼓儿词上的侠客。心里一痛快,我病也好啦。”王傻子听了,不住的咧着嘴笑,吃了一碗撑面,连第二碗也等不及要,站起来,将大巴掌一摸嘴道:“大家听信儿罢。”他说了这话,已经跨步出了院子门了。
离这胡同口不远,有家清茶馆儿,早半天,有一班养鸟的主儿,在这里聚会。一到下午,那就变了一个场面了,门口歇着几挑子箩筐,里面放着破鞋旧衣服,大玻璃瓶小碗等等,是一批打小鼓收烂货的,在这里交换生意经。靠墙,一列停着几辆大车,这是候买卖的,这些人全在茶馆子里,对了一壶清茶,靠桌子坐着。王傻子走进门两手一抱拳,叫道:“哥们,王傻子今儿个出了漏子啦,瞧着我面子,帮个忙儿,成不成?”在茶座上坐着的,有五六个人全站起来,有的道:“王大哥,你就说罢,只要是能帮忙的,我们全肯出力。”王傻子挑了一个座位坐下,因道:“赶马的丁二和,昨天上午在羊尾巴胡同口,救了一个唱小曲儿的姑娘,把她藏在家里。据说,她师傅同师娘,全不是人,师娘成天磨她,晚上又要她上街挣钱;师傅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要下她的手,她受不了,才逃出来的,我瞧见丁二和家有个姑娘,打算管管闲事,可是一见面,那姑娘直叫我大哥,怪可怜儿的,我就答应了她,和她师傅要投师纸去。凭咱们在地面上这一份人缘儿,她师傅不能不理。唐大哥在这前前后后最熟不过,烦唐大哥领个头儿,咱们一块儿去。”在窗户边一个大个儿,短夹袄上围着一根大腰带,口里衔着短旱烟袋,架在桌沿上吸着,便答道:“这没什么难,只要人逃出来了,咱们同他蘑菇去,不怕他不答应。她师傅姓什么?”王傻子啊哟了一声,将手乱搔着头,笑道:“我只听到丁二和给我报告个有头有尾,我倒忘了问这小子是谁。”他这一说,在座的人全乐了。
墙角落里桌子边,坐了一位五十来岁的人,黄瘦的脸儿,穿了一件灰夹袍,外套旧青缎子坎肩,手里搓挪着两个核桃,嘎啦子响。他向王傻子笑道:“这个唱曲作的,我认得,他叫光眼瞎子张三,在羊尾巴胡同里小月牙胡同里住。你们要到他手上去拿投师纸,你说上许多话不算,还得给他一笔钱,哪有那么些工夫!你们把事交给我,叫我一声……”王傻子笑道:“杨五爷,你可别开玩笑。”杨五爷哈哈大笑道:“你可真不傻,我当然叫她拜我为师,还要她作我干姑娘不成?张三这小子,无论怎样不成人,他总有三分怯我,这里另有个缘故,将来可以告诉你们。”在座的人听说,这就哄然的道:“有杨五爷出来,这事就妥啦。”杨五爷道:“这孩子我也看到过,模样儿好,嗓子也好,准红得起来。王大哥,你去对那位姓丁的说,他得和这姑娘,假认是亲戚,把姑娘送到我家里去学戏,然后我去同张三胡搅。”王傻子道:“我已经和她认做干兄妹啦。”杨五爷道:“干兄妹三个字,能拿出来打官司吗?最好让姓丁的同她认成姑表亲,找一位长辈出来说话,我就有戏唱了。”王傻子道:“成啦,二和的老娘,倒是个真瞎子。”杨五爷笑道:“那就更好了。我这就回家去,回头你同姓丁的,把那姑娘送到我家里,让那丁老太也陪着,只要姑娘给我磕三个头,担子我担了,晚上没事,你到我家里去瞧一份儿热闹。”
第五回 茶肆访同俦老伶定计 神堂坐壮汉智女鸣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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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傻子就走到他座位边来,两手扶了桌子,向他脸上望着,问道:“五爷,这话真吗?”杨五爷手心搓挪着核桃,另一只手,摸了尖下巴颏上几根黄胡子,笑道:“王大哥,咱们可常在茶馆里会面,你瞧我什么时候作过猴儿拉稀的事情?实对你说,我也是瞧那姑娘很好,跟着张三在街上卖唱,哪日子能出头年?以前她好好儿的跟了张三,我瞧她在泥坑里,也没法拉她一把,因为那是她自己愿意的。现在她既是逃出罗网来了,我就想收现成这样一个好徒弟。”他口里说着,将桌上放的瓜皮帽子抓了起来,作个要走的样子,向王傻子道:“你们若是相信我的话呢,我就照办;不相信我的话,这话算我没有说。”他说着,把帽子向头上盖了下去,因道:“我可要走啦。”王傻子道:“五爷,你怎么啦?我可一个字也没有敢给驳回,你怎么先生气呢?”说道,他可退后两步,挡住了他的去路。杨五爷笑道:“你不要我走,在这茶馆子里,马上也办不出来。”王傻子就把他前面的茶壶,给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杨五爷面前,笑道:“五爷你先喝一杯,告诉我们一点儿主意,你眼珠子一转,也比我们想个三天三夜来得巧妙些。”杨五爷听了这话,又坐了下来,向四周一看,因道:“好在这里没有传信给他的人,我就可以说了。”于是把自己想的主意,绘声绘影的,就在茶座上对他们说了。
大家眉飞色舞的,都点着头说,这个法子不错,张三要是知趣的人,这事情就妥了。杨五爷笑道:“难剃的连鬓胡子,我经过的就多了,这么一个张三,我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他手上搓了两个核桃,笑嘻嘻的,走出去了。王傻子这就转过身来,向那位姓唐的一拱手道:“这件事有杨五爷出了头,不能算我私人的事,大家就是捧五爷一场,也应当带我傻子一个。”那位姓唐的大个儿,听了这话,就把胸脯子一挺,站了起来,一伸右手的大拇指道:“要是照着刚才杨五爷说的那话,绝对没有什么难处,都交给我了。”他说时,僵着脖子,眼睛又是一横,那神气就大了。王傻子也沏了一壶茶,在清茶馆里又坐了一会子,然后回家去。他也来不及进自己的屋子,立刻就到丁家跨院子里来。
丁老太这时坐在小堂屋里,矮凳子上,捧了一小串子香木念珠,两手握住,四个指头两推两掐的数着。月容坐在她对面,絮絮叨叨地说话,老太低头听着,一声儿不言语。王傻子刚进院子门,月容说一声大哥来了,就迎出了院子来。王傻子笑道:“大妹子,你的事妥了,没事了,有人替你出头了。”丁老太道:“王大哥,请你到屋子里坐罢。谁肯出头呢?我倒愿意听听。”王傻子昂了头,笑着进来,脚步是刚停住,月容早就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他身后,还用手牵了他的衣襟,低声叫道:“王大哥,请坐请坐。”王傻子刚坐下,月容又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他面前。王傻子笑道:“丁老太你猜怎么着,杨五爷肯给咱们出头了。”丁老太道:“哪个杨五爷?”王傻子道:“这人说起来是很有名的。从前他唱戏的时候,名字叫赛小猴,唱开口跳。后来不唱戏了,靠说戏过活,年数多了,倒也挣了两钱,在咱们城西这一带,很有个人缘儿,要说是在街上卖艺的人,要得罪了他,那可就别想混出去。”月容站在丁老太椅子后,正半侧了身子听着,就插一句话道:“我明白了。这个姓杨的,准是一位在家里的吧?”傻子道:“小姑娘家,可别胡说。”说着,连连的瞪了她两眼。月容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错了在哪里,倒是直了眼睛望着。正在这时,二和手里拿了一条马鞭子,大步的赶将进来,也等不及进门,立刻就叫起来道:“王大哥来啦,怎么样?有了办法吗?”王傻子道:“我们这个大妹子,真有个人缘儿,杨五爷听我一说,他愿帮忙啦。”二和也有点莫名其妙了,把手上的马鞭子,向月容手上一递,然后两手一拍,对王傻子道:“这事妥了?”月容看到他们都这样兴奋,也就料着事情不坏,他们有什么吩咐,就照了他们的吩咐行事。
这个计划的开始是这目下午七点钟,王傻子、丁二和王月容三个人,一同到杨五爷家里来。他们倒也是个四合院子,中间是板壁屏门一隔,分成了内外,正面北屋子电灯通明的,正敞着门啦。杨五爷口里,衔着一枝七八寸长的旱烟袋,烟斗里面正插了半截烟卷,两手背在身后,只管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看到二和进来,立刻的到门边来,招了两招手。月容随在他二人身后,这就留心看到他的家庭状况了,走进堂屋去,正中上面,一张大长案,长案外面,又是一张小长桌,在桌上摆着一个三尺多长的雕花硬木神龛。在那里面,供着一位尺来长的白面长须,穿黄袍的佛像。在神龛两面,有那小旗小伞用小白铜架子安插着,此外又是白锡的大五供小五供,一对没有点的大红烛,高高的插在烛台上。五供里面,有一盏锡的高灯台,几根灯草并在一处点了一个小火焰。那中间檀香炉子里,微微的一小缕青烟,在半空里飘荡着,只这一点,就使得这个堂屋,有了很神秘的意味了。两边列着四把紫檀椅子,上面还铺了紫缎的椅垫子。在这中屋梁上垂下来的电灯,正照着下面的一张四仙桌,上面是茶盘子里放好了茶壶茶杯。烟卷是用一个雕漆盒子装着,连火柴全放在茶盘子边,那是等候客人多时的了。王傻子抢上前一步,回转头向月容道:“这就是你师傅了,磕头罢。”杨五爷拿了小旱烟袋杆,摇摆了两下,笑道:“先别忙,你们在这里坐一会子,我自有安排。”说着,向二和道:“丁二哥,咱们短见,难得你这样仗义,将来她总得报你的大恩。”他说着,很快的用眼光在二和与月容两个人身上扫了一下。二和笑着连连的弯腰道:“我们这穷小子,那配说给人帮忙,这好比水里飘着一根浮草,顺便让落下河的小虫儿,搭了这根草过河,算得了什么力量。”杨五爷微微的笑着。
第五回 茶肆访同俦老伶定计 神堂坐壮汉智女鸣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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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月容并不因为杨五爷这样说了就呆呆的站着,便是缓步向前,对正了他弯腰行了个三鞠躬礼。杨五爷侧了身子受着,笑嘻嘻的连点了几下头。就在这时,已经有佣人来,张罗着茶水,同时把佛案前的两枝大烛给点上,又燃了佛香,横放在桌边,地上也铺上红毡子。月容很机灵,也不要人告诉,已是走到所供的老郎神案前,拿起佛香磕下头去。王傻子等她把头磕完,就扶着杨五爷站到佛案下大手边,将肩膀摇着,向月容一歪脖子道:“姑娘,你造化,认这样一个好老师,你磕头罢。”月容朝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刚一站起,王傻子便道:“请老师带到里面拜师娘去,我们要叫你出来,你才出来呢。”杨五爷招招手,果然带了她进去,当她再出来时,这堂屋里已经换了一个样子,只见一个大个儿领头,坐在那大椅上,在他手下,一排坐着五个直眉毛瞪眼睛的人,看那情形,好像是预备和人打架。两边只有两张椅子,其余三个人,全是搬了凳子来坐着,将脚抬起来,架在凳上。王傻子站在她身边,伸手向唐大个子一指道:“这位是唐得发大哥,事情就全仗着他啦。”月容这就走向前一步,和他勾了一勾头,唐得发道:“姑娘,你别客气,好像唱戏,我就管这一场,你们的事情还多着啦,我卖一卖力气,没什么关系。”二和向院子外努努嘴,让他别作声。月容也向外面看时,那隔了屏风的几间屋子,灯火通明,还有人说话嘈杂的声音,显然是有客在那边了,那声音一路的由远而近,杨五爷在前面引导,正带着张三夫妇两口子进来。
月容红着脸,早是心里卜卜的乱跳,向后退了两步,藏到王傻子身后来。王傻子用手碰了她两下,意思是叫她别害怕。张三已是知道她在这屋子里的了,看到她淡淡的一笑,还点了两点头。杨五爷就站在堂屋中间,一个个给他介绍着,最后介绍到唐得发面前,笑道:“你大概也听见过,他叫唐大个儿,地面上哥儿们有个什么事,少不了他。他为人挺仗义的,同人办事,除了跑腿不算,还可以贴钱。”张三向他脸上看看,接着一抱拳道:“久仰,久仰。”然后大家让座,把张三夫妇俩,让在唐得发身边坐着,唐得发坐在张三上首,同他来的五个人,一顺边的坐在两条板凳上,杨五爷同王傻子、二和坐在他们对面,月容又退在杨五爷身后站着。一位壮汉出来张罗过了茶烟,唐得发先掉过脸来向张三道:“照说呢,我们可不能多你的事,都因为你这位徒弟哭得可怜,我怕在大街一嚷,惹出是非来,就上前拦着。也是事有凑巧,她在胡同里哭的时候,我们同杨五爷全都在茶馆子里。当时,我们听了她所说的那一家子理,都相信了,就让她拜杨五爷为师。可是杨五爷又说啦,明人不作暗事,还得请你来当面交代一声儿。”
张三一看屋子里坐的这几个人全是粗胳膊大腿的,心里早就明白啦。嘴里吸着烟呢,这就把两个指头,夹住了烟卷,呆着不动,鼻子里不断的向外喷着烟。他的妇人黄氏,没说话,先就哟了一声道:“这丫头信口胡扯的话,那里能听呢!一个徒弟拜两个师傅的,那也常有,我们不反对。别的话不用说,只要她同我们回去,万事全休。”唐大个儿没说什么,只是把鼻子耸着冷笑了一声。杨五爷道:“这话是对的,我也就为了这事,把你二位请过来。我先就要她回家了,她说是口里叫叫的师傅,总不能帮忙,总得要有一点把握,所以我就想了一个主意,在今天晚上拜过了师以后,立刻把你二位请来。那意思就是说,她心里可以踏实了,我也有话把她送出门,免得说我霸占你二位的徒弟。现在她在这几,你二位要带她走,我是绝不拦着。月容,你出来说话呀。”只这一声,大家全向她身上看了来。
月容站在那儿,先用手牵牵衣服,又抬起手理一理自己的鬓发,然后走了出来,站在堂屋中间,正着脸色道:“凭了祖师爷在这儿,我起誓,我要说一句假话,我立刻七孔流血而亡。”杨五爷微笑道,这小孩子说话就是这样不知道轻重。黄氏将右手伸了一个食指,连连的点着月容道:“臭丫头!你说,你说!”唐大个儿突然站起来,两手操着腰带,紧了一紧,瞪着眼道:“这位大嫂,你别拦住她说话!就是法庭上,犯人也能喊叫三声冤枉呢。要讲理,咱们就讲理,要讲胡搅,大家都会!”张三立刻向她眸了一眼,低声道:“你先别作声。”二和偷眼看他身上穿了一件青布夹袍子,很有几处变了灰色。一张雷公脸带了苍白色,连两只眼珠都是灰的。不扎吗啡,也抽白面,头上养了一撮鸭屁股的发,倒梳得挺光滑。心想:凭这副尊相,也不是好人。就对月容道:“别发愣,有话只管说,在这里头这些人,全是讲公道的,对谁也不能偏着。”月容向大家看了一看,觉得各人脸上,全鼓着一股子劲,料是不能有什么乱子。便道:“要我说,我就说罢。让我跟师傅回去,我是不能去的;若是要我的小八字儿,干脆拿一把刀来,给我穿了八块罢。并不是我忘恩负义,因为师傅待我,不是把我当一个徒弟,是把我当个姨奶奶看待。我这么小年纪的人,我还图个将来呢,我能够跟他胡来吗?所以我含着一包眼泪,总是躲开他。可是诸位想想,我一个没爹娘的小女孩子,能对付得了他吗?这是他。再说到我们师娘,她也知道师傅没安着好心眼,倒是难为了她处处都看着我,不让我同师傅有说话的机会,这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她应当劝劝她的丈夫,不能怪我这可怜的孩子。她不那么想,借了别的原故,不是打我,就是骂我。她还说了,要弄瞎我的眼睛呢!我逃出来的那一天,是师傅把我关在房里,掏了几毛钱给我,让我买吃的,伸手就来抓我,师娘是老早的出去了,没有人救我,我只得大嚷起来,师傅一气,揍了我一顿。恰好师娘回来了,看见师傅关着房门呢,敲开房门进来,拿过一把鸡毛掸子,不容分说,劈头就抽过来。我一急,就跑出大门来了,打算报警察的。祖师爷在这里,我可没说一句假话。”
二和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两脚一跳,就跳到张三面前,举起右手的拳,就劈过去。杨五爷眼快,早已看到,伸手给他拦住,笑道:“丁二哥,你别急,咱们不是讲理来着吗,有话可以慢慢的说。”二和指着张三道:“这小子人面兽心,要是教徒弟都是这么着,人家还敢出来学艺吗!”张三听到月容那一篇报告,早是身上抖战,脸上是由苍白变紫,由紫更变到青,呆了两眼,像死过去了的僵尸一般,二和到了面前,他也不会动。唐得发在这时候,也就站起来了,一手按住了张三的肩膀,一手把二和向外推着,瞪了眼道:“别这么着。要说讲理,我唐大儿没什么可说的,若说到打架,二哥,你不成。今天在祖师爷面前,大家全得平心静气的说话,谁要不讲理,我先给他干上!王家姑娘,你说你的冤枉。张三爷,你看我的话怎么样?”张三见他的一个拳头,简直同铁锤一样,便连连的点着头道:“是,是,是。”于是杨五爷定的计策,就算大功告成了。
第六回 焚契灯前投怀讶痛哭 送衣月下搔首感清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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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局面,虽是杨五爷预定的计划,但是他只知道张三的个性,还不知道张三媳妇黄氏,是什么脾气,这时一服软,他想着,再不必用什么严厉的手段了。这就把各人都让着坐下来,然后捧了装着烟卷的瓷碟子,向各人面前送去。
送到了张三面前,这就笑道:“你既是孩子的师傅,你总得望孩子向好路上走,她老是在街上卖唱,总不是一条出路。”张三也不曾开口,黄氏就插嘴道:“是哟,她有了好师傅了,还要我们这街上卖唱的人干什么。可是,她到我们家去,写了投师纸的。就不说我们两口子教了她什么玩艺儿罢,她在我们家过了两年,这两年里头就算每天两顿窝头,也很花了几个钱,白白的让她走了我有点儿不服气。再说,我们就看破一点,不要她还我们饭钱罢,她家里人问我要起人来,我们把什么话去回答人家?我知道你杨五爷是有面子的.人,可是有面子的人,更得讲理,写了投师纸的人,可以随便走的吗?那写投师纸干吗?再说这时候你把我们的徒弟夺去,还说我们待孩子不好。反过来说,有人夺了杨五爷的徒弟,再说杨五爷不是,五爷心里头怎么样?”她一开口,倒是这样一大篇道理。杨五爷一面抽着烟,一面坐下来,慢慢的听着,他并不插嘴,只是微笑。
她说完了,二和就插言道:“说到这里,我可有一句话,忍不住要问,这小姑娘当年写投师纸,是谁作的主?”张三道:“是她一位亲戚。”二和道:“是一位亲戚,是一位什么亲戚?”张三笑道:“这个反正不能假的,您问这话……”二和道:“我问话吗,自然是有意思的,你不能把这位亲戚的姓名说出来吗?”黄氏道:“那没有错,那人说是她叔叔。”二和道:“她叔叔叫什么?”黄氏道:“事情有两年了,我倒不大记得,可是他姓李是没有错的。”二和道:“准没有错吗?”黄氏听到这句话,却不免顿了一顿,二和哈哈笑道:“又是一个叔叔和侄女儿不同姓的。”黄氏抢着道:“那是她表叔。”杨五爷道:“张三爷,我看你这事办的太大意。收一个徒弟,很担一分儿责任,你不用她的真亲真戚出名,你就肯收留下来了吗?”张三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她就只有这么一个亲戚。”二和道:“你这话透着有点勉强,她的亲戚,你怎么就闹得清楚?你说她没有真亲真戚的,我引她一位真亲戚你瞧瞧。”说着,就转脸对月容道:“可以请出来了。”月容点了点头,自进内室去了。
张三夫妻看到却是有点愕然,彼此对望着。他们还没有猜出来,这是一桩什么原因的时候,月容已是搀着丁老太走了出来,向她道:“舅母,这堂屋里有好些个人,你对面坐着的,是我师傅、师娘。”丁老太太将头点了两点道:“我们这孩子,麻烦你多年了。”唐大个儿,也走上前来,将她搀扶在椅子上,笑道:“大娘,你坐着,我们正在这里说着,你就是这么一个外甥女儿,不能让你操心。”丁老太将身边站着的月容,一把拉着,站到面前,还用手摸着她的头发道:“孩子,你放心,我总得把你救出天罗地网,若是救你不出去,我这条老命也不要啦。”唐得发摇摇头道:“用不着,用不着。若是有人欺侮你外甥女儿,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的?说句不大中听的话,要拼命,有我们这小伙子出马,还用不着年老的啦!”他说着这话,可站在堂屋中间,横了眼睛,将手互相掀着袖子,对张三道:“姓张的,以前这小姑娘说的话,我还不大敢相信,以为她是信口胡说,照现在的情形看出来,简直你有点拐带的嫌疑。我瞧着,这事私下办不了,咱们打官司去!”口里说,人向张三面前走来,就有伸手拖他的意思。旁边坐的壮汉,这就有一个迎上前来,将手臂横伸着,拦住了他,笑道:“唐大哥,你急什么!张三爷还没有开口啦。”唐得发道:“这小子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张三板着脸道:“你怎么开口就骂人!”说着,不免身子向上一起,唐得发一手叉了腰,一手指着张三道:“骂了你了,你打算怎么办罢!咱们在外头就讲的是一点义气,像你这样为人,活活会把人气死。你瞧这王家小姑娘,是多么年轻的一个人,你……你……你这简直是一个畜类!祖师爷在这儿,你敢起誓,说她是冤枉你的吗?”丁老太道:“大家听听,并不是我一个人起急,我这孩子,实在不能让她跟先前那个师傅去了,那师娘也不是来了吗?请她说两句话。”
黄氏虽是向来没有听到月容说有什么舅母,可是月容说张三的话,并不假,而且有好多话,并不曾说出来,再看看唐得发这几个壮汉,全瞪了眼卷着袖子,那神气就大了,因向张三低声道:“这全是你教的好徒弟,到了现在,给咱们招着许多是非来了。”唐得发向他两人面前再挺进了一步,杨五爷站起来,抱了拳头道:“大家请坐下罢,有话咱们还是慢慢的商量。”唐得发歪了肩膀,走着几脚横步,坐在靠堂屋门的板凳上,两腿分开将手扯了裤脚管,向上提着,那也显然没有息怒。他作出一种护门式的谈判,倒是很有效力的,张三想要走是走不了,要在这里说什么吧,理可都是人家的。他看到茶几上有烟卷,只好拿起来抽着,就算是暂时避开攻击一个笨法子。可是他能不说,禁不住别人不说,他的脚边下,不知不觉的扔下了十几个烟卷头子。
第六回 焚契灯前投怀讶痛哭 送衣月下搔首感清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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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解决,是唐得发同了两位伙伴,陪了张黄氏在家里把月容投师纸取了来,丁老太在身上抖抖颤颤的摸索着,摸出一叠钞票来,抓住了月容的手向她手心里塞了去,因道:“这是三十块钱,是谢你师傅的。虽说你吃了你师傅两年饭,可是你跟他们当了两年的使唤丫头,又卖了两季唱,他们也够本儿了。这钱不是我的,是借来的印子钱,求你师傅行个好罢。”月容接着也没有敢直递给张三,只是交到唐得发手上。唐得发却笑嘻嘻的把一张投师纸作了交换品,笑道:“大姑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你得把字纸看清楚了。”杨五爷也就抢着过来,把纸拿到手上,捧了在电灯下看着,向丁老太道:“老太,投师纸我已经拿过来了,你外甥姑娘自己也看清楚了,上面有她的指印倒是真的。这玩意儿留着总是厌物,当了你外甥姑娘和许多人在这里,在祖师爷当面,在灯火上烧掉罢。”他说着,把那契纸送到烛焰上点着,然后递到月容手上,笑道:“姑娘,你可自己望着它烧掉,”月容当真的,接了过来,眼睁睁的望了那契纸被火烧去,直待快烧完了,方才扔到地下。
张三在那烧纸的时候,不免身子微微的发抖,回转脸来,向黄氏道:“咱们走罢。”黄氏道:“不走还等着什么!”一面起身向外走,一面带了冷笑道:“杨五爷,劳驾了,算你把我们的事给办妥了。”唐大个儿也就跟着站了起来,紧随在她身后,而且鼓着脸子,把两只袖口又在那里卷着。张三慢吞吞的随在后面,微笑道:“走罢,别废话了。”说着,半侧了身子,向在座的人,拱了一拱手,然后扬长着出去。在座的人,就有几个,送到院子里去。
月容站在堂屋里,可就呆了。直等杨五爷送客回屋子来,也向她拱了两拱手,可就笑道:“姑娘你大喜了,事情算全妥啦。”月容这才醒悟过来,低头一看,那契纸烧成的一堆灰,还在佛案面前。这就掉转身来,向老太怀里一倒,畦地一声,哭了起来。丁老太倒有些莫名其妙,立刻两手搀住了她,连连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月容说不出所以来,只是哭。到了这时,杨五爷的女人赵氏,穿了一件男人穿的长夹袍,黑发溜光的梳了一把背头,才笑着出来,见丁老太搂着月容,月容哭得肩膀直颤动,因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还舍不得离开那一对宝贝师傅、师娘吗?”月容听了这话,才忍住了哭道:“我干吗舍不得他们!要舍不得他们,我还逃走出来吗?”丁老太两手握住她两只手微微推着,让她站定,微笑道:“我瞧,是碰着哪儿了吧?”二和同了那几位壮汉,全在堂屋里呆呆地站着,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唐大哥道:“准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吧,那不要紧,今天张三走了,过了几天,我们一样的可以去找他。”月容拭着泪,摇摇头。杨五爷口里衔着那烧烟卷的短烟袋,微笑道:“你们全没有猜着。我早就瞧出来了,她是看到那投师纸烧了,算是出了牢门了,这心里一喜,想到熬到今日,可不容易,所以哭了。”月容听到这里,嘴角上又是一闪一闪的,要哭了起来。赵氏牵了她的手道:“到屋子里去洗把脸罢。”说时,就向屋子里拖了去。
二和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杨五爷笑道:“你一个独身小伙子,哪里会知道女人的事!”二和摇摇头道:“那我是不成。”唐得发道:“杨五爷,现在没我们什么事了吧,我们可以走了吗?”杨五爷拱拱手道:“多多劳驾。”二和道:“没什么说的,改日请五位喝两盅。”唐得发笑道:“这么说,你倒是真认了亲了,这姑娘的事,还要你请客?”王傻子笑道:“那末说我也得请客,我是她干哥哥啦。”正说时,赵氏已是带了月容出来了,头发梳得清清亮亮儿,脸上还抹了一层薄粉。看到王傻子说那话,胸脯子一挺将大拇指倒向着怀里指了两指,瞧他那份儿得意,也就一低头,噗嗤地笑了出来。王傻子笑道:“事情办成了,你也乐了,现在我们一块儿回去了吧?”赵氏道:“她说了,她在丁二哥那里住,挤得他在外面屋子里睡门板,挺不过意的。她瞧我这儿屋子挺多的,就说愿意晚上在我这儿住,白天去给丁老太作伴。”二和道:“我也有这个意思,不过不好意思说出来,要说出来,倒好像我们推诿责任似的。”杨五爷笑道:“这也说不上推诿两个字,现在你是帮她忙的人,我可是她的师傅。”
二和听了这话,自不免怔了一怔,可是立刻转了笑脸道:“好的,好的,咱们明天见了。”说着,向月容也勾了两勾头,先走到母亲面前,将她搀起来,因月容在母亲身边呢,又轻轻的对她道:“诸事都小心点儿。”月容把眼向他瞟了一下,很诚恳的样子,点了两点头,然后直送到大门外来,看了丁老太同王傻子都上马车,才抢到前座边,向二和道:“二哥,这样东西,请你给我带回去,我明日早上使。”二和猛然听到她改口叫着二哥,心里已是一动,一伸手接过东西去,又是个小手巾包儿,心里接着更是一阵乱跳。她还轻轻地道:“明儿见。”那三个字,是非常清脆悦耳。虽然她不同着一道回去,也就十分的愉快了。
到了家里,二和忍不住首先要问的一句话,就是那三十元钞票,由哪里来的。丁老太道:“你想我会变戏法吗?变也变不出这些钱来呀。这是那杨五爷递给我的。”二和道:“他们家真方便,顺手一掏,就是几十。”丁老太道:“一掏几十,那算得了什么!以前我们一掏几百,还算不了什么呢?”二和道:“老人家总是想着过去的,过去我们作过皇帝,我们现在还是一个赶马车的。所以我不想那些事,我也不去见那些人。”丁老太道:“听你挣这口气,那就很好,不过你又要加一层担子,还得大大的卖力呢。”二和道:“你说的是那王家姑娘吗?这有什么担子?她有师傅靠着了。”丁老太也没接着向下说,自上床去安歇。二和在外面屋子里由怀里把那小手绢包儿掏出来,透开看时,却是些花生仁儿和两小包糖果,不由得自言自语地笑道:“孩子气。”依然包好,放在桌子抽屉里。
第六回 焚契灯前投怀讶痛哭 送衣月下搔首感清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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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天亮不久,就被敲院子门的声音惊醒。二和起来开门,迎着月容进来笑道:“你干吗来得这样早?”月容道:“我同师傅说了,这两天,老太身体不太好,我得早一点来,同你拢火烧水。”二和笑道:“你昨天给我的手绢包儿,我还给你留着呢。”月容道:“干吗,我还把师傅的东西,带到这儿来吃?”二和道:“那为什么让我带来?”月容红了脸笑道:“事后我也后悔了,你又不是小孩子,我干吗拿糖子儿花生仁你吃?”她越说越不好意思,可把头低着,扭转身去。二和笑道:“这么办罢,手绢儿我留下了,糖子儿你自己留着吃罢。”月容听到他这样说,越是不好意思,这就跑到屋子里去伏在桌上,格格地笑。这样一来,彼此是相熟得多了,二和也在家里,陪着她做这样,做那样,还是丁老太催他两遍,他才出去作生意。到了下午,二和回来吃过晚饭,月容才到杨五爷家去学戏。
这样下来,有两个星期。据月容说,杨五爷很高兴,说是自己很能学戏,赶着把几出戏的身段教会了,就可以搭班露市了,因为这样,早上来得晚,下午也就回去得早。恰好这两天,二和出去得早,又回来得晚,彼此有三个日子,不曾见到面了。到了晚上,二和等到了这日黄昏时候,下过一阵小雨,雨后,稍微有点西北风,就有点凉意。二和因对母亲说,要出去找个朋友说两句话,请她先睡,然后在炕头边木箱子里,取出一个包妥当了的布包袱,夹在肋下,就出门向杨五爷家走了来。
那时天上的黑云片子,已经逐渐的散失,在碧空里挂一轮缺边的月亮,在月亮前后,散布着三五颗星星,越显着空间的淡漠与清凉。杨五爷的家门口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月亮照在地上雪白,在他们的围墙里,伸出两棵枣子树,那树叶子大半干枯着,在月亮下,不住的向下坠落。为了这一阵黄昏小雨的原故,这深巷子里,是很少小贩们出动,自透着有一番寂寞的境味。就在这时,有一片拉胡琴唱戏的声音,送了出来。那个唱戏的人正是青衣腔调,必是月容在那里唱戏了,于是慢慢走着,靠近了门,向下听了去。她所唱的,是大段《六月雪》的二黄,唱得哀怨极了,二和不觉自言自语的赞叹了一声道:“这孩子唱得真好。”因看到门框下,有两块四方的石墩,这就放下包袱,抬起一只腿,抱了膝盖坐着,背靠了墙,微闭了眼睛,潜心去听。“喂,什么人坐在这门口?”突然有人喊着,二和抬头看时,却是一个穿短装的人,手里提了二三个纸包走了过来。因答道:“我是送东西来的,是杨五爷的朋友。”那人笑道:“我听出声音来了,你是丁掌柜的。”二和道:“对了,你是……”他道:“我是在五爷家作事的老陈,你干吗不进去,在这里坐着?”二和道:“里面正唱着呢,唱得怪好听的。我要是一敲门把里面的人吊嗓子给打断了,那倒是太煞风景的事。”老陈道:“又不是外人,你要听,敲了门进去,还不是舒舒服服的坐着听吗。”他口里说着已是上前去打门环了。
来开门的,正是月容。在月亮下面,老远的就把二和看到,因笑道:“二哥这两天生意好?老早的就出门了,我作得留下来的饭,你够吃的吗?”二和笑道:“够吃的了。今天你还给我煨了肉,稀烂的,就馒头吃真好。”月容道:“馒头凉的,你没有蒸蒸吗?”二和道:“蒸了。这点儿便易活,我总会作的。天气凉了,你穿的还是那件旧夹袄我给你作的新衣服,已经得了。一件绒里儿的夹袍子,一条夹裤,你上次不是作了一件大褂子吗,就照那个尺寸叫裁缝缝的。事先我没有告诉你,怕你同我客气,不肯收下,现在衣服做得了,我瞧着样子还不怎么坏,特地送了来。”说着,把衣服包袱交到她手上,老陈笑道:“姑娘,我还告诉你一桩新闻,丁掌柜的早就来了,他在大门口,听到你在吊嗓子,说是你的戏唱得很好,坐在这里石头墩子上听,他不肯敲门,怕是一敲门,里面的戏就停止了。”月容手里捧了包袱,向二和望着道:“是吗?”二和道:“你唱得太好了,我听着几乎要掉下泪来。有五爷这样好的师傅教你,你将来还不是一举成名吗?”月容道:“我有那样一天,我先给二哥磕头。”二和道:“用不着磕头,只要……”说着,嘻嘻地一笑。月容站在那里,也沉默了一会子,便道:“二哥进来坐罢。”二和道:“我在门外边,坐了大半天了,我妈已经睡了,我不敢久耽搁,我要回去了。”月容道:“那也好,师傅赶着同我吊嗓子呢。我明天早点来给你作饭。”说着,她转身进去。二和见那大门关着,正待要走,那门跟着又打了开来,月容可就伸出半截身子来,叫道:“二哥,你别见怪,我还没有跟你道谢呢,谢谢你了。”二和笑道:“这孩子淘气。”等那门关了,自己也就向回头路上走。
还没有走二三十步路呢,那胡琴唱戏的声音,却又送过来,二和不由得站住了脚,向下又听了一听。这胡同里,并没有什么人,当头的月亮,照着白地上一个人影子,心里这就想着:“妈已经睡了,除了熄灯火,也没有别的事,就晚点儿回去,也不要什么紧。”于是抬起手来,搔搔自己的头发,望着那大半圆的月亮。天上不带一丝斑的云彩,让人看着,先有一种心里空洞的感想,那遥远的唱声送了过来,实在让人留恋不忍走。抬起在头上搔痒的那只手,只管举着不能放下来,就是放下来,又抬了上去搔着痒,好像在他这进退失据的当儿,这样的搔着头发,就能在头发上寻找出什么办法来似的。他全副精神都在头上,就没有法顾到脚下,所以两只脚顺了路,还是向前走,到了哪里,他自己也不觉得。不过那胡琴声和唱戏声,却是慢慢的更加放大,唱词也是字字入耳,直待自己清醒过来,这才看到,又是站在杨五爷门口了。既然到了这里那就向下听罢,月亮下那个古石墩,仿佛更透着洁白,他并不怎样地留意,又坐在上面了。
第七回 腻友舌如簧良媒自荐 快人钱作胆盛会同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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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凄凉的深夜里,在月亮下面坐着,本也就会以引起一种幽怨,加之杨五爷的家里又送出那种很凄凉的戏腔与琴声来,那会更引起听的人一种哀怨情绪。二和坐在那大石墩子上,约摸听了半小时之久,不觉垂下两点泪来。后来是墙里的声音,全都息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已经偏斜到人家屋脊上去。满寒空的冷露,人的皮肤触到,全有一阵寒意,自己手摸着穿的衣服,仿佛都已经是在冰箱里存储过了的。他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口气道:“回家去罢。”一个人在月亮下面,低头看了自己的影子,慢慢走回家去。
当自己推开自己跨院门的时候,却看到外面屋子里灯火也亮着,便问道:“谁到我家来了?”屋子里并没有人答应,二和抢着一步,走进屋去,却看到同院住的田大嫂子,在桌子边坐着,桌子上放了一个青布卷儿。便笑道:“是大嫂子来了。我说呢,我们老太,她双目不明,要灯干什么?她也不会把灯捧到外面屋子里来。”田大嫂笑道:“你别嚷,你老太太睡着呢。你不是有两双旧袜子吗,我给你缝上两只底了,现在经穿得多了。”说着,把那个布卷儿拿起,笑嘻嘻地,递到二和手上。就在这时,向二和脸上看着,问道:“你流泪来着吧?”二和道:“笑话,老大个子哭些什么?”田大嫂道:“就算你没哭,你心里头也有什么心事。”二和笑道:“刚才我在大月亮下走路,想起我小时候在花园子里月亮地下玩,到现在就像作了一个梦一样。我想到那样好的人家,一天倒下来,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田大嫂笑道:“我说你为着什么心里难受,原来是为了这个,你也太想不通了,谁能够穷一百年,谁又能够阔一百年?你现在这样苦扒苦挣的干着,那真没有准,也许再过三年五载的,你慢慢儿发起财来,自己再盖一座花园子,那日子也许有呢。再说,你现时又得了一个美人儿了,将来带着美人儿游花园,那才是个乐子。”二和笑道:“大嫂又开玩笑,我哪里来的美人儿?”田大嫂道:“不说这院子里吧,就是这条胡同里,谁又不知道?你还打算瞒着呢!”二和笑道:“你说的是王家那姑娘?现在人家在杨五爷那里学戏了。”田大嫂笑道:“她不是天天到你这儿来帮着你府上作饭吗?”二和道:“那也不过她念我们一点好处,到我家里暂时帮一点儿小忙。”田大嫂斜靠着桌子,又坐下了,将眼斜望了他道:“她叫你什么?”二和笑道:“你又要开玩笑了。”田大嫂笑道:“这算是玩笑吗?你叫我什么?”二和道:“我叫你大嫂呀。”田大嫂道:“这不结了。你叫我大嫂,她叫你二哥,这不是一条路?”二和笑着,用手又搔搔头发,然后在怀里掏出烟卷来。递了一根给田大嫂。她笑道:“二和,你今年多大岁数了?”说着,把一枝烟衔在嘴上,二和擦了一根火柴,弯腰给她点着烟卷笑道:“我二十五岁了。要是我家没穷的话,我也该大学毕业了。”
田大嫂两个指头夹着烟卷,对灯光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谁问你这个?你二十五岁,人家才十六岁,年岁透着差得远一点。再说姑娘年纪太轻了,可不会当家。我同你作媒,找一位二十挨边的,你看好不好?模样儿准比得上你那位干妹,粗细活儿一把抓,什么全作得称你的心,你瞧怎么样?”二和笑道:“好可好。可是你瞧我一家老小两口,全都照应不过来,还有钱娶亲吗?”这位田大嫂,把她的瓜子脸儿一偏,长睫毛里的眼珠一瞟,她又是两片厚嘴唇,微微噘起,倒很有点丰致。把右手举起,将大拇指同中指,夹住弹了一下,拍地作起响来,她笑道:“好孩子,在你大嫂子面前,来这一手,谁问你借钱来着,尽哭穷。你说没钱,给你干妹妹买皮鞋,买丝袜子,做旗袍,哪儿来的钱?”二和道:“就是同她做了一件布旗袍,哪里买了皮鞋同丝袜子?可是这件事,你怎么又会知道的?”田大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干的事,这院子里知道的就多着了。喂,有热茶没有,给你老嫂子倒碗茶来。”二和笑道:“田大嫂,你今晚是怎么着?只管教训我来了。”田大嫂笑道:“玩笑归玩笑,正话归正话。我家大姑娘,你瞧得上眼吗?”二和斟了杯茶送到她面前,又退回来,一双腿搭在矮凳上,半斜了身站着,将一个食指,连连的点着她道:“你这是人家大嫂子?对着我们这二十来岁的光棍,有这样说话的?”田大嫂将两指夹着烟卷,向地面上弹了两弹灰笑道:“依你应当要怎样的说呢?”二和道:“依我说,你根本就不能谈到你家大姑娘。”大嫂将嘴一撇道:“你又假充正经人了。再说我说这话,也不是没有缘故的,我瞧你往常对我们大姑娘,倒夸个一声好儿;我们大姑娘呢,提到了你,也没有说过什么坏话。我的意思。想喝你们一碗冬瓜汤,你瞧怎么样?”
二和听她这样很直率地说了出来,这倒不好怎样的答复,于是抬起一双手来,刚搭到头上,田大嫂笑道:“你别露出这副穷相来了,又该伸手去搔头皮了。”二和笑道:“大嫂子,你这张嘴真厉害,我没法对付你了。”于是搬了个矮凳子,拦门坐着,斜对了她,又笑道:“你这番好意,我感谢得很。怎么你今天晚上突然的说出来了?”田大嫂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不就为了你现在有一个干妹妹了。我打算来问你老太太,要是你真把那位姑娘,当了干妹妹看待呢,我这话还有法子说下去;你若是留着她作少奶奶的,我就不用喝这碗冬瓜汤了。偏是我到这里来,又遇到了老太太睡着了,我没法儿说什么。你既来了,干脆,我就对你说罢。”二和又在怀里把烟卷盒子掏出来,先送了一根烟递到田大嫂面前去,她伸着巴掌,向外一摊,笑道:“你别尽让我抽烟,我说的话,你到底是给我一句回话。”二和笑道:“这件事,我透着……”说时,向田大嫂一笑,取了一根烟卷,只管在烟盒子上顿着。田大嫂笑道:“透着晚一点儿吧?你现在家里有个候补的了。”二和道:“大嫂老是绕了弯子说话。”田大嫂道:“本来吗,现在提亲,是透着晚一点,可是不为了晚一点儿,我还不赶着来提呢。”说着,把声调低了一低,而且把身子微微的向前伸着,笑道:“咱们姐儿俩,以往总还算是不错,我是对你说一句实心眼儿的话,依着我们那口子的意思,很想把他的大妹子许配给你。他想托人出来说,又怕碰你的钉子,所以我就对他说,等我先来对老太太讨讨口气。”二和笑道:“真有这话吗?怎么田大哥在我面前,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露过?”田大嫂笑道:“你这人真聪明,他要是能露出一点消息来还用得着我现在来说吗?”二和说了一个哦字,也就没有说别的什么。
丁老太可就在屋子里插言了,问道:“二和,你回来啦?同谁说话?这么大嗓子,像打架似的。”田大嫂抢着道:“老太太,是我啦。恭喜您得了一位干姑娘,我还没有到这儿来瞧过她呢。”丁老太道:“她现时晚上在师傅家里学戏了,不过白天在我这里待一会儿。”田大嫂道:“老太,你干吗让她去学戏?你府上也差一个人,留着您作儿媳妇不好吗?”丁老太笑道:“大嫂子,又开玩笑。咱们救人家,就把人救到底,若是留着自己做儿媳妇,那我们成了拐带人口的了。再说人家也很年轻,我们这大小子,有点儿不相配。”田大嫂子道:“您是一片佛心,将来您有好处,一定可得着一位好儿媳妇。”说着话,只管向二和目翔艮睛,二和笑着,只将手来指她。丁老太道:“你们田大哥没回来吗?”田大嫂子笑道说:“我们老夫老妻的,他回来了,我还陪着他啦?再说他在柜上,就常不回来。不回来也好,我同我家大姑娘谈谈笑笑的,自在很多啦。”丁老太道:“在外面挣钱的人,身子总是不能自由的,也难怪他。”大嫂道:“难怪他,我……”一言未了,只听到外面大院子里,有一个很粗嗓子的人叫起来道:“喂,十一点,该回来啦,人在哪儿?没事尽神聊,聊得街坊也不能睡。”田大嫂起身道:“丁老太,明儿见,我们那冤家回来了。你瞧,他一进院子,就是这样大嚷,倒说我吵了街坊呢。”她口里说着,人已是向外面走去了。二和跟着后面要送她,她却回转身来,摇了两摇手,二和也就只得算了。在这天晚上,倒不免添了许多心事,想着田大嫂虽是开玩笑,有些话,也是对的。母亲说救了人,自己又留着,那成了拐带人口,那更是不错。
第七回 腻友舌如簧良媒自荐 快人钱作胆盛会同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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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早上,且不走开,自己搬了一张小方凳子,在院子里坐着,只是想心事。耳边轻轻脆脆地听到人叫了一声二哥,二和抬头看时,正是月容进来了。她把新作的那件青布夹袄穿起,越透着脸子白嫩,立刻站起来,笑脸相迎道:“你今天倒是来的这样早。”月容笑道:“我要是来晚了,你又出来了。我还来报告你一个消息,下个礼拜一,我就上台了。”二和笑着,只管把两只手互相搓着,因道:“你师傅待你真好,你将来有出头之日,可别忘了人家。”月容道:“师傅待我好,二哥待我更好呀。”二和笑道:“那末,你也别忘了我。”月容没说什么,微微低了头,把右手反背到身后去。二和笑道:“你手上拿着什么?”月容笑道:“我给二哥买的,我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你看。”二和笑道:“这是笑话,给我买的东西,又怎么不好意思给我看呢?”月容这才笑着把手伸出来,原来是提了一个手绢包,下面沉甸甸的坠着。二和看到,刚要伸手去接时,她又把手缩了回去,依然藏到身后去。二和笑道:“你既然拿来了,当然要给我,难道你还舍不得给我吗?”月容笑道:“你这样说着,那我只好拿出来了。”说着,把那手绢包,就递到二和手上。二和刚是打开手绢包来看,她就起身向正面屋子里奔了去,二和笑道:“要送我东西呢,又要害臊,这是什么原因?我倒有些不解。”口里说时,那手绢包已是打开,原来里面是两个大烤白薯,于是把手绢揣在衣袋里,手上就拿了白薯,剥着烤焦的皮向屋子里走,笑道:“我最爱吃烤白薯,你怎么会知道的?”月容听到,赶快掉转身来,迎了他笑,而且将手指了丁老太屋子里,又摇了两摇。
二和看到她这种做作,也就跟着笑了。先把这个剥了皮的白薯递给了月容,而且点点头,叫她吃,然后自己坐在太阳里台阶石上,自剥了另一只烤白薯吃,一只腿架起来,手胳臂搭在腿上,态度十分的自在。月容道:“老太还没有起来啦,二哥不出去,还等她起来吗?”她说着这话时,人是靠了门框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将鞋尖点了地面,一手拿了白薯慢慢地吃,眼睛望了二和笑。二和道:“到了现在,你总算是快乐的了。”月容道:“我这份快乐,还不是二哥给的吗,现在想起来,总算我没有错认了人。”二和还没有答话呢,王傻子早是在跨了院门口叫了进来道:“我瞧见的,我们大妹来了。”月容抢着迎到院子里来笑道:“大哥,你没出去作买卖啦?我特意给你报信来了,我下个礼拜一就要上台了。”王傻子两手一拍道:“那就好极了,我邀几位朋友去捧场。”二和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着,她初上台,总要有几个人在台下叫个好儿,才能够给她壮一壮胆子。”王傻子道:“不捧场就算了,假如要捧场的话,必得热热闹闹捧一场,要不然,满池子人听戏,只有一个人叫好,那也反显着寒碜。”二和道:“壮胆子可不容易,得花一笔钱。”王傻子道:“就是这一层,我透着为难。就说池座罢,一个人的戏票,总要六毛钱,十个人就要六块钱,听一日戏,捧一回场,两口袋面不在家了。咱们真有这个钱……”他口里说着,眼睛可是向月容望着,显着很亲切的样子,便改口道:“不能那样算了,大妹一生一世,就看到这三天打炮的运气如何。杨五爷供她吃喝不算,还教她一身好本领,咱们出几个钱恭贺恭贺,也是应当的。”二和道:“要让咱们谁出来请客,都有点儿请不起。莫如咱们自己出面去请朋友帮忙,谁愿给咱们哥儿俩一点面子的,谁就去听戏,好在这花钱也不多,谁去捧一天场,谁花五六毛钱。”王傻子道:“这倒是行,大妹,我还问问你,你是晚上唱,还是白天唱?”月容听到他两人说,决定去捧场,那更是笑容满面看看二和,又看看王傻子,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王傻子道:“若是在白天,请人捧场那就透着难了。我们这一伙朋友,全是白天有事干的,谁能丢了自己的活不干,到戏馆子里去捧场呢?”月容抢着道:“是晚上,是晚上。”
他们三人在院子里这样的高谈阔论,自然也就把屋子里睡觉的丁老太太吵醒,她就在屋子里嚷起来道:“这么一大早,怎么你们就在院子里开上了会啦?”月容听说,对着两人乱摇两手,而且还努着嘴,二和微笑着点点头,就不再谈了。王傻子进来,对老太敷衍了两句,然后走了出去,却在跨院子门口向二和招了几招手。二和迎出去,他就握着手道:“回头咱们在茶馆子里见。大妹怕老太太不愿你捧角,所以她要瞒着。”二和笑道:“这位姑娘八面玲珑,什么全知道,你可别把她当年轻的小女孩看待了。”王傻子笑道:“也就是这一点子可人心。”二和笑道:“你的傻劲儿又上来啦,怎么可人心三个字,也说了出来?”王傻子笑道:“可我的心要什么紧,可你的心,那才好呢。”他说着这话,昂了头,哈哈大笑走去,二和看了他后身,也只有摇摇头。
在这日下午四点钟,二和收了车回到家里,将马拴在棚子柱子喂料,自向四合轩小茶馆里来。隔了玻璃窗子,就听到里面一阵哈哈大笑,接着王傻子在那里叫道:“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毛,没有钱就能办事啦?我一个作皮匠的人,能有多少钱花?我现在有了个主意,大家先捧捧我的场,邀一枝二十块钱的会,共邀十个人。每人在这第一次,只凑合两块钱得了。将来谁手头紧,谁先使会,咱们还不好商量哇?又不是白帮忙。再说,我还要请各位听两晚上戏呢,这又挣回去一块多了。这样便宜的事,作了人情,又有乐子,你们再要不干,算骂我是个混蛋。”随了这话,茶馆子里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二和抢着走了进去,只见王傻子架起一腿在凳上,手按了小桌上的茶壶,侧了身子坐着,脸上还是红红的,所有茶馆子里的人,全都对他脸上望着。二和走进来,向大家点点头,这就有人道:“别慌,人家正主儿来了。”只这一句,把王傻子的脸更涨红了。可是二和只当没听见,从从容容的,在王傻子对面坐下。王傻子不等他开口,先道:“你没来,我就邀过人了,大家在面子上虽没说什么,可是很有点不自然的样子。那意思我也就明白了,说咱们这卖苦力的人,至多花一个一毛两毛的到天桥去绕一个弯,那里能够上大戏馆子捧角去?像咱们这种人,没钱买杂合面,向朋友借个块儿八毛的,说一句急难相助,人家不好说什么。现在咱们要学阔人,耍一耍阔劲,捧起角来,人家也没发疯病,谁肯干这事?可是我们已经在月容面前,夸过海口了,到了现在,就是这样无声无色地冷销了,以后把什么脸去见人?所以我就想着,只有自己掏腰包请人听戏,那是最靠得住的事。在座的朋友,有邀过你的会的,也有邀过我的会的,现在咱们俩凑合着,共请十位朋友,凑一枝二十块钱的会。以后咱们每月各垫两块会钱,那总没什么,你每月替王姑娘少作一件衣服,我少上两回大酒缸,钱也就省出来了。”二和笑道:“我哪里能够月月替她作衣服?”王傻子站起来,将胸一拍道:“你要遮遮掩掩的,那就归我一个人得了,谁让我教人家小姑娘叫一声大哥呢。”他说着,向各个座位上走去,见着人说问:“凑合我一枝两块钱的会,你念交情,你就答应了。若是凑合不起来,你也直说,别让我胡指望。”他说着,还是在人家面前,提起茶壶来,斟上一杯茶。大家看了他这样一来,想着钱又不是白扔了,都只好答应下来。
一直问到第三个人头上,挤在墙角上坐的唐得发就问道:“王大哥,你怎么不邀我一角?”王傻子向他望着笑道:“别忙,我慢慢地来,少不了问到你头上来的。”唐得发道:“你别问了,不就是两块钱的一枝会吗?交朋友谁也有个你来我往的,你说请些什么人罢,你要请的人,本人不答应,我也替他答应了。”
王傻子听到这话,倒向他望着,有点儿发愣。唐得发道:“我是实话。你想,这件事除了你和丁二哥,还有一位杨五爷,一说起来,是三个人的面子,这点忙还不帮,那不算朋友了。还有哪几位肯会的,现在咱们来一个新鲜玩意儿,举手为号。”他这样一说,把一只铁锤似的手举了起来,随着胸脯向上一挺,那样子是很带劲。于是这小茶馆子里十来张小桌子边,全有手、胳膊伸了起来。唐得发走过来,一手握了二和的手,一手握了王傻子的手,连连的遥撼了两下,笑道:“你瞧,帮忙的可就多了。王大哥说是钱是人的胆,咱们这就算走路捡鸡毛凑掸子了。”王傻子道:“他们不玩笑吗?”唐得发道:“我已经说了,上你们一枝会,就是三个人的面子。现在再又加上我唐大个儿,谁不凑热闹,以后别上这四合轩喝茶了。话说明了,你二位有了胆子没有?”只他这一篇话,王傻子作了一个表演,全座又哈哈大笑了。
第八回 一鸣惊人观场皆大悦 十年待字倚榻独清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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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王傻子听唐大个儿说有这样的好事,心里快活极了,什么话也不说,对了大家,正正端端的磕下头去。他那头的姿势,还是特别的有趣,两手叉着地,十指伸开像鸡脚爪一般,两只鞋底板朝上,头向前栽,两只脚底板向上一翘,像机器一般的非常合拍。
唐得发等他磕到两个头的时候,就把他由地面上拖了起来,笑道:“你的傻劲儿又起来了。”王傻子站起来还是弯了腰,将两手摸了自己的膝盖,因道:“你想我这人会傻吗?是我怕你们说话不当话,现在磕下头去,瞧你们怎样办。谁要不答应我的话,白领了我一个头,我活折死你们。”唐得发笑道:“要是你这个法子可以走得通。我也满市磕头去。”王傻子听了这话,一手抓住唐得发的粗胳臂,瞪了眼道:“老唐,那可不行!你骗我磕了头,不给我帮忙,那我就同你拼命。别说你是这么大个儿,就是一丈二尺长的人,我也同你打一架。”他说了这话,两手一同抓住了唐得发的手臂,乱晃了起来。唐得发笑道:“像你这样的实心眼儿待人,天神也会感动,我一定凑合着就是了。”王傻子回转头来向二和望着,凝视了一会子,问道:“你瞧,怎么样?”二和笑道:“唐大哥不会欺咱们的。真要不成,我比你还要卖劲,挨家儿的,磕三头去,你瞧好不好?”王傻子道:“唐大哥,你听见没有?可别让丁二和到你家去磕头。”在座的茶客,看到他两人这样努力,就都站起来,向他二人解释着,说是无论如何不能失信。王丁二人看看各人的颜色,料着不会有什么问题,二人就很欢喜的回家去。
他们第一件事,自然是向杨五爷家月容去报信。第二件事,是把各人所要摊的会钱完全收了起来,共是二十块钱,加上自己同二和的份子,就是二十四块钱,这一枝会虽是丁王二人共请的,但是二和料着共是十二个人,捧两天场,这些钱,依然是不够。不能让王傻子再出钱,所以他就把钱接了过去,一个人来包办。第三件事是去买两天对号入座的戏票子。
时光容易,一混就到了星期一。这日下午四点钟,王傻子就到四合轩去,把曾经入会的人,都催请了一遍,说是人家唱前几出戏的,务必请早。在这种茶馆子里的人花块儿八毛去正正经经听戏,那可是少有的事。月容现在登台的戏馆子,也算二路戏馆子,一年也不轻易地去一回。现在有到戏院子里去寻乐的机会,多听一出戏,多乐一阵子,为什么不早到?所以受了王傻子邀请的各人,全是不曾开锣,就陆续的到了。丁二和是比他们更早的到,买了十盒大哈德门香烟,每个座位前,都放下一包,另是六包瓜子、花生同糖果,在两个座位前放下一份。白坐在最靠近人行路的一个座位上,有客到了,就起来相让。倒把戏馆子里的茶房,先注意了起来。这几位朋友,真是诚心来听戏的,全池座里还是空荡荡的,先有这么十二个人拥挤着坐在一堆,这很显着有点刺眼不过。他们自己,以为花钱来听戏,迟早是不至于引人注意的,很自在的坐着。
等到开锣唱过了两出戏,池座里约摸很零落的,上了两三成人,这就看到上场门的门帘子一掀,杨五爷口里衔着一杆短短的旱烟袋,在那里伸出半截子身子来,对于戏台下全看了一遍场,然后进去。二和立刻笑容满面的向同座的人道:“她快要上场了,我们先来个门帘彩罢。”大家随了他这话,也全是笑容簇涌上脸,瞪了两眼,对台上望着。王傻子却不同,只管在池座四周看了去,不住的皱着眉头子,因道:“这些听戏的人,不知道全干吗去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来。你瞧只有我们这一班人坐得密一点。”二和道:“那当然,前三出戏是没有什么人听的,还不到上座的时候啦。”王傻子道:“是这么着!那我们得和杨五爷商量,把大妹的戏码子向后挪一挪,要不然,她的戏好,没有人瞧见,也是白费劲。”他的议论,不曾发表完毕,坐在他身边的人,早是连连的扯了他几下衣襟。当他回转脸来向台上看去,那《六月雪》里的禁婆已经上场了,那杨五爷在门帘里的影子,又透露了出来,及至禁婆叫着窦娥出来,她应声唱着倒板,大家知道是月容上场了,连喊好带鼓掌一齐同发。这时,那门帘子掀开了,月容穿了青衫子,白裙子,手上带了银光灿烂的锁链,走了出来。她本是瓜子脸儿,这样的脸,搽了红红的脂胭贴了漆黑的发片越显得像画里的人一样,于是看见的人,又哄隆的一声鼓起掌来。在池座里上客还是很寥落的时候,这样的一群人鼓掌喊好,那声音也非常之洪大,在唱前三出戏的人,有了这样的上场彩,这是很少见的事,所以早来听戏的人,都因而注意起来。加之月容的嗓子很甜,她十分的细心着,唱了起来也十分的入耳。其间一段二黄是杨五爷加意教的,有两句唱得非常好听,因之在王傻子一群人喊好的时候,旁的座上,居然有人相应和了。
在他们前一排的座位上,有两个年轻的人,一个穿灰哔叽西服,一个穿蓝湖绉衬绒夹袍子,全斜靠了椅子背向上台望着。他两人自然是上等看客,每叫一句好,就互相看看,又议论几句,微微的点了两点头,表示着他们对于月容所唱的,也是很欣赏。二和在他们身后看得正清楚,心里很是高兴,因对坐在身边的人低声笑道:“她准红得起来。前面那两个人,分明是老听戏的,你瞧他们都这样听得够味,她唱得还会含糊吗?”那人也点点头答道:“真好,有希望。”二和看看前面那两个人身子向后仰得更厉害了,嘴角里更衔住了一枝烟卷,上面青烟直冒,那是显着他们听得入神了,偶然听到那很得意的句子,他们也鼓着两下巴掌。直把这一出戏唱完,月容退场了,王傻子这班人对了下场门鼓掌叫好,那两人也就都随着叫起好。
不多一会子杨五爷缓缓地走到池座里来,这里还有几个空座位,他满脸笑容地就坐下了,对了各人全都点了个头。王傻子道:“五爷,这个徒弟,算你收着了。你才教她多少日子,她上得台来,就是这样好的台风。”杨五爷本来离着他远一点的地方坐着,一听说,眉毛先动了,这就坐到靠近的椅子上,伸了头对王傻子低声笑道:“这孩子真可人心。初次上台,就是这样一点也不惊慌的,我还是少见。后台的人,异口同声,都说她不错呢。”二和笑道:“后台都有这话吗?那可不易,她卸了装没有?”杨五爷道:“下了装了,我也不让她回家,在后台多待一会子,先认识认识人,看看后台的情形,明天来,胆子就壮多了。你们也别走,把戏听完了,比较比较,咱们一块儿回家。”王傻子道:“那自然,我们花了这么些个钱,不易的事,不能随便就走的。”
第八回 一鸣惊人观场皆大悦 十年待字倚榻独清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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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这话时,那前面两个年轻的看客,就回过头来,看了一看。二和眼快,也就看到那位穿西服的,雪白的长方脸儿,架了一副大框眼镜,里面雪白的衬衫,和雪白领子,系上了一根花红领带,真是一位翩翩少年,大概是一位大学生吧,在他的西服小口袋里,插了一枝自来水笔。幸而他转过脸去是很快,不然,二和要把他面部的圆径有多少,都要测量出来了。
杨五爷因为池子里的看客慢慢的来了,自起身向后台去,临走的时候,举了一只手比了一比,随着又是一点头,他那意思就是说回头见了。等到要散戏的时候,五爷事先到池座里招呼,于是大家一同出来,在戏馆子门口相会。月容早在这里,就穿的是二和送的那件青布长夹袍子,脸上的胭脂还没有完全洗掉,在电光下看着,分外的有一种妩媚之处。王傻子笑道:“你瞧,我们今天这么些个人给你捧场,也就够你装面子的了吧?”月容真够机灵,她听了这话并不就向王傻子道谢,对着同来的人,全都是弯腰一鞠躬。杨五爷笑道:“各位,这一鞠躬,可不好受,明天是她的《玉堂春》,还要请各位捧场呢。”大家听了异口同声地说,明天一定来。大家说笑着,一同向回家的路上走,快到家了,方才陆续的散去。二和却坚决邀了王傻子一同送月容师徒回家。
月容缓缓的落后,却同二和接近,二和笑道:“你有点走不动了吧?你先时该坐车子回来。”月容低声笑道:“现时还不知道能拿多少戏份哩,马上坐起车来,拿的戏份,也许不够给坐车的。”二和道:“可不能那样说,今天你有师傅陪伴着,往后不能天天都有人送你,不坐车还行吗?”月容笑道:“到了那时候再说,也许可以找一辆门口的熟车子,一接一送,每天拉我两趟。”二和道:“可是打明后天起,五爷若是不能陪着你的话你怎么办?”月容道:“我唱完戏不耽误,早点儿回家就是了。”二和道:“冬天来了,你下戏馆子在十点钟以后了,街上就没有人了,那怎么成呢?”月容低笑道:“要不,我不天黑就上戏馆子,到了晚上,你到戏馆子来接我去。”二和道:“好哇,你怕我作不到吗?”在前面走的杨五爷,就停住了脚问道:“你们商量什么事?”月容走快两步,走到一处来,便答道:“二哥说,要我给他烙馅儿饼吃,我说那倒可以,他得买一斤羊肉,因为还得请请王大哥呢。,”二和听了她撒谎很是高兴,高兴得自己的脚步不免跳了两跳。说话之间,已是到了杨五爷门口,五爷一面敲着门,一面回转头来向他们道:“不到里面喝碗水再走吗?”二和道:“夜深了,五爷今天受累了,得休息休息,我也应当回家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呢。”他说着,道了一声明儿见,就各自分手了。
到了次日晚上,还是原班人物,又到戏馆里去捧了一次场。昨晚的《六月雪》,是一出悲剧,还不能让月容尽其所长。这晚的《玉堂春》,却是一出喜剧,三堂会审的一场,月容把师傅、师母所教给她的本领,尽量的施展开来,每唱一句,脸上就做出一种表情,完全是一种名伶的手法,因之在台下听戏的人,不问是新来的,还是昨晚旧见的,全都喝彩叫好。那戏馆子前后台的主脑人物,也全都得了报告,亲自到池子里来听戏。杨五爷看在眼里,当时只装不知道,到了家里,却告诉月容,教她第三天的戏更加努力,这样一来,有四天的工夫,戏码就可以挪后两步了。月容听了,心里自然高兴。杨五爷觉得多年不教徒弟,无意中收了这样一个女学生,也算晚年一件得意的事,接着有一个星期,全是他送月容上戏馆子去。戏馆子里就规定了月容唱中轴子,每天暂拿一块钱的戏份。这钱月容并不收下每日领着,都呈交给师傅,而且戏也加劲的练。每日早上五六点钟,出门喊嗓,喊完了嗓子,大概是七点多钟,就到丁家去同二和娘儿俩弄饭。
这天吊完了嗓子到丁家去叫门,还不到七点钟,却是叫了很久很久,二和才出来开门。月容进得跨院来,见他还直揉着眼睛呢,便笑道:“我今天来着早一点。早上天阴,下了一阵小雨,城墙根下,吊嗓子的人很少,我不敢一个人在那里吊嗓,也就来了,吵了你睡觉了。”二和笑道:“昨天回来晚了一点,回来了,又同我们老太太说了很久的话,今儿早上就贪睡起来了。”月容站在院子里,两手抄抄衣领,又摸了摸鬓发,向二和笑道:“二哥,今晚你别去接我了。一天我有一块钱的戏份,我可以坐车回家了。”二和道:“这个我也知道,我倒不是为了替你省那几个车钱,我觉得接着你回家,一路走着聊聊天,很有个意思,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家了。将来你成了名角儿,我不赶马车了,给你当跟包的去。”月容道:“二哥,你干吗这样损人,我真要有那么一天,我能够不报你的大恩吗?”二和道:“我倒不要你报我的大恩,我对你,也谈不上什么恩,不过这一份儿诚心罢了。你要念我这一点诚意,你就让我每天接你一趟。这又不瞒着人的,跟五爷也说过了。”月容笑道:“并不是为了这个。后台那些人,见你这几晚全在后台门外等着我,全问我你是什么人。”二和笑道:“你就说是你二哥得了,要什么紧!”月容将上牙咬了下嘴唇皮,把头低着,答道:“我说是我表哥,他们还要老问,问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和笑道:“你为什么不说是二哥,要说是表哥呢?”月容摇摇头道:“你也不像我二哥。”二和道:“这样说,我倒像你表哥吗?”
月容不肯答复这句话,扭转身就向屋子里跑着去了。二和笑道:“这事你不用放在心里,从今晚上起,我在戏馆子外面等着你。”月容在屋子里找着取灯儿劈柴棒子,自向屋檐下扰炉子里的火,二和又走到檐下来,笑道:“你说成不成罢。”月容道:“那更不好了,一来看到的人更多,二来刮风下雨呢?”二和道:“除非是怕看到的人更多,刮风下雨,那没关系。”月容只格格地一笑,没说什么。这些话,可全让在床上的丁老太太听到了,因是只管睡早觉,没有起来。二和吃了一点东西,赶马车出去了。
月容到屋子里来扫地,丁老太就醒了,扶着床栏杆坐了起来,问道:“大姑娘,什么时候了?”月容道:“今天可不早,我只管同二哥聊天,忘了进来,给您扫拾屋子。”丁老太道:“我有点头昏,还得躺一会儿。”月容听说,丢了手上的扫帚,抢着过来扶了她躺下,将两个枕头高高的垫着。丁老太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是想不到,现在得着你这样一个人伺候我。”月容道:“您是享过福的人,现在您就受委屈了。”丁老太道:“你在床沿上坐着,我慢慢的对你说。你说我是享过福的人不是?我现在想起来是更伤心,还不如以前不享福呢。”月容一面听老太说话,一面端了一盆脸水进来,拧了一把手巾,递给丁老太擦脸。丁老太道:“说起来惭愧,我是什么也没剩下,就只这一张铜床。以前我说,就在上面睡一辈子,现在有了你,把这张铜床送给你罢,大姑娘,你什么时候是大喜的日子,这就是我一份贺礼了。”月容接过了老太手上的手巾子,望她的脸道:“您干吗说这话,我可怜是个孤人,好容易有了您这么一位老太教训着我,就是我的老娘一样,总得伺候您十年八年的。”丁老太笑道:“孩子话。你今年也十六岁了,伺候我十年,你成了老闺女了。”月容又拧把毛巾来,交给她擦脸,老太身子向上伸了一伸,笑道:“我新鲜了,你坐下,咱们娘儿俩谈谈心。”月容接过手巾,把一只瓦痰盂,先放到床前,然后把牙刷子漱口碗,全交给老太太。她漱完了口,月容把东西归还了原处,才倒了一杯热茶给丁老太,自己一挨身,在床沿上坐下。
丁老太背靠了床栏干,两手捧了茶杯喝茶,因道:“若是真有你这样一个人伺候我十年,我多么舒服,我死也闭眼了。可是那不能够的,日子太长了,你也该找个归根落叶的地方,你不能一辈子靠你师傅。”月容在老太脸上看见了微笑,因道:“唱戏的姑娘,唱到二十多三十岁的,那就多着呢。我们这班子里几个角儿,全都三十挨边,我伺候您十年,就老了吗?而且我愿意唱一辈子戏。”丁老太笑道:“姑娘,你年轻呢,现在你是一片天真,知道什么?将来你大一点,就明白了。不过我同你相处这些日子,我是很喜欢你的。就是你二哥,那傻小子,倒是一片实心眼儿,往后呢,总也是你一个帮手。不过你唱红了,可别忘了我娘儿俩。”老太说到这句话,嗓音可有点硬,她的双目,虽是不能睁开,可是只瞧她脸上带一点惨容,那月容就知道她心里动了命苦的念头。便道:“您放心,我说伺候您十年,一定伺候您十年。漫说唱不红,就是唱红了,还不是您同二哥把我提拔起来的吗?”丁老太听了这话,忽然有一种什么感触似的,一个转身过来,就两手同将月容的手握住,很久没说出话来,她那感触是很深很深了。
第九回 闲话动芳心情俦暗许 蹑踪偷艳影秀士惊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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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月容虽然很聪明,究竟是个小姑娘,丁老太突然的将她的手握住,她倒是有点发呆,不知要怎样来答话才好。丁老太耳里没有听到她说话,就伸手摸摸她的头发道:“姑娘,你是没有知道我的身世。”说着,放了手,叹上一口气。月容接过了她的茶杯,又扶着她下床,笑道:“一个人躺在床上,就爱想心事的,您别躺着了,到外面屋子里坐着透透空气罢。”丁老太道:“我这双目不明的人,只要没有人同我说话,我就会想心事的,哪用在炕上躺着!往日二和出去作买卖去了,我就常摸索着到外面院子里去找大家谈谈,要不然,把我一个人扔到家里,我要不想心事,哪里还有别的事做。自从你到我家里来了,我不用下床,就有人同我谈话,我就心宽得多了。”
说着这话,两人全走到外面屋子里来,月容将她扶到桌边椅上坐着,又斟了一杯热茶送到她面前,笑道:“老太,你再喝两口茶,我扫地去。”丁老太手上捧了一茶杯,耳听到里面屋子里扫地声,叠被声,归拾桌上物件声,便仰了脸向着里面道:“一大早的,你就这样同我作事,我真是不过意。孩子,别说你答应照看我十年,你就是照看我三年两载的,我死也闭眼了。”月容已是收拾着到了外面屋子里来,因道:“老太,您别思前想后的了。二哥那样诚实的人,总有一天会发财的。假如我有那样一天唱红了,我一定也要供养您的,您老发愁干什么?”丁老太微摆着头道:“姑娘,你不知道我。我发什么愁?我没有饭吃的时候,随时全可以自了。我现在想的心事,就是不服这口气。你别瞧这破屋子里就是我娘儿俩,我家里人可多着啦。你瞧,你二哥又没个哥哥在跟前,怎么我叫他二和呢?”月容将一只绿瓦盆放在桌子上,两手伸在盆里头和面,笑道:“我心里就搁着这样一句话,还没有问出来呢?”丁老太道:“我还有一个大儿子,不过不是我生的。你猜二和有几兄弟,他有男女七弟兄呢,这些人以前全比二和好,可是现在听说有不如二和的了。”说着,手向正面墙上一指道:“你瞧相片上,那个穿军装的老爷子,他有八个太太,实不相瞒,我是个四房。除了我这个老实人没搜着钱,谁人手上不是一二十万。可是这些钱把人就害苦了,男的吃喝嫖赌,女的嫖赌吃喝,把钱花光不算,还作了不少的恶事。”月容笑道:“您也形容过分一点,女人那里会嫖?”丁老太将脸上的皱纹起着,发出了一片苦笑,微点了头道:“这就是我说的无恶不作。不过我自己也不好,假使把当时积蓄的钱,留着慢慢的用,虽不能像他们那样阔,过一辈子清茶淡饭的日子,那是可以的。不想我也是一时糊涂,把银行里的存款,当自来水一样用。唉,我自己花光,我自己吃苦,那不算什么,只是苦了你二哥,把他念书的钱,也都花了。”
月容听了,将两手只管揉搓着湿面粉,并没有说别的。丁老太只听到那桌子全体摇动之声,可以知道月容搓面用的手劲,是如何的沉着。大家是沉默了很久的功夫,月容忽然道:“老太,您别伤心,将来我有一天能挣大钱的时候,我准替二哥拿出一点本钱,给他做别的容易挣大钱的生意。到那个时候,您老太自然可以舒舒适适的过日子了。”丁老太道:“到那个时候,只怕你对二和看不上眼。”月容道:“老太,我是那种人吗?再说,我和二哥就不错。”她猛可的说出了这句话,很觉得是收不回来,而且整句的话都已说完,也无从改口,只好加紧的去和面。好在丁老太是双目不明的人,纵然红了脸,她也不会看到,这倒减少了两分难为情。可是丁老太虽不看见她,心里好像也很明白,只管笑着。这样一来,两个人都透看不好开口了,把这一段谈话,就告一结束。
月容今天是替他娘儿俩烙饼吃,菜是炒韭菜绿豆芽儿。这两样,都是要吃热的,她看着院子里的太阳影子,知道二和是快要回来了,这就立刻在屋檐下做起来。果然,不多大一会子,二和大开着步子,走进院子里来了。站在院子中心,就把鼻子尖耸了两耸,笑道:“好香好香,中上吃什么?”月容道:“韭菜炒绿豆芽儿,就烙饼吃,你瞧好不好?”二和道:“烙饼我很爱吃,最好是摊两个鸡蛋。”月容打开桌子抽屉,两手拿了四个鸡蛋,高高的举着,笑道:“这是什么?”二和笑道:“你真想的到,谢谢,谢谢。”月容笑道:“可不是要谢谢吗?这鸡蛋还是我掏钱买的呢。”二和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到我这里来作饭,已经是让你受了累,还要你掏钱,那就更没有道理了。”月容道:“咱们还讲个什么道理吗?”
丁老太在屋子里道:“二和,你还不知道呢,她的心眼,可好着呢。她说了,她……”月容在屋檐下跳着脚,叫起来道:“老太,你可别乱说,你要说,我就急了。”说着还不算,一口气的跑到屋子里来,站在老太太面前,还伸手摇撼着她的身体。丁老太笑道:“我不说就是了,你急什么?”月容把身子连连的扭了两扭,笑道:“哼哼,你不能说的,你要说了,我不摊鸡蛋给你吃。”二和也跟着进来了,笑道:“妈,你得说,你不说,我也急了。”丁老太笑道:“你也急了,你急了活该。”月容向二和看看,笑着点了两点头。二和道:“妈,她不让你说,你别全说,告诉我一点点,行不行?”月容又摇撼着老太太的手胳臂,笑道:“别说,别说。”丁老太道:“你们再要闹,我也急了,就不怕我急吗?她也没说别的什么,就是说要做了角儿的话,可以帮助你一笔本钱。”二和向月容笑道:“这话……”月容不等他把话说完,扭转身子,就跑了出去了。二和还不死心,依然站在屋子里,向丁老太望着道:“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想,还不止这么些个话。”丁老太笑骂道:“别胡搅了,这么老大个子,你再要胡闹,我大耳括子打你。”二和听说,只好笑着走出来了。月容已是在炉子边摊鸡蛋,手上拿起铁勺子,向二和连连点了几点,低低地道:“该,挨骂了吧?”二和轻轻地走到她身边,笑着还不曾开口,月容便大声道:“二哥,饼烙得了,你端了去吃罢。”二和笑道把手点点她,只好把小桌子上碟子里几张新烙得的饼,端到里面去。虽是他心里所要说的两句话,未曾说了出来,然而心里却是十分感着痛快,把饼同菜陆续的向桌上端着,口里还嘘嘘的吹着歌子。
大家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月容见他老是在脸上带了笑容,便道:“二哥,你是怎么了?今天老是乐。”二和道:“我为什么不乐呢?你快成红角儿了,听说你的戏码子,又要向后挪一步,是有这话吗?”月容道:“你怎会知道的?”二和道:“这样好的消息,你不告诉我,难道别人也不告诉我吗?”月容道:“这事定是我师傅告诉你的。因为再挪下去,就是倒第三了,我想着,不会那样容易办到,所以没有敢同你说。”二和道:“怕办不到,就不同我说吗?”月容笑道:“你的嘴最是不稳,假如我告诉了你,你给我嚷嚷出去了,我又做不到那件事,你瞧我多么寒碜。”二和道:“怎么突然的提到了这件事上来的呢。”月容道:“就因为池子里有几个老主顾,给馆子里去信,说是他们老为着我的戏码太前了,要老早的赶了来,耽误了别的正事,希望把我的戏码挪后一点,他们好天天全赶得上。师傅说,这事可是可以的,不过我的戏太少了,几天就得打来回,戏码在后面怕压不住,那究竟不妥当。”二和道:“杨五爷这就叫小心过分,唱戏的就怕的是戏码不能挪后,既是有了这机会,那就唱了再说。”月容笑道:“爬得太快了我有点儿害怕,还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的好。”丁老太笑道:“这样看起来,你是真会红起来,你所说的,就是一个作红角的人说的话。”月容听了,对二和微笑。
第九回 闲话动芳心情俦暗许 蹑踪偷艳影秀士惊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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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正夹一大叉子韭菜炒豆芽放到半张烙饼上,把烙饼一卷,卷成了一个筒子,放到嘴里去咀嚼着,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只管对了月容望着。月容被他看了个目不转睛,有点不好意思,却夹了一丝韭菜,向二和这边摔了过来,不偏不斜的正摔在他眼睛皮上。二和放下筷子,用手去揭,笑得月容将身子一扭,两手按了肚皮,弯了腰就向房门外头跑,然后蹲在走廊上轻轻地叫着哎哟。二和大步子赶了出来,一手握了月容的一只手,一手作了猴拳,伸到嘴里去呵气,正待向月容肋窝里去咯吱时,那丁老太坐在桌子边,两手按住了桌子,半扬着脸子,向院子里望着,问道:“二和,你们干什么?放了饭不吃,跑到院子里去。”二和只得放了手,向月容伸一伸舌头,月容道:“院子里来了一只小花猫,我想把它捉住。”丁老太道:“吃饭罢,别淘气了。”二和同月容,这才暗笑进来,把一餐饭吃了过去。
等二和二次出门赶马车去了,月容同丁老太坐着闲谈。丁老太道:“二和那孩子傻气,刚才碰疼了你没有?”月容笑道:“我不是豆腐做的,那里就会碰疼了?哟,您怎么知道?”丁老太笑道:“你别瞧我双目不明,在我面前有什么事,我也会知道的。”月容笑道:“老太太作长辈的人,也同我们小孩子开玩笑了。”丁老太道:“开玩笑要什么紧,只要你们俩和和气气的,我心里就十分的痛快。我也不是别的什么意思,我就是说,你们俩,要过得像亲兄妹一样,那才好呢。”月容拖着老太太一只袖子,连连摇撼了两下,鼻子里哼着道:“您别那么说,那么说不好。”丁老太道:“那要怎么说呢?”月容笑道:“要说咱们像亲娘儿俩,那才亲热呢。”丁老太,呵呵笑道:“这孩子说话,绕上一个大弯,我还不知道你要这样的说呢,原来是说这个。”月容随着笑了一阵,因站起来,握了老太的手,叫道:“老娘,您今天乐了,回头又该不乐了,我又一句话,想说出口,又不好说。”老太不免反握住了她的手道:“什么呢?你说呀,你有什么委屈吗?”月容道:“那倒不是,今天不是礼拜六吗?白天有戏,我该去了。”丁老太笑道:“这孩子吓我一跳。你有正事,当然要去,干吗说我不乐意呢?”月容道:“我走了,您怪寂寞的。”丁老太道:“那不要紧,我到田大嫂子家里聊天去。”月容道:“就是大院子里,住西边厢房的那一家吗?”丁老太道:“是的。你同她交谈过吗?她姑嫂俩全挺和气的。”月容道:“您说的,刚刚同我的意思相反。那位二十来岁的姑娘,见着我就瞪大一双眼,闹得我进进出出,全不敢向她们那边望着。”丁老太笑道:“别多心了,人家全因你长得好看,多望着你两眼,你还有什么和他们过不去的吗?”月容道:“我也是这样的想,回头您见着她,可别提起这话。”丁老太道:“我提这话干什么,孩子,我比你知道的还多着呢。”月容道:“那么我去了。下了馆子,我再到这儿来作晚饭。”丁老太道:“你要忙不过来,就别来了,二和回来早了,他自个儿会做。回来晚了,随便买一点儿吃的就得了。”月容道:“我一定赶了来的,叫二哥等着罢。”
说着这话,她已是走到了院子里了。这并非她偶然的跑起来,因为哄咚一声的午炮声,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了,戏馆子里,一点钟就开戏,她还要到师傅那里去,预备好了行头,总要到两点钟才能到戏馆子去。唱中轴子的人,四点钟以前,必得上台,自己是不能再耽误的了。她匆匆忙忙的走出来,恰是看不到人力车,只好走出胡同口去。
约摸走了七八家门首,却听到后面一阵很乱的脚步声,直抢了过来。一个女孩子在街上走路,本来不应当随便回头,可是这脚步声太刺激人,不由月容不回头看去。见其间有两位穿蓝布大褂的,一个穿灰色西服的,一个穿西服裤子枣红色运动衣的,所有头上的帽子,全是微歪的戴着,只凭这一点,可以知道他们全是学生。心里想着他们也未必是和自己开玩笑的,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必理他们了,因之掉过脸去,自低了头走路。其中两人互相问答,一个道:“杨老板也可以说是挑帘儿红,才多少日子?”一个道:“人家不姓杨,杨是从她师傅的姓。她姓丁。”另一个道:“你怎么知道她姓丁呢?”那一个答道:“怎么不知道?每天有一个姓丁的大个儿,在门口接她,那是她二哥。你想,不姓丁姓什么?”月容长了这么大,还是不曾被人追求过,现在有四个人盯着她,她倒不知要怎么是好。赶快地走出了胡同口,看到有辆人力车停在路边,只说了地点,并不说价钱就让车夫拖着走了。在车子上,还听到后面一阵哈哈地笑声,有人还大喊着道:“要什么紧,我们全是捧角的。”月容觉得车子拉远了,可以回头看看他们的行动,不想这样一回头,立刻就引起了他们一阵鼓掌大笑,那个穿运动衣的,还叫了一声好吗,活是天津的流氓口吻。
月容在戏馆子里,已唱了这些日子的戏,对于一班青年捧角家的行为也知道一点,他们虽是在大街上这样的公然侮辱,可是也得罪他们不得的,只好忍住一口气。到了杨五爷家门口,回头看了,并没有这些类似的人,付了车钱自进门去。可是杨五爷有事,已经把她要用的行头带到戏馆子里去了。自己喝了一口茶,又抹了一点粉,然后从从容容的向戏馆子走来。
本来以现在每月的收入,坐着车子到戏馆里去,那是可以胜任的,但是这家门口的车子,总以为熟人的关系,多多的要钱,因此总是走远一点的路,坐了生车子走,今天自然也照往常一样,到胡同口上雇车。不想还没有到胡同口上,后面就窸窸窣窣的有了脚步声,月容想到刚才在二和门口的事,就知道是那班人追来了,心里卜卜地跳着,就赶快地走。但是走了十几步,心里忽然想到,在家门口,我怕什么,回家去叫一个人出来,他们自然吓跑了。于是一回身,待要回去,还不曾开步走,就听到哈哈一片笑声,看时,正是先遇着的那几个人,在胡同中间,一字排开。那个穿西服的,手里正捧了一个相匣,对了人举着。穿运动衣的道:“喂,老吴,得了吗?”穿西服的一摆脑袋,表示得意的样子,笑道:“得啦,得了两张,总有一张可用,阳光很足,我用百分之一秒的。”月容听了这话不由得脸红破了,要往家里走,怕是冲不破他们的阵线,要向戏馆子里走,怕他们老跟着。于是把脸子一板,瞪了眼道:“青天白目的,你们这是干吗!我叫巡警了。”那个穿运动衣的道:“杨老板,你干吗生气?我们天天在前四排捧场,多少有点儿交情。也是透着面生一点,没有敢当面请你赐一张玉照,偷偷儿的,跟了你大半天,想照一张相,这已经是十分的客气了,你还说什么?”他口里说着,手就取下帽子,挥绕着半个圈子,然后一鞠躬。那两个穿蓝布褂子的,笑嘻嘻地道:“呵,真客气。”他们不只是口里说着,而且也缓缓地走了过来。将她包围着。月容本待嚷出来,可是想到一嚷之后,不免有许多人来看热闹,那更是难为情,便扭转了头,连连地蹬了脚道:“你们这是干吗!你们这是干吗!”那四个人也不答言,只管笑嘻嘻地,围拢上来。
月容又害羞,又害怕,脊梁上阵阵的冒着热汗,耳根也都发着烧热。自己正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喂,你们太冒昧了,有这样子对付女士的吗?”月容回头看时,一个穿了浅灰哔叽夹袍子,一点皱纹也没有,长方脸儿,带了一副大框跟镜,浅灰丝绒的盆式帽,绕了浇蓝帽箍,二十来岁年纪,一副斯文样儿。看他穿了紫色皮鞋,衣襟上挂了一枝自来水笔,那可以知道他也是一位学生。他走近了,揭了帽子,点了一点头,露出他乌光的向后梳拢的头发。这更认得他就是每天在池子里第三排捧场的看客,而且也听到人说过,他姓宋呢。怪了,怎么他也会在这里呢。
第十回 难遏少年心秋波暗逗 不忘前日约雨夜还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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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个少年,是由何而来,月容却不知道,不过他恰好会在这样难解难分的时候突然的出现,这却是可奇怪的事,难得他倒不是帮助那四个人的。因之月容胆子放大了一些,板了脸道:“我就站在这儿,青天白日的,你们能把我怎么样?”那少年对包围的四个人笑道:“吓,你们的意思,要怎么样?是要杨老板签名呢,还是要请杨老板去吃小馆子呢,还是要当面烦杨老板的什么戏呢?”那西服少年笑答道:“这三样猜得都不对。我们跟在杨老板后面。转了半天,偷着照了两张相,现在这相片已经照过了,我们也就想什么得着什么了。”少年道:“既然如此,你们可以走了。大街上你们围着人家干什么?不讲一点面子!”那几个人对少年笑笑,慢慢的向后退着,越退越远,也就走开了。
月容在他们还没有退出胡同口外去的时候,自己还是呆呆的站在原地方,不肯走开。她不走,那少年也不走,两人静静的对立着。月容约摸站了五分钟的时候,自己颇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向少年点了两点头道:“劳你驾了,你请便罢。”那少年笑道:“杨老板,不是我多事,我是一个捧你的人,不能看着你吃人家的亏。现在这四位先生,看到我在这里,虽然走了,可是他们是真走是假走,那还不得而知。若是他们没有走远,在胡同口外等着你,你走了出去,又要受他们的包围。依着我的意思,我一直送到你戏馆子门口去。”月容道:“那不敢当,我回家去找一个人来送我就得了。”少年笑道:“这事闹得你师傅知道了,也许不谅解,反而会怪你的。我现在就是到戏馆子里去听戏,本来同路。杨老板若是觉得同一路走,有什么不便的话,雇两辆车,你的车在前,我的车在后,这么着车走,你也不会有什么不便。倘若他们看到了呢,有我在后面,他们准不敢胡闹。若是杨老板怕到了戏馆子门口,先后下车,又觉得不妥当,那也成,我不到戏馆子门口先下车,还不行吗?”
月容听他说得这样的婉转,完全是一番好意,不免站着低头静静儿的想了一会子,自然是不能立刻拒绝那少年的话。少年笑道:“不用想了,我说的这个办法,那是最便于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洋车!”他将一篇话交代之后,立刻昂起头来,向胡同口上叫人力车,随着这叫唤声,有好几辆车子拖了过来。那少年掏出四张毛票,挑着两个壮健些的车夫,一人给了两毛钱,说明地点,就让月容上车。月容看到他那样大方,车钱已经付过了,若是不坐上车去,倒让人家面子上过不去,这就在脸上带了一分羞意的当儿低着头,坐上车子去了。在车上果然遇到先前那四个人,还在路上走着,回过头来,看到那少年的车子在后面,就有一个人笑道:“喝,有人保镖啦。”仅仅只说了这句俏皮话,车子就过去了。到了戏馆子门口回头看时,那少年果然已在老远的地方下了车。心里这就想着:这个人倒是好人。
到了后台。杨五爷口里衔了一枝卷烟,正与几个人谈话,看到了她,便招招手叫她过去。月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心里头只是卜卜地跳上一阵,慢慢儿的走过来的时候,仿佛耳朵根子上都有点发烧,因此远远儿的在师傅面前站着。杨五爷道:“脸上红红的,额头上还流着汗呢,你怎么啦?”月容笑道:“不怎么,我听说师傅已经上了馆子,我就赶着来了,我真怕误了事。”杨五爷道:“我看你进门来,东张西望,只管喘气,以为有了什么事呢。今天这出《宝连灯》还是初露,身段你都记清楚了吗?”月容笑道:“那没有错。”杨五爷道:“你同李老板对对词儿,别临时出岔子。”
正说着,唱须生的李小芬正走了过来,她完全是个男子装扮,湖绉袍子上,套了青花毛葛坎肩,戴了深蓝色的丝绒帽子。杨五爷便起身向她点个头儿,笑道:“李老板,月容今儿同你配《宝莲灯》,她是初露,你携带携带一点儿。”李小芬笑道:“五爷,你说这话,我倒怪不好意思的了,月容和我不让,她很有希望,我还说和她拜把子啦。”说着这话,就拍了两拍月容的肩膀。杨五爷道:“那就很好啦。唱青衣衫子的,短不了和老生在一块儿,要是把子,彼此总有个关照,那就好得多了。同你配戏,借借你的光,将来捧你的人,也顺便可以叫她几个好儿。”李小芬笑道:“这个你是倒说着吧?我们杨老板上场,叫她好儿的人,还会少着吗?”说时,又伸手拍拍月容的肩膀,接着道:“在第三五排的桌边椅子角上,那里就有一群人,是专捧她来的。”月容道:“小芬姐你于吗损我呀。”小芬笑道:“本来吗!”她说着这话,就把月容一只手,拖到上场门的门帘子下,把帘子掀起了一条缝,在缝里向外张望着,却反过一只手来,向月容连连招了几招,笑道:“喂,你来,你来,你来瞧。”月容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就依了她的招呼,跑到她身后去。那门帘子的缝,让小芬缩得更小了,将一个手指,微微向外指着道:“你看那个穿蓝夹袍子梳背头的。”月容看时,正是今天援助自己的那个少年,便退后一步道:“瞧他干什么?”小芬这才回转身来向她道:“这小子在这里听了半年的戏,头里是无所谓的,瞧他高兴,爱叫谁的好,就叫谁的好。可是自得你露了以后,他就专捧你。”小芬与月容相距不远,场面上又打着家伙,她低着声音说话,却不会让别人听到。月容红了脸道:“我够不上那资格。”只说了这句,把头都要低到怀里去,那两块脸腮上的红晕,差不多红到颈脖子上去。小芬笑道:“没出息,这要什么紧,唱戏的人,谁没有人捧呀?没人捧还想红吗?只说这么一句话,也犯不上羞到这个样儿。”月容一扭头道:“时候到啦,该去扮戏了。”小芬在坎肩袋里,摸出金表看看,这才依了她的话,去扮戏。
《宝莲灯》这出戏,是老生在台上唱过一场之后,青衣才唱了出台的。李小芬在台上唱的时候,月容是在上场门后,门帘子里听着的,虽然也有两阵好声,不十分热闹。到门帘一掀,自己走出来的时来,便是鼓掌声与喊好声,一齐同发,而好声最烈的所在,就是第三四排里。月容得着这样热烈的彩声,想起小芬的话,大概是不错,情不自禁的,就向那东边犄角上飞了一眼,意思是要侦察这些人,哪一个鼓掌最有劲。不料这竟是有电流同样的效率,待她的眼珠,由池子东边,转到台上本身来以后,那边就轰雷似的叫将起来。
在后台的杨五爷也就赶快的走到上场门,掀开了一条门帘缝,悄悄的就向外面看了来,月容偶然一回头看到,自己就加了一番镇定,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到戏上,尽管那东犄角好声震天,自己也不再去偷看。到了自己要回后台了,这出戏算是累了过去,无需慎重。当那刘彦昌正拉着儿子秋儿,要向秦府去偿命,月容拖了孩子跑在台板上向台里走,正对东犄角有一个亮相,却看到那个少年正瞪了两眼,向自己望着,巴掌是双双的放在胸前,极力的在拍。同时也就看到他那左右前后,全是些二十上下的少年。
到了后台,小芬两手取下脸上挂的胡子,第一句话就笑着问道:“我说的怎么样?那些人全是捧你的吧?”月容微笑道:“理他干什么!他们是瞎起哄。”一位扮小丑的宋小五,正由面前经过,她打了粉白鼻子,眼睛上花了许多鱼尾纹,嘴唇上还画了一道黑线,偏了头两颗乌眼珠,在白粉里转着,向月容望了笑道:“小姑娘,你知道什么?捧角的人,就是起哄,哄起就是捧角呀。”她身穿了一件黄布衫子,由大袖子里伸出一只黄瘦的手来,在她肩上连进的拍了两下,笑道:“抖起来别忘了我。”月容笑道:“宋大姐,干吗拿我们小可怜儿来开心。”宋小五笑道:“别叫我宋大姐,叫叫宋大爷罢,好孩子,你要学会了这一手,你准能发财。那位宋大爷,真是一位大爷,我听说,他家在上海开银行的,有的是子儿。”杨五爷背了两手,正慢慢地踱了过来,将眼睛瞪着道:“小五,你干吗和她小孩子要贫嘴。凭我杨五爷的面子,你不携带携带她,也就罢了,还当着这些人开玩笑呢!”小五伸了一伸舌头自走了。
杨五爷对月容道:“今天这出《宝莲灯》,你总算没砸,还有一两处小毛病,回家我同你说一说,下次改过来就是了,你去卸装罢,我有点儿事,暂不回家,不等你了,行头你自己带回去。”月容只管答应是,想把今天所遇到的事告诉他,他已经转身走开了。她觉得那些人,也不会老钉着的,自去卸装洗脸,想到同丁老太有约会的,晚半天还要去,自己提了个行头包袱,匆匆地走出戏馆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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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难遏少年心秋波暗逗 不忘前日约雨夜还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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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停着的人力车,见她拿有一个包袱,车钱又要得多些。她不服这口气,提起包袱,只管走着,走过四五家店面,就遇到那个姓宋的,另同着两个青年,站在~家大店铺的门口。这本来是捧角家的常态,在戏馆子附近站着,等候所捧的角儿出来,俗名叫做排班。月容因为让街上的车子,紧挨着店铺的屋檐下走,正是在那人面前挨身而过,因之低头走过去,只当没有看见。不过在没有到他身边的时候,怕他们不肯让路,曾很快的转着眼睛,在他身上瞟了一下。他们虽是排班,倒还正正经经地站着,并没有什么举动。等她走过去了,就一周在后面跟着彼此问答,听到那姓宋的少年道:“星期一晚上,杨老板《贺后骂殿》,还是初露,我们多邀几个人来捧场,好不好?”那其余两个人道:“一定来,一定来!而且还要表示出来,咱们是为杨老板来的,那才有劲。”月容虽觉得他们的话,是故意传送过来的,但那些话并没有恶意,因之还不急于要坐车,只管在大街人行道上走着,听他们所说的结果。
走尽了一条大街,人行道上行人已是稀少些,月容不听到身后有什么闲言闲语了,这才将包袱放在人家店铺外的阶沿石上,站定了,透过一口气,回转头来看了一看,就在这时,倒吓了一跳。那姓宋的笑嘻嘻地,站在面前,相距还不到三尺远。他因月容回转头来,就抬上手扶着帽边沿,深深地点了一个头笑道:“杨老板,你提不动了吧?我给你提一截路,好不好?”月容看他同路的二位,已是不见,本待要笑出来,却极力的板住了面孔,微摇着头道:“不用劳驾。”那少年笑道:“我反正知道杨老板府上的,你还怕雇车漏了消息吗?”月容看看他这嬉皮赖脸的样子,只是微欠了身子,向人发笑,说话之间,已是向前走来了大半步。所幸身后这店铺,是家大绸缎庄,在柜台外,还套了一所大玻璃珊的穿堂,要不然,这些话,让他们店伙听到怪难为情的。因之两道眉毛头子皱了皱,大声叫着车子,就用这种声音,来镇慑那人,而且把眼睛向他瞪着。他微笑道:“别急,我不送得啦。你记着,后天晚上,我要特别捧场,那一天要赏面子,对我们叫好的朋友,打个‘回电’,这没有什么,哪个唱红了的人,没有这样一手?叫人捧场,能让人家白白的捧场吗?”月容没有理他,依然继续的叫车子,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子拖过来,她还是不讲价钱,跳上车去走了。
到了星期一这天,恰好这班子里的名青衣台柱子吴艳琴请假,因之唱压轴子的角儿,推着唱大轴子,唱倒第三的角儿,唱压轴子。这晚的《贺后骂殿》,还是月容同李小芬两人配合。月容心里也就想着,凭着自己初上台的一个角儿,无论人家怎么样好,是唱不到压轴子这种地位,今天无意中得了这样一个机会,绝对不能轻易放过的。她这样想着,上午没有到丁家去,只是在家吊嗓。到了下午,以为可以到丁家去打一个招呼了,偏是天气阴沉着,下起雨来,月容不由得噘了嘴,闷坐屋角里。
杨五奶奶看到便笑道:“我知道你心里那一点毛病,好容易得一个唱压轴子的机会,又要回戏了。”月容两手放在怀里,互相抚弄着,噘了嘴道:“谁说不是?”杨五奶奶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不回戏了。刚才我打电话去问过,戏馆里已经卖掉了两百多张票,还卖了三个包厢,把吴艳琴的戏分刨消,馆子里已经够开消的了。”月容道:“下雨的天,买了票的人,也不会去。”杨五奶奶道:“那你管他呢,买了票不来,那活该不来。”月容身子一扭道:“唱一回压轴子,总也让人看到才有意思。”杨五奶奶笑道:“你这孩子,也好名太甚。”月容听到师母这样批评着,不说什么。
也是自己不放心,吃过晚饭,就带了行头,坐车向馆子里去。那雨竟是天扫人的兴,更是哗啦哗啦,陆续地下着。月容放下行头包袱,第一件,就是到上场门去,掀开一线门帘子缝,向外张望着,池子里零零落落的坐着很少的看客,电光照着一排一排的空椅子,十分萧条。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但是第三四排东角上,却很密的坐了一二十位老客。虽然那位姓宋的少年还没有到,认得这些人全是他的朋友,料着他也会来的,这把今天一天的心事,全都解除。
手牵了门帘,掩了半边脸正出着神,肩膀上忽然有人轻轻地拍了两下。回头看时,便是今天移着唱大轴子的刘春亭,便笑道:“你今天干吗来得这样早?”刘春亭道:“你还不知道吗?艳琴同前后台全闹别扭,她不来不要紧,小芬也请了假,这样子是非逼得今晚上回戏不可。那意思说,没有她俩就不成。刚才李二爷把我先找了来,商量着,你先唱《起解》,我还唱《卖马》,回头咱们再唱《骂殿》。本来我是不唱《骂殿》的,可是为了给点手段艳琴瞧瞧,我就同你配这一回,你干不干?”月容比着短袖子,连连作揖笑道:“你这样抬举我,我还有不干的吗?可是《卖马》下来,就赶《骂殿》,这里头没有过场,恐怕你赶不及。再说我《起解》的衣服同鱼枷,全在家里没拿来。”刘春亭道:“那没关系,我唱在你头里,也可以的。我就是这样想,要帮人家的忙,就帮个痛快。”这话没说完身后就有人道:“若是这样子办,我保今晚上没问题。”月容看时,正是这馆子里最有权威的头儿李二爷。他扛起两只灰夹袍的瘦肩膀,两手捧了一杆短旱烟袋直奉揖,伸了尖下巴笑道:“我先贴一张报单出去试试,假如这百十个座儿不起哄,就这样办了。我认得,这里面有一大半熟主顾。”月容微笑着,也没说什么。不到二十分钟,东边看楼的包厢外面,就在栏杆上贴了几张三尺长的大纸,上面写着:
今晚吴李二艺员请假,本社特商请刘杨二艺员同演双
出,除刘艺员演《卖马》,并与杨艺员合演《骂殿》外,杨艺
员月容加演《女起解》一出,以答诸君冒雨惠临之盛意。
这报条贴出来以后,听到那台下的掌声震天震地地响着,尤其是那西边包厢里,有人大声喊道:“今天算来着了!”月容原来没有留意到包厢里去,这时在门缝子里向楼上张望着,果然那位姓宋的同了几位穿长袍马褂的,高坐在那里。他那一排三座包厢,都已坐满了人,他是坐在中间一个包厢里的,同左右两边的人,不住地打招呼说话。显然是这三个包厢,全是他一人请来的了。前天他说是来捧场的,果然来了,而且不是小捧,除了散座,还定有包厢,假使自己今天不唱,那未免辜负人家一番好意了。
她如此想着,自然是十分的高兴。在大雨淋漓的时候,馆子里也派了人到杨五爷家去,将她女起解的行头取了来。当她结束登场的时候,门帘子一掀,不先不后,正对了她向台下的一个亮相共同的发了一声好。楼上下虽只有百十来个人,可是这百十来个人,很少闲着的,全是拿起巴掌,劈劈啪啪地鼓着。差不多月容唱一句,台下便有一阵掌声,尤其坐在三个包厢里的人,那掌声来得猛烈清脆。等月容下场了,换了刘春亭上去,第一就没有碰头好,第二偶然一两阵叫好,也不怎样的猛烈。月容心里头这就十分的明白,今天到场的人,完全是捧自己的了。
第十一回 甘冒雨淋漓驱车送艳 不妨灯掩映举袖藏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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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上,戏馆子看戏的人,尽管是很少,空气可十分紧张,连后台的这些人,都瞪了两只眼,向月容看着,觉得她这样出风头,实在是出于意料的事。月容越是见人望着她,越是精神抖擞,笑嘻嘻的在后台扮戏,虽然,那窗户玻璃上的雨水,倒下来似的,但也不听到雨声。
到了《贺后骂殿》这出戏该上场了,自己穿妥了衣服,站在上场门口,尽等出场。见到小丑宋小五,斜衔了一支烟卷,两手环抱在胸前,斜对人望着,便伸手道:“宋大姐,给支烟我抽抽,行不行?”宋小五口里连说着:“有,有,有。”~手按了衣襟,一手便到怀里摸索着去,立刻掏出一盒烟卷来,抽出一根,两手恭递着送到月容嘴里衔着,笑道:“取灯儿我也有。”说着,把烟卷揣了进去,抬起一只腿来,将腰就着手,在口袋里再摸出一盒火柴来,这就擦了一根火柴,弯腰递上。月容倒是不客气,就了火吸着,因道:“我明天请你。”宋小五笑道:“我前天说的话怎么样?还是那位宋大爷不错吧?我看这池子里的人,就有三分之二是他拉来的客,楼上三个包厢,就更不用提了。他在这戏园子里听了一年的戏,谁也捧过一阵子,可只有这次捧你上劲。”月容喷出一口烟来,将眼睛斜瞟了她道:“老大姐,干吗又同我开玩笑?”宋小五顿脚道:“你这话真会气死人,我报告你实在的话,你说我同你开玩笑!”月容道:“今天这么大雨,倒想不着还有人听戏。哟,打上啦,我该上场了。”说着,把烟卷扔在地上,把扮好了站在面前的两上皇子,一手抓住了一个,就向帘子外走去。
宋小五站在一边,对了门帘子外出神,早是轰天一声的“好”叫了出来。那位场门打帘子的粗男人,摇摇头着:“新出屉的馒头,瞧这股子热哄劲儿。”小五道:“就瞧她今天这样子,已经抬起身价不少了。下辈子投胎,和阎王老子拼命,也得求他给个好脑袋瓜。”打帘子的人,听到她有些不好的批评意味了,不敢插言。这宋小五也不知有什么感想,月容在外面唱一出戏,她就在上场门后,听一出戏。果然台下的叫好声,都是随了月容的唱声,发了出来的。尤其是她唱快三眼那段,小五抬起一只腿,架在方凳上,将手在膝盖上点着板眼,暗下也不免点点头。那台上听戏的人,却也如响斯应的叫出“真好”两个字来。
戏完了,月容进得后台来,所有在后台的人,一拥而上,连说:“辛苦,辛苦。”月容笑得浑身直哆嗦,也连说:“都辛苦,都辛苦。”自己回到梳妆镜子下去卸妆的时候,那李头儿口里衔了一枝旱烟袋,慢慢地走来了,笑:“杨老板,你红啦。”月容本是坐着的,这就对了镜子道:“二爷,你干吗。这样称呼。”李二爷笑道:“我并不是说有人叫过几声好,那就算好。刚才我在后台,也听了你一段快三眼,那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我们杨五爷一手教的,一点儿都没有错。”月容道:“那总算我没让师傅白受累,可惜我师傅今天没有来。”李二爷微笑着:“也没接下去说什么。”
月容穿好了便衣,洗过了脸,正在打算着,外面的雨还没有停止,要怎样回去,前台有个打杂的跑来报告道:“杨老板,馆子门口,来辆汽车,停在那里,那个司机的对我说,是来接替你回去的。”月容笑道:“你瞧,一好起来,大家全待我不错了,我师傅还派了汽车来接我,其实有辆洋车就得啦,汽车可别让他们等着,等一点钟算一点钟的钱。”口里说着,手提了行头包袱,就跑出戏馆子来。看到汽车横在门口,自己始而还不免有点踌躇,然而那司机生知道她的意思似的,已是推了车门,让她上去。月容问道:“你是杨冢叫的汽车吗?”汽车夫连连答应是,月容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自然是很高兴的跨上车子去。车子开了,向前看去,那前座却是两个人。那个不开车的,穿的是长衣,没戴帽子,仿佛是乌光的头发,心里正纳闷着,那也是个车夫吗?那人就开言了,他道:“杨老板,是我雇的车子送你回去。不要紧的,你不瞧我坐在前面,到了你府上门口,我悄悄地停了车子,我们车子开走了,你再敲门得了。你脚下,我预备下有把雨伞,下车的时候,可以撑伞,别让雨淋着。”月容听那人的话音,分明就是今天大捧场的宋大爷。这倒不知道要怎样答应他的话才好,就是谢谢吗,那是接受了他这番好意;说是不坐他的车子吗,看看车子头上,那灯光射出去的光里,雨丝正密结得像线网一样。待要下车去,烂泥地里,一会子工夫,哪儿雇车子去?她这样想着,就没有敢反对,也没说什么。
那车子的四个橡皮轮子在水泥路上滚得吱吱发响,虽然不时的向玻璃窗子外张望出去,然而这玻璃上洒满了雨水,只看到一盏盏混沌的灯光,由外面跳了过去,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所在。好在自己不说话,前面那个姓宋的也不说话,一直到那车子停了,那姓宋的才回头过来道:“杨老板,在你那脚下,有一把雨伞,你撑着伞下去罢,到了你府上了。”月容听了这话,还不敢十分相信,直待把车子门打开了,她伸头向外看看,那实在是自己家门口了,这才摸起脚下的那把雨伞,立刻就跳下车去,一面撑着雨伞,一面三脚两步的向大门前跑。至于后面还有那姓宋的在连连叫着,也不去理会,自去敲门。不想那个姓宋的在雨林子里淋着,直追到身后叫道:“杨老板,杨老板,你忘了你的行头了。”月容不觉回头来,哦了一声,姓宋的便将手上的大衣包袱,两手捧着,送到雨伞下面来,笑道:“杨老板,你夹着罢,可别淋湿了。”月容右手打着伞,左手便把包袱接过。家门口正立着一根电线杆,上面挂有电灯,在灯光下照着他那件长衣服,被雨打着,没有一块干净的所在。这倒心里一动,便道“谢谢你啦”。姓宋的已经是掉转身去,要向车子里钻,这可又回过身来,连连点了几个头道:“这没什么,这没什么。”虽是那风吹的雨阵,只管向他身上扑了去,他也不怎样介意,把礼行过,方才回转身扑上汽车去。月容看到车子已经开着走了,这才高声叫着开门,果然,家里人开门的时候,车子已经去远,也就放心回家了。
这晚在床上,想起姓宋的这个人总算不错,下这样大的雨,他只凭了前两日一句话,到底来了,让自己足足出了一个风头。这就算是平常捧角的人做得出来的事,最难得是他会在下雨的时候,雇了一辆汽车来接人,而且还在车子上预备下了一把伞,免得人雨淋着。二和待人就很忠厚的,也决不能想得这样的细心。只知道他姓宋,可不知道他家是干什么的,虽不能像宋小五那样说,是开银行的,但是一定也很有钱。自己要想做个红角儿,总少不了要人捧的,这样的人,也很老实的,就让他去捧罢。当晚只管把意思向这方面想去,也就越是同姓宋的表示好感了。
到了第二日,那台柱子吴艳琴,已经知道下雨晚上的事,凭刘春亭带上一个新来的小角杨月容,居然在大雨里能抓上三成座。这是一把敌手,因之不再放松,销假唱戏。连台柱子也不敢小看了,杨月容她的身份也就抬高不少。捧角的人,也都是带了一副崇拜偶像的眼镜的,月容的戏码一步一步向上升,不断的和李小芬或刘春亭配戏,大家也就把她当一个角儿了。约摸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月容也得了杨五爷另眼相待:在门口的熟人力车当中,挑了一辆车子新些的,和车夫订好了约,作一个临时包车,每晚将月容一接一送,星期日有日戏也照办。这样一来,月容舒服得多,不怕风雨,也不怕小流氓在路上捣乱,可以从容的来去。
第十一回 甘冒雨淋漓驱车送艳 不妨灯掩映举袖藏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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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常常迎接她的二和,这倒没有了题目。人家是个角儿,有了包车来往,终不成让自己跟着在车子后面跑来跑去?因为如此,二和也就只好把这项工作取消。他本来也就征求过月容的意思,可以不可以自己赶马车来接,月容说那使不得,前后台有钱的人多着昵,全是坐包车的,自己这么一个新来的角儿,坐起马车来,恐怕会遭人家的议论。二和想着也对,所以他也并没有向下说。自月容有了坐半天包车以后,只有到二和家里来的时候,可以见面。假如二和这天事忙,又赶上了星期日,两人也许在家见不着面。但二和有一天不见她,心里好像有一件事没办,到了晚上,不是追到杨五爷家里,就是追到戏馆子里,总要打一个照面。月容倒也很感激他,真是忠实不变心的。可是有一层,再三叮嘱二和,别向池子里去听戏。二和问她上场以后,人缘怎么样?月容说是很好,若不是很好,自己怎样红得起来呢?可是专捧自己的人,还是没有,不信,可以去问师傅。二和为了她有这样的话,自己要表示大方,倒更不能去听她的戏了。
月容虽然年纪很轻,用心很周到的。在二和没有会面的这一天,上场以前,必定在门帘缝子里,向池子里看看,姓宋的那班人来了没有,再向廊子后面看看二和是不是在那里听蹲戏。其实她这种行为,也是多余的,那位宋先生是每场必到,二和却是从来也没有到过。反是因为她这种张望的关系,宋先生以为她有意在这登场以前,先通一回“无线电”,这是他捧角的努力,已经得着反应了。
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恰是拉月容上馆子的那个车夫,临时因病告假,月容来的时候,雇了车子来的。唱完了戏,匆匆的卸装,想到二和家去,赶着同丁老太太作包饺子吃。行头放在后台,托人收起来了,空着两手,就向外走。出了戏馆子门,走不到十几步,就看到宋先生站在路边,笑嘻嘻的先摘下帽子来,点了一个头。他今天换了一套紫色花呢的西服,外套格子呢大衣,在襟领的纽扣眼里,插了一朵鲜花。头发梳得乌滑溜光,颈上套了一条白绸巾,越是显着脸白而年少。月容因为他那天冒雨相送以后,还不曾给他道谢,这时见面,未便不问,于是也放开笑容,向他点了个头。宋先生道:“杨老板,今天我请你师傅五爷吃晚饭,同五爷说好了,请你也去,五爷在前面路口上等着呢!”月容道:“刚才我师傅还到后台去的,怎么没有提起呢?”宋先生道:“也许是因为后台人多,他不愿提。他在前面大街上电车站边等着,反正我不能撒谎。”月容道:“我去见了师傅再说罢,还有事呢。”宋先生道:“那末,我愿引路。”说着,他自在前面走。
月容见他头也不曾回,自大了胆子跟他走去。可是到了大街上电车站边,师傅不在那里,倒是戏馆里看座儿的小猴子站在路头。他先笑道:“五爷刚才坐电车走了,他说,在馆子里等着你。”月容皱了眉头道:“怎么不等我就走了呢?”小猴子道:“大概他瞧见车上有个朋友,赶上去说两句话。”月容站在大街边的人行道上,只管皱了眉毛,她心里那一分不高兴,是可想而知的。宋先生笑道:“这样一来,倒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了。小猴子,你送杨老板一程。我们是在东安市场双合轩吃饭,你把杨老板送到馆子门口,行不行?”小猴子道:“要说到送杨老板上馆子吃饭,我不能负这个责任。我倒是要到市场里去买点东西,顺着一块儿同走,倒没什么关系。”说着话,上东城的电车,已经开到了,宋先生乱催着上车,月容一时没了主张,只好跟了他们上车。电车到了所在的那一站,又随了宋先生下车,可是在车上搭客上下拥挤着的当儿,小猴子就不见了。
月容站在电车站边,又没有了主意。宋先生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人送,这里到市场,不过一小截路,随便走去就到了。”月容抬头看看天色,已是漆黑的张着夜幕,街上的电灯,似乎也不怎么亮,便低声道:“不知道我师傅可在那里?”宋先生笑道:“当然在那里,你不听到小猴子说的,他先到馆子里去等你了?”月容待要再问什么,看到走路的人,只管向自己注意,也许人家可以看出来自己是唱戏的,这话传出去了,却不大好听。一个唱戏的女孩子,跟了一个白面书生在大街上走,那算怎么一回事呢!因之掉转身就挑着街边人行道电光昏暗一点的地方走,宋先生紧紧的在后面跟着,低声道:“不忙,我们慢慢地走,五爷还要买点东西才到馆子里去,也许还是刚到呢。”月容并不作声,只是在他前面走着,头低下去,不敢朝前看,眼望着脚步前面的几步路,很快的走着。宋先生倒不拦住她,也快快的跟着,到了市场门口,自己不知道应当向哪边走,才把脚步停了。宋先生点了个头笑道:“你跟我来,一拐弯儿就到。”月容随着他走,可没有敢多言语,糊里糊涂的两个弯一转,却到了市场里面一条电灯比较稀少些的所在。抬起头来面前便是一所两层楼的馆子,宋先生脚停了一停,等她走到面前,就牵了她的衣袖,向里面引着。月容待要不进去,又怕拉扯着难看,进去呢,又怕师傅不在这里,只好要走不走的,随着他这拉扯的势子走了进去。
那饭馆子里的伙伴,仿佛已经知道了来人的意思,不用宋先生说话,就把他两人让到一所单问里去。月容看时,这里只是四方的桌子上,铺了一方很干净的桌布,茶烟筷碟,全没有陈设,这便一怔,瞪了眼向宋先生望着,问道:“我师傅呢?”宋先生已是把帽子挂在衣钩上,连连地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五爷一会儿就来的,咱们先要了茶等着他。”月容手扶了桌子沿,皱着眉头子,不肯说什么。宋先生走过来,把她这边的椅子移了两移,弯腰鞠着躬道:“随便怎么着,你不能不给我一点面子。你就是什么也不吃,已经到这里来了。哪怕什么不吃,坐个五分钟呢,也是我捧你一场。杨老板,你什么也用不着急,就念我在那大雨里面送你回去,淋了我一个周身彻湿,回家去,受着感冒,病了三四天,在我害病的时候,只有两天没来同你捧场,到了第三天。我的病好一点儿,就来了。”月容低声道:“那回的事,我本应当谢谢你的。”宋先生笑道:“别谢谢我了,只要你给我一点面子,在我这里吃点儿东西,那比赏了我一个头等奖章,还有面子呢。就是这么办,坐一会子罢。”说着,连连的抱了拳头拱手。月容见他穿着西服,高拱了两手,向人作揖,那一分行为,真是有趣,于是噗嗤一声笑着。扭转头坐下去,不敢向宋先生望着。
这时,伙计送上茶来,宋先生斟上一杯,送到她面前,笑道:“先喝一口茶。杨老板,你就是什么也不吃,咱们谈几句话,总也可以吧?杨老板,你总也明白,你们那全班子的人,我都瞧不起,我就是捧你一个人。”月容听了这话,只觉脸上发烧,眼皮也不敢抬,就在这个时候,全饭馆子里的人,啊哟了一声,跟着眼前漆黑,原来是电灯熄了。月容先是糊涂着,没有理会到什么,后来一想,自己还是同一个青年在这地方吃饭,假如这个时候,正赶着师傅来到,那可糟了,因之心里随了这个念头,只管卜卜乱跳。宋先生便笑道:“别害怕。吃馆子遇着电灯熄了,也是常有的事,你稍微安静坐一会子,灯就亮了。”月容不敢答话,也不知道要答复什么是好,心里头依然继续的在跳着。所幸不多大一会子,茶房就送上一枝烛来,放在桌子角上,心才定了一点。不过在电灯下面照耀惯了的人,突然变着改用洋烛,那就显着四周昏暗得多了。宋先生隔了烛光,见她脸上红红的,眼皮向下垂沉着,是十分害羞的样子,便笑道:“这要什么紧,你们戏班子里够得上称角儿了,谁不是出来四处应酬呀。,,月容也不说他这话是对的,也不说他这话不对,只是抬起袖子来,把脸藏在手胳臂弯子里,似乎发出来一点吃吃的笑声。宋先生笑道:“我真不开玩笑,规规矩矩的说,杨老板这一副好扮相,这一副好嗓子,若不是我同几个朋友,一阵胡捧,老唱前三出戏,那真是可惜了。我们这班朋友,差不多天天都做了戏评,到报上去捧你,不知道杨老板看到没有?”
月容对他所说的这些话并非无言可答,但是不解什么原故,肚子里所要说的那几句话,无论如何,口里挤不出来,她举起来的那一只手臂,依然是横在脸的前面,宋先生一面说话,一面已是要了纸笔来,就着烛光,写了几样菜,提了笔偏着头向月容道:“杨老板,你吃点什么东西?”月容把手向下落着,摇着那单独的烛光几乎闪动得覆灭下去,宋先生立刻抢着站起来,两手把灯光拦住,笑道:“刚刚得着一线光明,可别让它灭了。”月容听说,又是微微的一笑,将头低着。宋先生道:“杨老板,你已经到了这里来,还客气什么?请你要两个菜。”月容手扶着桌子站起来道:“我师傅不在这里,我就要走了。”宋先生道:“现在外面的电灯全黑了,走起来可不大方便。”月容索性把身子掉过去,将袖子挡住了大半截脸,宋先生也是站着的,只是隔了一只桌子面而已。便道:“杨老板!你就不吃我的东西,说一声也不行吗?你真是不说,我也没有法子,就这样陪着你站到天亮去!”他这句话,却打动了月容,不能不开口了。
第十二回 无术谢殷勤背灯纳佩 多方夸富有列宝迎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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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夫子说过:“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这实在不错!聪明的人,是不受诱惑;愚蠢的人,是不懂诱惑。至于小聪明的人,明知道诱惑之来,与己无利,而结果,心灵一动,就进了诱惑之网了。
月容对于这位宋先生,本来就在心里头留下了一个影子,现在宋先生把她请到馆子里,只管用好话来安慰,最后不必要她吃东西,只要她说一声吃什么,要不然,他就在这屋子里站上一宿!自己也觉得实在不能不给人家回答了,因低声道:“我随便。”宋先生道:“随便两个字,不等于没说吗?”月容道:“你不用客气,我实在不会点菜,就请你同我代点一个罢。”宋先生的意思,本也不一定要她点菜,只是要她开口说话而已。这就笑道:“那末,请你先坐下,你果然委我作代表,我应当遵命,等我来想想,应当替你点个什么菜?”正说着,馆子里哄然一声,电灯已是亮了。
宋先生就叫着伙计把菜牌子拿来,两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笑道:“你不说也不要紧,你看看这上面的菜,有什么是你合口的,你拿手指一指好了。”月容听说,对那牌子上的看看,却有十之七八是不认识的,脸上先红了一阵,仍还说了两个字“随便”。宋先生似乎也懂得她的意思,就把一个手指,沿了菜名指着道:“这是炒子鸡,这是炒腰花,这是红烧鱼头尾。”他就一串珠似的向月容报着。月容所知道的,还是在人家赶喜事听到那猪八样的酒席里,有炸丸子这样菜,因之也就对宋先生说:“要个炸丸子罢。”宋先生也很知道她对于这件事外行,也不再来难为她,自坐到对面位子上去了。他笑道:“杨老板,你那杯茶,大概凉了,换一杯罢。”他说着,起身把月容的那杯茶给倒了,另斟了一满杯热茶,两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她微微起了一起身子,然后坐下。宋先生把一番应酬的行为做过去了,这就可以在电灯下,向着月容看过去。
月容虽是低了头下去,可以躲开宋先生的目光,可是她在血液里,像发生了疟疾,只管飕飕的全身发抖。她自己也慢慢的有些感觉了,为什么这样的不中用?这让人家看到了,要笑自己不开通,而且无用。因之强自镇定,端起茶杯来,打算喝一口茶,那意思也是要用喝茶的举动,来遮掩她害怕的状态。可是那杯子拿到手上,把自己害怕的状态,更形容得逼真。手上的茶杯,像是铜丝扭的东西,上下高低,四周乱晃,放在嘴边来喝,却撞得牙齿当当地响,这没有法子,只好把茶杯放下来。那宋先生看在眼里,便笑道:“杨老板,这不要什么紧,艺术界的人,在外面交朋友,那是很平常的事呀!”月容只是低了头,并不理会他的话。宋先生笑道:“这也是我荒唐之处,我们都认识这样久了,大概你除了知道我姓宋而外,其余是一概不得知。我告诉你,我叫宋信生,是河南人,现在京华大学念书,我住在第一公寓里。假如你要打电话找我,你可以叫二三四八的东局电话。怕你还不记得,我这里有张名片,上面全记得有的。”说着,摸出皮夹,打开来,在里面掏一张名片弯腰送了过来。
在他这皮夹子一闪的时候,在那里面的钞票露了一露,只见十元一张的钞票叠着,有手指般厚,做了两叠,与名片混杂的搁着,心里这就联带的想起:“这小子真有钱,怪不得他老在戏馆子里听戏了。”当把名片送了过来的时候,自己也起身接着,看时,那名片正中“宋信生”三个大些的字,自己却还是认得,于是点点头“哦”了一声,宋信生在对面看到,这就喜笑颜开,连鼓了两个掌,笑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们要彼此相处得像平常的朋友一样,那才有意思!大概杨老板也总听见后台人说过,有个宋信生是老听戏的。他们看到我花钱手松,全说我家是开银行的,那倒不对!其实在银行里作事的人,不一定有钱。我父亲是在河南开煤矿的,资本大得多!将来你我交情熟了,你就会明白的。”说到这里,伙计已是送上菜来,问要酒不要?信生却是招呼他盛饭。等伙计走了,信生向月容笑道:“本来我应当向杨老板敬两杯酒,不过杨老板是位小姐,又是初次出来应酬,我不能做这样冒昧的事。平常这个时候,杨老板也该吃饭了吧?”月容始终是心里惊慌着,不好向信生说什么话,这句问话,是比较的容易答复,便点头说了一个是字。信生笑道:“既然如此,杨老板也就饿了,那就请用饭罢!”他说着,手上举了筷子,连连向月容面前的饭碗点着,满脸全是笑容,客气极了!
月容本来也就有点饿,闻到了这股饭菜香味,肚子里更是饿得厉害,经主人翁这样劝着,只得低了头先扶起筷子来。信生笑道:“杨老板,你只管放大方一些,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我是一个大饭量的人,每顿总要吃好几碗,假如你只管客气,我也不好意思吃,那要让我挨饿的。你作客的人,总也不好意思拖累主人翁挨饿吧?我真饿了,杨老板,你让我望着饭菜干着急吗?”说着,放下筷子来,向月容抱着拳头,连作了两个揖。月容这就想着:“这个人实在会让客。”随了这个念头,也就嘻嘻的一笑,再看主人翁,已是扶了筷子,等着不肯先吃,只得手扶了碗,将筷子头挑了几粒饭送到嘴里去。信生笑道:“你别吃白饭呀!我可不会学太太小姐的样,向客人布菜。你真是不吃菜,我也没法子,我只好勉强来学一学了。”于是在每碗菜里都夹了一夹子,起身送到月容碗里来,低声下气地道:“杨小姐,你吃这个,别吃白饭。”月容觉得他倒真有点太太的气味,不由得“噗嗤”一笑,赶快抱额头枕着手臂,将脸藏起来。信生笑道:“我说我不会布菜,你一定要我布,我就布起菜来,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倒让你见笑,看着难为情。”月容被他说着,更是忍不住笑,把脸藏在手弯子里,很有一会儿,约摸沉默了五分钟,这才开始吃饭。
月容是不必再向菜碗里夹菜,仅仅这饭碗上堆的菜,已经不容易找出下面的饭了。信生只要她肯吃了,却也不再说笑话,等她吃完了一碗,勉强的又送了一碗饭到她面前去。月容站了起来:“我吃饱了!”信生笑道:“总不成我请你吃一顿饭,还让你肚子受一场委屈吗?”他口里说着,又站了起来,将筷子大夹了夹了菜,向月容饭碗里送了去。月容刚是坐下去,又扶着碗筷站了起来。信生笑道:“杨老板,你一切都别和我客气,最好像是……”说到这里,摇摇头笑道:“这话太冒昧!反正我高攀一点儿,算是你一个好朋友罢!”月容自让他去说,并不理会,本来自己的肚子是饿了,而且菜馆子里的菜又很好吃,因之不知不觉之间,把那碗饭又吃完了。信生自始就是一碗饭,慢慢儿的吃着相陪,看到月容吃完了这碗饭,立刻叫茶房盛饭。月容红脸笑道:“再要吃,那我成了一个大饭桶了!”信生笑道:“那我就不勉强了。”回转头来对茶房道:“饭不用了,给我切两盘水果来,不怕贵,只要好!”茶房对他们看了一眼,没多说话,自预备水果去了。月容已是两手扶了桌沿,慢慢儿站起,偏转身有要走的样子。信生抢上两步,挡了这单间的房门,笑道:“你是听到的,我已经吩咐茶房去切水果了。你走了,水果让我自己一个人吃吗?”月容想到这个人真会留客,说出话来,总让你走不了。于是低头“噗嗤”一笑。这时,茶房进来,送过手巾,斟过茶,接着送了水果来。这让月容不好说走,因为怕他挽留的时候会露出什么话尾子来。等到茶房走开,这回是坚决的要走了,便先行一步,走到房门口,免得信生过去先拦住了。信生隔了桌面,也不能伸手将她拉住,先站起点点头道:“杨老板,你不用忙,我知你工夫分不开来,除了回家而外,你还得到戏馆子里去赶晚场。不过这水果碟子,已经送到桌上来了,你吃两片水果,给我一点面子,你怕坐下来耽误工夫,就站着吃两片水果也可以。”他说着,手里托住一碟切了的雪梨,只是颠动着,作一个相请的姿势。月容看过情形,又是非吃不可,只好走回过来,将两个手指,夹了两片梨。
第十二回 无术谢殷勤背灯纳佩 多方夸富有列宝迎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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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生趁她在吃梨的时候放下水果碟子,猛可的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着,就摸出一样黄澄澄的东西来。月容看时,乃是一串金链子,下面拴了小鸡心匣子。这玩意儿原先还不知道用处,自从在这班子里唱戏,那台柱子吴艳琴,她就有这么一个。据人说,这小小的扁匣子里,可以嵌着那所爱的人的相,把这东西挂在脖子上,是一件又时髦又珍贵的首饰。这倒不知道宋信生突然把这东西拿出来干什么?心里这样想着,将梨片送到嘴里,用四个门牙咬着,眼睛可就偷偷的对信生手上看了去。信生笑道:“杨老板,我有一样东西送你,请你别让我碰钉子。”月容听到这话,心里就卜卜地跳了几下,仅仅对他望了一下,可答不出话来。信生手心上托住那串金链子,走到桌子这边来,向她笑道:“这串链子是我自己挂在西服口袋上的,我觉得我们交朋友一场,也是难得的事。我想把这链子送给你,作个纪念品,你不嫌少吗?”月容轻轻地“呀”了一声,接着道:“不敢当!”信生道:“你若是嫌少呢,你就说不要得了!若是觉得我还有这送礼的资格,就请杨老板收下。”他说到这里,人已经更走近了一步,月容想不到他客气两句,真会送了过来,立刻把身子一扭,将背对了灯光低着头,口里只说“那不能,那不能”。看她那情形,又有要走的样子。信生道:“你太客气!我不能征求你的同意了。你如果不要,你就扔在地上罢!”他说着,已是把那串链子向她的胸襟纽扣上一插。
月容虽是更走远了半步,但是没有躲开信生的手去,信生把这链子插好,已是远远地跑开了。月容扯下来捏在手心里,向信生皱了眉道:“我怎么好收你这样重的礼呢?”信生已是到桌子那边去,笑道:“你又怎么不能收我这重的礼呢?”他说着,偏了头,向她微笑着。月容将那金链子,轻轻地放在桌沿上,低声道:“多谢,多谢。”说时依然扭转身去。信生隔了桌面,就伸手把她的衣服抓住,然后抢步过来道:“杨老板,你不要疑心这鸡心里面有我的相片,其实这里面是空的,假使你愿意摆我一张相片在里面,那是我的荣幸!杨老板若不愿放别人的相片,把自己的相片放在里面,也可以的。”他一串的说着,已是把桌子的金链子抓了起来,向月容垂下来的右手送了去。月容虽是脸背了灯光,但她脸上,微微的透出红晕,却还是看得清楚,眼皮垂着,嘴角上翘,更是显着带了微微的笑容。信生觉得金链子送到她手心里,她垂直了的五个指头,微弯着要捏起来了,因之另一只手索性把她的手托住,将金链子按住在她手上,笑着乱点了头道:“杨老板,收下罢!你若不肯给我的面子,我就……罗,罗,罗,这儿给你鞠躬!”他随了这话,果然向她深深的三鞠躬。月容看到,觉得人家太客气了,只得把金链子拿住,不过垂了手不拿起来,又觉得这事很难为情,只是背了灯站着,不肯把身子掉转过来。
信生见她已是把东西收过,这就笑道:“杨老板,你收着就是,你带与不带,那没有关系!你搁个一年半载,将来自个儿自由了,那就听你的便,爱怎么带,就怎么带了!”月容听他所说的话,倒是很在情理上,便回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信生笑道:“杨老板,我很耽搁你的时候了,你若是有事,你就先请便罢!”月容听到,这才偏转头和他点了两点,告辞而去。那个背着灯的身子,根本就不曾转过来,口里虽也咕嘟着一声“多谢”,可是那声音,非常的细微,就是自己也不会听到的,不过信生送了这样一份重礼给她,她心里是十分感谢着的。
在当天晚上唱戏的时候,她的这一点深意,就可以表示出来。她在台上,对了信生所坐的位子边,很是注目了几次,信生是不必说,要多叫几回好了。事情是那样凑巧,拉车子送月容来回戏馆子的那位车夫,请假不干,月容在唱完戏以后,总是在戏馆子门口,步行一截路。在这个当儿,信生就挤着到了面前了,匆匆忙忙的,必定要说几句话,最后两句,总是:“双合轩那一顿饭没有吃得好,明天下午,我再请杨老板一次,肯赏光吗?”月容始而还是对他谦逊着:“你别客气。”但是他决不烦腻,每次总是赔了笑脸说:“白天要什么紧,你晚一点回家,就说是在街上绕了一个弯,大概你师傅也不会知道吧。我想杨老板是个角儿了,也不应当那样怕师傅。”月容红了脸道:“我师傅倒不管我的。”信生笑道:“这不结了。又不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去呢?要不,那就是瞧我不起。”月容道:“宋先生,您这话倒教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信生却并不带笑容,微微的板了脸道:“一来呢,杨老板为人很开通的,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二来呢,杨老板又是不受师傅拘束的,还有什么原因我请不动?只有认为是杨老板瞧我不起了。”月容道:“宋先生,你不是请我吃过一回了吗?”信生道:“就因为那回请客没有请得好,所以我还要补请一次。你要是不让我补请这次,那我心里是非常之难过的。”月容笑道:“实在是不好一再叨扰。”信生笑道:“咱们是很知己的朋友,不应当说这样客气的话。”月容只管陪了他走路,可没有再作声。
信生看到路旁停了两辆人力车,就向他们招招手叫车夫过来。车子到面前,信生先让月容上了车子,然后对拉他的车夫,轻轻地说了个地名,让他领头走。月容已经上了车子,自然也不能把车子停着下来。未曾先讲妥价钱的车子,拉得是很快,才几分钟的工夫,在一条胡同口上停住了。月容正是愕然,怎在这僻静的馆子里吃饭?信生会了车钱,却把她向一座朱漆大门的屋子里引,看那房子里,虽像一所富贵人家,可是各屋子里人很多,只管来回的有人走着。曾由几所房门口过,每间屋子里全有箱杠床铺,那正是人家的卧室,而且各门框上,全都挂着白漆牌子上面写了多少号,这就心里很明白,是到了一家上等公寓了。虽然作姑娘的,不应当到这种地方来,,但是既然来了,却也立刻回身不得,拉拉扯扯,那就闹得公寓里人全知道了。因之,低了头,只跟着信生走去。后来穿过两个院子,却到了一条朱红漆柱的走廊下,只听到信生叫了一声茶房,这就有人拿了钥匙来开门。
只一抬眼,便觉得这房子里,显然与别处不同,四周全糊着白底蓝格子的花纸,右边挨墙,一列斜悬着十二个镜框子,最大的二尺多长,最小的却只有四寸。里面都是信生的相片,有穿西服的,有穿便服的。那镜框子,一例是银漆的边沿,用白线绳悬在白铜的如意的钉子上。在这边墙下,两架红木的雕花架格,最让人看了吃惊:玉白的花盆,细瓷的花瓶,景泰蓝的香炉,罩子上有小鸟跳舞的座钟,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东西,花红果绿的,在那方圆大小的雕花格子里面,全都陈列满了。在那正中的所在,放了三张沙发,全是蓝绒的面子,围着小小的圆桌子,铺了玻璃桌面,上面有个玉石盆子,里面全是碎白石子,插了两枝红珊瑚。这种东西,自己本来也就不认识,因为新排的一本戏里,曾说到这东西,知道是很值钱的。信生笑着把月容让到沙发上坐了,她是无心向后坐下,不知不觉向后倒去靠在沙发背靠上了,舒服极了。刚刚坐定,就有一阵很浓的桂花香味,送到了鼻子里来,回头看时,正中花纸壁上绫子裱糊的一轴画,正是画着桂花。在画下面,又是个乌木架子,架着五彩花瓷缸,里面栽着四五尺高的一棵桂花。只是这些,月容已觉得是到了鼓儿词上的员外家里了。还有其他不大明白的东西,只可笼统的揣想着,那全是宝物罢。
信生见她进屋以后,不停地东张西望,心里非常的高兴,笑道:“杨老板,你看看我这间小客厅,布置得怎么样?”月容把头低着,微笑着,不好答应什么。可是在这个时候,她又发现了这个屋子的地板,洗涮得比桌面还要干净。在这脚底下,是一张很大的地毯,上面还织有很大一朵的牡丹花,脚踏在上面,软绵绵的,估量着这地毯,总是有一寸多厚。信生笑道:“杨老板,我告诉你一句话,我不但是个戏迷,我自己还真喜欢哼上两句,每逢星期一三五,还有一位教戏的在这里教我。你瞧那块地毯,就是我的戏台。”他坐在月容对过沙发的手靠上,将嘴向月容脚边努了两下,月容似乎感到一种不好意思,立刻把脚缩了向椅子底下去。正说着,公寓里的茶房,送着四碟点心,一壶茶进来,月容看来,磁壶磁碟,一律是嫩黄色雕花的。同时,信生在红木架格的下层,取过来两个大磁杯,高高的圆桶形,有一个堆花的柄,那颜色和花纹,全是同壶碟一样。月容看了这些,实在忍不住问话了,因道:“宋先生难道你住在公寓里,什么东西,全是自备的吗?”信生听了,不免微笑着。就凭她这一句问话,可就引出许多事故来了。
第十三回 钓饵布层层深帷掩月 衣香来细细永巷随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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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信生寄住在公寓里,月容知道的,但是他所住的公寓,有这样阔绰,那是她作梦想不到的事。信生见她已经认为是阔了,这就笑道:“依着我的本意,就要在学校附近赁一所房住。可是真赁下一所房,不但我在家里很是寂寞,若是我出去了,家里这些东西,没有人负责任看守,随便拿走一样,那就不合算了。这外面所摆的,你看着也就没什么顶平常的,你再到我屋子里去看看,好不好?”他说着这话,可就奔到卧室门口,将门帘掀起来,点着头道:“杨老板,请你来参观一下,好不好?”月容只一回头,便看到屋子里金晃晃的一张铜床,床上白的被单,花的枕被,也很是照耀。只看到这种地方,心里就是一动,立刻回转头去,依然低着。
信生倒是极为知趣的人,见她如此,便不再请她参观了,还是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来,笑道:“杨老板,据你看,我这屋子里,可还短少什么?”月容很快的向屋子四周扫了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微笑道:“宋先生,你这样的阔人,什么不知道?倒要来问我短少什么。”信生笑道:“不是那样说,各人的眼光不同,在我以为什么事情都够了,也许据杨老板看来,我这里还差着一点儿什么。”月容道:“你何必和我客气。”信生道:“我并非同你客气,我觉着我布置这屋子,也许有不到的地方。无论如何,请你说一样,我这里应添什么。你随便说一句得了,哪怕你说这屋子里差一根洋钉,我也乐意为你的话添办起来。”月容听了这话,噗嗤一笑,把头更低下去一点,因道:“你总是这样一套,逼得人不能不说。”信生道:“并非我故意逼你,若是你肯听了我的话,很干脆的答复着我,我就不会蘑菇你了。你既知道我的性情,那就说一声罢,这是很容易的事,你干吗不言语?”月容笑道:“我是不懂什么的人,我说出来,你可别见笑。你既是当大学生的人,上课去总得有个准时间,干吗不摆一架钟?”信生点头笑道:“教人买钟表,是劝人爱惜时间,那总是好朋友。我的钟多了,那架子上不有一架钟?”说着,向那罩了上带跳舞小鸟的坐钟,指了两指。月容不由得红了脸道:“我说的并不是这样的钟,我说是到你要走的时候就响起来的闹钟。”信生连连的点头道:“杨老板说的不错,这是非预备不可的。可是杨老板没有到我屋子里去看,你会不相信,我们简直是心心相照呢,请到里面去参观两三分钟,好不好?”他说着,便已站起来,微弯了身子,向她作个鞠躬的样子,等她站起来。
月容心里也就想着,听他的口气,好像他屋子里什么全有,倒要看看是怎么个样子,走进去立刻就出来,那也不要紧。正这样的犹豫着,禁不住信生站在面前,只管赔着笑脸,等候起身,因笑道:“我其实不懂什么,宋先生一定要我看看,我就看看罢。”她这样的说着,信生早是跳上前把门帘子揭开了。月容缓缓的走到房门口,手扶了门框,就向里面探看了一看。只见朝外的窗户所在,垂了两幅绿绸的帷幔,把外面的光线,挡着一点也不能进来,在屋正中垂下一盏电灯,用绢糊的宫灯罩子罩着,床面前有一只矮小的茶几,上面也有一盏绿纱罩子的桌灯。且不必看这屋子里是什么东西,只那放出来的灯光,红不红,绿不绿的,是一种醉人的紫色,同时,还有一阵很浓厚的晚香玉花香。心里想着:“哪有一个男人的屋子,会弄成这个样子的?”也不用再细看了,立刻将身子缩了回来,点着头笑道:“你这儿太好了,仙宫一样,还用得着我说什么吗。”
她走回那沙发边,也不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回头向信生点了两个头道:“打搅你了。”信生咦了一声,抢到门前,拦住了去路,因道:“我是请杨老板来吃饭的,怎么现在就走?”月容笑道:“下次再来叨扰罢。”信生连连地弯了腰道:“不成,不成。好容易费了几天的工夫,才把杨老板请到,怎能又约一个日子?”月容道:“我看到宋先生这样好的屋子,开了眼界不少,比吃饭强得多了。”信生笑道:“这话不见得吧?若是杨老板看着我这儿不错,怎么在我这里多坐一会子也不肯呢?”月容道:“并不是那样子说。”她说到这里,把眉头子又皱了两皱。信生点点头笑道:“你请坐,我明白,我明白。我的意思是在我这里坐了很久的工夫,再出去吃饭,那就耽误的时间太多了。那就这样得了,两件事作一件事办,你在我这里多坐一会儿。我再吩咐公寓里的厨子,作几样拿手好菜来吃。你若嫌闷得慌,我这里解闷的玩意儿,可也不少。”他说着话,就跑进他的卧室里去,捧出十几本图画杂志来,笑道:“你瞧我这个,把这几本画看完了,饭也就得了。请坐,请坐。”他把杂志放到小桌上,只管向月容点头,月容笑道:“你这份儿好意,我倒不好推诿,可是有一层,你别多弄菜。”信生将右手五个指头伸着,笑道:“四菜一汤,仅仅吃饭的菜。”他说着,就出去了,那样子是吩咐公寓里的茶房去了。
月容想到人家相待得十分恭敬,而且又很大方,决不能当着人家没有来就不辞而别,只好照了人家的意思,坐着看图画杂志。一会儿他进来了,笑道:“杨老板,你瞧画有点闷吧?我昨天买了几张新片子,开话匣子给你听罢。”他说着,自向卧室里走去,接着,屋子里的话匣子就开起来了。从事什么职业的人,眼前有了他职业以内的事情发生,当然是要稍稍注意。月容先听到话匣子里唱了两段《玉堂春》,还是带翻了书带听着,后来这话匣子里改唱了《贺后骂殿》了,月容对于这样的拿手戏,那更要静心听下去。唱完了,信生在屋子里问道:“杨老板,你听这段唱法怎么样?”月容道:“名角儿唱的,当然是好。”信生道:“我的话片子多着呢,有一百多张,你爱听什么?我给你找出来。”月容道:“只要是新出的就行。”信生道:“要不,请你自己挑罢。”他说时,已是捧了十几张话片在手,站在房门口来。月容放下书,也就迎到卧室门边,看他手上所捧的,第一张就是梅兰芳的《凤还巢》,随手拿起来道:“那末,就把这个唱两遍听听,也许我能偷学两句下来。”信生笑道:“这是杨老板的客气话。现在内行也好,票友也好,谁不在话匣子里,去模仿名角儿的腔调,杨老板那样响亮的嗓子,唱梅兰芳这一派的戏,那是最好不过。”他口里说着,已是把话片子,搬到了话匣子下面长柜子里去。原来他这话匣子,是立体式的高柜子,放在床后面,靠墙的所在,信生走过来,月容是不知不觉的跟着。信生对于她已走进卧室来,好像并不怎样的介意,自接过那张话片,放到转盘子上去,话片子上唱起来了,他随意的坐在床上,用手去拍板。在话匣子旁边有一张小小的沙发,月容听出了神,也就在那上面坐着。
唱完了这张《凤还巢》,信生和她商量着,又放了几张别的话片,于是她把匣子关住了,笑道:“你再看看我这屋子里布置得怎么样?”月容看这房间很大,分作两半用:靠窗户的半端,作了书房的布置;靠床的这半端,作了卧室的布置,家具都是很精致的。说话时,信生已到了靠窗户的写字台边,把桌灯开了,将手拍拍那转的写字椅道:“杨老板,请你过来,看看我这桌上,布置得怎样?”月容远远的看去,那桌上在桌灯对过,是一堆西装书和笔筒墨砚玻璃墨水盒,没什么可注意。只有靠了桌灯的柱下,立着一个相片架子,倒是特别的,不知道是谁的相片,他用来放在桌,自己是要上前看看去。即是信生这样的招呼了,那就走过去罢。对了十步附近,已看出来是个女人的相片,更近一点,却看出来是自己的半身相,这就轻轻地“喝”了一声,作一种惊奇的表示。信生随着她,也走到桌子边,低声问道:“杨老板,你只瞧我这一点,可以相信我对于杨老板这一点诚心,决不是口里说说就完事,实在时时刻刻真放在心里的。”月容两手扶了桌沿,见他已是慢慢地逼近,待要走出去,又觉得拂了人家的面子,待要站在这里不动,又怕他有异样的举动,心里卜卜乱跳,正不知怎样是好。
第十三回 钓饵布层层深帷掩月 衣香来细细永巷随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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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听到窗子外面有人过往说话的声音,心里这就一动,立刻伸手来揭那窗户上的绿绸帷幔。信生看到,手伸出来,比她更快,已是将帷幔按住,向她微笑道:“对不住,我这两幅帘子,是不大开的。”月容道:“那为什么?白天把窗户关着一点光不漏,屋子里倒反要亮电灯,多么不方便。”信生笑道:“这自然也有我的理由。若是我自己赁了民房屋住,那没有疑问,那当然整天的开着窗户。现在这公寓里,来来往往的人,非常之乱,我要不把窗户挡住,就不能让好好的看两页书。再说,我这屋子里,究竟比别人屋子里陈设得好一些,公寓里是什么样子的人都有的,我假如出门去,门户稍微大意一点,就保不定人家不拿走两样东西。所以我在白天是整日的把窗户帷幔挡着,但是我很喜欢月亮,每逢月亮上来了,我就把帷幔揭开,坐在屋子里看月亮。”月容道:“是的,宋先生是个雅人。”她说着这话,把扶住沿桌的手放下,掉转身来有个要走的样子。但在这一下,更让她吃一惊,便是门帘子里的房门也紧紧地关上了。脸上同脊梁上,同时阵阵的向外冒着热汗,两只眼睛也呆了,像失了魂魄的人一样,只管直着眼光向前看。信生笑道:“我从前总这样想,月亮是多么可爱的东西,可惜她照到屋子里来,是关不住的。可是现在也有把月亮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她不依我的话,我是不放月亮出去的。”说着,嗤嗤一笑。
月容猛可的向房门口一跑,要待去开门,无奈这门是洋式的,合了缝,上了暗锁,可没法子扭得开。信生倒并不追过来拦住,笑道:“杨老板,你要是不顾面子的话,你就嚷起来得了,反正我自信待你不错,你也不应该同我反脸。”月容道:“我并没有同你反脸的意思,可是你不能把我关在屋子里,青天白日的,这成什么样子?”信生道:“我也没有别的坏意,只是想同你多谈几句话。罗,你不是说我屋予里少一口闹钟吗?其实你没留心,床头边那茶几的灯桌下,就有一口闹钟。闹钟下面,有两样东西,听凭你去拿。一样是开这房门的钥匙,一样是我一点小意思,送给你做衣服穿的。你若是拿了钥匙,你不必客气,请你开了房门走去,往后我的朋友,在台下同你相见!你若是不拿钥匙,请你把那戒指带着算是我一点纪念,那可要等着闹钟的铃子响了,你才能走。我觉得我很对得起你,自从你上台那一日起,我就爱你,我就捧你。到了现在,我要试验试验,你是不是爱我了,你若是走了,请你再看看,我那枕头下,有一包安眠药,那就是我捧角的结果。”
月容听了这话,那扶了门扭的手,就垂下来,回头向床面前茶几上看看。灯光照去,果然有亮晃晃的一把钥匙,这就一个抢步,跑到茶几面前去。那钥匙旁边,果然又有一叠十元一张的钞票,在钞票上面,放了一只圆圈的金戒指。再回头看枕头边,也有个药房里的纸口袋。伸下手去,待要摸那钥匙,不免回头向信生看看,见他那漆黑乌亮的头发,雪白的脸子上,透出红晕来,不知道他是生气,也不知道他是害羞,然而那脸色是好看的。因之手并没有触到钥匙,却缩回来了。信生道:“月容,我同你说实话,我爱你是比爱我的性命还要重,你若不爱我,我这性命不要了。但是爱情决不能强迫的,我只有等你自决,你若不爱我,你就拿钥匙开门走罢。”月容垂了头,将一个食指抹了茶几面,缓缓地道:“我走了你就自杀吗?”信生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月容道:“你不是留我吃饭吗,我现在可以不走,请你把房门打开,我们到外面屋子里去坐。”信生道:“钥匙在你手边,你自己开罢,要等我开那门,非闹钟响了不可。”月容道:“你既是……请你原谅一点。”信生道:“请你把那戒指带上。”月容道:“你送我的东西太多了,我不好收你的。”信生道:“那末,请你把我的桌灯灭了。”月容想着,这屋子共有三盏灯,全是亮的,把这桌灯熄了,没有关系,因之就听了他的话,把桌灯熄了。不想这里把桌灯上的灯扭一转,灯光熄了,屋子里那其余两盏灯也随着熄了。
直待屋子里闹钟响着,那电灯方才亮起来,那倒是合了月容的话,钟一响,就该催着人起身了。于是那卧室门开了,信生陪了月容出来吃晚饭,在信生整大套的计划里,吃晚饭本是一件陪笔文章,这就在绚烂之中,属于平淡,没有费什么心的手续了,但是在月容心里,不知有了什么毛病,只管卜卜乱跳。匆匆地把晚饭吃完,也不敢多耽搁,就在东安市场里绕了两个圈子,身上有的是零钱,随便就买了些吃用东西,雇了人力车,回馆子来。心里可想着丁二和为了自己没有到他家去,一定会到戏馆子来追问的,就是自己师傅若是知道没有到丁家去,也许会来逼问个所以然。因之悄悄地坐在后台的角落里,默想着怎样的对答。但是自己是过虑的,二和不曾来追问,杨五爷也没有来追问。照平常的一样,把夜戏唱完就坐了车子回去,杨五爷老早的就睡了觉了,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到了次日,月容的心也定了,加之赶着星期目的日戏,和星期日的夜戏,又是一天没有到二和家里去。这样下去,接连有好几天,月容都没有同二和母子见面,最后,二和自赶了马车,停在戏馆子门口,他自己迎到后台来。
月容正在梳妆,两手扶了扎发的绳带,对了桌子上面大镜子,一个中年汉子,穿着短衣,掀起两只袖子,在她身后梳头。月容对了镜子道:“老柳,你说,那一家西餐馆子的菜最好?”梳头的老柳道:“你为什么打听这件事?”她笑道:“我想请一回客。”老柳笑道:“你现在真是个角儿了,还要请人吃西餐。”月容道:“我吃人家的吃得太多了,现在也应该向人家还礼了。”老柳道:“吃谁的吃得多了?”月容笑道:“这还用得着问吗?反正是朋友罢。”正说到这里,老柳闪开,月容可就看到二和站在镜子里面,露出一种很不自然的笑容。月容的脸上,已是化过装了,胭脂涂得浓浓的,看不出一些羞答。不过在她两只眼睛上,还可以知道她心里不大自然,因为她对着镜子里看去时,已经都不大会转动了。二和倒没有什么介意,却向她笑道:“在电话里听到你说去,昨天晚上包饺子,今天晚上又炖了肉,两天你都没有去。”月容低声道:“我今天原说去的,不想临时又发生了事情,分不开身来,明天我一定去。老太太念我来着吧?”她说着话,头已经梳好了,手扶了桌子角,站起身来。她穿了一件水红绸短身儿,胸面前挺起两个肉峰,包鼓鼓的,在衣肩上围了一条很大的花绸手绢,细小的身材,在这种装束上看起来,格外地紧俏了。
二和对她浑身上下,全呆呆地观察了一遍,然后问道:“今天你唱什么?”月容道:“《鸿鸾禧》带《棒打》。”二和笑笑道:“这戏是新学的呀,我得瞧瞧。”月容道:“你别上前台了。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很孤单的,让她一个人等门,等到深夜,那不大好。你要听我的戏,等下个礼拜日再来罢。”二和笑道:“下个礼拜日,不见得你又是唱《鸿鸾禧》吧?”月容道:“为了你的原故,我可以礼拜日白天再唱一次。”二和听这话时,不免用目光四周扫去,果然的,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倒不少,全是微微的向人笑着,这倒有点不好意思。愣了一愣,月容道:“真的,我愿意再唱一次,就再唱一次,那有什么问题?你信不信?”正说话,有个人走到月容面前低声道:“《定军山》快完了,你该上场了。”月容向二和点了个头,自去到戏箱上穿衣服去了。二和站在后台,只是远远地对了月容望着。恰好后台轰然一阵笑声,也不知道是笑什么人的,自己还要站在这里,也就感到无味,只好悄悄地走了。
第十三回 钓饵布层层深帷掩月 衣香来细细永巷随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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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依然又在戏馆子门前出现了。也许是昨天晚上,在后台听到了大家的笑声,很受了一点刺激,就笼了两只袖子,在大街上来回地踱着,并不走进去,眼巴巴地向人丛里望着。但看到两盏水月灯光里,一辆乌漆光亮的人力车,由面前跑过去,上坐一位蓬松着长发,披了青绸斗篷的女郎,当车子过去的时候,有细细的一阵香风,由鼻子里飘拂着。虽然她的头上有两绺垂下一来头发,掩住了关边脸,然而也看得清楚,那是月容。她坐在车上,身子端端的,只管向前看了去,眼珠也不转上一转。二和连跑了几步,追到后面叫道:“月容,我今天下午,又等着你吃包饺子呢,你怎么又没有去?”月容由车上回过头来望着,问道:“二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没瞧见你呀。”二和道:“我虽然来了,可是我没有到后台去。”月容道:“你就大门口待着吗?”二和笑道:“我们赶马车的人,终日的在外面晒着吹着,弄惯了,那不算回事。”说时,口里不住地喘气。
月容就把脚踢踢踏登,叫车夫道:“你拉慢着一点儿,人家赶着说话呢。”那包车夫回头看是二和,便点了两点头道:“二哥,你好。”随了这话,把车子缓缓的走下来。二和看着他的面孔,却不大十分认识,也只好向他点点头。月容见他和车夫说话,也就回过头来对二和看看,二和笑道:“你觉得怎么样?我瞧你这一程很忙吧?”月容顿了一顿,向二和笑道:“你看着我很忙吗?”二和道:“看是看不出来。不过我们老太太惦记着你有整个礼拜了,你总不去。你若是有工夫,你还不去吗?”月容听了他这番言语,并不向他回话。二和看她的脸色,见她只管把下巴向斗篷里面藏了下去,料是不好意思,于是也就不说什么,悄悄的在车子后面跟着。
车子转过了大街,只在小胡同里走着,后来走到一条长胡同里,在深夜里,很少来往的行人。这车子的橡皮轮子,微微的发出了一点瑟瑟之声,在土地上响着,车夫的脚步声同二和的脚步声,前后应和着,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大声音。二和抬头看看天上,半弯月亮,挂在人家屋角,西北风在天空里拂过,似乎把那些零落的星光都带着有些闪动,心里真有万分说不出来的情绪,又觉得是恼,又觉得怨恨。但是,自己紧紧的随在身后,月容身上的衣香,有一阵没一阵的同鼻子里送来,又有教人感到无限的甜蜜滋味。月容偶然回转头来,“哟”了一声道:“二哥,你还跟着啦?我以为你回去了,这几条长胡同,真够你跑的。”二和道:“往后,咱们见面的日子恐怕不多了。”这句话,却把月容的心,可又打动了。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凭她怎样的聪明,社会上离奇古怪的黑幕,她总不会知道的,同时,社会上的种种罪恶,也就很不容易蒙蔽她的天真。月容虽一时受了宋信生的迷惑,但是她离开真实的朋友还不久,这时,二和那样诚恳地对待她,不由不想起以前的事来了。便道:“二哥,你干吗说这话,你要出门吗?”二和道:“我出门到哪里去?除非去讨饭。”月容道:“那末,你干吗说这样的话?”二和道:“你一天一天地红起来了,我是一天一天地难看见你。你要是再红一点,我就压根儿见不着你了。”月容道:“二哥,你别生气。要不,我今天晚上就先不回家,跟着你看老太太去。”二和道:“今晚上已经是夜深了,你到我家里去了,再回家去,那不快天亮了吗?”月容道:“那倒有办法,我让车夫到师傅家里去说一声……”她不曾说完,那车夫可就插嘴了,他道:“杨老板,你回家去罢。你要不回去,五爷问起来了,我负不了这个责任。你想,我说的话,五爷会肯相信吗?”二和道:“对了,深更半夜的你不回去,不但五爷不高兴,恐怕五奶奶也不答应。”车夫把车子拉快了,喘着气道:“对了,有什么事,你不会明天早上再到二哥那里去吗?”二和是空手走路的人,比拉车的趁了那口劲跑,是赶不上的,因之,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彼此就相距得很远了。
二和想着那车夫在小心一边,把月容拉了回去,这倒是一番好意,不可惜怪了人家。他在我面前,这样拉了月容走,当然在别人面前,也是这样的拉了走,自己倒应该感谢他呢。二和这样的一转念,也就很安慰的到家去了。
次日早上,二和躺在床上,就听到院门外,咚咚地打着响,二和口里连连的答应来了,披了衣服就出来开门。只见月容手上拿了三根打毛绳的钢针,手里捏了一片毛绳结好了的衣襟,身上穿了一件短的青呢大衣,将一团毛绳,塞在袋里。二和道:“你现在也太勤快了,这样早起来,就结毛绳衣。”月容道:“我瞧见你身上还穿的是夹袄,我赶着给你打一件毛绳衣罢。”二和笑道:“你忙着啦,何必同我弄这个,我有个大袄子,没拿出来。”月容道:“穿大棉袄,透着早一点吧?我到这儿来,除了作饭,没有什么事,我作完了事,就给你打衣服,那不好吗?”二和笑道:“那我真感谢了,毛绳是哪里来的呢?”月容顿了一顿笑道:“我给你打件毛绳衣,还用得着你自己买毛绳子吗?”二和听说,直跳起来,向里面跑着笑道:“妈,月容来了!她还给我打毛绳衣服呢。”口里说着,也没看脚下的路,忘了跨台阶,人向前一栽,咕咚一声,撞在风门上。月容赶过来挽着,二和已是继续向前走,笑道:“没事,没事。”
丁老太也是摸索着走了出来,老早的平伸出两只手来,笑道:“姑娘,你不来,可把我惦念死了。”月容走到她身边,丁老太就两手把她的衣服扭住,笑道:“二和一天得念你一百遍呢。我说,你不是那样的孩子,不能够红了就把我们穷朋友给忘了。哟,姑娘,你现在可时髦多了,头发轮似轮的,敢情也是烫过了?”月容不想她老人家话锋一转,转到头发上来了,笑道:“可不是吗,我们那里的人,全都是烫发的,我一个不烫发,人家会说我是个丫头。”丁老太伸手慢慢的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你越好看越好,越红呢,我们这些穷朋友……”二和道:“妈,别说这些了,大妹子来了,咱们早上吃什么?”月容道:“吃包饺子罢。今天让我请,我来身上带有钱,请二哥去买些羊肉白菜。”二和道:“你到我家来吃饭,还要你来请我,那也太不懂礼节了。”月容笑道:“你还叫我大妹子呢,我作妹子的人,请你二哥吃顿包饺子,还不是应当的吗?”二和道:“那么说道,就把王傻子请了来一块儿吃好不好?”月容向他瞟了一眼,又摇摇手,丁老太道:“好的,他也是很惦念你大妹子的,见着我就问来过了没有。”二和向月容看看,微微的笑着。月容道:“先不忙,我们去买东西,买来了,我们再叫王大哥得了。”二和道:“那么我们就走罢。”月容在身上掏出一张钞票来,递来到他手上,笑道:“你去买罢,我应该在这儿拢炉子烧水。”二和笑道:“你现在是角儿了,我可不好意思要你再给我做厨房里的事了。”月容噘了嘴道:“别人说我是个角儿罢了,你作哥哥的也是这样的损我吗?要不,我明天就不唱戏了。”二和听说,这就伸手连连的拍了她几下肩膀道:“得了,得了,我不说你了,我这就去买东西了。”说的时候,就伸手拉起月容的手来握了一握。
第十四回 小别兴尤浓依依肘下 遥看情更好款款灯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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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容倒并不藏躲,就歪过来,在他身边靠着,微微地噘了嘴道:“你再不能够损我了,你再损我,我不答应你的。”她说着这话,左手扯住了二和的衣襟,右手将两个指头,摸着他对襟衣服上的纽扣,由最低的一个起,摸到领脖子边最上一个纽扣为止,什么也不说。那头发上的香气,一阵阵上袭到鼻子眼里,熏得二和迷迷糊糊的有些站立不住。丁老太手扶了桌子,呆呆地站着,问道:“二和走了吗?”月容道:“没有啦,他在院子里站着呢。”二和于是放大了脚步,轻轻地走到院子里去,答道:“月容她要请咱们,就让她请罢,连白面包馅儿的作料全有了,也用不了这些钱。你还要什么?我给你带来。”丁老太道:“我也不要什么。”可是他嘴里不曾答应着,人已是走出院子门去了。
月容这就走到丁老太面前,扶她在凳子上坐下,一面拢火烧水,一面陪了丁老太说话。水烧开了,茶沏好了,二和也就买了东西回来了。他在屋子里漱洗过,又站着喝了一杯茶,月容向他瞟了一眼道:“二哥该出去了,我们等着你回来吃包饺子。”她说话的时候,正是在小桌子上,擦抹面板,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由蓝布褂子里,翻出一小截红绸袖口,更由红绸袖子里,露出雪藕似的一双手臂。二和斜站在她身边,对她望着,见她右鬓下,倒插了一朵通草扎的海棠花,这就笑得将眼睛合成了一条缝。月容向他很快的瞟了一眼,依然低头作事,这就微笑着道:“二哥好像不认得我一样,只管对我望着。”丁老太坐在旁边,两手叉放在怀里,也昂了头带了笑容道:“不是我自己夸我自己的儿子好。你是不知道,二和长了这么大,又没有个姐儿妹儿的,自从认识了你以后,他真把你当同胞骨肉看待,同我闲聊起天来,总会念着你。”月容且不说什么,向二和面前走过去,紧紧的靠了过来。因为二和站在她身后,所以她并不掉转身来,只把头微微的向后仰着,直仰到二和的怀里去。二和手按了她的肩膀,没有作声,但觉得自己的心房乱跳。
丁老太仰了脸,对了月容所站的地方,很凝神了一会子,问道:“两个人都出去了吗?”月容掉转脸来向二和笑着,因道:“没有,我手上扎了一个刺,让二哥给我挑出来。”丁老太道:“早上去了这么些个时候了,包饺子也该动手了。”二和道:“这么着罢,我也帮着包一个,吃完了饺子我再出去,你瞧好不好?”丁老太道:“你愿意在家里多陪你妹子一会儿,你就吃了包饺子再去罢。”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二和同月容又情不自禁的对看了一下。丁老太道:“你两人干吗不说话?快动手罢,只要把饺子皮赶好了,肉馅剁好了,我就可以包饺子。”月容这才对二和点了个头道:“我们快一点儿动手罢。”
有了这句话,于是和面剁馅,两人忙个不亦乐乎。预备好了,全放在桌上,月容也扶着丁老太在桌子边坐下,帮同包饺子。月容见二和坐在桌子下方,却站在桌子角边,挨了他从容作事。因为丁老太的脸子,不时的对着这方面,虽然她的眼睛并不看到,可是她的耳朵是很灵敏的,随便怎样轻轻儿的说话,她也可以听到,所以月容只是向二和微笑,并不说什么。把饺子包完,又煮着吃了,这已是半上午。二和帮着她把碗筷洗干净了。月容自拿了毛绳,坐在屋檐下太阳光里打衣服,二和高起兴来了,也衔了一支烟卷,环抱了两手臂,斜伸了一只脚,就在太阳里对月容望着,只管发着微笑。月容手里结着毛绳,眼光不时射到他身上,也是微笑不止。丁老太坐在门槛上,是晒着太阳的,听到院子里鸦雀无声,便问道:“二和还在家没有出去吗?”月容道:“他在马棚子里喂马,快走啦。”说时,对二和连努了两个嘴。
二和只得走到马棚子里去,牵出马来套车,把车套好了,这才走到月容面前来,笑道:“你请我吃了包饺子,我应当请吃晚饭。你今天吃了晚饭再回去,来得及吗?”月容道:“来得及。今天晚上,我同人家配戏是倒数第二了。”二和道:“这么说,要不同人配戏,你是唱不上倒第二的了?别红得那么快也罢,要不……”月容站了起来,举起打毛绳的长针,作个要打人的样子,因道:“二哥,你要说这样的俏皮话,我就拿针扎你。”二和哈哈大笑,扬着马鞭子向外面跑。跨上马车的前座,自己正也打算鞭了马就走,在这时,月容又追到街上来了,抬着手招了几招笑道:“二哥,别忙走,我还有点事情托你呢。”二和勒住马,回转头笑问道:“你有什么事托我?这托字可用不着,干脆你就下命令得了。”月容笑道:“大街上来来去去净是人,你也开玩笑!要是走市场里面,让你给我买两朵白兰花。”二和点头道:“就是这个吗?还要别的东西不要?”月容道:“不要别的东西了,倘若你愿意买什么东西送我,我也不拒绝的。”二和道:“好的,你等着罢。”二和说毕,一马鞭子赶了马跑开,也就希望早点儿作了买卖回来,好同月容谈话。
他赶马车出去的时候,是扬着鞭子,他赶着马车回来,可是把马鞭子插在前座旁边,两手全靠了纸口袋。口里念着《夜深沉》的胡琴声,咯儿弄的咚,弄儿弄的咚,唱得很有味。到了门口,先不收车子,两手拿了纸口袋,高高的举着,向院子里直跑,口里大喊着道:“月容,我东西买来了,花也买来了。”说着这话,向自己屋子里直奔。可是跑到屋子里看去,只有自己老母在那里,哪有月容呢!于是把手上的纸口袋放在桌上,伸头向里面屋子看去。那铜床上倒是放下了毛绳所结那一片衣襟,还是没人,不由得咦了一声。丁老太道:“你去了不多大一会子,杨五爷就派人来接她来了。她先是不肯走,说不会有什么事。后来她到大门去看了一看,就这样走了。”二和道:“她没留下什么话吗?”丁老太道:“她说也许是要排什么新戏,只好走,改天再来罢。”二和懒洋洋的,把桌子一个小纸口袋先透开了,取出了一排白兰花,放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又打开一个大纸包,里面却是鲜红溜圆的橘子。丢下了花,自己剥着橘子吃,再到大门外去收拾马车,也说不出心里头那一分难受,只觉进出走坐都不合意。把马车都收回棚里了,然后叉着两手,站在大门外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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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小别兴尤浓依依肘下 遥看情更好款款灯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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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王傻子远远地挑了担子回来,在门外就站着笑问道:“月容不是来了吗?”二和依然叉了手身子动也不动,笑道:“来了可来了,我走了,她也走了。我给她买了花,买了水果,白花了钱。”王傻子笑道:“我好久没见她,也很惦记的,吃过晚饭之后,咱们一块儿到戏馆子里瞧瞧她去,你看好不好?我也买点东西送她。”二和想了一想,笑道:“我一个人原不愿意到后台去,若是王大哥陪着我去,我就同你去罢。我先回去,把那一排白兰花用水来养着,你吃了饭,再来叫我罢。”说着就赶回家去,将茶杯舀了一杯清水,把白兰花养着。将放在桌子的橘子分作两半,一半放到藤篮里,挂在墙上,其余的,依然放在纸口袋里,因道:“妈,你的橘子,我给你留着呢。”丁老太道:“我吃不吃没关系,你还是带给月容去吃罢。她是个小孩子脾气,你留给她一点得了。”二和站在母亲面前,看了她的样子,倒有些发呆。丁老太又不知道儿子在面前出神,她坐在矮凳子上,两手交叉放在怀里,微偏了头,带一点忧容道:“我是事情看得多了。你把橘子送到哪里去?”二和道:“晚上同王傻子一块儿到戏馆子里去。”丁老太这才知道他站在面前,向他点了几下头道:“这倒可以。在后台,人多口杂,你见见她就得了,不必多说话。”二和问道:“您这样说,有什么意思吗?”丁老太笑道:“没什么,你听完了戏早一点儿回来得了。”二和看了母亲这样子,知道这是有下文的,可是自己又不好意思追着问,只好存在心里。
吃过晚饭以后,就同着王傻子一路到戏馆子里来。在路上,二和问他,送月容的礼物呢?王傻子伸手到怀里去一摸,摸出一个扁扁的纸包来,笑道:“你猜是什么?”二和接过来摸了一摸,里面却是软绵绵的,笑道:“这不是两双丝袜子吗?”王傻子笑道:“丝袜子,那我买不起,这是一双细线袜子。”二和笑道:“你别露怯了。她现在阔起来了,大概平常一点的丝袜子,还不是穿呢,你送双……”王傻子夺过纸包,向怀里一揣,因道:“这话不是那样说,瓜子不饱是人心。”二和见到他是这样强硬的主张,那也就只好不说什么。
到了戏馆子里,二和是人眼熟一点,直接就向后台走了去。刚一进后台门,就有一个男子,端了一盆脸水,直撞过来,向他望着道:“找杨老板吗?杨老板没有来。”二和道:“天天这个时候,不都来了吗?”那人道:“谁说的?”说着这话,他已经是走远了。看看门帘子下,还有两个女角儿,对这里不住带着笑容。二和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是可以让人发笑的,但是人家已经发了笑,总是自己有了失态之处。便向后面看看,见王傻子没有进来,只好退出去说:“咱们先到前台去听戏罢,她还没有来呢。”王傻子也正是想着看看月容的戏,便道:“只要不花钱,我还有什么不干吗?”二和一面引他向前台走,一面又叮嘱他千万不可以胡乱叫好。到了池座子里,四周一看,今天生意不算坏,又上了八九成座。二和站在进门的路口,四处张望了一下,只有最后几排椅子,是完全空的,扯扯王傻子笑道:“太坐远了,听不见,那廊子下几个吃柱子的座位,总是没有人坐的,咱们先去坐着,有人来,咱们再让。”王傻子到了这种地方,自己就透着没有了主意,二和向哪里引着,他也就向哪里走去。在二和坐下来之后,一眼看到池子正中,有三个年轻看客,笑嘻嘻的交头接耳说话,记得第一次在这里同月容捧场,就看到他们坐在那里,不料今天来看月容的戏,他们也在这里,真是巧极了。
二和心里有这么一个巧字的意念,在王傻子心里,却是连那巧字的意义也没有。很难得地看一回戏,只是瞪了眼向台上望着。二和本来在看了两出戏之后,就要到后台去见月容的,无奈王傻子直瞪了两眼,动也不动,这就只好静静的在走廊子下陪着。又看过了一出戏,是月容出台的时候了,王傻子把胸脯挺了一挺,直起了脖子,那期待的情形,是更透着迫切。二和也就忍住了鼻息,对台上看去。
这晚月容是同生角配演《汾河湾》,她一出门帘子,喝彩声和鼓掌声,就风起云涌的一阵又接着一阵的送来。尤其是第三排上几位看客,鼓掌鼓得最厉害,在别人没有响动,他们已经先闹起,人家喝彩完了,他们的响声,还不曾停止。这样一来,就让丁王二人大大的注意,有时看戏,有时也看看他们,不过月容在台上很留意丁王二人的座位,并不因为有人这样捧场,就把这里冷淡了。由走廊下电灯昏暗些的地方,看那台上灯光极强烈所在,只觉得月容穿了青衣白裙,更把她那鲜红的脸儿,衬托得娇艳极了。当她二次出台的时候,门帘掀开,一个抢步,走到台正中,那宽大而又软柔的衣服,真个翩翩然,像一只青蝴蝶在台上飞舞。王傻子情不自禁,连头带身子,摇撼了半个圈圈,然后低声向二和道:“真好!”二和心里也是在那里念着:真想不到,自己有这样好的一个心上人,在于百人面前大出风头。
在这时,那台上的柳迎春,就像知道了自己的意思,当她身子向这边的时候,眼光也很快的对这边一扫。据二和心里断定着,她必是在和自己表示好意,好像说:“你也来了。”不想每在她丢一个眼风之后,那几个叫好最热烈的人,他们就跟着鼓一阵掌,二和始而是不注意,在他们鼓掌两回之后,心里就大不高兴:难道她一次两次,全是向你们打招呼吗?那真叫梦想!可是他尽管这样想,那几个人还是鼓掌。王傻子轻轻地喝骂道:“这三个小子,尽他妈的瞎嚷,我要揍他!二哥,你叫我别叫好,你瞧瞧别人!”二和立刻把身子问上挺站起半截,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道:“这是戏馆子,大家取乐的所在,你可别胡来。”王傻子对于他这种劝告,虽也接受了,但是不免把头昂了偏起了脸向二和看着。二和连连的又拍了他几下肩膀,连叫道:“坐下,坐下。”
两人坐定了,再向上看去,已是柳迎春在台口打背躬的时候,她道:“儿父不作官就不作官,一作官就是七八十来品。”她同时作个身段,将手背掩了口,微微一笑,在她一笑的时候,眼光又是闪电般射到池座这一角来。二和看到,心里痛快极了,觉得在这个时候,自己也就是台上人的薛仁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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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揉碎花囊曲终人已渺 抛残绣线香冷榻空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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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月容把这出戏唱完了的时候,二和就向王傻子说,要到后台去。可是接着演出的这个压轴子,是王傻子闻名已久,向来不曾见过的《天女散花》,便笑道:“古装花旦戏,我是最爱瞧的,咱们看过两场,再到后台去,那也不会迟。月容刚下场,卸装洗脸,总还有一会子,哪里能够说走就走。”二和想他的话也对,很不容易的带他到这里来听一回戏,让他多过一点儿戏瘾罢,也就只好忍耐着,陪他把戏听下去。约摸听过了四五场戏,二和见王傻子直瞪了两眼,向台上看去,将两手胳臂微微碰了他两下,他也不曾理会,依然睁着两只大眼,呆呆的向台上看那古装的女角。二和又想着,到后台去,不一定要同王大傻子同行,自己先偷偷儿的到后台去,给月容留一个信,叫她等一会儿,然后自己再出来陪王傻子听戏,这就两面全顾到了。
主意想妥,也不用告诉王傻子,拿了两个小纸口袋,就绕道后台来,这已是快到散戏的时候,后台的人,十停走了七八停,空气和缓得多,虽还有十来个男女,在这里扮戏或作事,但门禁可松懈了。二和径直的走了进来,看到了横桌子边,一个五十上下的中年汉子,笼了两只袖子,坐在那里,便向前哈哈腰道:“辛苦,辛苦。”那人因他客气,也就伸起身子来,弯了两弯头。二和笑道:“月容呢?她没事了吧?”那人道:“你不是来接她的吗?她早就走啦。”二和道:“她不是刚下场吗””那人道:“我还能冤你吗?她一下场,卸了装就走了。我也是很纳闷,干吗她今日走得那样快。”这时旁边站立有个老头子,口里衔住了一枝长旱烟袋,斜了身子向人伏着,喷出一口烟来,淡淡地笑道:“杨老板没回家去,准是吃点心去了。”二和道:“这时候哪里去吃点心?”老人道:“我又能冤你吗?这几天,那个姓宋的,老是等杨老板下场了,就邀她到咖啡店里吃点心去。刚才我见那姓宋的还同几个朋友,全站在后台门口望着,杨老板一到后台,就向他们打招呼,就是马上就走。”二和手时拿了两个纸包垂将下来,竟是听着发了呆,只睁了眼望人,不会说话,也不走开。
那老头子知道二和沾一点亲戚,料着他也不能干涉月容的行动,便道:“第三排上,靠东边那个座位上,总是姓宋的那班朋友在那儿。他们捧杨老板捧得很厉害,就是五爷也知道,你没听见说吗?”二和听了这话,心里就像滚油浇过一般,脊梁上向外阵阵的冒着热汗。那个坐在横桌子边的人,见他只发愣,就将手指轻轻敲了桌沿微笑道:“这没有什么,唱戏的人,谁没有人捧?不捧还红得起来吗?有人捧,就得出去应酬应酬。不过月容年纪轻,你们是亲戚,可以旁边劝劝她,遇事谨慎一点就得了。”
二和被人家这样劝了几句,才醒悟过来。向后台四周看了一看,并没见月容的踪影,搭讪着望了自己手上的纸口袋道:“这位姑娘说话有点儿靠不住。说明了,她下一场,我就把东西送到后台来的,不想她一句话也不给我留下,就这样的走了。”口里说着,就跟了这话音向外走。估量着后台的人,全看不到自己了,这就一口气跑到前台,走廊子下去。看那王傻子,还是瞪了眼睛,向台上望着,于是碰了他一下,轻轻地喝道:“喂,别听戏了,走了!”王傻子回转头来问道:“谁走了?”二和道:“别听戏了,你同我出去,我再告诉你。”王傻子站起身来,还只向他发愣,问道:“怎么一回事?”二和道:“你什么也不用问,跟着我出去就是了。”王傻子两手牵牵衣襟,昂了头还只管向戏台上望着,二和一顿脚,扯了他的衣服,就向外跑。
一直走到戏馆子门口,王傻子道:“怎么一回事?我不大明白。”二和把脚重重一顿道:“我们成了那句俗语,痴汉等丫头了。我们在这里伺候人家,人家可溜起走了。”王傻子道:“什么?月容她溜起走了?我们在这儿听戏,她不知道吗?”二和道:“凭你说,她瞧见我们没有?”王傻子道:“我们叫好,她只管向我们看着,怎么会不知道?”二和道:“你瞧,她已经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了,也知道我们是在这里替她捧场,为什么一声不言语就走了?这不分明是知道我们要到后台去,老早的躲开我们吗?”王傻子道:“月容是个好孩子,照说不应该这样子。”二和道:“那算了,她当了角儿了,她有她的行动自由,我管得着吗?走罢,回去睡觉了。”他说了这话,无精打采的,就在前面引路,王傻子后面跟着,嘴里唆着道:“这件事,直到现在,还让我有点儿莫名其妙。我们到杨五爷家瞧瞧去。”说到这里,二和突然停住了脚,向路边停的一辆人力车子望着。
在那车踏板上笼着袖子坐了一个车夫,正翻了两眼,向四处张望着,二和道:“老王,你们老板呢?”老王道:“我正在这儿等着呢?”二和道:“不是同姓宋的一块儿上咖啡馆子去了吗?”老王道:“是吗?也许我没有留神。”二和道:“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喝咖啡吗?”王傻子道:“他当然知道。要是去喝咖啡,绝不止这一次,他准拉月容去过。”老王红了脸道:“我要知道,我还在戏馆子门口等着吗?”二和站着沉吟了一会子,因道:“我们老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要喝咖啡,他们绝不能走远,我们就在附近各家咖啡馆子里瞧瞧去。”老王站了起来,两手一拦道:“我说丁二哥,你别乱撞罢。一个当角儿的,在外面总有一点应酬,一点儿不应酬,她就能够叫人家成天的捧吗?你若是这时候撞到咖啡馆里去,她是不睬呢,还是见着你说走呢?见你就走,得罪了那些捧角的,明天在台底下叫起倒好来,她可受不了。她要是不睬你,你恼她,她下不了台。你不恼她,她也难为情。所以我仔细替你想,你还是不去为妙。”二和连点了几下头道:“这样子说,你还是知道在什么地方。”老王道:“你真想不开,杨老板若是不瞒着我的话,还不坐了车子去吗?她让我在大街上等着,那就是不让我知道。”王傻子偏着头想了一想道:“二哥,他这话也很有道理,我们回去罢。明天见了杨五爷,多多托重他几旬,就说以后月容散了戏,就让老王拉了回去。”二和道:“假如她今天晚上不回去呢?”老王笑道:“回去总是会回去的。不过说到回去的迟早,我可不能说,也许马上就走,也许到一两点钟才走。”王傻子道:“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回去呢?”老王道:“这还用得着说吗?人家虽然唱戏,究竟是一个黄花幼女,一个作黄花幼女的人,可以随便的在外面过夜吗?平常她有应酬,我也在一点钟以后送她回去过的。”王傻子这就望了二和道:“咱们还在这里等着吗?”二和站在街中心,可也没有了主意。
就在这个时候,戏馆子里面出来一大群人,街两边歇下的人力车夫,免不了拖着车前来兜揽生意,那总是一阵混乱。丁王二人站在人浪前面被人一冲,也就冲开了,等到看戏出来的人散尽,颇需要很长的时间,两人再找到老王停车子的所在去,已经看不到他了。二和道:“这小子也躲起来了。”王傻子跳脚道:“这小子东拉西扯,胡说一阵,准是知道月容在什么地方,要不然,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跑了?”二和又呆呆的站了一会,并不言语,突然的把手上盛着白兰花的小纸袋,用力向地上一砸,然后把两只脚乱踹乱踏一顿。王傻子心里,也是气冲脑门子,看了他这样子,并不拦阻。二和把那小口袋踏了,手里还提着一只大口袋呢,两脚一跳,向人家屋顶上直抛了去。抛过之后,看到王傻子手上还有一个纸包,抢夺过来,也向屋顶上抛着。可是他这纸包里,是一双线袜子,轻飘飘的东西,如何抛得起来?所以不到两丈高,就落在街上。王傻子抢过去,由地上拾起来,笑骂道:“你抽风啦,这全是大龙洋买来的东西,我还留着穿呢。”他说着,自向身上揣了去。
这时戏馆子门口,还有不曾散尽的人,都望了哈哈大笑,二和是气极了的人,却不管那些,指着戏馆子大门骂道:“我再也不要进这个大门了!分明是害人坑,倒要说是艺术!听戏的人,谁把女戏子当艺术?”王傻子拖了他一只手胳臂道:“怎么啦,二哥,你是比我还傻。”二和不理他,指手画脚,连唱戏听戏的,一块夹杂着乱骂,王傻子劝他不住,只好拖了他跑。在路上,王傻子比长比短,说了好些个话,二和却是~声儿不言语。到了家门口,二和才道:“王大哥,这件事你只搁在心里,别嚷出来,别人听到还罢了,田大嫂子听着,她那一张嘴,可真厉害,谁也对付不了。”王傻子道:“我就不告诉她,她也放过不了你。这一程子,不是月容没到你家去吗,她见着我就说:‘你们捧的角儿可红了,你们可也成了伤风的鼻涕甩啦。’”二和道:“这种话,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把今天的事告诉了她,她更要说个酣。”王傻子道:“好啦,我不提就是啦。”说着话,二人已走进了大院子,因为他们这大杂院子,住的人家多,到一点以后,才能关上街门的。
二和已到了院子里,不敢作声,推开自己跨院门进去,悄悄的把院子门关了,自进房去睡觉。丁老太在床上醒了,问见着月容说些什么?二和道:“夜深了,明天再谈罢。”他这样地说了,丁老太自知这事不妥,也就不再问。二和也是怕母亲见笑,在对面炕上躺下,尽管是睡不着,可也不敢翻身,免得惊动了母亲。清醒白醒的,睁眼看到天亮,这就一跳起床,胡乱找了一些凉水,在外面屋子洗脸。丁老太道:“二和,天亮了吗?刚才我听到肉店里送肉的拐子车,在墙外响着过去。”二和道:“天亮了,我出去找人谈一趟送殡的买卖,也许有一会子回来。炉子我没工夫拢着,你起来了,到王大嫂那里去讨一点热水得了。”他隔了屋子和丁老太说话,人就向院子里走,丁老太可大声嚷着道:“孩子,你可别同什么人淘气。”二和道:“好好儿的,我同谁淘气呢?”话只说到这里,他已是很快地走出了大门外,毫不犹豫的,径直就向杨五爷家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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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揉碎花囊曲终人已渺 抛残绣线香冷榻空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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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太阳还不曾出山,半空里阴沉沉的,远远的看去,几十步之外,烟气弥漫的,还是宿雾未收。二和却不管天气如何,尽量的就向前面跑了去,心里可也在那里想着:这样的早,到五爷家里去敲门,杨五爷定要吓一大跳。然而他所揣想的却是与事实刚刚相反,他走到杨五爷家门口,远远的就看到杨五爷背了两手,在大门外胡同里来往的踱着步子,口里衔了旱烟袋,微低了头,正是一种想心事的样子。二和冲到他面前,他才昂起头来看到。二和笑道:“五爷,你今天真早呀。”杨五爷淡淡地答道:“我早吗,你还比我更早呢!怎么没有赶车子出来?”二和道:“我有点事,要来同五爷商量一下。”杨五爷向他脸上望着道:“什么,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吗?”二和被他这句话问着,倒呆了一呆,反向杨五爷脸上看了去。杨五爷道:“月容这孩子,聪明是聪明的,只是初走进繁华世界,看到什么也要动心,这就不好办了。”二和道:“我想还得五爷多多指教,和她生气是没用的。她现在起来了吗?”杨五爷将旱烟袋吸了两口,有气无烟的喷出了两下,笑道:“二哥,你听了我的话,也许会更生气,这孩子昨晚没有回来。”
二和呀了一声,直跳起来。杨五爷道:“昨晚上我候到两点钟,没有听着打门,就爬起来在巡阁子里,向园子里去打电话,闹了半天,也没有打通。我急得了不得。坐了车子,就亲自到戏馆子里去追问着,馆子里前台几个人一点摸不着头脑,我又只好空了手回来。”二和道:“她的包车夫呢?”杨五爷道:“这车夫就住在这胡同口上,我一早起来,就是到他家去问的,他说,他在戏馆子门口,也等到两点钟的。夜深了,巡逻的警察直轰他,我只好拉回来了。车夫这么说着,对他有什么办法?”二和道:“他瞎说的!我们有一点钟的时候,才离开戏馆子的,那时就早没有看到他了。”杨五爷道:“二哥昨晚上也到戏馆子里去的吗?”二和一肚子怨恨,无从发泄,放开了嗓子,就在大门外指手画脚的说着。
杨五爷扯了他的衣袖,就向家里引了去,只在这时,杨五奶奶在屋子里大声应道:“你这是怎么啦?人跑了,要到外面找去,你在家里嚷得出什么来?一大早的,吵得人七死八活。”杨五爷笑道:“你也不听听说话的声音是谁?”二和这就走到窗户下,向屋子里叫道:“五奶奶,对不起,我老早地就来吵你来了。”五奶奶道:“谁给去的信,我猜你今天会来的,想不到你有这样的早。我不是同你们一样吗,一宿没睡。你知道这孩子到哪里去了?”二和皱了双眉,只在窗户下发愣。杨五爷道:“屋子里坐罢,她走了我们还得过日子,不能跟了她全一走了事,发愣干什么。”二和听到一个“走”字,心里就卜卜跳了几下,叹着气走进屋子来。
五奶奶扣着衣纽扣,走了出来,对二和脸上看看,皱眉道:“丁二和,真是一个实心眼子的人,我瞧你两只眼睛全都红了,一夜都没闭眼吧?”二和也不坐着,在屋子里转着走,两手在前面抱着,又背过身后去,背过身后还不舒适,又回到胸前来。答道:“我的脾气不好,心里老搁不住一点事。你想,这么年轻轻的姑娘,整宿不回家,这要是上了坏人的当,不定将来会闹个什么坏结果。知道是这么着,还不如以前不救她,让她跟人在大街上卖了一辈子唱。”杨五爷道:“有一个姓宋的小子捧她,我是知道一点。可是唱戏的没人捧,那还红得起来吗?再说她是个初出茅庐的角儿,有人捧,就是难得的事,好在来去有车子送接,这孩子又向来规矩,我倒没提防什么,不料她真有这大胆,成宿不回来。二哥你放心,人交给我了,她回来了,我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五奶奶道:“我们五爷手下出来的徒弟,也不能让人家说笑话。”二和道:“她要回来呢,我也可以劝劝她,就怕她不回来了。”五奶奶道:“不能吧,不是我夸嘴,我一双眼睛看人也是厉害的,我和她天天在一块,瞧不出她有逃走的意思呀。前天下午,还巴巴地买了十字布,要给我做挑花枕头衣昵。”二和道:“我到她屋子里去瞧瞧成不成?”五奶奶道:“你一句话提醒了我,我也瞧瞧去。”说着话,她便向东厢房走了去。那房门是朝外虚掩着的,推开门二和跟了进去,里面有一张小桌子,两个方凳,一张小铁床,铁床头上,一只破的书架子。以杨五爷这样的旧家庭,对一个新收的徒弟,这样款待,已经是很优异的了。床上雪白的被单上,叠着一条蓝绸被,在墙上挂了一只草扎的花球,直垂到叠被上来,果然有一块十字布,将挑花架子绷着,放在白布枕头上。那上面绣着红的海棠花,还有两片绿叶子昵。这桌上,放着雪花膏香水瓶子粉盒儿,还有个雕漆的小梳妆匣子,全摆得齐齐儿的。也不知道是花露水香,是别的化妆品香,猛可的走到床边,就有一阵细微和香气,只是向鼻子里送了来。五奶奶道:“你瞧,床单子,铺得一丝皱纹也没有,床上洒得喷喷香的,床底下一双平底鞋,也齐齐的摆着,这像是逃走的人吗?”二和看看,也觉什么都陈设得整齐,不是那一去不回头的样子。书架子下层放了个二尺多大的白皮小箱子,将盖一掀,就掀开了,里面除了月容的几件衣服而外,还有几卷白线。五奶奶道:“丁二哥,她还说和你打一件毛线衣呢。”二和道:“是的,她昨天到我家去,还带了一片毛线衣去。”五奶奶道:“照这种种情形看起来,她哪里会逃走?二哥,你可以放心了。”二和把床上放着的挑花枕头布,拿到手上看看,又送到鼻子边闻闻,靠了铁床站着,只是发愣。
杨五爷在屋子外叫道:“你们打算作侦探吗?老检查什么!”二和走出屋来,向他笑道:“五爷,我看她不是逃走,昨晚上没回来,恐怕是迷了道,说不定巡警带到区里去,过了夜,今天一早就会送回来的。”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那金黄色的太阳,早晒满了西厢房的屋脊,又沉吟着道:“假如是迷了道的话,这时候也该回来了。”五奶奶站在他身后,倒不住微笑,这就拖了他一只袖子,向北屋子里拉,笑道:“先别乱,到屋子里去洗把脸,喝口茶,定一定心,她回来了,先别和她生气,她自己知道这一关过不了,一定会说出来的。”二和本待要说什么,见五奶奶脸上却带了一些笑容,自己也就想过来了,是呀,自己和这位姑娘有什么牵连?老把她放在心上,那也是一个话柄子。当时也就只好随了五爷夫妇,到屋子里去坐坐着。
五爷家用的女仆赵妈,是个老佣人,很懂规矩,始而是没有插言,现在大家进屋子里了,她端了一盆洗脸水,放桌上,向二和道:“丁掌柜,你洗脸罢。大姑娘马上就回来的,她昨天上馆子的时候,还叫我今天上午撑面给她吃呢。”二和向她道着劳驾,走过来,弯腰捞起脸盆里的手巾,向脸上涂抹着,问道:“她是这么说来着吗?”赵妈道:“她总说师傅师娘好,又说丁掌柜好,哪里会……她不是回来了!”赵妈站在屋子中间,向院子外面指着。二和听说月容回来了,满脸是水,手里拿了湿淋淋的毛巾,就向院子外面迎了去,他真不能忍了。可是这是接好消息呢,还是接坏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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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遍市访佳人佯狂走马 移家奉老母缱绻分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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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心里老早就想着:月容在外面犯了夜,这一次回来,一定是骇得面无人色,自己虽然气怒填胸,但是见了她,总要忍耐一二。所以自己迎到院子里面来,竭力地把自己的怒气沉压下去。可是把脸上的水渍摸擦了,向前看看,来的并不是月容,是拉月容包车的老王。二和这才挥着手巾,继续地擦脸,问道:“你没有拉杨老板回来吗?”老王道:“我特意来打听杨老板的消息的。”二和懒洋洋的向屋子里走着道:“我说呢,她怎么回来的时候,也不言语一声。”那女仆赵妈,也透着不好意思,笑道:“我瞧见王大哥来了,我以为杨老板也来了。”杨五爷道:“老王,昨儿个晚上,你到底是怎样同月容分手的?”老王对杨五奶奶看着,又对二和看着,便笑道:“你这话,可问得奇怪,我要是明明白白同她分手的,我还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
二和手上捏了手巾,始终也没有放下,只揉了一个卷子,向水盆里一扔,叉了两手,向老王望着道:“你有点信口胡诌罢?昨天晚上,你不是明明白白对我说,她是让那姓宋的,邀着喝咖啡去了吗?到了今天,你怎么说是不知道?”
老王并不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对他笑道:“你别发急呀。不错,昨天我是这样说过的,可是我那是猜想的,我以为天气那么晚了,除了上咖啡馆喝咖啡去了,她没有地方走。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到她和姓宋的一块儿走。”杨五爷道:“姓宋的,昨晚上听戏去来着吗?”二和插言道:“去的,我和他还坐一个犄角上,月容唱完了戏,他和他几个朋友就不见了,不过是几时走的,我说不上。”五奶奶道:“这也用不着猜,当然姓宋的把她带走了。现在闲话不用说了,反正一个大姑娘家,老让她在外面飘荡着不回来,那不是办法。老王知道姓宋的住在什么地方,拉了车子那里去碰碰瞧?”老王淡笑道:“我哪里会知道呢?要知道,昨晚上我就接她去了。”
他们几个人在这里议论纷纷的,杨五爷口里衔了旱烟袋,只管装成了那爱吸不吸的样子,眼望了他们,并不说话,二和道:“五爷,你有什么主意吗?”杨五爷左手扶了旱烟袋杆,右手一扬道:“我有什么主意?只有等她回来,她若是有三天不回来,那我没法子,只好断绝师徒关系了。”五奶奶坐在旁边,可皱了眉向他道:“你起什么急,也不至于闹到那个位分,孩子是好孩子,不过年岁轻一点,拿不出主意,上了人家的当,等她回来的时候,好好儿地劝解劝解她就得了。老王,你要是没事,替我们出去找找。丁二哥就在我们这儿吃便饭,带等着她。”二和对于这个办法,当然没有推诿,就在杨家等着。可是到了午饭以后,也并不见月容回来,二和想到母亲在家里等着,一定也很担心的,只好向五爷叮嘱了两句话,匆匆地赶回家。
丁老太果然是很挂心,摸了院子的门框站定,正扬了脸向进去的路上对着。二和一阵脚步声,到了她面前,她就点头问道:“二和,你去了多半天,她回来了吗?”二和道:“没有一点消息。若是到下午还不回来,恐怕就不会回来了。您怎么知道这件事?”丁老太道:“是田嫂子来告诉我的。”二和跌脚道:“我叫王傻子别对人说,这小子嘴就不稳。”丁老太道:“田大嫂说,你们昨晚上嚷着回来,她就知道了。”二和道:“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胞妹。就是我的胞妹她要逃走,作哥哥的还有什么法子吗?您好着一点儿走。”他口里说着,已是两手挽了母亲一只手臂,向院子里挽了进去。丁老太道:“我想那孩子不是那种胡来的人,她很懂事,又没有谁虐待她,她跑走干什么?我想总有一点什么意外,把她给绊住了。你不到区子里去打听打听,有没有汽车撞人的事?”二和笑道:“你也想得到,她那么大人,会让汽车撞上了吗?汽车撞着人,也不是丢了一只鸡的事,瞒不住人的,有那事,也就早已知道了。”说了这话,母子二人进了屋。丁老太坐在椅子上,只听到二和的脚步乱响,由里屋到外屋,由外屋到院子里去,并不停止,又走了回来。
丁老太听到他跑过三四回之后,问道:“二和,你找什么东西?这样热石上的蚂蚁一样,来回乱撞。”二和道:“我找一只饭碗倒茶喝。”丁老太道:“什么,找饭碗倒茶喝?就算罢,可是你也不应该找饭碗找到院子里去。”二和手里拿了一根马鞭子,走到外面屋子停住了。他正想答复母亲这句话,心里有点儿想抽烟卷,于是把桌上一盒火柴拿到手上擦了一根,这才想起来,身上并没有烟,于是把火柴扔了,把火柴盒子也扔了,把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将马鞭子在桌面上画着圈圈。丁老太听了他半天没有言语,因道:“你光是生闷气也没有用。你心事不定,今天下午别套车出去了,休息半天罢,别为了这个,你自己又出了乱子。”二和道:“我也是这样想。你要吃什么东西,我给你预备点,下午我还要到杨五爷家瞧瞧去,也许她回来了。”丁老太道:“但愿那样,千好万好。我也不要什么,你出去的时候,对田大嫂子说一声儿,让她到咱们家来罢。”二和道:“她……”说了一个她字,看到母亲的脸色在那里沉着,似乎知道自己有不好的批评似的,因道:“她分得开身吗?”丁老太道:“人家早就知道你今日会到外面忙去,已经对我说了,你走了她就来。”二和道:“好罢,反正我这件事,已经闹得大家全知道了,少不了跟着她丢一回人。”说着,昂了头叹一声气,走出院子去。
一到外面院子里,就见田嫂子手上拿了三根白铜针,在太阳光里结毛绳子,还不曾开口呢,她先走过来,笑道:“丁二哥出去啦?你放心走罢,我陪你老太太去。”二和道:“劳你驾。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请你给她在小山东铺子里下半斤面条子。”田嫂子十个手指,蝴蝶穿花似的在针头上转着,向他眼珠一转,笑道:“你不在家,多早晚让你老太太挨过饿?”二和拱拱手道:“这里全是好街坊,所以我多出两个房钱,我也舍不得走。回头见罢。”已经走到大门口了,却听到田大嫂很干脆叫了一声:“呔,回来!”二和虽然听得她的话,有点命令式,可是向来她是喜欢闹着玩的,倒也不必介意,这就了转头来,向她点了两点,笑道:“遇事都拜托你了,回头我再说感谢的话。”二和也只要把这句话交代出去,自己立刻抽身向外跑着,田嫂子叫着道:“你倒是把手上的马鞭子给放下来呀。”她说着话,也跑了出来,老远的抬起一只手来,连连地招了几下道:“你在大街上走路,拿一根马鞭子干什么?你不怕巡警干涉你吗?”二和听说,这才将马鞭子扔在地上,并不送回来,远远地招招手道:“劳驾,请你替我拿回去。”这个时候,便是一匹马丢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再无论田大嫂如何叫也不回头,径直的向杨五爷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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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遍市访佳人佯狂走马 移家奉老母缱绻分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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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五奶奶迎出来说,依然没有月容的消息,五爷出去找人去了,这事只好到明天再说了。二和是站在院子里的,听了这话,先一跳跳到廊檐下,抬了两手道:“又要让她在外面过一宿吗?”五奶奶道:“不让她再过一宿有什么法子?谁能把她找着?”二和第二跳,由廊檐下又跳到院子中心,连连地顿了脚道:“找不着也要找!今天再不找她回来,那就不会回来的了。”五奶奶道:“找是可以找,你到哪里去找她呢?”二和道:“东西两车站,我全有熟人,我托人先看守着,有那么一个姑娘跟人走,就给我报警察。到于北京城里头,只要她不会钻进地缝里去,我总可以把她寻了出来的。”话说到这里,他好像临时有了主意,立刻回转身向外面跑去。
他在杨家院子里是那样想着,可以开始寻人了,可是一出了杨家的门,站在胡同中心,就没有了主意。还是向东头去找呢?还是向西头去找呢?站着发了一会子呆,想到去戏馆子里,是比较有消息的所在,于是径直的就向戏馆子跑了去。
这天恰好日夜都没有戏,大门是半掩着,只能侧了身子走进去。天色已是大半下午了,戏馆子里阴沉沉的没有一个人影子,小院子东厢房里,是供老郎神的所在,远远看去,在阴沉沉的深处,有一粒巨大的火星,正是佛案前的香油灯。二和冲了进去,才见里面有个人伏在茶几上睡着。大概他是被匆忙的脚步响惊动了,猛可的抬起头来道:“喂,卖票的走了,今天不卖票了。”二和道:“我不买票,我和你打听一个人。那杨月容老板,她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那人道:“你到她家去打听,到戏馆子来打听干什么?”二和道:“听说她昨天没回家。”那人道:“我们前台,摸不着后台的事。”二和碰了一个钉子,料着也问不出什么道理来。最后想到了一个傻主意,就是在戏馆子附近各家咖啡馆里,都访问了一遍。问说:“昨晚上有没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来吃点心?”回答的都说:“来的主顾多了,谁留神这些。”问到了街上已亮电灯,二和想着:还是杨五爷家里去看看为妙,也许她回来了。又至问明了杨家夫妇,人依然是没有踪影,这才死心塌地地走开。
自己虽是向来不喝酒的人,也不明白是何缘故,今天胸里头,好像结了一个很大的疙瘩,非喝两杯酒冲冲不可。于是独自走到大酒缸店里,慢慢儿地喝了两小时的酒,方才回家去。到家的时候,仿佛见田氏姑嫂都在灯下,但是自己头重脚轻,摸着炕沿就倒了下去,至于以后的事情,就不大明白了。
这一觉醒来,已是看到满院子里太阳光,翻身下床,踏了鞋子就向外面跑。看到田大姑娘正和母亲在外面屋子里坐着说话,这也不去理会。径直跑到马棚子里去,把马牵了出来,那棚子里墙上,有一副马鞍子,也不知道有多久不曾用过,放在院子里地上,将布掸扑了一阵灰,就向马背套着。丁老太在里面屋子里听到,便道:“二和,你一起来,脸也没洗,茶也没喝,就去套车了?”二和道:“起来晚了,我得赶一趟买卖去。”说着,这才一面扣衣服,一面拔鞋子,带了马走出大门,跳上马去,又向杨五爷家跑了来。
这回是更匆忙,到了他家门口,先一拍门,赵妈迎了出来,向他脸上望了道:“丁二哥,你别这样着急。两天的工夫,你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两只眼睛,落下去两个坑了。”二和手里牵着马缰绳呢,因道:“你别管我了,她回来了没有?”赵妈道:“没有回来,连五爷今天也有点着急了。戏馆子刚有人来,说是今天再不回来,这人……”
二和哪里要听她下面这句话,跳上了马,扯着马缰绳就走,他现在似乎也有了一点办法。假设那姓宋的是住在西城的,只骑了马在西城大街小巷里走,以为纵然碰不到月容,碰着那姓宋的,也有线索。于是上午的工夫,把西城的街道走了十之七八。肚子饿了,便在路边买烧饼油条,坐在马上咀嚼着,依然向前走。由上午走到下午,把南城一个犄角也找遍了。依了自己的性子,还在骑着马走,可是这马一早的出来,四只蹄子,未曾休息片刻,又是不曾上料就向外跑的,现在可有点支持不住,不时的缓着步子下来,把脖子伸出了,向地面嗅了几嗅。他在马上就自言自语地道:“你老了,不成了,跑一天的工夫,你就使出这饿相来。”刚只说完了这话,自己可又转念着:马老了,我还知道念它一声,家里有个瞎子老娘,我倒可以扔下来成天的不管吗?虽然说拜托了田大嫂子,给她一碗面吃,那田大嫂子是院邻,她要不管,也没法子。如此想着,才骑马回家。
秋末冬初的日子,天气很短,家里已亮上灯了,丁老太在外屋子里坐着,听到脚步声,便问道:“二和,你一早骑了马出去,车子扔在家里,这是干什么?”二和进屋来,见桌子干干净净的,问道:“妈,你没吃饭吗?”丁老太道:“田家姑嫂两个,在我们家里坐了一天,作饭我吃了。刚才是田大哥回家了,她才出去。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二和道:“你吃了就得。别提了,月容到底是跑了。”丁老太道:“跑了就跑了罢。孩子,咱们现在是穷人,癞蛤蟆别想吃那天鹅肉。当然咱们有钱有势的时候,别说是这样一个卖唱的姑娘,就是多少有钱的大小姐,都眼巴巴的想挤进咱们的大门,只是挤不进来。咱们既是穷人,就心眼落在穷人身上,这些荣华富贵时代的事情,我们就不必去想了。”二和也没作声,自到院子里去拌马料,然后烧水洗过手脸。听到胡同里有吆唤着卖硬饽饽的,出去买了几个硬饽饽,坐在灯下咀嚼着。
丁老太坐在那里还不曾动,这就问他道:“孩子,你明天还是去……”二和抢着道:“当然我明天还是去干我的买卖。以前我不认识这么一个杨月容,我也不是一样过日子吗?妈,你放心得了。”丁老太道:“这很不算什么。我见过的事就多了,多少再生父母的恩人,也变了冤家对头。”二和笑道:“你不用多心了。从这时候起,咱们别再提这件事了。”丁老太道:“你口里不提没关系,你心里头还是会想着的呀。”二和道:“我想着干什么!把她想回来吗?”丁老太听他这样说着,也就算了。二和因怕母亲不放心,把院门关了,扶着母亲进了房,也就跟着上炕。上炕以后,睡得很稳,连身也不翻,这表示绝对无所用心于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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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遍市访佳人佯狂走马 移家奉老母缱绻分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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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他照往常一样,很早地起来,拢煤炉子烧水,喂马料,擦抹马车。丁老太起床了,伺候过了茶水,买了一套油条烧饼,请母亲吃过,套好了马车,就奔东车站,赶九点半钟到站的那一趟火车。到了车站外停车的所在,还没有拢住缰绳呢,一个同行的迎上前来,笑道:“丁老二,你昨天干吗一天没来?”二和道:“有事。”那人笑道:“有什么事?王傻子告诉我,你找杨月容去了。据我看,你大概没找着。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二和道:“你瞎扯,你知道?”那人道:“怎么不知道?她昨天同人坐汽车到汤山洗澡去的。这车子是飞龙汽车行的。从前飞龙家也有马车你是知道的,我在他家混过两三年呢……”二和道:“你说这些干什么?我问你,在哪里瞧见她?”那人笑道:“飞龙家掌柜的对我说,唱戏的小姐,只要脸子长得好些,准有人捧。那个杨月容,才唱戏几天,就有人带她到行里来租车子,坐着逛汤山去了。不信你去问。”二和道:“那我是得去问。”只这一句,带过马头,赶了车子,就向飞龙汽车行来。
向柜上一打听,果有这件事,只知道那租车人姓宋,住在哪里不知道。汽车回城的时候,他们是在东安市场门口下的车。二和也不多考量,立刻又把马车赶了回去。到家以后,见田氏姑嫂在自己屋子里,说一句我忙着啦,有话回来说,于是卸下了车把,套上马鞍子,自己在院子里,就跳上马背,两腿一夹,抖着马缰绳就走。田大嫂手上拿了一柄铁勺追到外面来,叫道:“丁老二,你疯啦,整日的这样马不停蹄,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你又要上哪儿?”二和已出了大门几丈远,回头来道:“我到汤山脚下去一趟,下午回来。就跑这一趟了。”说着,缰绳一拢,马就跑了。
田大嫂站在大门外,倒发了一阵子呆,然后望着二和的去路,摇了两摇头,叹了两口气,这就缓缓走进屋子里头来。她妹妹二姑娘,将一块面板,放在桌子上,高卷了两只袖子,露出圆藕似的两只胳膊,在面板上搓着面条子,额头上是微微透着粉汗。便笑道:“大嫂子,你张口就骂人。”田大嫂道:“我干吗不骂他?我是他的大嫂子。你瞧,赶了马车出去找一阵子,又骑了马出去了,这样不分日夜的找那小东西,家都不要了。有道是婊子无情……”二姑娘瞪了她一眼道:“人家也不是你亲叔子、亲兄弟,你这样夹枪带棒乱骂!”田大嫂歇了口气道:“我就是看不惯。”她说着话,就用铁勺子去和弄锅里的面卤。
原来丁老太上了岁数,有些怕冷,她们把炉子搬到屋子里去作饭,也好就在一处说话。丁老太坐在桌边矮椅子上,鼻尖嗅了两嗅,笑道:“大嫂子,你真大请客了啦。都预备了些什么打卤?”大嫂子道:“四两羊肉,二十枚的金针木耳,三个鸡蛋,两大枚青蒜,五枚虾米,一枚大花椒。”二姑娘把面条子拉到细细的,两手还是不断的抻着,摔在面板上,沾着干粉啪啪有声,向大嫂子瞅了一眼笑道“还有什么?报这本细账!你找算要老太出一股钱吗?”田大嫂笑道:“今天你作东,我得给你夸两句,让老太多疼你一点。”丁老太笑道:“我们二姑娘也真客气,干吗还要你请客?你姑嫂俩整天来陪着我,我就感激不尽啦。”二姑娘笑道:“就凭我嫂子报的那笔账,也花不了多少钱吧?我这个月作活的钱多一点,不瞒您说,有两块八九毛了,还有十天呢,这个月准可以挣到三块五六毛。自己苦挣来的钱,也该舒服一下子。我姑嫂在家是吃这些钱,搬到这儿来,陪着老太也是吃这些钱,落得作个人情。老太,你吃面,要细一点儿的,要粗一点儿的?”丁老太笑道:“我听说你这一双小巧手,面活作得好,面也抻得细,我得尝尝。”二姑娘道:“做粗活,我可抵不了我大嫂子,她那股子劲,我就没有。大嫂子,卤得了吧?让我来烧水下面,你来抻面。”大嫂道:“老太说你有一双巧手,你倒偏不抻面给老太吃?”
二姑娘放下面条,走过来,接了大嫂的铁勺,把两只大碗放在桌上,先将卤盛了一满碗,然后又盛了一个八分碗。田大嫂抻着面,抿嘴微笑。二姑娘把烧热了的一锅水,替代了炉子上打卤的小锅,然后找了一只瓷盘子,将八分满的一碗卤盖上,移着放到桌子里面。田大嫂点点头,向她微笑。二姑娘红了脸道:“你笑什么?”大嫂子且不理她,对丁老太道:“咱们两家合一家,好吗?”丁老太道:“好啊,你姑嫂俩,总是照看着我,这两天,吃饭是在这里,做活也在这里,真热闹,承你姑嫂俩看得起我这残废。”田大嫂笑道:“不是说目前的事。带着活到这儿来做,老人家吃我们一点东西,我还用着你的煤水吧?作人情也没作到家,值得说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也很疼我家二姑娘的,我家二姑娘,自小就没有爹妈,把你当了老娘看待,你要不嫌弃的话……”二姑娘掀开了锅盖看水,笑道:“对了,拜你做干妈。水开了,下面吧。”田大嫂笑道:“不,找王傻子出来作个现成的媒,让她同老二做个小两口儿……”
二姑娘伸手抓起一块面团,高高地举起,笑骂道:“你是个疯子,我拿面糊你嘴。”田大嫂举起手来,挡住脸,人藏在丁老太身后,笑道:“二姑娘,我起誓,我这句话,要不说到你心眼儿里去了,我是孙子。”二姑娘将面团向面板上一扔,顿了脚道:“老太,你瞧,你瞧,我不干了,非打她不可。”田大嫂依然起身抻面,笑道:“你不干了?你就回家去罢。我们在这儿吃面。”丁老太听说,只是笑。田大嫂道:“老太你说一句,愿不愿意?”丁老太笑道:“婚姻大事,现在都归男女本人作主了,作父母的,哪能多事啊!要说到我自己,那是一千个乐意,一万个乐意。”二姑娘已是将锅盖揭开,把面条抖着,向水里放下去,望了锅里道:“我不言语,听凭你们说去。”于是拿了一双长竹筷,在水锅里和弄着面。
大嫂笑道:“若是这样说,还是有八分儿行了。二和呢,栽了这一个大筋斗,大概不想摩登的了,凭我一张嘴,能把他说服。再说,他对我们二姑娘,向来很客气。我们二姑娘呢,别的不提,一小锅卤,她就替二和留了一大半。”二姑娘噘了嘴道:“还有什么,你说罢,留了大半碗,就有一大半碗吗?一个作嫂子的人,没有在别人家里这样同小姑子开玩笑的。老太,面得了,先给你挑一碗吧,趁热的。”丁老太道:“大家一块儿吃罢。”二姑娘道:“大家一块儿吃,面就糊了。煮得一碗吃一碗,又不是外人……”二姑娘挑着面,立刻把拿筷子的手掩住了嘴,大嫂子笑道:“不是外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开你的玩笑。”二姑娘笑道:“你今天疯了,我不同你说。老太,你先吃着。”她说着话,挑好了大半碗面,用瓷勺子浓浓的给面上加了许多卤,两手捧着,送到丁老太手上。田大嫂道:“老太你吃罢,这是她一点孝心。将来多帮着儿媳妇,少帮着儿子罢。”二姑娘将眼瞪了瞪,还没有说话呢,可又来个多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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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妙语解愁颜红绳暗引 伤心到艳迹破镜难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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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三位妇女开玩笑,外面可有人笑着,正是王大傻子进来了。他一路走着,一路嚷着道:“你们这是拿老太太开胃,二和整日的在外面跑着,脚板不沾灰,就是为了找媳妇,煮熟了的鸭子也给飞了,你们还说什么疼媳妇疼儿子的。”他说这话时,已是一脚踏进了屋子,看到田家二姑娘也在这里,就把话顿住了。见二姑娘弯了腰,正向水锅里下着面,这就笑道:“抻得好细的面,是老太请你们姑嫂俩呢,还是你姑嫂俩请老太?”田大嫂道:“面还有一点,打得卤可不多,你要吃的话,我去买佐料来打卤。”王傻子向桌上看着,现成的一大碗卤,这还罢了,桌子里面还搁有一只碗,把碟子盖着的,在碗沿上挂下金针木耳来。便向田大嫂笑道:“都是好街坊,也都是好朋友,二和不在家,你们还给他留上一碗,我现在这里的人,和你们要,你们也不给。那碟子盖着是什么?”田大嫂两手抻了面条子,向他看了一眼,笑道:“你问问老太太,那一碗卤,是我给留下来的吗?”二姑娘虽不说什么,脸也红了,在锅里正挑起了一碗面就向王傻子笑道:“我大嫂同你闹得玩呢,这一碗你先尝着。”她口里说着,先把面碗递到他手上,然后端了卤碗过来,连舀了好几勺子卤,向他面碗上浇着。王傻子两手捧着碗,笑道:“得啦得啦,回头咸死我了。”二姑娘笑道:“卤作得口轻,不会咸的。”说着,又塞了一双筷子到他手上。
王傻子有了面吃,把刚才所要问的话也就忘了,自捧了碗,坐在旁边椅子上去,稀里呼噜只管吃起来。田大嫂子手里抻面,可向王傻子笑道:“王大哥,今天这顿,是我们二姑娘请老太太吃的。你吃了我们二姑娘的面,将来二姑娘有什么事请你帮忙,你可别忘了吃了人家的口软。”王傻子道:“这院子里街坊,有找我王傻子帮忙的时候,我王傻子辞过没有?”二姑娘只向她嫂子瞪了一眼,却没说什么,接连着把面条子下了锅。姑嫂二人,也都端着吃,她们浇卤,依然是浇着桌子中间那~碗,因为不大够分配,只彼此随便浇了两勺子卤在面上。直把面都吃完了,那碗里还有些剩卤呢。田大嫂道:“王大哥还来一碗吗?这碗里还有些卤,够拌一碗面的。”王傻子道:“我本来就不饿,是同你姑嫂俩闹着玩的。还有一点卤,该留给你们俩了。”说着话,自己抹一抹嘴,道着谢走了。
在这日下午,他挑了皮匠担子回家来,远远地看到了一匹白马进了大门,那准是二和回家了。自己把担子挑到家里,休息了一会,跟着也向二和家走去。只见二姑娘又在那里下面,二和伏在桌子上吃面,面前摆了一碗卤和一碟子咸菜。丁老太坐在旁边矮椅子上,正说着话。她道:“人家待你真不错,自己吃面,也舍不得多浇一点儿,为了你一个人,倒留下一小碗卤了。”二和道:“您知道,您就该拦着,这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姑娘盛起了一碗面,放在桌沿上,低声笑道:“全在这儿。”二和一抬眼,见她那长圆的脸儿,虽没有涂一点脂粉,却也在脸腮上透出两个红晕。她不像别的少女,有那卷着的烫发,只是长长的垂着,拖到肩膀上,梳得顺溜溜的。身上穿了一件蓝布旗袍,也没有一点痕迹。在那袖口里,还露出两线红袖子,可以知道她这衣服里面,还有一件短的红夹袄呢。在她右胁臂下纽扣掖了一条长长的白布手绢,倒也有那一分伶俐样子。便欠了一欠身子,说声多谢。
王傻子站在屋檐下,远远地看到,便搔着头发笑道:“二哥,你别有福不知福。田大嫂子同二姑娘老早给你预备下的,面也有,卤也有。人家自己那份给我吃了,她俩就算没有浇卤,吃光面。放着家里现成的福不享,你骑着马满市去追爱人!你是烧糊了的卷子,油糊了心?谁是你的爱人?”王傻子一嚷,二姑娘靠了桌子站着,红了脸望着他没作声。田大嫂子手里,正把毛线打着手套呢,把手上的活向桌上一放,向他沉着脸道:“呔!王大傻子,你可别不分皂白,糊涂乱说。请老二吃一碗,这有甚么闲话可说?我们没有让你吃一碗吗?你说话可得分清楚一点儿。”王傻子也红了脸,两手扭着身上的腰带,翻了眼道:“我……我没敢说甚么呀。”田大嫂道:“本来你也不敢说甚么!不过你不会说话,说的有点儿不中听。”二和看到这事情有点儿僵,放下碗,立刻抢到屋外来,向王傻子拱拱手道:“大哥,你瞧我了。田大嫂就是心直口快。”王傻子半天没作声,这才回想过来了,将手一摔道:“好啦,咱们骑驴子翻账本,走着瞧。”二和挽了一只手胳臂,就向院子外面拖了去,笑道:“大哥,你怎么啦?喝了两盅吧?我心里正难受着呢,你能在这时候跟我为难吗?”王傻子看到田大嫂那样生气,觉得也许是自己说错了话,经二和~推也就走了。
二和回到家来,又只管向田氏姑嫂道着不是。田大嫂默然坐在一边,只是看他。二和吃完了面,把一只腿架在凳子上,侧了身子坐下,口里衔了半截烟卷,两手抱了膝盖,把两道眉毛深深的皱着。田大嫂瞅了他两眼,微笑道:“作老嫂子的,又该发话了。你在外面跑两天了,得着什么消息没有?”二和轻轻答应了一声没有,还是那个姿势坐着。二姑娘坐在老太太对过椅子上,好像感到无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低声道:“大嫂,我回去一趟。”她说毕,从从容容地走了。田大嫂微偏了头,向二姑娘后影瞧着,直等出了跨院门,才叹了一口气道:“人都是个缘分。我们这一位,什么全好,就是摸洋蜡。”丁老太道:“怎么啦?你二姑娘晚上点洋蜡睡觉吗?她为什么爱摸洋蜡?”田大嫂笑道:“现在的姑娘,非摩登不可,她不摸灯,不是摸洋蜡吗?”丁老太哈哈地笑着,二和也笑起来。
田大嫂道:“你也乐了?你瞧你刚才皱了两道眉头子,三千两黄金也买不到你一笑,以为你从今以后不乐了呢!老太,不是我事后说现在的话,以前我就瞧着月容那孩子不容易逗。你瞧,她也不用谁给她出主意,她就能在师傅面前变戏法跳了出来。现在一唱戏,那心更花了。”二和听了这种言语,又把脸色沉下来,只是抱了架在凳子上的腿,默默无声。田大嫂笑道:“我这样说着,老二必定不大爱听吧?”二和笑道:“这有什么爱不爱听?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就算我是什么人,她已经远走高飞了,我还讲着她干什么?”田大嫂道:“因为你已经有了笑容了,我才肯接着向下说。像你这么大岁数,本来也惦记成家。再说,你们老太太眼睛不方便,正也短不了一个人伺候,不过你所要的那种人,是吃苦耐劳,粗细活全能做的人。至于小花蝴蝶子似的人,好看不好吃,放在你们家里,恐怕也是关不住。依着我的意思,还是往小家的人家去找一个相当的人,只要姑娘皮肤白净,五官长得端正,那就行了。”二和笑道:“大嫂子这话劝得我很对,可是我这样的穷人,哪儿去找这样事事如人意的姑娘去?”大嫂笑道:“有呀,只要你乐意,这红媒我就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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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妙语解愁颜红绳暗引 伤心到艳迹破镜难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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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微微的笑着,也没有答应她的话,自在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取了一根,慢慢地抽着。田大嫂手上打着手套子,拾起眼皮子向二和很快的看了一眼,依然低了头作活。二和默然的坐了一会,看看天色已晚,就对门外的天色看了一看,笑道:“累了两三天,这才喘过一口气来,我该出去洗个澡了。”说着,站起来,牵牵自己的衣服,就走出院子去。也许是那样凑巧,他出来,刚好碰到二姑娘由外面进来,也许是二姑娘老早的就在这里,没有来得及闪开。所以二和出了跨院门的时候,她闪在旁边,低了头,让二和过去。二和出那跨院门的时候,是走得非常之快的,可是出院以后,不知何故,却站着顿了一顿。因之,二姑娘虽然是低了头站在一边的,她看见地上站的两条腿,也知道二和站在面前了,这样静站着,约摸五分钟。还是二姑娘低声先道:“二哥又出去啦?”二和笑道:“不发那傻劲了,我出去洗个浴。”二姑娘虽没说什么,却听她格格一笑呢。
二和虽然说是出去洗浴,但是走出大门以后,他的意思就变了,他脚不停步地就上戏馆子里走去。月容搭的那个戏班子,今天换了地方,换在东城的吉兆戏团演出,这戏馆子的后台,另有一个门在小巷子里出入,无需走出大门。二和一直地走到这后门外,就来回的徘徊着。在一处车夫围着一个卖烧饼的小贩,和一个卖热茶的孩子的地方,那里立了一根电线杆,上面一盏街灯,正散着光线,罩着那些人头上。二和远远看去,见其中有两个车夫,正是拉女戏子的,于是缓缓的移步向前,在身上掏了几个铜子,向小贩手上买了一套油条烧饼,捏在手上,靠了电线杆咀嚼着,自言自语地道:“真倒霉,等人等不着,晚饭也耽误了。这年头儿交朋友,教人说什么是好。”他这两句话刚说完,那墙旁包车的踏板上,坐着一个黄脸尖下巴的车夫,两手捧了一饭碗热茶,嗄嗄地一声,又嘎地一声喝着,这就插嘴道:“喂,你说找谁呢?你跟我们打听打听就行。”二和笑道:“哥们劳驾,我给您打听打听,那个给杨老板拉车的老王,今天怎么还没来?”那车夫道:“你打听的是他呀!他早不干了。你找他干什么?”二和道:“我请了一支会,他是一角,会钱他早已得过去了,现在该是他拿钱出来,头一遭,他就给我躲了个将军不见面。当年他请过两支会,都有我,我有始有终,把会给他贴满了。现在到了我请会,他就不理这本账。这年头儿交朋友,真是太难一点。”另外的一辆车上,坐着一位车夫,笑道:“王小金子,那家伙就不是个东西,你怎么给他会合得起伙来?你要是和他讨钱,现在倒正是时候,这回杨月容跟姓宋的那小子跑了,只有他知道,这小子很弄了几文。”
二和听了这话,心里头不由得扑通扑通跳了几下,但是他依然极力镇定着,笑道:“你这位大哥怎么知道杨月容跟姓宋的跑了?”那车夫道:“我也是拉这班子里的一个角儿。班子里的这几个有名的人儿,她们的事情,还瞒得了我们吗?我们老在这戏馆子门口坐着的,她飞不过我们眼睛。王小金子拉月容上四合公寓去的时候,哪一趟我们也知道。”二和道:“四合公寓?那是大公寓呀。”那车夫道:“姓宋的那小子,很有钱。他爸爸在本城同天津,并有古董店,专门做外国人生意,一挣好几万,他要住什么阔公寓住不起?要不,他就能天天来捧角吗?”二和道:“老王天天还到四合公寓里去吗?”车夫道:“月容跑了,他搂了一笔钱,好几天没见面了。以后,也许不拉车了。”二和道:“既是那么着,我赶快找他要钱去罢。”自己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了去。一个在车站上赶马车的人,对于公寓旅馆,当然是很熟的。因之二和知道了姓宋的在四合公寓,用不着再去找地点,径直的就奔了去。
直跑到那公寓门口,心里这才忽然省悟:自己凭了什么资格可以到这里来找姓宋?若说是找月容,她是不是明明地藏在公寓里,还不得知。就算她真的藏在这里,她一不是我姊妹,二不是我女人,她爱跟谁在一处,自己也是无法去管她。心越想得明白,胆子也就越小,慢慢地走着,慢慢儿地把脚步迟钝着,最后完全站住了。
那公寓里出来一个茶房,却向他脸上望着,因道:“我认得你,你是赶马车的。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二和自己觉得心里哄哄乱跳,跳得周身的肌肉,都要随着抖颤起来,但是他极力的忍耐着,向茶房笑道:“我是作什么的,就干什么来了。这里有位宋先生听说要车办喜事。”茶房笑道:“你消息真灵通,可是你也灵通过分一点。人家已经回天津了。”二和道:“新娘子也去了吗?”茶房笑道:“别瞎扯了!什么新娘子,她是个唱戏的,人家带着玩玩的。”二和道:“他们真走了吗?”说着这话时,那脸上的热血,涨到耳朵根上去,觉得自己的面皮,全绷得紧紧的。茶房道:“你多做一笔生意,也不碍着我什么事,我干吗冤你?”二和道:“他前天还借了我~个藤筐子装水果回来呢,他住的那屋子,已经有人住着吗?”茶房笑道:“还空着的。怎么样,你想进去住吗?”二和笑道:“老哥,开什么玩笑!我想进去瞧瞧我那藤筐子还在里头没有,你们留着也没用。”说着,向茶房一抱拳头,只嚷劳驾。茶房笑道:“本来没有这么大工夫,既是这样说了,我就陪你去找一趟来罢。”说着,他在前面引路。
二和两只眼睛,真是不够使的,东瞧西望,每一间房门口,全死命的向里面盯上一眼。后来茶房走到一间房门口,将门向里一推,就对他笑道:“你瞧罢,这里面有什么?”二和看时,虽然所有陈设的只是公寓里寻常的木器家具,但是那四周的墙壁,却都是花纸糊了,隐隐之中,好像有一阵香气,向鼻子里送了来。看看地上,扫得干干净净,分明是人走以后,这里已经打扫过一次的了。再进里面一间屋子里去,亦复如此。茶房在外面屋子里道:“一只大藤筐,大概不是一根针,你找着了没有?我没有这些工夫老等着你。”二和被他催促不过,也就作个寻找藤筐的样子,四处张望。真正注意的所在,却是门缝里,窗户台上,桌子边的墙上,以为在这上面,能找到一些字迹的话,那就可以找得着寻月容的一点线索。然而这墙全是花纸糊裱的,正为了美观,上面哪有一点墨迹。
二和寻不着一些什么,不便久留在这屋子里。要出门的时候,回转头来看,却见放洗脸架的地下,有一样亮晶晶的东西射着眼睛。回身由地上拾起来,看时,却是一面小小的圆镜子,不过这圆形是一个铜框子,嵌在里面的玻璃,却是打破了半边。这一面破镜子,是女人粉盒里用的东西,要它干吗?正待扔了,可是偶然翻过面来,却是两个人合照的一张照片,一个是月容,一个便是姓宋的那小子。一看之后,但觉脊梁上出了一阵热汗,捏着手里出了一会神,就揣在衣袋里走出来。茶房道:“没找着吧?”二和道:“那姓宋的没有信用,把我们穷人的东西,随便扔,可不想到我们置什么东西,也是不容易。”说着这话,也就走出公寓了。
不等到家,在路上就连打了两个哈哈。回家了,在跨院门的所在,就大声笑着道:“他妈的不祥兆!还没有走,镜子就摔了,我往后瞧着,她要好得了,我不姓丁了。”丁老太一人坐在外面屋子里,因道:“二和,你是怎么了?你临走的时候,说是洗澡,这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二和在屋子里跳着,两手一拍道:“到底让我把他们的消息找着了。月容是同一个捧角的走了,他们原住在四合公寓里,现在上天津了。我还到公寓去了,在屋子里,找着一面破镜子,那背面嵌着他两人的相片。这一下子,我真乐大发了,平常两口子过日子,打破了镜子还会出岔呢,他们刚刚搭上了伴,立刻出了这种事,那我敢说不要久,他们就得完!哈哈!”丁老太两手按了膝盖坐着,皱了两皱眉毛,笑道:“你这孩子,心眼儿也太窄。人家已经是远走高飞了,你还说她干什么?年轻的小伙子,倒会谈妈妈经。”二和也不说话,却跑到屋子里去,找出一把剪刀来,拔出镜子后面的那张相片,把宋信生的相片给挖了出来,先扔在地上,用脚踏住。接着,把两手捧了月容的相片,高过了额项,笑道:“你别乐,破镜难圆!我也不要你,你们自个儿也分离了!”说毕,把捏在手心的那面破镜子,向院子里一扔,噗咤一声响,砸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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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忙煞热衷人挑灯作伴 窃听放阑语冒雨迁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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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太坐在屋子里,虽看不到一切,可是二和那种杂沓的脚步声,那种高亢的叫喊声,都可以知道他在生气,正想得了一个结果才阻止他呢。话还没有出口昵,就听到了院子里砸碎镜子声,那来势凶猛,倒骇得自己身子向上一冲,便道:“哟,二和,你这是怎么了?可别犯那小孩子的脾气。”二和也不理她的话,依然嚷着道:“她上天津,我也上天津!她向天边,我也上天边!我总要找到她!那姓宋的小子,不让我看见就罢,让我见着了,他休想活着!”他口里说着,人是由屋子跳到院子里去,接着,又由院子里跳了进来。嚷嚷着道:“我怕什么,我大光棍一个,他是财主的后代,他和我拼起来,我比他合算。”说着,自己坐了下来,哗啦一下椅子响,向桌子上一撞,把桌子上那些瓶儿罐儿缸儿一齐撞倒,还有两只碗,索性呛啷啷的滚到地面上来。
丁老太再也不能忍耐了,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脸扬着,对了发声的所在,问道:“二和,你这是怎样了?你觉得非这样闹,心里不痛快吗?你为了一个女孩子,家不要了,老娘也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你就这样算了?”二和倒在椅子上,本来无话可说,只是瞪了眼睛向天空上望着,经丁老太这几句话一提,心里有些荡漾了,就站起来道:“我没有怎么样,不过想着心里烦得很。”丁老太道:“你心里烦得很,就应该在家里拍桌捶板凳吗?你不想想,这有三天了,你成天到晚全在外面跑,生意不做,瞎子老娘你也不管了。为了这样一个女孩子,打算丢我们家两条人命吗?”二和听说,倒是怔怔地站着。丁老太道:“你是我的儿子,你还不如田家大嫂那样心疼我。人家见你不在家,又是陪着我聊天,又请我吃饭,自己姑嫂俩全来,倒把房门锁着。再说,一个人替自己想想,也得替人家想想。你一个赶马车的穷小子,也只好娶一个小户人家的姑娘,粗细活全能做就得了。像月容那孩子,已经不是街上卖唱的人了,她成了个红角儿,就是不嫁人,她也有了饭碗,什么也不用着急。假如要嫁人的话,运气好,也许碰上了个总长次长,收去做三房四房,次一点儿,一夫一妻的嫁个小有钱的主儿,每月不说多,也挣个百儿八十的。就别说她现在跑了罢,她要是不跑,就凭你每天赶马车挣个块儿八毛的能养活她吗?人家成了红角的,不去做太太,就去做少奶奶,只有她不开眼,要嫁你这个马车夫!”
二和听了这些话,仔细地玩味了一番,觉得母亲的话,很是有理,便道:“你说的话,怕不是很对,可是她由一个卖唱的,可以做到一个红角儿,我一个赶马车的,一样也可以混一个挣钱的事。好汉不怕出身低,就能料着我一辈子全赶马车吗?”丁老太笑道:“你能有这个志向,那就更好,只要你有这个志气,就比月容长得好看,能耐再高的,你全可以得着,那还着什么急呢?好啦,别发愁了,打盆水洗把脸,沏壶茶喝喝就先休息着罢。到了明天,真该作买卖了。”二和呆了一呆,便走向前挽着丁老太笑道:“您坐下罢,我也不过一时之气,自己这样大闹一顿。心里头的这样一点儿别扭,您这样同我一说,我也就明白过来了。好,从明日起,我决计规规矩矩出去作生意。我要是再不好好的去作生意,我就是个畜类。您吃过饭了吗?”丁老太被他扶着坐下,脸上就带了笑容了,因道:“只要你立着志气,好好儿的作事,成家立业,这都不是难事。若像你这样,有一点儿不心顺,就寻死寻活,一千个一万个英雄好汉,也只有活活气死。”二和笑道:“我现在明白了,你不用生气了。我到田大嫂家里去讨口热水,先来闹~壶茶喝。”丁老太笑道:“你这小子,自己瞎嚷嚷,也知道把嗓子嚷干?”二和带了笑容,向大院子田家走去。
他们家是三小间西厢房,田氏两口子住北屋,二姑娘住南屋,中间是厨房堂屋一切在内。二姑娘坐在自己屋里炕头上,也在打毛绳手套,看到二和跨进正中的屋子里,赶快把手上的活塞在衣服底下,自己也没下炕,向二和瞟了一眼,向对过屋子里叫了一声大嫂。田大嫂应声出来,向二和笑道:“忙人啦,消息怎么样了?”二和对二姑娘看着,见她低头咬了嘴唇微笑着,便道:“大嫂,你损我干吗!”田大嫂笑道:“真话,你成天在外面跑,整个北京你都找翻过来了,再要……”二和拱着手笑道:“我现在算明白了,那些事别提了。你这儿有开水吗?”田大嫂走近一步,对他脸上检查了一遍,笑道:“你真明白过来了吗?你要是明白过来了,我们街坊是好街坊,朋友是好朋友,你若是不明白过来,别说是到我这里来要开水,就是到我这里来要凉水,我也不给。”二和道:“这些话口说无凭,你往后瞧着去就是了。”田大嫂向二姑娘道:“你可在旁边听到,将来你也是一个证人。”二姑娘坐在炕头将嘴一撇道:“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问我干什么?”田大嫂向她眼,笑道:“天下事天下人管,什么叫多管闲事!”二和笑道:“也没说什么。”田大嫂道:“二妹,他家老太太要开水,你提了炉子上把那壶送去罢。”二姑娘没留神,笑道:“你别大懒支小懒了,我要打手套了。”二和道:“我瞧见大嫂子在打手套子,二姑娘也打手套子,你姐儿俩全赶手套子干什么?”大嫂道:“我就对你说了罢,我瞧你空着手拿了马鞭子,怪可怜的,要打双手套子送你。我又杂事儿太多,忙不过来,要我们二姑娘帮忙。”二姑娘坐在炕头上将身子扭了两扭笑道:“干吗呀,我不吗!”
大嫂子提了炉子上的开水壶,自在前面走,二和紧紧的后面跟着。田大嫂走进了跨院门,且不走,回转头来向他低声道:“你瞧,我们二姑娘,哪一样不如那卖唱的丫头?你偏要死心眼,直追那一个。”二和道:“我已经在你面前后悔过了,你还要提这件事干什么?”田大嫂道:“早呢,除非……”也望着向他眼。二和只是笑了一笑,也没有答话。到了里面,丁老太坐在那里,老远的就向他们扬着脸道:“你们什么事可乐的?这样的乐了进来。”大嫂道:“我说我们这位大兄弟,有点儿害相思病,我得和他治病。”丁老太太道:“大嫂子,你可别和他开玩笑,这孩子已经是有半个疯了,再要是把他弄急了,不定会出什么事。”田大嫂笑着摇摇头道:“不要紧。有道是一物服一物,我们大兄弟就怕我这张碎嘴子,我若是在他面前老叽咕着,他就不能不含糊着我。”说着这话,她已拿了水壶走进屋来了。
丁老太听了她的话音,将脸朝着她所站的地方,二和进得屋子来,靠了门站定,两手伸在衣服插袋里,向田大嫂望着。田大嫂子在身上摸出一小包茶叶,将手托住,给他看,笑道:“我自己买了一包茶叶,没有舍得喝,给你沏上了。”说着,把茶叶全放到瓷壶里,提起开水壶来就冲,二和道:“谢谢你。可是你有那神机妙算,就知道我要和你讨开水吗?”田大嫂笑着身子只管抖颤,将耳朵上两只银圈子抖颤的摇摇不定。二和笑道:“我要是像大嫂子这样会说,什么人都喜欢我。”田大嫂放下了水壶,正拿了茶杯子倒茶,这就半侧了身子,向他瞅了一眼道:“凭你这句话,我有好几层听法:一来你是说我撒谎,我是你肚子里哪条蛔虫?我怎么会知道你会要开水呢?二来,你占我的便宜,你说你有我这样会说,就有人喜欢你,不用提,我的嘴会说,你很喜欢我。你喜欢我,打算怎么办?”二和红着脸,远远的向她作了几个揖,丁老太以为他们闹着玩闹惯了的,这也不算什么。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在跨院子门洞里,伸头向里面张望一下。
第十八回 忙煞热衷人挑灯作伴 窃听放阑语冒雨迁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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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一个探望的动作很快,丁老太自然是不觉见,二和同田大嫂对面对的说话,自然也不会介意,依然跟着这话向下说去。因道:“你无论喜欢我不喜欢我,我待人总是这一副心肠子,你若是把我这个意思误会了,你就瞧不起你老嫂子。”说着这话,把斟的那杯茶,将手罩住了杯口,眼看了二和,带着笑容,把杯子递过来。二和两手接住,弯腰道着劳驾。田大嫂也没言语,再倒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丁老太面前,笑道:“老太太,你喝这杯茶,新沏的好茶叶。”丁老太道:“大嫂子,你太客气了。”说着,站起身来接那杯茶。田大嫂牵了她衣服,让她坐下,笑道:“你根本就是老长辈,我当然要恭敬你。再说你的眼睛又不大方便,我伺候伺候你,这算什么。”
一言未了,外面有人叫道:“大嫂回家罢,大哥家里有事呢!”田大嫂一伸舌头道:“他回来了。”只交代了这四个字,匆匆地便已出门而去,二和对于这个举动,依然也不曾介意,自在家里作晚饭吃。饭后,扶了母亲进屋子去,就在炕沿上坐着,同母亲闲话。因为丁老太没有一点倦容,也只好没话找话的,老是这样的陪了坐着谈下去。这就听到王大傻子在跨院门口叫道:“二哥,咱们出去洗个澡罢?”二和道:“不去了,我陪我们老太聊天呢。”丁老太道:“你去罢,我坐一会儿子也就睡了。”王大傻子道:“那没关系,回头我言语一声,请田大嫂子过来坐一会子得了。来罢,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呢。”这句话,是很可以打动二和的心事的,便带了一些零钱在身上,应声走了出去。
二和出门去不到十分钟,田大嫂子笑着走进来了。看到那盏煤油灯放在旁边小茶几上,这就把灯移到炕头边小桌上,把灯芯扭着大大的,手上拿了毛绳,就着灯光打起手套子来。口里说道:“老太,咱们总算有缘,我在家里坐一会子,惦记着你,又来了。”丁老太道:“二和出去洗澡去了,我也打算睡了。”田大嫂道:“我也就听到他出去了,特意来同你作伴。”丁老太道:“田大哥不在家吗?”田大嫂道:“他回来了,喝了一口水又出去了。”丁老太道:“那不丢了你家二姑娘一个人在家吗?”田大嫂笑道:“不,她也找张家二姑娘在家里聊天哩。本来我也要找她一块儿来的,可是我有几句话和你谈谈,不愿让她听到。老太,你猜,这是什么事呢?”丁老太微微地笑着道:“田大嫂,你可别和我打哑谜,我这个人笨得很。”田大嫂笑道:“你是个观音菩萨,我们咳嗽一声,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有一个猜不出来吗?你瞧,二和一出门去了,就把你孤孤单单的扔在家里。你若是有个常常作伴的,在家陪伴着你那就好了。”丁老太微微笑着,微微点了几下头。田大嫂道:“老太,白天我说的那番话,你瞧怎么样?”丁老太笑道:“我还有什么不愿意吗?不过现在这年头,男婚女嫁全得本人拿主意。二和这孩子,在这两天,过得昏天倒地的,这个日子……”田大嫂拦着道:“二和那里,你交给我了,我一定有法子把他说得心服口服。”丁老太笑道:“我这位大嫂子,真是一个好心的人。”
田大嫂以为她在这以下,必定有一番解释,可是她只这样说了一句,就没有下文。自己把毛绳子连打了十几针,心里连转了几个弯,才道:“您早知道我是个老实的人吧?我也不说不对。就为了这一点,常是为着别人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锅,这件事要是您们府上全乐意的话,我们那口子的话,还得好好儿的去同他说呢。”丁老太笑道:“这就是为了别人家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锅了。可是我还望你别炸破自己的锅才好。”田大嫂顿了一顿,笑道:“我是说的闹着玩的,真是彼此作亲,我们那口子有什么不愿意?”丁老太觉得她的话自己有些转不过弯来,老是追着向下说,也是叫她为难。这就拉扯着别的事情,开谈了一阵,把这话撇开。
过了~会子,却有~个男子的声音,在跨院门外叫道:“夜不收的,你还不该回家吗?”田大嫂道:“什么夜不收的!还早着啦。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我同她作伴。”丁老太道:“是田大哥说话吧?你也该回去了。”田大嫂站起来笑道:“我们两口子,都成了老帮子了,他还是这样管着我。”她口里这样说着,可是人已拿了手上的活,走到房门边了。回头望了丁老太道:“老太,您也睡下罢,我给您带上跨院的门。”丁老太道着谢,却偏了头用心听着他两口子说些什么。果然唧唧哝哝的,他们很有点唇舌,不过他们慢慢走远了,只听到田大嫂大声说:“你是属曹操的?这么大的疑心。”
丁老太把话听在心里,就没敢睡。二和洗澡回家来,也就十二点多钟了,见母亲没脱衣服歪靠在床上,便道:“你怎么还没睡?”丁老太皱了眉道:“咱们惹下祸事了。”二和突然愣住了,很久才道:“祸事?”丁老太道:“可不是!就为了这一程子你老不在家,田大嫂总是在咱们家作伴,田大哥对这件事,好个不乐意。你走了,田大嫂来了,和我谈了个把钟头,田大哥直嚷到院子门来,把她找了回去。据看,恐怕两个人要拌嘴。”二和道:“怪不得了,刚才我由大院子里经过,田家屋子里,还亮着灯,里面嘘嘘地有人说话,敢情是夫妻两口子闹别扭。我听听去。”他说着话,悄悄地溜出跨院门,挨着人家屋檐,走到田家窗户边去。走来就听到田大哥道:“不管你存着什么心眼,你这样成日成夜的在他家里,我有点不顺眼。我现在是两条路子,我找着丁二和同他讲这门子理!凭什么他可以喜欢我的媳妇,他要回不出所以然来,咱们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不,我算怕了那小子,找房搬家。”田大嫂道:“冤家,你别嚷罢,这样深更半夜的,你这样大嗓子说话,谁听不到?你不顾面子,我还顾面子呢。那没有什么,明天出去,找房得了。”田大哥道:“嘻,我料着你,也只有走这条路。我对你说,明天要踏到那跨院门一步,我就要你的命!”
二和听了这些话,站在人家屋檐下,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话也不必跟着向下听了,在这大院子里,要碰到其他的院邻,却是老大的不便。依然顺着人家的屋檐,慢慢地溜回来。当时也没有把话告诉母亲,闷在心里,自上床睡了。当然,在这晚上,二和睡在床上,非常的难过。
可是难过的,不止他一人,田家二姑娘睡在床上,比他心里难过还要加上一倍。在田大嫂同丈夫吵嘴的时候,她睡在床上,不由得翻来覆去的想着,只埋怨大哥说话不尽情理。丁二和那样老实的人,他会调戏我的嫂嫂?他自己的女人,毫不在乎,喜欢和人们开玩笑,那就不提了?最后听到大哥说要搬家了,暗暗想着:“也罢,大嫂以后不能到这里来,自己到这里来,有的是老街坊,哥哥就干涉不到了。”心里这样的转着念头,觉得坦然了,这才安贴的睡去。
次日早上醒来,觉得天色兀自不肯天亮,在炕上扒着窗户台,由纸窟窿里向外张望着,满院子泥水淋漓的,天空里飞着细雨烟子,风一阵阵的吹着,卷了那雨烟头子,向窗户外屋檐下直扑过来,虽然那窗户纸上只有几个窟窿小眼,可是那冷风吹了进来,人身上凉飕飕的。听听隔壁屋子里不断的有碗盏刀砧声,便隔了墙屋问道:“大嫂,你已经作饭了吗?”田大嫂道:“你应该起来了吧?已经十点多钟了。”二姑娘披衣开门出来,见大嫂已经变了个样子,头发蓬着,脸上黄黄的,高卷了两只袖,在小桌子上切菜,只看了二姑娘一眼,依然在切菜。二姑娘道:“大哥呢?”田大嫂将嘴一撇道:“他呀,哼!”手上的刀切着菜下去,碰着砧板,卜卜乱响,二姑娘微笑道:“大哥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他是个有口无心的人。”田大嫂道:“有口无心人?可是心里害着脏病。他已经出去找房子了。”二姑娘自取了脸盆来,将炉子上放的水壶,倒着水洗脸,很不在意地笑道:“你还生气啦?”田大嫂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二姑娘将洗脸盆放在方凳子上,弯了腰洗脸,还是不在乎的样子道:“你两口子昨晚上闹到什么时候?”田大嫂道:“全是他一个人瞎说,我没有理他。”二姑娘道:“我是不便劝解,其实人家真是老实人。”田大嫂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问道:“谁是人家?人家是谁?”二姑娘红着脸,不敢把话接着向下说,洗完脸,缩进房去了。
这天的天气,是越来越阴沉,到了下午,更是牵棉线似的,下着一阵阵的雨点落到屋上和地上,哗啦作响。二姑娘坐在炕上,把两只手套子,比着大小,带着微笑,正在出神,却听着有人在院子里嚷道:“怎么着?没有听到说,二哥就搬家了?”二姑娘被这句话惊动着,向外面张望了去,只见二和的马车套好了马,停在大院子里,车上除坐着那位老太太而外,却是箱子铺盖卷儿,堆了不少东西,在上面盖了两张大油布,雨水直淋,情不自禁的就“啊哟”了一声。田大嫂在对过屋子里睡午觉呢,被她这一声“啊哟”惊醒,便问道:“二妹揍了什么东西了?”二姑娘已是走到中间屋子里,两手叉了门,向院子外面望着,因道:“你瞧,这不是丁老太搬家了吗?”田大嫂在自己屋子里,已是隔着屋子看见了,先就嚷起来道:“干吗啦,这大杂院里出强盗吗?怎么冒雨搬家呢?”二姑娘道:“这可透着新奇。”她姑嫂俩隔了屋子在这里议论着,二和身上披着油布雨衣,头上戴了破草帽,正由跨院门里走出来,钻进雨林里,就拿了马鞭子跳上车子的前座去。
二姑娘顾不得害臊了,也冒着雨追出了院子,这一下子,可种下了彼此之间,一种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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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忙煞热衷人挑灯作伴 窃听放阑语冒雨迁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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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一个探望的动作很快,丁老太自然是不觉见,二和同田大嫂对面对的说话,自然也不会介意,依然跟着这话向下说去。因道:“你无论喜欢我不喜欢我,我待人总是这一副心肠子,你若是把我这个意思误会了,你就瞧不起你老嫂子。”说着这话,把斟的那杯茶,将手罩住了杯口,眼看了二和,带着笑容,把杯子递过来。二和两手接住,弯腰道着劳驾。田大嫂也没言语,再倒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丁老太面前,笑道:“老太太,你喝这杯茶,新沏的好茶叶。”丁老太道:“大嫂子,你太客气了。”说着,站起身来接那杯茶。田大嫂牵了她衣服,让她坐下,笑道:“你根本就是老长辈,我当然要恭敬你。再说你的眼睛又不大方便,我伺候伺候你,这算什么。”
一言未了,外面有人叫道:“大嫂回家罢,大哥家里有事呢!”田大嫂一伸舌头道:“他回来了。”只交代了这四个字,匆匆地便已出门而去,二和对于这个举动,依然也不曾介意,自在家里作晚饭吃。饭后,扶了母亲进屋子去,就在炕沿上坐着,同母亲闲话。因为丁老太没有一点倦容,也只好没话找话的,老是这样的陪了坐着谈下去。这就听到王大傻子在跨院门口叫道:“二哥,咱们出去洗个澡罢?”二和道:“不去了,我陪我们老太聊天呢。”丁老太道:“你去罢,我坐一会儿子也就睡了。”王大傻子道:“那没关系,回头我言语一声,请田大嫂子过来坐一会子得了。来罢,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呢。”这句话,是很可以打动二和的心事的,便带了一些零钱在身上,应声走了出去。
二和出门去不到十分钟,田大嫂子笑着走进来了。看到那盏煤油灯放在旁边小茶几上,这就把灯移到炕头边小桌上,把灯芯扭着大大的,手上拿了毛绳,就着灯光打起手套子来。口里说道:“老太,咱们总算有缘,我在家里坐一会子,惦记着你,又来了。”丁老太道:“二和出去洗澡去了,我也打算睡了。”田大嫂道:“我也就听到他出去了,特意来同你作伴。”丁老太道:“田大哥不在家吗?”田大嫂道:“他回来了,喝了一口水又出去了。”丁老太道:“那不丢了你家二姑娘一个人在家吗?”田大嫂笑道:“不,她也找张家二姑娘在家里聊天哩。本来我也要找她一块儿来的,可是我有几句话和你谈谈,不愿让她听到。老太,你猜,这是什么事呢?”丁老太微微地笑着道:“田大嫂,你可别和我打哑谜,我这个人笨得很。”田大嫂笑道:“你是个观音菩萨,我们咳嗽一声,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有一个猜不出来吗?你瞧,二和一出门去了,就把你孤孤单单的扔在家里。你若是有个常常作伴的,在家陪伴着你那就好了。”丁老太微微笑着,微微点了几下头。田大嫂道:“老太,白天我说的那番话,你瞧怎么样?”丁老太笑道:“我还有什么不愿意吗?不过现在这年头,男婚女嫁全得本人拿主意。二和这孩子,在这两天,过得昏天倒地的,这个日子……”田大嫂拦着道:“二和那里,你交给我了,我一定有法子把他说得心服口服。”丁老太笑道:“我这位大嫂子,真是一个好心的人。”
田大嫂以为她在这以下,必定有一番解释,可是她只这样说了一句,就没有下文。自己把毛绳子连打了十几针,心里连转了几个弯,才道:“您早知道我是个老实的人吧?我也不说不对。就为了这一点,常是为着别人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锅,这件事要是您们府上全乐意的话,我们那口子的话,还得好好儿的去同他说呢。”丁老太笑道:“这就是为了别人家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锅了。可是我还望你别炸破自己的锅才好。”田大嫂顿了一顿,笑道:“我是说的闹着玩的,真是彼此作亲,我们那口子有什么不愿意?”丁老太觉得她的话自己有些转不过弯来,老是追着向下说,也是叫她为难。这就拉扯着别的事情,开谈了一阵,把这话撇开。
过了~会子,却有~个男子的声音,在跨院门外叫道:“夜不收的,你还不该回家吗?”田大嫂道:“什么夜不收的!还早着啦。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我同她作伴。”丁老太道:“是田大哥说话吧?你也该回去了。”田大嫂站起来笑道:“我们两口子,都成了老帮子了,他还是这样管着我。”她口里这样说着,可是人已拿了手上的活,走到房门边了。回头望了丁老太道:“老太,您也睡下罢,我给您带上跨院的门。”丁老太道着谢,却偏了头用心听着他两口子说些什么。果然唧唧哝哝的,他们很有点唇舌,不过他们慢慢走远了,只听到田大嫂大声说:“你是属曹操的?这么大的疑心。”
丁老太把话听在心里,就没敢睡。二和洗澡回家来,也就十二点多钟了,见母亲没脱衣服歪靠在床上,便道:“你怎么还没睡?”丁老太皱了眉道:“咱们惹下祸事了。”二和突然愣住了,很久才道:“祸事?”丁老太道:“可不是!就为了这一程子你老不在家,田大嫂总是在咱们家作伴,田大哥对这件事,好个不乐意。你走了,田大嫂来了,和我谈了个把钟头,田大哥直嚷到院子门来,把她找了回去。据看,恐怕两个人要拌嘴。”二和道:“怪不得了,刚才我由大院子里经过,田家屋子里,还亮着灯,里面嘘嘘地有人说话,敢情是夫妻两口子闹别扭。我听听去。”他说着话,悄悄地溜出跨院门,挨着人家屋檐,走到田家窗户边去。走来就听到田大哥道:“不管你存着什么心眼,你这样成日成夜的在他家里,我有点不顺眼。我现在是两条路子,我找着丁二和同他讲这门子理!凭什么他可以喜欢我的媳妇,他要回不出所以然来,咱们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不,我算怕了那小子,找房搬家。”田大嫂道:“冤家,你别嚷罢,这样深更半夜的,你这样大嗓子说话,谁听不到?你不顾面子,我还顾面子呢。那没有什么,明天出去,找房得了。”田大哥道:“嘻,我料着你,也只有走这条路。我对你说,明天要踏到那跨院门一步,我就要你的命!”
二和听了这些话,站在人家屋檐下,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话也不必跟着向下听了,在这大院子里,要碰到其他的院邻,却是老大的不便。依然顺着人家的屋檐,慢慢地溜回来。当时也没有把话告诉母亲,闷在心里,自上床睡了。当然,在这晚上,二和睡在床上,非常的难过。
可是难过的,不止他一人,田家二姑娘睡在床上,比他心里难过还要加上一倍。在田大嫂同丈夫吵嘴的时候,她睡在床上,不由得翻来覆去的想着,只埋怨大哥说话不尽情理。丁二和那样老实的人,他会调戏我的嫂嫂?他自己的女人,毫不在乎,喜欢和人们开玩笑,那就不提了?最后听到大哥说要搬家了,暗暗想着:“也罢,大嫂以后不能到这里来,自己到这里来,有的是老街坊,哥哥就干涉不到了。”心里这样的转着念头,觉得坦然了,这才安贴的睡去。
次日早上醒来,觉得天色兀自不肯天亮,在炕上扒着窗户台,由纸窟窿里向外张望着,满院子泥水淋漓的,天空里飞着细雨烟子,风一阵阵的吹着,卷了那雨烟头子,向窗户外屋檐下直扑过来,虽然那窗户纸上只有几个窟窿小眼,可是那冷风吹了进来,人身上凉飕飕的。听听隔壁屋子里不断的有碗盏刀砧声,便隔了墙屋问道:“大嫂,你已经作饭了吗?”田大嫂道:“你应该起来了吧?已经十点多钟了。”二姑娘披衣开门出来,见大嫂已经变了个样子,头发蓬着,脸上黄黄的,高卷了两只袖,在小桌子上切菜,只看了二姑娘一眼,依然在切菜。二姑娘道:“大哥呢?”田大嫂将嘴一撇道:“他呀,哼!”手上的刀切着菜下去,碰着砧板,卜卜乱响,二姑娘微笑道:“大哥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他是个有口无心的人。”田大嫂道:“有口无心人?可是心里害着脏病。他已经出去找房子了。”二姑娘自取了脸盆来,将炉子上放的水壶,倒着水洗脸,很不在意地笑道:“你还生气啦?”田大嫂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二姑娘将洗脸盆放在方凳子上,弯了腰洗脸,还是不在乎的样子道:“你两口子昨晚上闹到什么时候?”田大嫂道:“全是他一个人瞎说,我没有理他。”二姑娘道:“我是不便劝解,其实人家真是老实人。”田大嫂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问道:“谁是人家?人家是谁?”二姑娘红着脸,不敢把话接着向下说,洗完脸,缩进房去了。
这天的天气,是越来越阴沉,到了下午,更是牵棉线似的,下着一阵阵的雨点落到屋上和地上,哗啦作响。二姑娘坐在炕上,把两只手套子,比着大小,带着微笑,正在出神,却听着有人在院子里嚷道:“怎么着?没有听到说,二哥就搬家了?”二姑娘被这句话惊动着,向外面张望了去,只见二和的马车套好了马,停在大院子里,车上除坐着那位老太太而外,却是箱子铺盖卷儿,堆了不少东西,在上面盖了两张大油布,雨水直淋,情不自禁的就“啊哟”了一声。田大嫂在对过屋子里睡午觉呢,被她这一声“啊哟”惊醒,便问道:“二妹揍了什么东西了?”二姑娘已是走到中间屋子里,两手叉了门,向院子外面望着,因道:“你瞧,这不是丁老太搬家了吗?”田大嫂在自己屋子里,已是隔着屋子看见了,先就嚷起来道:“干吗啦,这大杂院里出强盗吗?怎么冒雨搬家呢?”二姑娘道:“这可透着新奇。”她姑嫂俩隔了屋子在这里议论着,二和身上披着油布雨衣,头上戴了破草帽,正由跨院门里走出来,钻进雨林里,就拿了马鞭子跳上车子的前座去。
二姑娘顾不得害臊了,也冒着雨追出了院子,这一下子,可种下了彼此之间,一种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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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顿悔醉中非席前借箸 渐成眉上恨榻畔拈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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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和这天搬家,是大杂院里的全院邻所不及料的,碰上又是雨天,不出去的人,也都躺在炕上睡觉,这时田二姑娘一声嚷着,把在屋子里的人全惊动了,伸着头向外看来。
那时候,二姑娘已是一阵风似的,跑到马车旁边,手扶了马车道:“丁老太,您……您……怎么好好儿的搬家了?”说话时,那雨向下淋着,由头发上直淋到身上,由身上直淋到鞋袜上。二和道:“你瞧,淋这一身的雨。”说着这话,赶紧向雨地里跳下来,牵了车上的油布,拉得开的,盖了二姑娘的头。丁老太道:“下着雨啦,二姑娘,你进屋子去罢。”二姑娘道:“你什么事这样忙,冒着大雨,就搬东西呢?”丁老太微笑道:“没什么,不过有点家事。”田大嫂先是老远的站着,看到二和牵开了雨布,在二姑娘头上盖着,也跑了过来,同躲在雨布下面,把头直伸进车里来,问道:“老太,也没有听到你言语一声,怎么就搬了?”二和道:“大嫂子,你回去罢,雨正来的猛呢!”他说完了这话,不管这姑嫂俩了,放下雨布,跳上车子去,口里哇嘟着一声,兜缰绳就走了。丁老太觉得车子一震荡,就在车上叫道:“二姑娘,大嫂子,再见,再见!”随着这话,车子已经是出了大门。二姑娘追到大门洞子里来,却只见四只马蹄,四个车轮子,滚着踏着,泥浆乱飞乱溅。
二姑娘两手撑了门框,歪斜了身体,向去路望着。这虽是一条很长的胡同,可是雨下得很大,稍微远些的地方,那雨就密紧成了烟雾,遮掩了去路,自己好像身体失去了主宰似的,只是这样站着。忽然有人在身后牵扯了一下,低声说道:“二妹,了不得,你身上谢得像水淋鸡似的。”二姑娘回头看时,田大嫂披着的头发,在脸腮上贴住,在头发梢上,还不住的向下滴着雨点,那身上的衣服,好像是油缸里捞出来的玩艺,层层粘贴着。便笑道:“你说我身上弄得水淋鸡似的,你也不瞧瞧你自己身上,那才是水淋鸡呢。”田大嫂低头一看,“呀”了一声,笑道:“咱们这副形象,让人看到,那真会笑掉了牙。”说着,拉了二姑娘的手,就向家里跑了去,直到回家以后,这才感到身上有些凉浸浸的。
二姑娘钻向屋子里去,赶快关上门来,悄悄的把衣服换了。那湿衣服却是捏成了个团子,堆在破旧的椅子上,自己倒交叉了十指,在炕沿坐下,只管对那堆湿衣服出神。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房门咚咚地响,田大嫂可在外面屋子里叫了起来道:“二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到了现在,你的衣服,还没有换下来吗?”二姑娘缓缓的开着门,只对着她笑了~笑。田大嫂且不进房,伸头向屋子里望望,撇了两下嘴,眼望了二姑娘,也报之一笑。二姑娘笑道:“大嫂子,你笑什么?我这屋子里还有什么可笑的事吗?”田大嫂道:“就因为你屋子里没有什么,我才透着新鲜。刚才你关门老不出来,是什么意思昵?我想你一定在屋子里发愣。”二姑娘道:“我发愣干什么?难道搬走了一家院邻,我就有些舍不得吗?”田大嫂笑道:“凭你这话,那就是为了这件事。要不什么别的不提,就单单的提着二和搬家的事上去呢?”二姑娘红着脸道:“大嫂,你可别这样闹着玩笑,大哥回来要听到了,那又同我没结没完。”田大嫂的脸色,立刻也沉落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二姑娘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不是真像大嫂子所说的,可也不是受着委屈;既不是心里难受,又仿佛带着一点病,闹得自己倒反是没有了主张。在自己屋子里是发呆坐着,到外面屋子来,也是发呆坐着。到嫂嫂屋子里去,见了嫂嫂并不说什么,还是发呆坐着。这天的雨,下得时间是极长,由早上到下午三四点钟,兀自滴滴答答地在檐瓦上流着下来。二姑娘是靠着里面的墙,手拐撑了桌子沿,托住头,只是对了门外的雨阵出神。那下的雨,正如牵绳子一般,向地面上落着,看久了,把眼睛看花了,只好将手臂横在桌沿上,自己将额头朝下枕了手臂,将眼睛闭着养一养神。
大嫂子拿了一双袜子,坐在拦门的矮椅子上,有一针没一针地缭着。始而二姑娘坐在这里发愣,她没有言语什么,这会子二姑娘已是枕了手臂睡觉了,便笑道:“二妹,你倒是怎么了?”二姑娘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眼,又低下去,笑道:“我有点头沉沉的,大概以先淋了点雨,准是受了感冒了。”大嫂子连忙起身,伸手摸了两摸她的额头,笑道:“你可真有点儿发烧,你是害上了……”二姑娘抬头向她看了一眼,她微笑着把话忍下去了,站着呆了一呆。二姑娘抬起手来,缓缓的理着鬓发,不笑也不生气,把大眼睛向大嫂子看看。大嫂子道:“下雨的天,也出去不了,你就到炕上去躺躺罢,饭得了,我会叫你起来的。”二姑娘手扶了墙壁,站将起来,因道:“我本不要睡的,让你这样一说,可就引起我的觉瘾来了。”于是就扶了墙走到里面屋子里去,走到房门口,手扶了门框,莫名其妙的,回头向田大嫂看了一眼,接着微微一笑。田大嫂原来是改变了观念,不和二姑娘说笑话了,现在经过了她这么一笑,倒又把她一番心事重新勾引起来,于是也坐在她那原来的椅子上,手扶了头,向门外看了去。隔着院子里的雨阵,便是二和以先住的那个跨院门,在跨院门外,左一条右一条,全是马车轮子在泥地上拖的痕迹。
正是这样看着出神呢,她丈夫田老大,正踏着那车轮迹子,走了进来。到了自己门口,将身上的油布雨衣脱了下来,抖了几下水,向墙上的钩子上挂着。田大嫂也没理他,自撑了头,向门外看了出神。田老大在头上取下破呢帽,在门框上打打扑扑的,弹去上面的水,皱了眉道:“下了一天不睁眼,这雨下得也真够腻人。有热水没有?打盆水我洗个脚。”田大嫂依然那样坐着并不理会。田老大回转身来向她瞪着眼道:“听见没有?问你话啦!”田大嫂这才望了他道:“你是对我说话吗?人生在天地间,总也有个名儿姓儿的,像你所说的话,好像同壁子说话似的,我哪里知道是对我说话呢?”田老大望了她笑道:“我知道,你还是记着昨日晚上的事。这没甚么,昨天我多喝了两杯酒,不免说了几句过分的话,过去了就也过去了,你还老提着干吗?”田大嫂点点头道:“呵,你说过去了就过去了,没事了?我一个作妇道的,让人家说了这样的闲话,还有什么脸见人?”田老大笑道:“你别胡扯了,谁是人家?我同你同床共枕的人,私下说这样几句闲话,也没有什么关系。咱们家里,就是一个二妹,我就说了几句酒后的言语,她听到了她明白,不能把这话来疑心你。”田大嫂道:“你才是油炸焦的卷子烧糊了人心呢!你在深更半夜的,那样大声嚷着,谁听不出来?”田老大笑道:“你别冤我,谁听到?”田大嫂道:“你到二和家里去瞧瞧,人家不愿同你这浑小子住街坊,已经搬了家了。那么大的雨,人家都不肯多住一天。”
第十九回 顿悔醉中非席前借箸 渐成眉上恨榻畔拈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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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老大怔了一怔道:“这是二和不对,这样一来,倒好像他是真的避嫌走了。”田大嫂道:“你忘了你自己所说的话吗?你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遇到他,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人家凭着什么要在这里挨你的刀?我想着人家也并非怕事,不过人家不肯在这地方闹出人命案子来。你杀了他也好,他杀了你也好,可是他那个瞎子老娘依靠着谁?”田老大也没有答复她的话,冒着雨就跑到对过跨院子里去了。
不到两三分钟,他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两手拍着叹了一口气道:“这可是一件笑话!”田大嫂这才站起来笑道:“你总该明白,我不是造谣吧?”田老大在旁边椅子上默然的坐着很久,在身上摸一支烟卷出来,衔在嘴里半天,然后东张西望的找了一盒火柴,擦了一根,随便地吸着,将烟慢慢的向外喷去。很久很久,才问了一句话道:“二妹在哪里,倒没有瞧见?”田大嫂已是将一只小绿瓦盆装了面粉,站在桌子边和面,因道:“你还记得咱们家有几个人啦?”说着这话,头微微的摇撼着,在她耳朵上两只环子前后乱晃的形状中,可以知道她是如何有气。田老大笑道:“你说话就顶人?你想咋?回家来,我以为她在屋子里,自然也用不着问。现时有许久没听到她一点声息,自然要问一声儿,并非是我先就忘了她。”田大嫂道:“她不在屋子里,还会到哪里去?人家病着躺下来,有大半天了,你那样说话不知轻重,我想你同胞姊妹,听到之后,也许有一点不顺心吧。”
田老大听了这话,更是默然,只是半昂了头,缓缓的抽烟,后来就隔了墙壁问道:“二妹,你怎么了?发烧吗?”二姑娘道:“我醒的,没什么,不过头有点晕,我懒得言语。”田老大笑道:“昨天下午,多喝了两杯,大概言前语后的,把你大嫂子得罪了,她现在还只不愿意。”二姑娘可没回答,田大嫂赶着面饼子却是微笑,田老大闷闷地坐在一边,倒抽了好几支烟卷。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是烙的饼,菜是韭菜炒豆芽,摊鸡蛋,盐水疙瘩丝儿,另有一盆红豆小米粥,热气腾腾的盛了三碗放在桌上。田大嫂道:“二姑娘,你不起来吃一点?我多多地搁油,还给你另烙了一张饼呢。”二姑娘答是不想吃。田老大道:“熬的有好小米粥,香喷喷的,你不来喝一点?二妹,你难道还真生你老大哥的气?”二姑娘这就轻轻地“啊哟”了一声,随着也就走出来了。
这桌子是靠了墙的,田老大坐在下方,她姑嫂俩对面坐着。三个人先是谁也不言语,田老大左手上夹了一块饼,右手将筷子拨着碟子里豆芽,只管出神,许久才道:“二和为了我几句话搬了家,我心里过意不去,我总要想法子对得住他。”田大嫂立刻笑着问道:“你总要对得住他?倒要听听,是个什么法子。你再把人家请了回来住吗?此外……”说着向二姑娘瞟了一眼,二姑娘低头在喝粥,却没有理会到什么。田大嫂笑道:“人家凭什么一定要住在这儿,这儿出金子吗?”田大嫂就伸出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按住,笑道:“你先别吃,说说你有什么办法?”田老大就收下了筷子笑道:“二和那个心上人,逃跑了,他找不着踪影,可是我倒知道她的下落。他若是想和她见一面,我还可以帮他一点忙。”说着,扶起筷子来,就要夹鸡蛋吃。
田大嫂伸手一把,将他的筷子夺了过去,瞪了眼道:“凭你这句话,就该罚掉你这一顿饭。”田老大两手伏在桌上,向她望了道:“那为什么?”大嫂道:“二和为了这个女人,差不多把性命都玩掉了,好容易脱了这个桃花劫,你还要他去上当?”田老大道:“月容现在阔得不得了,有的是钱花。二和一个穷光蛋,会上她的什么当?”大嫂道:“你哪里知道,二和只要看见她,就会茶不思饭不想,什么事不干了,还不够上当吗?听你这话,大概你不存好心眼,还要引二和上当吧!”田老大笑道:“要是那么说,我不成个人了,你瞧我什么时候用暗箭伤过人?”田大嫂道:“你就没有什么坏心眼,我也不许你多这份事。你不起誓不管这事,我不给你筷子,让你手抓着吃。”田老大看看他妹妹,却见她带了微笑,便道:“其实替二和打一打算盘,也不应该要这么一个卖唱的女孩子的。我若是他,就攒几个钱,早早的娶一位穷人家的姑娘,粗细生活全会做的,在家里陪了他瞎子老娘,他就可以腾出身子来,到外面去多做一些生意。”大嫂笑道:“这倒像话,把筷子给你使罢。可是你为什么还要他见贱东西一面?”田老大道:“人家阔了,他只要见一面,知道自己比不上有钱的主儿,他就死了心了。二妹,你说是不是?”二姑娘低了头,撮了小嘴唇吹小米粥,摇摇头道:“我不懂这些。”田大嫂瞪了他一眼道:“人家是一位大姑娘,你把这些话问她干什么?亏了你是做哥哥的。”田老大因媳妇的话不错,也就不提了。
可是二姑娘却不然,以为哥哥问这些话,总是有意思的,倘若就是这样问下去,也许还要问出一些别的话来。可是嫂子又正经起来,把哥哥的话压下去了,这样一个好机会,真是可惜。心里头是这样的想着,就从这顿饭起,又添了一些心病,闷在家里,也不到院邻家去聊天,也不上大门去望街,终日无事的,就坐在炕沿上,作些针线活。姑嫂俩替二和打的那双手套子,早就打好了,田大嫂怕田老大看到便拿起来了,就放在二姑娘屋子里了。二姑娘更细心,放在炕头上枕头底下,坐在炕沿上作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就会把这双手套由枕头下捞起来看看,甚至还送到鼻子尖上去闻闻。其实这手套子是自己打的,上面并没有什么香气,自己也是知道的,有一次,正拿着手套在闻呢,田大嫂正好进屋来,要和她借剪用,看到之后,抿嘴微笑笑。
二姑娘穿了短衣服,盘腿坐在炕上,那个作针线活的簸箕,放在腿边。因嫂子突然地来了,来不及把手套放在枕头底下去,就随手扔在簸箕里,自己依然像不感到什么,正了脸色坐着。田大嫂子手扶了桌子,偏着头,对她脸上望着。二姑娘微笑道:“大嫂子又干什么?要拿我开玩笑吗?”田大嫂道:“你都成了小可怜儿了,我还拿你开玩笑吗?”二姑娘道:“要不,你为什么老向我望着?”田大嫂道:“就是念你可怜啦。你是自己没有照照镜子,你那脸色,不比以先啦,这总有一个礼拜了,我瞧你两道眉毛头子,总是皱着的。”二姑娘把眉毛一扬,问道:“是吗,我自己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田大嫂站着将右手盘了左手的指头,口里初一十五的念着,走过来对二姑娘耳朵边问了几句话,二姑娘笑着摇摇头道:“什么也不是,我身上没病。”说着,无精打采的,在簸箕里拿起一块十字布,拨起上面红线的针,在上面挑着花。田大嫂道:“你挑花干什么用的?”二姑娘道:“替北屋里王大妈挑的一对枕头衣。她在明年春天里要聘闺女了。”田大嫂道:“这王大妈也是不知道疼人,这院子里会挑花的人,也多着呢,为什么单要你挑呢?”二姑娘道:“我挑得也不比谁坏呀。”田大嫂道:“就是因为你挑得好,我才说这话了。现在你是什么心事,要你挑花?”二姑娘道:“我怎么啦,丢了南庄房,北庄地吗?”田大嫂道:“不用瞧别的,光瞧你两道眉毛,就把你心事说出来了。别的活都可以让你做,聘姑娘的活,就不能让你做,好像让老和尚做厨子,整天整宿的,把大鱼大肉去熏他,他本来就馋着呢,这样一逗他……”二姑娘在针线簸箕里摸起一个顶针,在手里扬着,因笑道:“我手上也摸不着什么揍你,我把这个砸你的眼睛,瞧你瞎说不瞎说!”田大嫂笑道一扭头,赶快跑到外面屋子里去。
过不了五分钟,她又走了进来,笑道:“规规矩矩的话,我不和你拿着玩。丁老太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二姑娘道:“咱们管得着吗?”田大嫂道:“不是那样说,丁老太这个人很好的。咱们在一块儿做街坊的时候,虽然帮了她做一点生活,可是言前语后的,咱们常得她的指教,长了见识不长。于今少了这么一个街坊,无聊的时候,要找人聊天,就遇不着这样百事全懂的人了。”二姑娘点点头道:“这倒是真话,可不知道他们搬到什么地方住去了。”大嫂先是在炕对过椅子上坐,这就坐到炕沿上来,握住她一只手,笑道:“你总知道,我这次同你哥哥闹别扭,全为的是你。不是我死心眼,忙着就在那几天同你作大媒,也不至于成日地在丁家;不成日的在丁家,你哥哥也就不说什么废话了。这回事情,若不是你哥哥一闹,丁家不搬,这碗冬瓜汤,我喝成了。”二姑娘没作声,呆呆地坐着。
田大嫂道:“你哥哥在上次不说过,要引二和去见月容那丫头吗?当时我反对,事后我想着,又不该了。现在咱们不知二和住在哪儿,假使你哥哥要引他去和月容见面,总得把他找了出来。等他找出二和来以后,咱们再做咱们的事。”二姑娘噗嗤一声地笑道:“我没有什么事,别闹什么咱们。”大嫂将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脸,因道:“孩子,你可别埋没了作嫂子的这一番热心。你别瞧二和是赶马车的,人家原底子不坏,丁老太教导得就很好,将来总有出头之日,决不会赶一辈子的马车。就算他没有什么出头之日罢,他为人可真实心,咱们合了两三年的街坊了,谁还不知道谁?你说对不对?”她口里说着,那手还是在二姑娘脸上轻轻儿地摸着,二姑娘将手抓住她的手一摔,笑道:“痒丝丝的,只管摸我干什么?”田大嫂笑道:“你把我摔死了,我看有谁知道你的心事来疼你。”说着,站起来,牵牵身上的衣襟,就有出房去的意思。二姑娘道:“你又忙什么?坐着还聊~会儿罢。”田大嫂将一个食指连爬了几下脸,笑道:“你不是没有什么心思吗?”二姑娘道:“我本来没有心思,要你再聊一会儿无非是解个闷,人生在世,真没有意思,乐一天是一天罢,唉……”
田大嫂合了掌作了几个揖道:“姑奶奶,别叹气了,好容易把你那苦脸子逗乐,你又皱起眉头子来。”说到这里,恰好田老大一脚踏进门,等他追问所以然,这事情就开展起来了。
第二十回 带醉说前缘落花有主 含羞挥别泪覆水难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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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嫂们的情分,虽不及兄妹们那样亲密,但是兄妹之间所不能说的话,姑嫂之间,倒是可以敞开来说。田大嫂和二姑娘闹着惯了,倒并不以为她是没出门子的姑娘,就有什么顾忌。正这样说着,想不到田老大一脚踏进门来了,他没有说别的,连连地问道:“什么事皱眉头子?又是我说什么得罪了你们了?”二姑娘坐在炕上,先看到哥哥进来的,已然是停止笑容了,田大嫂还是抱了两只拳头作揖。田老大抢上前,抓住田大嫂的手胳臂,连摇了两下,笑道:“怎么了?你说错了什么话,向二姑娘赔礼?你那张嘴,喜欢随口说人,现在也知道同人家赔礼了?”田大嫂回转脸来,瞪着眼道:“我赔什么礼,我和二姑娘闹着玩的。”田老大道:“可是我听到你说,她老是皱了眉头子,为什么皱了眉头子呢?”田大嫂不说,一扭身走了。
二姑娘立刻走到外面屋子里来,将脸盆倒了大半盆水,将一条雪白的干净手巾,在水面铺盖着,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旁,然后退了两步,低向田老大道:“哥哥擦脸罢。”田老大一面洗着脸,一面向二姑娘脸上看了去,见她兀自低了眼皮,把两条眉头子快接触到一处,想到自己媳妇说的话,颇有点来由。这就向她道:“二妹真有点儿不舒服吧?”二姑娘微微的摇摇头,可是还没有把头抬起来。田老大因为她没有什么切实的答复,也不便追着问下去。二姑娘稍微站了两分钟,看到炉子上放的水壶,呼呼的向外吹气,立刻提起壶来,泡了一壶茶,斟上一杯,两手捧着,放到桌子角上。因为田老大洗完了脸,口里衔了烟卷,斜靠着桌子坐了,这杯茶,正是放在他的手边。二姑娘还是静静地站着,直等他端起一杯茶来微微地呷过了两口,这才回到屋子里去。
田大嫂是在院子里洗衣服。田老大左手二指夹了烟卷放在嘴角里,微偏了头衔着,右手指,轮流的敲着茶杯,正在沉思着,里外屋子,全很沉寂。这却听到屋子里微微有了一声长叹,田老大站起身来,意思是想伸着头,向里面看看,可是屋子里又有那很细微的声音,唱着青衣戏呢,对戏词儿还听得出来,正是《彩楼配》。田老大怔怔地站了一会子,复又坐下来,他心里倒好像是有所领悟的样子,连连地点了几点头。当时也没有什么表示,自搁在心里,不过从这日起,对自己的妹子,就加以注意。不注意也就罢了,一注意之后,总觉得她是皱了眉头子。不过她仿佛也知道哥哥在注意着,不是搭讪着哥哥做一点事情,就是低下头避了开去。田老大自然不便问着妹妹是不是害相思病,要去问自己媳妇罢。为了那晚醉后失言,到现在为止,夫妇还闹着别扭,几次把话问到口头,还是把话忍耐着回去了。
这样着苦闷到了已一星期之久,想不出一个结果,心里头一转念,二和这个人,到底不是好朋友。虽然他和我媳妇没事,我妹妹总有点儿受他的勾引,你瞧,只要是提到了丁二和,她就带了一个苦脸子,看那情形,多少总有一点关系。可是这话又说出来了,他果然有意我的二妹,他何以那么苦命地去追月容?听媳妇的口气,总说月容是个贱货,莫非二和本来有意我的妹妹,后来有了月容,把我妹妹扔了,所以我媳妇恨她?对了,准是这个。喳,二和这家伙一搬家,藏了个无影无踪,那是找不着他。月容那一条路子,自己知道,我得探探去,找着了月容,也许她会知道二和在什么地方,月容知道二和的事,比满院子老街坊知道的多着呢。他在心里盘算了个烂熟,在一日工作完了,先不回家,径直地就向琉璃厂走去。
这里有不少的古董店。有一家“东海轩”字号,是设在街的中段,隔着玻璃门,就可以看到七八座檀木架子,全设下了五光十色的古董。正有几个穿了长袍褂的人,送着两个外国人上汽车,他们站在店门口,垂着两只大马褂袖子.就是深深的一鞠躬,汽车走了,那几位掌柜也进去了。门口就站着两个石狮子,和几尊半身佛像,只瞧那派头,颇也庄严。田老大站在街这头,对那边出神了一会,依然掉转身来,向原路走了回去。走了二三十步,又回转头来向那古董店看看,踌躇了一会子,还是向前走着。再走了二三十间店面子,就有一问大酒缸,自己一顿脚,叫了一声“好”,就走了进去了。
看到酒缸盖,放了几个小碟子下酒,空着一只小方凳子,就坐下来,将手轻轻拍了两下缸盖,道:“喂,给我先来两壶白干。”伙计听了他那干脆的口号,把酒送来了。他一声儿不言语,把两壶酒喝完了,口里把酒账算了一算,就在身上掏出两张毛票放在缸盖上,把酒壶压着,红了脸,一溜歪斜地走到街上去。口里自言自语道:“他妈的,把我们的亲戚拐了去了,叫起来是不行的。你不过是一个开古董的商家,能把我怎么样?”说着话,就径直地奔到“东海轩”的大门里面去。在店堂中间一站,两手叉腰,横了眼睛向四周横扫了一眼。在店堂里几个店伙,见他面孔红红的,两个眼珠像朱砂做的一般,都吃了一惊,谁也不敢抢向前去问话。田老大看到许多人全呆呆的站着,胆子更是一壮,就伸了一个大拇指,对自己鼻子尖一指道:“我姓丁,你们听见没有,我有一个妹妹,叫月容,是个唱戏的,让你们小掌柜的拐了去了。”一个年纪大些的伙计,就迎上前拱拱手笑道:“你别弄错了吧?”田老大道:“错不了!你的小掌柜,不是叫宋信生吗?他常是到我那胡同里去,把包车歇在胡同口上,自己溜到大杂院门口,去等月容,一耗两三个钟头。那包车夫把这些话全告诉我了。
这伙计听他说得这样有来历,便道:“丁大哥,既是知道这样清楚,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拦着呢?”田老大两手一拍道:“别人家的姑娘在外面找野汉子,干我屁事!”老伙计道:“不是令妹吗?”田老大道:“是我什么令妹!她姓王,二和姓丁,我还姓田呢。”老伙计道:“这么说,没有什么事了,你找我们来干什么?”田老大道:“丁二和那小子,早把月容当了自己媳妇了,你小掌柜把人一拐,他就疯了,他和我是把子,我不忍瞧他这样疯下去,给月容送个信儿。月容愿意回去,不愿意回去,那没关系,只要她给一句回话,说是嫁了宋信生了,不回去了,死了姓丁的这条心,也许他的疯病就好了。月容的来历,大概你们也打听得很详细。她是个没有父母的人,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可以作主。她不嫁姓丁的,姓丁的也不能告你们,这只求求你们积个德,别让她坑人。你瞧我这话干脆不干脆?你们若不相信,说我这是骗你们的话,那也没法子,反正你们小掌柜拐了人家一个姑娘,那不是假的。”
那老伙计听他说话,大声直嚷,而且两手乱舞,两脚直跳,大街上已是引起一大群人,塞住了门口望着。’这就挽住他一只手臂笑道:“田大哥,你今天大概喝的不少了。你就是要找我们小掌柜的,他有他的家,你找到我们柜上来干什么?这里是作买卖的地方,又不住家。”田老大道:“我知道他不住在这儿,我也不能在这里见他,可是他住在什么地方,你们准知道。你们告诉我一个地点,让我直接去找他,这不成吗?”老伙计看到两个同事,只在门口劝散闲人,只说这个是喝醉了酒的人,有什么可看的!心里一转念,有了主意了。就牵住田老大的手臂道:“既是你一定要找他,那也没法子,我就陪你找上一趟罢,我们这就走。”田老大道:“我干吗不走,我要不走,是你孙子。”于是这老伙计带拖带扯,把他拖到一条冷僻的胡同里来。
第二十回 带醉说前缘落花有主 含羞挥别泪覆水难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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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前后无人,才低声笑道:“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你老哥是个打抱不平的。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月容在北平,我们小掌柜,可不在这里。”田老大道:“那就得了,我只要找女的。”说着,跳起来两手一拍。老伙计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兄,别嚷,别嚷,有话咱们好好的商量。”田老大道:“她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见她。”老伙计道:“大哥,不是我说话过直,你今天的酒,大概喝的不少。像你这种形象,别说是她那种年轻的妇道,就是彪形大汉看到你这种样子,也早早地躲到一边去。你不是要去问她的话吗?你问不着她的话,你见着她有什么意思?这也不忙在今日一天,今天放过去,明天我带你去,怎么样?”田老大道:“你准能带我去吗?”老伙计笑道:“你不用瞧别的,你就瞧我这把胡子,我能冤你吗?”说着,用手摸了两摸胡子。田老大道:“既是那么说,你这话很在理上,我就明天再来找你罢。我们哪儿见?”老伙计想了一想道:“咱们要谈心,柜上究竟不大方便,我到你府上去奉访罢。”田老大道:“你准去吗?”老伙计拍拍他的肩膀道:“朋友,你我一见如故,谁帮谁一点忙,全算不了什么。我生平喜欢的就是心直口快打抱不平的人,听你所说的话,句句都打入我心坎上,我欢喜极了。”田老大道:“老先生,凭你这句话,我多你这个朋友了。”老伙计见他的话锋一转,立刻就大声喊叫洋车。车子来了,他讲明了价钱,就扶着田老大上车,车钱也掏出来,交给了车夫,还叮嘱着道:“你好好的拉罢。”车子拉走了,老伙计算干了一身汗。自言自语地道:“遇到了这么一块料,这是哪里说起!”他说过了这句话,就不免在胡同中间站着,呆了一呆。左手捏住瓜皮帽上的小疙瘩,将帽子提了起来,右手就在光头上连连的摸了两把,口里自言自语地道:“这事到底不能含糊,我应当出来料理一下。”自己又答复着道:“对对对,这件事应当这样办。”于是不走大街,在大小胡同里转。转到两扇小黑漆门下,连连地敲了几下门环,很久很久,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很缓慢很缓慢地答应着道:“谁呀?”老伙计答复了一个我字,里面却道:“我们这里没有人。”老伙计道:“我是柜上来的。”有了这句话,那两扇门打开了,一个弯了腰的苍白头发老妈子,闪到一边,放了他进去。老伙计低声问道:“她在家吗?”老妈子噘了嘴,低声道:“她坐在屋子里掉眼泪呢。你瞧家里一个人没有,谁也劝不了她。”老伙计也低声道:“你去对她说,是柜上的人来了,请她出来和我谈谈。”
老妈子把他引到正面屋子里坐着,自己却掀开门帘子,走到旁边卧室里去。喁喁地说了一阵,这却听到有人答道:“你先打一盆水进来让我洗脸罢。”老伙计背了两手,在正面屋子里来往的踱着。这是一连三间北屋,里面算了卧室,外面两间打通了,随便摆了一张桌子,两三把断了靠背的椅子,两三张方凳子。屋子里空荡荡的,那墙壁上虽然粉刷得雪白的,但是干净得上面连一张纸条也没有。老伙计也不免暗暗的点了两点头。老妈子将一盆脸水,送了进去了,老伙计猜着,女人洗脸,那是最费时间的,恐怕要在二十分钟后,才能出来的,自己且在身上取出烟卷匣子,正待起身拿火柴,人已经出来了。
老伙计就点头叫了一声“杨老板”,偷看她时,已不是在戏台上的杨月容了。她蓬了一把头发,只有额前的刘海短发,是梳过了的,脸上黄黄的,并没有擦胭脂粉,倒显得两只眼睛格外的大。身上穿一件墨绿色的薄棉袍子,总有七八成新旧,倒是微微卷了两条袖口,那棉袍子有两三个纽不曾扣上,拖了一双便鞋。看到老伙计手上拿了烟卷盒,又复走进卧室去,取了一盒火柴递到他手上,然后倒退两步,靠着房门站定。老伙计道:“杨老板,你请坐,咱们有话慢慢地谈。”月容叫了一声“胡妈倒茶”,自己就在门边方凳子上坐了。
老伙计擦了火柴,口里斜衔了一根烟卷,抬头向屋子四周看看,因道:“这地方我还没有进来过呢,那天我就只在大门口站了一站。”月容抬起一只手,理了两理鬓发,因道:“是啊,就是那天,你交代过我这几句话之后,我没有敢向柜上再去电话。信生杳无音信,老掌柜还只不依我。我唱不了戏,见不得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就这样住下去吗?”信生临走以前,只扔下十五块,钱也快花光了,花光了怎办?我本来不能雇老妈子,可是我一个人住下这所独门独院的房子,可有些害怕。两口人吃饭,怎么也得三四毛钱一天,钱打哪儿出?再说,房子已经住满了月了,现在是在住茶钱(按即南方之押租),茶钱住满了,我满街讨饭去吗?你来得好,你要不来,我也得请柜上人替我想想法子了。”
老伙计看她的样子脸虽朝着人看,眼光可向地下看了去,只看那眼毛簇拥出来一条粗的黑线,其眼光之低下可知。便道:“杨老板,有一位姓田的你认识吗?他说他同姓丁的同住在一个大杂院子里。”月容昂着头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不错,有的,他家是姑嫂两个。”老伙计道:“不,这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他说他同丁二和是把子。”月容低下头去,抚弄着衣角,老伙计道:“那个人今天喝了个醺醺烂醉,到我们柜上来要人,不知道是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姓丁的托他来的?”月容突然地站了起来,问道:“他们还记得我?”老伙计道:“怎么会不记得你?才多少日子呢?我想最惦记的还是你师傅。上次我们柜上不就托人对你说吗,假使你愿意回到你师傅那里去,我们私人可以同你筹点款子。我们老东家,不向你追究以前的事,你也别向我们老东家要人,两下里一扯直。现在既是丁家也找你,那更好了。可是你这位姑娘死心眼子,一定要等信生回来。你没有想到他偷了家里三四万元的古董,全便宜卖掉了吗?他捣了这样一个大乱子,没有法子弥补过来,他长了几个脑袋,敢回家?你不知道,我们老东家的脾气,可厉害着呢。”
月容道:“我也听说你们老东家厉害,可是钢刀不斩无罪的人。是他的儿子将我拐了出来,把我废了,又不是我花了他那三四万块钱。请问,我有什么罪呢?不过我苦了这多日子,一点儿消息没有,恐怕也熬不出甚么来,再说,举目一看,谁是我的亲人?谁肯帮我的忙?若是丁家真还找我的话,我也愿意回去。可是我就厚着脸去,怕人家也不收留我了罢。”老伙计道:“你和丁家究竟是有甚么关系,我们不明白。不过你师傅杨五爷,我们是知道的,我们的意思,都劝你上杨五爷家去。师傅对徒弟,也无非老子对儿子一样,你纵然作错了事,对你一骂一打也就完了。”月容摇摇头道:“我不愿意再唱戏了。”老伙计道:“为甚么?”月容道:“唱戏非要人捧不可,不捧红不起来,要是再让人捧我呀,我可害怕了。以往丁家待我很好,我若是回心转意的话,我应当去伺候那一位残疾的老太太。可是,我名声闹得这样臭,稍微有志气的人,决不肯睬我的,我就是到了丁家去,他们肯收留我吗?我记得走的那一天,他们家还作了吃的让我去吃,买了水果,直送到戏馆子后台来,他在前台还等着我。我可溜了,这是报应,我落到了这步田地。”说着,流下泪来。
她是低下头来的,只看到那墨绿袍子的衣褂上,一转眼的工夫,滴下了几粒黑点,可也知道她哭得很厉害。老伙计默然的抽完了半支烟卷,最后,三个指头钳住了烟卷头,放到嘴里吸一口,又取出来,喷上一口烟,眼睛倒是对那烟球望着,不住的出神。月容低头垂了许久的泪,却又将头连摇了几下,似乎她心里想到了什么,自己也是信任不过。老伙计把烟卷头扔在地上,将脚踏了几下,表示他沉着的样子,两手按了大腿,向月容望了道:“杨老板,并不是我们多事,你和丁家到底是怎么一段关系呢?原听说你是个六亲无靠的人,你可以随便爱上哪里就到哪里。据今天那个姓田的说,你同丁家又好像是干兄妹,又好像是亲戚。听你自己的口音,仿佛也是亲戚,你这样荒唐,倒像自己把一段好姻缘找散了似的。你何妨同我说说,若是能把你那一段好姻缘再恢复起来,我们这儿了却一重案子,你也有了着落,两好凑一好。你瞧我这么长的胡子,早是见了孙子的人了,决不能拿你打哈哈。”
月容在右肋衣襟纽扣上,抽出一条白绸子手绢,两手捧着,在眼睛上各按了两按,这才道:“唉,提起来,可就话长着啦。老先生,你喝一杯水,我可慢慢的把我和丁家的关系告诉你。”说时,正是那个弯腰的白发老妈子,两手捧了缺口瓷壶进来,她斟上了一杯茶,一同放在桌上。老伙计斜坐在桌子角边,喝喝茶,抽抽烟,把一壶茶斟完了,地面扔了七八个烟头,月容也就坐在门边,口不停讲,把过去报告完毕。
老伙计摸了两摸胡子,点点头道:“若是照你这种说法,丁家果然待你不错,怎么你又随随便便同信生逃跑到天津去了呢?”月容道:“那自然是怪我不好,想发洋财。可是也难为宋信生这良心丧尽的人,实在能骗人,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女孩子,哪里见过这些?谁也免不了上他的当呀。”老伙计反斟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很和缓地道:“杨老板,你先润润口。不妨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我把你这些话,转告诉老东家,也许他会发点慈悲,帮你一点忙的。”月容接着那杯茶,站起来道过了谢谢,于是喝完了茶,放下杯子,把她上当的经过说出来,以下便是她由戏院子逃出后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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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两字误虚荣千金失足 三朝成暴富半月倾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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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容在叹过了一口气之后,她开始报告她受骗的经过了。她道:“有一次,让信生再三再四地请,让到公寓里去吃了一顿饭。那时候,看到他在公寓里住了两间房,里面布置得堂皇富丽,像皇宫一样,心里就纳闷,他家里是干什么的,有这么些个钱给他花。据他自己说,家里除了开古董店不算,他父亲还是个官,做过河南道尹,家里的银钱有多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常是卖一样古董,就可以挣好几万。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哪里看过这些?只见他整把的向外花钞票,觉得他实在太有钱了,我若是嫁了这样一个人,不但穿衣吃饭全有了着落,就是住洋楼坐汽车,什么享福的事,都可以得着的。我这一动心,他说什么,我就都相信了。”
“过了两天,他雇了一辆汽车,同我到汤山去洗澡,在汤山饭店里我们玩了大半天。在吃饭的时候,他问我还有什么亲人没有?我这条心全在他身上了,哪里还会瞒着什么,我就告诉他,什么亲人没有,只有丁老太同丁二和待我不错。他不对我说什么,放下了吃西餐的刀叉,尽向我脸上望着微笑,我问他:‘你笑什么,人家待我好,并没有一点不规矩的行动,不过把我当了一个妹妹看待。’我这句话说出来不要紧,他就昂起头来,哈哈大笑,两只手还在桌上连拍了两下,闹得我也有些莫名其妙,只好瞪了两眼向他望着。我问他笑什么,他还狂笑了一阵,才告诉我:‘你是个很有名的角儿了。人家成了名角儿,或者是和有钱的人来往,或者是和有身份的人来往,你倒好,弄一个赶马车的人做干哥哥。趁早别向外人提,提出来了,会让人笑掉了牙。’他说到这里,还把脸色正了一正,又对我说:‘现在你还是刚成角儿,没多大关系,将来你要大红特红了,那丁二和满市一嚷闹,说你是他的妹妹,他可有了面子了!可是你得想想,你家有个赶马车的哥哥,你也就是个赶马车的了。这事让新闻记者知道了,整个的在报上一登,你瞧,你这面子哪儿摆去?’我听了他这一篇话,也臊得脸上通红。他见我已经是听了他的话,索性对我说,以后别和丁家来往,要和丁家往来,他就不愿理我了。
“那个日子,我哪一天,也要花他个十块八块的,正是把手花大了,也觉得他待我很不错,他要是不理我,那倒教我很受闷,因此,当时低头吃西餐,没有敢回话。他后来再三地追问我,我只好口里哼着,点了两点头。可是我面子上是答应了他,我心里就想着:丁家娘儿俩,待我全是很好的,叫我陡然地同人家翻脸,怎么样过意得去呢?所以到了第二天,我还是到丁家去了。不想信生早已存心监督着我的。大概一点钟的时候,他就运动了送我上戏馆子的车夫,拉着车子来接我,说是师傅接我回家去排戏。我明知道是他弄的把戏,可是我要不走的话,也许他也会跑到大门口来等着我。那让大杂院里的人知道了,岂不是一件大笑话吗?当时我就将错就错的,坐着车子走了。谁知道我只这一点儿事没拿定主意,就错到了底。
“那包车夫是我的人,可不听我的话,扶起车把,说声宋先生在二仙轩等着呢,径直地就把我拉到二仙轩咖啡馆门口。这爿咖啡馆,敢情是信生的熟人,只要他去了,就会把后楼那间雅座卖给他。平常那地方是不卖座的,那屋子里门帘子放着呢。我到的时候,听不到屋子里一点声音,心里就想着:也许他还没有来呢?正站在门帘子外面出神,这就听到他在屋子里很沉重地喝了一声说:‘进来!’只这两个字,我已经知道他在生气,只好掀开门帘子,缓缓地走了进去。
“他面前桌上,摆下了一杯咖啡,还是满满的,分明没有喝,口里斜衔了半支烟卷,要抽不抽的,我还带着微笑说:‘你倒早来了?’你猜怎样着,他板了脸,瞪了眼对我说:‘你太没有出息了!我怎么样子对你说过,教你不要同那赶马车的来往,你口里答应着我,偷偷儿地又跑到丁家去。你要到丁家去,就到丁家去,那是你的自由,我也不能干涉你,无论如何,你也不应该在我面前说一样的话,背了我又说一样的话。你要知道,我看你是一朵烂泥里的莲花,不忍让你随便埋没了,所以把你大捧而特捧,打算将你捧到三十三天以上,让什么也追不上你的脚迹。可是你全不明白这个,自己扔了上天的梯子,故意向烂泥地里跑。你埋没我这番苦心,实在让我伤心得很。’
“我当时料着他必定是越说越发脾气,那没什么,我又不是他的奴才,他不高兴我,我走开好了。可是他说了许多话之后,并不强硬,反是和平起来了。他说:‘你要埋没我的这一番好心,我也没有法子。这只有那句话,凡事都是一个缘。你瞧,我待你这样的好,你还不能相信我。光用好心待人,有什么好处呢?’他说着这话,就慢慢地走到我身边来,而且装出那种亲热的样子来,亲热得让我说不出那个样子来。”她说到这里,脸上飞起一阵红晕,将头低了下去,手理着鬓发,把话锋慢了一慢。
第二十一回 两字误虚荣千金失足 三朝成暴富半月倾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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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伙计坐在斜对面,向她看着,一个字也不肯打岔。正听得有味,见她害起臊来,待要追着问,却明知道这是不便告人的。若要下问,看她这样子,也许就不接着向下说了。于是咳嗽了两声,把桌上放的纸烟盒拿起,先抽出一根,放在嘴里衔着,然后再站起来,四周去找火柴。月容看到,这就在屋子里取了一盒火柴在手,擦了一根,弯腰给他点着烟。老伙计在这个当儿,是看到了她白嫩而又纤细的手。随着再向她身上看去,见她眼圈儿虽然红着,肌肉虽然瘦着,可是白嫩的皮肤,是改不了的。那墨绿的旧棉袍子,罩住她的身体,益发的瘦小,在她走路也走不动的样子当中,那情形是更可怜了。便在很快的看过她一眼之下,向她点了两点头道:“你只管坐着慢慢地说,别张罗。我相信你这些话,全不假。”月容道:“我哪里还能说假的?许多真的,我要说也说不完呢。”老伙计道:“你只管坐着,慢慢儿的说。我今天柜上没什么事,可以多坐一会儿。姑娘,你不坐下来说吗?”他说这话的时候,哈了一哈腰,表示着客气。
月容退了两步,在原来位子上坐下,先微咳嗽了两声,然后接着道:“这也只怪我自己没有见识,看到他对我这样的好,觉得只有他是我的知己。我就说‘我也知道同赶马车的人在一处来往,没有什么面子。可是我在逃难的时候,他们救过我。到了现在,我有碗饭吃了,就把人家忘了,这是不应当的。再说,二和在馆子门口候着我,总要我去,说了十回,我也总得敷衍他~回。’信生就说:‘那末,想个根本办法,干脆躲开他们。我帮你上天津去,好吗?’我说:‘上天津去,我回来不回来呢?’他说:‘还回来干什么?你就算嫁了我了。你别以为你现在唱戏有点儿红了,不等着嫁人,可是这有两层看法:第一,唱戏的唱红了的,你也听说过。怎么红,红不过当年的刘喜奎、鲜灵芝吧?刘喜奎早是无声无息的了。鲜灵芝在天津穷的不得了,卅多了,又要出来唱戏。还有个金少梅,当年多少阔老,她不愿意嫁,包银每月两三千。现在怎么样?轮到唱前三出戏,快挨饿了。这全是我们亲眼见的事,可没有把话冤你。你就是往下唱,还能唱到那样红吗?唱不到那样红,你还有什么大出息?无非在这两年,同你师傅多挣两个钱罢了。第二,就算你唱红了,你迟早得嫁人。可是唱戏的女人,全犯了一个普通毛病,自己有能耐,嫁一个混小差事的人,作小买卖的人,有点儿不愿意,根本上自己就比他们挣的钱多。嫁有钱的人吧,那一定是做姨太太。你想,谁住家过日子的人,肯娶女戏子去当家?唱戏的人,东不成,西不就,唱到老了,什么人也不愿意要,只好马马虎虎嫁个人。你现在若肯嫁我,第一是一夫一妻,第二是我家里有百十万家财。你亮着灯笼哪儿找去?若说你喜欢做官的,自己闹一份太太做,那也容易。我的资格,就是大学生,家里有的是钱,花个一万两万的,运动一个官做,那准不难吧?’”
老伙计听了,手摸了胡子点点头道:“这小子真会说,你是不能不动心了。”月容道:“当然啦,他的话是说得很中听的,可是我自己也想了想,这时候我要答应了他的话,就跟了他糊里糊涂一走,到底是怎么个结果,也不知道。就对他说:这是我终身大事,我还不能一口就答应跟你走。你还得让我想两天。”老伙计笑道:“这样说来,杨老板总算有把握的,后来怎么还是跟了他走呢?”
月容道:“有宋信生那种手段,是谁也得上当,别说是我这样年轻的傻孩子了。他已经知了我的意思,就对我说:‘你怕我是空口说白话吗?我可以先拿一笔钱到你手上作保证金。我公寓里还有一笔现钱,你同我到公寓里去先拿着。’他这样横一说,直一说,把我都说糊涂了,他说一笔现钱给我,我也不知道推辞。在咖啡馆里,吃了一些点心,我就同他到公寓里去。不瞒你说,这公寓里,我已经去过多次,已经没有什么忌讳的了,一直跟到里面一间屋子里去,他把房门带上,好像怕人瞧见似的。随后就搬了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打开皮箱来,里面还有一个小提箱,在那小提箱里,取出了一些红皮蓝皮的存款折子,托在手上颠了两颠,笑着对我说:‘这里存有好几万呢!’我本来没瞧见过什么存款折子,可是那本儿皮子上印有银行的招牌,我就知道不假了。他说里面有几万,我虽然不能全相信,但是他有钱在银行里存着,那不会假的。我怎么会那样相信呢?当时他在箱子里取出一大叠钞票,用手托着,颠了几颠,这就笑着说:‘这是一千二百块钱的钞票,除了我留下零头作零用而外,这一千块整数,全交作你手上暂保存着。我的款子,全存在天津银行里的,到了天津之后,我再取一万款子,存到你手上,给为保证金。我要是骗了你,你有一万块钱也够花了。这一千块钱呢,只是保你到天津去的。到了天津,我要是前言不符后语,这一千块,就算白送你了,你依然还是回北平来。~’
老伙计听说,不由得咤的一声笑道,骂出了三个字:“这小子!”月容道:“当时我坐在沙发椅子上,看到他这样的硬说话,只有把眼向他身上注意的份儿,我还能不相信吗?他说的到做的到,立刻把那一大叠钞票,塞到我手上。我的天,我自小长了这么大,十块八块,也少在手上拿着,一手托整千的洋钱,哪有这么回事?当时我托着钞票的手,只管哆嗦,两只脚像是棉花做的,简直的站不起来。他对我说:‘我既然交给你了,你就在身上放着罢。可是有一层,这钱别让你师傅见着了,他要见了的话,一个也不让你拿着的。’我当时拿了钱,真不知道怎样是好,只有手上紧紧的捏住,对了他傻笑。于今想起来,我真是丢人。”
老伙计笑道:“那也难怪,他那票子是五元一张的呢,还是十元一张的呢?”月容道:“所幸都是十元一张的,我就把这钞票分着五叠,小褂子上的口袋,短夹袄上的口袋,全都揣满了。”老伙计道:“他把钱交给你以后,他又说了什么?”月容道:“他倒没有说什么,不过我自己可想起了许多心事。身上装了这么些个钱,不但回家去,怕师傅见着了要拿去,就是夜深回去,说不定也会遇到路劫的。因之立时心里的苦处,拥上了眉毛头上,只管把两道眉峰紧凑到一处。他好像知道了我的心事,就对我说:‘你是愁着那钱怕让人看到吧?我替你出个主意,今天把钱放在身上,先别回去。到了明日,你把款子向银行里一存,那就没有问题了。至于以后的话,反正你不久是要跟我走的,那还怕什么?’我说:‘我今天不回去,在哪里住?整宿的不回去,恐怕我师傅也不会答应我。’他就对我说:‘你若是决定了跟我,这些事都不成问题。’掌柜的,你替我想想,我这么一点年纪的人,又是个穷孩子,哪受得了那一番勾引,所以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好。”
第二十一回 两字误虚荣千金失足 三朝成暴富半月倾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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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下午,我也没回家,就在公寓里头。到了我上园子的时候,一进后台,就有人告诉我:‘你哥哥丁二和来找你来了,另外还有一个直不老挺的人跟着,我一听,就知道是王大傻子。这人是个宽心眼儿,有话就嚷出来的。我心里想着,他们别是知道我有了钱,特意来找我的吧?心里直跳。我一出台,又看到他两人四只眼睛直盯住在我的身上,我心里可真吓一大跳,一定是他们知道我身上有钱,今天特意来守着我来了。我在台上只管拿眼睛瞟着他们,他们越是起哄。信生不等我完戏,就在后台等着我,悄悄地对我说:‘你瞧见没有?他们已经在那里等着你了,你还能同他们一块儿走吗?’那一千块钱,我还揣在身上呢,听了这话,我心里就跳了起来。他又说:‘你别害怕,我在这里保护着你,你同我一块儿走罢。’我当时也没有了主意,糊里糊涂地跟着信生走了。”
老伙计手摸了胡子点点头道:“哼,我明白了大概……自然……第二天怎么样呢?”月容红着脸低下头去,只管把两手卷衣裳角,默然了一会,才低声道:“掌柜的,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公寓、旅馆这种地方,作姑娘的人就不应当去。只为第一次我让信生骗着去过了,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有什么话说?一切都听着他的。到了第二日不是吗,我心里想着,这糟了,昨晚上一宿没有回去,今天师傅要问起话来,怎么的答复?就算师傅不怎样的追问,说起来,这话也很寒碜。所以信生就不挽留我,我也不敢走,加上信生见我居然在公寓里住下了,也是非常的高兴,雇了汽车,就陪我出城去玩。一直玩到天色昏黑,方才回公寓,自然我更不敢露面了。在这几天里,信生就像发了狂一样,包着汽车,终日的带我出去玩。
“有一天,他让我在公寓里等着,他自己出去跑了半天,回来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对我说:‘我发了一笔财了,别这样藏藏躲躲的过日子,我带你到天津过日子罢。’我听了这话,也是很愿意,免得提心吊胆的,终日怕碰着人。当天晚上,他把公寓里的东西,收收检检,也不知道送到什么地方去了,然后就捆了行李箱子,带我上天津。第一天晚上,我们是住在饭店里,第二天就搬到一所洋房子里去了。我也不知道这洋房子里,东西怎么那样现成,楼下客厅里,地毯铺得一寸来厚,沙发椅子,都是绿绒的面子。天气还不算十分冷,热气管子,已经是烧得很热了,走进屋去,我就脱下衣服来。这客厅里还有雕花嵌罗甸的红木桌子,四周围了盘龙雕花的方凳,靠墙一张长的紫檀桌子,上面又列了许多古董。客厅那里有间小些的屋子,一齐摆着白漆的桌椅。据信生告诉我,那是饭厅,专门吃饭用的。吃饭还有另一间屋子,这可新鲜。我上了楼,脚踏了梯子,一点响声没有,因为梯子上也铺了毯子呢。睡觉的屋子是不必说了,铜床上堆着什锦的鸭绒被,四方的软枕头,套子是紫缎子的绣着金龙,玻璃砖大穿衣柜,八面玻璃屏风的妆台,还有那长的沙发,是红绒的,美极了。隔壁屋子就是洗澡房,墙是花瓷砖砌的,比饭店里的还要讲究。窗户边的花盆架子上,大瓷瓶子,插着鲜花,镜子里一看,四处都是鲜花了。我真不知道坐在哪里是好,四处看看,执住了信生的手,笑着对他说:‘我真想不到平空一跳,就跳到仙宫里来了,我现在才晓得我的命太好。’掌柜的,我现在说我自己的短处罢,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像发了狂一样,抱着信生的颈脖子,在他身上乱闻乱嗅,两只脚打鼓似的,左起右落,乱跳了一顿。”
老伙计听她说到这里,若是再向下说,恐怕有些不雅,这就插嘴笑道:“你这是一步登天了,还有个不快活的吗?你们家里,自然也用了几个佣人了?”月容道:“可不是,除了两个老妈子,还有一个听差,一个厨子。当时我看到他,那样大大的弄起场面来,料着至少也要快活个十年八年的。佣人叫着我太太,我也莫名其妙的当起太太来。可是那些用人私下总议论着,说我不像个太太的样子,我也就听到好几回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说我年纪轻不像太太的样子呢,也不知道是说我不会摆阔,不像太太的样子。我只好自己遇事留心,在他们当面,就正正端端地坐着,不蹦不跳。其实我们的那个家,也像客栈一样,也做不起太太,管不起家来。早上绝对是起来不了,一直要睡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起床,起来之后,洗了脸,喝喝茶,可也就一两点钟了。吃过午饭,我们不是瞧电影就是听戏,或者上大鼓书场,回来吃过晚饭,又出去。有时晚饭也不回家,就在外面吃馆子。”
老伙计道:“听说你们在天津花的钱不少呀。既是这样子摆阔,到底有限,千儿八百的,一个月也就够了。”月容道:“谁说不是呢!这是头里一个礼拜的事。后来慢慢不同了。白天,他还同我一块出去玩,到了晚上,他就一个人走。他说作古董生意,总是卖给外国人的,白天讲生意,有些不便,所以改在晚上,看货说价。起初我也相信,后来看到他所往来的人,只有些青年小滑头,并没有一个正正经经,像作生意的人,我很疑心了。有一天晚上,整宿的没有回来。到第二日早上,八点多钟,他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子。我看见这情形,真吓了一跳,便问他是干什么了?他这个日子穿西服了,只看他把大衣臃肿在身上,领带子松松的挂在颈脖子上,而且歪到一边,那顶淡青的丝绒帽子,向后脑勺子戴了去,前额都露出头发来了。他一件衣服也不脱,就向床上一倒。我急忙走向前摇着他的身体说:‘你怎么了?一宿没回来,闯了什么乱子?’他闭了眼睛说:‘完了,一宿输了三千多块,什么都完了。’他说到这里,两手在床上一拍,跳了起来说:‘我今天晚上去翻本。’说完了,他又倒下去睡了。我看他精神太坏,没有敢惊动他,让他去睡,他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方才起来。我仔细地问起,才知道他上赌博场押宝输了三千多块钱,这赌场是现来现去的,当晚已经开了三千元的支票出去了。我就极力地劝他,输了就算了,若是这样大输大赢,有多少家财也保不住。他当时也听的,一到晚上,有人派汽车来接,他又出去了。这晚虽不是天亮回来,可是回来的时候,也就三点钟了。我忙问他翻过本来没有?他说又输了一千多,因为银行里存款不多,不敢开支票了,所以没有向下赌。我听说这倒奇怪,难道银行里就只有这么些钱吗?
“又过了一天,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饭厅上七八盏电灯全开了,白漆桌子上,放了七八样菜,我们抱了一只桌子犄角吃饭。鸡鸭鱼肉,什么好菜全有,他饭碗里只有半碗口的饭,将筷了扒了几下,放下碗筷来将瓷勺子舀着汤,不住地喝着。我见老妈子去预备洗脸水去了,便笑道:‘你是有上百万家产的人,输三四千块钱,就弄成这种样子?’他把瓷勺子一放,沉了脸色望着我说:‘我现在不能不说实话了。我家里虽有钱,钱在我父亲手上呢。这回到天津来,我是在北平卖了一样古董,得价六七千块钱,我想着这总够花周年半载的了,不想自己一糊涂,连住家带赌钱,弄个精光了。现在银行里的存款,要维持这个家,就是三五天也有问题。我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回家去住两天,趁着我父亲不留神,再弄两件好古董出来。我本来不愿告诉你的,只是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我怕你疑心,不得不知会一声儿。’
“我听了这话,真是一盆冷水浇头,他的钱花光了,那还在其次,他要离开我住几天,我可有点害怕。我就对他说:‘你干吗忙着走呢,不如把我那一千块钱先花着,等我在天津熟了一点了,你再离开我。’他红着脸,对我一抱拳头说:‘你那一千块钱,也已给我花光了。’我说:‘不能呀,存款折子,还在我手上呢。’他笑了,说是我不懂,那是来往账,支票同图章全在他手上,支票送到银行,钱就拿走了,抓了折子,是没有用的。我这才知道我成了个空人了,望了他不会说话,心里猜着有点儿上当,可是落到这步田地,我还是想不到的呀。”
第二十二回 末路博微官忍心割爱 长衢温旧梦掩泪回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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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谈到这里,月容精神上,格外感到兴奋起来,两块脸腮,全涨得红红的,老伙计道:“这我就明白了,过了几天,信生就来北平,偷古董,把事情弄犯了。”月容道:“不,事情还有出奇的呢!大概也就是第三天罢,有个坐汽车的人来拜访,他替我介绍,是在山东张督办手下的一个司令,姓赵。两人一见面,就谈了一套赌经,我猜着准是在赌博场上认识的。那时,那赵司令坐在正中沙发上,我同信生坐在两边,他只管笑嘻嘻地瞧着我,瞧得我真难为情。”
老伙计用手揪了胡子梢,偏了头想道:“赵司令,哪里有这么一个赵司令呢?”月容道:“那人是个小矮胖子,黑黑的圆脸,麻黄眼睛,嘴唇上有两撇小胡子。身上倒穿了一套很好的薄呢西装。”老伙计点点头道:“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不错的,是有这么一个赵司令。他是在山东作事,可是常常的向天津北平两处地方跑,他来找信生有什么事昵?”月容道:“当时我是不知道,后来信生露出口风了,我才明白那小子的用意。信生在那晚上,也没有出去,吃过了晚饭,口里衔了烟卷靠在客厅沙发上,让我坐在一边,陪他聊天。我就问他:‘你现在有了办法了吗?不着急了?’他说:‘我要到山东去弄个小知事做了。’我说:‘真的吗?那我倒真的是一位太太了。’他说:‘作县知事的太太,有什么意思?要做督办的太太才有意思。’我说:‘你慢慢的往上爬罢,也许有那么一天。可是到了那个日子,你又不认我了。’他说:‘傻孩子,你要作督办的太太,马上就有机会,何必等我呢?’老掌柜的,你别瞧我小小年纪,在鼓儿词上,我学到的也就多了。立刻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见我坐起来,板了脸,对他瞪着两只眼睛,也许有点胆怯,笑着说:‘我替你算了算命,一定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就同他坐到一张沙发上,把手摇着他的身体说:‘你说出来,你说出来,那是怎么回事?’他说:‘今天来的那个赵司令,就替张督办作事。赵司令以为你是我的妹妹,他就对我说,假定能把你送给张督办去作一房太太,我的县知事,一定可以到手。’我不等他向下说,就站起来道:‘宋信生,你是个大学生,还有几十万家产呢,你就是一个穷小子,你费了那么一番心眼,把我弄到手,不问我是你的家小也好,我是你的爱人也好,就算我是暂时作个露水夫妻也好,你不能把我卖了!这是那些强盗贼一样的人,作那人贩子的事!你念一辈子书,也说出这种话来吗?我好好儿的唱着戏,你把我弄到天津来,还没有快活到半个月,你那狼心狗肺,就一齐露出来了。你说赶马车的人没有身份,人家倒是存了一分侠义心肠,把我由火炕里救出来。你是个有身份的人,把我奸了拐了,又要把我卖掉!’我一急,什么话全嚷出来,顾不得许多了。他扔了烟卷,一个翻身坐起来,就伸手把我的嘴握住,对我笑着说:‘对你闹着玩呢,干吗认真。我这不过是一句玩话。’”在她说得这样有声有色的时候,老伙计的脸上也跟着紧张起来,瞪了两只眼睛,只管向月容望着,两手按了膝盖,直挺了腰子,作出一番努力的样子,直等她一口气把话说完,这才向她道:“也许他是玩话罢?”月容将头一偏,哼了一声道:“闹着玩?一点也不!原来他和那个赵司令一块儿耍钱,欠人家一千多块。他没有钱给人,答应了给人一样古董。而且对那姓赵的说,家里好古董很多,若是能在张督办手下找个事做,愿意送张督办几样最好的。姓赵的说,大帅不喜欢古董,喜欢女人,有好看的女人送给他,找事情最容易。信生就想着,我是个唱戏的,花着钱,临时带来玩玩的,和他本来没有什么关系。那时养不活我,把我送给张督办,他自己轻了累,又可以借我求差事,为什么不干?”
老伙计笑道:“也许……”月容道:“我不是胡乱猜出来的。第二天,信生不在家,那姓赵的派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娘们,偷偷儿的来告诉我,叫我遇事留心。那张督办有太太二十三位,嫁了他,高兴玩个十天八天,不高兴,玩个两三天,他就不要了。住在他衙门里,什么也不自由,活像坐牢。那女人又告诉了他家的电话号码,说是有急事打电话给赵司令,他一定来救我。”老伙计道:“这就不对了,叫信生把你送礼是他,告诉你不可上当的也是他?”月容道:“是呀,我也是这样想。不过他说的倒是真话,我有了人家壮我的胆子,我越是不怕了。我就对信生说:‘你既是要娶我,这样藏藏躲躲的不行,你得引我回去,参见公婆;要不,你同我一块回北平去,我另有打算。若是两样都办不到,我就要到警察局里去报告了。’我成天成宿地逼他。我又不大敢出门,怕是遇到了那班耍钱的人,人家和他要赌博账;再说,那洋房子连家具在内,是他花三百五十块钱一个月,赁下的,转眼房钱也就到了;家里那些佣人,工钱又该打发,他说回家去偷古董,我可不放心,怕他一去不回头。他想来想去,没有法子,说到北平,到这边柜上想打主意。北平是熟地方,我就不怕他了。话说妥了,第二天把天津的家散了,我们就回北平来。钱花光了,衣服首饰还有几样,当着卖着,就安了这么一个穷家。他怕人家走漏消息,住了这一个小独院子,又雇了这么一个任什么事都不会作的老婆子同我作伴。头里几天,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随后他就对我说,这不是办法,我老跟着他,他弄不到钱。而且他也说了以后改变办法了,他也离不开我,就这样赁了小独院住家,有四五十块钱一个月,全够了。他还念他的书,我好好的替他管家,叫我别三心二意的。事到其间,我还有什么法子,只好依了他。第一天,他出去大半天,倒是回来了,没想到什么法子。第二天他说到柜上来,让我在对过小胡同里等着,他说是在柜上偷了古董先递给我。好赖就这是一次,两个人拿着,可以多偷几样。掌柜的,我虽然是穷人出身,这样的事我可不愿做。可是要不那么,马上日子就过不下去,我是糊里糊涂的,就着他去了。”
第二十二回 末路博微官忍心割爱 长衢温旧梦掩泪回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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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伙计笑道:“你不用说了,以后的事我明白了。这就接着信生到柜上来,碰到了老东家了。”月容道:“你明白,我还有点不明白昵。信生的老太爷怎么立刻就和儿子翻脸了?”老伙计道:“上次我不已经告诉过你了吗,信生把古董偷了去卖,我们东家可是查出来了,就为了这个,到北平来找他,不想他倒上天津去了。等着碰贝他以后,那可不能放过,所以立刻把他看守住了。”月容道:“可不是吗,我在那小胡同里等了许久,不见音信,上前一望,看到你们店门口围了一群人,我知道事情不妙,吓得跑回来。想不到你第二天倒来找我来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是信生骗了我,并不是我骗信生的老爷子。偷卖古董的这件事,我是事先毫不知道。现在没有别的,请老掌柜的把信生带了来,我和他商量一下,到底把我怎么样?”
老伙计连连的把胡子摸了几下,笑道:“你还想和信生见面吗?我们老东家这回气大了,怎么也不依他,已经把人押他回山东乡下去了。”月容听说,“啊哟”了一声,站起来道:“什么!他下乡去了?那把我就这样放在破屋子扔下不问吗?那我没有了办法,少不得到你柜上去吵闹。这一程子我没有去问消息,就为了掌柜的对我说过,叫我等上几个礼拜,又送了一口袋面同五块钱给我。现在快一个月了,你还让我向下等着吗?”老伙计道:“姑娘,我劝你别去找我东家了。他说信生花了七八千块钱,还背了一身的债,书也耽误了没念,这全为的是你。你说他儿子骗了你,这与他什么相干?你也不是三岁两岁,信生更是一个大学生,你两个人谈恋爱,又不是小孩子打架,打恼了,就找大人。你两人在一块儿同居,一块儿花钱,告诉过老东家吗?”月容道:“信生不肯带我回去,我有什么法子?”老伙计道:“这不结了,你们快活时候,瞒着家里,事情坏了,你就去找我们老东家,这也说不过去吧?你真要到柜上去找信生,碰着了我老东家,那真有些不便。他会报告警察,说你引诱他儿子,你还吃不了兜着走呢。”
月容静静地坐着,听老伙计把话说下去。听他这样说着,他们竟面面是理,不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两行眼泪,如牵线一般的向下流着。老伙计又在身上摸出了烟卷盒子来,抽了一根烟,向她很注意地看了去。月容在身上掏出手捐来揉擦着眼睛,嗓子眼里,不住的干哽咽着,彼此默然了一会,月容才问道:“那怎么办?就这样的在这里干耗着吗?”老伙计道:“我倒同你想出一条路子来了,也就为了这个,特意和你报告来了。今天下午,丁二和派人到柜上找你来了,假如你愿意回去的话,他们还是很欢迎,你……”月容不等他说完,抢着问道:“什么,他们还记得我吗?不恨我吗?怎么会知道我在你们这里的?”老伙计道:“人家既下了苦心找你,当然就会找出来。你何妨去会会他们?你唱戏差不多唱红了,你还是去唱戏罢。你唱红了,自己挣钱自己花,什么人也不找,那不比这样找人强吗?”月容皱了眉头子道:“你说的也是不错。可是我哪有这样的厚脸去见人呢?”老伙计道:“怕臊事小,吃饭事大。你为了怕害臊一会子,能把终身的饭碗,都扔到一边去不管吗?”月容把眼泪擦得干了,左手按住了膝盖,右手缓缓的理着鬓发,两只眼睛,对了地面上凝视着。
老伙计摸了胡子偷眼看她,已明白了她的用意,便道:“姑娘,你仔细想想罢,你还年轻呢,好好地干,前途不可限量。这回去见着师傅,自己知趣一点,老早地跪下去,诚诚恳恳的,认上一回错。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忍心不要你吗?把这一关闯过来了,你就好了。再说你要到丁家去,那更好了。他是你的平班辈的人,还能把你怎么样吗?”月容依然注视着地上,把皮鞋尖在地面上画了几画,并不作声。老伙计道:“我粗人只望说粗话,有道是打铁趁热,今天丁家人已经来过了,你趁了这个时候去,正是机会。”月容沉默了许久,摇了几摇头道:“我若是去了,人家要是说了我几句,我的脸向哪儿搁?再说他那里是一所大杂院,许多人围着我一看,我不难为情,二和也难为情吧?我猜着他决不会收留我。”老伙计道:“今天晚上有月亮,你就趁着亮去一趟罢。晚上大杂院里也没有人瞧见你。”月容道:“去一趟呢,那没有什么,他还能够把我打上一顿吗?只是……”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
老伙计站起身来,拍了两拍身上的烟灰,笑道:“姑娘,我暂时告辞,改天我再看你。你别三心二意的了。”他似乎怕月容会挽留,说完这话,起身就向外走。月容虽说了再坐一会,看到人家已走出了院子,当然也只好紧随在后面,送到大门外来。老伙计连点了几下头,就向前走了。走过去十几步,又回转身来道:“姑娘,你记着我的话,你必得去,假使你不去的话,你就错过这个机会了。”月容靠了大门框,倒很出了一会神。这时,天色已是快近黄昏了,天上的白云,由深红变到淡紫,蔚蓝的天空,有些黑沉沉的了。作夜市的小贩子手里提了玻璃罩子灯,挑着担子,悄然的过去。月容自己一顿脚道:“人家劝我的话是不错的,吃饱了,我就去。就是耗到明日天亮回来,我总也要得着一个办法。”主意想定了,回去煮了一碗面条子吃,洗过脸,拢了一拢头发。还有一件蓝布大褂是不曾当了的,罩在旗袍外。交代了老妈子好好照应门户,这就悄悄地走出来。
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很像一只大银盘子,悬在人家屋脊上面,照着地面上,还有些浑黄的光。自己慢慢地踏了月亮走路,先只是在冷僻曲折的大小胡同里走,心里也就想着,见到了二和,话要怎样的先说;见到了丁老太,话要怎样的说。再进一步,他们怎样的问,自己怎样的答,都揣测过了一会,慢慢儿的就走到了一条大街上。月色是慢慢的更亮了,这就衬着夜色更深。这是一条宽阔而又冷僻的街道,大部分的店户,已是合上了铺板门,那不曾掩门的店户,就晃着几盏黄色的电灯。那低矮的屋檐,排在不十分明亮的月色下,这就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古朴意味。
月容这就想着,天津租界上,那高大的洋楼,街上灿烂的电灯,那简直和这北京城是两个世界。想着坐汽车在天津大马路飞驰过去,自己是平地一步登了天,不想不多几日,又到了这种要讨饭没有路的地步。是呀,这一条街是以前常常过的,老王拉了包车,一溜烟的跑着,每日总有两趟,这里上戏馆子,或者戏馆子回家来。那时,自己坐在包车上,总是穿了一件时髦的长衣。车上两盏电石灯,点得彻亮,在街上走路的人,都把眼睛向车上看着。自己还想着呢:当年背了鼓架子在街上卖唱,只挑那电灯没亮的地方走,好像怪难为情的,不想有今日,这不能不谢谢二和那一番好处,他运动了一班混混,把自己救出来,而且给师傅那几十块钱,还是他邀会邀来的。一个赶马车的人,每月能挣着几个钱?这会是十个月的会,然而他还要按月挤出钱来贴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