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集 作者:大袖遮天
(2009-06-05 07:49:31)
下一个
短篇故事集 作者:大袖遮天
故事一:那些花儿
“走吧,快走!”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道。几个模糊的影子穿过没有路灯的街道来到了 街对面的这条小巷里,路面上划过一串细小的脚步声。黑影们在暗淡的星光下显得不很真切,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一般若隐若现。他们聚集在一起,朝两边张望着, 在春天的夜晚里,似乎有些不禁寒冷地瑟缩着身子。
巷子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汽车的声音,黑影们慌忙躲到墙壁突出部分的后面,遮挡着自己 小小的身子。当那阵声音过去之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他们犹豫不决地从巷子口里探出头来,小动物般的头颅朝两边张望一下,便灵敏地从巷子里钻出来,排成细 长的一列,在稀薄的星光里沿着街道边建筑物的墙根行走着。这是一些小巧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某些直立行走的小动物,他们弯曲的身体在墙壁上和路边上投下了 几乎看不出来的阴影,倘若不仔细看,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这么一群活动的生物。
1、2、3、4、5——倘如有人在暗中偷窥,就能发现这里一共有五条小小的黑影。他们急切而谨慎地前进着,仿佛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似的,在每一个转角处都没有任何犹豫,即使在黑暗中,他们也能迅速辨别出自己的位置。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大部分人都已经熟睡了,大部分的灯光也灭了,偶尔有灯光投射下来,这些黑影也会自动走到阴影里躲藏起来。
“快到了吗?”一个尖利而胆怯的声音问道。
“嗯。”
他们潜行过好几条黑沉沉的街道,其间有惊无险地晃过一些夜晚也不安分的人们,没有人发现他们。
前方的光芒开始变得强烈起来,尽管他们仍旧躲躲闪闪地行走着,但是耀眼的路灯光芒和越来越少的建筑物,很快就让他们暴露无遗。现在可以看出,这是5个 8、9岁左右的孩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这使得他们的身体看起来古怪地变形了。他们在试图躲避灯光失败之后,发现四周并没 有多少人出现,便放弃了躲藏,这使得他们的行动速度更快了。很快,他们就越过灯光璀璨的主街道,在两个醉酒夜归的青年惊奇的目光里飞快闪过,从一大片刚刚 冒出新叶片的万年青旁绕过去,中间又绕过无数的花坛和树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栋黑沉沉的建筑。他们在建筑前停了下来,踮起脚朝紧锁的铁门内眺望一阵,什么 也看不清楚。
“到后面去。”一个头发短得近乎光头的男孩低声道。
他们又猫着腰,绕过长长一截墙壁朝屋后走去。背上的背包在这个姿 势下显得更加沉重,即使是在仍旧薄寒的春夜,他们的额头上也开始滴下了汗珠。绕道建筑物背面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坐在建筑外墙的边缘上喘气。休息了两分钟 之后,他们悄悄靠近了一扇窗户。那扇窗户关得紧紧的,看起来和其他窗户毫无两样。但是,当他们刚刚走到窗下时,窗后传来细微的声音,有人拨动着插销,窗户 被推开了。孩子们本能地将身子隐藏在窗下。
“贺澜江,你们来了吗?”是个女孩颤抖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孩子们纷纷从窗户底下钻了 出来。窗户已经大开了,说话的女孩和他们差不多大,穿着一身运动装,手里提着一个背包,从窗口探出头来,满脸紧张的神情。看见孩子们之后,她的紧张略微松 弛了一点。她回头朝黑沉沉的室内望了望,便奋力举起手中的背包,将背包递给窗外的孩子们,自己抬脚跨上窗台,爬了出来。
下面的孩子们小心地将她接了过来。
“贺澜江……”女孩急切地对着光头男孩想说什么,却又赶紧捂住了嘴。
室内似乎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6个孩子都屏住呼吸蹲了下来,6双圆眼睛在交换着惊恐的目光——然而,那脚步声从女孩刚才爬出来的房间门口走了过去,没有丝毫停留。
他们稍微松了一口气。没有人敢再说话,贺澜江做了一个手势,于是这支增添了一个成员的队伍像来的时候一样,弯腰蹑足地离开了这栋建筑物。
他们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路飞快地走着,从黑暗进入光明,再重新进入黑暗,最后,他们离开了城市的中心,沿着那条宽阔的马路朝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某个方向走去。
“现在可以说话了。”黑色的路面上既没有灯也没有行人,就算偶尔有汽车经过,也没人会注意到这些在树荫底下的身影。贺澜江摸了摸自己头顶上像刺一样短而硬的头发,示意大家停一会。
“你们都认识了吗?”他问。
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那先认识一下吧。”贺澜江飞快地在各人身上指点着,他首先指着那个刚从窗口里爬出来的女孩,“这是龙棋,”又指着另外两个女孩道,“高的这个是5年级的韩俊秀,胖的这个跟我同班,李芦。”
“我叫岳远山,”另外一个男孩赶紧自己介绍自己,“这是我同班的周奎。”
“介绍完了,赶紧走吧。”贺澜江挥了挥手道,他好像很享受这种做老大的感觉。其他的孩子没有异议,大家加快脚步沿马路一直朝前走去。
走了两个多小时后,大家的体力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年纪比较小的岳远山和周奎眼皮开始打架,走起路来也东倒西歪。贺澜江勉强撑着眼皮,赶鸭子一样拨弄着他们:“别掉到田里去了,朝中间走点。”
“还有多远?”龙棋喘吁吁地问。
“快了。”贺澜江指着前方一栋模糊的房子。看见了目标之后,大家的精神都振奋起来,努力拖着脚步朝那房子走去。
那栋房子位于公路边不远处的田野间,背靠着荒山,在黑夜间,几颗淡淡的星星悬挂在房屋上空,勉强能够辨认出那房子的轮廓。穿过带着露水的田垄,沿着一条 两边长满灌木的小泥巴路朝上爬了几米,就到了房子的跟前。一道生锈的铁门拦在面前,门边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原本写着的大字已经剥落了许多,依稀可以辨认出 “小学”两个字。
“这就是我舅舅小时候读书的地方,”贺澜江说,“现在已经废了,我们可以住在这里面。”他带头朝那边走过去,其他几个孩子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用力拉扯着背包,跟在他的身后。
学校虽然已经废弃了,铁门却依旧上着锁。贺澜江和岳远山两人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没有找到其他的入口。回到门前时,其他四个孩子已经将背包取下放在地上,各自坐在自己的包上打着瞌睡。
“现在别睡,先进去再说。”贺澜江叫醒他们,自己在门前打量了两下,推了推门,门上簌簌地落下许多锈蚀的铁粉来。他将包放在地上,试着朝铁门上爬去。铁 门上一格一格的铁栅栏,这个时候成为攀登的阶梯,没多久他就爬到了顶端,从这里朝下望,可以看见其他孩子正仰头望着自己。
“小心点。”龙棋担心地说。
铁门顶端有一些竖立的尖刺,像一把把的刺刀矗立在顶部。幸运的是,这些尖刺之间的间距很大,贺澜江小小的身体,稍微缩了缩便钻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穿过 尖刺组成的围墙,抬着腿一跨,便到了门的另一边,很快就站到了校园内部。其他几个孩子鼓起勇气,一个接一个爬了过去,龙棋爬到顶端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起来, 转身想要回去,跟在她身后的李卢轻轻推了她一把:“不能回去了。”
是啊,已经不能回去了。从门顶上朝远方望,天地都笼罩在黑暗中,遥远的城市露出尖尖的屋顶和烟囱,像是黑暗海洋上的船。龙棋眺望了一会,回过头来,战战兢兢地爬了下去。
最后一个孩子也爬了过来,大家在校园内站成一排,面朝着铁门望了好一会,又互相看了看,忽然同时吁了一口气。
好半天,大家都没有作声,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韩俊秀小声道:“这里安全了吧?”
“嗯。”贺澜江用力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贺澜江凭什么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既然有个人愿意承认这是个安全的地方,对这几个孩子来说,似乎就已经足够了。
大家跟在贺澜江身后,穿过长满杂草和灌木的校园,小心地避开脚底下破碎的瓦片和砖块, 慢慢地走进一栋黑沉沉的教学楼。教学楼的走廊对外敞开着,每个教室的窗口都像一只漆黑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们。女孩子们有些害怕地缩在了一起,男孩们硬 着头皮打头阵,他们像一串蚂蚱一样紧挨在一起移动着。贺澜江推了推一间教室的门,门坚固地矗立着,一动也不动。
“大家都找找,看有没有开着的门或者窗,我们今晚要睡在里面。”他说。
于是大家壮着胆子在一楼的走廊上分开来,各自推着不同的门和窗,没多久,周奎发现了一扇没有上锁的门,他猛然将门推开——“吱呀”的声音蓦然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大家都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后,连忙跑到了敞开的教室里。
教室里堆满了课桌和板凳,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几个人刚走进去,就被蜘蛛网兜了满脸,只好又退了出来。周奎跑到走廊外的空地上,拔了几把长草挽成一束, 挥舞着冲进教室,将蜘蛛网扫荡一空之后,贺澜江从包里掏出两支蜡烛点燃,放在课桌上。大家从课桌堆里抽出几张比较平整的,擦干净了,便躺了下来。龙棋在桌 子上稍微动了动,不小心差点掉了下来,被睡在身边的韩俊秀一捞捞住了。
“谢谢。”龙棋下意识地说。
这句话刚出口,她便打了个寒噤。其他人也安静下来,在蜡烛光里惊恐地望着她。她的心怦怦直跳,捂着胸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家仍旧望着她,就好像在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全身绷得紧紧地,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韩俊秀才道;“别说那两个字。”
“嗯。”龙棋点了点头。
大家这才松弛下来。
大家静静地躺在黑暗中,谁都没有说话。后来蜡烛烧完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中有人响起了鼾声。
龙棋在窄窄的课桌上悄悄翻了个身。
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能说“谢谢”这两个字呢?
她想了这么久,始终没有想明白,脸上不由痒了起来,她用手轻轻地挠了挠,却越挠越痒。
身边的某个人在梦里呢喃了一句“夫人,谢谢啊。”这几个字让她全身都颤抖起来,恐惧从头到尾浸泡了她,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
我们在害怕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跑出来?
自己真的忘记了很多东西。
“夫人,谢谢啊!”又一声尖利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龙棋猛然惊醒了——原来只是个梦。其他几个孩子正安静地睡着,就在自己的身边,这让她觉得很安全。在梦里,她忘记了一切,却又听到了那恐怖的声音,而那本来是他们拼命想要逃避的。
我们跑了那么远,不就是为了躲避那句话吗?她已经睡不着了,索性用双手拢住膝盖,静静地想了起来。四周尽管黑暗,却没有令人恐惧的东西,窗外的天空黑得纯粹,星光早已隐去,天地之间浑然一片。有的时候,连黑暗也这么让人安心。
而在那里,遥远的地方,在这样深的夜里也闪烁着珍珠般灯光的城市里,即使是在灿烂的阳光下,也常常令她觉得毛骨悚然。
有多少罪恶就发生在阳光下啊。
起初,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着什么,只是觉得校园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着。后来,就在她自己的班上,一个和她玩得很好的男孩突然失踪了,再也没有来上学,但是谁也没有觉得不对头,老师和家长似乎都没有打算过问这件事,只有同学们在悄悄议论着。
“他们都失踪了。”韩小波悄悄将手拢在嘴边,凑近她的耳朵说,“他们都被怪物吃掉了。”
“啊?”她害怕地看了一眼韩小波,觉得他在骗人。可是韩小波是班上最诚实的一个孩子,他干吗要这么骗人呢?
“我没有骗你,”韩小波偷偷地说,“不止我们班,每个班都有人失踪了,他们说这是诅咒。”
她还想再听下去,老师走了过来,韩小波连忙坐得老老实实的,目不斜视。
那天放学之后,韩小波一个人偷偷溜出了教室。她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古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韩小波偷偷地穿过几栋教学楼,跑到了实验楼前的花坛里,侧着耳朵似乎在听什么。
她认真地听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韩小波!”她喊了一声。韩小波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对她“嘘”了一声。
“你听。”他脸色雪白地望着四周,眼珠骨碌碌转着,四下里搜寻着。
“听什么?”她觉得害怕起来。
“有人在喊‘夫人,谢谢啊’,”韩小波小声说,“一直在喊。”
可是她仍旧什么也没听到。
当她偶尔一回头时,发现一个人正站在他们身后。
那是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脸上插了许多红色的花朵,看起来古里古怪。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害怕。她看了一眼韩小波——韩小波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看来他也很害怕。
脸上插花的女孩一步步朝他们走过来,每走过来一步,龙棋便觉得自己的恐惧加深一分,她想跑,但是双腿却完全动不了。
那女孩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近得可以看到毛孔的时候,他们看清了她脸上的花朵。
冷汗从她身体的每个毛孔里冒了出来,她感觉到韩小波的手也冰凉而潮湿,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手已经牵到了一起,身体也紧紧靠在了一起,可是这丝毫不能给他们增加一点温暖或者安慰,因为他们的身体都冷得像冰块一样,并且在剧烈地颤抖着。
那女孩脸上的花朵,既不是插上去的,也不是粘上去的,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看得很清楚,那是直接从皮肉里长出来的红色肉质花朵,像玫瑰花一样的形状,指甲那么大的红色花朵,鲜艳得像血一样。
龙棋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纸作的,薄而脆弱,一阵风就能把自己撕裂。她瞪大眼睛看着那女孩,恐惧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女孩在满脸的花朵背后说:“现在,你们开始跑吧。”
他们都怔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们一边跑,一边喊‘夫人,谢谢啊’,一共喊18声。喊完18声我就开始追。”说完这话,女孩伸出手来,在他们的脸上摸了摸。
龙棋觉得脸上发痒,她看到韩小波的脸上起了一点红斑。
她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完全无法跑动。然而,她身边的韩小波突然挣脱了他的手,用力狂奔起来。
他穿着带钉子的军靴,跑起来的声音那么响,却还是没有他的叫声那么响。
他在不断地喊着:“夫人,谢谢啊!夫人,谢谢啊!”这声音和军靴的声音混合在一切,每一声都好像敲击在龙棋的心上。
龙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飞快地数着韩小波喊出来的声音——韩小波,你为什么要喊得这么快啊!
韩小波像个亡命之徒一样狂奔着,有几次他回过头来时,龙棋看到他脸上有一片鲜艳的红色,还没等她看清那是什么,韩小波又转回头去了。在他奔跑的时候,脸上长花的女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龙棋的身边,伤感地望着韩小波远去的身影。
“16、17、18!”龙棋蓦然一惊——韩小波已经数到了第18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她转头望向那个女孩,身边却已经没有人了。再一看,女孩已经到 了韩小波身边,她像一片红色的云一般朝韩小波笼罩过去,韩小波在她的身体下扑倒了。龙棋尖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害怕,猛冲了过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稀听到那女孩充满歉意的声音,接着,一阵风吹来,那女孩的身体像雾一样飘散了。
韩小波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她转过身来。
她又是一声尖叫,连忙捂住了嘴。
韩小波的脸上,和那个女孩一样,盛开出许多艳丽的肉质红花。
“韩小波……”龙棋又担心又害怕,喃喃地喊和韩小波的名字,朝他伸出手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后退。
韩小波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的忧郁,她从来没想到小孩的眼神也能那么忧郁。
“现在,你开始跑吧。”韩小波说。
龙棋惊慌地看着他,颤抖着道:“我是龙棋,韩小波,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跑吧。”韩小波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你喊那18声。”
那么这算是放过我了吗?
“但是你怎么办?”龙棋望着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跑!我快要后悔了!”韩小波暴躁地对她挥舞着拳头。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迈开腿便跑了起来。中途,她回过头望了望,韩小波正慢慢地躲进树丛中,那张脸仍向着自己的方向,就像是树上展开的一丛鲜花,花丛后一簇悲伤的眼光,即使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中,龙棋也仿佛看到那目光在粼粼闪动。
第二天,韩小波没有来上课。
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窗外传来一个女孩连续不断的喊声:“夫人,谢谢啊!夫人,谢谢啊!”这声音像锥子一样扎在龙棋的耳朵里,她隐约猜到了什么,猛然冲到窗户边。
她看见楼下的花坛边上,一个女孩边跑边喊着,每喊一声,脸上就冒出一朵红色的蓓蕾。
她看见在那女孩身后遥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影子静静地站着。
她看见韩小波像一片红云般飞奔过来,朝着女孩笼罩下去。
她看见韩小波最后抬头望了自己一眼,好像他知道她一定会在这里看着他一样——也许他是故意选择在这个地方,好让我再看看他。
再看他最后一眼!
她看见韩小波在风中慢慢飘散,那女孩满面的的蓓蕾绽开成艳丽的花朵,慢慢躲进了树丛中。
老师命令她回到座位上去,她问老师是否听见了那叫声。
老师说没有,同学们也说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那叫声。
此后的每天,她都会听见那种声音——“夫人,谢谢啊!”惊慌的孩子的声音,男孩和女孩,还有逃命的脚步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总是这样,学生在持续失踪,而人们依旧没有察觉。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爸爸和妈妈,但他们说那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如果只是一个梦,为什么韩小波再也没有出现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消失了?
她只能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在无限的孤独和恐惧中,用力地捂着耳朵,让那种噩梦般的声音变得小一点。
直到那天,她躲在某个地方,捂着耳朵躲避着那再次出现的呼喊声时,她发现身边有几个人也和她一样捂着耳朵。
也和她一样有着恐惧和孤独的眼神。
她和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就明白对方也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们甚至没有说出自己的遭遇,就成为了朋友。关于“夫人,谢谢啊”的故事,谁都没有提起,甚至连想起那件事,都会让他们颤抖。他们只是默默地互相鼓励着,直到再也无法忍受。
逃跑的建议是贺澜江提出的。
他说:“我们跑吧。”
“能跑到哪里去呢?”龙棋忧虑地问。
能有谁比开花的孩子跑得更快吗?谁能逃过去呢?也许所有的孩子最后都会开花,然后这世界上就没有孩子了。龙棋想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孩子了,感到眼前无比的荒凉。
“总要试一试。”贺澜江说,“也许我们只有在这个城市里才会开花。”
“为什么会开花呢?”李芦问。这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不知道,”贺澜江摸了摸头,偶尔抬头看见了天上飘荡的黑色雾气,“也许是污染太严重了吧。”
于是他们就逃跑了,跑到这样一个没有污染的地方,应该算是安全了吧?龙棋又望了望天空——黑暗中,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被污染了。
何况开花也许不是污染造成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自从逃跑开始,整整一天,他们都没有再听到那可怕的声音,除了刚才在梦里听到一两声之外,今天是难得的清静的一天。
也许他们真的逃脱了。
龙棋憧憬地笑着躺下,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早晨,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龙棋被弄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其他人都不见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如果是以前,她会感到害怕,然而,在逃脱了后的这一天,她心头十分安宁。
他们一定在外面玩呢。她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梳好头发,拿着漱口杯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漱口洗脸,吃了点早餐饼和牛奶之后,这才走到空地上来。
在空地上,可以看见其他孩子的身影。他们正在左边的高坡上。
左边的高坡上,一百多级水泥台阶直通坡顶的礼堂,两边是观赏树和花坛。孩子们似乎在躲猫猫,弯着腰飞快地寻找着躲藏的地方,看不出谁在负责搜索,似乎每个人都在躲。
自从听到那种声音以来,她再也没有玩过躲猫猫了,今天,在阳光下,四周一片明亮,大家都在玩,她也想加入进去。
刚刚迈出一步,她便听到一声孩子的声音:“夫人,谢谢啊!”
她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不断响起,在校园内回荡着,阶梯上的孩子们四散躲藏着,她终于明白,他们并不是在玩游戏,他们是真的在躲藏。
也许昨夜听到的声音,也并不是梦,也许真的出现过那声音。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躲开。
龙棋满怀着恐惧,不知道该往哪里藏,便躲在了一棵冬青树下。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响过十六声之后,校园里恢复了寂静。
她又躲了一会,这才慢慢爬了出来。
一百级水泥阶梯上,早就不见了孩子们的踪影。她心里慌了,连忙登上阶梯四下张望着。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校园,然而哪里也看不到孩子们的影子。
只剩下一个地方没找了。
她抬头看了看阶梯顶端的礼堂,心里闪动着无名的颤栗,鼓起勇气一步步爬了上去。当她爬到礼堂前的空地上时,几个人从礼堂的柱子后闪了出来。
周奎,岳远山,韩俊秀,李芦,他们都还是老样子,只是脸色如此苍白,惊惶地看着她。
还有一个人,满脸开着鲜红的花朵,站在那几个孩子中间。
只剩下这个人了。
龙棋张大了嘴,无法相信。即使满面被花朵掩盖,龙棋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贺澜江,怎么会是贺澜江?不是他带我们离开的吗?为什么他自己会开花了?
龙棋心里的悲伤超过了恐惧,她大声问:“贺澜江,怎么回事?”
贺澜江似乎很冷漠,又似乎很悲伤,慢慢地说了起来。
原来,在逃跑之前的那天,他偶尔遇到了那个脸上长花的孩子,那孩子摸了他一下,命令他边喊那句话边跑。但是他不想让自己和别人一样开出花朵来,他没有喊,只是转身慢慢地走了。
他不喊,那孩子就拿他没办法,只能跟着他。他走到哪里,那开花的孩子就跟到哪里,只有他能看见那孩子。
“你别想跑,谁也跑不掉的。”那孩子说。
但是他仍旧在逃跑,并且带着龙棋他们一起跑了。他以为自己能够逃掉,这一路上,他努力不让自己说出那句话,就这么逃掉了。
然而,昨夜,在梦中,他听到自己在喊着“夫人,谢谢啊!”刚喊了两声,他就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他再也没有敢入睡,生怕自己睡着,又会喊出那句话来。
喊足18声,自己就会开花。
一整夜,当龙棋憧憬着未来的时候,贺澜江强睁着眼睛,不断掐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睡着。
早晨,他打着瞌睡去漱口时,又看见了那开花的孩子,他站在远远的地方对自己笑着。恐惧猛然间攫住了他,他迈开腿跑起来,并且紧紧咬着腮帮子,不让自己叫出来。其他孩子听到他的脚步声,也跟着跑了过来。
每个人都看到了开花的孩子。
每个人都狂奔起来。他们跑到水泥台阶上,寻找地方躲避着,可是这世界上有什么地方可以避免让他们开花呢?贺澜江的腮帮子咬得发酸了,他刚刚松懈一点,便听到自己不断地喊着——“夫人,谢谢啊!”
18声就这么过去了。
“你们,谁跑?”说完故事之后,贺澜江问其他四个孩子。
“为什么他们要跑?”龙棋惊慌地问。她心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希望自己猜错了。
“我摸了他们。”贺澜江说。
是的,那四个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块红斑。
谁来跑呢?
他们脸色苍白地互相看了看,忽然点了点头,一起跑了起来。
“夫人,谢谢啊!”他们不受控制地喊了起来,而脚下跑得更快了。
在礼堂后,高坡到了尽头,成为一个断面,四个孩子跑到那里时,刚刚喊到第十声。他们的脚步丝毫没有迟疑,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断层,在贺澜江和龙棋的惊呼声中,四个孩子一起跳了下去,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龙棋扑到高坡的断面边缘,探头朝下望去——四个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在他们身下缓缓流出,他们脸上的红色蓓蕾在血色中变得暗淡了,终于萎缩了。
他们死也不愿意开花。
在龙棋的哭泣声中,贺澜江安静地站了许久。龙棋终于哭得累了,用衣袖抹去脸上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说话,贺澜江已经说道:“跑吧。”
龙棋浑身一震,仰头望着他:“什么?”
“跑吧,”贺澜江无可奈何地道,“边跑边喊,18声以后,我去追你。”
龙棋的手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地面,脸颊上被当初那女孩抚摸后留下的红斑阵阵瘙痒——她早就该开花了,即使她逃了这么远,还是逃不过开花的命运。她沉默了半晌,微弱地道:“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贺澜江的眼泪落了下来,泪水浇在那些艳丽得诡异的花朵上,它们更加鲜艳了。贺澜江伸手想擦擦眼泪,却被满脸的花瓣阻挡住了,他怔了怔,放下手来:“跑吧,这是没有办法的。”
龙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脚底有些发痒,嘴边似乎随时会说出那句可怕的话来,于是她又紧紧地用手掌捂住了嘴。
“这样没用的。”贺澜江说,他的目光从龙棋的身上移开,望着远方。从这面高坡朝下望,视线可以越过校园的围墙,望到很远的地方。围墙外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田野,嫩绿的禾苗在阳光下柔和地起伏。
“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小孩。”贺澜江说,“我以为逃出来以后,我就是最后一个。”说到这里,他忽然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只是朝龙棋挥了挥手。
龙棋仍旧不想跑,她张大嘴想要说她不愿意开花,然而说出来的却是那声“夫人,谢谢啊!”当这声音冒出来时,他们两人都被吓坏了,贺澜江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喊了起来。
她只感到一瞬间的恐惧,紧接着就是一种异常快乐的感觉。一朵红色的蓓蕾在她脸上绽开,蓓蕾的芳香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的体验,这让她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开花更美好的事了。没容自己多想,她便狂奔起来,边跑边喊着:“夫人,谢谢啊!”
她越是跑得快,就觉得那快乐越强烈;她喊得越多,脸上的蓓蕾也就越多,红色的花瓣让她眼前一片血红,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跑到天堂了。
然而,内心深处,某种揪心的恐惧紧紧缠绕着她,那么多孩子在花朵后面无奈而凄凉的微笑,那些孩子的面孔一起涌进了她的脑海。这种恐惧像墙壁一样竖立在她 的咽喉,徒劳地想要阻挡她的呼喊。她感到自己被撕裂成两半:真实的自己想要阻挡正在发生的事情,而虚幻的快乐却用更强大的力量将她朝另一个方向拖去。
那是一个血红的、没有归途的方向。
她听见身后贺澜江悲伤的声音:“你已经喊了16声了。”
啊?自己已经喊了这么多声了吗?她感觉到强烈的恐惧,贺澜江这样提醒自己,到底是希望自己喊还是不喊呢?也许他和自己一样,也充满了矛盾吧。她想要停下飞奔的脚步和舌头上的呼喊,然而——
“夫人,谢谢啊!”
第17声喊了出来。她这才知道,贺澜江当初要抵抗这种呼喊的诱惑是多么困难。
“夫人,谢谢啊!”
她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她快速地转身,眼前一团红色的形体扑了过来,她看到贺澜江充满歉意的面孔在慢慢消失,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蓓蕾在一瞬间完全绽放。
她开花了。
她抚摸了下自己的脸,走出校园,面朝田野。四面都没有人,明亮的天空像个蓝色的圆盖笼罩下来,她是这荒野里唯一开花的孩子。
她想起贺澜江的话:“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
是啊,她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假如她能确信自己是最后一个,那么至少还留有希望。
但是某种欲望在心里产生了,她听到自己不断在对自己说:“为什么他们可以幸免?”
她反复这样对自己说着,无法控制自己。而在这个时候,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连贺澜江那么善良的孩子也会对朋友下手——开花的孩子没有办法不嫉妒那些不开 花的小孩,没有办法,这种嫉妒随着花朵绽放的那一刻就产生了——为什么只有我要不幸而其他人可以幸免呢?世界上每个孩子都应该开花。
她听到自己在这么说。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小孩。
她忽然想起,在逃出来之前,同班最小的卓亮曾经想跟他们一起跑,被他们拒绝了。
幸好他不在,不然,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远方慢慢地跑过来一条狗,看到狗,她想到了一些事情,于是在花朵的背后微笑起来。她招了招手,狗便跑了过来,她摸了摸狗,写了张小纸条绑在狗的脖子上。
这样摸一摸,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救?不管怎么说,动物是不会说话的,它不会说“夫人,谢谢啊”,那么也就不会被害,也不会害其他的人或者动物了。
她将身体覆盖在小狗的身体上,慢慢消失了。
城市中,小学的教室里,个子小小的卓亮在放学后打扫着教室。一只黄色的狗跑了进来,用力朝他腿上蹭着。卓亮看到小狗的脖子上绑着的纸条,连忙取了下来。
纸条上,画着六个孩子,手牵着手在跑,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个光环。
纸条的背面写着一句话:“那些花儿消失了。”
卓亮明白了,他仰头望着窗外春天的暮色,轻声说道:“原来,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啊。”
他没留意到狗鼻子上的红斑。
小狗跑了出去,和其的狗亲昵地玩到了一起——真的,狗的确不会说话,这是值得庆幸的。
(完)
故事二:靶
出事之前,我们还在一起午餐。中午的盒饭照例是楼下那家新开的餐馆送来的,送饭的小伙子把饭盒递给李婷的时候,顺便夸 奖了她的发型。在此之前,李婷的一个客户特意打电话来说她的工作热情周到,领导对此深表满意,夸了李婷两句。直到午餐的时候,李婷的心情都非常好,天气也 不错,阳光不强不弱,天上飘着几丝白云。没有任何预兆显示下一秒钟将要发生的事情。
也许问题出在那盒盒饭上。
盒饭里有一个菜是酸辣椒炒猪皮,这道菜油腻了一点,我完全没吃,李婷吃了两口,就把饭盒放下说:“太油了。”这种油腻让她感觉到有点闷,便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她打开窗户的时候,我一边喝水一边说:“开大点。”
李婷把窗户打开,探头朝外望了一眼,轻盈地站到窗台上,然后就消失了。
她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以至于当她消失之后,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她好像跳楼了。”对面的郑辉迟疑了半天才道。
“不可能吧?”我还是没反应过来。
我们两人慢条斯理地走到窗边,趴着窗棂朝下望去。距离窗口23层楼的地面上,看不到李婷的身影,但能看到密密麻麻围在一团的人群。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显然是出事了。
“她真的跳楼了。”我说。
印象中跳楼应该是件轰动的事情,但李婷的跳楼完成得轻巧而迅速,想象中那声“砰”也没有听到,所以我感到,李婷就算跳楼了,似乎也不是在23层楼跳的, 而是在1楼跳下去的,因为只有1楼的人才能听到那声“砰”。1楼现在围了很多人,看上去很热闹,23楼却一点也没感染到这种热闹,大家听到李婷跳楼的消息 之后,仍旧保持着怀疑态度。直到我们乘坐电梯到了一楼,亲眼见到了李婷的尸体,这才相信这个事实。
从人群外围抵达李婷的尸体,要穿越5到8层 的人群包围,突破这重重屏障之后,我们到达人群中央——李婷俯卧在地上,身体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姿势,粘稠的血铺了一地。大家围着她指指点点,我和同事们也 指着她小声议论着。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要死,在这之前丝毫没有预兆,据我们所知,李婷的生活和工作都异常顺利,没有自杀的理由。最后我得出的结论 是:中午的菜太油腻了。
假如不是那菜太油腻了,李婷就不会闷得需要去开窗,也许,就在那开窗的一瞬间,蓝天白云让她想到了死。
这是我的猜测。这个猜测无从证实,救护车上的人把李婷抬走的时候,白布单从头蒙到脚,这意味着她已经彻底死了。
李婷被抬走以后,人群慢慢散开了。同事们慢慢朝电梯走去,我一个人落在了后面,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在李婷刚才趴着的地方,那团粘稠血液的旁 边,有一个圆形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踢了踢那东西。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圆形,上面用黑线画着一圈一圈的环,中央一个硕大的黑点,看起 来是投掷玩具飞镖的靶子,但比一般的靶子要小。刚才李婷趴在这里时,谁也没看到这个东西,估计是被她的身体压在了下面。靶子上没有沾上血迹,我不知道是出 于什么心理,飞快地把它拾起来塞到口袋里,心里怦怦直跳。
整个下午,我都能感觉到那个靶子在口袋里戳着我的大腿,仿佛随时会从口袋里掉出来。我时不时伸手进去把它往口袋深处推一推。
李婷的死在公司引起了震动,领导找每个人谈了话,但仍旧没有得出任何结论。领导语重心长地要我们珍惜生命——这点说得很可笑,我们谁都不想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和合租一套房子的郑辉一起回到租住的房子。趁郑辉上厕所的功夫,我把手伸进口袋里,准备掏出那小靶子仔细看看。但口袋里什么也没 有,我怀疑自己掏错了口袋,又将另一只手伸进另一只口袋,一直掏到底,也没摸到什么东西。那小靶子不见了。我两手插在口袋里,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靶子一 定是掉在什么地方了,但会掉在哪里呢?这一路上我们经过了不少地方,靶子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掉出来,这真是糟糕。
“怎么了?”郑辉从厕所出来,看到我一脸汗水,随口问了句。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但我心里有种很不详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把靶子弄丢,恐怕会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我朝窗外望了望——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暮色上来了,那种不安的感觉仿佛乌云般笼罩了天空。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响。我们租的房子在二楼,这声音从一楼传来,似乎是什么重物从高空坠落。我们连忙跑到窗户边朝下看,只望见低下 黑乎乎的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一楼的住户把靠窗那个房间的灯打开,借着灯光,我们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从楼上传来人们议论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每一层 楼都有人伸出头来看着。楼梯上一片嘈杂的脚步声,我和郑辉回过神来,连忙跑出屋子,和人们一起赶到了一楼。
躺在地上的是住在六楼的一个男人, 他老婆从人群中挤过来,趴在他身上,还没来得及哭就晕了过去。旁边有认识她的人赶紧把她扶了起来,揉搓了一阵之后,她悠悠醒转,嚎啕着诉说,说她丈夫没有 任何自杀的理由,就是吃完饭后关窗户时探头朝外望了一眼,就忽然跳了下来。听到这话,我和郑辉互相望了一眼,我们都想到了李婷。李婷跳楼之前也朝下面望了 一眼,跟眼前这个男人的情况很相似。这个男人的情况比李婷更惨,头部直接落地,正好砸在一块水泥板的角上,直接开了瓢,地面上有些可疑的白色的东西。
救护车和警察很快来了,忙乱了一阵,人都散了。我和郑辉走上楼,心中忽然一动,又退了下来。
和中午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那人跳楼的现场。那地方已经被一楼的住户冲洗得干干净净,还放了一挂鞭炮。我在鞭炮的残迹中找了找,没找到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心头有些失落。
顺着水冲洗的痕迹,我不死心地朝前走着,最后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它——一看到它,我的心就狂跳起来,我确定自己留下来就是为了找它。
又是那个靶子。它被水冲到了树下,但开始的时候无疑正是在那个男人跳楼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确信这点。我慢慢蹲下身来,拿起那个圆形的东西, 把它在裤子上擦了擦,又塞进了口袋。你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那个时候答不上来,现在还是答不上来,但我就是那么做了。
回到房里,郑辉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自己掉了东西,便搪塞过去了。
睡觉前,我把这个靶子在屋子里藏来藏去,觉得藏到哪里都不安全,最后塞到了枕头底下,这才觉得安心。那种缠绕了我好一阵的不安感觉也随之消失了。我心里隐隐感觉到这是个不一般的靶子,藏起来总比随便到处乱扔要好。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六楼的女人搬了家,公司也招了新人,两个跳楼的人原来的位置迅速被人取代,跳楼的事情也成为过去式,我也几乎忘了枕头底下的靶子。
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真的忘了它了。
从我进入公司以来,我和上司之间一直存在着矛盾,这种矛盾的最初起因我已经不记得了,也许就是一点小摩擦,也可能是工作上的意见分歧,但肯定不会是那种 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不顺眼——自从第一次产生了矛盾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被拉出了丝的丝袜,越扯越破,一个矛盾接一个矛盾,一个矛盾比一个矛盾更激烈, 到了最近,已经发展到只要是对方说的话就要反对的地步。这种情况对我不利的一面是,他是我的上司,随时都能抓我的小辫,借工作之便给我脸色看。但也有有利 的一面,由于我和他之间的矛盾是逐渐升级的,在早期阶段,他对我的反感还没发展到需要把我踢出公司的地步,最近虽然达到了这种地步,但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 他之间有矛盾,他反而更不能对我下手了,以免落人口实。于是我们互相嚣张而谨慎地共存着,寻找对方的一切漏洞加以攻击,不避讳这种攻击,但似乎从来没有动用过阴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在战斗中和平地生存着。
就在李婷跳楼两个月后的某天,太阳也和李婷跳楼那一天一样的明亮。我和他在走廊上相遇了,我们互相瞪给对方一个极度轻蔑的眼神。这种眼神已经是我和他之 间交流的特定元素,几个月来我们习惯了这样互相瞪来瞪去,照道理说早就该习惯了,也的确都习惯了。在此之前,比这更凶恶的眼神和行为都没让我觉得怎样,但 这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眼神扫过来时,我忽然感到额头正中央有一小块地方似乎燃烧了起来。
我忽然就好像被点燃了一样,全身都沸腾起来,要不是他带着冷风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可能当场就跳起来将他按在墙壁上打了一顿。
在其后漫长的时间里,这种愤怒在心头越烧越厉害,我没去分析这是怎么回事,如坐针毡地等到下班,也没等郑辉,自己便飞速赶回了租住的房子。
我直接冲进卧室,掀开枕头,摸出那个用黑线描绘的靶子。我把它塞进口袋,在原地徘徊了两步,把它拿出来又塞进去,一共重复了五次,最后一次把它塞进去之后就没再拿出来。我用手按着口袋防止靶子掉出来,三步两步走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碰到了郑辉,他问我干什么去,我紧紧按着口袋里的靶子说去买点东西。
我感到他的目光在身后紧盯着我,仿佛两道金属的线,于是加快脚步下楼了。
我跑到车站,等了十来分钟的车,坐上公交车,五站路后下车,又转了一次车,又坐了七站路,下车后转进一个小区,直接走到其中一栋楼房前。这期间我有无数 的机会反悔,但我连一点反悔的念头也没有。我把靶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楼房前的地面上,然后退开两步,对着楼上大声喊:“钟华!”
钟华就是我的上司,我喊了两声,10楼的窗户被推开了,即使隔着这么高的楼层,我也能看到他探出来的脑袋上那两道冷冷的目光。他和李婷一样毫无预兆地跳了下来,在空中的时候,那两道目光一直盯着我看。
砰!
我真切地听到了这巨响。
在人们围过来之前,我跑到钟华身边,撬起他沉重的身子,从他肚皮底下抽出那个小靶子,在他裤腿上把血迹擦干净,飞快地塞进了口袋。
阴影笼罩在我和钟华身上,人们围了过来。我站起身来,沉重地说:“他死了。”
这个时候,我滚烫的身体才凉了下来。
一个公司连续死了两个人,还都是跳楼死的,大家都觉得奇怪,但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把小靶子锁进了房间的抽屉里,每天晚上把它塞到枕头下,这个东西让我觉得心里十分安定,似乎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
有一天晚上,当我摩挲着靶子的时候,郑辉走了进来。
“钟华死的那天,你去找他干什么?”他问我。
“没干什么。”我镇定地说。
“真的?”他怀疑地看着我。
“真的。”我说。
靶子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光盯着我看。我想起这几天他一直都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想着想着,额头上又热了起来。我挪动一下身子,拿起桌上冰凉的镇纸贴在额头上。
“你怎么了?”郑辉问。
“没什么。”镇纸也不起作用,热量从额头散发到全身。我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把窗户打开。
“你到底怎么了?”郑辉也站了起来。
“我下去走走。”我捏着靶子冲了出去,下定了决心。
跑到楼下,我抬头望了望。不出所料,郑辉正从窗口探头望着我,这回我有点犹豫,但身体烫得难受,我不由自主地把靶子放到了地上。几乎在靶子刚刚沾地的时候,郑辉就跳了下来。
我一下子清凉下来。
连续四个人跳楼死了,四个人死的时候我都在现场,警察终于怀疑到我的身上了。但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只是每天在我的楼下转悠着。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光也 变得十分怪异。这些情况都非常不妙,我的身体持续发热,那靶子被我用好几把锁锁了起来,但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把那些锁一一打开。
我颤抖着把靶子拿出来,把它放到一个监视我的警察的楼下。
和以前几个人一样,那警察也从楼上跳下来死了。我从他的尸体下拿了靶子就跑,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看见了我的背影。
我跑啊跑,最后跑到一条我也不认识的街道。我喘着大气站了一会,用力一抬手,把它扔了出去。它像飞碟一样在空中盘旋,很快便消失在远方了。我呆呆地看了一会,懒得去想这会造成什么后果,重要的是我终于摆脱它了。
可是我的身体还是滚烫。
我持续回想着那些怪异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觉得自己被世界上所有的人包围了。往回走了不到两百米我就感到了后悔,连忙转身去想把靶子找回来。我估算着 它的飞行轨迹,在它可能会落下来的地方找了半天,全身汗水淋漓,但什么也没找到。最后我听到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叫声,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 ——我跟着那些警车和救护车拐进了一堆挤得紧紧的楼房。
不出我所料,在一栋楼房前,有一个人被抬上了担架,白布从头蒙到脚。很显然他也是从楼上跳下来的,警察在向两个嚎啕大哭的老人问话。我分开人群,顾不上他们惊异的目光,埋头在地上仔细搜寻着。
“找什么呢?”一个警察在我身边问。
“没什么。”我说。
这个警察认识我。他曾经在我的楼下出现过,现在,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怎么每次有人跳楼你都会出现?”
“巧合。”我头也没抬。不管他们怎么怀疑,这事都不能怪到我的头上,人是从楼上跳下来的,我站在一楼,中间隔着这么多楼层,就算我叫他们跳下来,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听话。当然他们不知道靶子的事,就算知道也没关系,谁规定不能往别人楼下放靶子?
让我紧张的是靶子找不到了。我必须要找到它,必须要,必须要。我疯了一样在附近找着,先是弯着腰找,然后是蹲着找,最后在地面上爬来爬去地找,但丝毫没看到靶子的影子。周围的人对我指指点点,最后我被警察带走了。他们可能以为我疯了。
没错,我是快要发疯了,假如找不到靶子,我真的要疯了。我全身烫得快要冒烟了。
警察一直怀疑地看着我,他们把我带上警车时,集体保持着这种怀疑的眼神。名义上他们是护送我回家,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完全不在乎这个,脑子里一个劲地想:靶子哪去了?
我真地快要烧起来了!
警车经过那条繁华的街道时,路边五颜六色的店面在我眼里都连成了一片,在这一篇缤纷的色彩中,我忽然认出了几个字。
“停!”我大喊起来。
“干什么?”警察问。
“我要下车!”我说。“为什么?”怀疑的眼神,怀疑的语气。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对着眼前的一团人拳打脚踢:“我要下车!放我下去!”我熊熊燃烧着,眼前一片火红。不知道什么 时候,车门打开了,我被推了下去。夜色中传来了烤肉的香味,我跌跌撞撞地冲过马路,撞到好几个人之后,一头冲进了路边的一家体育用品商店。
“老板!”我咬牙切齿地喊着。我感到自己的皮肤已经烫得发出了焦臭味,汗水大把大把地流了下来。而那个老板完全没看到这一切,他推了推眼镜惊愕地望着我:“你要什么?”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转动着身子在店内乱转,很快就找到了我要的东西。
“我要这个!”我掏出一百元扔在柜台上,没等那老板找钱就跑出去了。
夜色苍茫,皮肤火烫,我一边狂奔着,一边撕掉飞镖投掷靶外的包装——这是一个很大的靶盘,差不多有脸盆那么大,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用,但这个时候顾不得那 么多了。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纸一样的皮肤在空气的摩擦中发出蓝色的火花,凭借着本能,我张大嘴疯狂地跑,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几 辆车都被我甩在了后边,有些年轻人对着我吹口哨:“飞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忽然就停了下来。
四周是一片陌生的楼群,我从来没 有来过这里。我打量了一下,认出了楼房上菊花苑的标志。岩浆般冒泡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谭耀明。谭耀明就住在这里,他是我们公司传达室的老头,最近 总是从老花眼镜上方望着我,每次都看得我全身发紧,一想到他我身体的温度又开始呼呼地朝上窜。再不耽搁,我把新买来的靶子放到楼底下,朝着黑乎乎的窗口喊 着谭耀明的名字。
一扇窗户亮起了灯,有人推开窗户朝下望着。从窗口的剪影我认出了谭耀明,他头顶上那簇永远竖立的头发格外醒目。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可以肯定,即使在这黑夜中居高临下地望,他也一定是从眼镜上方望着我,以我最痛恨的那种姿势。
他跳了下来。
仿佛被人兜头淋了一盆冰水,我全身彻底冷了下来。趁着别人还没有发现我,我迅速隐藏到了黑暗中。
任何靶子都有用,现在我知道这点了。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再去把那个靶子拿回来。
我转身摇晃着朝回走。
此后,一天,又一天,一靶,又一靶,一个人,又一个人。那些讨厌的人一个一个地跳了下来,但他们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为什么每个人最后总要变得 那么讨厌呢?连我最心爱的那个女孩,最近也似乎让我火气上升,我看到她就冒火,而她还不明白这一点,还在不断地招惹我。最后我只好离开了她。
我离开了所有我不想伤害的人,一个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不再和任何人交往,每天只是上班下班,但我的身体仍旧在发烫,它时不时地就烫上那么一下,这样我不得不跑到体育用品店去买个靶子回来。
这样让我很疲倦。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一次公司的聚餐以后。那次聚餐人很多,公司几百号人都去了,包了一栋酒楼。中间我出去了好几次,每次都买了个靶子。就在聚餐的中途,有好几个人跳了下去。其中一个人是肖楠的男朋友。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肖楠探头看了看男朋友的尸体,意外地没有喊叫和哭闹,甚至也不急于跑下楼去。
“上厕所。”我说。
“最近你看新闻了吗?”她问。
“没看。”最近我哪里还有心思看新闻?光顾着靶子的事去了,这事异常繁忙,根本没空理会其他的事情。
“新闻上说了,最近跳楼的人特别多。”她说,“每个跳楼的人尸体下都压着一个靶子。”
“哦?”我心中一跳。
“你刚才不是买靶子去了吧?”她又问。
“不是。”我说,也许是因为这晚用了不少靶子,这次体温意外地没有升高。
“不是就好。”她说。
这次对话我没放在心上,穿过一片乱糟糟的人群和地上的几具尸体,我直接回家了。
因为吃得太多,又喝了很多酒,我感到头脑昏沉,一进屋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楼下有个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睡意朦胧地答应着,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忽然感到这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肖楠的声音。
但她怎么会叫我的名字?这么晚了,她跑来找我干什么?更何况她还刚刚死了男朋友。这完全不合情理。我这么一想,背上的肌肉一绷,猛然出了一身冷汗,刚探出去的头又缩了回来。
“方明!”肖楠的声音穿透夜空传来。
我把窗户关上了。
“方明!”
我把窗帘拉上了。
方明!方明!方明!
我把灯熄了,把门锁好,把沙发拖到门边上靠好,然后又躲到床底下,全身缩得不能再小,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声音不依不饶地喊了半个多小时,后来都哑了,这才渐渐没了声息。我在床底下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这才慢慢地钻出来,摸黑把沙发搬开,静悄悄地下了楼梯,在楼底下,借着一楼窗口的灯光,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脸盆大的靶子。
我连脚心都汗湿了。
我把那靶子捡起来,回到楼上,仔细地锁好,在床上翻滚了半夜才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楼底下又发现了一个靶子,我又把它拾起来,找小卖部的人要了个塑料袋装好。
在公司的楼下,也发现了一个靶子,我照样收好。
在公司里,碰到肖楠,她照样笑着对我打招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的状态太好了,如果不是耳朵后面别着一朵小白花,谁也不会知道她昨晚刚死了男朋友;如果不是她的声音还没有改变,我也不敢相信昨夜在窗外喊魂般喊了那么久的人就是她。
“你看。”她友好地把我招到窗边,让我看窗外的景色。起初我有些不敢看,但后来看她要我看的不是底下,而是其他大楼,再加上其他同事也过来一起看,我也就大起了胆子。
何况,即使没有她的提醒,窗外的景色也足够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了。
每栋大厦上都不时有窗户推开,一个人从窗口无声无息地落下。最壮观的时候,一共有七个人同时跳下去,城市的高楼仿佛成为伞兵的训练营,但这些伞兵都没背 伞。他们扑通扑通地往下跳,仿佛瘦长的面条往锅里跳,轻盈而随意,仿佛下面不是坚硬的水泥地,而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所在。
“靶子。”一个胆小的女同事脸色吓得苍白,“地上一定到处都是靶子。”
我们面面相觑,忽然感到脚下的地板似乎都不踏实了。有人猛然扑到窗边,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并且上了锁。
地面上到处都是靶子,这是肯定的。
地面上也一定到处都是尸体。
我们的生活从此一塌糊涂。
两个小时后,我出门去见客户。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同事们苍白的脸。
“小心点。”他们跟我说。
那时候我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要小心什么,但当我在路上走了一小会就明白了。事情来得很突然,完全出乎人的意料,当时我正穿过两栋30层大厦夹出来的一片空地,忽然听到迎面而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接着便被一个人猛扑在地上。
砰!
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直接摔在我刚才站着的地方。
把我扑倒的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他爬起来,又把我拉起来:“小心点,今天到处都有人跳楼。”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远处又有一个人跳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魂未定地问。
“靶子。”他无可奈何地说,“你肯定听说了,只要往楼底下放一个靶子,看到这靶子的人就会跳下来。”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地面到到处都是靶子,我走了这么点距离,至少看见了十个。我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放到一个黑色塑胶袋里,同时还堤防着随时从天而降的人们。不少人在捡着靶 子,有两个男孩为争夺一个靶子打了起来,一个老人慢慢走着,忽然被楼上掉下来的一个男人砸个正着。楼上的窗户都紧闭着,不断有人在楼下朝楼上叫着谁的名 字,叫了半天都没人答应。
上午的情况就是这样,跳楼的人很多,被跳楼的人砸死的人也很多。警车疯狂地奔跑着,许多武警满街转悠着专门捡靶子, 看到有人手里拿着靶子就一把抢过去,我提着的那个黑色塑胶袋也被一个20出头的武警抢了过去,他看到袋子里这么多靶子,抬脚就踹中了我的肚子:“这么想杀 人啊!”这一脚让我热血沸腾,我咬着牙转身就跑。
我知道自己又需要靶子了。
但什么地方也找不到。所有的靶子都被武警们收走了,商 店里的靶子也没有了,很多歇斯底里的人们摇晃着商店的大门要求购买靶子,更多人用凉水朝自己身上冲着,想灭掉那种滚烫的感觉。我绝望地目睹着这一切,没有 多想,便转身跑进了一家条偏僻的小巷,一眼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在前面跑着,我喊了一声,追上她,把她的肩膀扳了过来。
“有靶子没有?”我恶狠狠地问。
“你有没有?”她的声音更加凶狠。
我的手接触到她的皮肤,感觉到她的肌肤滚烫,不由愣了一下。趁我楞神的功夫,她猛然朝我手腕上咬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一撞,只听咚的一 声脆响,血喷了出来,她的身体变得异常柔软,布片般滑落在地上。我始终捏着她的手,她的体温仍旧高得吓人,而我的体温却降了下去。
我仿佛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挺直松弛下来的身体走了出去。
小巷外的人们在疯狂地奔跑着,每个人都在跑,一些人拿着靶子到处扔,另一些人揪着陌生人的衣领要靶子,武警和警察们拿着大扫帚打扫着地面上牛粪一般遍布 的靶子,天上不断有人掉下来,有些体温过高的人忙乱中随便抓住一个人就咬,从通往城外的那条公路上,一车又一车被投机商们紧急引进的靶子,还没来得及卸 车,就被人们爬上去抢了下来。武警开枪也没用,最后他们自己也加入了争夺的行列。
我的体温不断升高,一边避开天上掉下来的人,一边从地上搜集着靶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体温始终没降下来。
一个两岁多的男孩紧跟在他母亲身后,他母亲放开了他的手,窜上装满靶子的大车,在靶子堆里打滚,撩起衣襟往上尽可能多地放着靶子。那小男孩叉着手嚎啕大 哭,眼睛四处望着寻找庇佑,后来他看到了我,就朝我跑过来。我觉得情况很糟糕,连忙朝后退去,想躲开他,但他一把扑到了我的腿上,抱着我的小腿大哭。
他找错了。
我烈火熊熊的身体不允许自己再犹豫,在我折断他柔嫩的脖子时,我喃喃地说:“你找错人了。”
趁着身体冰凉,我沿着马路飞奔,路上撞到一具尸体,那尸体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大麻袋,麻袋里漏出几个靶子来。我把那麻袋扛在肩膀上继续跑,有人拦住我找 我要靶子,我就像塞烧饼一样朝他手里塞上一个,这样一路跑一路塞,在麻袋里还剩下三个靶子的时候,我终于跑回了家。我已经跑得没法呼吸了,但一刻也没停 留,直接跑上了楼,把门打开,把门锁好,把沙发在门上靠好;把卧室门打开,把卧室门锁好,把衣柜拉到卧室门上靠好;把卧室里的窗户锁好,把窗帘拉上,把书 桌竖起来靠在窗户上;最后我自己钻到了床底下,两边都用大木箱子挡住。我本来打算自己钻进木箱里的,但我的块头大了点,塞不进去。
我想这样也该够了,这样他们就进不来了,我也出不去了。
我一直蜷缩着,直到夜幕降临。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我不知道。当我打开重重屏障跑出门时,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一点灯光也没有。到处都停电了,有人在黑暗中发出含义不明的叫声。我依稀记得郊区的方向,便撒开腿朝那边跑过去。
很多人跑在通往郊区的路上,但谁也没有说话,我们的身体偶尔碰在一起,又迅速闪开了。我感觉到身后的城市门窗紧闭,那些高楼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谁也不敢再上楼,而地面上堆满了靶子,它们像地板砖一样遍地都是。
最后我和那些奔跑的人们分道扬镳了,他们继续朝郊区跑去,我中途拐了个弯,跑到了近郊的一座大厦里。
那是我们这里的气象大厦,它位于一座小山上,海拔应该算是全市最高的。当我跑进去的时候,整栋大厦已经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知道一定会这样,在这 个时候,越是高处,越是没人敢来,反而也就是越安全的。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沿着楼梯往上跑,跑了很久很久,一直跑到顶楼那个巨大的玻璃房间,从这里可以俯 瞰全城。
我记得自己跑进来的时候,在这栋大厦周围并没有看到靶子,也许因为它在郊区,没有人想到要在这里放置靶子。但我还是不敢冒险,走到窗边又走了回来,始终不敢把头伸出去朝下望。
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转了几圈之后,我背靠着透明的大玻璃窗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天花板上,用带荧光的油彩画着我们这座城市的俯视图:一栋又一栋高楼连在一起,一圈又一圈公路盘在一块,假如能够俯视,在白天,或者在灯光璀璨的夜晚,可以看到,我们的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靶子,一环又一环地围住中心地带。
我呆呆地凝视着黑暗中那个巨大的荧光靶,慢慢站起了身。
我转过身去,打开窗户,一股黑色的冷风强劲地灌了进来,把我的头发吹得朝上直竖。
我朝着那黑暗中看不见的城市探出头去。
(完)
故事三:说出去就会死
1
这是一个阴冷的午后,天地浸淫在惨淡的空气中,四周一片寂静,从朝向街道的窗口望出去,偶尔能望见一两个人慢悠悠地走过。
一个瘦弱的人影从街道尽头慢慢走了过来。这是一个黑色的人,走近点能看出是个女人,再走近点,徐风发现这个女人有点面熟,再走近点,徐风还没想起她到底是谁,对方已经朝着窗口开口了:“徐风。”
“你好啊!”徐风笑着打招呼。是谁呢?声音也有点耳熟。
“徐风。”那女人又喊了一声。
“嗯,你干什么去啊?”徐风还是没想起她是谁。
女人哀怨地看着他,没再说话。徐风有点尴尬,趁着对方在打量自己,他也努力地辨认着对方。这是个长头发的女人,瘦高个子,白色的皮肤绷得发亮,黑色的衣 服紧紧绷在身体上,其紧绷的程度,仿佛随时都会被女人轻柔的呼吸绷裂。徐风盯着她看了一会,还是想不起她是谁,倒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眼前这个 瘦小紧绷的女人,全身似乎正在慢慢膨胀。她的衣服底下似乎禁锢着某些东西,让他身体感到莫名的凉意。
“你不认识我了?”女人瞧了他一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是冯惠。”
“冯惠?”徐风没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瘦吗?我瘦吗?”冯惠急切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我没胖吗?我不是胖了吗?”
你胖了个屁。徐风在心里说了一句。他实在没法将眼前这个紧绷收缩的瘦女人和冯惠联系起来,印象中冯惠是个圆乎乎的女孩,脸色红润,嗓门很大,两个星期前 他们在单位组织的集体旅游时还见过,一转眼竟然变成了这样,要不是亲眼所见,真是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尽管如此,徐风还是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冯惠,他惊讶地 问:“你怎么瘦成这鬼样子了?”
“我….”冯惠刚说出一个字,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浑身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忽然朝四周打量了几眼,将头凑过 来,压低嗓门道:“我能进去说么?”她的气息中带着某种干涩紧缩的味道,徐风被她的表情和气息所感染,感到自己的嘴唇也绷紧了,他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 的嗓子似乎也紧张地缩成了一团,发不出声音来。于是他默默点了点头。冯惠从窗口消失了,几秒钟后传来敲门声,徐风把门打开,冯惠飞快地闪了进来,转身把门 关上。
“喝什么茶?”徐风问。
“随便。”冯惠在屋子里六神无主地转悠着,“这里就你一个人吧?”
“嗯。”
冯惠似乎还是不大放心,每个房间里都转了转,弯腰看了看床底,甚至打开衣柜察看了一下,徐风有些按捺不住,上前把衣柜的门关上:“你干什么?”
“真的就你一个人?”冯惠瞪大眼睛问。
“随便你信不信。”徐风不耐烦地道。冯惠的身体上散发出一股泔水般的发酵味道,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现在他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让这女人进来,看她的神情神神道道的,似乎不太正常。女人瘦就瘦了,怎么连精神都一起瘦掉了?
冯惠呆呆地想了一阵,眼睛朝窗外瞟了瞟,把窗户关上了。许久未擦的玻璃窗为房间里蒙上了一层淡薄的阴影,冯惠转过身来,望着徐风,张了张嘴,欲说还休的样子,发酵的气味愈加浓重。
“什么事啊?”徐风问。
冯惠还是不作声,默默地在徐风对面坐了下来,犹豫地看着他。徐风被他看得不自在,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了起来:“你想说了再说。”
沉默。冯惠在沉默中凝视着徐风,徐风的目光虽然停留在杂志上,却没看进去一行字。他觉得现在这种状况异常尴尬,自己又不是冯惠什么人,没理由承受如此专 注的目光。就在他实在忍不住打算开口时,冯惠忽然动了一下。这个动作被他的余光捕捉,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冯惠惊慌的神情。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腰,两只手死 死地捂住右侧腰部,捂得身体都陷落了下去。徐风起初认为她是什么地方感到疼痛,然而很快就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是痛苦,而是惊恐,似乎腰部有个什么怪物 正要钻出来。她双手捂着要的姿势,也不是通常按压病痛部位的那种紧贴形状,相反,她的两个手掌背部都弯成窝状,似乎手掌底下扣着什么东西。
“怎么了?”徐风问。
冯惠用力地摇了摇头。她的手掌弓起得越来越高,指缝慢慢张开了一点缝隙,冯惠低头看了看,又朝手上加了把劲,手指又收拢了点。如是三番五次,徐风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似乎她手掌下的确压着个东西,那东西还在不断地膨胀。
“那是什么?”徐风把杂志放到一边,站起身来,靠近了冯惠。冯惠紧捂着腰部站起来,踉跄着朝后退,嘴唇抿得发白,拼命摇晃着脑袋。
“给我看看!”徐风断然道。
“不,我不能说……”冯惠猛然喊出这几个字后,立即露出后悔的神情,将嘴唇闭得更紧了,脸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狰狞起来。徐风感到奇怪,自己只是要看看她 腰上压着什么东西,又不是要强迫她说什么,她这句话完全牛头不对马嘴。这种种怪异的举动,让他再也没耐心跟她耗下去,两步冲上前去,不由分说掰开她的手。 冯惠顽强抵抗,又躲又闪又踢,但毕竟抵挡不过,很快便让徐风把手指掰开了。
冯惠的右侧腰部出现了一个饭碗大小的凸起,乍一看似乎是她衣服内垫 着什么东西,再一看,那东西还在不断膨胀,似乎内部有个充气的气球,将这圆形的凸起不断扩大,紧绷的黑色衣服绷得越发厉害了。徐风惊讶地望着这蠕动的一 团,望了望冯惠的眼睛。从他把手指掰开之后,冯惠便处于一种绝望的松弛状态,瘫软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徐风打量着自己,眼皮也懒得抬一抬。
“这是什么?”徐风指着那团膨胀的东西问。
“我也不知道。”冯惠有气无力地道。
徐风试探着把手放到那团东西上,手掌下产生了一种温热柔软的感觉,似乎是触摸到了人的身体。这让他越发感到骇异:这东西看来是冯惠身体的一部分。然而, 冯惠的身体怎么会突然间长出这么大一个瘤子来?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到冯惠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眼睛瞥到冯惠裸露在外的手腕。那截手腕早已瘦得皮包 骨,现在,在手腕上,出现了一个黄豆大小的凸起,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长出来的包。这凸起也在不断膨胀着,几秒钟后,它便达到了乒乓球大小。冯惠绝望地用手 按压着它,但无济于事。徐风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
“我现在告诉你!我告诉你!”冯惠忽然大声喊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旅游?上次,我和杜宇岚、姜春、石华几个人,单独离开了一会,你还记得吗?”
徐风点了点头。这件事才过去两个星期,他记得很清楚。两个星期前,他们单位组织了一次旅游,冯惠虽然不是他们单位的人,但却一直在和单位里的游学亮交 往,作为家属跟了过去。杜宇岚是冯惠的室友,也是徐风的同事,姜春和石华是冯惠的朋友,因为业务上和单位有点往来,也一起去了。他们几个人中途曾经离开大 部队单独玩了一会,徐风还记得,当时快要吃午饭了,带队的肖总迟迟不见他们几个的人影,有些生气。没多久他们出现了,一个个脸色苍白,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 的事情,但是一问起来,却又谁也不肯说。这之后他就没跟他们有什么联系了,杜宇岚一回家就生病,请了病假,前两天才刚刚上班,人瘦了一圈。本来这也没什 么,现在冯惠一提起来,徐风便觉得这事的确有些蹊跷,杜宇岚平时很少生病,怎么旅游后就忽然病得那么厉害了?单位里的人听说她病了,提出要去看她,被她连 连拒绝了。想想她现在消瘦的程度,似乎正和冯惠的情况一样。然而徐风仔细一想,这两天并没有看到杜宇岚的身体出现什么膨胀的现象,她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很不 错,不像冯惠这么紧张。
短短十几秒钟的时间,徐风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念头。他等着冯惠继续往下说,冯惠却再次紧抿双唇,低头察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这短短的十几秒内,她的身体又发生 了显著的变化。那两个凸起的部分已经消减了许多,腰部的凸起变成了乒乓球大小,并且还在持续萎缩中,手腕上凸起的部分则完全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就不曾凸 起过似的。徐风注意到这一点,又吃了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冯惠忽然一跃而起,飞快地冲到门口,打开门冲了出去。她这一系列动作没有任何先兆,实施时 也没有丝毫停顿,徐风一时有些愣神,等他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已经看不到冯惠的人影了。
这件事情让徐风产生了兴趣,他想了想,给游学亮打了个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半天,游学亮才接过来,声音气喘吁吁的:“徐风,什么事?”
“你在干什么呢?”徐风问。
“打球。”游学亮嘿嘿地憨笑着。
“你知道冯惠是怎么回事吗?”徐风直接问。
“冯惠?”游学亮愕然道,“她怎么了?”
“我这不是在问你吗?她出什么事了?”
“她出事了?”游学亮的声音焦急起来,“我好几天没见到她了,她这段时间是有点怪。”
“上次旅游,她碰到什么问题了,你知道吗?”
“是吗?她怎么没跟我说?我问问她,挂了挂了!”游学亮火急火燎地挂了电话。
看来游学亮什么也不知道。徐风回想起冯惠身体的变化,牙根有些发酸。他找出电话簿,又拨了杜宇岚的手机。杜宇岚的手机响了很长时间也没人接听。他连续拨了两次,最后放弃了。
这关我什么事?他耸了耸肩膀,拿起杂志阅读起来。刚看了两行字,脑子又转到冯惠身上去了,他强行把注意力扭转过来,但脑子里仿佛有根强力弹簧,总把思维 朝冯惠身上转。冯惠黑色紧绷的身体在脑海里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竖得笔直……手机铃声响起,他蓦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望着窗外灰色的街道,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电话是杜宇岚打来的,问他有什么事。
“没什么。”他忽然感觉到有些厌倦,打算不再过问此事。
2
第二天一上班,游学亮就嘿嘿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眉毛却耷拉着,又似乎有些发愁。
“你这是什么表情?”徐风说。
游学亮搔了搔头,朝四周看了看,凑进过来,胖乎乎的脖子上冒出一圈细汗,嘴里喷着热气道:“徐风,我昨天见到冯惠了。”
“怎么样?”徐风问。 “她倒是说了不让我告诉你,”游学亮嘿嘿地笑道,“不过我觉得她有点怪。”
“怎么怪?”徐风问。
“她说我要是告诉了别人,她就会死……”
“啊?什么事这么严重?”徐风问,“她都这么说了,你还跟我说?”
“不是,”游学亮急忙解释,“我不是大嘴巴的人,我就是觉得冯惠……”他揣摩了一下词句,放慢了语气,“我觉得她,脑子好象有点问题。”
徐风回想一下冯惠的情形,觉得自己和游学亮有同感,但他还是问了句:“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知道吗?她跟我说…….”游学亮的话被匆匆闯进办公室的杜宇岚打断了。
“石华死了。”杜宇岚说。
徐风的第一个反应是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开口,就看到杜宇岚的视线迅速从自己身上抽离,完全集中到游学亮身上,并且露出吃惊的表情。他跟随着杜 宇岚的视线朝游学亮一望,也吃了一惊。游学亮的神色发生了很大变化,前后判若两人,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慌,这种惊慌使得他的面部 仿佛被一层白色的石膏固定住了一般,惨白而僵硬。他眼神飘忽地打量着杜宇岚,整个身体都有些轻微的颤抖,似乎杜宇岚说的不是某个人的死讯,而是世界上最恐 怖的事情。
“你怎么了?”徐风推了游学亮一把。
游学亮这才回过神来,飘忽的眼神有了焦点,在徐风和杜宇岚两个身上快速地移动了几轮,最终明确地落在了杜宇岚身上。
“石华死了?”游学亮重复了一遍杜宇岚的话。
杜宇岚点了点头:“你跟他很熟?”
游学亮摇了摇头:“他怎么死的?”.
“不清楚。”杜宇岚摇了摇头,“好象是突然发了急病。”
“什么时候死的?”游学亮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
“昨晚。”
“昨晚什么时候?”
“昨晚11点半。”
言简意赅的对话到此结束,游学亮汗水淋漓,脸色煞白,朝徐风摆了摆手,也不等他回话,便径自出去了。徐风莫名其妙,看了看杜宇岚,杜宇岚也转身走了出去。剩下徐风独自站在办公室里,他喝了一杯水,又坐下来在电脑上玩了会游戏,最终还是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外头的大办公室里,大伙正在为石华的事掏人情,一百的钞票集中到杜宇岚手里,杜宇岚一个一个登记名字。徐风也掏出一百元递了过去。
游学亮独自一人坐在偏远的角落里,双眼发直。徐风走到他面前他也没有看见。
“你中邪了?”徐风在他身边坐下来问。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游学亮浑身一抖,大吃一惊地望了他几秒钟,仿佛这才认出他来。
“没事。”游学亮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汗水道。
徐风满心疑惑,但看看游学亮的神情,一时半会也问不出什么。他转移了话题:“你刚才说冯惠怎么了?”
“没怎么!”他的话音还没落,游学亮便飞快地接口,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很快转到一边去了。这情况很不对劲,几分钟前他还追着要徐风听他说冯惠的事情, 转眼间就忽然缄口不语了。徐风心里的好奇膨胀了,他正打算进一步追问,游学亮忽然站起来道:“我还有点事!”说完便匆忙地出了门。这情形让徐风有点眼熟, 他想起昨天冯惠也是这样,先是主动跑过来,仿佛有什么事情非告诉他不可,说到一半的时候,又火烧屁股般地逃跑了。这两口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正想着这事,杜宇岚从他跟前经过,他顺口便问了句:“杜宇岚,你知道冯惠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杜宇岚说。
徐风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杜宇岚的回答这么快,几乎是咬着他的最后一个字做出了回答,听起来很有些奇怪,这反而引发了他的兴趣。
“她怎么忽然瘦了?”他继续问。
“我不知道。”杜宇岚匆匆朝前走,明显想要躲避他的问题。徐风站起来挡住她的去路,她眼神慌张地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便垂下来望着地面。
“你这阵子也瘦得厉害,”徐风不依不饶地问,“对了,前段时间你病了,什么病?”
“肺炎。”杜宇岚有点口吃地道,“肺炎所…..所以瘦了。”
“那石华又是怎么回事?”徐风问,“冯惠说上次你们去旅游的时候,你们几个单独出去了一趟,发生了什么事?”在说这话之前,他并没有想到太多,只是把冯 惠说过的话转述过来,然而,这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这其中还真有着联系。冯惠提到,那次旅游,她和杜宇岚、姜春、石华几个离开了大部队,听冯惠那口气,似乎 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而且正是这事情导致了冯惠身体奇怪的变化。现在来看,那次单独出游的四个人中,有三个发生了问题,只剩下姜春的情况不甚明 了。
“没发生什么。”杜宇岚说着便逃也似地闪开了。徐风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疑云翻滚。他想了想,回到自己办公室,翻出姜春的电话拨了过去,对方提示手机已停机。这让他更加不安,又给他公司打了个电话,对方一听是找姜春,叹了口气说:“死了。”
“什么?”徐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死了。”对方又重复了一遍,“病死的。”
“什么时候的事?”徐风问。
“一个星期前。”
这下四个人都齐了,姜春和石华都死了,杜宇岚和冯惠都瘦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徐华满肚子疑问。正好主任在安排参加石华葬礼的人,由于是出于公务参加葬 礼,大家和石华并无私人交情,谁都不愿意接这趟差事。徐华一想这是个机会,正好借此问问石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主动把任务接了过来。算上他现在还总 共只有一个人愿意参加葬礼,主任还是头疼。没想到这个问题也很快解决了,游学亮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他看了徐风一眼,跟主任说了两句,主任就把另一个名 额安了到他头上。
3
徐风和游学亮离开公司,开着车赶往殡仪馆。路上,徐风不断向游学亮打听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游学亮闭目养神,一 言不发。最后徐风只好闭嘴。在殡仪馆门口,两人买了个花圈,就进去了。由于是白天,还不到追悼会开始的时候,石华的灵堂里人很少,石华的女朋友头上戴着朵 白花在招待不多的来宾。徐风和游学亮走进去,先把花圈摆好,又到石华灵前鞠了三个躬,又安慰了石华的女朋友几句,便打算去看看石华的遗容。走到棺材前一 看,石华虽然睡在殡仪馆统一定制的水晶棺里,却看不到脸,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张白布。
“能不能让我们瞻仰一下遗容?”游学亮问。这话让徐风感到 诧异。原本他们只是代表公司来赠送花圈,瞻仰遗容这程序可有可无,礼数到了也就行了。虽然说两人各怀鬼胎地打着调查情况的主意,但徐风也没觉得必须要看石 华的脸,既然死者的脸上蒙着白布,那么明显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死者的容貌。这点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游学亮这么一说,他才开始怀疑:莫非石华的死状能看 出点什么来?要不也没必要蒙得这么严实。
游学亮的要求遭到了拒绝,徐风和游学亮一起说了不少好话,对方始终坚决摇头。最后那女孩被他们逼得嚎啕大哭起来,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你为什么非要看他的脸?”离开殡仪馆,徐风问游学亮。
“没有啊。”游学亮眼神发虚地道。
徐风看出游学亮不会再说什么,也懒得再问。他把车钥匙扔给游学亮,让他自己开车回去。
“你干什么去?”游学亮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徐风没好气地道。游学亮尴尬地搔了搔头,把车子倒出去,沿着马路开走了。等他的车没了踪影,徐华又返身回到了殡仪馆。石华的女朋友已经停止了哭泣,正坐在灵前喝水,一看到徐风,她立即站起身,眉毛竖了起来。
“你又来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我想看看石华。”徐风说,“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最后一面,我希望能再看看他。”他说得很诚恳,心里却在暗暗骂自己不厚道。
女孩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徐风紧追着问。
女孩看着他,神情很是恼怒,看样子又打算大哭起来。徐风早有准备,抛出了另一个名字:“你听说过姜春这个人么?”
女孩浑身一震,止住哭意,凝视着徐风:“你怎么知道姜春?”
“姜春和石华一样,也是这么死的。”徐风说。他这话纯粹是凭猜测乱说的,但看女孩的神情,显然没猜错,女孩又是一震,对立的情绪消减了不少,声音也和缓了许多:“你怎么知道?”
“石华跟你说过我们上次去旅游的事吗?”徐风说,“那次我也在。”
“啊?”女孩彻底相信了,她上下打量着徐风:“你没事吧?”
“没事。”徐风摇摇头,“最近就是瘦得厉害,身体上老是长些怪东西,听说石华也长,所以想问问看怎么回事。”他把冯惠身上发生的事情搬到自己身上了。女孩听他这么一说,心理防线完全崩溃,终于彻底招供了。
“你来看。”她把徐风引到石华的棺材前,按了按按钮,棺盖升起来,她俯身下去,伸出手时又朝四周打量一番,看看没人,这才把石华脸上的白布揭开了。徐风 凑过头去看了看,石华脸色惨白地躺在棺材里,双目紧闭,典型的死人脸。徐风看了半天,没看出和其他死人有什么不同。他疑惑地望了望女孩,女孩说:“看他的 嘴和鼻子。”
这么一提醒,徐风才注意到,石华的嘴和鼻子看起来的确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怪在什么地方。嘴是嘴的形状,鼻子是鼻子的形状,从哪个方向看都和普通人的口鼻没什么区别,但就是觉得怪。
“怪。”徐风说,“看起来很怪。”
“他就是这么死的。”女孩说。
徐风吃了一惊,迅速转头望着女孩:“怎么死的?”
女孩指了指石华的鼻子和嘴;“你用这样的口鼻能吸到空气吗?”
啊?
这话撬动了一直堵在徐风心中的疑惑,他终于明白石华的嘴和鼻子怪在什么地方了。
嘴还是嘴,鼻子还是鼻子,两者的外观没有发生变化,然而,上唇和下唇紧密地合在一起,连缝隙也没有,仿佛天生就是一个整体。鼻子从正面看不出特别,但从 死者的鼻子下端朝上望,就能看到鼻孔不见了。换言之,石华没有鼻孔,原本应当是鼻孔的地方是堵得严严实实的肉色。徐风换了几个角度发现这两点之后,这才明 白女孩的话是什么意思。的确,谁也没法用这样的口鼻呼吸。照这情况来看,石华是活活窒息而死的。然而,他的嘴唇和鼻子为什么会忽然长得拢到一块了呢?
“这是怎么长的?”徐风问。
女孩连连摇头:“不知道,发病之前还好好的,我跟他在家里看电视,边看边说话,忽然他就不说话了,捂着喉咙,两手伸得笔直,喉咙里‘嗯嗯‘地直叫。我问 他怎么了,他一个劲地指着嘴和鼻子,脸色一下子就通红,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了两句,他脸色就慢慢变了,眼睛翻白,很快就死了。120的医生赶来,一 看就说是窒息,准备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嘴和鼻子都长拢了。”听她这么说,徐风觉得自己似乎也呼吸困难起来,他张开嘴呼吸了几口,仍旧很憋闷。他 朝女孩摆了摆手,离开棺材,休息了一会,这才恢复了正常呼吸。女孩把白布重新蒙上,盖好棺材,走过来问:“你没事吧?当时看到他这样子的人,都觉得自己的 鼻子好像也堵住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没事。”徐风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女孩说,“上次旅游回来后,他就一 直心神不定,总是好像有话要说,每次要说的时候又突然不说了。人就瘦得厉害,一个星期瘦了几十斤,皮肤却没松弛,反而绷得紧。最怪的是,皮肤地下总是不停 地冒出一些肿瘤样的东西,不停地长,好像要把皮肤撑破似的,但过会又自己消了。”
“对对,正是这样。”徐风想到冯惠,连连点头,“他没去医院检查?”
“没。我劝他去检查,他说这不是病。那段时间还一直躲着我,还说什么是不想害了我,又说他们那次旅游很怪,我问怎么怪,他又不肯说。后来家里来了两个女 孩,他跟她们聊天的时候,特意把我支开了。聊完了后,他整个人好像都放松了,那种怪病也再没发过。不过他也只轻松了小半天,后来又变得害怕起来,不停地打 电话,还跟我说如果他突然死了让我不要伤心,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肯说,只是说自己的生死现在捏在别人手上了。我又打电话给冯惠……”女孩说到这里, 徐风蓦然大喊一声:“冯惠?”
“对!”女孩被吓了一跳,“就是冯惠,还有一个叫杜宇岚的女孩,她们两来过之后,石华身上就不再冒疙瘩了,但没过一个星期,他就死了。”女孩说到这里,又 赶紧加了一句:“哦,对了,说起来也怪,冯惠他们来之前,石华一直念叨着,说自己不能害姜春。那两个女孩来过之后,他就赶紧给姜春家打电话,那边说姜春刚 死了,他就失魂落魄,说姜春是自己害死的,还说自己肯定逃不过去,也会死。你说你也是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风苦笑着朝她摆了摆手:“等我查明白了告诉你。”说完便赶紧离开了。他觉得脑子一团稀烂,所有的事情都混到了一起。顾不上多想,他掏出记事本,找到姜春的住址,赶了过去。
在姜春家楼下,他看到一辆白色桑塔纳的尾巴从路口拐弯过去了,他觉得眼熟,再一想那车牌号码,回过神来:这不是自己和游学亮开来的那辆车吗?这么说游学 亮也来过姜春家里,他来干什么?徐风一肚子问题,上楼找到姜春的家人。姜春的家人还沉浸在悲痛中,听徐风说自己是姜春的朋友,好一顿痛哭,双方哀悼了半天 死者,徐风才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对方的回答出乎意料,姜春出事前并没有像石华和冯惠一样消瘦,身体也没有冒出肿瘤样的东西,但就是神情不太对,总是说自 己可能会死。没多久就真的死了,死状和石华一样,口鼻封闭窒息而死。
从姜春家出来,徐风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把所有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
照已经发生的事情来看,冯惠、杜宇岚、姜春和石华四个人,在那次旅游单独行动的时候,遇到了某件事,这件事首先影响了姜春,接着影响了石华,再接下来是 冯惠和杜宇岚,最后是游学亮。让他不明白的是,石华和冯惠他们见面后,姜春就死了;冯惠和游学亮见面后,石华就死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联系,但徐风无论如 何也想不出这是种什么联系。
4
接下来的几天,徐风一直留意着杜宇岚和游学亮。杜宇岚和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体重似乎也在慢慢 恢复。倒是游学亮,短短几天时间,便迅速消瘦下去,和冯惠一样,他的皮肤变得紧绷发亮,整个身体都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在某些时候,徐风能看到他紧裹的衣 服底下猛然冒出的凸起。
“你最近怎么了?”徐风问他。
每当他这么问,游学亮总是悚然一惊,一双眼睛泛着反常的光亮,盯着徐风望上几秒钟,似乎有些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总在最后关头咽了下去。
“我不能说,不能说,”游学亮冷汗淋漓,“我是真的喜欢冯惠,我不能害她……”似乎是怕自己会说出真相来,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跑了出去,身后留下了浓重的泔水味。
一个星期以后,游学亮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公司里的人都觉察到了他的异样,但最终导致他辞职的,却是在一次公司会议上。全公司的员工会议是每周末例行的内 容,游学亮负责的销售部门,照例是由他来作工作总结。游学亮拿着早就写好的总结报告,全神贯注地念着,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这周公司的销售业绩不 错,正在大家听得认真的时候,游学亮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脸色骤然间变得惨白,眼睛朝上翻去,似乎是想望到自己的额头。
于此同时,他的整个头部,猛然膨胀起来,就像是一个气球,忽然被冲入了大量气体,他的头部,在几秒钟之内,胀到了原来的两倍大小,脸上的五官因此发生了严重的变形。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吓坏了,大家纷纷起来,远远地离开游学亮。
“我怎么了?”游学亮肿胀变形的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的脑袋,”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徐风颤抖着道,“你的脑袋好像要爆炸了。”
“不!”游学亮发出一声惨叫,踉跄着冲到会议室的落地镜前,看到自己的形象之后,他发出了更加可怕的叫声:“我说!我全都说!”说完这话之后,更加不可思义的事情发生了:他肿胀得透明的脑袋,在几秒钟内又迅速瘪了下去,很快恢复了原状。
人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切。
半天,徐风小声问:“游学亮,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游学亮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你能听我说吗?”
“说什么?”徐风问。
“你想知道的一切。”游学亮说。
他们两人的对话让其他人迷惑不解,有人提出他们也想听听是怎么回事,但游学亮坚持只能告诉一个人,不是徐风也行,但只能告诉一个人,多了就不行。在这种 情况下,其他人只好放弃了。游学亮朝徐风做了个手势,自己先走出了会议室。徐风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并承诺一定把听到的话告诉他们,这才跟着游学亮走了出 去。
游学亮把徐风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将门反锁好,让徐风坐下来,盯着他看,一言不发。
“说吧。”徐风催促道。
游学亮还是没说话,他目光严肃地盯着徐风,神色犹豫。游学亮以前是个快活的胖子,最近这么一顿瘦,仿佛换了个人,不仅外形大改,连性情也变了许多。徐风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表情,觉得有点紧张。
“快说啊。”他又催了一句。
“是你要我说的。”游学亮说。
“嗯,说吧。”徐风说。
“是你要我说的,”游学亮又重复了一遍,“也是我要冯惠说的,事情都是这样,但冯惠也可以不告诉我,我也可以不告诉你。”
“嗯。”徐风觉得他在说废话,但为了避免冷场,还是答应了一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冯惠,我不想害她。你是我朋友,我也没想害你。”游学亮说完,便正式开始了讲述,“这事是从上次我们旅游开始的……”
5
上次旅游的时候,在中途的一个景点经过时,趁大部队都在休息,杜宇岚和冯惠、姜春、石华他们几个人溜了出来,沿街寻找着当地的小吃。一路走一路吃,不知 不觉溜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两边夹着破败的墙壁,中央只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路,路上还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姜春朝里面扫了一眼,就说这是个死 巷,正要走开时,杜宇岚眼尖,一眼看到小巷的尽头摆着一个摊位。这事让大家都觉得很好奇:在这样一条走不通的偏僻小巷里摆摊,能被人惠顾的机会接近于零。 是谁这么没有经营头脑?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去看看,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走进巷子,迈过巷子里堆着的杂物,走到那摊位前。
那摊位也奇怪,就在小巷 的尽头,背靠着墙壁。摊位不大,一个穿蓝衣服的蓝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前边放着张桌子,桌子上一块白色的纸牌,上头写着几个毛笔字:“秘密出售”。几个人围 在桌前看了半天,始终没看出来这里秘密出售的是什么。蓝衣人低垂着头,任他们指指点点,始终一言不发。
“这里卖什么的?”姜春问。
“秘密。”蓝衣人说。
“这也保密?”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说你卖的是什么,怎么会有人来买?”他们认定这人神经有毛病,说完之后便准备转身离开。蓝衣人盯着他们看了一会,慢慢微笑起来。这微笑缓慢展开,让人看得心头很不舒服。蓝衣人微笑的同时,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卖的就是秘密。”蓝衣人小声说。
这话又引来一阵大笑,姜春笑着问:“什么秘密?多少钱一个?”
“我只有一个秘密,”蓝衣人保持着令人不舒服的微笑道,“一块钱一个。买了才知道是什么秘密。”
“你不说是什么秘密,我们怎么会买?”姜春笑道。
“说得出来的,就不是秘密了。”蓝衣人笑道。
其他人看着他们对答,觉得有趣。石华和冯惠怂恿姜春掏一块钱把这秘密买下来,看这人到底搞什么鬼。
“就当是打发叫花子。”冯惠低声在姜春耳边道。
“好,我买了。”姜春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币,啪地一声押在桌上。蓝衣人把硬币拿过来,小心地收进口袋
“好,我买了。”姜春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币,啪地一声押在桌上。蓝衣人把硬币拿过来,小心地收进口袋,朝姜春招了招手,两人走开几步远,蓝衣人对着姜春的耳朵咕哝了几句,姜春笑着点头,冲着石华他们几个挤眉弄眼。
说完这话,蓝衣人便收拾摊子准备走人,临走前回头嘱咐了一句:“你要记住我说的话。”
“知道,放心吧!”姜春朝他挥了挥手。蓝衣人神色犹豫地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扛着他的椅子慢慢朝小巷外走去。姜春他们几个没急着走,其他几个人围着姜 春,让他说出那蓝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姜春哈哈大笑,正要说的时候,又停下来了:“不行,我不告诉女孩子。”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并不是故意保密,只是逗 逗那两个女孩,那两个女孩也知道这点,所以也没追问,笑吟吟地等着他自己说。姜春说这事要先告诉男同胞,万一有危险,也是男人来承受。这话说得大家又是一 阵大笑。姜春完全没相信那蓝衣人的话,他把石华拉到一边,两人嘀咕了几句。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蓝衣人还没有走出巷子,他们的话刚说完,那蓝衣人忽然扔掉 了扛在肩膀上的椅子,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另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咽喉。这种变化让几个人吃了一惊,跑过去看时,蓝衣人咽喉内发出啊啊的叫声,嘴唇却一动也 不动,脸上涨得通红。
“你是不是病了?”冯惠弯腰问。
蓝衣人摇了摇头,一把将冯惠推开,伸出食指,直指着姜春,目光凌厉地望着 他。姜春和石华两人面对着目光,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连连后退。杜宇岚打电话叫了救护车,然而,没等到救护车赶来,蓝衣人就已经断气了,临死前他一直死死地 盯着姜春,眼里流露出来的怨毒目光,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
救护车赶来后,发现蓝衣人的口鼻已经完全长拢,没法做人工呼吸。蓝衣人就是这么活活窒息而死的。
回大部队的路上,几个人都觉得心神不安,冯惠和杜宇岚几次向姜春他们打听蓝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人却死活也不肯说。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听到这里,徐风忍不住追问。
“后来,石华把这事告诉了杜宇岚和冯惠,姜春就死了;冯惠把这事告诉了我,石华就死了;现在我告诉了你,估计冯惠也活不成了。”游学亮说,他眼神阴郁地 看了一眼徐风,似乎在等他阻止自己说出最后那几个字。但徐风的目光充满强烈的好奇,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游学亮。游学亮的眼神更加阴郁了:“那天,蓝衣人在姜 春耳边说的话是——‘你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去,我就会死。’”
“什么?”徐风愣住了,“就这么一句话?”
游学亮点了点头:“就是这一句,这句话就是秘密。”
徐风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你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去,我就会死——这句话本身就是秘密,同时又是一个诅咒,姜春把这话说出去了,蓝衣人就死了,石华把这话说出去了,姜春就死了…….徐风总算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这么说,现在冯惠已经死了?”
游学亮缓缓点了点头:“应该是这样。”他略微顿了顿,又道:“现在,我的命就捏在你手里了。”
徐风目瞪口呆。
照这么看来,现在的情况是,如果自己把这秘密说出去,游学亮就会死,而同时自己的命也就捏在别人手里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徐风问。
游学亮苦笑一声:“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6
冯惠果然死了,死状和石华一模一样,同样是窒息而死。游学亮悲痛欲绝,却又无可奈何。
徐风这几天总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憋着什么东西,浑身胀得难受,那个秘密折磨得他坐立不安,似乎不找个人说出来就难受。倾诉的愿望在全身游走,他常常能感觉 到自己身上不断地膨胀起一团东西,从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紧绷的皮肤和瘦削的容颜,而那个秘密不断从皮肤下膨胀出来,似乎随时都会破体而出。他现在总算知道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这种膨胀的滋味实在难受。一个人的身体是不可能承载这样的秘密的。好几次,他都准备对人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下来—— 这关系到游学亮的生死,同时也是把自己的命交出去,这种事情不能不慎重。
然而,秘密憋在心里,即使全身紧绷着,这秘密也仍旧不时想要冲出体外——多么难受,几乎比死还要难受。这秘密在他心中发酵酝酿着,他的身体散发出泔水的味道。
游学亮常常惊恐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担忧。对死亡的恐惧清楚地写在游学亮脸上,徐风咬牙望着他,两人常常相对苦笑。
我还能坚持多久?
你还能活多久?
这世界上谁能抵挡秘密的折磨?
在最难受的时候,徐风身上同时冒起了7、8个凸起。他无意识地狂奔着,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他带着再也无法掩藏的秘密,一路狂奔,想要随便找个什么人说出 去。然而,不凑巧的是,时间已经太晚了,这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跑了不知多久,才在一条墙壁的根下,见到了一个乞丐。他疯狂地扑过去想要诉说,却被乞丐 的形状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那乞丐瘦得如同骷髅,皮肤紧绷在身体之上。他全身到处都是碗口大的破洞,破洞内裸露着鲜红的血肉。徐风看着他的时 候,他的胸口正迅速膨胀起一团,那一团血肉膨胀起来,无限膨胀之后,忽然“砰”的一声,绷得透明的皮肤爆裂开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泔水味填充在空气里,乞丐 身上又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乞丐无声地呐喊着,脸部因为痛苦而扭曲,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双手在空中挥舞,手臂尽头的双掌早已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臂 挥舞着。徐风惊恐地望着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蠕动的凸起——难道自己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吗?
“你看到他了?”杜宇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徐风蓦然回首,杜宇岚正黯然地望着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跑到了杜宇岚的家门口。他心头猛然涌起一个憋了很久的疑问:杜宇岚也听到了那个秘密,为什么她一点事也没有?
不等他回答,杜宇岚已经先开口了:“游学亮把那个秘密告诉你了吧?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当初也是你这样,浑身胀得难受,不说 出来仿佛就会死。但是我不想害石华,也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所以我找到了这个人,”她指了指乞丐,“他不会说话,也不认字,连手掌都没有,也就不能比 划,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了他,这就是最保险的,他肯定不会说出去,对吗?”
徐风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那个被秘密折磨得痛苦哀号的乞丐——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折磨吗?
他望了望杜宇岚,又看了看自己,又转身狂奔起来。
他要找一个人,随便什么人。
今夜,必然有人在街头游走。这世上的人,有几个人能抵抗诱惑,不去打听别人的秘密呢?
(完)
故事四:食尸者
报纸上又登出了这样一则新闻:一名70多岁的老太太,无儿无女,独自靠捡破烂为生,前不久在其居住的小平房里突发脑溢血死亡,一个多星期后,邻居们闻到腐烂的味道才发现尸体……
这样的新闻总是让苏亚感到毛骨悚然,她放下报纸,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将所有的灯都打开,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制造出一种热闹的景象。然而还是寂寞,房间 里安静的灰尘早已被她擦去,空气透明得近似真空,一切都各安其位,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这就是独居的好处。她很享受这种生活,但是报纸上那些孤独者死去 的消息,总是会让她产生不安。
假如有一天,我自己突然死去了,那会如何呢?
她想象自己在这所宽大的房子里,突然暴发了某种疾病,或者发生了某种意外,例如触电或者煤气中毒之类,她想象着自己倒在地上,挣扎许久之后死去,就这样静悄悄地死去。
如果真是这样,要多久才有人发现自己的尸体呢?
这个问题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感到胸口一阵憋闷,连忙去打开窗户,同时深深呼吸了一口黄昏时带着炊烟气息的空气。窗外那条安静的街道,在黄昏时更加寂静 了,人行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路中央也很少也车辆经过,偶尔开过去一辆车,也开得缓慢而安静,四周陈旧的楼房在这片缓慢和安静中矗立着,斜阳染得它们一片暗 黄,一切都仿佛沉入了岁月深处。
她正要从窗口抽身回来,眼角却依稀有个什么东西一闪,她留神去捕捉那一闪而过的影像时,却什么活动的东西也没有看见。
也许是一只鸟,或者一只狗吧。
几分钟后,楼道里传来一个孩子惊恐的叫声:“谁?”她赶紧走到门口,从猫眼里朝外望去。这一层楼总共只有两户人家,对面人家的孩子手里拿着钥匙,满面惊慌地站在家门口,眼睛望着通往楼上的楼梯,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猫眼所能观察到的范围非常狭小,只能看到门前一小块地方,楼梯上的情形是看不到的,从孩子的表情来看,他此时也并没有看到什么,那种搜寻的目光表示,他正在寻找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
孩子望了一阵之后,嘴里嘀咕了几句,匆匆忙忙打开房门,一闪身走了进去,砰地一声将门关严实。
苏亚遗憾地轻声叹了口气。对于这个世界,她常常感觉自己被排斥在正常生活之外,也许只有通过这样的暗中窥视,才能望见她所渴望的一种生活。正要离开猫眼之时,却发现门外墙壁上的阴影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稍微等了一会,一个人很快出现在猫眼的视线范围内。那是一个瘦长的年轻人,一身漆黑的衣裤,皮肤白得仿佛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他无声无息地走下楼梯,没有发出一点响动。苏亚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知为何竟然打了一个寒噤。
那人在楼梯下站了一会,朝苏亚这边望过来。那双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忧郁神情,仿佛看到了苏亚似的,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苏亚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准备闪开,忽然记起来,自己是躲在门后,那个人不可能会看到自己。
但是那人的神情,的确是像看到了她。他朝苏亚的门前走来,走路的姿势像一只猫,落地无声。
伴随着他迎面而来的,是一种奇特的气息。起先,苏亚并不知道那气味从何而来,但是随着那人走近,那气味也就越浓,很独特的味道,不能说是臭气,可是却让人觉得恶心,似乎在什么地方曾经闻到过。
男人在苏亚的门前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站立了一小会。这么一点时间,在苏亚看来却漫长无比,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双眼紧盯着那男人尖尖的双耳——没 错,她没有看错,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来,那男人的双耳,的确比寻常人的更加尖耸,从楼道的窗口里射出一缕斜阳,金色的阳光停留在他的耳朵上,那又薄又尖的耳 朵被照得有些透明,耳朵上覆盖着一层长长的金色绒毛。
苏亚无法控制地深呼吸了一下,粗重的呼吸声在她自己听来似乎是太大了,而更让她感到心跳加速的是,门外那男人仿佛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吸,那双尖尖的耳朵忽然动了一动。
无名的恐惧像雾一般将苏亚包裹起来,她觉得自己身子有些发软,却不敢离开门边——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轻微颤抖的身体,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然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那颗心脏正擂鼓般地狂跳着,声音大得让她心惊肉跳。
男人的耳朵不断地动着,他略微侧过头,仔细倾听着门内的动静,那姿态让苏亚想到觅食中的狼。
男人倾听了一小会之后,慢慢朝门上靠过来,一只眼睛凑到了猫眼上,苏亚只看到一只乌黑而冷漠的眼睛在猫眼中越变越大,她紧张得全身僵硬,却丝毫不敢离开 ——虽然说从外面无法窥视猫眼中的物体,然而,倘若她贸然将眼睛从猫眼上挪开,猫眼中光线势必会发生变化,这很可能会引起门外那男人的注意——她不知道自 己为何会如此害怕,这种恐惧来的强烈而无道理,仿佛锁链一般将她牢牢地捆住了。
男人的眼睛凑到了猫眼之上,苏亚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两双眼睛在猫眼的两端对视着,令人恶心的味道更加浓烈。
就这样不知静默了多久,眼前忽然一亮。男人离开了门边,耸起鼻子嗅了嗅,似笑非笑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下了楼梯。
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苏亚一直屏住呼吸看着他从楼梯转弯处消失,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一霎那间用尽了,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
等回过神来,她心里除了恐惧之外,竟然隐约还有一丝失望,这让她有些惶恐——自己在失望什么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苏亚一直感到心神不宁,仿佛在期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又仿佛在害怕着什么。她常常竖起耳朵倾听楼道里的动静,人们的脚步声就像是一个信 号,让她猛然从沙发上跳起来,直扑倒猫眼上——然而她看到的依然只是那些普通的、陌生的邻居,没有看见那天那个男人,那个像猫又像狼的男人,只有他,在这 么多年内,只有他一个人,不为任何明确的目的,曾经想要和她进行某种交流。
有多久没有这样不带目的地和人交流了?
苏亚记不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亲密的朋友都疏远了,大家都那么忙,连一个电话的功夫也没有,她的生活就像一张脱水的羊皮,越来越皱缩,越来越没有弹性,每天 除了定时到公司交画稿之外,就是在街头闲逛,而这样的闲逛,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无论她多晚回家,也不会有人责怪,也不会有人牵挂。
这样的生活好吗?不好吗?她不知道,但那天那个男人的窥探,让她发觉了自己内心的一些渴望——她渴望有人关注自己,即使是这样不怀好意的关注,那也表明,她至少和这个世界,还有着工作之外的某种联系。
哪怕是被人抢劫一次也好,有时候她这么想,那样至少会有警察来询问她的生活。
这天,她又独自闲荡在一条寂静的街道。对她而言,繁华或者寂静都没有多大区别,在人群深处,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孤独。她将手抄在口袋里,两只脚高高抬起 又落下,歪歪斜斜地走着外八字路,像当初在学校里一样,不计较形象和仪态,自由自在地走着。她是自由的,因为她是孤单的。
她忽然觉得身后有谁在跟随着她。
她蓦然回头,身后是空荡荡的大街,两旁高大的建筑将街道围得仿佛一条肠子般狭长深远,头顶的天空也是一片飘带般狭长的蓝色,除了几只匆匆而过的猫狗,没有别的人。
有谁会跟踪我呢?她自嘲地一笑。
但是那种被跟踪的感觉依然存在,并且越来越强烈,当一阵风从背后袭来时,随风而来一股异样的味道,那不是腥臭,也不是芬芳,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只让人觉得讨厌,又仿佛有些悲伤。这股味道一进入鼻子,苏亚的脊背便下意识地绷紧了.
就是这种味道,几天前在家门口出现的的那个黑衣男人,就是这种味道!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
苏亚感到冥冥中似乎有某种提示,对这个男人和这股味道,她既感到恐惧,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接近。
她再次回了回头,身后,阳光盛大地铺展在建筑外墙和地面上,即使是背阴的一面也并不显得阴暗,一切都坦坦荡荡地曝露在阳光下,而身后这条蛇一般的长街,并不见半个人影。
在很久以前,这条长街是非常热闹的,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高大的建筑,四周是破破烂烂的平房,阳光在夏季异常猛烈,家家户户都敞开着门,从长街的街头到结 尾,到处都可以看到人,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那时候的苏亚,和一大帮小伙伴们,在这座城市的各条街巷里出入这,玩着他们自己创造的游戏。想起小时候,那么 多人,那么多朋友,苏亚不由露出了微笑,当她回过神来时,眼前依旧是空荡荡的大街,什么也没有。
依旧是自己独自一个人,在过去曾经游戏过的地方游荡,来来去去,那些被夏季盛阳晒得灿烂如金的时光,永远不会回来了。
奇特的味道越加逼近了,一种柔软而又缠绵的感觉从背后袭来,她不动声色,加快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矗立着一动新建好的低矮建筑,建筑正上方悬挂着“阳光老人俱乐部”几个字样,那里没有一个人,但是门前有苏亚需要的东西。她快步朝那里走过去,很快就停留在老人俱乐部前,抬起头假装欣赏着建筑外墙上的挂着的宣传板。
她的目的并不是宣传板,在老人俱乐部门前,那面明亮的大镜子里,苏亚清楚地看到自己一个人站着,身后是深邃的长街,一切都被太阳照得雪亮。
那种味道更加浓烈了,反射出强光的大玻璃镜内,逐渐出现了一点黑色,尽管那么遥远,仿佛远在街道的另一端,从那柔软而敏捷的步态上,苏亚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前几天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黑衣男人。
他果然来了。
苏亚感到自己一直在等待他来,也一直在抗拒着他,这种复杂的感情从何而产生,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仿佛是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亲密朋友又突然出现了……她咬了咬牙,将这种古怪的感觉甩到脑后。
镜子里的男人越来越近了。
苏亚的心狂跳起来,她想要回头猛然盯着那男人,却发现自己丝毫没有这样的勇气,于是,在她自己都没有弄明白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跑了起来。起初几步是犹豫的,随时准备停下来,但是她从镜子里看到,随着她的起跑,那个男人的脚步也加快了,这让她的心揪了起来。
她迈开双腿狂奔起来。
这条街道笔直而长,苏亚跑起来才发觉,它实在太长了,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她一刻也不敢停留地迈着双腿,身后听不到一点脚步声,但是从风里带来的气 味告诉她,那个男人正在追赶她,因为那气味现在变得潮湿起来,仿佛浸泡了汗水一般。她不敢回头,只是这么急速地狂奔着,渴望跑到有人的地方。
这并不是生命的危险。
有个声音在脑海里提示她。
是的,她没有感觉到生命的危险,但是那是比死更让她害怕的东西。这样的急速奔跑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是这样的黑衣男 子…….苏亚的思绪迅速地旋转起来,一些被遗忘许久的记忆,仿佛杯底沉淀的酒渣一般,随着她的急速运动,又浮到了表面。
她记起来了。
很多年前,就是在这条街道上,也是这样的夏季,阳光照得大家都猛烈的出汗,她和小伙伴们浑身汗得透湿,在长街上玩着躲迷藏的游戏。她一个人偷偷溜进了某 处墙壁的缝隙里,那道缝隙是她在不久前发现的,隐藏在一些垃圾和破烂之后,刚好够让她这么小的身子藏在里面。负责寻找的孩子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其他的孩 子一个接一个被找了出来,只有苏亚,依旧躲在缝隙之中,没有被发现。孩子们一起寻找起她来,这让她越发觉得有趣,捂着嘴一个人吃吃地笑,从遮挡在外的垃圾 之间望出去,孩子们纷乱地在长街上窜来窜去,寻找着一切可能藏人的地方,最后,他们失去了耐心,认为苏亚可能藏到另一条街上去了,于是他们浩浩荡荡地转到 了下一条街道继续寻找。孩子们的脚步声走远了,街道安静下来,苏亚又藏了一小会,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她正要从墙缝里钻出来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让她又缩了 回去。
这次来的并不是她那些小伙伴们,光从脚步声就可以听出,这是大人们在奔跑,奔跑之中还夹杂着呼喊之声,仿佛在抓小偷。喧闹的声音海潮般 从苏亚面前涌过,继续朝前方涌去,苏亚好奇地掀起挡在前面的垃圾,望着远去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街道很快重新恢复了平静,人们潮水般来,潮水般 去,空荡荡的石板路上,没有留下一丁点的痕迹,小伙伴们也不知游荡到了什么地方,大概早已忘记了还有一个人没有被找到。苏亚独自缩在墙缝里,莫名地产生了 被遗弃的悲哀,这条熟悉的街道,生平第一次,让她觉得有些冷漠了。
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苏亚心中一喜,以为是小伙伴们来了,连忙重新将自己掩藏好,只留下供观察的一点缝隙。
来的并不是小伙伴,而是一个男人。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全身裹在紧绷绷的黑衣服里,衣服比他本人更瘦,他几乎快要将衣服撑破了。他走路的姿势十分敏 捷,像一只猫,眼睛警惕地四处打量着,那张苍白的脸上充满了紧张的神色。苏亚本能地感觉到这个男人是她必须提防的,她一动也不敢动地缩着身子,眼睛却更加 密切地注视着那男人。
那男人并不是独自一个,他肩膀上扛着一个大件的物体,起初苏亚以为那是个大麻袋,等那人走得近了,她才发觉,那人肩上扛着的,竟然也是个人,不由大为惊讶。
肩膀上那人是个女人,年纪很老了,一头花白的长发从男人的肩头垂下,她的头也这么倒悬在男人肩头,一双眼睛似睁非睁,间或发出一两声呻吟。
苏亚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这种味道,正和多年以后她在另一个黑衣男人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非香非臭,令人厌恶。
男人和女人经过苏亚身边时,女人的眼珠忽然转动了一下,她的眼光停留在墙壁上,苏亚感觉到她看到了自己,连忙又朝里缩了缩,不料这一缩,反而弄出了响声。
“谁?”男人猛然跳开来,凝视着墙缝。
苏亚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这男人让她害怕,那女人也让她害怕,她只是抱着双腿,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
“快走吧,别管这么多了。”女人呻吟着到。
男人摇摇头:“也许是个叫花子,可能快死了。”他快速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行了,你有我还不够吗?”女人生气地捶着男人的脊背,那双枯黄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不够嫩。”男人毫不客气地说。
嫩?
这个词让苏亚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最近一直在孩子们中流行的一个传说,据说在这座城市里,来了一群怪物,它们每到夜晚就会从城市的角 落里钻出来,专门抓住那些夜晚还没有回家的孩子们,把他们抓紧洞穴之中,烧开一锅水,放好油盐酱醋,然后将孩子扔进去……这个故事有许多个版本,有的版本 里,那些怪物并不是煮食孩子,而是用火烤,细节虽然不同,但是吃人的怪物这一点,无论城南城北,说法都是完全一致的。由于这个传说的出现,每天夜幕刚刚降 临时,全城的孩子们都缩在家中不敢出来。但是这还不够。传说并不仅限于在孩子们中间传播,连大人们之间也开始流传起来,大人们的神色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重, 警察特别组织了巡逻队昼夜巡逻,但是,人们还是不断发现吃得只剩下骨架的人类尸体——这也是传说,苏亚自己并没有见过那些骨架,所以她心里一直半信半疑。
然而那天,那个黑衣男人说的话,却让她立即联想到了这个传说。
那男人嫌那个老女人的肉不够嫩?那么自己的肉应该比较合他的胃口了……苏亚越想越害怕,眼见着那男人缓缓放下了那个老女人,朝自己这边走来,她眼睛越瞪越大,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不要吃我!”
这一声喊叫让男人全身一震。
没等他有什么反应,潮水般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那些追逐的人们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一瞬间便冒了出来,飞速朝他跑了过来。男人愣了一下,回头望望坐在地上的老女人,便独自一人飞奔起来。
“等等我,带我走呀!”老女人悲戚的声音被潮水般的人声淹没了,人们密密麻麻朝男人奔跑的方向覆盖过去,老女人朝那个方向努力爬动着,爬了不到两步,便失去了力气,只是徒然地朝前伸着双手,喃喃道:“别扔下我……”
苏亚一直缩在墙壁里,警惕地望着这个女人,既不敢出来,也不敢说话,直到这女人一口一口地吐尽最后一口气,再也没有动静。
这件事对苏亚的刺激很大,当天发生的事情,她过后便完全忘记了,许多年来从未记起过,若不是许多年后的今天,自己被一个同样的黑衣男人追踪,她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
怪不得自己觉得这种气味似曾相识,原来早在八岁那年,自己就曾那么近地闻到过这种味道。苏亚一边想一边跑着,脚底下毫不含糊,她朝身后瞥了一眼,黑衣男 人依旧跟随自己,跑得十分轻松——当年那个黑衣男人有没有这么尖的耳朵呢?她没有印象了,她依稀记得,那个老女人当时就死了,事后人们发现她并不是吃人的 怪物,而是被怪物掳去要吃的食物,幸好半路上被苏亚的尖叫引来了人们,这才免去了被吃的命运。不过她的命运也并不比被吃更好,她是一个寡妇,无儿无女,也 没有亲戚朋友,尸体被几个单位推来推去,后来已经发臭了,这才被民政局拿去匆匆烧了,据说骨灰也没有掏出来,就留在焚尸炉里,和其他人大量的骨灰混在了一 起。苏亚以前不记得这件事,现在想起来了,她不由感到奇怪——既然那女人是那个黑衣男子掳去的食物,为什么她还那么迫切地想要和他一起走?她回想起他们之 间的对话,那实在不象是吃人的怪物和食物之间的对话,倒像是一对私奔的情人——如果年纪不是差别那么大的话。
苏亚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鼻间忽然闻到极浓的那种味道,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脊背,她全身触电般地一震,忽然发现自己跑了这么久,其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小姐,你不用害怕。”黑衣男人继续将手搭在她肩上,语气温和地道。
苏亚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要吃我?”她突如其来地问。童年时代那个被遗忘的传说重新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即便心里充满了恐惧,在这个明知自己已经无法逃脱的时候,她决定先弄清楚那个传说的真假再说。
男人露出惊异的神情——其实他还很年轻,甚至算得上俊秀,只是脸色太苍白了,神情也太过阴郁。
“你听说过我们?”他惊讶地问。
这么说那个传说是真的?他们真的是吃人的怪物?苏亚恐惧之极,却反而轻轻笑了:“准备怎么吃我?煮还是烤?”她很奇怪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个问题,这是她童年的另一个疑问,在吃人的传说流行的年代里,苏亚一直疑惑怪物们吃人的方式。
男人也笑了,这一笑便露出了一排细小而锋利的牙齿,那是猫一样的牙齿,每一颗都很小很尖利。
“这是我们的名片。”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精美的名片递过来,苏亚机械地接过来,朝上面扫了一眼,一行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为孤独的你解决你最担心的问题。”
眼前倏然一闪,黑衣男人已经飞快地跑远了,仿佛一枚远去的子弹,当她发现他在离开时,他已经快要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如此惊人的速度让苏亚呆了一呆——以这种速度来看,黑衣男人先前追逐自己,完全是在“走”而不是在“跑”。
黑衣男人消失了。
苏亚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捏着那张名片,慢慢地往回走。
为孤独的你解决你最担心的问题。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是孤独的吗?
是的,她知道自己是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现实中认识的人,如果这还不算孤独,那么孤独肯定是不存在的。
孤独的自己,最担心的问题是什么?
她想了很久,一会儿觉得自己什么都需要面对,什么都需要担心,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解决,没有什么能难倒自己。
那么还担心什么呢?
除了那一行字之外,名片上还有一个名字——舒明,这大概是刚才那位黑衣男子的名字,底下是公司电话、邮箱,但是没有公司名称和地址,这倒是很奇怪。
不,我没有什么要担心的问题——她下定了决心,不再理会这张名片,回到家中之后,将名片随手朝桌上一扔,顺手抄起旧报纸堆,无意识地翻了起来——一些打 着红色标记的新闻是她特别关注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类新闻就是如此关注,每当看到,便会标记下来,直到报纸上落满的灰尘开始呛人,她才会将那些 旧报纸扔掉,然后继续在新的报纸上寻找相同类型的新闻,继续标记,继续保存。
她一一翻看着这些大同小异的新闻,心头闪过无名的悲哀,一个念头猛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她忽然明白了那个黑衣男子的职业是什么。
她也终于明白了,孤独的人最害怕的是什么。
她想起当年街头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多么害怕被另一个黑衣人所抛弃。
她现在理解她了。
只是她还不理解他们。
名片还扔在桌上,她拿起来,依照上面的电话,缓缓地按下键,按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
真要如此吗?必须如此吗?
她再次询问自己,事情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然而当她想想自己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如此的孤独,这件事情,似乎也只有如此解决。
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她一鼓作气地拨打了电话:“喂?”
“喂?”对方是那个黑衣男子温和的声音。
“舒明?”
“嗯,是我,”她感觉到舒明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笑了,甚至听到他咽了一口唾沫,“我知道你一定会打电话过来。”
“为什么?”
“因为你很孤独。”
“嗯。”
“你大概已经明白我们的服务内容了?”
“明白了。”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你们的收费情况呢?”
那边轻轻笑了一下:“我们不收费,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这倒的确是真的,她又颤抖了一下。
她也终于理解了他们。
“你们是什么?”她问。
“人,”对方说,“我们也是人。”
“但是你们为什么……”她没法继续说下去了。
“人类的历史上有很多灾难,”舒明说,“有时候是旱灾,有时候是涝灾,有时候是蝗灾,或者其它各种灾难,很多时候,粮食都是匮乏的,人吃人的事情,在历史上也并不少见。”
“对。”
“有一个时期,这种粮食匮乏的局面持续得太久了,以至于好几代人,都不得不依靠吃人来生存下来……”
“是吗?”苏亚的心里发酸,“我没有听说过。”
“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流传下来,”舒明笑道,“那些习惯了吃人的人们,有一部分的身体内部结构发生了变异,”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下去,“他们除了人之外,再也无法消化其它的食物。这种人就是我们的祖先。”
“你们吃了多少人?”苏亚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形状。
“我们不吃人。”舒明苦笑道,“我们也是人,没有人喜欢吃人,我们也不喜欢,吃人总是让我们产生罪恶感,自从食物丰富以来,我们的祖先尝试过各种人类的 替代品,但是没有办法,我们的身体机能注定了我们只能吃人。最后,在良心和生理需要之间,我们的祖先采取了折中的办法——他们吃尸体,并且只吃尸体,我们 自称为食尸者——这种传统一直延续下来,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有严格的法律,和你们普通人类一样,甚至更好,自从几千年之前我们这一种人产生的时候开始, 我们就从来没有为了口腹之欲而杀过一个人。”
“有那么多尸体吗?”苏亚十分怀疑。
“不,远远不够,所以我们的人数也越来越少,现 在,全世界的食尸者大概只剩下不到1万人——你应该觉得我们高尚,长期以来,人类曲解我们,围剿我们,猎杀我们,而我们除了躲闪,什么也没做,”他又苦笑 了一下,“也许我们天然就觉得心中有愧吧,吃自己同类的尸体,这是我们的原罪。”
“那么你们的服务?”
“我正要说到这里,”舒明 耐心地道,“所有的顾客都会愿意知道我们的历史,我们也很愿意解说。到了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尸体被火化,我们的食物也越来越少,有一段时间,我们减员的 速度可以和瘟疫中死去的人数相媲美,直到近五十年来,我们找到了替代的办法,这才维持了人数的稳定。”
“我知道了,”苏亚代替他说下去,“你 们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越来越多孤独的人,他们活在世界上,没有人理会,也不认识任何人,他们死了,也没有人替他们处理后事,甚至死了很多天之后,直到尸体 发臭了,才被人发现,”她看了一眼那些报纸,那上面全都是这样的新闻,“于是你们开始了这项生意,你们帮那些孤独的人处理他们的尸体,”她闭上眼睛,深深 地吸了一口气,“你们吃掉我们的尸体!”她没有留意到自己在这里的人称代词已经由“他们”变成了“我们”。
“是的,你说得没错,”舒明的语调很平静,“几乎所有孤独的人,他们都不害怕死亡和疾病,但是他们却很担心自己死后尸体孤独地发臭。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现在甚至有了存货。”
当然,世界上孤独的人越来越多了,苏亚想。许多年前那个老女人,那么渴望黑衣人带走她,因为她知道,只有那个黑衣人,会认真地将她的尸体消灭干净,不会 让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形象以腐败告终——老女人没有那样的幸运,她的心愿被年幼的苏亚破坏了,她的尸体也终于在荒凉的人世间腐臭,然后被遗弃。
苏亚想到自己的孤独——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她就一日比一日孤独,许多年前的老女人,也许就是许多年后的她自己,她想到自己独自在房间里死去而腐臭的情形,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
幸好这个世界上有食尸者——他们是聪明的,只要一张名片,不用说更多的话,他们知道,孤独的人最终会明白这个道理,最终,他们双方会取得联系,各取所需——我需要安静,而他们需要食物。
“我们怎么合作?”她一边想着,一边冷静地问。
“我们每三天给你打个电话,如果是大热天,则是每天一个电话,你只要接一下表示你还活着就行,如果有事外出,你最好在前一天的电话里告诉我们联系方式和 外出地址,这样方便我们追踪你——如果你没有接我们的电话,我们会在第一时间赶到你的家中,确认你死亡之后,我们会处理你的尸体。”
“不错,”她说,“那我的财产怎么办?”
“我们不负责,”舒明笑道,“通常孤独的死者,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去向,也没有人发现他们已经不在了。”
“所以房屋和财产就归你们了。”
“你也可以用其他办法处理,但我们不负责。”舒明道。
“就归你们吧,你们明知道我没有其他的处理方法。”苏亚疲倦地道,“你什么都说了出来,难道不怕我泄露出去?”
舒明笑了:“你向什么地方泄露?”
苏亚怔住了。
是啊,我连一个可以传播小道消息的熟人都没有,孤独,多么纯粹的孤独。
舒明轻轻地挂了电话,苏亚叹了一口气,将桌上那些孤独的死亡者的新闻都扔进了垃圾桶——不需要这些新闻了,她不用再为这样的事情担心,自己将会消失得很彻底,不会丑陋,也不会发出恶臭,这就足够了。
窗外,天空明朗而灿烂,以后,每天都会有一个电话——多么荒谬啊,今后,与自己联系最多的,竟然是已经蜕变为异类的他们。
她打开窗户,探头出去,繁华的城市在她的目光下喧嚣沸腾,这是一个多么繁华、多么热闹、多么拥挤、然而又多么荒凉和空旷的世界!
(完)
故事五:减肥
徐晓又喝醉了。
这样的夜夜买醉,一年多来似乎已经成为习惯,倘若有一个夜晚是清醒的,她的心中便会充满强烈的罪恶感,似乎是亏欠了一份债没有偿还。
她歪歪斜斜地走着,凌晨三点的街头,即使是习惯了夜生活的人们也都已经睡了,这是一条色狼出没的大街,每个女人经过这里都感到害怕,只有徐晓是安全的,甚 至是过于安全了。有时候她会自嘲地想:碰上我,也许那些色狼反而觉得不安全了吧?这么想着,她凄惨地笑了起来,路边黑漆漆的橱窗玻璃里隐约映出一个人影。 她朦胧中望见那人,不由吃了一惊,踉跄后退几步,凝神一望,那个体态雍容的人影原来是自己的。面对自己她似乎恢复了几分清醒,怔怔地看了许久——这样看并 不能看得多么真切,只依稀望见那一身得体的服饰裹着一个风韵犹存的身子。
其实,这样也并不难看啊。她怔怔地想。
然而,就在此时,许诸良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没办法,你胖了,一点灵气也没有,我没办法假装喜欢你……”
她忍不住呜咽一声,继续踉跄着前行——两年来一直如此,每当她对自己略微有些欣赏,许诸良那些话总是会一遍一遍仿佛录音般出现在脑海里,让她对自己彻 底死心——是的,胖了,老了,看上去是凝固的一团肥肉,没有人喜欢也是很正常的。她苦笑着,打了一个刺鼻的酒嗝,不由悲从中来,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就算知道丈夫变心的原因,她也毫无办法。两年来,绝食、瑜伽、针灸、蛔虫……各种稀奇古怪的减肥方法她都尝试过,但是体重依旧只升不降,加上减肥造成 的精神紧张,整个人变得毫无神采,许诸良虽然还没有和她离婚,但是已经有大半年不曾回家,在外边公然和一个女人以夫妻相称,这段婚姻的毁灭是必然的结局 了。
而她也终于绝望了。
没有什么能这样彻底地摧毁一个女人,虽然她依旧是大家公认的美女,但是丈夫每次见面的恶意刺激,让她最终认定自己是一个无法挽回的丑陋女人,而这丑陋的根源就是肥胖。
如果能够减去这一身的肥肉,就是死也甘心。她默默地想,淌着眼泪在漆黑无人的街道上走着——连眼泪也似乎充满了苦涩的酒精味道。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拦江大桥之上,黑色的江风带着水气漂来,借着酒劲,她爬上了两米高的桥栏,在上面站得笔直,眼睛直直地朝下望去。没有月光,只有一 些昏暗的灯照着水面,细碎的桔黄色光芒在脚下闪烁着,水面如同乌龙茶果冻一般柔和地波动着。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冲动,想也没想,膝盖一曲,便朝下跳去。
预料中的凌空而下并没有来临,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手臂一紧,一股柔弱而坚决的力量将她从半空中拽了回来,她落到了桥面上。
“你干什么?”一个女人惊讶地问她。
徐晓头晕目眩,耳边听着流水淌过的声音,一阵后怕袭击了她,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也哆嗦起来。
几乎就死了!
她哆嗦几下,这才反应过来是眼前的女人救了自己,慌忙抬头要感谢对方,不料这一望,自己倒先怔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女人,虽然容貌说不上多么漂亮,但是身体玲珑凹凸,仿佛磁石一般透出一股吸引力。看起来非常年轻,一点皱纹也没有,眼神却十分沧 桑。女人一手抓着她的胳膊,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似乎还没有从徐晓跳河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的手看起来柔弱无骨,在黑夜里闪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徐晓感觉 自己被她珍珠的光泽笼罩着,不由眯起了眼睛,自惭形秽起来。
“什么事想不开?”女人见她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徐晓羞愧地摇了摇头,仔细看了看女人,将对方和自己默默对比一番,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嘶哑着嗓子道:“谢谢。”说完便歪斜着身子,转身准备离去。
“因为男人?”那女人的声音像针尖般扎了过来,徐晓全身一震,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果然是因为男人,”女人笃定地说,走了过来,拉住徐晓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叹了口气,“你还不算丑,比我当年漂亮多了。”
“你?”徐晓疑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人笑了笑,鲜红的嘴唇如同一朵玫瑰在黑夜里绽开:“我家不远,去坐坐?”
徐晓犹豫地望着她,对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一向是十分警惕的,即使对方救了自己一命,这份警惕也丝毫不曾减弱。
女人猜测到徐晓的心思,抿嘴笑了笑:“我不会害你的。”她自顾转身朝前走,裹在黑色长裙里的身体蛇一般扭动着,摇摆出迷醉的波浪,她在身后抛下一句话:“连死都不怕还怕跟我走?我当年比你还不堪…….哈哈哈哈……”
徐晓怔怔地站在原地,眼望着女人越去越远,笑声在夜色中隐约传来,仿佛一道陷阱。
是啊,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徐晓被她那句话打动了——她说她当年比自己还要不堪,那么现在的她为何如此妖娆?她感觉有些神奇的事情要发生了,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跟在女人身后走了起来。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互相交换了个姓名,那女人名叫胡玲,家不远,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江滨一栋小别墅,黑漆漆的,没有灯光。
“到了。”胡玲将别墅大门打开,回头望着徐晓。
徐晓朝内探了探头,黑乎乎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你一个人住?”
“嗯。”胡玲走进了屋子,徐晓犹豫一下,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阴凉的味道,胡玲没有开灯,将门关好后,点亮了一支放在桌上的蜡烛。烛光下可以看见客厅里的窗户都紧闭着,垂着厚厚的深色窗帘,家具也都 是深色的,唯一的亮点就是这橘黄色的烛光,在最开始的时候晃动两下之后,烛光也安静下来,整个房间都非常安静。这种安静让徐晓感觉很不舒服。
“停电了吗?”她问道。
“没有,但是我不喜欢电灯。”胡玲这么解释着。
徐晓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在铺着金丝绒的大木椅子上坐下来。胡玲悄无声息地在屋子里走着,仿佛是滑行在水面上,一点风也不带动。她很快泡好两杯花茶,一人一杯,在桌边坐定,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相册。
“你看看。”胡玲将相册递给她。徐晓翻开相册,内中全部是一个女人的照片,那女人肥胖臃肿,身体完全变形,眼神苍老而无神,看起来十分凄惨。
“这是以前的我。”胡玲喝着花茶笑道。
徐晓看看照片又看看胡玲,露出不相信的眼神——虽然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有几分像胡玲,但是两人绝对不是同一个人,那女人的年龄可以做胡玲的妈了。
“你不相信。”胡玲说,“先说说你为什么要跳河。”
她的语气虽然很温柔,但是却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也或许是那杯花茶的温度,甚至,也许就是这里的环境适合倾吐心事,总之,徐晓没有多想,便将自己和许诸良之间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到后来,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胡玲安静地听着,一直到徐晓说完,她终于叹了一口气:“男人都是这样。”她侧头望着徐晓,凝视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得徐晓毛骨悚然。
“看什么?”徐晓问。
胡玲笑了:“你比我漂亮。”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拈在手指间,笑着问徐晓:“想不想减肥?”
徐晓屏住了呼吸。
“想不想像我一样变得漂亮?”胡玲的声音充满诱惑。
徐晓眨了眨眼,拼命点头。
胡玲探手过来,将那个透明的玻璃小瓶递给徐晓:“喝了她。”
徐晓想要问什么,那烛光忽然莫名地摇晃了一下,玻璃小瓶闪着脆弱的光,她忽然感到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这机会如同玻璃一样脆弱,以至于她如此害怕失去,甚至来不及思考,便一仰脖喝下了玻璃瓶中的液体。
平淡的味道,如同白开水,喝下去的一霎那,徐晓心头一阵悸动。
将会发生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那样松弛臃肿。胡玲微微一笑:“别急,明天这个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是什么?”徐晓这个时候才想到问这句话。
“减肥药。”胡玲说。
两个女人又坐着说了许久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徐晓终于打起了呵吹,而胡玲却越来越是精神奕奕。
“我该走了。”虽然心中十分不舍,徐晓还是察觉到自己在别人家里打扰得太久了,遂有些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
“好吧。”胡玲也站了起来。
“那个…….”徐晓有些羞涩地道,“减肥药……能不能让我再带一些回去?”
胡玲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举着蜡烛将她送到门口:“一天后见效。”
徐晓站在门口的月光里,回头望望胡玲,那女人正斜斜地靠在门框上,手里的蜡烛光柔和地包围着她线条起伏的身体,看起来很像一幅油画。
那药,真的有神效吗?她脑海里浮现出相簿上那个丑陋而衰老的女人,心里充满了疑惑。
“再见。”胡玲朝她招手告别,白色的手如同一片花瓣在月光下发光。
她也挥了挥手,带着一肚子疑问,缓缓离去。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了胡玲,举着一盏蜡烛,在黑乎乎的房间里独自行走,想要找到一扇门,然而四壁都是严丝合缝,一点出去的孔也没有给她留 下。她在梦里那间封闭的房间里走了一夜,始终没有走出来。直到闹钟声响了起来,她蓦然从床上坐起,窗外的阳光斜铺了半张床——早晨到了。
她松了一口气。
梳妆台的镜子上照出她的容颜,依旧是丰腴白皙的脸,因为做梦的缘故,眼圈下一圈淡淡的黑色透了出来。
一天见效。
胡玲最后那句话在她耳边反复翻腾——一天,果然能见效吗?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愿如此。
出门时已是九点多钟,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明亮的阳光无所不在。虽然是初秋,天气还是很热,只走了短短几步路,她便出了一身的汗,包里带的纸巾很快便擦拭完了,而汗水还在不断地冒出来。
还没有走到办公室,汗水已经将薄薄的衣服完全湿透,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不见一寸干纱,仿佛曾经穿着衣服进行过淋浴一般。
而汗水还在不断涌出。
身体散发出强烈的汗水气息,在人群中走过时,人们纷纷侧目,露出惊讶的目光,并且自动给她让出一条路。从他们的眼光中,徐晓可以想象出自己的模样。她感到有几分羞愧,再也顾不得矜持,匆匆走到一家商店的橱窗前,通过镜子般的橱窗打量着自己。
橱窗里映出一个狼狈的身影,头发被汗水湿得紧贴脑门,整个人仿佛刚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终于明白人们那种奇怪目光的含义——他们一定以为她是不小心落到了水里。
这个样子显然是无法上班的。她只得匆匆又往回走。
衣服已经湿透了,再也不能吸收多余的汗水,但是汗水还是泉水般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涌出,它们顺着身体朝下流,很快便沿着衣服的边嘀嗒而下,徐晓走过的路上,留下了一路淋漓的水印。她发现这个情况之后,越发羞愧,几乎是小步跑了起来。
终于到家了。
她喘了一口气,进门之后,立即打开冷气猛吹。
温度是降下来了,但是汗水还在不断地流,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被冷气冲得不带丝毫火气,但这不妨碍她的身体不断出汗。
她感到非常疲倦,心里渐渐产生了恐慌——这样的流汗显然是不正常的,到底是怎么了?
向公司打过电话请假后,她走到浴室准备洗澡。脱下衣服转身对着镜子一看,自己不由愣住了。
镜子里那个女人的确是自己吗?
昨夜睡前还照过镜子,记得腰间的救生圈仍旧令自己绝望,脖子也粗得开始下垂,整个身体都显得十分臃肿,然而此时一看,虽然离苗条尚有距离,腰身却已凹了进 去,皮肤开始紧绷起来,似乎骤然间被人抽去了脂肪——偏偏这种突然的瘦并没有影响到自己的肤色,相反,皮肤似乎更加有光泽了,面上白里透红的,煞是喜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晓又惊又喜,在镜子前裸着身子转换姿势,自我欣赏了许久,不由暗暗赞叹。
看来胡玲的药,果然具有奇效。
这样自我陶醉了半个小时之后,她才洗澡更衣,心里喜滋滋地盘算着,依照这样的速度,不用一天就可以恢复少女时代的风采了。带着这样的憧憬,她跑到储藏室里拿出尘封已久的学生时代照片看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每过几分钟便跑到镜子前打量一番,期待奇迹继续下去——可是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再也没有变化。
难道药效终止了?
她着急起来,又恐怕是自己眼睛看错了,便拿皮尺来量,拿秤来称,过两分钟便量一次、秤一次,如此折腾了一个小时,却再也不见减肥的奇迹出现。
药效果然终止了。
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较之昨夜已经大有改观,但是距离美丽仍有天渊之别,胡玲不是曾经承诺自己能变得和她一样漂亮吗?莫非是药喝得少了?然而,她分明说过,这样的药量已经足够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晓开始思考起来。
房间里的温度已经降了下去,窗外虽然仍旧是艳阳高照,屋内却没有射进阳光来,反而似乎有些冷了。徐晓摸了摸有些凉意的胳膊,起身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一点,并且站到了阳台上。
阳台上被玻璃四面封闭着,阳光洒满一地,而又在空调的势力范围内,因此温度十分适宜,不冷不热。徐晓在这里站着十分舒服。她仍旧在继续思考着刚次的问题,可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感到心烦意乱。
汗水又悄悄地冒了出来。
等徐晓发现自己在出汗时,身上刚换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半,她更加烦躁,觉得连老天都在跟自己作对,正要再去换衣服时,脑子里灵光一闪,停了下来。
也许这并不是老天也跟自己作对!
她回想起那些减肥的广告,那些燃烧脂肪的招数,多半是以汗水的形式将脂肪排了出来——那是真是假姑且不论,自己的确是在出了那么一场大汗之后才瘦了下来的。
这么说,胡玲给的那种药,其实就是让自己以这种方式减肥?
发现这点之后,她欣喜不已,索性走进屋内,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希望汗水出得更多。
不料,这样捂在被子里之后,被子被原有的汗水弄得潮乎乎的,新的汗水却再也不出来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徐晓并不是个愚笨的人,这一次她没有急于做什么事情,只是坐在床上,仔细回想今天早晨的全部经历,终于让她发现一件事——自己出汗并不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而是因为阳光。
只有在阳光的照射下,自己才会汗出如洗,也许阳光正是那种药的催化剂。
想到这个,徐晓立即下床,重新站到阳台上,全身都沐浴在阳光里。
果然,没两分钟,汗水又像泉水般地冒了出来。
证实了这一点之后,她心定下来,索性搬了张躺椅,将皮尺、磅秤和一面落地镜都搬到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
这的确是个神奇的景象。镜子里的自己,仿佛一个正在漏气的充气娃娃一般,一点点地变瘦,这种变化用肉眼便可以察觉到,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双下巴慢慢消失、胳膊一点点变细、皮肤越来越莹润光亮…….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体重直线下降,皮尺缩小了一寸又一寸。
看来不用多久就可以恢复成当初的美女了。
她在镜子前心满意足地看着这种变化的发生,唯一让她不安的是,身体上冒出的汗水并不清澈,而是粘乎乎的油一般的液体,这些液体浸透了她的衣服和身体下的帆 布躺椅,渗透了躺椅之后,落到了地面上,现在,地面上已经聚集了一滩人形的油性液体,看起来有几分可怖,加上自己正在不断地缩减着,这让徐晓想到一个词 ——溶化。
自己就像一个正在溶化的糖人。
这种感觉让她心里微微不安,但是镜子里凸现出来的美丽让她很快忽略了这种感觉。
这样过了一上午,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汗水渐渐地停住了。
镜子里的徐晓,宛然少女,身体玲珑有致,皮肤光亮如玉,连目光也清澈如水起来。面对镜子,徐晓惊叹不已,消失了许久的一种激情,忽然在心中涌动起来。
确定的确再也不出汗以后,徐晓又洗了个澡,吃过午饭,安稳地睡了一觉之后,便起床上班。上班之前她遇到一个难题——没有适合自己的衣服。那些给中年雍容的 妇人穿的衣服,不适合现在这个少女般的自己,她左挑右拣,最后只好选了几件学生时代的衣服穿好,虽然旧了,却是更能衬托她全身洋溢的活力。
那种药的效果太好了。临出门前,她忽然感到害羞起来——一夜之间变成这个模样,别人会怎么说呢?这么想来,她才想到自己要变得美丽的目的,原是为了留住许诸良。既然今天已经请了假,那便不忙上班,先去见见许诸良要紧。
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去买一套合适的新衣服,然而朝镜子前一站,自信心顿然暴涨——人一变样,连衣服也仿佛变得漂亮起来了。
赶到许诸良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公司里的人原本是认识徐晓的,但是竟然没有人认出她就是老板娘,这让她心里十分得意。许诸良的办公室在那间小公司的最里边,门是关着的,徐晓准备推门进去时,前台小姐拦住了她,很有礼貌地询问她的来历。
“我是徐晓。”因为心情好,她一改往常的生硬口吻,语音非常柔和,简直有些悦耳了。
前台听她这么说,露出惊奇的目光,下意识地道:“怎么会……”这个一贯拘谨的小姑娘,此时忘记了礼貌,无限逼近徐晓的面孔,仔细观察着,徐晓微笑着将自己的脸朝她凑过去,等着她确认。
“天哪!”前台终于发出了惊呼,这在徐晓意料之中——有多久没有因为容貌而让人惊叹了?这种滋味实在是享受。
“真的是您……徐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漂亮了,啧啧……”前台围着徐晓的身体转着圈,不断从牙齿缝里咝咝地吐气表示称赞。公司其他的人也暂时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围拢过来,同样为徐晓的变化而惊叹。徐晓被人们包围着,充分享受着女人的嫉妒和男人的赞叹。
这样众星拱月地状态持续了几分钟后,徐晓打断了众人的话:“好了,我来找许诸良。”
这话一出口,大家的声音都停了下来,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徐晓望着许诸良办公室紧闭的大门,心知肚明,办公室内一定有个女人。
那就斗一斗吧!
如果是昨天,徐晓一定会掉头离去,因为她没有斗争的资本,然而,今天已经不同了。
她甚至有些急切地渴望这场斗争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目瞪口呆的众人微笑一下,轻轻敲响了房门。
众人识趣地散开了。
“谁啊?”许诸良不耐烦地问。
“我。”徐晓说。
里面有一些轻微的动静,然后好一会没声音,接着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又过了一小会,许诸良才走过来将门打开——门开的时候他脸上早准备了满脸厌烦的表情,看到徐晓他的神色变了,眼睛灼灼发亮起来。
这样的光亮,在一路走来之时,徐晓已经领教了许多,对此她只是微微一笑。
“你是?”许诸良没有认出她来。
“连自己老婆也不认识了?”徐晓说。
许诸良好像没听懂这句话,疑惑地看着她,她仰头迎接这他的目光——面颊、颈部、手臂…….没有什么地方经不住眼光的考验,她满意地看到这个男人的眼睛越瞪越大,终于露出她预料中的惊讶表情。
“徐晓?”许诸良摒住呼吸,小声道。
徐晓点点头。
许诸良后退几步,从上到下打量着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喜欢吗?”徐晓问。
“不不不,”许诸良连连摇头,搓着双手,露出欣赏的表情,“当然高兴了,快进来。”
屋内当然不止许诸良一个人,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长腿长手的女孩,正横着眼睛望着徐晓。应当说这个女孩比现在的徐晓还要漂亮,但是,仅仅是漂亮而已, 徐晓用余光一扫,便知道这女孩已经输了——许诸良虽然好色,却并不是没有品味的人,他通常喜欢内外兼具的女子,而那种女子实在不容易找,因此两相权衡,也 只有舍内而取外了。徐晓经过今天的变化,外在之美已经无可挑剔,加上年龄和阅历带来的修养,那年轻的美女在她面前一站,立即如同甘蔗一般,嚼过之后便毫无 味道了。许诸良也很是无情,为了讨好徐晓,对那女孩冷着脸一挥手,那女孩脸上的骄傲之色立即褪去了,她显然还没弄明白状况,睁大眼莫名其妙地望着许诸良。
“出去,我太太来了。”许诸良说。
女孩这才回过味来,愣愣地盯着徐晓看了一阵,在暗自的比较中败下阵来,羞愧地出门去了,徐晓并不同情她——之前自己比这更加狼狈时,也不见什么人来同情自己。
她正在想着心事,不堤防许诸良已经到了跟前,正满眼含笑地望着自己。徐晓微微叹息一声。自从自己发胖以来,这样的温情眼神已经从许诸良眼中消失了,她一度以为是这个人变了,现在才知道,他一直如此,从未改变,改变的其实是自己。
而现在,因为自己的改变,连命运似乎也改变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近乎新婚的甜蜜,徐晓原本就是美女,这一番回春,更是令许诸良爱不释手,他几乎是以卑微的态度在爱着她——如果这的确是爱的话。家务活 重新回到了许诸良手上,许久不曾尝到的许氏烹调又出现在桌上,滋味如旧,看来他不回家的这段时间,厨艺倒是在外得到了很大锻炼。徐晓总是不由自主地这样 想,但是她也总是强迫自己忘记那一切。
一切都变好了,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吧。
这是徐晓的心愿。
倏忽就过去了半年。
这半年里,徐晓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公司,都如同王后一般
这半年里,徐晓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公司,都如同王后一般受宠。美女总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但不用再加班,连正常的工作也减少了许多,奖金却反而加了不少, 在家中则连袜子或者手帕也不用洗,许诸良很乐意为美丽的太太奉献时间和精力。除非是必要的应酬,他很少出门了,通常都在家抱着徐晓说话、看电视、玩游戏, 实在要出门,也多半带上徐晓,如同献宝一般到处张扬,听人夸奖说太太漂亮,便一脸无法形容的得意。
这样的日子若永不过去该多好!
徐晓陶醉于宠爱中时,内心常有隐隐的不安,她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自己依然是那个肥胖的弃妇。然而,这样的担心,经过半年的时光,也渐渐消散了。
时光就这样蜜糖般粘稠的流淌着,直到某一天,徐晓在穿衣服时,发现自己竟然穿不下一件新买的衣裳。
那是一件紧身的衣服,很显身段。徐晓不久前还穿过,赢来了许诸良惊艳的目光,但是现在这衣服从头上套下,朝下拉到胸部,就无论如何下不去了,四面都绷得快 要断了一般。徐晓做出许多努力也无效,只好喘息着将衣服脱下来。对着镜子一照,徐晓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知何时开始,玲珑的腰肢间出现了赘肉,略微一动, 便形成一道肉垄。她靠近镜子,发现自己的脸也圆实了许多,眼睛出现了几道细细的皱纹。
严格说来,这些变化并不影响她的美丽,许诸良还是对她一样的好,丝毫没察觉她的改变。但是对徐晓来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开始,她怀疑那种药的效果只能持续半年,半年之后,一切便将恢复原样,青春和美貌将要失去,而失而复得的丈夫,必将再次失去。
接下来的一周,徐晓密切关注着自己的体重,她绝望地发现,自己正以每天一斤的速度在增长着重量,无论她绝食或者锻炼,都毫无效果,肥肉还是悄无声息地增长着。许诸良现在已经不喜欢将她抱在腿上坐着了,因为胖了的她压得他的大腿很疼,他也开始抱怨她的腰没有灵气了。
然后他就会出门去找那些玲珑的美女了。徐晓绝望地想。
男人永远不会改变,他们从来就是这样,如果他们改变了,那么一定是女人自己改变了。这个道理徐晓已经明白了,她经历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她再次想到了胡玲。
那个妖魔般的少妇,她手里有着那么神奇的药物,只有她才可以让自己的幸福永远保持下去。
必须趁事情没有糟糕到不能收拾之前解决这个问题。
拿定主意之后,徐晓一刻也不耽搁,立即请了假,匆匆赶去胡玲的家中。
胡玲家那栋幽静的别墅笼罩在树荫下,大门紧闭。徐晓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回应。本想转身离去,然而,腋下和脖子处,可以分明地感觉到肥肉正在增长出来,她摸了摸脖子——那里已经软绵绵缺少弹性了。
看来是一天也不能耽搁了。
徐晓咬了咬牙,围着别墅转了一圈,想找扇窗朝内看一看。然而每一扇窗上都蒙着厚厚的深色窗帘,什么也看不见。她大声叫胡玲的名字,叫得嗓子都哑了,过路的人朝她投来惊异的目光,别墅内却毫无动静。
也许胡玲并不在家。
徐晓继续在各个窗子上寻找着机会,心中越来越是恐惶,到后来,不知怎么的,她看看四周无人,便随手拾起一块砖头,朝一扇玻璃窗上敲了过去。
当啷一声,玻璃碎了,徐晓的心一阵猛跳。
路边的人并不多,这个世界又是这么嘈杂,徐晓敲玻璃的事情没有被人发现。她安抚了一下狂跳的心脏,便小心地从破碎的玻璃窗中爬了过去。窗框上还留着尖利的玻璃碎片,幸好那窗子很大,徐晓减肥之后也小巧了不少,居然被她毫发无损地爬了进去。
房间内非常幽暗,阳光完全被窗帘阻挡住了,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沉静的香气,一切都是安静而整洁的,仿佛是存在于记忆中的地方,是画面上的场景,而非真实存在的空间。徐晓毕竟是擅闯进来,心中忐忑不安,踮着足尖在一楼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那种药。
她上了二楼。楼梯是木制的,刚一踩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徐晓的心跳都快要吓没了,连忙静止下来,屏息凝神好一会,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屋内的确无人。饶是如此,木楼梯的声音依旧让她胆战心惊,她将鞋子脱下来提在手里,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地上了楼。
楼上的几个房间都没有锁,她随意推开其中一扇房门,几乎惊得尖叫起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见胡玲就睡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旁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那种透明的玻璃小瓶,瓶内装的想必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她贪婪地望着那些小瓶,她和那些东西之间隔着一个熟睡的胡玲。胡玲像一条河一般横在了中间。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先还有些怯,然而当手指触到已经有些凸起的腰部时,对美丽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她轻轻地走了进去,轻轻地拿起了玻璃瓶。
该拿几个呢?
她略一思忖,便拿了十来个这样的小瓶,用衣服兜着。
再轻轻地走出来。
她长吁了一口气,冷不防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会后悔的。”
她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玻璃瓶几乎掉到了地上,慌忙一个转身,胡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来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的脸像火一般地烧着,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状况,最后说了一句:“我又胖了。”说完便哭了起来。
胡玲一动也没有动,仍旧是躺在那里,叹了一口气:“现在放下还来得及。”
她摇了摇头,将怀里的玻璃瓶抱得更紧,朝胡玲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便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
身后,一声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得她全身发冷。
回到家中,她将玻璃瓶藏好,立即喝了一瓶,在阳台上进行了一番日光浴之后,体态复又恢复了苗条。
好日子仍旧继续着。
唯一让徐晓不安的是,这种药的效果持续时间越来越短了,起初是几个月,到了后来,一个星期就没有了效果,半年之后,她几乎一天要喝一瓶了。
从胡玲那里来的药只剩下三瓶了,只够她三天的量,三天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怎么了,宝贝?”许诸良发现徐晓心事重重,爱怜地问她——自从服药之后,许诸良又重新呼她为宝贝了。
她摇了摇头。
这话当然不能告诉许诸良。
只是,三天之后怎么办?
三天啊。
她担心地看着太阳落下又升起。
又是一天了,等许诸良上班后,她习惯性地称了称体重——只是一个昼夜,她又胖了许多,看来还是得继续吃药。
喝完药,她又躺在阳台上的躺椅中沐浴着阳光。最近她已经习惯在做日光浴的时候睡觉了,反正药物的效果刚好可以维持她的苗条,达到最佳状态时便自动失效了,不用她操心太多。
这次睡的时间比较长,等她醒来时,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她感觉身上油腻腻水淋淋的,整张躺椅都被自己身体里流出的汗水浸透了。这种情况已经习惯了,她站起来,准备去洗澡,身上穿的睡裤却滑落下来。
徐晓赶紧将裤子拉上来,朝窗外一看——幸好无人看见。
然而,裤子第二次滑落了。
她再次将裤子提了上来,低头一看,全身猛烈地颤抖起来——自己的腰肢,不知何时竟然瘦到如此地步,大约只有普通女人的大腿那么粗了。
她这次冒出来冷汗,与药水作用的汗水混在一起,又湿又粘。
抬头朝镜子中望去,她长大了嘴,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整张脸都抽搐起来。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整个身体都瘦得像一根长长的棍子,脸部瘦得毫无形状,因为瘦,眼睛便显得格外大,占据了面部的半壁江山,眼睛下面,鼻子和嘴没有多 余的地方可呆,拥挤在一起——因为面部极端瘦小,以至于鼻子和耳朵之间几乎没有过渡,乍看上去,似乎耳朵就长在鼻子上一般。
这样一张脸,不仅毫无美感可言,反而极其恐怖。
徐晓听见自己尖声大叫起来。
而镜子里的自己,在叫声中张开了嘴,于是面部的一切都不见了,只看见一张黑洞洞的大嘴,整个脸变成了一个洞。
徐晓持续地叫着,一边叫,一边注视着自己那双瘦得几乎只有蜡烛般粗的手臂,还有大腿般粗细的身体、拐杖一般的双腿…..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怪物!
虽然是上班时间,但是仍旧有些邻居家里有人,他们听到徐晓的叫声,纷纷从房间里走到阳台上,朝这边看过来。徐晓注意到这点之后,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叫 声,也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她勉强扶着墙壁,一边剧烈地颤抖,一边高声叫喊着,四肢支楞着进了房间。
一进房,她便摔倒在地上。
她仍旧在叫喊着。
不知道叫喊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慢慢地爬到房间里的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
由于没有阳光照射,汗水已经停止了,然而缩小的身躯却没有恢复原状。她看着自己那副可怖的模样,紧紧地捏紧了拳头——那拳头只有乒乓球大小了。
该如何是好?
这副模样,怎么能在世间生存下去?
正在此时,电话铃声忽然响了。徐晓被这骤然而来的铃声吓得一哆嗦,抖抖地接过电话,那边传来许诸良的问候,她心中一阵酸楚——就是为了这个男人,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许诸良毫不知情,万般柔情,尽数通过电话传来,徐晓勉强镇定心神,听他说完,便挂了电话。
许诸良下班后就会回来,绝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这是徐晓放下电话后的第一个念头。
只能去找胡玲了,也许她有办法。
想到这个,徐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到卧室里洗澡。泡在澡盆里时,看着自己只有原先一半粗细的身体,她泪流满面。水波荡漾中,她仿佛看见自己正在慢慢溶化,身体越变越细……她忍不住大叫起来。
一边哭泣着,一边洗完了澡。所有的衣服都不再合身,只能将腰带紧紧地扎住,就这样走了出来。
正要出门时,看到地面上满是油糊糊的液体,才想起自己今天的汗水出得格外多,在地面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倘若被许诸良看到,恐怕他会起疑。尽管自己心力交瘁,也只好用拖布来努力拖地。
拖到阳台时,是最为费力的,那些油汗几乎淌遍了整个阳台。这都是自己身体的溶液啊,徐晓胆战心惊地想着。
还没有来得及拖,刚刚站到太阳底下,阳光一照,她感觉自己全身又开始冒汗了。
难道药效仍未终止?
她不能置信地看看太阳,慌忙躲到阴影底下。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颤抖着朝一线阳光伸出一截手指。
她亲眼看见,那截手指,在阳光下很快便冒出了油性的液体,液体朝下滴落,而手指,也明显地变细了……她亲眼看到自己溶化!原本毫无感觉地手指,仿佛突然剧烈疼痛起来,她将手指收回,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看来药效不会终止了!
外面阳光灿烂,自己如何走到胡玲家去呢?只怕还走不到她家里,自己就先溶化成一滩水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次遇见胡玲,在夜里,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动人。
而在白天,她却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睡觉。
她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女人啊,为了美丽而服用药物的女人啊,最终变成了夜的生物。她终于知道,自己将终生与阳光无缘了,就像胡玲那样,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出没——而且是这么丑陋。
她看了看阳台上灿烂雪白的阳光,凄然一笑,褪去了所有的衣服,站在了阳光底下。
她不知道暗中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自己,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这样活下去,她可以没有阳光,但是她不能没有美丽。
她感觉到阳光正在融化自己,像融化冰淇淋一般。在许诸良回来之前,自己就会完全消失了,他不会知道这油汪汪的阳台上,遍布的都是她的身体。
不知道融化成液体之后,是否一样会有感觉呢?
她的全身都淋漓下落,渐渐地失去了眼睛、鼻子、手掌……渐渐地失去了一切。
(完)
故事六:平凡的世界(这个故事是我做的一个梦,基本符合原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世界开始流行魔法,每个人似乎都会来上那 么一两招法术,学校里专门开设了魔法课程,公司招聘时,也开始将魔法列入参考因素之中。爸爸妈妈都认为我应该参加学校的魔法培训班,这样才能跟上时代。但 是不知为什么,我对魔法天然有着抵触情绪,到现在为止,我不仅一招法术也没有学会,而且还从来不穿被施了魔法会变色的衣服、从来不用那种会自动写出正确答 案的考试专用魔法笔等等之类东西。
“这样下去你可怎么办?将来会找不到工作的。”妈妈用手指头戳着我的额头叹气。
是啊,这样下去怎么办呢?我也常常想这个问题,在26层楼的阳台上,我常常一个人对这夜空发呆,地面上有魔法弄出来的斑斓世界,只有天空依旧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平凡的天空,所以我望着天空才觉得亲切。
魔法应该存在,可是这世界也该给我这样希望过平凡生活的人一条出路吧?我苦恼地搔着头皮。
魔法越来越普遍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因为不会魔法,我几乎成为了一个怪人,幸好学校里还有朱欢和孜孜是我的好朋友,他们两个并不排斥魔法,但也不像其他 人一样小看我,甚至有点佩服我,因为我能够靠自己就获得很好的成绩,而且能想出很多好玩的鬼点子,比那些魔法游戏好玩多了。
我们三个经常在学校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聚会,在那里有一些扑满了灰尘的树,这些树又丑又脏,正因为如此,所以没有人有兴趣对它们施加魔法,它们得以保存自己的本来面目。我靠在这些天然的树上,和他们两人东拉西扯着。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就结束了,朱欢和孜孜被学校推荐参加全国特等生的魔法密训。临走前我和他们依依惜别,希望他们早点回来,但是又有些害怕——我也不知道是害怕什么,只是感觉到生活大概会不一样了,他们也会不一样了。
大概三个月后的某个星期天,我带着篮球来到学校的操场上准备进行锻炼,却发现操场上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学生和家长,还有许多老师在忙碌地东奔西走。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一个同学。
他乜斜了我一眼:“魔法密训的同学要回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他嗤地冷笑一声,“老师是用魔法通讯传递这个消息的,你完全不懂魔法,怎么会破译这个消息?”
魔法通讯?那是什么东西?我努力回想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最近附近的房子似乎都在旋转,汽车好像也变成了各种形状,水有个时候会倒着流…….没错,是发生 了很多怪事,但是我不知道哪一件事和魔法通讯有关。那个同学轻蔑的态度有点刺激我,但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孜孜和朱欢了,我立即将这点不快抛到了脑后,开始 在操场上寻找其他们的踪影来。
没多久,人群开始骚乱起来,人们都朝同一个地方望去。学校操场休息室的门打开了,几个穿这白色运动衫的男孩子乘着滑板飚了出来,速度很快,如同白色的闪电,他们的头发在空气中朝后飞去,乌黑地飘扬着,看起来十分健康,生机勃勃的样子。我很快从他们中间看到了朱欢。
“朱欢!”我兴奋地冲到跑道上,他正在滑板上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的滑行着,我叫他的时候,他正在距离我最远的操场另一面,听到我的声音,他显得很高兴,驾 着滑板从人群中直接滑了过来——这让我感到惊讶,三个月前他和我一样,对滑板一窍不通,现在居然能够在操场中央的石子上也滑得这么顺利了。他满头大汗地停 在我面前,对着滑板踢了一脚,滑板便自动跳到了他手里。
“你来了?太好了,我还真怕你不知道我回来了呢!”他兴奋的说,运动过后的脸红扑扑的,看来这几个月过得很愉快。
“滑板好玩吗?怎么学会的?”我羡慕地问。
“学呗,本来一点也不会,下苦功学,现在已经可以参加比赛了。”他高兴地说。
我们又聊了一阵,说的都是关于滑板的事情,谁也没提魔法,我是对此没兴趣,他则好像是对滑板的兴趣超过了对魔法的兴趣。
聊了一阵之后,我问他看见孜孜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支吾了几句,忽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觉得他神色有些不对。
“孜孜在那边,你自己跟她聊聊吧。”他指着操场边上。我这才注意到那里安静地站着一大群人,都是一些白衣长发的女生,她们那种安静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孜 孜她们那个蒙老师带出来的。在一片白色之中我找不到孜孜,朱欢好像有些排斥那一群人,不等我叫他,便驾着滑板溜走了,仿佛在逃避什么似的。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犹豫地看着那一群白色女生,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她们有些可怕,那种安静之中仿佛酝酿着什么,然而,孜孜在她们中间……我迟疑地站在距离她们几十米远的地方,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正在犹豫间,从那些白色的人群中忽然跑出来一个女孩子,两条粗大的黑辫子十分醒目,她在追赶一个玻璃球。看来她的突然行动似乎扰乱了秩序,在白色人群中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乱,我听到蒙老师在严厉地训斥着那些不安的女孩,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孜孜。
孜孜穿着白色的长裙子,头发披在肩膀上,因为距离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那的确是她,手里提着一个大黑皮箱,一双黑色的靴子沉重地穿在脚上。她面朝着 我这边,却又仿佛没有看我,只是呆呆地站着,蒙老师有时候会推搡她,她也就任她推搡,一言不发。我想要叫她,可是却不敢开口,无名的压迫让我无法出声,也 无法朝她挪动脚步,不知道这种状态是不是魔法造成的,总之我只能在这边看着她干着急,隔着几十米的跑道,仿佛隔着一条波浪滔天的河。
她们开始集体朝宿舍那边移动。我有一种感觉,我感到孜孜进入宿舍之后,我就再也看不到她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日子,周围的人们都十分快活,阳光也很明亮,没理由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然而我还是感觉不幸。
我必须靠近孜孜,她需要我的帮助。
我望向朱欢,他远远地停下了滑板,在原地直起腰身,凝望着我。
该怎么样才能靠近孜孜呢?
那个大辫子女孩子已经跑到了操场边缘,她两手捧起那个有小孩脑袋那么大的玻璃球,转身就往回跑。我一直盯着她,有个念头飞快地闪了出来,连我自己还没意识到,我已经在叫她了。
“你好。”我说。
她捧着玻璃球望着我,似乎感到惊讶。我知道她在等我说下去,可是我该说什么呢?我一向不擅于和人交谈,何况这还是一个专门特训过的魔法女孩。
“我们是孜孜的朋友。”朱欢说。我惊异地望着他,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无声息地滑行到了我和那女孩的身边,仿佛一尾鱼从水中滑过。
那女孩看到朱欢以后眼睛开始发亮了:“朱欢!”看来朱欢在魔法培训中是个大人物,我乜斜了他一眼,他偷偷对我做了个鬼脸。
“你是朱欢?”女孩再次确认之后发出了一声欢呼,“他们都说你是这次培训中最出色的学员。”
“嗯嗯。”朱欢含糊地应和着。然后他们热烈地对话了几分钟,朱欢又像鱼一样地滑开了,那女孩拉着我的胳膊,急匆匆地朝那个白色的队伍走过去:“孜孜在那里,不过她情况不太好。”
“她怎么了?”我急忙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她将我领到孜孜面前,自己便走开了。
孜孜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可是她仿佛没看见我,一言不发地瞪着我,那目光仿佛穿透我的身体看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孜孜。”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摇晃了一下,脸色白得有些透明,缓缓地转过身,跟随着白色的队伍朝校园背后的集体宿舍走去。我不知所措地跟着她,一路上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才好。
校园背后是一片山坡,记忆中这里总是长满了茂密的草和树,自从魔法开始流行以来,我很久没有来过树林了,这次看到它时,我吃了一惊。树林不知什么时候 变得光秃秃的,一片树叶也看不见,只有一些黑色的枝丫奇形怪状地伸展着,枝丫上挂着一些黑色的破衣服般的东西,在风中飘拂着,发出劈啪的响声。地面上的土 干燥得一踩上去就碎裂成粉末状,一丝草也没有了,地面只剩一些枯黄的东西,那不是草,也不是花,不知道是什么,紧紧地贴着地面。
我感到树林有些可怕,便紧紧地跟在孜孜他们身后,一步也不敢离开。
走了许久,大约有一个多小时,我们还是没有走出树林,这事情十分不对劲——学校后山的树林很小,只要十多分钟,便可以穿过树林到达学生宿舍,而我们现 在在里面转悠得太久了。这是上午的时候,透过树枝可以看见天空中太阳十分明亮,可是树林中却很阴暗,仿佛有一层黑色的空气在其中飘荡,一切都显得有些模 糊,而太阳无法照过来,因为我们和树木的脚下,都没有影子!
发现这一点之后,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孜孜,不对劲……”我拉着 孜孜的手小声说。她还是一言不发,黑色的头发围在白脸周围,看起来很忧郁,也有些可怕,不过比起她的同学来,她算是很正常了。那些魔法学员们从进入树林开 始就表现得很古怪,她们好像全身发痒似的,不断扭动着身体,头颅快速转动着,四下里寻找着什么。过了一阵,有些人开始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她们将头伸到地面 上,耸起鼻子使劲嗅着,还不时发出亢奋的笑声。
我越来越害怕了,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孜孜的手,她虽然没有回应,却也没有甩开,任由我握着她冰凉的手,站着不动了。
那些同学还在四处窜着,以各种姿态在窜动,后来她们仿佛终于发现了空中伸展的树枝,她们开始用牙齿咬那些树枝,咬得卡擦卡擦作响,树枝断裂的声音在树林里此起彼伏。
我战栗起来。
这情形太古怪了,即使是在有魔法的世界里,这也是不正常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我感到疑惑时,一个女孩子突然看到了我,她用发亮的眼睛盯着我,舔了舔嘴唇,呵呵一笑,快速地朝我跑了过来。
我本能地感到危险,正要转身逃跑时,孜孜突然推了我一把,将我一把推下了树林边的斜坡。我骨碌碌朝下滚动着,耳朵里传来那些女孩们愤怒的尖叫声。
那个斜坡很长,以前我并不知道在这里还有这样一个斜坡,长得仿佛看不到底一般。刚开始的时候,我鼻子里充斥着尘土的味道,到了后来,就是一股腐烂的树 叶味,似乎还有某种其他的腐臭味道,身体下面变得软绵绵、潮乎乎的,就这样一路滚到了最底端。我用了好长时间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
这是一片 狭长的深谷,我滚下来的那道斜坡看不到尽头,树林和女孩们都已经看不见了。深谷顶部十分开阔,没有什么遮掩着,可是看不见太阳,我能感到那里的天空是明亮 的,可是太阳光并没有朝我所在的地方射下来。在我四周,满布着腐烂的树叶,黑色的、宽大的树叶重重叠叠,一脚踩上去就化成乌黑的水。我觉得十分恶心,正在 考虑如何上去之际,忽然听到树叶中传来哗啦一响。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钻了出来。
这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大概比我小上一两岁,一双惊恐的眼睛周围围着一圈黑眼圈,仿佛很久没有睡过了,脸上白得一丝血色也看不见,而且非常瘦,瘦得连嘴唇都似乎遮不住牙齿,一排细小锋利的白牙齿从嘴边露了出来。看到我,他大吃一惊,仿佛老鼠一般朝后一退。
我们对望了很久。
“你掉下来了?”他小心地问。
我点点头。
他露出同情的神色,但是这神色转瞬即逝,因为我们同时听到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快走!”男孩拉着我的手飞奔起来,并且一边跑一边朝我们的脚印上扔树叶。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可是他如此惊恐,我也跟着害怕起来,和他一起飞快地跑着。可是无论我们怎么跑,那道沙沙的脚步声总是跟在我们身后,怎么也甩不脱。到最后我们两人都没有力气了,同时倒在一堆肥大的树叶上,大口喘息着。
“怎么回事?”我问他,“我们为什么要跑?”
“你不会知道的。”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看着我,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突然开始朝我头上洒树叶,那些腐臭不堪的树叶在我头上身上染上了丑陋的黑色。
“干什么?”我连忙阻止他。
“别出声。”他小声说,“我把你藏起来,你千万别出来,不然很可怕的。”
我不动了。虽然不认识他,但是我觉得他是可信的。在他朝我身上堆树叶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苦笑着说:“我希望你能逃出去。”他继续朝我身上堆树叶,几乎堆到了我的脖子,“逃出去一个,我们就有了希望。”
“我们是谁?”我问他。但是我的声音被树叶淹没了,最后一片树叶盖住了我的头顶,我没有得到回答,只听见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来,那男孩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沙沙声又远去了,虽然我什么也没听到和看到,可是我知道,那男孩被抓走了,被一种他一直害怕的东西抓走了。
幸好那东西并没有发现我。
我等了一会便从树叶里钻了出来。要找到那男孩的踪迹并不困难,在树叶上有一行明显的脚印——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男孩要朝我们的脚印上扔树叶了,那不过是为了掩盖我们的踪迹而已,可惜那似乎没什么用。
那行脚印在深谷内蜿蜒曲折地前行,最后停留在一栋黑色的小木屋前。从木屋内隐隐透出黄色的灯光,我踮着脚尖,小心地靠近,将头凑在木屋门上的缝隙前,朝内偷看着。
木屋内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满地的稻草和一盏油灯,左边的稻草上坐着一个男孩子,和先前见到的那个一样,青白的面色,乌黑的眼圈,全身都在发抖。一个肥 硕的女人身体挡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背,以及从她臂弯里露出的一个小孩的头——女人将那个小孩紧紧箍住,那孩子的面色看起来和其他人差不 多,都是很久不见天日的模样,眼角渗出淡红的泪水。
“快来!”女人粗暴地对着旁边的男孩嚷道。
那男孩在地上爬动着,一边摇头一边朝后退去。
女人不容分说伸出手臂将那男孩逮住,他仿佛吓呆了,全身缩成一团,在那女人的手下,如同一只无路可逃的耗子,似乎吓得连颤抖也停止了,只剩下一张惊恐万 分的表情。当那女人将他抓过来的时候,他的脸离门缝如此之近,我忍不住稍微后退一点,以防他看到我来——然而他肯定还是看到我了,因为他那张惊恐的脸上, 突然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不过他并没有告发我,甚至,他飞快地将眼睛转向别处,再也不朝门这边望一眼。
现在那女人的手上抓着两个男孩了,她将他们两个朝一起靠,两个男孩开始尖叫起来,他们努力将头朝后仰,以避免彼此碰在一起,不过这没什么用,那女人力大无比,他们很快就碰到了彼此。
可怕的事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在他们相接触的一霎那,两个男孩忽然都张大了嘴——我从来没想到人的嘴可以张得这么大,大得令人感到恐惧——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原先坐在稻草堆上的男孩,他看起来更加强壮一些,当他的嘴张大之后,猛然一吸气,对面的那个男孩忽然被他吸进了嘴里。
我拼命咬着自己的手,以防自己尖叫出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
被吸进去的那个男孩孩子挣扎,而吃人的男孩在不断蠕动着两鳃和咽喉,努力将另一个男孩吞下去,我看见他眼角流出许多红色的眼泪,在那女人兴奋的叫声中,男孩用余光注视着我所在的地方,我感觉他在和我对视,那目光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奈。
没多久,另一个男孩便完全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好,不错,你的魔法现在加了一倍了。”女人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又朝角落里招了招手。只听见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原来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没多久,先前和我一起逃亡的小男孩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全身发抖,在女人的目光下蜷缩着,刚刚吃完人的男孩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
“明天就轮到你了,”女人拍着第一男孩的肩膀说,“或者是你吃别人,或者是被人吃。”说完她朝门口走来,我连忙一闪身躲进旁边一堆树叶中。
女人带着吃人的男孩出来,反手将木屋的门锁好。她似乎是闻到了什么气味,朝我藏身的地方耸了耸鼻子,我紧张得全身都冒汗了——如果她发现我,会不会吃了我。
然而那吃人的男孩冷冰冰地说:“快走,我要休息了。”那女人仿佛对他有了些畏惧——莫非是因为他刚吃过人的缘故?男孩这么一说,女人顾不上搜索我,便朝 前走了,男孩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盯着我藏身的地方,眨了眨眼睛,然后立即转过头去,和女人一起消失在黑色的树叶丛中。
他对我眨眼是什么意思?
我弄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么多了。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将木屋里的男孩救出来,毕竟他曾经救了我,我不想看到他也被人吞到肚子里去。
但是怎么救他呢?
我摇了摇木屋的门,非常结实,锁也很牢固。男孩在里面听见声音,从门缝里朝外看见了我,连忙低声道:“你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
“干什么?”我问。
“我会魔法。”他说。
我将一根手指费力地从门缝里伸了进去,他在我手上抚摸了一下,我再将手抽出来时,不由吓了一跳——我的手指变成了钥匙。
“怎么搞的?”我咕哝一声,将钥匙插进门上的锁里,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男孩从屋子里钻出来,在我手指上再抚摸一下,手指便恢复了原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他,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佩戴着我们学校的校徽,原来和我是一个学校的。
“快走,边走边说。”男孩急促地说着。
我们两人沿着斜坡朝上爬,可是怎么也爬不上去,那些松软的树叶总是滑落下来,我们几乎是在原地活动四肢。最后那男孩不耐烦了,朝我的四肢上摸了几把,我便具有了猴子一样的手足。
“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变成这样?”当他爬到我身上,要我带着他上去时,我不高兴地问。
“我不行,”他苦笑道,“我没有吃过人,只能对没有魔法的东西施小魔法。”
这其中的奥妙我弄不明白,但是变成这样的手足之后,攀爬就变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了。我赶紧带着他飞快地爬了上去。
斜坡上的树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了,那些行为古怪的魔法女生已经不见踪影,树林里的地面上扔着许多破碎的白布片,一些树的皮被人整张剥了下来,露 出雪白的树身——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如果几十棵树同时这样惨败地裸露着,并不是一道悦目的风景。我们在树身上发现了许多牙齿的痕迹,那男孩惊恐地瞪大 了眼睛。
“她们把树都吃光了。”他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小林。”他说。
陆小林正要告诉我些什么,忽然从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我们立即紧张起来,陆小林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牙齿。
在声音来源的地方,一棵树后面慢慢站出来一个人,一身白色的衣服,黑色的头发,瘦弱地站在那里。
“孜孜!”我叫了起来,连忙跑了过去。
“她是你朋友?”陆小林保持着警惕。
我点点头。
孜孜主动伸出手来和我握在一起,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她们很快就会回来,”她停顿了一下,呼吸急促地继续说道,“所有的树叶和树皮都被吃光了,她们没有东西吃了。”她打了个寒噤。
陆小林全身开始发抖,他使劲拉着我:“快走吧!”
我也开始发抖起来。
没有东西吃了?那么接下来会吃什么呢?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们手牵着手狂奔起来,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陆小林也不知道,但是孜孜说,我们应该去找朱欢。看来陆小林也知道朱欢的名字,因为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表现得非常高兴,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
难道朱欢是什么大人物吗?我在心里嘀咕着。
我们回到操场上找了一圈,他们说朱欢已经回到寝室了。要到达寝室必须再次经过那片树林,这对我们是个莫大的考验,但是我们还是回到了树林。在树林里,我 们看见了深谷低下的肥胖女人,她和那个吃人的男孩站在一起,一看见我们,她就大声叫陆小林的名字,并且命令那个吃人的男孩来抓我们。那男孩的眼圈周围带着 淡红的血迹,朝我们扑过来,我们来不及说什么,立即撒开腿没命的狂奔起来。
这次,有孜孜和陆小林的指引,我在一片昏暗之中看到了宿舍,那栋白色的宿舍中闪烁着灯光,同学们的说笑声从中传来。我们必须回到宿舍,那里有朱欢,找到朱欢就安全了。可是我们跑得再快,那个吃人的男孩也始终没有被我们甩开。到了最后,我们终于跑到了宿舍脚下。
然而,宿舍建筑在高高的岩石上,我们无法立即攀爬上去。
吃人的男孩已经靠近了。
我们三个人紧紧靠在一起,睁大眼睛望着他,我注意到孜孜和陆小林同时抬起了手臂——他们要干什么?
让我想不到的是,吃人的男孩突然停了下来,他回头望望——那个胖女人没有追过来。
他忽然笑了。
我正感到莫名其妙,只见他忽然朝我们挥动着手指,那些灵巧细长的手指仿佛跳舞一般,我们脚下忽然一空,就这样凌空飞了起来,很快就飞到了宿舍门前。
他在干什么?落地之后我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岩石上望去,只见那男孩正仰头望着我们,一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似乎有些不习惯。陆小林愣了愣,仿佛忽然回过神来,对着他大喊:“小谭,你也上来!”
小谭摇摇头,转身走了,无论陆小林怎么叫他,他也始终没有回头。
我们没有时间再多耽误了,拉着陆小林便跑进了宿舍,到了三楼朱欢的寝室里,推开门,朱欢正坐在床上看书,看到我们进来,他很吃惊地望着我们。
“什么事?”朱欢问。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孜孜说。
“发生了什么?”我又问了一次。从头到尾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还不明白?”陆小林回头望着我,“魔法是一个陷阱,要学会魔法,必须吃很多其他的生物,否则就没有足够的能量,而且每次吃的生物都必须比前一次的生物能量大才行,否则魔法就会将魔法者自己吞没。”
“啊?”我吃惊地望着他。
“是这样的,”孜孜点点头,“除非从来就没有为了修炼魔法而吃生物,否则就永远无法摆脱魔法的控制,就是这样。”
“那么你呢?”我问孜孜。
“我没有。”她摇摇头,“我一直没有吃,所以我的魔法一直很弱。”
“我也没有。”陆小林说。
“我吃了。”朱欢说。他从床上跳了下来,笑了笑,“不过我是在无意的情况下吃的,是我的魔法老师自己主动将自己给我吃了,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帮助我逃出去。”
“是的,”孜孜说,“每个魔法学生都知道这件事,朱欢吃了最强大的魔法老师,他自己变成了一个强大的魔法师,任何魔法师也伤害不了他,而只要他不使用魔法,就不会受到魔法本身的伤害。”
我们决定让朱欢将我们藏起来。朱欢在柜子上动了动手指,那手指挥动得有些漫不经心,我觉得他好像也没什么把握。
“钻进去吧,”他说,“钻进去就不会被发现了。”
我看到他犹豫的神情,心里有点怀疑。
但是,除了钻进去,我们还能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钻进去之后又怎么样呢?我们能钻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吗?
我们别无选择,全部都钻进了那个柜子,最后朱欢也挤了进来,大家紧紧地靠在一起,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我们能逃出去吗?”我校色和那个问朱欢。
“能。”他没有把握地说。
柜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之前,孜孜绝望的声音在我们耳边轻轻响起:“就算逃出去又怎么样呢?”
是啊,就算逃出去又怎么样呢?这是一个充满魔法的世界,我们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们互相握着手,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脚步声,一步,两步,越来越近,而全世界只有这个衣柜里是暂时没有魔法的……
(完)
故事七:长发
我小的时候,住在乡下。
有个小孩,是个女的,和我们差不多大,头发特别长,一直拖到地上。她不大和我们玩,常常一个人站在一边发呆。她没法坐下,因为一坐就坐到了头发上。
大人们说不要和她玩,据说她是个怪胎。一般小孩出生的时候,都是光着头,顶多有点短头发,最茂密的头发也不过耳。但是这小孩一出生就长着一头长发,一直长到了脚跟,护士把她抱起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毛孩,后来拂开头发,发现里面是光溜溜一个正常的孩子,觉得十分惊讶。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还长着一双浓密的眉毛,漆黑地悬挂在眼睛上,乍一看就好象长了两双眼睛。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和一双浓密的眉毛,还长着一口整齐的牙齿,一张嘴就吓了人一跳,她母亲不敢亲自哺乳,只好喂牛奶,奶嘴咬坏了无数。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一双浓密的眉毛和一口整齐的牙齿,跟她同时出生的还有村子里的几头小猪,和几只小羊,这些小猪和小羊的身上也长满了黑色的毛发,摸上去和人的头发差不多。
大家把长着人头发的小猪和小羊都杀了,把人留下了,取了个名字叫发生。
发生平时很少说话,我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我喜欢欺负这种老实又不合群的孩子,趁她不注意,邀了两个小孩,偷偷绕到她身后,轻轻抓起一把拖在地上的头发,一剪刀剪下去,她发出骇人听闻的尖叫声, 从地上一把跳了起来,吓得我和那两个小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们这一群人都被吓呆了,眼睁睁看着她捂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地惨叫,全身因为疼痛而抽搐。她越 滚动,头发越是纠缠作一堆,疼痛也就越剧烈。我们都看出来了,她的头发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的头发剪了也就剪了,跟剪掉一丛草没什么区别,本人没什么感 觉。她的头发剪不得,那不像头发,倒像是什么生命力旺盛的东西。
最后她活活疼晕了过去,我们早吓得一哄而散了,远远地回头,还能望见她被自己的头发包裹着,不时抽动两下。
她后来总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着我们,也不大出门了,生怕别人不小心踩到她的头发。虽然如此,在某些时候,从她家里总是传来凄厉的惨叫声,那多半是她不小心又弄断了些头发——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那么长的头发,不断才是怪事。
就因为这头发,到了十多岁,差不多大的女孩都定了亲,却没一个人理会发生。其实发生长得蛮漂亮,如果把眉毛修一修,就和画上的美人一个样。这也可以理解,谁能忍受自己的媳妇经常这么惨叫呢?再说,她这个样子,总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她怕我们,我们也怕她,互相躲着。
后来,村里有个女孩病了,病好后,一头头发都掉光了,治了很久都没治好。也不知是谁开始说,后来全村都这么传,说是发生的头发可以治这种病。女孩的家里人去找发生她妈商量,她妈和她爸虽然很嫌这个女儿,但关键时刻还是疼惜她,坚决不肯剪她的头发。
“你要我女活活疼死呀?”她妈不客气地把那女孩的家人推出门去——对了,那女孩叫春生,春天出生的,全村除了发生之外,最漂亮的就是春生了。
“反正她也疼习惯了。”春生妈说。
砰!
毫无疑问的,这种对话最后遭殃的往往是门,发生家的门板被发生的爸爸弄坏了,春生妈吓走了。第二次带了钱来,门板又被弄坏一次。第三次带了更多的钱来,发生妈就跑到铺子里买了一把崭新锋利的剪刀。
“剪刀钱你出。”她试了试刀口说。
“当然当然,”春生妈说,“新剪刀,刀口快,不受罪。”
发生妈把发生叫了过来,我们都挤在屋门口看。发生不肯过来,缩在里屋不肯出来。发生的爸爸站起来——砰,又坏了一张门,发生就被拖出来了。
发生妈把发生按在椅子上,发生爸爸和春生妈按住她,还没开剪,她就尖叫起来。
她叫一声,我就哆嗦一下。
发生妈举起了剪刀,那剪刀真锋利,寒光闪闪,连那光彩都似乎能伤人。
发生妈挽起一截乌黑稠密的头发,比了比长度,问春生妈:“这么长够了吧?”
“够了够了。”春生妈连声说。
发生妈卡擦卡擦空剪了两下。
发生忽然不叫了,全身缩成了一团。她的头发像蛇一样盘曲起来,在头上盘成一团乌黑的大帽子,只剩下她妈手里的那一把没盘上去,但也在左右扭动奋力挣扎, 眼看就要挣脱出来了,发生妈果断地伸手一剪,刀去发落,发生发出一声长嚎,身子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怪异姿势猛然一挺,便软软垂下去不动了。
我们面色苍白,紧紧靠在一起。
“她没事吧?”春生妈担心地问。
“没事,习惯了。”发生妈说,“这头发比较多,你再送两斤肉来。”
“好的好的。”春生妈伸手从地上抓起那把兀自扭动不已的头发,那头发顺势缠上了她的手,她脸上冒出一层橘子皮样的鸡皮疙瘩,将头发塞进一个布袋内,打飞脚走了。走了很远,我们还能看到那布袋在拼命地蠕动着。
发生妈用一块布堵住了发生的嘴,免得她的叫声吵到别人。发生从喉咙里呜呜地叫着,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一米多长的头发齐刷刷竖在头顶上,仿佛带着一股什么力量,假如不是她爸她妈按住了她,我怀疑那头发能把她从地上拔起来,一直拔到天上去。
“你们走走走,没什么好看的。”发生的爸爸挥手把我们赶走了,我们一哄而散,又一窝蜂跑到春生家去了。
春生妈已经到家了,一家人对着装头发的口袋发愣。
“妈,这东西看起来太怪了。”秃头春生说。
“就是就是。”春生爸说。
春生妈也很没把握,伸手想打开袋子,又不敢,三个人叽里咕噜商量了一阵,我们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说的什么,只见他们忽然停了商量,春生妈将袋子倒举到春 生头顶,春生用些皮革之类的东西把整张脸围住,春生爸飞快地将袋口的绳子一扯,满袋扭动的头发像蛇一样直扑到春生头顶上。春生透过皮革发出可怕的尖叫声, 手朝脸上乱抓,想把皮革抓走,被她爸爸和妈妈一边一只手抓住了。
我们躲在窗边,眼看着头发在春生头上飞舞了好一阵子,发出吧唧吧唧泥鳅般的声音,又猛地竖得笔直,咔擦一声响,仿佛木头桩子钉进石头里,春生被这一下顿得坐不稳,整个人滑到了地上。
之后,头发忽然柔顺地垂了下来。
“好了?”半晌,春生妈小声问。
“好像是。”春生爸迟疑地扯了扯春生头发的黑发,扯了半天扯不下来,春生甩掉皮革叫道:“别扯,痛!”
秃头春生又有了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发生的头发在她的头上生了根,稳稳地安了家,和正常的头发一样慢慢往长里长,长到一定程度后,春生就把头发剪短。这头发生到春生头上之后,好像就没了那种怪异的生命力,随便你怎么剪怎么拽,只要不扯动头皮,就没一点感觉。
这事飞快地传开了,传出了村子,传到了镇上,又传到了县城。秃头们络绎不绝地来我们村,找发生要头发。发生家的破房子换了瓦房,后来又换了楼房,家里买了拖拉机和摩托车,哥哥也娶了个漂亮的媳妇。
发生的头发剪了又长,长了又剪,发生的惨叫再也没有平息过,白天黑夜,每时每刻,我们都听见她发出痛楚的叫声。起初这声音常常让我们全身颤抖,后来听习惯了,也就和水声风声没什么区别,偶尔有时候听不到,还觉得少了点什么。
光头们长出头发以后,给发生送来了很多锦旗,记者来采访发生,发生裹在自己的头发里浑身哆嗦。
“发生,你治好了这么多人,什么感觉?”记者问。
“疼…….”发生哆嗦着说。
“我问的是你心理上有什么感觉?”记者启发道。
“怕…….”发生上下两排牙齿互相敲打着,发出疙瘩疙瘩的声音。
记者不再问她了,转而问发生的爸爸:“您对自己的女儿这种行为有什么感觉?”
“我感到很骄傲,”发生的爸爸满面红光,说了很多,最后一挥手:“我们希望,全天下的人从此都不再为秃头而烦恼。”
他说这话的时候,发生的头发又一次竖得笔直,记者们咔擦咔擦拍下了这难得的场面。
发生现在变成最抢手的姑娘了,很多人来发生家提亲,但发生爸爸和妈妈都没答应,发生躲在门后看着那些挺不错的小伙子来了又走了,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呻吟声就停下来了。
所以,如果我们没听到发生的惨叫,那一定是有人来提亲了。
“我想快点出嫁。”发生有一天从她住在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对我说。我吃了一惊,她从来没主动跟我说过话。
“为什么?”我问。
她的头发从窗口垂了下来,在没有风的空气中卷曲成各种形状,我后退了一步。
“不知道。”她说。
发生的爸爸为了实现他在记者面前许下的豪言壮语,到电视上登了广告,还专门租了辆大客车专门往村里拉光头,车身上写着“生发专用车”,每次一拉就是满满一车,下来的全是光头,一片明晃晃的,让人眼前一亮。
发生的叫声更惨了,但我们也很快习惯了这更惨的叫声。
发生忙着被人剪头发,她爸爸和妈妈也怕别人偷剪她的头发,总是不放她出来,把她关在房里,每天吃核桃芝麻之类的东西,说是能养头发,吃得她全身都冒油,一天到晚拉稀。
“我们帮帮发生吧。”春生说,这时她已经出嫁了。
我们不知道怎么帮她,再说都有自己的烦心事,顾不上她。春生说,如果发生没有了头发,就能出来玩了,也能嫁人了。
我始终没想明白嫁人和头发之间的关系,但春生年纪大,她这么说了,当然有道理。
当夜,我们几个从小一起玩大的人,偷偷跑到发生的窗户底下,小声叫着她的名字。她一边惨叫一边探出头来,乌黑的头发覆盖了整面墙壁,好像一大团水渍。
我们拽着发生的头发爬了上去,各自掏出剪刀,发生一看见剪刀,就猛然跳起来躲到床底下,我们怎么拽也拽不出来。
“疼!”她说,
“剪光了就不会疼了。”我说,“忍一忍。”
发生听了这话,就钻出来了。我们用一团布塞住发生的嘴,免得她叫得太厉害,被她爸爸听出不对劲来。
一人一把剪刀剪开了,发生的汗水流了一地,头发也没剪光。
我们继续剪,春生在旁边把剪下来的头发装到麻袋里,装满一袋就朝下扔,她爸爸妈妈在下边接着。
后来,发生不流汗了,开始从每个毛孔里流出血来。
“她要死了。”我赶紧松开她的嘴。
“别停,”发生呻吟着说,“剪!”
“你流血了。”我说。
“没事,剪!只要没头发了,死都愿意。”她说。
我不敢多看她流血的脸,又剪了几刀,最后她完全变成了血人,头发也没减少。我扔下剪刀,从窗口爬出去。大家都跟着我走了,我们没想杀人。
只有春生还在不停地剪着。
这晚发生死了,谁都不知道她怎么死的,我们也没说,春生家把发生的头发拿去卖了,也赚了一栋房子。春生给我们一人买了个随身听,我没要。
发生死了以后,按规矩本来是要火化的,但是她的头发还在继续长,比活着的时候还长得更快,发生爸把这事跟村长一说,大家一致同意让发生土葬。
追悼会的时候,全村人都去了,发生被白被单蒙住,放在灵堂后,用块白布帘子遮着。追悼会进行到一半,白布帘子慢慢地朝外鼓了出来,仿佛有很多人在帘子后 朝外挤,鼓鼓囊囊地不成形状。大家吓得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也要跑时,有个人看到了帘子底下伸出来的东西。那东西黑乎乎的,水一样流了遍地,一眼就看出来 是头发。
发现是头发之后,大家也不再害怕了,索性揭开帘子,掀开了白被单。发生脸上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白得好像从来没有过血色,全身都被疯 长的头发包住了。只这么一会的功夫,头发已经铺满了灵堂的地面和四壁,到处漆黑一片。发生爸爸说不用怕,吩咐一人拿着把剪刀,大家卡擦卡擦开剪,头发纷纷 落地。不过这次发生没有再发出惨叫了。
头发总是剪不完,忙了一整晚,第二天就草草埋了。加厚的棺材,平常的铁锨凿上去都留不下一个印,发生刚 躺进去没一会,还没起灵,棺材就被头发撑爆了,头发像蛇一般蜿蜒生长着。送葬的队伍前所未有的长,不是为了纪念发生,而是必须得有这么多人跟在后边,才能 把头发及时剪断。前边的人抬着发生的遗体,匆忙上了山,挖了个深坑埋了。
发生的头发很快从地里冒了出来,黑油油的,渐渐覆盖了满山遍野。人们找到了一条发财的好路,成群结队地上山割头发,然后拿去卖给村外秃头的人。发生的爸爸有些不高兴,但也没办法,发生已经死了,头发就不再只归他们一家所有。
我的衣服鞋子和零食,都是发生的头发换来的。
头发越长越多,渐渐地将其他的植物都挤死了,最后全村只剩下了头发,一走进村口,就看到一片漆黑在地面上飘拂。
春天的时候,那些头发上长了些白花,变成蒲公英般的絮,风一吹就四处飘。
起初,我们不知道这些白花是什么东西,随它们飘,反正眼睛看惯了黑色,来点白色也是不错的。
后来,这白花越来越多,到处都铺满了白花,连我们吃饭的碗里,喝水的杯里,都满是这种白花,每次喝水之前,都要先吹开。
过了一阵,很多人开始觉得身体发痒,痒得钻心,去医院看了皮肤科,什么毛病也没发现。
“痒死了。”春生说。她不断用指甲抠着自己的身体,我在她身上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她自己抠出来的血印子。
春生抠着抠着,忽然从嘴里喷出一把黑色的东西来。
那些东西虽然湿答答地粘在一起,还是能看出来是人的头发。她伸手连忙去拽,刚扯了一把,就捂住肚子叫疼。
接着,更多的头发涌了出来。
从她的眼睛里长出了头发。
从她的鼻孔里长出了头发。
从她的耳朵里长出了头发。
从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都长出了头发。
春生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发球,完全看不到一点别的颜色,她在地上打滚嚎叫着,我远远跑开了。
一路上,很多这样黑色的发球发出凄惨的叫声。
我想跑回家,却认不出我自己的家在哪里。地上的头发把所有的房子都包了起来,有人从头发中伸出手来,向我求救,我也不敢去拉他。
我跑出村子后回头看看,已经看不见村子了,只望见一只巨大的黑茧一样的东西,把村子和村子里的人,把活着的春生和死了的发生,一起包了起来。
和我一起跑出来的还有几十个人,我们后来都只联系过一次。
每过一阵子,就会有人打电话告诉我,说我们中的一个人身体开始发痒,到医院里透视,发现他的内脏和血管里长出了细细的茸毛。
那些茸毛都长成了漆黑的头发,把他们团团包裹起来。
他们都是火化的。
最近,我也觉得身体开始发痒了。
但我已经没有打电话的必要,全部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只能对着镜子说:“你也开始长头发了。”
镜子里的我,瞳孔中有些漆黑的东西在飘拂着。
(完)
故事八:最后的守望者
每次玩这张游戏碟片时,我总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是一张很普通的游戏碟,从街角那个小软件店里买来的,店主是个30多岁的中年男人,脸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但是为人很和气。这张碟片当时放在一个很不起 眼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游戏碟当然是越新的越好,只不过最新的游戏我都已经玩过了,最近开始搜集一些旧的游戏来玩,这样,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碟。
“这张碟怎么样?”我拿起那张碟片,一边看封面一边问老板。
“还可以。”他淡淡地说,当时店内生意很冷清,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但是他好像不太愿意搭理我。
最终促使我买下那张碟的,是它的封面。在封面众多的人物中,我看见一张脸,看起来非常面熟,但是我不记得他是谁,这让我觉得好奇。一张游戏碟片并不贵,只要5块钱——我只买得起盗版的。
“你最好别买。”老板在我交钱到时候突然说。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笑了笑:“无知比知道更幸福。“
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连忙交了钱,带着碟片出了店门。
“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店主在身后大声喊道,我回头望望,他带着一种沉思的表情望着我。
玩游戏能玩出什么麻烦?
当时我认为他脑子有毛病了,完全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由于是盗版碟,没有游戏说明,不过这难不倒我,玩过游戏的人都有经验,任何游戏拿到手里,摆弄一阵都知道怎么玩。
我将碟片放入光驱, 它很快自动运行起来,画面上闪过一道耀眼的蓝光,游戏开始了。刚一看到游戏的画面,我就知道自己这5块钱没白花。这个游戏内容如何且先不讨论,制作精良却 是一定的。开局便是一处热闹的街市,许多行人在来来往往地走动,每个行人的面目都有各自的特点,最妙的是,甚至连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各自不同。光是这一个开 局画面,就相当费功夫。
我点击了街市右边一处闪动的箭头之后,游戏正式开始了。
我在游戏里的角色是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开始在和朋友一起逛街,那朋友看来很罗嗦,不断说着一些小道消息,听得我喷饭——游戏制作人还真是了解国情啊!
朋友的小道消息并没有说得太久,前面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仿佛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人们开始朝着“我”和朋友这边跑过来,每个人的表情都扭曲了,似乎身 后有些可怕的东西在追着他们,“我们”两人面面相觑——画面上逼真的表情,让我完全进入了情节当中,我的心紧张地揪了起来。
“我们”看见一些绿色的东西在天空飞翔,那是一种奇特的生物,有点像蝙蝠,却比蝙蝠大许多,并且长着一根长长的喙。它们像战斗机一样在人群上空盘旋,密密麻麻,整个天空都仿佛变成了绿色。人群发出恐怖的尖叫声,抱着头拼命逃窜。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只绿色的怪物便飞到了“我”的眼前,它用芭蕉叶一般阔大的翅膀朝“我”笼罩过来,画面在一瞬间被一种阴暗的绿色笼罩,发出一种巨大的“咯吱咯吱”声。过了几秒钟,一行血红的字慢慢浮了出来:game over!游戏结束了。
这游戏有点意思。我笑了起来。点击“again“,重新开始新一轮游戏。
这次换了一个场景,主角也换了人,但是过程和结局差不多,总是在那些绿色怪物出现的一霎那,游戏就结束了。连玩了好几盘都是如此,这让我有点发懵,不知道该如何玩到结尾才行。还想再继续玩下去,头却开始疼起来,晕沉沉的,只想睡觉。
我朝床上一躺,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心脏跳得很快,仿佛在梦里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是的,那是非常可怕的,让我想起那种感觉,便 不寒而栗——但是我忘了是什么让我如此害怕。从窗外微微透进一点阳光来,我光着脚跳下床,将窗帘猛力拉开,让光线一览无余地倾泻进来,从窗口望出去,楼下 的人们在匆匆地赶去上班,路面上的车和人逐渐多了起来,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等心脏跳动得稍微平缓一点,我便赶去上班了。这一整天,心中都充满了莫名的忐忑,平时很容易的工作,连接出了好几次错。经理开始用一种很不满意的眼光看我,同事老刘悄悄提醒我:“你今天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得全身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情绪,而且,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想回去玩那盘游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几乎到 了无法自抑的程度。我在办公桌前坐立不安,什么也不想做,满脑子浮现着游戏里的场景,心里充满恐惧和绝望,并且有一种刻骨的孤独感——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感到这的确不大对劲。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我终于无法忍耐下去,匆匆跟经理请了个假,便连忙朝家里赶去——我甚至来不及打车,刚一下楼便奔跑起来。人们用吃惊的眼光看着我,我也顾不了许多,只想赶紧回家去玩那个游戏。这种狂热是以前从未产生过的,让我自己都暗暗吃惊。
回到家中,母亲奇怪地问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我随便应付了两句,便打开了电脑。开机前的等待显得无比漫长,我焦躁地敲打着桌面,将游戏碟放进光驱。光驱上的绿灯闪耀几下,屏幕上照例闪过一道蓝光,游戏开始了。
这次的游戏有些特别,画面上的场景非常眼熟,主角的背影看起来也似曾相识。那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主角正背对着我在收拾东西,口里还哼着小曲。当他转过 身来时,我吃了一惊——这不是我们经理吗?他的容貌和体型都和经理一模一样,虽然是三维动画制作的人物,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但是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就 是他,甚至连他手腕上那个青色的胎记也赫然在焉。他穿着平常最爱穿的一件衬衣,桌上的台历翻开的一页清晰地显示出时间:2005年5月7日,也就是4个多 月前的某日。他就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没错,游戏的场景就是我们经理的办公室,一切摆设都完全一样。
这件事情有点不寻常。我紧盯着屏幕,心里开始琢磨起来。如果不是画面上的一切明显可以看出是三维动画制造,我简直要认为是有人偷拍了经理办公室里的情景。
经理在办公室里清理完东西之后,正要出门,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声。那声音非常可怕,仿佛有好几百人同时被人捅了一刀,让人心悸。我点了一下经理,用鼠 标拖动他移动到窗口边。他探头朝下望去,画面显出了窗外的情景——和前几天游戏中看到的一样,无数的绿色怪物正在对人群发动着攻击,这回看得比较清楚了, 它们将长长的喙插进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那些人的面孔扭曲了,看起来非常痛苦。
“天哪!”经理惊叫一声。
这是他本人的声音。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也许我不该继续玩这个游戏了,这是危险的——脑子里隐约有个声音这么说,但是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我继续玩下去。
经理在窗口站住了,因为我没有移动鼠标,他就一直停留在窗口,不停地做出各种惊恐的表情,老实说,看到这种表情在一向作威作福的经理脸上出现,是一件很解气的事。
很快,一个绿色怪物发现了窗口的经理,它尖叫着朝窗户这边飞过来,窗口开得很大,它多半能够钻进来,我吓了一大跳,慌忙移动鼠标,经理双手抱头,离开了窗户边。只听身后卡擦卡擦一阵巨响,绿色怪物冲破窗棂飞了进来。
“救命!”经理嚎叫起来。绿色怪物迅速朝他靠近。我赶紧飞快地移动鼠标,经理朝办公室门口狂奔而去,很跨就跑出了办公室,来到我平时办公的大办公间。看 来这是下班时间,办公间里没有一个人,黑沉沉的,所有的灯都关上了,我移动着经理,他像老鼠一样在桌椅之间穿梭,绿色怪物在他头顶不到两寸的地方盘旋着, 有好几次,那支粗大的喙几乎碰到了他,幸好我玩游戏的经验丰富,每次都及时闪开了。我让经理逃到了门口,他用力推门,门却关上了。绿色怪物在身后飞速赶 来,猛地朝他扑过去。我的手指在此时恰好滑了一下,没有及时移动经理,他便停留在门口,满脸惊恐欲绝的表情,等待着绿色怪物的到来。
当我重新控制了鼠标时,一切都来不及了。怪物仿佛一片绿色的云覆盖在经理身上,当绿云移开之后,经理维持着惊恐的表情倒下了,地板上淌着白色和红色的粘稠物质,旁边有文字说明:脑浆。
Game over !
我久久呆坐在屏幕前,手里紧握着鼠标,头脑一片混乱。
仿佛有一些细小的种子在我脑海里缓慢地发芽了,我感到有些变化发生了。屏幕上仍旧维持着办公室里的场景,经理仰面躺在地板上,我所熟悉的脸已经僵死一片,整个房间被一种凄惨的绿色所笼罩。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实中的一切会出现在游戏里?
我打了个寒噤。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想法,我用颤抖的手给经理打了个电话。电话响铃的过程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我几乎开始绝望——也许他真的死了,说不定我在游戏中看到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幸好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到更可怕的事情,电话就通了。
“喂?“是经理声音。
“哦,“我惊喜不已,”经理,你现在在哪里?“
“什么事?“他有些不耐烦。
“没什么,关好窗子。“我语无伦次。
“什么?“他的声音大了起来。
“再见!“我赶紧挂了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母亲突然探头进来,我吓了一大跳。
“没事。“打发了母亲,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说起来,比这游戏更紧张刺激的我也玩过不少,只是这次游戏的场景太真实,让我感到一种迫近的恐惧,仿 佛真会发生一些什么。这个想法让我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朝外望去。已经是夜晚时分,天色黑沉沉的,霓虹灯下的城市热闹非凡,我朝天空中张望,只 看见模糊的一团,不知道是否真有那种绿色的怪物在天空飞翔。
我关上窗户,定了定神。软件店老板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你最好别买“
为什么他叫我最好别买?莫非这张游戏碟真有什么问题?
我呆呆看着屏幕。理智的做法是从此再也不玩这个游戏,这样才是最好的。但是,不知是为什么,我还是不由自主点了“again“
游戏再次开始了。
这次的主角换成了一名中年妇女,她的脸让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那是我的母亲,没错,正是她,那个姿势,那件衣服,她正提着菜篮子走在市场上,不详的尖叫声从天空响起,我看见地面上出现了一些巨大的影子。
我的天!
我紧张得快要痉挛了,快速地移动着鼠标,让母亲在一片片倒下的人群中闪避着从天而降的怪物,母亲在游戏中用我所熟悉的声音大声尖叫——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她那样的表情,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她逃跑。
而我的速度始终不够快。
当那只绿色的怪物笼罩在母亲头顶时,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迅速关掉了电脑。
我不忍心看见那样的场面,即使那只是一场游戏。
“出什么事了?“母亲走进我的房间。
我抹去满头冷汗:“没事。“
”没事?“她狐疑地看着我。
我知道自己一定脸色苍白,于是勉强笑了笑。
“那我给你热碗牛奶吧,“母亲说,”你脸色不好,喝了牛奶早点睡。“
当她在厨房热牛奶的时候,我忽然从后面抱住了她:”妈,我爱你。“
“神经!“她笑了起来。
喝了牛奶我就睡了,尽管那游戏依旧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是对于游戏场景的恐惧,却让我再也不敢打开电脑。
这种东西还是不要再玩了。
我就这样睡着了。
仿佛做了一夜的梦,梦里的情景一点也记不起来,只留下强烈的恐惧。这种恐惧强烈得几乎化为有形物质,无处不在地包围着我,我觉得任何地方都不安全,似乎只有将自己包在被子里才感觉到一点安心。
”上班了。“母亲一把掀开被子。
她的容颜依旧是那么慈祥,不知为何,却让我莫名地害怕起来。我感到自己必须远离这个女人,即使她是我的母亲。
我慌乱地穿好衣服,没有吃母亲为我准备的早餐,在她错愕的目光中走出了家门。
不。
我不应该出门!
原来外面的世界更加可怕,所有的人都那么陌生,所有的人都让我害怕。我在街头走了一小会,便再也无法忍受四面八方射来的恐惧感据,逃也似地回到了家中。
”怎么又回来了?“母亲问。
我没有回答她,将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回想自己的变化——这种无名的恐惧似乎是从玩那个游戏开始。答案就在游戏中。
我必须再次玩那个游戏。
将游戏碟放进光驱的那一霎那,我心里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好像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
精美的画面慢慢展开了。
主角是我的女朋友。
当然,结局是一样的,她也死了。
玩了这么多盘,我已经掌握了这种游戏的秘密。
游戏的内容有点像《生化危机》,说的是外星人——也就是那种绿色怪物——入侵的故事,主角在其中的任务,就是逃过外星人的追踪——但是主角最终都会死, 因为游戏中的背景星球已经被外星人占领了,这意味着,在这个游戏中,无论你怎么玩,都是失败者,所谓胜利,只不过是活的时间稍微长一点罢了。它不像我以前 玩的游戏一样会给主人公分配一项任务,在这里,生存就是唯一的任务。
我一盘接一盘地玩着游戏,那些主角有些是熟悉的,有些是陌生的,那些场景有些我去过,有些从来没见过,但是我知道,他们都在现实中存在,他们全部都会死。游戏和现实存在一种奇妙的对应,而我除了机械地一盘接一盘玩游戏,似乎再也无力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我是害怕去思考。
母亲在屋外不断叫我,我完全没有理她——我已经将她忘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一场游戏,它迷住了我,它比真实更加真实。
终于,我自己在屏幕上出现了。
我看见自己站在图书馆门前的广场上,四周是无数的尸体。
会发生什么呢?
当然会死,结局是早已预定了的。我将手从鼠标上移开,就让自己站在那里等着。从天而降的绿色长喙将我的头脑洞穿,白色的脑浆涂在地面上,我倒下了。
Game over。
我呆呆地看着屏幕,看着自己迅速死去,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实际上我有点混乱,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分不清现实和游戏。我觉得自己真的死了,所以我无法确定一个已经死去的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画面在一阵凝固后,忽然又动了起来。
我看见自己——已经死去的自己——突然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四周已经死去的人们也都站了起来,大家互相看了看,便各自回家了,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些 绿色怪物在他们站起来之前,一直将长喙插在他们头上,当他们站起来之后,绿色怪物却慢慢地溶化了,成为一种粘稠的绿色液体,从人们头上淌下来——那种绿色 液体也很快消失了。接下来的情景就像是肥皂剧一样,我和我的母亲,以及其他的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幸福美满地生活着,他们生活了很久很久,如果我不是动手关 了电脑,他们将会天长地久地活下去,也许地球灭亡了他们还会继续活下去。
他们会活下去,当然,但是那并不是我,那也并不是我的母亲。
我和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别人。
这最后的场面彻底将我唤醒了,我完全记起了那些梦——那其实并不是梦,那是我丢失了许久的记忆。
是的,那并不是游戏,那一切都是真的。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一群绿色的怪物从太空入侵地球,开始对人类发动攻击,人类的防御系统虽然性能优良,但是这种怪物体型小、反应灵活,最可怕的是数量 庞大,大概有几十亿个绿色怪物同时进入了大气层,到达地球上空后,他们迅速分散,在各个城市对人类发动攻击,那些高尖端的武器还来不及对他们产生作用,操 纵武器的人就已经被他们消灭了。他们通过粗大的喙将自己和人类连接在一起,自身融化成一种绿色液体进入人体内,进而侵占人的身体。也就是说,当人们死而复 生之后,实际上在这地球上行走、说话的并不是人类本身,而是那些绿色的怪物,人类已经被他们杀死了,他们冒充人类继续在这个星球上生存下去。
一个月前,最后一个地球人也被消灭光了。
我坐在自己紧闭的房间里,脑海里充满了几个月前的情景——遍地都是尸体,我的同类们都死了,我和母亲像丧家之犬一样躲在一栋建筑的地下室里,眼看着地球人的数量越来越少,到后来,连老鼠也让我们感到亲切——至少它们是地球生物。
在地下室的生活非常艰难,我们所带的干粮不多,同时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其他一些人。我们大概是这座城市最后一批地球人了。我们开始分发一种绿色的小药 丸。据说那是地球科学家紧急研制出来的,这种药丸可以保证我们在被绿色怪物入侵后,依旧维持自身的记忆——但是这种药物并没有经过临床的实验,我们甚至不 知道,那个科学家在研制这种药物时,是不是已经被绿色怪物入侵了。无论如何,这种小药丸是一片绿色阴霾中唯一的希望,每个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它身上。
服下绿色药丸后没多久,地下室被怪物们发现了,他们摧毁了地下室,我们全部都没有逃脱,我和母亲在不断倒塌的建筑之间逃窜着,有时候甚至蜷缩在垃圾桶 里,但是在这都没用,和游戏里一样,每个人都逃不过那个结局——死亡,然后被绿色怪物侵占。我清楚地记得,当那只绿色的大喙插入我脑子里时,我仿佛来到一 片耀眼的光明之中——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已经忘记了发生的一切,直到这盘游戏碟的出现,它让我记起发生的一切,我终于明白,原来自 己的头脑早已经被绿色怪物侵占了,理论上来说,我应当已经是一个外星人了,但是我丝毫没有这种感觉,我只知道自己是个地球人——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 点,现在我却感到迷惑了
我究竟算什么呢?
我独自坐在床上思考着这个问题,不觉已经坐了一天了,想得头疼欲裂,却什么也想不明白。母亲已经放弃了敲门,她在门口低声抽泣着。我感觉这种状况不能继续下去,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
软件店老板曾经跟我说过,如果遇到麻烦可以去找他——游戏是从他的店子里买到的,也许他真的可以帮我。
也只有他才能帮我了。
我穿过那些不知是不是同类的人群,走进了那家软件店,店里照例是冷清的,只有店主独自在看书。
“你来了。”看到我来,他似乎毫不惊奇。
“嗯。”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是的。”他转过身朝内屋走去,“跟我来。”
我跟在他身后,我们两人都一言不发,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他在墙上按了几下,只听卡擦卡擦几声响,地下突然出现了一条暗道。他朝下走去,我略一迟疑,也跟了下去。当我们走到下面时,暗道的门又自动关上了。
地下室看起来非常庞大,简直就是一个地下广场,密密麻麻放着许多类似书架的东西,上面都是一些游戏光碟,封面和我买的那张碟一模一样,只是编号不同。
“这些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这是记忆。”他说。
“记忆?”
“嗯。”他第一次显出了激动的神情,“这些记忆,代表着这座城市的过去,那些绿色怪物虽然消灭了人的大脑,但是有一个人一直在负责收集人们的记忆,他将记忆集中放在这里,等待合适的时机还给人们。”
“那是怎么回事?”我有点糊涂,“通过游戏吗?”
“是的,”他点点头,“不过大部分人的头脑已经被外星人侵占了,没有办法再恢复。“
“那么我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那种绿色的药丸吗?”他提示我,“那种药丸对有一些人起了效果,它们保护了人的头脑,”他看着我微笑起来,“你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说,我还是地球人?”我忽然感到一阵激动。
他点点头:“绿色药丸保护了你的头脑,杀死了入侵你大脑的绿色怪物。”
我吁了一口气。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为我的人类身份而感到庆幸。
“那我的母亲呢?”我又想起一个问题。
“药丸对她不起作用。”他简短地回答道。
我的心猛烈地疼痛起来——难道日夜陪伴在我身边、照顾我的生活的那个慈祥妇人,竟然是异类?
我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这一切,店主又说道:“被唤醒的一共有30多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停了一下,“我们准备发动起义,你来吗?”
“什么起义?“我迷惘地问。
“消灭外星人——那些寄居在地球人体内的外星人。“
”怎么消灭?“
“你加入我们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我。
“怎么消灭?”我又问了一遍。
“很简单,用核武器——外星人寄居的地球人身体消灭了,外星人也自然就消灭了。”
“那么那些地球人也会死?”
“是的,不过他们早就死了。”
那么说,我的母亲也会死?这个城市、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都会死,留下来的只是少部分被唤醒的地球人?我的眼前掠过尸横遍野的荒芜景象,耳边仿佛又听到母亲轻柔的声音,同事们的笑脸一张张在眼前掠过……我打了个寒噤。
我真的愿意这一切消失吗?
“你愿意加入我们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要考虑考虑。”我说。
“好。”他丝毫没有怀疑,又带着我从地道走了出来。
我迅速离开软件店,走到他看不见我的地方,我掏出了手机。
拨打号码之前,我犹豫了很久,眼前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我努力想要看出他们与我的不同,但是丝毫看不出来——看上去,他们只是普通的地球人。
我不愿意这一切消失,即使明知是假的,也胜过什么也没有。
我不愿意和几十个人生活在孤零零的地球上。
我颤抖着拨打了110报警电话。
在电话里,我将那个店主告诉我的一切都招供了。没多久,几辆警车呼啸而来,店主被带走了,我混在人群中眼看着他被带上车,他仿佛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在上车之前,转过头来,对着我的方向,冷冷地说了一句:“叛徒!”
我感到一阵晕眩。
一只绿色的飞行物从天而降,它用阴暗的颜色覆盖了我眼前的一切繁华,我感到自己正沉入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中。
我像一片树叶一样倒下了。
在最后残留的意识中,我忽然想到,当我再次醒来时,我还会记得自己是个地球人吗?
没有人给我答案,我只获得永恒的黑暗。
(完)
故事九:青果
在雪白的阳光下,人群中蒸腾出一股古怪的味道。许雷站在学校对面的车站站牌下,面朝着马路,人们不断从身边流过,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望着两端不见尽头的人流,觉得自己像一条鱼,随时会淹死在这片灼热混乱的水流中。他摘下腰间挂着的矿泉水瓶,一仰脖将剩下的小半瓶 水喝光,睁大眼睛继续望着对面的学校。
学校门前的路上,阳光一寸寸增强,匆匆走过的行人们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有几个人躲在路边店铺的门檐下朝某个方向张望着。许雷认出了他们,这几天以来,他们和许雷一样,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就在这里守候着。
正午的钟声敲响了,随着这钟声响起,许雷和那几个等候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左手边火车站的方向。
人潮更加汹涌,从学校门口涌出无数穿着蓝白相间服装的学生们,从各个写字楼的楼梯口里吐出疲倦的上班族们,卖盒饭的小贩们推着板车,车上的饭菜散发出混合的味道,整个地面都被密密麻麻的人群覆盖住了。
垃圾雪片般地落在人们经过的路上。
许雷克制住自己捡垃圾的冲动,将蛇皮袋朝肩膀上扛了扛,穿过马路,走到学校门口等着。
没过两分钟,他就看到了那个绿色的头颅。
那个人和往常一样,穿着深色的长袖衣裤,手上戴着毛线手套,脚上一双磨光了底的大头皮鞋,脸上戴着口罩,眼睛上罩着墨镜。只有头发露在外头,绿油油的,仿佛雨后的松针,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他一边走,一边接过周围的人们递过来的钱。一百元的钞票递过来,他对着光看看,慎重地收好,从腰侧的帆布挎包里伸进一只手,在里头摸索半天,掏出一枚绿莹莹的果子来,递给交钱的人。那人拿到果子,立即咬上一口,诱人的甜香在空气中飘得老远。
人们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团团聚集在绿色头发的周围。许雷身边那几个等待多时的人也挤了过去,没多久,卖青果的人就被如潮的人流淹没了,黑压压的头颅丛中,一簇绿色时隐时现。许雷远远看着,衣服被汗水湿透了。
半个小时后,人群渐渐散开了。一些人手里拿着绿色晶莹的果子,一些人失望地空着手,他们朝四面八方走去,卖青果的人周围回归空白。
卖青果的人按了按空瘪瘪的帆布口袋,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摇摇头,转了个身,慢慢地踯躅前行。
许雷悄悄地跟了上去。
一个啃着青果的女孩和许雷擦肩而过,一股凉丝丝甜津津的感觉从许雷右方袭来,那青果散发出异样的气息,在这片灼热的空气中,青果笼罩下的女孩,仿佛生活在一个清凉的异世界里,一滴汗水也没有。
许雷急匆匆地与那片清凉擦肩而过,在人群中追随着卖青果的人忽隐忽现的身影。
卖青果的人穿过繁华的市中心地带,拐进一条小巷子,人渐渐少了,巷子里零星几个人无声地从许雷身边经过,谁也没注意到他。许雷在脑海里反复组织着语言,前后瞅了瞅,看准一个无人的时机,快步走上去,拦住了卖青果的人。
“请等一下。”许雷急切地说,嗓子有点发干。
卖青果的人停下了脚步。透过墨镜,许雷看到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没有青果了。”卖青果的人说,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疲倦的声音。
许雷连忙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买青果。”
中年男人的墨镜里映出两个小人,许雷清楚地看到自己:寡瘦,单薄,满头大汗,肩膀上的垃圾袋差不多有半个自己那么长。他咽了口唾沫,急切地说:“我想卖青果!”
卖青果的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摇了摇头,抬脚就走。
“我需要钱!”许雷跟在他身侧,边走边说,“我爸爸死了,妈妈肾衰竭要换肾,还有个妹妹,拣破烂的钱连吃饭都不够,妹妹还要读书,我真的要钱……叔叔!”他越说越快,卖青果的人也越走越快,最后他终于喘不过气来了,展开双臂拦在那人面前。
“叔叔。”他恳求地低声喊了一声。这个时候,他才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13岁的孱弱。
“你可以干别的。”卖青果的人绕开他,继续朝前走。
“可是这个来钱快啊!”许雷跟着他,“我保证不抢你的生意,行么?你告诉我从哪里进货……”
他们飞快地走出了巷子,卖青果的人侧眼望了望许雷,脚步停顿了一下。许雷以为事情有转机,那人却朝马路上招了招手,一辆的士开了过来,卖青果的人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叔叔!”许雷鼻子发酸,隔着玻璃窗望着那人。
“干点别的吧,卖青果,造孽。”那男人扔下这句话后,的士便开动了。许雷摸了摸口袋——今天的垃圾还没有送出去,身上只有不到10元钱,的士费肯定付不 起。他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的士绝尘而去,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旁边有人奇怪地看着他,他愤怒地直接瞪着对方,对方是个斯斯文文的男青年,见他表情不 善,连忙将眼光移开了。许雷斜着头,在肩膀上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心里一哽一哽地还想流泪,咬着腮帮吞了下去。
他扛着垃圾袋往回走了两步,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心灰意冷,将垃圾袋从肩膀上撤下来,一把扔到地上,连连踢了好几脚,踢得脚尖上的趾甲都翻了过来。
“老子再也不捡垃圾了!”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发誓一般高声道。说完,便留下垃圾袋独自跑了。
他跑得飞快,耳边风声呼呼的响,汗水肆意流淌。他脑子了什么也不想,只管朝前跑着,越远越好,远得他没法再回头去捡起被他抛弃的垃圾袋,这样最好。
他大概跑了5分钟左右,累得喘吁吁的,脚步慢了下来,一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人。
“雷子!”那人叫着他的名字。
许雷听下脚步,大口大口喘息着,因为急速奔跑和骤然停顿,眼前有个瞬间什么也看不清,等他回过神来,对面的小四已经递过来一罐啤酒。他正口渴得厉害,拉开盖就直接往嘴里灌。
“你跑什么?”小四剃得精光的头在太阳底下不断出油。
许雷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你的垃圾袋呢?”小四眼尖,一眼就注意到他身上少了什么。
“扔了!”他怒气冲冲地道。
小四哈哈大笑起来,也没问他为什么扔了,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打算怎么办?”
许雷心头一阵茫然。
以后怎么办呢?
这是个问题。他什么也没想好。
“跟我干吧!”小四不由分说,朝许雷招了招手,自己先往前走去。许雷迟疑了一下,跟了上去。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但是脚步不听使唤,而且他也的确没想好该怎么办。
小四带着许雷在蜘蛛网般的小巷里左转右转,锋利的目光四处打量着来往的行人。许雷心头越来越慌,他开始感到后悔了。
“嘘。”小四突然让他噤声。他回过神来,顺着小四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穿得很时髦的女孩正一个人慢慢走过来,小四快速朝巷子两端望了望,没看到一个人。
小四朝许雷递了个眼神。
许雷明白这眼神的含义,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看小四,又看了看那越走越近的女孩,呆了几秒钟,摇了摇头。
“干一票顶你一个月的垃圾。”小四小声说。
许雷凝视着那女孩,她的包里有多少钱呢?他瞪大眼睛,恨不能穿透黑色皮质的手提包直视其内部。
有多少钱才值得动手呢?
一千?两千?许雷摇摇头又摇摇头。他心中的价格在逐渐加码,那边小四却等得不耐烦了,快步朝女孩走过去。
许雷的目光早让那女孩产生了疑惑,再加上一个目露凶光的光头小四,她再迟钝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转身就跑。小四噌地追了上去,临走喊了声:“雷子,快!”
一万?两万?许雷的头摇得快断了,听到小四这声喊,他心头一动,如临深渊,强烈的恐惧油然而生。他紧紧控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原地转身,仿佛多迈出一步就会面临无穷的危险——接着,他朝着小四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越跑越快,心头慌乱无比:那个垃圾袋还在吗?会不会被人拾走了?
当他终于跑到原来的地方,远远看到地上躺着的熟悉的袋子时,心头一块石头落下了。垃圾就是垃圾,即使聚拢在一起装在袋子里,也只不过是很多垃圾罢了,并 不能改变其本质。他走过去,将袋子拎起来,掂了掂,还是那个重量,于是笑了笑,吁了口气,熟练地把它甩到肩膀上,沿着小巷慢慢朝前走。
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又累又乏,全身酸疼,一进门,母亲就从床上抬起身子看着他。他默默地放下东西,先熬上一锅药,又把饭煮好,边择菜边计算着今天的收入和支出。
吃完饭,伺候母亲洗漱睡下,检查完妹妹的作业,他躲到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打开一盏台灯,开始看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高年级的课本。因为太累,他觉得头脑一片 混乱,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满脑子想的都是垃圾和钱,完全看不进书。满头大汗地坚持了一会,他关掉灯,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在黑暗中胡思乱想,最后所有的 想法凝聚成一个焦点:青果。
一枚青果一百元,只要能卖青果,就能治好妈妈的病,自己大概也能上学了。那是绝望中的希望,是灼热中的清凉。他下定了决心,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制定着计划,黎明前夕才短暂地睡了一阵。
天蒙蒙亮时,他就出门了,拖着垃圾袋在大街小巷逛了一圈,太阳正式出来前,已经攒了满满一袋,送到废品收购站时,收购站还没有开门。他敲了敲传达室的门,守门的老张睡得正香,抬头要骂时,从窗口里看到是许雷,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天天这么早,受得了吗?”他嘟囔着清点许雷袋中的物品。许雷没说话,等清点完,过好秤,拿到钱后,他把瘪瘪的口袋搭到肩上,转身就走。
上午10点钟之前,他已经到收购站兑了两次钱。
10点半的时候,他走到昨天和卖青果的人说话的那条巷子里,耐心等着。他估算了一下,这个时候,卖青果的人应该差不多从这里经过。他想要缠着他,从他出现,一直到卖完青果,直到他回家,许雷都打算缠着他,直到他告诉自己如何才能卖青果为止。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太阳已经接近中天了,墙壁的影子变得很窄,许雷缩在窄窄的影子里,耳朵里听着来往的脚步声。人很少,来一个人,脚步声就显得很突兀。
又来人了,凌乱的声音,好几个人一起走过来。他们快速从一条横着的巷口山过去,在那一霎那,许雷认出了小四锃亮的光头。
卖青果的人终于出现了,和昨天一样,他全身包裹得紧密严实,只露出头上绿油油的头发。他缓慢地朝许雷这边走来,许雷按了按狂跳的胸膛,迎了上去。
卖青果的人肯定看到许雷了,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又按照原来的节奏走了起来。许雷感到,卖青果的人和昨天不一样,在他身体的周围,似乎散发着某种气息,远远的他就感觉到了。
两人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胜利会师的时候,斜刺里冲出一伙人,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就像一阵风似的,他们从卖青果的人身边冲过去,卖青果的人一个趔趄,那 伙人就跑远了,很快不见了。在那一霎那,许雷被一个熟悉的光头晃得眼前一花,等卖青果的人站直了身子,他发现他的帆布挎包不见了。
“啊!”卖青果的人没什么反应,倒是许雷发出了一声惊呼。
“怎么了?”卖青果的人问。
“你的挎包被抢了。”许雷惋惜地说。
“没什么。”卖青果的说,“我再去买一个。”
“可是青果没有了,那得多少钱啊!”许雷说。
卖青果的人摇了摇头,抬脚朝前走。
“你从哪里进的青果啊?进价贵吗?”许雷贴身问。靠近这个人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透骨的凉意从对方身上传来,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汗水倏地收了个干净。他侧脸望了对方一眼,卖青果的人一言不发,只管走自己的路。
许雷心里嘀咕,下意识地离他远一点,寒意仍旧源源不断地传来,好在太阳很大,不至于令人冻伤。许雷晃了晃脑袋,继续问他的问题,卖青果的人仍旧不回答,埋头快步走着。
许雷不停地问,他不停地走,走出了巷子,到了闹市,卖青果的在一家卖包的店铺前停下来,专心致志地挑选帆布挎包。他选了一个和原来差不多的包,又买了把剪刀放进包里,又继续朝前走。
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平常那个卖青果的固定地点。早有些老主顾等在那里了,看到他来,立即一窝蜂地涌上来。许雷站在他身边,身上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些惋惜地望着这些被热气侵袭的人们——他们今天是吃不到青果了,所有的青果都被小四那个臭光头抢走了!
一个人首先递了张红钞票过来,卖青果的人收了,手伸进新买的帆布挎包里,掏了半天,居然真的掏出了一只青果。
许雷眼睛蓦然瞪大了。
眼看着青果一只又一只从挎包里取出来,许雷越来越疑惑:青果不是连包一起让小四抢走了吗?卖青果的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口袋,这么多青果,是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他不错眼地看着卖青果的人,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没看出任何玄机。
远远的,小四在人群外对他招手,他犹豫了一下,挤出人群,靠近小四身边。
“你认识他?”小四问。
许雷摇了摇头。
“把这个还给他吧。”小四呸了一声,“白抢了。”
许雷默默地接过那只瘪瘪的帆布包,忍不住问了句:“青果呢?”
“青果个屁!”小四仿佛窝了一肚子火,“空袋子,还是烂的。”他翻过帆布挎包,在包的内侧,有一个拳头大的洞。
“妈的,老子还想着尝尝鲜,没想到什么都没有,”小四骂了两句,又拍了拍许雷的肩膀,“你想好了没有?跟我干不?”
许雷赶紧摇了摇头。想起昨天一念之差,差点就入了小四的伙,现在仍旧有点后怕。
小四点了点头,伤感地道:“明白,有什么困难跟我说。”
许雷点了点头,看着小四的光头消失在人群中,他忽然产生了想哭的冲动。以前小四不是这样的,以前小四的学习在班上比自己只差一点,要不是他父母被车祸撞 死,小四本来可以有很好的前途。即便是现在,变成了流氓,小四对自己还是不错的…..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噤:我可不要变成另一个小四。一想到这个,他立 即把头转向卖青果的方向,却发现人已经散了,卖青果的人不见了。他连忙追了过去,几分钟后,在那条熟悉的巷子里,他追上了卖青果的人。
卖青果的人脚步虚浮,身体上冰凉的气息消失了。他转过头来望着许雷:“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我要卖青果。”许雷说。
卖青果的人挥了挥手:“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可以去别地方卖,不会抢你的生意!”许雷大声说。
然而,无论他怎么说,卖青果的人就是一言不发,脚底下丝毫不停。
“那个人是我朋友!”末了,许雷冒出这么一句。
“哪个?”
“那个抢你挎包的人是我的朋友。”许雷把挎包递了过去,卖青果的人接过去,墨镜后的眼神似乎有些惊讶。
“你的青果不在挎包里,在哪?”许雷问。
“你别管。”卖青果的人有些急躁。
“那个抢东西的人,是我的朋友,”许雷又重复了一遍,“他一直想让我去入伙,我没答应,如果能卖青果,我就能读书,我妈就能治好病,我妹妹也不用总是穿别人的旧衣服了……”
卖青果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他默默地看着许雷,许雷也默默地看着他,最后,他说:“你跟我来。”
许雷跟在他身后,不在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许雷脑子里有很多问题,比如,青果从哪里来,装在哪里,为什么他每天不多卖几个青果,为什么他身体上会 有那种奇怪的凉气,以及,这种果子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怎么会有这样特殊的味道……但他什么也没问。他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东西可以改变他和 他家人的命运。
走了大约十分钟,他们进入一片棚户区。卖青果的人带着许雷走进一间由防雨布和三合板搭成的房。房子只有大半个人高,许雷的头可以碰到天花板上黑色的油布,而卖青果的人在房间里只能低着头走路。
一进门,一对孩子就扑了上来,口里喊着“爸爸爸爸”,这是两个挺可爱的女孩,三、四岁的年纪,一模一样的脸蛋,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卖青果的人一把抱起 两个孩子,三个人坐在床上。那张大床占据了房间内一大半的地方,剩下的空间里,两块砖之间搭着一长条木板,木板上放着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地上放着几个水 桶。
“出去玩,有客人。”卖青果的人对两个女孩道。
两个小女孩身体紧靠在一起朝门口走去。许雷注意到她们的姿势有点怪异,继而注意到她们的身体似乎有点不同寻常,但不同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们是连体儿。”孩子们出去后,卖青果的人说。
许雷心头十分震惊,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看。”卖青果的人取下身上新买的帆布挎包,翻过内侧让许雷看,许雷一眼就看到那上面一个圆形的洞,洞的边缘十分整齐,明显是用剪刀剪下来的。
“怎么回事?”许雷迷惑地问。
卖青果的人什么也没说,他摘下墨镜,望着许雷。
许雷心头一震。
这是一双靛青的眼睛,深蓝色的眼珠仿佛一滴墨水,嵌在深绿色的眼白之上。眼眶上架着一对柳叶般碧绿的眉毛。
“怎么弄的?”许雷嗓子发干,“眼睛怎么染的?”
“不是染的,”卖青果的人轻描淡写地道,“卖青果的人都这样,全身都是绿的。”
说着,他除去了口罩和上衣,露出一身淡绿色的肌肤。
许雷捂住了嘴。
这是个瘦弱的男人,在他裸露的身体上,排骨一列一列清晰地凸现出来。他的脸很尖,下巴和颧骨锐利得像锉刀,两腮深深地凹陷进去,全身的皮肤都紧贴在骨骼之上,看上去就像被染成绿色的骷髅。
许雷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立即跑出去。卖青果的人看出了他的恐惧,苦笑一下,翻出一摞照片,扔到他面前。许雷壮着胆子揭开照片,每一张上都是一个男人,白白胖胖,挺精神的样子,站在田地里憨厚地微笑着。
“这是谁?”许雷问。
卖青果的人指了指自己。
许雷完全不相信,他看了又看,比了又比,始终无法将眼前这个瘦成骷髅的男人和照片上的人划上等号。
“卖青果的人都这样,”那人说,“我卖了两个月青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为什么?”许雷不自觉地露出怜悯的神情。
“你在这里住一晚就晓得了。”卖青果的人疲倦地说,“我是为了女儿,连体人分体手术要很大一笔钱。”
话没说完,他就睡着了,狭小的空间内响起了微弱的鼾声。许雷有些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这让他感到害怕,同时又充满了好奇。他想离开, 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说动卖青果的人,他似乎是决心把青果的秘密告诉自己了,虽然现在还有很多没说,但他既然让自己在这里住一晚,想必明天早晨是要带自 己进货。他看了看床上骷髅样的男人,微微打了个寒噤——目前,他还无法接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先看看再说吧。
他走出去,在附近找了半天,找到个公用电话,给邻居家打了个电话,让妹妹接了,嘱咐了几句,说自己今晚不回去了,就挂了。说完这些,刚好58秒,这个他有经验了,公用电话的老板不满地嘀咕了两句,收了五角钱。
他转身回到卖青果的小屋,呆了一小会,便动手做了顿晚饭。晚饭做好后,他推醒卖青果的人,又去把外头玩着的两个孩子叫进来,四个人吃了饭,早早地就睡了。
许雷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连翻身也不能,屋子里闷热异常,他汗流浃背,毫无睡意。
到了半夜,温度渐渐地低了下去,一丝丝凉意从内侧传来,耳朵里听到一种细微的响声,仔细听却又什么也听不到,空气中慢慢地弥漫出一股好闻的味道,他迷迷糊糊地闻到了,过了半天才醒悟过来:这是青果的味道。
这下他完全清醒了,翻身坐起来,打开灯,注视着身边的人。
两个女孩睡在中间,脸上红扑扑的,睡得很死。
卖青果的人却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望着自己。
“你醒了?”他问。
许雷点点头:“很冷。”
卖青果的人坐起来,从床底下掏出一床薄棉被,盖在两个女孩身上,自己从内侧爬出来,下了床,和许雷两人坐在门槛上。许雷和他并肩坐着,胳膊挨着胳膊,他 感到对方的胳膊如同冰块一样的凉,噗噗噗噗的细小声音,正从卖青果的人身上不断传来。他起初以为卖青果的人在打屁,但很快发现,这声音是来自他的全身,似 乎他体内有些小型的炸药正在爆炸。与此同时,幽幽的青果香气正从他身上冒出来。
许雷莫名地感到恐惧,他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门外的天色有些微微发白,星子灿烂地挂在头顶上,棚户区大大小小的窝棚静悄悄黑漆漆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别怕。”卖青果的人安慰他,“很快就能看到青果了。”
许雷有无数问题想问,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他和卖青果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卖青果的人很木讷,几乎没怎么说话,到后来,许雷也不说话了。
冷气越来越重,卖青果的人皮肤上缀满了一粒粒的水珠,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肉一般。他打了个寒噤,默默地站了起来,进屋拿了件军大衣披在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许雷问。
卖青果的人看了许雷一眼,没说话。
渐渐的,许雷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卖青果的人身体不再是那种深沉的绿色,绿色仿佛一点一点退去,他露在外边的脸颊和脖子变得晶莹剔透,充满了饱满的莹润感,半透明的肌肤上带着点微微的水嫩的绿色,就像翡翠一般。
而更令人惊异的是,在这半透明的肌肤之下,许雷清晰地看到了他淡蓝色的血管,除此之外,另外一些深绿色的脉络正在延伸生长着。起初,许雷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凑近仔细看了看,他才确信自己没看错——在卖青果的人的皮肤内,一种深绿色的、藤蔓般的脉络正在朝四面八方生长。
香气越发浓郁。
冷气越发深重。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怕,许雷不自觉地轻微颤抖起来。卖青果的人转头望着他,两颗碧蓝的眼珠汪汪地闪着幽光。
“吓着你了?”他苦笑一下,“你不是要卖青果吗?”
“这跟青果有什么关系?”许雷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却无法相信自己的猜测。
卖青果的人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脱掉了身上的大衣,继而又脱掉了上衣。这下,他的身体有一大半裸露在许雷面前。在灯光下,一切都如此清晰,卖青果的人 身体莹润透明,晶莹剔透,在他身体的内部,那种绿色的藤蔓已经流窜到了全身,下至脚趾,上至脑门,他全身被这种绿色的网络笼罩着,渐渐地,这些藤蔓上生出 了一些细小的突起,它们慢慢扩展开来,展开成一片一片树叶形状的青色——这样一幕绝不可想象的图画就出现在许雷面前——面前这个人的身体内明显地生长着一 种植物,它迅速展叶开花,最后,一个个黄豆大小的绿色圆球出现在凋谢的花朵顶端。
尽管它们还如此之下,隔着那人透明的肌肤,许雷还是一眼就认出,那种绿色的小圆球,正是还没有长大的青果。
他连连摇头,不能置信地看看卖青果的人,又看看他的身体。卖青果的人满面无奈地看着他:“现在,你还想卖青果吗?”他的身体寒气逼人,许雷却还是出了一身大汗,汗水冰冷地沿着身体落下来,他强迫自己暂时忘记恐惧,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对方身体的变化。
青果在卖青果的人身体内部迅速长大,它们占据了他的整个腹腔和胸腔,在各种脏器之间,青果轻巧地悬挂着,终于长到了拳头大。
“青果?”许雷明知故问了一句。
“青果。”卖青果的人呼吸之间都带着诱人的冷香。
“你怎么把它们取出来?”许雷还是不明白。
卖青果的人还是不说话,他拿过自己白天穿的那套长袖衣裤,扔到许雷面前。许雷疑惑地翻检一阵,在上衣右侧发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联想到挎包内部的洞,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敢说出来,死死地盯着卖青果的人。
那人叹了口气,抬起手来,就像许雷想象的那样,将手掌靠近自己腰侧的身体,手掌和身体接触的一霎那,身体仿佛变成了水,手掌毫无阻碍地进入了身体内部。卖青果的人的手在身体里无遮无碍地游走着,轻轻抚摸着那些微微晃动的果实…..
许雷终于转身跑了出去。
他在黎明的空气中狂奔着,脑海里一幕幕闪过卖青果的人的各种镜头,他记起两个月前的那天,卖青果的人第一次出现在学校门口,大家对这种新出现的水果满怀 疑惑,但吃过一口之后,却再也忘不掉那种滋味。他还想起,每次卖青果的人的挎包都是瘪瘪的,卖青果的人只要把手伸进去,透过垮包上的小洞,穿过衣服上的破 口,直接进入身体,就能摘下一枚青果……他忽然觉得恶心,忍不住停在路边干呕起来。呕了几下后,眼泪下来了,再也没法止住。一切都找到了答案,原来青果是 这样来的。
不,不要卖青果,我不要卖青果!许雷一路狂奔,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垃圾明显地出现在眼前,他顾不上去拾垃圾,直接跑回了家。
刚进家门,就听到屋内一阵吵闹。他愣了一下,缓缓走进去,房东老李转过身来,仿佛看到了救星:“许雷,你来得正好,你们的房租…..”
“我知道。”许雷疲倦地挥了挥手,再次产生了恶心的感觉。他径直走到存钱的抽屉前,取出这个月的房租递了过去,房东笑眯眯地走了,许雷打量了一眼抽屉—— 抽屉内还剩下50元,妹妹的书籍费单子和妈妈的药方摆在一起,这笔钱从何而来,还是个问题。他迅速盘算开了,最后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小四的光头,接着,这圆 溜溜的光头被圆溜溜的青果所代替,芬芳扑鼻的青果,一枚100元,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种青果每天只能卖30枚,这意味着身体里的青果树一天只能接 30枚果子,算下来,一天就是3000……这个巨大的数字让他心中一跳,又冒出了一头的汗。他回头望了望母亲和妹妹,这两个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在等他拿 主意。
这两双眼睛最终让他下定了决心。
“我出去一下。”他匆匆说完这句话,又沿着原路跑了回去。
他一直跑到棚户区, 买青果的人已经包装严实,正在屋内煮面。看到许雷回来,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露出凄惶的笑容,碧绿的眼睛里隐隐闪现出水光。许雷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伸出 一只手。卖青果的人什么也没问,将手从腰侧衣服的破洞里伸进去,从自己的身体内部摘了一只青果,放到许雷手上。
许雷凝视了果子一阵,把它举到嘴边,一口一口咬了下去。果然是上好的果子,清甜冰澈,暑气都被隔绝到身体之外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享受,也是他第一次吃这种奇特的果子。吃到最后,手心里还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核。
“吞了。”卖青果的人指着他手上的核说。
许雷心如擂鼓,他等了好一阵,问道:“她们吃过青果吗?”他指了指床上刚刚醒来的两个孩子。
卖青果的人摇了摇头:“造孽。”
“最后会怎么样?”许雷问。
“瘦,累,最后,不知道。”卖青果的人茫然道。
许雷觉得自己又动摇了,趁着决心还在,他迅速把那枚深绿色的果核扔进了嘴里,腮帮子一鼓,喉咙用力吞了吞,它就下去了。
卖青果的人凝视着他,凄惶地笑着。
他也凄惶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墙上挂的小镜子,似乎已经从瘦削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绿色。
这下,他终于成为卖青果的人了。
(完)
故事十:独活
车子穿过道路纵横的城市中央,沿途看到人来人往和车来车往。隔着玻璃窗看,这些人和车都显得很远,伸出手去摸的话, 只能摸到玻璃,玻璃上粘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我想到今天,以前,乃至活到今天的这么多年,除了最熟悉的几个人之外,大部分都和这 车窗外的人一样,只可观望,不可触摸,这让我不由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他们都不存在。
假如一些东西或者人,并不能带给你真切的触感,他们和电影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常常喜欢这么胡思乱想,一边瞎想一边飞快地开车。开了不知多久,出于本能,我把车子停了下来。瞎想的人必须有这种本能,否则车子一直开下去,恐怕能开到天尽头。
已经到了。我看了看时间,从我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前方是一处小小的村落,村口站着一个人,迟疑地从挡风玻璃上望着我。我走出车门,朝四面打量了一下,微微吃了一惊——刚才忙着想事,没注意环境,现在才 发现,我已深入群山腹地,四面被高低起伏的青山包裹得如同深井,两边望过去都是山,中间夹着一条狭长的黄泥路,尽头便是这处村落,此外别无人迹。
“赵方吗?”我打量了那人几眼——平头,白脸,瘦长身材,和老总的描述差不多。
“对。”赵方赶紧走过来,“你是张平吧?”
“嗯。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他把手上提着的旅行包举了举。
“现在就走,还是回家打个招呼?”
“走吧走吧,早就打过招呼了。”他有点羞涩地道。
我朝他招招手,自己先上了车。赵方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车门前,他站住身子,回头望了一眼。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眼前是脉脉的田野,田野间奔跑着狗和孩 子,大人们扛着锄头穿梭其间,笑语远远传来。我又回头望了望赵方,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村落,似乎有些惆怅。发觉我在看他之后,他脸上一红,低头钻进了车 内。
我照例不喜欢说话,赵方却不停地问一些问题。
“公司很大吗?”他问。
“还好。”我尽量精简词句。
“很远吧?”
“嗯。”
“多久才能到?”
“4个小时。”
“那真的是很远啊。”
“嗯。”
……
我虽然不喜欢说话,但也不会轻易打断他。到最后他察觉到车内冷淡的气氛,笑了笑,越过座椅的靠背,朝我身边探过头来:“你不喜欢说话?”
“嗯。”
“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有点为难。不喜欢说话的原因很多,因为懒,因为很多话短时间说不清楚,而最重要的是,我一直认为,人们其实不可能通过语言来理解对方。
或者说,人们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一个人,所谓感同身受的情况,是不会出现的。譬如,我现在在开车,从出发到现在,已经开了7个多小时的车了,我感到很疲 倦,眼睛有些胀痛,脊背也有些发酸。但我没法让别人知道这种感觉,如果我告诉赵方这些,他可能会同情和安慰我,但实际上又怎么样呢?他又不能把疲倦从我身 上挪到他身上去。所以说语言是很无力的东西,越长大我越意识到这点——永远不要指望别人能够真正理解你,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即便身处闹市, 也无法改变这种孤独。
赵方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形成了如此的长篇大论,一想到要把这些说出来,我就感到头疼,因此索性装作没听见。
此时车子已经开进了闹市区,问过我这句话之后,赵方并没有接着问下去。他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惊叹。
“这楼房很高,跟电视上一样!”他说。
我连“嗯”都懒得说一声了,专心开我的车。
诸如此类的惊叹声不断从他嘴里冒出来,到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见过楼房?”
“没见过这么高的。”他说,我的问题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我长到19岁了,还从来没离开过村子——村里只有两层高的楼房。城市里果然很热闹,哎,这个女的穿吊带啊……”
我觉得头疼。我以前只知道女人很喜欢说话,但没想到这个男人也这么多嘴。但他的多嘴倒可以理解,只是和他斯文羞涩的外表有些不配套。在他的惊叹声中,我 感到自己熟悉的这个城市,也并不是那么死气沉沉,也许它还有着某些可爱和新鲜的地方,只是我久居其间,对之视而不见罢了。
赶到公司时,离下班 只有一个小时了。我把车停进车库,带着赵方从车库内的电梯直接上到公司所在的25层。依照老总的指示,第一时间把他带进了老总的办公室。老总见我把他领进 来,先是一愣,接着立即明白过来。他破天荒地从那张大班椅上站了起来,并且从巨大的写字桌后走出来,朝赵方伸出双手:“桃源农夫?”赵方起初有些拘谨,听 到老总这么一叫,眼睛一亮,也伸出了手:“你是沙漠中人?”两人热烈握手。
听到他们的互相称呼,我有点晕,但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很快让我反应 过来——这两人是网友,两人在网上交往了有半年多,彼此都认为对方是知己,老总听说赵方这么大一直没走出过村子,便力邀他来公司任职。在此之前,老总从来 没亲自安排过什么人到公司来,这也可见他对赵方的重视。眼见两人聊得热络,我识趣地转身打算离开,却被老总叫住了。
“张平你别走,跟我们聊 聊,”说着他又对赵方介绍,“这是张平,是我们公司的策划,平时公司里也就只有他和我聊得来。”这话让我心头有些震动——说真的,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和谁聊 得来,虽然老总经常找我聊天,但我始终认为我们之间的交流是浅层次的,没想到他话里居然对我有些知己的意思,这让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三个人 一起聊,才发现我们真的有共同话题。比如,我们都认为人是孤独的,也认为这种孤独是不可排遣也不可消除的,老总的网名“沙漠中人”就有这个意思,他说他常 常感觉到自己是孑然一人,即使处在人群中央,却感觉其他人不过是沙漠中的沙子,人越多他越感到孤独。赵方则说,他感到这世界上唯一让他觉得温暖的就是那个 小小的村落,除了那个地方,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都极其冷漠,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留在村子里不出来的原因。最后我们开始探讨这种孤独感的由来,却谁也说不出个 一二三来。
眼看快下班了,老总让我带着赵方到各个部门转转,认一认人。我带着他在各个办公室间穿梭来去,大家见来了个新同事,都表现得很热情,但我们一转身,他们又 聊起了我们进来之前的话题——归根到底,新来的人和他们的生活依旧无关,他们感兴趣的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这期间我半步也没离开他身边。
最后我们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的老赵和丽丽正在看报纸,见到赵方,两人都热情地起来招呼,随后拉着他问长问短。赵方也很热情地和他们聊着,我一个人坐到电脑前上网看新闻。
没多久,赵方走出办公室去上厕所。走出去时,他顺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虽然是第一次来城里,但并不显得特别的认生,何况这是在公司内部,各处都向他介绍过了,上个厕所我当然没必要跟着。因此,当他走出去的时候,我头也没抬,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新闻上。
老赵和丽丽继续看报纸。
毫无防备的,我们听到赵方在门外大叫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似乎是他在满公司乱窜。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跳起来朝门口冲过去,没等我们打开门,赵方已经一把拉开门闯了进来,并且立即将门关上,自己靠在门上直喘气。
他的脸色白得像纸,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水,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鬓角滴落,那双睁大得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眼睛疯狂地看着我们,嘴张得老大,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怎么了?”我们被他的神情吓住了,看着神情,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事情。
“全死了。”他喃喃地说。
“什么全死了?”老赵问。
赵方定定地看着我们,手指慢慢抬起来,带着均匀的抖动,指着门外:”外面的人,全死了!”
这话让我们全张大了嘴——要相信这样的话是不可能的,在外面的大办公室里,至少有15个人,几分钟前我还看到他们活蹦乱跳地忙碌着,要说这么短的时间内死了个一干二净而又悄无声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赵方的神色如此惊慌,他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是无法造假的,那两点缩得几乎看不见的瞳孔也不会骗人。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呆了呆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我和老赵冲上去,把赵方软塌塌的身体朝旁边一拨,一把拉开门。
门还没有完全打开,我们就知道赵方说的不是真话。
从半开的门外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我能从这些或高或低的声音分辨出他们每一个人。当门完全打开之后,大办公室里的人们和往常一样走来走去,有人做事有人聊天。
一点异样也没有。
我和老赵互相看了一眼,他朝我挑了挑眉毛,肩膀一耸,笑着回到了我们的办公室。
我转头望着赵方。
“都死了是吧?”他还是那样一副吓没了魂的样子。
“是的,”我难得地幽默了一把,“死得生龙活虎。”
听我这么说,他愣了一下,侧耳听了听,仿佛这才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飞快蹿到门口,愣愣地望着大办公室。
“怎么搞的?”良久,他回过头来问我。
如果是以前,在我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会很有兴趣知道他为什么会认为外面的人都死了,但现在,我懒得再问这么多,学着老赵的样子耸了耸肩,又回到了电脑前。
赵方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他们刚才真的都死了。
我没理他。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或者坐着,身体好像都僵住了,”赵方一只手掌在大腿上搓动着,脸涨得通红,“我还摸了他们的胸口,没有心跳,鼻子那也没呼吸,真的死了。”
我还是没理他。
他把目光投向老赵和丽丽,那两人咳嗽一声,举起报纸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坐了一会,他的脸越来越红,最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我再去看看。”
他又打开门出去了。
我们都放下各自手头的事情,望着门口。
他把门关上了。
这门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关上,就听不到门外细小的声音了,但可能是因为他离门太近,我们还是听到了他的惊叫声。
“疯了。”老赵笑着说。
这次我们谁都没出去。
赵方也没再进来。
过了几分钟,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丽丽坐在电话旁,伸手按了免提:“喂?”
“你们快看窗外!”一个严重变形的声音大喊道,这声音变化得太厉害,我们都没听出来是谁,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们明白了他的身份:“都死了,全公司的人,全城的人,没一个活人!”
“我们还活着!”丽丽笑嘻嘻地说。
“只剩下我们几个了!”他几乎崩溃地吼着。
丽丽还想逗他,被我和老赵阻止了。赵方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简单的开玩笑那么简单了,看样子他是真的相信城里没一个活人了。虽然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我还是下意识地走到窗边看了看——楼下是热闹的街道,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不要说都死了,连一个死人我都没看见。
我刚走到窗边,就听到赵方在电话里又喊了起来,这回他已经带上了哭腔:“他们又活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你在哪?”我问,“我马上到你那里来。”
“我在总裁办公室,”他的嗓子仿佛被捏紧了似的,变得又尖又细,仿佛生锈的铁丝,听得我喉咙发痒,“沙漠中人也死了!”
“哦?”我尽量安抚他,“你别动,我马上就来。”
我和老赵匆匆赶到总裁办公室,敲了敲门,门立即打开了,赵方出现在门口。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么短短的一会功夫,他整个人都仿佛扭曲了,那张脸似乎瘦了不少,维持着一种惊恐仓皇的表情。
“沙总呢?”我问他。
“死了,”他颤声道,向身后指了指。
“你才死了。”沙总声音洪亮地骂道。我们越过赵方的肩头,看到沙总正从大班椅上站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骂。
在沙总说话的同时,赵方仿佛被人猛然捏了一下腰,身子骤然朝上一挺,立即回过头去,指着沙总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从赵方的神情上,沙总看出了点什么,他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老赵从赵方身边挤过去,张口要说什么,又回头望了望赵方:“赵方你先出去,我跟沙总说点事。”
“我不出去,”赵方满脸汗水和泪水,“外面全都是死人,我不出去。”
我看了看老赵,他要说什么我知道,这些话当着赵方的面不好说。我拍了拍赵方的肩膀:“我们回办公室去吧。”
“外面都是死人……”赵方慌张地道。
“走吧,我保证没有。”说着我一把把他拽出了总裁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他还要挣扎,一眼看到大办公室里的人,又愣住了。
“他们又活了。”他喃喃道。
“对。”我拖着他回到办公室,丽丽迎上来想问什么,被我一个眼色挡回去了。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给赵方倒了一杯热水。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抱着这杯热水,就像抱着救命稻草,全身不时痉挛一下,有时候会喃喃自语,大多数时候都只蹙着眉头在努力地思考。我觉得他这样想下去可 能会疯得更严重了,想找点话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无论我和他说什么,他都会急切地告诉我:“他们真的都死了,我还打了110,没人接电话,可能警察也都 死了……”这样我们根本就无法交谈下去,后来我也只好随他去了。
老赵和沙总谈了很久,一直到下班后,两人也没出来。公司的人都走了,丽丽走之前还帮赵方续了杯热水。我必须要陪着赵方,就在一旁看书,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继续喃喃自语。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老赵总算进来了,他指了指我:“沙总叫你去一趟。”
我出门的时候,赵方身子抖动了一下,似乎想跟着我来,但老赵按着他说:“我在这呢。”他便不再动了。
出门后,刚把门关上,便听见身后的门内传来赵方变调的惨叫声,几乎是同时,他打开门冲了出来,一把抓着我的胳膊,全身抖得几乎能听见骨头响。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连连摇头,嘴唇不断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我问老赵。
老赵摇了摇头,把手一摊,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赵方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离开我左右了。我带着他往老总的办公室走去,快到的时候,他忽然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再要问时,沙总已经把门打开了。看到我和赵方,他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招呼我们进门。
“赵方,你好像不太适应我们公司?”沙总试探性地问。
赵方双手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望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我们打算送你回家,你没意见吧?”沙总又问。
一听这话,赵方总算抬起了头,连连点头:“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这里……”话到嘴边,他猛然一呆,似乎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之后才接着说:“我不适应这里。”
“那好,”沙总点了点头,“我们本来打算让你家里人来接你,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要不还是让张平送你回去?”
赵方看了看我,想了半天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沙总站起身来,“趁天还没黑,早点送他回去,”他凑到我面前,压低嗓门道:“他看来精神有问题,早回去早了事。”我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时,沙总又说:“你今天开了一天车,让老赵跟你一起去吧,中间也好换个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方已经触电般地颤抖起来,飞快地说:“不!”我们愕然望着他,他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慢慢道:“我只想让张平一个人送我。”
“好吧。”我点点头。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赵方虽然精神有毛病,但目前看来还很听我的话,只不过是路上累点罢了。
我们返回办公室,老赵迎上来,赵方立即躲开他。老赵苦笑一声,跟我打了个招呼,又对赵方说了声“好走”,便先下班了。赵方到角落里提起他那个还没来得及打开的旅行袋,跟在我身后也出了门。
就这样,从把他接来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我又要把他送回去了。到车库的路上,赵方一直低着头,任何人经过他身边,都会引起他一阵痉挛。直到我们坐进车 中,他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好,我把车子发动,离开了公司大楼,他才抬起头来。我怕刺激他,加上自己也懒,就没跟他说话。他眼睛呆呆凝视着前方,似乎也没心 思和我说话。
车子开了一阵,赵方的眼睛活动起来,他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四处打量,好几次甚至会过头望着车后,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嘴唇抿得发青。我问他在看什么,他什么也没说。
一直到我们驶离城区,逐渐进入无人的山间,他才开口了。
“张平。”他忽然喊了我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喊,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声音阴森恐怖或者有其他什么怪异的腔调,正相反,他的声音十分冷静,音调不高也不低,就是这样,反而让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惧。
“嗯?”我用余光打量着他。他看起来似乎放松了很多,脸色也恢复了点红润,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仍旧在敲键盘般的抖动着。
“那城里的人都死了。”他说。
“你刚才也看见了,一路上我们看到的都是活人。”我说。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不是那样的。”他朝我投过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让我几乎认为那是同情了:“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是活的,但是你没看到他们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
“你是说我没看到的时候他们就死了?”我胡乱和他搭话。赵方的精神有毛病,这点是丝毫不用怀疑的,但现在就我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我不敢说他看错了,只好 小心地顺着他来,否则他突然发起疯来,我未必能控制得了局面。看看四周的青山,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他们村了,熬过这一个小时问题就解决了。
“是的。”他点了点头,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只要是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全都变成了死人——这一路上都是这样,在车子后面,还有其他你望不到的地 方,那些人前一分钟从你眼前经过时还活蹦乱跳,后一分钟就好像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本来以为老赵不是死人,没想到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 候,他也突然就不动了——全部都是这样,每个人都突然就不动了,连眼珠都不动了……”他详细描述着他见到的情形,我听了个开头,后面的就没仔细听了。山路 不太好走,已经差不多六点钟了,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青山的边缘仿佛融化了一般,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从车窗外吹来带着树叶和泥土气息的冷风,把头发和睫毛吹 得一片模糊。我侧眼望望沉浸在叙述中的赵方,问他冷不冷,他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仍旧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把窗户摇了上来,将车内的灯打开,外头显得愈发黯淡 了。
等他说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四周漆黑一团,只有车前灯照着面前的一小段路面。赵方的声音停止以后,车内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静,让我有些无法适应,甚至感到某种恐惧。我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地问:“还差半个小时就到了。”
赵方没接腔,我感觉到他一直在凝视着我。我凝视着前方。前方的黑暗形成一种奇怪的局面,仿佛黑暗是个整体,而这一点车前灯的灯光,就像是一把小刀,慢慢 地把它撕开,然后这黑色的整体在我们身后又慢慢合拢,像水一样包围着一切。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赵方的凝视,也属于这黑暗的一部分。
“也难怪你不相信我的话,”赵方忽然开口,让我的心无端狂跳了几下,“他们就在你身边死了,但你什么也看不到,换了是我,我也不信。”
“你就要到家了,高兴吗?”我强行转换着话题。
“高兴。”赵方说,“我只是同情你,一个人住在那样的城市里,四周一个活人也没有,真是可怜。”这话说得我全身都嗖嗖地冒冷气,虽然明知他是疯人说疯话, 但稍微想象一下那种情形,就让忍不住汗毛倒竖。为了减轻他这话带来的影响,我打开了收音机,交通频道正在播放着新闻,播音员悦耳的女声,让车内的阴森气氛 一扫而空。
“如果那里的人都死了,那么谁在播音?”虽然觉得不该刺激赵方,我还是这么问了一句,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么问是出于何种心态。
“我不知道。”赵方疑惑地紧蹙着眉头。
“还有,你说他们在我看不到的时候都死了,但是这一路上,我都能听到从车子四面传来的人声,这又是怎么回事?就算看不到,至少我还能听到。”我又想到了这么一件事。
“啊?”赵方的神情更加疑惑了,他抚摸着自己的一侧太阳穴,沉思着道,“我不明白,但他们的确是一动不动——也许嘴还在动?”
“假如嘴还在动,那就是没死。”我说。
“我不知道……”赵方彻底被我弄糊涂了,剩下来的时间里,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不时喃喃自语,再也没有来打扰我。
没多久,我们便进入了赵方家所在的村庄。
赵家村到处都亮起了灯光,将一栋栋农家楼房照得如同剪影般浮现在夜色中。进入村庄,赵方长吁了口气。在他的指引下,我将车子直接开到了他的家门口。
“你到我家住一晚吧,这么晚了,你也不能回去了。”下车后,他对我说。我想想的确如此,便给沙总打了个电话,说了下情况。沙总在那边连声说没问题,让我明天好好休息一天。放下电话,发现赵方正望着我的手机发呆,我朝他摆了摆手,他这才回过神来。
赵方家是一座带院子的两层楼,因为时间不晚,院子的门没有关,我们直接走了进去。楼下的堂屋敞开着两扇大门,能清楚地看到门内一张圆桌,周围坐着四五个人在吃饭。赵方刚走到门口,还没进门,里头的人发现了他,都站了起来。
“方子,你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说,从他和赵方相似的眉眼上,我猜出这是他父亲。
“我不喜欢那里。”赵方说。他这么说倒帮了我的忙,不然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赵方精神故障的事情告诉他家里人,到了这 里,我才决定什么也不说——也许赵方真的只是不适应那座城市,也许他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毛病了,没必要让他家里人担心。就算他以后再犯病,也很容易就被发 现了,我说不说都一样。
赵方在家里显然深得宠爱,他这么一说,大家没有责备他一句,反而说不喜欢就别去,回来种田也不错。说了这么几句后,赵方的父亲指着我问:“这位是?”赵方连忙对我们互相介绍了一番——赵方家一共有六口人,除了双亲和赵方之外,还有他哥哥嫂子和侄儿三个人。
大家客套了几句,这才坐下来吃饭。我正好肚子饿了,农家饭又异常香甜,这顿饭吃得很舒服。倒是赵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偷眼看他的几个亲人。
吃过饭,又聊了一会,赵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着他走到了院子里。
“你站在院子里别动。”他说。
“好。”我知道赵方的意思,他是想看看我不在场时他的亲人会不会也死掉。但愿他不会看到那样的情形,即便是幻觉,那想必也是相当可怕的。我掏出一支烟点燃,装作欣赏天上的星星,仰着头在院子里走动,特意背朝着堂屋。
赵方走了进去。
差不多是一瞬间,他就跑了出来。他的脚步声异常急促,还没到身边,我先听见了他的喘息声。这让我心里一沉:难道他在这里也有同样的幻觉?
“没事!”他跑到我面前,那张兴奋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看到那种可怕的场面。
“没事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子,什么事?”他嫂子在堂屋里大声问。
“没什么!”他朝堂屋内挥了挥手,又对我说,“我太高兴了,”他的胸脯高高耸了一下,表示他出了一口长气,又说,“我现在不能进去,不然他们会觉得我很怪,我在这里站一阵。”
“好。”我递给他一根烟,被他拒绝了。
我们安静地站在院子里,透过院子的荆棘篱笆望着田野。
“还是这里好,”赵方说,“这里最安全,虽然我常常觉得孤独,但还是这里最安全,”他看了看我,“要不,你以后也别走了,就留在这里吧?”
“那怎么可能?”我笑了起来。
“我是为你好。”他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坚持认为我那座城市里遍地都是死人。这个问题没有必要争论下去,我们很快说起了别的,他指着两条田垄以外的一座房子:“那里住着个女孩。”
“哦?”几乎不用听他后面的话,仅从他的表情和语气,我就能猜出那女孩对他的特殊含义。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能够这么安静地听而不要说什么,其实也是种享受。
赵方和那叫做碧云的女孩之间,是一个很常见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和所有这类故事的女主人公一样,碧云是个眉目如画的女孩,赵方用在她容貌上的形容就足以形 成一篇3000字的文章。我想他这样投入地回味这个女孩以及他们在这里生活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青梅竹马,还因为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带给他的惊吓,与眼前这 座熟悉山村的安宁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让他越加感觉到眼前一切的珍贵。
总而言之,这一天虽然有如此多波折,但总算有一个极其美好 的结束。我们聊到12点多钟的时候,打着呵欠上了二楼。赵方的房间里靠窗摆着一张床,床上的褥子是他嫂子刚换过的新的。他嫂子还为我们在墙角支了张钢丝 床,床上也是全套新被褥。见我们上楼,他嫂子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来:“热水瓶里有热水。”我们点了点头,一人喝了一杯开水,对着敞开的窗户深呼吸了几口, 便倒下睡了。
后来我常常想,一个人的习惯,有时候可以改变命运,这话的确是没错的。假如我没有早起的习惯,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者说都不会被发现。
遗憾的是我有这么个习惯,就算是假期,我也会在七点钟准时醒来,其后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能起床,否则便会感到骨骼酸疼。
起床后,我趴在窗口朝外望了一阵子。清晨的田野看上去鲜嫩异常,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飘荡在半空中,四面的农居浸在雾气中,静悄悄一点声音也不出,田野间有些人影矗立在那儿。
看上去和一般农村的早晨没什么两样。
首先让我感觉异常的,是这里迥异他处的安静。
此时虽然说不上天色大亮,但也亮得差不多了。寻常的农村,在这个时候总能听到些声音,就算全村的人都没起床,公鸡和狗也必然会发出一两声鸣叫,加上早起的鸟儿和草丛里的各色虫子,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所发出的声音,不会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感到心中更加宁静。
然而,在早晨7点的赵家村,我没有听到半点声音,这种安静的程度,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一想到这个,我连忙用手指敲了敲眼前的窗棂——窗棂发出清脆的“叩叩”声,看来我的耳朵没有问题。这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有些疑惑。
这种疑惑尚未从心头消除,另外一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些矗立在田野间的人影,在我打量窗外的这几分钟里,始终一动不动。倘若他们是普通的姿势站着或者坐着,那么一动不动便很好解释——我和他们距离这么远,也许他们有些微小的动作是我看不到的。
然而,其中有几个人的姿势,却很不一般。
有一个人,手里拿着锄头,双手高举过头,将锄头举起来,腰往前倾。看来是正在挖地。
另一个人,膝盖半曲,腰往下弯去,手伸向一株小树,似乎是在摘树上的什么东西。
还有一个人,腰向后弯,双手朝头上举起,似乎是在伸懒腰。
所有这些动作,都是一种动态的姿势,除了在舞台上,一般人们不会将这样的姿势保持超过30秒——这注定是一种运动的过程,而不是一种静态的造型——即使 在舞台上,也没有人能将这种姿势保持5分钟以上,因为这任一种姿势,都不是一种稳定的平衡,人体有自身的限制,无法在这种平衡状态下静止太久。
但这几个人,和其他那些以普通方式站立或者坐着的人们一样,从我开始望见他们,到5分钟后的现在,始终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姿势。远远看来,就好像那是一盘立体的电影胶片,在某个动态的瞬间,胶片停止了运转,于是这个动态的瞬间便凝固下来了。
但那并不是电影胶片,那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又凝视了几分钟,情况还是没有改变。
我想起赵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心头涌上一股冰凉的东西:难道我和赵方一样出现了幻觉?
想到这里,我连忙推了推赵方:“快醒醒!”
赵方伸了个懒腰:“再睡会。”朝内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一点,眼看又要睡着了。
就在此时,四周死一般的安静被打破了,鸡鸣犬吠,鸟叫虫鸣,还有田野间人们的喧闹,以及楼下赵方家人走来走去和说话的声音,仿佛起初都被封闭在某个地方,因为赵方的苏醒,这些被封闭的声音同时涌了出来,反而让我愣住了。
我又朝窗外望去——窗外依旧是静态的画面,但人们的喧闹奔跑声音却不时传来,甚至能听到锄头锄地的声音和赤脚把吧嗒吧嗒走在泥土上的声音——这种情形,就像是放碟片时经常会出的一种错误:画面静止,而声音却继续。
我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
难道真是幻觉?
我再次推了推赵方,直至把他完全推醒。他睡眼朦胧地坐了起来,眼睛里还带着一种愣愣的表情:“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一言不发,指了指窗外,让他自己看。
他看了一眼,回头问我:“看什么?”
“你看那些人……”话没说完我就呆住了——那些原本静止的人影,忽然都动了起来。锄地的锄地,摘花的摘花,伸懒腰的人已经伸完懒腰,从地面上拿起一个长把水瓢开始干活,其他人也都在田野上活动起来。
所有的人都活了。
就好像刚才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的脑子被这变化莫测的情况弄成了一锅稀粥,耳朵里嗡嗡直响,赵方在跟我说着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只觉得脑海里似乎有一万只蜘蛛在爬,蜘蛛丝纵横交错,把一切都搅得混乱无比。
赵方拉着我下楼,我便跟着他下去了。
在楼下的堂屋里,我胡乱吃了些早餐,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便跟赵方说要回去。赵方起身送我,为了表示礼貌,他先跑去打开院子的大门,他大哥和父亲跟在他身后,而我因为脑子乱,反而落在了后头,当他们跑到大门边时,我还没迈出堂屋的大门。
我的脚虽然没迈出大门,但目光却已经追随着赵方他们到了门口。赵方背朝堂屋,正在地头拔地上的插梢,他父亲和大哥就站在他身后,把头探向插捎的方向。
赵方家的大门插梢看起来很难拔出来,赵方一直在用力,他的头也低头望着地下,一直没抬起来。
我眼前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我看着看着,渐渐地感觉冷汗像无数的小虫子般由上而下爬满了我的皮肤。
我能听到赵方的父亲和哥哥在旁边跟他不断说话,说话的内容都很正常。
但他们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变化,两个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僵立在那,头朝前探着,似乎在探出头的那一瞬间被迅速石化了,此后再也没有过任何动作。
我忽然想起赵方说过的,在我那座城市里,只要我视线不及的地方,人们都会死去,而当我再次注视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活过来了——眼前的情况,和赵方所说的完全一样,只不过那个能用目光控制其他人生死的,由我换成了赵方。
这究竟是我们两个人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
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问题,另一个念头又蛇一般窜了出来:赵方背朝着堂屋,那么堂屋里的人,除了我之外,也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僵住了。
想到这里,我蓦然回头——
在我身后,一直忙碌着的赵方的母亲和嫂子,正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抹布和碗筷。
她们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们的眼睛里一点光彩也没有。
我头发根直竖,让我怀疑自己的头发会不会在一瞬间掉光。
我按着胸口,慢慢走到他母亲面前。先叫了声“伯母”,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接着,我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的目光和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再接着,我直接探了探她的鼻孔和胸腔——鼻孔冰冷,没有呼吸之气;胸腔平静,没有心跳之声。
我怕我自己弄错了,又在她的太阳穴和颈部按了按,同样没摸到任何脉搏跳动的信息。
在触摸的过程中,我的手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冰凉,我想这就是所谓死人一般的冰冷吧。
她们是真的死了。
霎那间我全身的皮肤都仿佛被揭去一层,周身嗖嗖直冷,一阵一阵打着寒噤。
我还未从这震惊中恢复过来,眼前的人忽然动了起来。
她们动得如此突然,前一分钟还是死人,后一分钟便笑咪咪地望着我,开口说起话来。
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清,我只记得自己大叫了一声,转身便跑。
刚跑了两步,赵方便迎过来拉住了我。我听到他焦急而惊讶的声音:“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吓人?”
我拉着赵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拖着他的手朝外走。他的父亲和哥哥要跟上来,被我一阵摆手拦住了。
一直走到门外,我们停下来休息了好一阵,我才开口说话。
我的第一句话是:“赵方,你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赵方迷惑不解。
我飞快地把我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赵方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最后甩开了我的手:“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我说。
“不可能,”他连连摇头,“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发现这种情况。”
“如果他们是在你转身后才死去,你看到他们时他们又复活,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可能看到?”我大声说。
赵方呆了呆,立即又摇头说不可能。
我还想劝他,话到嘴边又停下了。
我感到浑身无力。
的确,赵方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呢?我不也是不能相信他所说的话?谁能相信自己日日生活其间的人群中,竟然连一个活人也没有呢?
我和他互相望着,他的表情是愤怒的,而我对他露出一个苦笑。
正在此时,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我一个朋友打来的,我们聊了两句就挂了。我正要把手机收进口袋,却又停下来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赵方,”我咽了口唾沫,“我的手机是可以摄像的。”
“那又怎么样?”他没好气地说了声,之后眼睛立即睁大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之后所做的事情很简单,赵方在我面前走,我倒退着拍摄他身后的镜头。我们经过了全村,在每一个地方,我都看到那些人在赵方身后像雕像一样凝固,而当赵方的视线投向他们时,他们又像被人下了咒语般地复活了。
这一切都被手机录了下来。
由于赵方一直在走动,形成了一种对比,所以,在手机录下来的片断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些人的确是凝固不动的。
赵方看到这些录像,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后索性变得毫无表情。
“难道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干涩。
“我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为了确认这点,我们在全村周游了几遍,所有的人都被拍摄了进来,包括那个桃花腮泉水眼的碧云,也都一一被拍摄到了手机里。
当然,毫无例外,每个人都是如此。
赵方久久凝视着手机里凝固的碧云,又回头望了望,当他望过去的时候,他并没有如我一般看到一具凝固的尸体,因为在那一瞬间碧云又重新复活了,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对他说了些话。
赵方又回过头来望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满头大汗,轻微颤抖着问。
“我不知道。”我还是只能说这句话。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村子里,唯一正常的活人是赵方;而在我那座城市里,唯一正常的活人是我,至于世界上其他地方是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
也许,全世界都只有我们两个活人?
这个想法让我们两人都感觉到异常恐惧。
也许我们这种特殊的孤独感觉,就是来自于此——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但我们能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真正活着的人并不多。
“为什么只有在我看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死?”赵方喃喃道。
“也许,这个村庄,原本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才存在,那些人,”我指了指其他的村民,“他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让你不感到孤独。”
“那么,那座城市就是因为你的存在而存在?”赵方问。
“看来是这这样。”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从来没感觉自己如此重要,一座城市竟然是因为我才具有生命力,那么,假如我死了呢?是不是这一切也都会消失?
我常常感觉到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原来这并不是错觉。
知道了这些,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尾声:
我很快离开了赵家村。
由于我们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两个正常的活人,彼此之间倍感亲切。赵方希望我留下来,而我希望他到城市里去,最后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只有相视苦笑——对方的世界不是为我而设,我在这里看到的只是死人,留下来是种折磨;对赵方来说同样如此,离开也是种折磨。
我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和网络联系方式后,我便开车回城了。
这依旧是我熟悉的城市,依旧是鲜活而热闹的人们,到处都充满了勃勃生机,我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皮肤上沾满恐惧,心头一片荒凉。
(完)
故事十一:镰刀虫
赶到镰刀镇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色阴暗,蒙蒙细雨雾一般飘落下来。我提着行李站在长途车站出口处的路边,不知 道该往哪边走。眼前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马路,路面被雨水浸成了深黑色。马路上几乎看不到几辆车,两边长街上的店铺也多数关上了门,只有几家还敞开着,但也正 在做收摊的准备。我看了看时间,才下午5点半,正是下班的时间,却看不到多少人。偶尔有一两个人从身边经过,也是形色匆匆,将身体包裹得紧紧的,似乎急着 赶到什么地方去。
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从我身边经过,我紧赶几步,拦在他面前,打算向他打听一下堂叔居住的小区。还没有开口,那男人抬起头 来,紧抱着胸前的黑色公文包,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目光尖锐地看着我:“什么事?”不等我回答,他立即又转动头颅,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地看着,眼 珠在眼眶里转动不休:“来了?哪里?哪里?”
“什么来了?”我没听懂他的话,正要接着问自己的问题,他已经从我身边小步跑开了。当他从我身边 擦过去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冷风从他的衣角掀起,他用一种冷飕飕的语气在小声念叨着:“快走!快走!快走!”这种咒语般的念叨随着他的远去而远去,不知为 何,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念叨起来:“快走!快走!快走!”脚下加快步子急忙朝前走去。
走了一小段路,我回过神来,摸了摸头,觉得有些奇怪。停 下脚步回头望望,已经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身影了。我心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但说不上那是什么。我看了看四周,打算再拦住一个人问路。然而,所有的人一律都是 那样紧张、匆忙、苍白地紧缩着身体,在这并不寒冷的日子里,显露出一种不胜奇寒的身体语言。他们迈着小碎步在人烟稀少的街头匆匆走过,每当他们中的某些人 经过我身边时,我总是能够发现他们的嘴唇在翕动着,嘴里在念叨着什么,从嘴型看,我看出来,有些人在说“快走”,有些人在说“快跑”,甚至还有些人在说 “不要回头”。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他们偶尔向我投来一丝疑惑的眼神,继而便加快步子小步跑了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在这些蚂蚁般碎步奔跑的人中,我 找了半天,找不到一个我认为可以拉住问话的人。
我茫然地朝前走了几步。
右边一家店铺的老板正在用力地拉着卷闸门,他是目前我见到的唯一一个没有碎步奔跑的人。我跑了过去——也许是受街头人们的影响,我发现自己的步子也变成了谨慎快速的小碎步——跑到那人身边,他正好锁好门直起腰来。
“请问,清河苑怎么走?”出于某种我也说不上来的原因,我压低了嗓门问。
那男人浑身猛然一颤,原地跳了跳,落地时已经摆出一个逃跑的姿态。眼看他就要沿着黑色的马路朝前飞奔,我连忙拉住了他,他回过头来,顺手便抄起门边的一 个什么东西要朝我砸过来。我在这一瞬间注意到他的眼神——那是一双被恐惧毁掉了形状的眼睛。我进而注意到,不仅仅是他的眼睛,他的面孔和整个身体,都已经 在一霎那间被恐惧侵蚀得完全改变了,这种改变如此剧烈,以至于我甚至无法记起他正常时候的表情。他向我砸过来的仿佛是一把长长的木柄刀,我来不及看清那是 什么,便果断地转身跑了起来。边跑边骂自己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疯子。
我跑出20米左右,回头望了望——那男人并没有追上来。他已经打开了卷闸门的门锁,正用力朝上提着那门,很快将门提高了一尺来宽的距离。接下来他的动作让 我感到很吃惊——他并没有接着把门提高,却一把趴到地上,直接从那一尺来宽的缝隙里钻了进去。我下意识地蹲下身想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然而,那门哗啦一 声,很快重新落到了地面上。在门关上之前的一霎那,我看到那男人一张苍白而恐惧的脸。
就在那男人努力钻进卷闸门内的同时,街上其他人的表现也有些不同寻常。这些稀稀拉拉散落在街道各处的人们,忽然不约而同地狂奔起来。我面朝着他们,眼看着 这些人,从马路对面的那条人行道、从马路中央、从我所在的这条人行道、从其他一切我能见到的道路上,一起向我这个方向跑过来。在我直线的前方,一个十四五 岁的女孩朝我迎面跑来,辫子完全散开了,乌黑的头发像海带一般披在面部,她背后背着一个蜗牛壳般的大书包,这严重影响了她的速度,在她身后,一个高跟鞋的 女士仿佛和她比赛一般竭力狂奔着,没过几秒钟,高跟鞋女士便甩开了鞋子,光脚啪哒啪哒地飞抡,很快超越了那小姑娘。小姑娘的脸虽然被头发遮住了一大半,但 从那显露出来的一小半上,仍旧能够感觉到她强烈的恐惧,她瞥了一眼这超过了自己的光脚女士,毫不犹豫地把书包甩了出去,于是她又赶了上来……她们迅速地跑 到我的面前,又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在这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从她们扭曲的面孔上捕捉到前所未见的恐惧——不仅仅是她们,所有这些奔跑的人们,全身都带着这 种强烈的恐惧,他们边跑边回头看,嘴里喃喃自语,我听到那小姑娘从我身边跑过时,嘴里不停地在念:“逃,要快逃,救命啊……”诸如此类的话,满街低沉的念 叨声和高亢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魔咒般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们在逃避什么,也没顾上看看他们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就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他 们跑了起来。
起初,我还有余力看看两边的店铺——这些店铺早就关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也不透。后来,我全身心都被逃跑的欲望操控了。我扔掉了伞,以自己不敢想象的惊人 速度奔跑,途中不断遇上其他人丢弃的雨伞、背包之类的东西,我和其他人并没有因此而拐弯或者稍作停留,而是一个飞跃,以跨栏的姿态从这些障碍物上跨过去, 脚还没落地,在半空中又已经奔跑起来。我感到焦虑和恐惧在我的血管里灼烧着,尽管已经跑得透不过气来,却不敢放慢速度,身后似乎有一种强大可怕的东西在急 速追赶,而身边的人们,一个接一个从我身边超越过去,于是我跑得更快了,在别人超过我的同时,我也超过了另外一些人,我幸灾乐祸地把他们甩在身后,很快又 锁定了下一个超越的目标……
这是一场疯狂的赛跑!在我们跑过的地方,就像刮起了一阵旋风,所有那些胆怯、迟疑、小步疾走的人们,都扔掉一切累赘物跟着我们狂奔起来。我们不时回头望望 ——身后是奔跑的人群,身前也是奔跑的人群,而我们都相信,那个让我们如此疲于奔命的恐怖东西,就在身后那些人群的背后。所有的人都在奔跑,冷落的街头却 并没有因此而增添活力,反而透出末日的气息。天色更加昏暗了,有的地方亮起了路灯,一圈昏黄的光照出密集的雨丝。每个人的身体都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不断 有人滑倒,但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大家起初还能小声念叨,到后来,因为奔跑用去了所有的力气,连念叨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听到拉风箱般剧烈的喘息声。身体 弱的人们倒下去后很难再爬起来,有一个瘦弱的老人,一直和我互相超来超去,最后他忽然捂住心脏,哼了一声就倒下去了——我边跑边回头望着他,他那双灰色的 眼珠凝然望着天空,白得发青的脸被雨水笼罩着,嘴角涌出一缕鲜血——我想他应该是心脏病发作,已经死了。没有人救他,甚至连我,也没想到要停下来打急救电 话——此时,此地,还有什么事情比逃跑更重要吗?我甚至有些庆幸——这下他不能再超过我了!
被人群挟裹着,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胸口的疼痛渐渐从针刺变成了刀割,肺里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每踏出一步,就像朝外甩出一条软软的布条,我眼前发黑,头脑里嗡嗡直响,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终于就地倒了下去。
一个女人从我身边晃晃悠悠地超了过去,她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扭曲着,这个模糊的白色影像仿佛随时都会解体,我看了好一会才明白,她也快不行了——我刚明白这 点她就倒下,沉重的身体砸得地面轰然一响。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和我一样,什么也顾不上,只顾着张大嘴喘气。我感到自己的肺部似乎被刚才那猛跑压瘪了,这样 努力的呼吸,也吸不到多少新鲜空气。后来我发现,这不是我自己的原因,原因来自那些不断从我身体上、头上跳过去的人。他们像沙漠里的行军蚁般朝我们这些倒 下的人们涌来,羚羊般从我们头上跳过去。我本能地想躲,但到处都是人,怎么躲也没用。有些人跳跃的技术不行,有些人缺乏跳跃之心,他们直接从我身上踏了过 去。我把身体蜷缩起来,把四肢尽量朝腹部靠,每过来一个人我就喊:“有人,跳!”但这样下去显然不是办法,很多人都不跳,有些人本来打算跳的,被我这么一 喊,愣了一下,接着发现这一愣耽误了自己的奔跑,便朝我狠狠瞪上一眼,沉重地从我身上踏过去。
我感到自己有被踩死的可能。在被踩死之前,我总 算恢复了体力,感觉自己能动上一动了。能动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爬起来接着跑——如果能爬起来,我肯定已经接着跑了,不过体力还没恢复到那个程度。我只能 勉强伸缩着身体,调整一下姿势,然后像一截水桶一样朝路边滚去——滚动的过程中,“水桶”几乎被踩得失去了立体的形态,但好歹算是靠到了路边店铺的卷闸 门,总算没有人从我身上跳过去或者踩过去了。
我躺在地上,眼睛望着路中央。这时候,我的头脑清醒了一点,有些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跑,而 我又是为了什么把自己跑成这样呢?那些奔跑的人仿佛从自来水管理流出来的水一样,无穷无尽,在大街上拉成不间断的长条。地面上到处都躺着体力不支倒下的人 们,大部分人都在朝路边滚动,还有一些人——其中包括起初倒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任由其他人从他们身上踩过去,一动也不动。他们的身体变成了红色,雨水 落到他们身上,再从他们身上流下来,在地面上形成红色的水流,四散流淌着。但谁也没发出惨叫。
一个矮小的男孩从我身边跌跌撞撞地跑过,他的胳膊被另一个高大的男人拽在手里,那男人几乎是拖着他往前跑,两人都带着满腔的恐惧,连雨水也没办法冲刷掉这种由内部生长出来的恐惧。男孩跑了几步便倒下了,那男人犹豫了一下,毅然放开他的胳膊,独自朝前跑去。
“爸!”那男孩恐惧而绝望地小声喊道,同时伸出手拽住了男人。
男人挣脱了几下没挣掉这只手,焦躁地抬起脚来,对着男孩的手踩了下去。
我估计那只手被踩瘪了,它从男人的腿上落下来,落到地上,就再也没动静了。男孩呆呆地看着这只手。
那男人头也不回地跑远了。男孩的手放在地上,后面无数的人从他身上跳过去,当第七个人从男孩身上跳过去时,那只一直紧贴地面的手忽然强烈地抽搐起来,粘稠的黑红色液体从五个指尖喷出来,男孩抱着手在地上打滚,另一只手用力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这样的一幕到处都在上演——逃跑、倒下、遗弃、践踏、死亡。天上是漆黑的夜空,夜空下无声无息地落着透明的雨滴,雨水笼罩着奔跑的人群,人群脚下是伤者和死者,这些被践踏者的身体下,是红色的河流。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除了脚步声,任何一点声音都能让人们更加玩命的奔跑。
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远离人群,我慢慢清醒过来。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我只不过是到堂叔家玩几天,堂叔可没说过他们镇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是知道要这样玩命地跑才能获得解救,我早就打了退堂鼓。
他们这么拼命地跑,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些人和我一样滚到了路边,我朝其中一个人点了点头,那人睁大被惊吓得失去焦点的眼睛凝视着我,胡乱点了点头,大口喘着气。我等他气息均匀一点之后, 问:“你知道……”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拼命地“嘘”了起来,吓得我不敢作声。这一串“嘘”把他好不容易收集到肺部的氧气彻底排空了,他张大嘴翻了半天的白 眼,这才缓过气来。
“小声点,”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我差不多完全是靠他嘴唇翕动的形状来推测他所说的内容,“别让它听到。”
“它是什么?”我用同样分贝的声音问。
“镰刀虫。”他颤抖着说出这三个字,仿佛违反了什么禁忌一般,蓦然回首望了望。他的眼神让我全身发冷,似乎身后已经出现了那种名叫“镰刀虫”的东西,我 也跟着回过头去——除了奔跑的人群,什么也没看见。但那个人已经开始朝前蠕动起来,他竭力朝前爬着,仿佛每爬一步,就能离镰刀虫更远一点——所有这些滚到 了路边的人们都这样爬着,如同一条一条的虫子。他们的恐惧再次感染了我,我也跟着爬了起来,用最后的力气,朝前爬了过去。
夜色更深了,假如没有路灯,两三米之外的人的面孔也看不清楚。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最后一个奔跑的人从我身边跑过,人流如同大江东去,滔滔向前,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我环顾四周,只看到我们这些受伤的爬行者和已经不会动的死者。除了我已 经累得没有丝毫力气之外,其他人都在朝一个方向爬动,慢慢地把我扔在了后头。我一个人趴在地面上,浑身又冷又湿,四周是支离破碎的尸体,身前身后,茫茫夜 色无尽延伸。
趴了一阵之后,我扶着路边店铺的卷闸门站起来,朝着其他人爬过去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长街仿佛没有尽头,阴暗的路灯仿佛凋谢的花 朵,隔一段距离便开放出一团萎靡的光。我走了很久,耳朵里没有听到一点声音,眼前没有看到一个活物,脚底下不时踩到一些软绵绵的肉体。这一切都不能让我恐 惧,让我真正感到颤栗的是,无论是尸体还是死亡都没让我感到害怕,这意味着,有些什么东西具有更加强大的恐怖力量,这才是让我真正恐惧的。
前方隐约传来爬行的声音,一个爬行着的人形出现在眼前。
“喂!”我叫了一声。
那人形猛然一颤,加快速度朝前爬去。
“喂,等等!”我想跑过去赶上他,脚底下刚一加力,便几乎失去平衡摔倒,只好继续维持着云中漫步的缓慢姿态。
“嘘!”他回过头朝我用力嘘着,“别作声。”
这是男人还是女人?我疑惑地打量着他。他四肢着地,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地从头上垂下来,眼珠混浊,声音暗哑。
“躲到什么地方才安全?”我问他。
“回家。”他转过头去朝前爬行,一条断了半截的腿在地面上拖出深色的痕迹。
“你知道清河苑在哪个方向?”我朝前跳了一步,靠近他的身后问。
“坐车。”他说,又急切地加上一句,“要快,末班车快开了。”
“末班车?现在才几点,怎么就开末班车?”我又问了一句。但他再也没有回答,只是努力地朝前爬动着。我迟疑地跟在他身后,过了一会超过了他。在超过他的一瞬间,我回头望了望,正好遇上他怨毒的目光,这目光像针尖一般扎了过来,我慌忙别开脸,去追赶下一个爬行者。
一场缓慢而无声的竞走在我们之间展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超过一个又一个人,某种本能告诉我,必须超过他们。黑暗中不时有些看起来已经死去的人们忽然蠕动起来,他们发出短暂的呻吟之后,便立即 加入了爬行的行列。也有一些人像我一样摇晃着朝前行走,一个30多岁的男人从我身边摇晃过去,每走一步身体便发生一种古怪的扭曲,似乎随时都会散架——我 几乎能听到他骨架咯吱咯吱的摇晃声。
前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集中在一座公交车站前,目光朝向同一个方向。
我和其他人一起,朝着车站蹒跚而行,慢慢地加入了等待的行列。
“在等什么?”我问身边的人。
“末班车。”他说完后,很快露出后悔的表情,仿佛不该告诉我这个秘密。我们再也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像企鹅一样,维持着不变的姿态,望着末班车来的方向。我扭头望了一下公家车的站牌,在上面看到了清河苑的字样,这实在算是难得的好运了。
前方射来一束刺眼的光芒,一辆车从黑暗中晃晃悠悠地开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推到了一边。所有的人都朝着那车子冲了过去,车子仍旧在行驶 着,地上的人们奋力攀附着车子前后门的扶手,够不到扶手的人们,便攀附在前面人的身体上。人群像滚雪球一样壮大,等车子停在站台前时,已经看不到车身,只 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体。司机费了半天劲才把车门打开,人们仿佛被敞开的车门吸进去了一般,趴在车门上的人球迅速塌陷下去,但很快又被后来的人补充了上去。 人们互相咒骂着、厮打着,在车门附近,不时有人被扔下来,躺在马路上一动也不动,而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着,打人者和被打者都没有说出半个字。我焦急 地在车门口徘徊着,有好几次准备冲上去,却被不知从哪里伸来的拳头揍了个鼻青脸肿。这真是个拳头的世界,四面八方都是拳头和脚板,几次失败后,我只好退了 下来。
我退到几步开外的地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准一团趴在窗口的人球,猛冲了过去。
无数的拳头和脚板飞了过来,我在混乱中抓住早就看准的一个女人的长辫子,脚蹬在另一个挂在女人腿上的男孩身上,用力朝上一挺身子——脚底下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掉了下去,也许是那个男孩,但我没时间低头看看,借着这点力气,三步两步爬上了车顶。
车顶上也挤满了人,边上一个老头死抠着车厢的边缘,看到我上来,朝我推了一把,我顺势抱住他的手臂,沿着他的身体爬到了车顶的中央。在我的脚下已经垫了一层人了,我和其他后来者一起,坐在那些人的身上,不顾他们的反抗,紧紧揪住他们的身体不放。
当我的身体上也坐了一两个人的时候,车子终于开动了。无数的人被扔在了身后,他们痉挛着追了过来,但很快就被彻底抛下了。车子底下和前方的马路上被尸体 挡住了,车子开得很不顺利,压过尸体的时候,有些腥臭的血水会直接飞上车顶,车子在这个时候常常猛烈地颠簸一下,几个坐得不牢的人便摔了下去。坐在我身上 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她面色白皙,目光晶莹,尽管浑身血污,还断了一条手臂,也没削弱她的美丽。我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目光中一片空白,她没把我 当成男人,我也没把她当成女人。她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紧抓着我的耳朵,几乎把它们揪了下来。我抓着不知是谁的身体的哪一部分,仰头望着她——不是男人对女 人的仰望,仅仅是因为我的目光必须有一个焦点。
又颠簸了一下,我耳朵上一松,那个女孩不见了,可能是掉了下去,另一个人坐在了我的身体上。这回换成了一个粗大的妇女,她鼻子上的血一滴滴落到我的额头上,我就像望着那个美女一样望着她。
一路上车子再也没有停留,我们路过许多公交车站,在每个站台上都能发现绝望的人群。
终于,车内的广播透过重重肉体传来声音:“清河苑到了,有下车的没有?”
“有!”我伸直脖子大喊起来。
这两个声音响过之后,人群重新恢复了死寂。我从人和人的缝隙里竭力朝马路右边望去。在马路边上,人行道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有些地段的路灯也黑了,车子不紧不慢地看着,我的脖子因为姿势古怪而扭曲得发酸。
渐渐的,路边出现稀稀落落的人影,看到我们的车子,这些原本在小步跑着的人们迈开大步狂奔起来,在车站附近,一大群人挥舞着手臂冲了过来,和以前每次经 过车站一样,车上的人们都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在这种情况下,司机仍旧没有停车,甚至连速度也没有放慢,我看准机会,从人群中猛跳出来,直接朝着那些密密麻 麻围在车身周围的人们头上跳了下去。我落脚的地方是几个年轻的学生,他们抬头看到我从天而降,露出恐惧的神情,身子一挣想要躲开。他们分别朝前后左右不同 的方向闪去,前后左右的人群挤得紧紧的,他们闪了又闪,还是没法离开原地半步。
落下来之后,我想找个缝隙插下脚去,好站到地面上,但没有找到 这样的缝隙,人群在我脚底下起伏着,我就这么踩着一个接一个的脑袋和肩膀,在人们的拳头和唾沫中软绵绵地跑过,终于到达人群的边缘,落到了地上。当我站定 后,回头望望,公交车已经开走了,人群仍旧在追随着车尾的灯光,像飞蛾扑火一样扑了上去。随着人群的离去,车站很快恢复了冷清,一些没赶上末班车的人们正 从远方狂奔而来,有些体力不支的人倒了下去,趴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马路中央横着许多被车轧过的尸体。
随着末班车的远去,最后几个活人也散开 了。我独自在街头行走着,雨早已停了下来,地面上湿漉漉的,低洼地带流淌着黑色或者红色的水。除了风声和水声,四周一片死寂,听不到一点动静。我朝四周看 了看,除了路灯隔一段距离亮一盏外,这条街道看不到其他任何光亮,所有的房屋都浸泡在黑暗中,没有任何窗口透露出灯光来。我竭力回忆着记忆中的路径,绕过 一座又一座房子,其中一段路的路灯完全熄灭了,我摸着黑走了几百米,脚底下软绵绵地踩了好几具尸体。
堂叔家位于青河苑小区的中部,门口的铁门 紧闭着,警卫室里一团漆黑。我叫了两声,没听到回答,便自作主张从铁门上翻了进去。小区内同样没有灯光,我用有些不听使唤的手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打开翻 盖,脚边便被一个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迅速翻开手机,借着屏幕的光照过去,一只肮脏的白色小京叭趴在我脚边,尾巴完全夹到了腹部,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两边, 在地面上趴得如此之紧,仿佛地面的吸引力将它完全吸住了一般。这小东西饱含泪水,全身颤抖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我情不自禁地问。
小狗当然什么也不会说,它甚至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大滴的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它似乎在深深畏惧着什么,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怕镰刀虫?”这句话刚说 完,小狗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爆发出一阵激烈的痉挛,随即朝旁边一倒,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了。我着实吃了一惊,伸手摸了摸它的胸部,已经停止了心跳。看 来它是活活被吓死了,这让我想到那个告诉我“镰刀虫”这个名字的人,当他说出这三个字时,脸上带着深切的恐惧,这让我相信,眼前的这只小狗,同样是被这三 个字活活吓死的。
我面对着小狗的尸体站了一小会,琢磨着是否要把它埋到花坛里。最后,想到路上死去的那么多人,我放弃了这个念头,绕过它的尸体朝前走去。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可能他们死得太快,我来不及感到悲伤,倒是这只小狗的死,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爬上三楼,终于到达堂叔家的门前,手机在此时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电力,彻底熄灭了,楼道沉入黑暗之中。我依稀听见堂叔家里传来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从猫眼里却看不到一点灯光。我用力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等了一阵子,我更加用力地敲着门,并且大声喊堂叔和堂婶。
过了好一会,门内重新有了动静,似乎是有人在说话。在黑暗中,我的听力变得格外敏锐,尽管那声音比蚂蚁的叫声大不了多少,我还是听出,那是在问:“谁啊?”
“我啊!”我大声说,“我是正秋啊!”
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我对着防盗门沉重地呼吸着,呼出的热气从门上反射回来,弄得自己脸上热乎乎的。我感到莫名其妙,暗自抱怨了一阵子,正要再次敲门, 一片雪亮的灯光忽然如水般淹没了我。我眼前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清楚,本能地捂住了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只粗壮的胳膊将我拉进了门, 门紧贴着我的后背飞快地重新合上了。
我在屋内站了十几秒钟,眼睛才渐渐适应了室内惨淡的光线。堂叔和堂婶、表妹一字排开站在我的面前,脸色苍白地看着我,他们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这些伤痕十分新鲜,似乎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叔,婶!”我跟他们打了声招呼。
这声招呼仿佛触动了某种机关,他们脸上露出慌张的笑容,堂婶手里拿着一件毛衣,把它当成抹布不停地擦着沙发前的小茶几,我提醒了她一句,她尴尬地一笑,赶紧泡茶去了。
“你真的来了。”堂叔搔了搔头,打量着我,“没碰上什么吧?”
我点了点头:“碰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说话间,我已经将整个客厅收入眼中。这是一间普通的客厅,中档装修,墙壁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装饰,看起来和其他 客厅没什么区别,唯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窗户上挂着的窗帘是深黑色的,看上去厚重结实,难怪从外面望不到里头的灯光。不仅是窗帘,就连我身后的门上,也挂 着同样厚重结实的黑色帘子,一直垂到地面上,甚至还拖出来一截。我摸了摸这帘子,捏在手里,竟然有两寸来厚。
“你碰到什么了?”堂叔问我,目光游移不定地在我脸上逡巡着。
我接过堂婶递过来的热茶,尽量简单地描述了一番我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差不多在我刚刚开始描述的时候,堂叔一家人的脸上便露出了奇异的表情,当我说到一半 的时候,堂妹忍不住插嘴道:“镰刀虫又出现了!”随着她说出这句话,堂叔和堂婶浑身一抖,仿佛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一般。堂妹觉察到他们的神情,立即 闭上了嘴,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我。
“镰刀虫是什么?”我问。
听到这三个字,坐在我对面的三个人浑身又是一颤。堂叔连连咳嗽起来,堂婶站起身来,大声对堂妹道:“微微,你的成绩单呢?”微微看了看我,迟疑着站起来,在她妈的催促下,走进里面一间房间去了。
“叔,镰刀虫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在怕什么?”我心头的疑惑膨胀到了极点。
堂叔和堂婶对望了一眼,堂叔朝婶婶递了个眼神,婶婶心领神会地跑到窗户边,微微掀起窗帘的一角,回过头来,摇了摇头。叔叔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支烟,手在茶几底下的抽屉里摸索着找打火机,我赶紧把自己的打火机点燃凑了上去。
“你看那个。”堂叔吸了一口烟后,指着墙上的那排古怪的装饰让我看。进门的时候,我已经留意到了这一排装饰物,它们和其他悬挂于墙壁的画像、宝剑、牛头之类的不同,看起来像是一把弯弯的镰刀,一共8个,整齐地挂成一排,倒也别有风味。
“镰刀?”我问。问出“镰刀”两个字之后,我猛拍了一下脑袋,“那个和镰刀虫有什么关系?”一个是镰刀虫,一个是镰刀形状的装饰品,我居然到此时才想到这二者之间有所联系,看来脑袋真是糊涂了。
堂叔没直接回答,他站起身来,走到那一排装饰物前,伸手取下一把“镰刀”,递到我的手上。“镰刀”轻飘飘的,像是空心的木头,漆黑的表面十分光滑,似乎 经过了精心的打磨,一些浅浅的长条形花纹在刀身上形成奇异的图案。远看不觉得,近看才发觉,“镰刀”的“刀刃”部位,有一些锯齿状的小突起,手指摸上去, 感觉异常锋利,虽然漆黑一团,那锋利却仿佛闪出了寒芒。我握住“刀柄”挥舞了两下,感觉有点不趁手,其一是因为“刀柄”比一般镰刀的刀柄细长得多,挥动时 难以控制;其二是因为“镰刀”本身的重量太轻,捏上去虽然十分坚硬,却似乎没有太大的杀伤力。我挥舞了两下,又凑近眼前看了看,鼻子里闻到一股死蚂蚱的味 道。
“这是什么材料做的?”我问。
“这是镰刀虫的腿。”堂叔说。
我愕然看着他,又低头望了望手上的“镰刀”——的确,它看起来虽然像是木头做的,但手接触上去的感觉和木头还是有所区别。然而,要说这是某种昆虫的腿,还是无法让人置信。我把“镰刀”放回墙上,追着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镰刀虫是我们这里特有的一种昆虫。” 堂叔朝堂婶递去一个眼神,堂婶便走进卧室去了。我的目光从堂婶身上收回来,仍旧落在堂叔身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害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它的体型很 大,差不多有一个人那么长,两只前腿,就是你所看到的这些镰刀形状的东西。我们镇上很多人都被镰刀虫用这两只前腿活活砍死。”话说到这里,堂婶从屋里走了 出来,手里拿着一堆剪报递给我。我满怀疑惑,接过这一叠泛黄的剪报,一张张摊开来看。第一剪报上是一只硕大的虫子,蟑螂般的身体发出黑色油光,两只镰刀般 的前腿高高举起。虽然堂叔说它巨大而凶恶,然而,在这报纸上看来,它也就只是一直形状怪异的蟑螂,并不怎么可怕。
第二张剪报鲜血淋漓,只看了 一眼,我便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钟才睁开眼睛继续看下去。报上的照片是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女孩,据说她和母亲在家的时候,镰刀虫忽然窗了进来,将她砍得稀 烂——假如不看旁边的文字说明,我根本无法分辨出图片上的尸体是男是女,只能看到一堆被砍得支离破碎的肉体,尸体上到处都是明显的带锯齿的镰刀状伤痕。
其后的剪报报道的都是类似的新闻,不断有人被镰刀虫活活砍死。我一张张翻看着,看到一半时,耳边忽然传来堂婶训斥微微的声音:“怎么又退步了?这种成绩以后出去怎么跟人竞争?”堂婶和堂叔一样刻意压低嗓门,仿佛怕被人什么人听到似的。
微微捏着自己的成绩单,畏缩地耸着肩膀,没作声。
“说话!怎么搞的?”堂婶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考试那天我正好扭了脚……”微微小声说。
“这算是什么理由?镰刀虫来的时候,你要是扭了脚怎么办?”堂婶一点也没放松。我在旁边听得糊涂:考试和扭脚有什么关系?扭脚和镰刀虫又有什么关系?堂叔看出我的疑问,在我耳边小声解释道:“微微是体育考试没考好,只考了第二名。”
“第二名?这不错了啊,”我感到很惊讶,“微微是体育特长生?”
“不是。”堂叔摇了摇头,“你刚才经过我们镇上,应该也知道了。因为镰刀虫的缘故,我们这里一到晚上就没人了,连公交车也不开。但是镰刀虫在白天也有可 能出来,我们也不可能成天缩在家里不出门,遇到镰刀虫的时候,就看谁跑得快了,跑得慢的,不是被人踩死,就是被镰刀虫砍死。在我们这里,学生的考试科目 中,跑步是最重要的一项,连大人也要定期进行跑步考核,不能通过考核的就要被公司辞退,因为镰刀虫经常出来,如果公司里的人跑得太慢,死得太多,就会影响 公司的生意。”他说这一切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仿佛 “不是。”堂叔摇了摇头,“你刚才经过我们镇上,应该也知道了。因为镰刀虫的缘故,我们这里一到晚上就没人了,连公交车也不开。但是镰刀虫在白天也有可 能出来,我们也不可能成天缩在家里不出门,遇到镰刀虫的时候,就看谁跑得快了,跑得慢的,不是被人踩死,就是被镰刀虫砍死。在我们这里,学生的考试科目 中,跑步是最重要的一项,连大人也要定期进行跑步考核,不能通过考核的就要被公司辞退,因为镰刀虫经常出来,如果公司里的人跑得太慢,死得太多,就会影响 公司的生意。”他说这一切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然而我却听得心里仿佛有毛虫在爬,我想象不出每天生活在这样的恐惧和逃跑中, 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快去练跑步!”堂婶指着客厅角落里的跑步机,强迫微微爬了上去。跑步机被调到最大速度,微微疯狂地划动双腿奔跑起来,客厅里充斥着她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她跑得如此吃力,我怀疑她的胸膛会要被她自己的喘息活活撑爆了。
我转过头去,不忍心看微微的样子。正在此时,我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
这是一股死蚂蚱一般的气味,和镰刀虫腿上的气味差不多,但要浓烈得多,闻起来令人恶心。
“什么味?”我刚问完这句,大家的脸色都变了。堂叔忽然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把灯关上了。屋里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耳边是其他人沉重的呼吸。我被这种莫名的气氛所感染,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什么事?”我小声问。
“镰刀虫,”微微已经停止了锻炼,她带着喘息的声音颤栗不止,“镰刀虫就在窗外。”
“啊?”我吃了一惊。在黑暗中停留了一会,那种气味越来越浓烈,似乎伸手便可触摸到某些细小的气味颗粒似的。窗外传来一种嘀嗒嘀嗒的声音,起初,那声音 在遥远的地方,但很快,它们就变得巨大起来,渐渐近到了跟前,嗒嗒嗒嗒,仿佛有千军万马从窗外走过,我的脚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随着目光慢慢适应黑暗,我慢慢朝窗户边摸索了过去。
我摸索到那厚厚的窗帘,轻轻地将它掀开了一个小角。
从紧闭的玻璃窗朝外望去, 四周一片漆黑,惨淡的路灯照射出断续的街道。在这断续的微弱光明里,无数巨大的黑色昆虫们快速涌过。啊,镰刀虫,镰刀虫成群结队,像被放大了几万倍的蟑 螂,在路灯下覆盖了路面,发出黑黝黝的光芒。它们挥动着镰刀形的前腿,在人类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路过,坚硬的脚底敲打在路面上,嗒嗒嗒嗒,无穷无尽地路 过,这条虫的河流,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我看了很久很久,在我身后,堂叔一家人摒住了呼吸,一点声响也没发出。这段时间真长,然而它毕竟还是过去了。最后一个镰刀虫通过楼下惨黄的路灯光,消失在黑暗中。嗒嗒声逐渐远去,空气中的死蚂蚱味却依然浓重。
“它们走了。”我回头小声道。我感到自己的嗓子发涩,发出来的声音完全变了调。
堂叔他们继续保持着沉默。
我想去开灯,却不敢动弹。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默着,又过了很久很久,镰刀虫早已不见踪影,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甚至连气味也开始逐渐淡了起来,我这才听到客厅里响起了脚步声,没多久灯亮了起来,我的面前出现三张惨白的脸。
“镰刀虫每晚都会经过这里。”堂婶因为惊恐而瞪大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原状。我感觉身体发冷,摸了摸脊背,发现它早已被汗水湿透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没再讨论这个问题。微微打开电视机,把声音调到最小的程度,转到了镰刀镇的本地电视台。
电视台上显示出昨天被镰刀虫杀害的几个受害者的尸体。他们都是在自己家里遇害的,浑身被镰刀虫砍得稀烂,现场到处都是血和碎肉,他们的亲人浑身也都沾满了他们的血和肉,发出痛哭的嚎啕声。这景象看得我们浑身颤栗,我鼻间仿佛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镰刀虫真是作孽!”堂婶小声咒骂着。
“真可怕。”微微说,她不再看电视,低头看起了一本时尚杂志。
过了一会,忽然响起了门铃声。这声音一响起来,堂叔和堂婶的脸色重新又变得刷白了,他们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我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最靠近门口的微微已经起身了。她一手捧着时尚杂志,目光仍旧沉浸在杂志中,另一只手却伸向了门上的把手。
她的手搭到了把手上。
“不!”堂叔和堂婶同时跳了起来,朝她扑了过去。
微微愕然抬头,她朦胧的目光显示,她的思维依旧沉浸在时尚杂志五彩斑斓的世界里,她显然没想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手已经打开了门。
一股带着死蚂蚱味的冷风灌了进来。
这风吹过微微的身体,她浑身轻微地一颤,仿佛蓦然清醒过来,迅速将头转向敞开了一道缝隙的门口。
她的脸色骤然改变,就像一朵花骤然枯萎,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几乎就在同时,堂叔和堂婶把她扑倒在地上。三个人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比这声音更响的是堂叔和堂婶发出的尖叫声。他们持续尖叫着,听起来就 像被什么人砍了一刀。微微在他们两人的身体下挣扎着,我从吃惊中回过神来,跑过去拽住她的胳膊想将她拉起来,她的手上却滑溜溜的,沾满了许多温热的液体。 我还来不及看清楚那是什么,眼前红光一闪,一道滚烫的水柱直接飞进了我的眼睛里,我眼前一片血红,连忙抽出双手来用力揩拭。擦了两下,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从 鼻尖荡漾起来,我感到眼睛里流出的液体有些古怪,摊开手一看,从眼睛里揉出来的都是血。这让我心头一慌,第一个念头是认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但紧接着, 眼前看到的一幕,却让我相信,出毛病的并不是我。
在我的面前,除了堂叔和堂婶他们三个之外,还多了一个穿校服的男孩,看上去也就十岁左右,他 们三个人跪在地面上,微微被他们压住了手脚和四肢。上面的三个人面色苍白,神清严肃,面部的肌肉紧紧地挤成一团。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根镰刀虫的腿,他们 握住手柄部位,一上一下地手起刀落,每一次落下,微微便发出一声惨叫,随着这惨叫,一股鲜血从她身上迸射出来。一刀又一刀,三个人目光呆滞,口里喃喃念叨 着:“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一刀又一刀,我就一直这样呆呆地望着,半张着嘴。
微微很快就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了。我回过神来,冲上去想夺下镰刀,但那刀却朝我砍了过来,我闪开,镰刀便中途转个方向,继续朝微微身上砍去。我又想将上面的三个人推开,但推开这个,那 个又扑了过来,鲜血在人与人之间互相染色,我们都变成了红人。最后,我决定把微微拖出来,我拖住她的一只手,毫不费力地便拽了出来——我把她的手拽了出 来,这手上伤痕累累,早已不知挨了多少刀,也许早已经断了,也许是我把它和肩膀连接的最后一块肌肉拉断了。我把这断手扔到一边,扑上去还想拉,却不敢下手 了。
“微微,这是微微啊!”我跪在地上冲着堂叔和堂婶大喊着,他们充耳不闻,刀还是轮番下落,仿佛地上的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镰刀虫。
“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这声音嗡嗡地响着,我耳朵里仿佛有千百只蜜蜂在飞舞。最后我捂住耳朵,尖叫起来。
在我的尖叫声中,早已不再动弹的微微忽然又动了。她伸出剩下的一只手,努力把它伸出了刀从。我赶紧把手递过去,却被她一掌打开了。这手在血光和刀光中颤 抖着朝前爬行,终于缓慢地爬到了门边。微微的指尖碰到了半开的防盗门,她用力一顶——这一定是她最后的力气——防盗门发出一声巨响,重新关上了。微微被砍 得支离破碎的脸露出一个微笑,透过满嘴的鲜血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这下镰刀虫可不能进来了!”说完这句话她再也没动了。
刀仍旧在继续起落。
我呆呆地跪着,看了看微微,又看了看堂叔堂婶和那小男孩,再想想来时遇到的那一幕,想想我所看到的那些关于镰刀虫杀人的新闻——所有这些新闻里的被害 者,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是在室内被害的,在被害时,他们身边都有其他人在,而镰刀虫却表现出很节制的态度,对其他所有的人都不予侵害,在所有在场的 人中,仅仅只杀害了被害者一个人,其他人连一点伤痕都没有。这让我不禁要想,当镰刀虫杀人的时候,其他人在干什么?为什么在封闭的室内,体型巨大的镰刀虫 竟然可以闯入?现场的门窗分明都完好无损,除非是有人打开门让镰刀虫进入…….这一切的疑问,加上眼前我所看到的一切,让我产生了一个令自己心惊胆战的念 头:他们真是镰刀虫杀的吗?这念头刚冒出来,我便被吓得几乎窒息。我无法继续思考下去,索性闭上了眼睛。
“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终于停止了,镰刀切进肉里发出的“噗噗”的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杀戮已经终止,曾经是微微的 肉体已经无法分辨身体的部位,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烂肉铺在地面上。到处都是血,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能有这么多血,它们染红了地板和靠近地板的墙壁,甚至连天 花板上也溅上了梅花般的红色。三个通红的人坐在微微的尸体边,手里紧握着镰刀虫的腿,大声喘息着,发红的眼睛仿佛没有焦点,忽而望着微微,忽而望着我。
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
我这么一动,他们便都盯住我不放了。
我不敢再动,保持着后退的姿势,摒住呼吸望着他们。
我们对视了很久很久,我的身体终于无法继续维持这种动态的姿势,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们的身子朝前倾了过来。
我想我死定了。
正在这时,我听到一个人哑着嗓子说:“正秋。”
是堂叔的声音,但又不像堂叔的声音,他望着我,又似乎没有望着我。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不回答,便从嗓子里憋出一声:“嗯。”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堂叔问。
他们都盯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什么也不敢说,抬手指了指微微的尸体。
他们动作一致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微微身上,仿佛被粘住了一般,很久都没有回过头来。
“这是什么?”堂婶呆滞地问。
这次我真的不敢作声,我已经暗暗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就在我撑起身子,小腿偷偷用力,准备跳起来冲出去时,耳边当啷一声,堂婶忽然抛开了手里的镰刀,朝微微的血肉扑了过去。她带着震惊和剧痛的神情,在那团血肉中滚动着,摸索着,最后从中间摸出一个东西,高高地举了起来。
这是微微的银镯子,现在它也变成了红色,在灯光下闪着妖艳的红光。
“微微的!这是微微的!”堂婶大声说,锐利的目光直刺向我。
“微微的,这是微微的!”堂叔也抛开了镰刀,凝视着我。
那男孩也凝视着我。
他们都凝视着我。
我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
“镰刀虫!镰刀虫杀了微微!”堂叔呆了半晌,忽然朝门口冲过去,“我杀了它们!我杀了它们!”堂婶哭得缩成了一团,一把拖住他的腿:“那是镰刀虫啊,你找 死啊,那是镰刀虫啊!”堂叔被她轻轻一拖便坐了下来,坐在地上,两人抱着那团血肉,一边哭,一边喃喃念叨着:“镰刀虫!镰刀虫!”那声音的头两声尽是仇 恨,接着的几声便掺杂了恐惧,后来就只剩下恐惧了。穿校服的男孩在旁边也跟着嚎啕大哭:“我妈妈也被镰刀虫杀了,爸爸让我来告诉你们!”三个人哭成了一 团。我在旁边观察了很久,始终没发现他们脸上有作假的痕迹,他们是真不知道微微是怎么死的。
我再次想起那些照片,那些据说是被镰刀虫杀害的人 们……他们死在封闭的室内,死的时候身边都有其他人……我现在知道他们真正的死因了——即便是在如此害怕镰刀虫的氛围下,总还是有些人会因为沉溺于其他的 事情,譬如微微沉溺于时尚杂志,总会有人因为这样短暂的分神而暂且忘记了镰刀虫的事情,那么也就总会有人在忘情之下不经仔细考察便打开房门,就像微微这 样,而那些时刻惦记着镰刀虫的人们,他们的神经早已绷得如此之紧,这一扇意外敞开的门,就是他们肩头上最后的稻草 ,就像堂叔堂婶一样,他们被这最后的稻草彻底压入了恐惧的深渊,眼里心里只剩下了恐惧,恐惧恐惧恐惧恐惧!那一刻一切都仿佛消失了,对于镰刀虫的恐惧构成 了整个世界,消灭这种恐惧成为唯一的目标….那些人就是这么死的,微微就是这么死的。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真相呢?或者是他们知道真相故意不说?我已无心追究 这些问题,等堂叔堂婶哭累了,开始抽噎和习惯性干嚎的时候,我提议道:“我们报警吧。”
堂叔和堂婶没理我,继续抽噎和干嚎着。那穿校服的小男孩说:“晚上警察不会出来的,警察也怕镰刀虫。”
“那这些怎么办?”我指着满地血肉问。
“放着,明天早上警察会来收拾。”小男孩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放着?”我震惊地问。
“放着,警察已经习惯了。”男孩说完,走到门边,掀开门帘,打开门外的灯,仔细张望了许久,开门出去前,又让堂叔和堂婶凑到猫眼前观察了许久,确定 门外是安全的之后,他们迅速打开门,挪出一条门缝,男孩的身体钻到门缝之中,堂叔在他身后推了一把,他便像鱼一样从门缝里消失了,堂婶飞快地把门重新管 好,把门帘放好。
送走小男孩之后,堂叔和堂婶对着地上微微的血肉发了一阵呆,最后,他们找来几张干净的床单铺在上面——床单铺上去没多久,很快就别血浸透了。堂婶筋疲力尽地道:“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正秋,睡去吧。”没等我回答,他们便把客厅里的灯关上,摸索着走回房间睡觉去了。
关上灯以后,血腥味变得格外浓重。我在客厅里呆呆地站了一阵子,寒意四面袭来,毛发根根直立。我摸索着走进自己的房间,将被子盖在身上,还是觉得冷,阴冷的寒意伴随着血腥味包裹着全身。我将被子从头到脚裹住自己,用枕巾包裹着鼻子,艰难地呼吸着。
那寒意还是透出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透出来,被窝里冰冷一片。
那血腥味还是进来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透进来,被窝里仿佛到处都是血。
我颤抖着度过了一夜,一夜无眠。
早晨,警察们终于来了。家门人声鼎沸,法医和警察们在屋子里穿梭着,堂叔和堂婶再次痛哭失声,镰刀虫又一次扮演了凶手的角色。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怀疑。趁着一片混乱,我溜出了屋子。
离开堂叔的房子,我便开始跑了起来。我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不知道,我只是要离开这里。
我跑在清晨的街头,这里,人们都带着恐惧的神情,说话就像在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在小步跑着,没有一个人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当他们看到我奔跑时,他们的 恐惧更加浓重,所有的人都狂奔起来,昨天黄昏的那一幕再次上演。我很想说镰刀虫并没有来,我逃避的是其他东西。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想,实际上我逃避的还是 镰刀虫。和昨天一样,这场由我引起的狂奔,最后又感染了我,我再次跑得精辟力尽,途中经过几块电子屏幕,上面正播放着今天的新闻,新闻上显示出,昨天夜 里,有好几十个人在自己家中被镰刀虫杀害,他们的死状和微微一模一样。这让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我盯着屏幕看了好久,恐惧的人群川流不息地从身边流 过。我抓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问:“真的有镰刀虫吗?”那人没等我问完,一个拳头就递了过来,将我砸得朝后一倒。
我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刚刚站起来,血液便瞬间凝固了。
“真的有镰刀虫吗?”事实证明,这是个蠢问题。现在,在我面前,一只镰刀虫正对我站着,它的身体大概有公交车那么长,高度也和公交车差不多,它凸出的眼睛凝视着我,两根长长的触须像长矛一般晃动着。
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都逃得干干净净。
我想这回真的死定了!
临死前,我决定作最后一次反抗。我左看右看,找不到武器,索性冲上去,抬起一脚,对着它挥舞的镰刀踹了过去。这是一个自杀式的举动,我刚踹出去便后悔了,心想我的脚肯定要断了。
脚已经收不回来,我准确地踹在镰刀的刀刃上。
我听到咔嚓一声。
我发出一声惨叫。
有一块身体从我们之间飞了出去,不可思议的是,飞出去的并不是我的脚,而是镰刀虫的镰刀。它失去了镰刀后,迅速后退,转瞬间便消失在街道拐弯处。我迷惑万分,目送它消失后,走到那飞出去的镰刀前,把它拾了起来。
它和我在堂叔家看到的镰刀一模一样,摸上去很硬,但实际上非常脆,我随便敲了敲,便能敲碎一块,从碎裂的地方溢出白色的液体来。我尝试着用它的刀刃在手 背上擦了擦,那带着锯齿的刀刃划过手背时,竟然和稻草一般柔软,我摸了摸刀刃——果然是软的。这让我无法置信,我摸了又摸,敲了又敲,随着时间过去,它慢 慢地变硬了,当它里面灌注的白色液体在空气中完全凝固后,这把软弱的镰刀就变成了杀人的利器,就像我在堂叔家看到的一样。
故事十二:变脸
天气异常闷热,太阳并不强烈,天空中笼罩着的厚厚云层将热气包裹在地面之上,徐秀明感到自己仿佛蒸笼内的食物,正 在热量的熏蒸之下慢慢融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朝外冒汗,然而那汗水还未痛快淋漓地流出来,就已经被蒸发为空气,只剩一层粘乎乎的汗意附着在肌肤之上, 无法擦拭,也无法摆脱。徐秀明掏出镜子看了看自己精心化妆的脸,堆积在脸上的高级化妆品似乎已经被这汗水的蒸汽氤氲退色,面目有些模糊起来,原本棱角分明 的面孔看起来像隔着一层雾一样不甚鲜明,竟仿佛不是她自己了。她连忙掏出吸油纸擦了擦脸,又补了一点妆,左右端详许久,这才满意地将镜子收好。
身后有人咯噔咯噔地跑了过来,一只潮乎乎的热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魏彬那张同样被汗意模糊的脸出现在面前。
“前面堵车了,”魏彬大声说,“公交车被堵住了。”说完他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又用皮鞋底蹭了蹭。徐秀明皱着眉头,注意到他那双刚刚擦得锃亮的皮鞋不知 什么时候又变得灰扑扑的了,出门之前熨得笔挺的西装也出现了几条明显的褶皱——这个人始终是烂泥糊不上墙,无论你多么努力,也不能使他变得更加体面一点。
“打的吧。”她冷冷地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魏彬说话开始采用这种语气了,有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做很过分,但是对于魏彬这样的人,你还能指望一个女人做什么呢?
“打的?”魏彬叫了起来,他的嗓门引来周围人的侧目,徐秀明悄悄移开一点身子,和魏彬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别人看出他们是一起的。“没必要打的,”魏彬 维持着高嗓门道,又咳嗽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转到下一个街口就有公交车了。”他习惯性地伸脚想去蹭刚才吐出来的痰,徐秀明的胃痉挛了一下,连忙将 他拉开,他猛然醒悟到这个动作一向是被她所厌恶的,连忙讨好地笑了笑。
徐秀明将头偏过去,不看他那张因为讨好而变得更加猥琐的脸:“打的吧,我不想走了。”
“好吧。”魏彬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但是他的嘴一直在小幅度地动着,偶尔还会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声音,徐秀明知道,他又在自言自语了,不用说,他一定 是在盘算打个的到凯华大酒店需要多少钱。这种锱铢必较的性格让徐秀明深感厌恶,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徐秀明感叹万分。
的士从另一个方向拐了过来,闪亮的车罩上映出魏彬四肢伸展的影子,徐秀明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发现魏彬正在自己身后对的士司机挥舞着双手,口里急切地呼喊着:“这里这里……”
的士停了下来。趁魏彬和司机讨价还价的功夫,徐秀明赶紧钻进了车内。
“30块,好不好?”魏彬还在据理力争。
“打表好了。”的士司机的语气十分不耐烦。
“30块!”魏彬伸出三个手指头在车窗外晃动着,仿佛没听见司机说的话。
司机火了,对徐秀明不客气地吼道:“下车,我不搭你们。”
徐秀明觉得狼狈不堪,心中暗暗恼恨魏彬给自己丢脸,嘴上却不卑不吭地道:“你想拒载吗?”不等司机回答,她又用同样的语气对魏彬道:“老魏,我们走,你记下这辆车的车牌号。”说完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一对神经病!”司机骂了一声,飞快地开走了。
魏彬认真地在手机上输入车牌号码,徐秀明将他的手机夺过来,消除掉刚刚输入的信息。
“怎么?”魏彬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懒得解释什么,指了指马路远方,又一辆的士过来了。魏彬再次热切地跑上前去,高举起手臂,挥舞着,喊叫着,迎接那辆肮脏的的士。
徐秀明实在看不下他这种卑微的神态,不自觉地厥起了嘴,转过身去。
的士行驶到两人跟前,放慢了速度,眼看就快要停下来了,魏彬迫不及待地扑到司机窗口,正要再次讨论价格问题时,司机的目光猛然越过魏彬的脊背朝外看了看,那双眼睛蓦然瞪大了,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怎么了?”魏彬还没有来得及将这句话问完,便发现自己的衣领被一只手拎了起来,他在那只手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一张硕大的紫色脸盘占据了他全部 的视线,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他回过神来之后,这才发现抓住他的是个疯女人,满头方便面般卷曲纠结的长发,上头沾着些白色的呕吐 物,那张紫色的圆脸似乎肿胀得有些透明,正望着他嘻嘻傻笑。他感到一阵反胃,用力想要将那女人推开,谁知女人的力气奇大,一双手仿佛铁箍一般抠着他的肩 膀,让他动弹不得。
“哎,哎,这是怎么搞的!”魏彬慌里慌张地挣扎着,回过头来看了看司机,司机抛给他一个同情的目光,便将车子开走了。
徐秀明听到魏彬的喊声,露出一个厌恶的神情,慢慢地转过身来,眼前看到的一幕让她吃了一惊,她慌忙冲过来想要帮忙,然而那女人全身脏得像一堆垃圾,让她 无从下手,她只好厉声命令那女人放手,并且大声命令魏彬使劲,眼角瞥到一把横倒在地上的扫帚,便不管不顾地拿起来,对着女人身上一通乱打。
“啊!”疯女人挨打之后尖叫一声,便凄厉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委屈地看着魏彬,用力摇晃着他,口齿不清地道:“爸,爸,她打我!”
魏彬被她摇晃地头晕眼花,带着哭腔道:“我不是你爸,你快放开我!”
“爸,爸,痛!”疯女人左右躲闪着徐秀明的扫帚,哭泣着对魏彬喊着。
徐秀明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她只是想让疯女人放手,岂料对方虽然满面畏惧,那双手却始终不曾放开。
三人正在纠缠之际,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丽丽!”说话间女人已经冲到了三人面前,那疯女人一见这女人,忽然变得老实了,全身仿佛被抽去了空气一般,立时萎顿下来。
“还不松手?”女人呵斥着,将丽丽的手从魏彬脖子上掰开来,一边骂着丽丽,一边对魏彬和徐秀明陪笑道歉,当她的目光从魏彬脸上划过时,如同磁碟被骤然卡住一般,整个人都震了一震,全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吓死我了。”魏彬鼓着腮帮出了一口长气,“妈的,这是你家的疯子?”
那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魏彬,徐秀明感到她神色怪异,不由也盯着她多看了几眼,这一看,才发觉这女人有几分面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
“卓明亮!”女人突然靠近了魏彬,颤抖着喊出这几个字,“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不等魏彬反应过来,女人的拳头已经擂鼓般落到了他身上,眼泪仿佛河流般从女人脸上淌下来:“你原来没死,这么多年你死到哪里去了?没良心,你没良心……”
“你神经病啊?”魏彬朝后躲闪着,“神经病!”他惊惶地看着徐秀明。
徐秀明在旁看了半天,终于想起这女人是谁了,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映像中的这个女人是白皙而秀丽的,但是眼前的她,满面乌黑,每一条皱纹里都掺杂 着烟尘,那一头原本乌黑油亮的头发已经变得花白——只不过是十年,她就老成这样了?徐秀明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姚敏?”
女人又是一震,她迟钝地转过脸望着徐秀明,浑浊的目光凝视了她许久,这才缓缓地、疑惑地问:“徐秀明?”
“姚敏?”魏彬听到这个名字也愣住了,“你是卓明亮的老婆?”
姚敏听到他的声音,又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卓明亮,你还在跟我装?”
魏彬急了,因为着急,他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两只手在裤子上使劲搓来搓去,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堆。
“他不是卓明亮,”徐秀明说,“他是魏 彬。”她好奇地看着姚敏——也许十年前那场刺激太过严重,让她有些神智不清了吧?她记得卓明亮的相貌和魏彬相距甚远,那是一个那样容貌的人…..她开始回 忆卓明亮的容貌,然而,她发现自己脑海里的卓明亮已经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再也无法辨识出真切的容颜来了。
也许,十年时间太长了,长得已经足够忘记一个人长得什么样子,她想。
魏彬也在回忆着卓明亮,和徐秀明一样,他也不记得卓明亮长成什么样子了,但是自己和卓明亮的相貌毫无相似之处,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卓明亮是公司里出了名 的猥琐男人,而自己一向是以高大帅气著称的……姚敏一定是神智出了毛病!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边用脚蹭着,一边看着姚敏,为她衰老 得如此快的容貌而震惊。
姚敏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人,一只手紧紧拉着丽丽,丽丽一双眼紧骨碌碌地转动着。
看了十多秒钟,姚敏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搞什么?”她起初是小声地笑,到后来便笑得有些疯狂了,让魏彬和徐秀明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你们在搞什么?”姚敏厉声问道,“十年了,你们骗了我十年!”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过,她任由那些泪水在衬衫上落下点点的斑痕,且哭且笑且怒地指着徐 秀明和魏彬,疾言厉色地问着:“你们为什么要骗我?”她的声音十分强硬,听起来有些恶狠狠的意味,这让一旁的丽丽恐惧地哭了起来:“爸,爸……”丽丽来拽 魏彬的衣襟,被魏彬躲开了。姚敏又是一阵大笑:“连丽丽也认出你来了,卓明亮,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魏彬急得直跺脚:“姚敏你疯了!”
徐秀明冷冷地看了一会,拉着魏彬道:“我们走,别理她。”她觉得姚敏不可理喻,看看时间,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她不打算在这里继续耗下去。
“想走?”姚敏冷笑着,“不交待清楚就想走?想得便宜!”她忽然扯开嗓子大喊起来:“三叔,七公,你们快来呀,卓明亮没死,他在这里,他不肯认我们母女呀……”
“快走。”见魏彬还想解释,徐秀明当机立断拉着他朝前跑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姚敏拽住了魏彬的两只胳膊,并且命令丽丽拉住魏彬:“丽丽,他是你爸,拉 着他,他不要咱们了!”丽丽一听母亲的命令,立即扑上来紧紧抱住了魏彬的腰,鼻涕眼泪口水将他的衣服弄得一塌糊涂,魏彬和徐秀明狠劲挣扎,却始终没办法摆 脱两个失去理智的女人,一时哭声骂声吼声哀号声混成一团,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几个男人的加入平息了这场纷乱,那几个男人将姚敏母女拉开,却不肯放徐秀明夫妇离开。姚敏母女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彬也气得说不出话来,徐秀明正要开口说什么,其中一个男人已经指着魏彬惊奇地道:“卓明亮!”
姚敏蓦然抬头,停止了哭泣,丽丽感染到母亲的气息,也停止了抽泣。
“放屁!”魏彬终于咆哮起来,“我不是什么卓明亮,你们全都疯了!”
徐秀明没有说话,她紧紧地捏着魏彬的衣角,竭力想要回忆起卓明亮的容颜——依旧记不起来,然而,这几个男人都认为魏彬就是卓明亮,他们当然也不可能都是 疯子,难道卓明亮真的和魏彬长得如此相似?她使劲摇了摇头——不对,她和卓明亮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是那个人容颜和魏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不可能会被 误人为是同一个人。
她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卓明亮的情形。那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她刚从外地调到这座城市,对于魏彬的同事们都不熟悉, 是在魏彬出差前的那天晚上,她才见到了卓明亮。她记得……不,她还是不记得卓明亮这个人的形象,可是她记得他说过的话。一进门,卓明亮就讨好地称她为“嫂 子”,实际上他的年龄比魏彬还要大半岁。嗯,十年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可是魏彬出发前的那个夜晚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记得卓明亮是一个天生就习 惯于讨好别人的男人,尽管他当时穿着簇新的衣裳,看起来却还是皱巴巴的,给人一种站不直的感觉,他总是弯着膝盖跟在魏彬身后,魏彬说什么他都随声附和,这 让她十分厌恶,而当她明显地露出厌恶的神情时,卓明亮总是嬉笑着道:“嫂子看我不顺眼吧?没关系,谁都看我不顺眼,我知道,不过我这人不坏,就是看起来很 讨嫌。”一个人这么说自己,让徐秀明也不好多说什么,倒是魏彬很爽朗地笑了:“明亮,别这么说,你其实挺有才华的。”是啊,魏彬是这么说的……徐秀明似乎 又看到了魏彬当时那种笑容…..但是,记忆真的模糊了,她连魏彬当初的笑容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一笑起来,仿佛整个房间里都亮堂起来,魏彬一直 都是这么个人…….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魏彬,他正弯腰驼背地向那些人辩解着,他弯腰驼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把腌菜,裤腿完全拖到了地上,而当他偶尔直起 腰来时,裤腿又高高地吊了起来,露出一小截惨白的脚踝……十年了,卓明亮已经死了,而魏彬也变成了这样一个猥琐的男人…….她的脑海里迅速掠过卓明亮死时 的模样,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卓明亮已经死了,还是你们亲自送他去火葬场的,你们不记得了?”魏彬满头挂着油汗,结巴着向那些人说道,“我是魏彬,卓明亮的同事……”
那些男人紧紧盯着他,一个男人摇头道:“你就是卓明亮,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绝对不会认错。”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一定要魏彬承认自己就是卓明亮,并且要 他交代十年前是怎么回事,有人还怂恿丽丽扑到他肩头上叫爸爸。徐秀明疲倦地看着这一切,掏出手机道:“报警吧,看警察怎么说。”她知道今天是无法赴约了, 她和魏彬的衣服都被那两个女人弄得龌龊不堪,现在能够离开这里就是幸事。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将魏彬认作是卓明亮,她也懒得多想,太阳出来了,晒得人全身发 软……
警察很快就来了,事情变得很简单,魏彬掏出身份证给警察看了看,并且让他们打了个电话去公司求证,警察便将他们放了,尽管姚敏那一伙人还是不依不饶,但是在警察面前,谁也无法多说什么。
魏彬和徐秀明坐进了的士,车子开动时,姚敏的呼喊声犹自传来:“明亮,你回来……”他们从后视镜里看到姚敏踉跄追逐的身影,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与十年前重叠了,两人都感觉身上有些发冷了。
十年了,那些他们已经忘记的事情,原来一刻也没有被遗忘过。
“卓明亮的事,你记起来了吗?”徐秀明看着前方,马路像胶带般被卷进了车轮底下。
魏彬摇了摇头——他依旧不记得卓明亮是怎么死的。他将头靠在座椅后背上,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时候。他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猥琐的影 子,似乎是卓明亮正讨好地望着自己……接着他便头疼起来——和往常一样,这件事他没法深想,一想就头疼。他只记得那时候他们一起出差,路上出了车祸,卓明 亮当场就死了,自己也受了重伤,此后脑子一直不太灵光,自己的事忘了一大半,倒是卓明亮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不对劲,斜眼望了一 眼,发现徐秀明也在朝自己望过来。他心中一凛,连忙把眼睛别开了。
两人默不作声地坐着,直到车子停下来。车一停,魏彬便掏出一张钞票地过去, 大咧咧地道:“不用找了!”徐秀明看了看,计价表上显示的车价是39元,魏彬递过去的是一张50元的钞票——先前侃价侃到30元,如今却又故作大方,这让 徐秀明更加生气,狠狠地瞪了魏彬一眼,她自己开门下了车,魏彬紧跟着走了下来。
下车后,徐秀明才发现,不知不觉还是到了凯华大酒店。魏彬很兴奋,抬脚就朝酒店内走下车后,徐秀明才发现,不知不觉还是到了凯华大酒店。魏彬很兴奋,抬脚就朝酒店内走去,看着他猥琐的背影,徐秀明脸上一阵发烧,正要赶上去将他拉回来,耳边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秀明,你总算来了!”她苦笑一声转过身去,一大帮老同学从酒店门口露天茶座内走了过来。
看来是无法避开了。十年来头一次的大学同学聚会,就要在这种丢脸的情况下参与了。她暗自叹了口气,不去注意魏彬,以免打击自己的自信。扯了扯衣襟,捋了捋头发,她微笑着迎了上去。同学们很快把她围在了中间,拉着她问这问那,有人问:“魏彬呢?没跟你一起来?”
“那不是?”徐秀明指着魏彬道。魏彬已经走到了酒店门口,正和酒店门卫大声争吵着,酒店门卫努力向他解释着什么,魏彬显然什么也听不进去,挥舞着瘦骨伶 仃的拳头,大叫大嚷,不时朝地上吐一口痰,用鞋底在地上蹭来蹭去,门卫说:“先生,这里不能随地吐痰!”这让让魏彬跳了起来,太阳穴边的青筋跳得老高,破 口而出的一串粗话,让聚会的同学们目瞪口呆,徐秀明的脸红成了猪肝色。
“这人真没素质。”这次聚会的组织者朱兵笑道。
“是啊。”几个同学随声附和。
这话让徐秀明恼羞成怒了。虽然魏彬实在丢人,但众人明明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丈夫还这么说, 未免太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一向脾气不算很好,此时更是拉长了脸,冷冷地道:“谁没素质?没弄清楚之前不要乱说!”
“你怎么了?”朱兵感到万分惊讶,“又不是说你。”说完这句,眼看徐秀明脸色更加难看,他连忙岔开话题:“魏彬呢?在哪?你不是说他来了吗?”
“那个没素质的就是!”徐秀明没好气地道,“才十年没见就不认识了?”
众人沉默了一小会。
在这沉默的当口,徐秀明跑过去狠劲拉了魏彬一把,魏彬回头看了看她,指着门卫说:“他不让我进去……”
“走,别丢人了!”徐秀明低声怒吼着。
魏彬怔了怔,看了看徐秀明的脸色,这才收敛了气焰,随着她走回聚会的人群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同学们望着他们俩,神色都有些尴尬。
“这就是我们的同学?”魏彬指着这一大群人,不客气地问徐秀明。
徐秀明的脸再次涨红了,她点了点头,连忙对大伙解释道:“魏彬出过车祸,以前的记忆都丢了。”
“哦。”同学们疑惑地望着魏彬,点了点头。
“大家好!”魏彬热情洋溢地挥舞着手掌,俨然明星出场的阵势。徐秀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兵最先回过神来,他拉住魏彬的手用力握了握:“魏彬,好久不见,你的变化可不小!”
“对不起,我脑子有问题,不记得你是谁了,是哥们,对不?”魏彬大咧咧地道。
“对,哥们!”朱兵笑着把魏彬朝酒店内推,同时不露声色地看了徐秀明一眼。
大家簇拥着到了酒店的包房,四散开来之后,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聊天的聊天。魏彬虽然不记得什么人了,但好在性格是逢人就熟,很快和那几个唱歌的人 打成了一片,不停地抢着话筒,满场子里都是他变调的歌声。有几个同学互相递过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离开了话筒前的沙发。
“秀明,你来一下。”朱兵和那几个同学把徐秀明拉到阳台上,把阳台门关上,室内的嘈杂便被阻隔在了门外。
“什么事?”徐秀明问。
“魏彬,”朱兵指了指门内,“他整过容?”
“怎么这么说?”徐秀明生气地问。
“朱兵没别的意思,”另一个同学马跃新连忙道,“我们几个大学时跟魏彬同寝室,是铁哥们,虽然十年没联系了,但也不至于忘了他的长相。”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们说句话你别见怪,这个魏彬,跟我们认识的那个魏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什么?”徐秀明感到自己应该生气,但偏偏没生气,相反,马跃新的话让她心中“咯噔”响了一下,她想起来凯华酒店的路上所发生的事情,心头掠过一丝疑云。
“这个人如果没整过容的话,绝对不会是魏彬。”马跃新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整过容,也不可可能是魏彬!”
“为什么这么说?”徐秀明压抑着心头翻滚的疑云问道。
朱兵和马跃新对视了一眼,露出为难的表情,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另一个同学曹建接过话头,慢条斯理地说开了:“你这么优秀,当年找谁我们都会生气,唯独找 了魏彬却让我们没话说——魏彬是我们这伙人里最有女人缘的一个。”他朝门内努了努嘴:“你看他那个样子,会有女人缘吗?”徐秀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那意 思就是,以徐秀明当年在大学里的风头,看上的人怎么可能不够优秀?换言之,她既然看上了魏彬,魏彬就不可能是现在这样一个人。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徐秀明努力回忆大学时的魏彬,然而脑海里只要一想到“魏彬”这两个字,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目光闪烁、面容猥琐的男人,大学时代的魏彬被这个男人完全掩盖了,偶尔冒出一点痕迹来,也很快消失了。
“魏彬当年是什么样?”她不由自主地问。
这话让其他几个人愣了一下。马跃新回过神来,很快道:“魏彬当年身材很好,喜欢运动,性格开朗,喜欢笑,因为长得帅,所以很注重自己的外表,穿衣服很有 品位,似乎什么衣服只要是他穿的都好看。他为人很慷慨热情,对朋友讲义气,当然,对你,可能有点大男子主义,只要你多看哪个男人一眼,他就发脾气。”这话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徐秀明也跟着笑,心里却满是苦涩——尽管马跃新这样地描述,她却还是无法回忆起大学时代的魏彬,那个讨人喜欢、有品位的魏彬,似乎已 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现在这个让人看了从心里产生反感的丈夫。现在的丈夫,似乎把当年魏彬所有的优点完全反了过来,当年他有多出色,如今就有多么猥琐。
朱兵仔细观察着徐秀明,咳嗽一声道:“秀明,你难道不记得魏彬当年的样子了?”
徐秀明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只记得这个样子。”她朝门内指了指。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兵疑惑地道,“连我们十年未见的同学都能一眼看出他不是魏彬,你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人出来?”他的眼神由疑惑转为怀疑,似乎是怀疑徐秀明隐瞒了什么事情。徐秀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那么发生了什么?”曹建问。
“我也不知道……”徐秀明眼神有些迷惘,“这么多年一直都没离开过,要是中途换了人,我没可能不知道……”她又想起了卓明亮——那么多人都一口咬定魏彬就是卓明亮,这意味着什么?她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把这事说出来。
“你不是说他出过车祸、什么都不记得了?”马跃新问。
“是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和一个同事一起出差,车子路上出事了,他受了重伤,另一个同事在车里没爬出来,被炸死了。后来他失去了记忆力,我怕他难过,就没再跟老同学联系了。”徐秀明说。
“怪不得你们突然就没音讯了。”朱兵同情地点了点头,“也许那次受伤让他的大脑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者影响了内分泌系统之类的,改变了他的容貌吧,不然真没法解释这事。”
“嗯。”徐秀明不想再多谈下去,推开门走进了室内。
朱兵他们跟进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徐秀明却刻意避开了。她和几个大学同寝室的女生大声谈笑 着,让朱兵他们插不上话,在旁边站了一会就走开了。眼看着他们离开,徐秀明几乎再也没法控制住强装出来的笑脸,心头猛然被恐惧灌满了。这种恐惧从刚才开始 就一直游丝般在心头盘旋,到如今一点点释放,终于占据了她全部的心胸。她满脑子都是朱兵他们的话,再想想姚敏他们几个人,她再也坐不下去了,猛然站起来。
“你干什么?”旁边的女同学连忙问。
“我想起来了,公司有个客户今天到,我得先走。”徐秀明匆忙说道。
“那我去叫魏彬。”一个女同学说。
“不用了,”徐秀明连忙阻止了她,“让他玩,难得聚会,我一个人走就行了。”说完便匆匆出门。
现在的丈夫,到底是不是当初的魏彬?当初的魏彬是什么样子?卓明亮又是什么样子?这几个问题反复折磨着徐秀明,她感到如果不弄清楚这些问题,她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了。
在酒店门口,她招了辆的士,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姚敏的家。
车子停在起初丽丽拉住魏彬认爸爸的那地方,现在丽丽已经不在这里了,徐秀明在附近打听了一下,很快找到了姚敏家所在的地方。
姚敏没想到打开门看到的是徐秀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露出愤怒的表情。徐秀明顾不了这么多,张口就问:“你有卓明亮的照片吗?我想看看!”
“你要干什么?”姚敏狐疑地问。
徐秀明一时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来意,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看看。”
姚敏疑惑地凝视她良久,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个相册,朝徐秀明手上一递:“你又不是没看过他!”似乎尤嫌不够, 她又加了一句:“你这十年天天对着他,还能不认识?”
徐秀明完全没理会这句话,她展开相册,一眼便看到一张男人的单身照。她脑袋里嗡地一响,指着这人问:“这就是卓明亮?”
“当然了,你又不是没见过!”姚敏忿忿地道。
徐秀明当然见过他!
这人额头上的纹路、眼角的形状、笑起来有些尴尬的神情,以及那永远站不直的姿态,分明就是魏彬。她时时刻刻都对着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然而,姚敏却说这个人是卓明亮!
她快速往后翻阅相册,整整一本都是卓明亮的照片,或者说是魏彬的照片。如果说起初她还对此有所怀疑的话,当她看到一张卓明亮和姚敏的合影时,这种怀疑便彻底打消了——这是一张很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卓明亮和姚敏都很年轻,但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个人就是卓明亮。
没错,每天陪伴着自己的那个猥琐男人,一直以魏彬的身份和自己同榻而卧的男人,其实并不是魏彬,而是卓明亮!
她脑子里猛然记起了卓明亮的样子,在十年前,当时魏彬经常带着他出差,他每次都是那样猥琐胆怯地笑着,眼睛望着她时,常不经意露出一丝奇特的光芒……为什么自己早没发现呢?身边相伴的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发觉呢?
如果那个人是卓明亮,那么魏彬呢?魏彬上哪去了?
她的心头绞痛起来,耳边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姚敏在跟她说着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摇摇晃晃地出了门。门外是亮晃晃的太阳,她用力地想,用尽了全身力气,汗水一波一波地流出来,即使这样,她还是想不起魏彬本来的模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一打开家中的防盗门,她连鞋子也顾不上脱,蹬蹬蹬直奔卧室。她扑倒大衣柜前,打开衣柜下的抽屉,从里边掏出好几本相册来。
这十年来照的相片都在这里,她慢慢翻开——其实不用翻她也知道,这里面的魏彬,和她在姚敏家看到的卓明亮,以及她记忆中的卓明亮,这三者是长得非常相似 的——当然,仔细看他们的五官,能稍微看出点区别,但无论如何,只要看过这些照片的人,再看魏彬本人,一定会认为他就是卓明亮!没错,徐秀明记得,卓明亮 就是喜欢那样随地吐痰,甚至在她面前也吐过,吐完后还老拿脚去蹭,还有那锱铢必较的小家子气、故意装大方的劲头、和人说话丝毫不懂分寸…..这所有的性 格,都是属于卓明亮的!
那么属于魏彬的是什么呢?
徐秀明仍旧记不起魏彬的模样,她又打开另一个抽屉,从中抽出几本相册。这是她和 魏彬以前的相片,自从魏彬车祸失忆后,一看到这些相片他就会努力回忆以前的事,继而引发一阵头疼,最后她只好把相片藏了起来,还上了锁。十年来谁也没打开 过这个抽屉,现在重新面对这些照片,仿佛面对一个逝去已久的亲人。
徐秀明缓缓翻开了相册。
这才是魏彬!
只看到第一张 照片,徐秀明的眼睛便完全被泪水模糊了,透过泪水望去,照片上高大帅气的魏彬仿佛水中的幻影。她什么也看不清,却还是一页一页翻过去——她不用看清这些照 片,什么都记起来了,魏彬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就像刚刚才见过面一般鲜明——这才是魏彬!她回想起那些幸福的岁月,身边有个如此优秀的男人,她一页页 地翻过照片,一本本地打开相册,合上最后一本相册后,她发了好一阵呆。
如果十年来生活在自己身边的一直都是卓明亮,为什么自己没有发觉呢?他是怎样进入自己生活的?真正的魏彬又在哪?她一直不愿意去想的答案冒出了头——难道,十年前那场车祸中丧生的,并不是卓明亮,而是魏彬?
这个想法让她几乎坐不稳,连忙靠在了衣柜上。
但,不是这样。
她记得,自己和魏彬参加了卓明亮的葬礼,那时候躺在棺材里的分明就是卓明亮本人。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秀明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目光茫然地扫过这些照片,心头猛然一动,觉得想到了什么,连忙又拿起这十年的照片看了起来。
从照片上能看出什么?
她感觉能看出点什么。
她将这十年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发现卓明亮——她现在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自己的丈夫——也不是完全不像魏彬,甚至有些照片里,他和魏彬长得一模一样,但在 有些照片里,他和魏彬又完全是两个人。她将这些照片摆弄了半天,最后依照卓明亮和魏彬的相似度排列开来,在地板上形成常常的一列。
这一列照片显示出来的效果,让她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原来竟是这样!
这些照片,依照相似度依次排开,最左边的照片,也就是看起来最像魏彬的照片,越朝右边排列,相似度越低。这么一来,徐秀明看出来了,最左边的照片,何止 是和魏彬相似,两者完全就是同一个人。从左往右一眼看过来,就会发现,卓明亮起初和魏彬一模一样,其后容貌慢慢发生了变化,到了最右边,就完全变成了卓明 亮现在的样子。
同时,徐秀明还发现,越靠近左边的照片,时间上越是靠前,也就是说,卓明亮和魏彬之间的相似度,是随着时间递减的。
照片虽然多,但毕竟中间间隔了十年的跨度,所以有些照片上的容貌变化非常大。徐秀明望着望着,心里渐渐产生了一个念头。
这念头如此可怕,即时是这样的热天,也让她感到了寒冷。她连忙打开窗帘,让阳光洒了进来——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到全身发冷。
现在已经不用去想为什么自己没发现卓明亮的真实身份了,也不用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忘记了魏彬和卓明亮本来的样子——既然卓明亮一开始就和魏彬一模一样,那 么自己当然不会有任何警觉——他利用十年的时间一点点改变模样,十年,移山填海都足够了,何况是改变外貌?就算是同一个人,十年间的容貌改变也是惊人的, 谁会注意到这一点一滴的变化呢?尤其是自己,时刻陪伴在丈夫身边,更加不可能察觉到这种变化,就像是陪着一个慢慢变老的人,你会感觉不到他的衰老。
可怕之处在于,在一开始的时候,卓明亮为何会和魏彬一模一样呢?为什么躺在棺材里的明明是他,十年之后他却又复活了呢?
如果说当初死去的就是魏彬的话,唯一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就是整容——魏彬整容变成了卓明亮,而卓明亮变成了魏彬,然后魏彬以卓明亮的容貌死去,卓明亮以魏彬的容貌活着。
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如果是整容,卓明亮就应该一直是魏彬的模样,不可能打回原形。
何况跟随容貌一起变化的还有性格。现在,徐秀明已经完全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她记得丈夫在车祸之后,并不是立即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猥琐的人,有很长一段时 间,他虽然失去了记忆,性格却依旧是那个富有魅力的魏彬,至于这种性格是从什么时候变成如此猥琐,她却说不上来——十年间水滴石穿,你能说出是哪一滴水滴 传了石头?
这种缓慢的变化,看起来就像是魏彬在慢慢被卓明亮所代替,而这种情况,在民间迷信的说法中,有一个最好的说法——附身。
一个死去的鬼魂,附在活人的身体上,最后完全取代那个活人。
徐秀明现在就是这么想的,她想魏彬一定是被卓明亮附身了,当初活着的那个是魏彬,死的的确是卓明亮,但卓明亮附到了魏彬身上,所以他才慢慢改变了……她想着想着打了个寒噤。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毛发直竖,回过头去。
卓明亮就站在门口。
徐秀明脸色霎那间变得惨白,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明亮穿着魏彬大学时候穿的那身衣服,手里拿着一面镜子,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这种严肃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又有几分像魏彬了。
“我全想起来了。”他说。
“什么?”徐秀明颤声问,她只希望他没注意到地上的照片,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卓明亮扫了一眼地上的照片,苦笑一声:“同学们都说我不是魏彬。”
“哦。”徐秀明干着嗓子应了一声。
“一个人说也就算了,个个都这么说,我想起姚敏也这么说,”他说,“我再想想卓明亮,我发现自己记不清自己的事情,却记得卓明亮的一切。这让我也觉得奇 怪,难道我真的不是魏彬?后来你走了,没多久我也跟了出来。我以为你会回家,但是你没有。”他又扫了一眼地上的照片,“你难道没发现吗?放照片的抽屉本来 是上锁的,现在已经被我打开了。我一回家就拿出了这些照片,和你一样,我发现了他们排列的规律。这种震惊我真是没法说,我以为自己是被卓明亮附体了,拿着 镜子在洗手间照了半天,甚至连你进来也没发现。你可能没法知道那种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原来并不是自己,那张脸竟然是一个死人的脸,你说这是多可怕的 事!”
徐秀明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的确可怕。”
“但后来我明白了。”卓明亮,或者是魏彬,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我想起了一 切。”他苦笑一声,摊开了手,“我想起十年前那场车祸,我和卓明亮本来都被压在车底下,是他把我推出来的,我出来之后,他要我去救他,我本来想救他的,但 想想他经常看你的那种眼神,就没救…….”他愧疚不已地低下头去。徐秀明惊讶地看着他——他所说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而他现在这种愧疚的神情,十足是一 个魏彬。
他到底是谁呢?
“卓明亮死了以后,可能是因为内疚,我失去了记忆,但我却牢牢记住了他,也许是潜意识的作用,我不断地去 想他的一举一动,遇到任何事情,首先想的就是:如果卓明亮还活着,他会怎么做?久而久之,我渐渐地模仿起卓明亮的一举一动来,这好像是一种强迫症,不这样 我心里就难受。我模仿他的表情、动作和说话的语气,甚至连爱好也模仿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甚至忘了自己一直在这么做。”他揉了揉太阳穴道,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竟然连容貌也会变成他的样子。但我想这也很好理解,你听说过‘夫妻脸’对吧?据说一对夫妻,容貌总有些相似之处,这是因为相处 久了,一些习惯和表情都一致,因此面部的肌肉也会发生相应的改变,所以容貌就越来越近似——收养的孩子和养父容貌会相似,也是这个道理。我和卓明亮本来就 长得有点像,加上这么多年我刻意模仿他,脸部的肌肉都照着他的方向走,加上气质和举止变得和他相似,这才看起来变成了他。”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徐秀 明,似乎是希望徐秀明能相信自己的话。
徐秀明听他这么说,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样,这么多话来不及消化,她只弄明白了一件事:眼前的人是魏彬,不 是卓明亮,只是看起来像卓明亮罢了。她走近瞧了瞧——的确,仔细看来,五官仍旧是魏彬的五官,只是脸部的线条走向,以及那些表情形成的纹路,使他看起来完 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即便他仍旧是魏彬,如果他从里到外都变得和卓明亮一样,甚至连习惯和思维方式也和卓明亮一样,他还能算是魏彬吗?所谓灵魂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的灵魂,还是魏彬的灵魂吗?
徐秀明满腹疑问,魏彬看出了她的疑问,连忙安慰她:“放心,我既然能从魏彬变成卓明亮,也就能从卓明亮变成魏彬。”说完他停止身子,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标准的魏彬式的笑容。
面对这个消失了十年的笑容,徐秀明泪眼模糊。她激动地靠上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魏彬清了清嗓子,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两人都怔住了,继而相对苦笑。
但愿这次他真的能变回来,徐秀明凝视着那口浓痰,心里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
(完)
故事十三:雍容
1
走出办公室,冯哲彻底清醒过来。他回头望了望自己工作了三年的大楼,意识到自己从此将与这里无缘,不觉一阵萧瑟之感涌上心头,街头吹来的带颗粒的风,也仿佛变得异常尖锐。
说到底,仍旧是自己不够成熟啊。
他沿着路边的人行道蹒跚而行,边走边想着刚才的那一幕。没错,所有的人都对这次工资调整有意见,老总在会议上毫无来由地大发雷霆也让人心中愤怒,然而, 为什么只有自己面红耳赤地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并不止自己一个人,但是其他的人,要么坐着,要么是虽然站起来,但脸上仍旧带着微笑——微笑。想到这个他感觉 迷茫起来,被愤怒冲得发昏的头脑冷静之后,会议室里的情形清晰地重现在脑海中——微笑,的确是,所有人都在微笑。每个人的笑容都恰到好处,多一份则是轻 佻,少一分就变成了苦笑,恰到好处,恰到好处,问题是他们怎么做到的?他们心中没有情绪吗?冯哲把那些微笑反复回放,却丝毫找不出那笑容里的含义,那就像 是一副他看不懂的图画,意义深远,但从表面上看却风平浪静。所有的微笑逐渐连成一片,他的头一阵阵刺疼。
不,不仅仅是今天。实际上怪异的感觉 早已产生,只是自己一直无法确切地描述。从走进公司的第一天起,他就感觉这里不对劲,有些什么地方和他想象中不一样,和学校里也不一样。他一直在想,在 看,仿佛要捕捉某个看不见的怪物,转眼三年过去了,到今天,在头脑剧痛、身心疲惫的这一刻,他骤然明白了怪异的感觉来自何处。
三年了!
三年来,从他走进公司的那天起,他在所有的同事脸上,看到的都是同一种笑容:意义深远,高深莫测。就像是从流水线上批发出来的,每个人的笑容都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那些比自己后进公司的员工也是如此吗?冯哲想了想,的确,他们也一样,没有例外,也许他们刚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这个他记不清了——总之,到他刚才离开公司前,在那栋楼房里,他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的表情。
无一例外。
他打了个寒噤,回头望望,已经看不见公司的大楼了,它隐没在成千上万栋类似的楼房里。
一模一样!
这个词再次浮上心头,冯哲又打了个寒噤。
这是个怪异的世界吗?
他第一次如此留意地打量起周围来。
这么一看,他首先感觉到一种新鲜。以前,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但每次都形色匆匆,或者在上班的路上,或者下班的时候在想着工作和前程,偶尔一两次和朋 友经过这里去玩,也因为要赶饭点而满心焦虑——在路上,他一直在路上,路上到处是他的脚印,可是似乎没有一处地方曾经让他停留。四周的景色重复了千遍,今 天看来,仍旧是陌生的。
一栋又一栋楼房,一辆又一辆汽车,一条又一条路,看起来都差不多。都一模一样啊。而让他感觉最不可思义的是人。
连人也一模一样。
发现了这个,冯哲有些颤抖地掏出烟来,抖抖地抽了起来。
至少70%的人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从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窗户边露出苍白的脸,或者从出租车上下来,或者就这么走着,匆匆地,从冯哲身边擦过。
无一例外,所有的脸上,都带着那种矜持的笑容。
这种笑容的所有者,仿佛掌控了宇宙间最大的秘密,淡漠地,却又是热情的,微笑形成了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到好处地保持着人与人之间的的安全距离。世界因为这微笑而平衡了。
当一个又一个人带着雍容大方的微笑经过冯哲身边时,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无数微笑的容颜形成一条平稳光滑的大道,它四通八达,直达天国。而冯哲在此感觉自己是个异类,是蚌壳里揉进来的那粒沙。他转过身,从商店门口的玻璃门上 打量着自己:没有完全刮干净的脸,焦虑而彷徨的表情,茫然的眼神,手脚似乎总是放不到正确的位置。这就是自己,始终不知道自己正确的位置,一个十足的愣头 青。冯哲看看自己,再对比其他人,感到一阵绝望:为什么他们能如此成熟,而自己始终幼稚?他的绝望让镜子里的那个人露出一种更加张皇的神态,就像个迷路的 男孩。周围的人来来往往,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可他觉得他们都在看他,看这个长不大的他。
这个异类再次转过身来,面朝汹涌的世界,寻找一个同类。在大把大把成熟雍容的人中间,他偶尔能翻检出几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他们或者高兴或者悲伤,一看就是刚出茅庐不久。这个发现让他高兴了几秒钟,但他很快又沮丧起来。
他们都比自己年轻。
那些异类都比自己年轻。
而自己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年纪,他已经来社会上混了三年,却依然没有成熟。他知道的,周围这些成熟雍容的人们构成了社会,社会对真正的初生牛犊都是宽容的,但是对混了三年还依然青涩的人,宽容会失去耐心,慢慢变成不屑。
对的,自己已经过了可以青涩的年华,但却依然保持着刚出校园的表情,这就是格格不入的根源。
冯哲感到万分沮丧。他竭力想装出一副和周围的人们一模一样的表情,但却无法控制脸上的肌肉。
已经有人在好奇地盯着他看了,出于礼貌,那些成熟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但冯哲从他们过于频繁扫过来的目光里看出,自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自己在这里站得太久了。
那么能去哪里呢?
一模一样的微笑形成光滑的道路和围墙,像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汪洋,他感觉到窒息,汗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他想和那些青涩年华的人一起走出这粘稠的人群,刚刚靠近,就已经感觉到从他们身上传来的排斥——对他们来说,自己已经算是个老鸟了,他们不喜欢自己这类人。
他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最后停留在一个正在掏垃圾箱的乞丐身边。
自己和乞丐没有共同语言,但至少不会遭到排斥吧?我们都是被社会吐出的沙粒啊。他松了口气,和乞丐对上了眼神。
乞丐漠然的目光带着熟练的麻木从他脸上掠过,那双丝毫不起波澜的眼睛,仿佛已经被这路上时不时掀起的风吹干了最后一丝水分。他的表情是凝固的,仿佛千百 年来就这样冷漠、谦卑,从这表情里看出,他自己比别人更轻视自己。注意到这一点,冯哲的手又开始颤抖。他发觉连乞丐都有固定的表情,对方维持着这种表情, 丝毫不费力气,这是他和世界交换食物的筹码——凝固地生存,或者生动地死去。
连乞丐都懂得这个道理!
只有我才不懂!
强烈的厌恶感袭来,冯哲蹲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厌恶什么,心头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地控诉着,说他不适合。
不适合什么?
冯哲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就已经被一双手拽了起来。扭头一看,一张标准的笑脸出现在身后。来人是冯哲的朋友魏洋,两人从初中开始就是死党,一直都志同道 合,说起来,魏洋比冯哲更像一个愣头青,就因为脸上藏不住心事,连接换了好几家公司,女朋友也一个接一个地换。冯哲看到他就觉得见到了亲人,然而,对方脸 上那种标准的笑容,又让他刚刚热起来的心冷了下去。
魏洋的笑容和周围人们的微笑并无不同,一样的雍容平和,高深莫测,仿佛掌握了宇宙间的终极秘密。
什么时候魏洋也有了这样的笑容?
冯哲疑惑地凝视着他的脸,努力回想。最后一次见到魏洋似乎是两周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刚刚被一家公司辞退,冯哲陪他喝酒解闷,两瓶啤酒下肚,魏洋的脸就变 得通红,嘴里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一边说,嘴角的肌肉还一边抽搐。可以肯定,那个时候,魏洋的表情还是很正常的——或者说很幼稚,有点不受控制,他内心的 情感挣脱了头脑的控制而直接抵达面部——但现在,这种情况完全消失了,但现在,这种情况完全消失了,看到魏洋的脸,你能感觉到,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精确地掌握在魏洋本人手里,他要让自己的脸如何运动,它就如何运动,即使他内心在嚎啕大哭,他也能不露声色地维持这副令人赞叹的高级表情。
冯哲心里的疑惑直接显露在脸上,魏洋宽容地一笑,拉着冯哲的胳膊,边走边说:“看你的样子就是跟谁闹翻了,走,喝一杯去!”
“你怎么知道?”冯哲问。
“你看看你自己,”两人在酒吧偏僻角落坐定,魏洋指着墙上的玻璃装饰让冯哲观察他自己,“眉头锁着,眼睛肿着,腮帮子往下耷拉着,嘴巴崩得好像要咬人——一看这表情就知道你心里恼火。”
冯哲沮丧地点了点头。
“你再看看我,”魏洋把微笑的面孔凑过来,“你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吗?”
冯哲摇了摇头。
照魏洋过去的性格,他此时该露出得意的笑容,然而他没有,他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头。
“你怎么做到的?”冯哲等了几分钟,清了清嗓子道。
“你看,你沉不住气先开口问了,问就问了,还要脸红,还要露出尴尬的神情,这就是不成熟。”魏洋批评道,“你知道‘不成熟’是个多大的罪吗?你知道把一 切都写在脸上是多糟糕的事?这个时代,一切都是信息,一切信息都是有价格的,而你把你的心事写在脸上,等于把自己心里的秘密无偿提供给别人,这样别人就可 以分析你、了解你、进而控制你。你看看我,再看看别人,”他把手指朝四周指了一圈,“你看看我们,对照下你自己,你完全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我们的心思丝 毫不显露出来,我们愤怒的时候是这样,高兴的时候也是这样,你说,和我们斗,你能占什么便宜?”
凭空而来的一番话让冯哲差点被啤酒噎着,他呆呆地望着魏洋,不知道对方是因为什么突然发表了这样一番言论。
“你别这样傻看着,说话。”魏洋微笑着说。
“但是,”冯哲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你怎么能让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算你把心事憋着,把火气藏起来不发,但你没法控制表情啊。”他伸出手给魏洋看,那手在空中微微颤抖着:“你看,我一激动,手就发抖,脸上也是,它们完全不受控制!”
“可以控制。”魏洋说,“你不记得了?两个星期前,我也和你一样。”
“记得。”
“两个星期前,我也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总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是什么表情,这让我很吃亏。”魏洋说,“后来,有个哥们暗地里告诉我一个办法,我这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人都和我们一样,他们也并不是特别高明,只不过他们找到了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冯哲问。
问到这里,魏洋却有些迟疑了。他的笑容依旧稳定,目光却有些闪烁起来。面对冯哲的目光,他垂下眼帘,抬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似乎在考虑什么。
“你倒是说呀。”冯哲催促道。
魏洋脸上的肌肉忽然毫无来由地抽搐了一下。他赶紧抬手捂住抽搐的地方,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打开,里头排列着几枚长圆形珍珠般的东西。魏洋拈起一枚塞进嘴里,用力吞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这是什么?你病了?”冯哲边问边伸手去拿那个纸盒,魏洋猛地睁开眼睛,飞快地把纸盒塞进口袋里。
“营养药。”他说。
冯哲心里觉得魏洋在撒谎,但看他的表情和眼神都那么诚恳,尽管感到疑惑,也不好再说什么。魏洋举手结了帐,两人出了酒吧。
冯哲不知该往哪里去,看魏洋已经迈动了步子,也就跟着他一起走。两人边走边闲聊,起初,冯哲认为魏洋只是在瞎走,然而,没多久他就看出来了,魏洋的路线 是有目的的,他抬腿落脚之间异常坚定,在每一个转弯和岔道上,不存在丝毫犹豫,仿佛早有打算似的,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走上他想走的那条路。
他要带自己去哪呢?
如果是以前,冯哲早就把这个疑问提出来了。然而,在今天,当他侧面望着魏洋那张稳定的笑容时,却怎么也问不出口。那微笑像锁,而那张脸就像是保险柜的大 门,门后藏着无穷的秘密。他朝四周看看,无数相貌迥异而表情一致的人们包围在四周,他再次感觉到窒息,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一只老鼠被 关进保险柜后是什么感觉,他就是什么感觉。
他决心摆脱这一切,至少先摆脱魏洋。
又一个岔路口出现了,魏洋毫不犹豫地走向左边,冯哲迟疑了一下,转身快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边。”魏洋喊道。
“这边。”冯哲坚决地说,脚下不停。
“你干吗去?”魏洋追上来,拽住他的胳膊,“你不想这样了?”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脸。
冯哲停下了脚步。
他这才明白魏洋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去那里?”他试探着问。
魏洋的微笑令人感到无比放心,但这微笑背后会是什么呢?
2
一条又一条岔路,一个有一个人,一张又一张微笑,冯哲跟在魏洋身后,穿梭于闹市之中,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要?还是不要?他不断抚摸自己的面孔,这是一 张年轻的脸,从偶尔经过的镜子里可以看到,它偶尔会显得有些惶惑,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它表现出一种犹豫不决的态度。指尖从脸上拂过时,能感觉到致密肌肤下 肌肉灵活的起伏,这是自由真实的肌肉,它们忠实地表达自己的内心,自己真的想改变这一切吗?他望着四周那些微笑沉稳的面孔——自己真的想融入他们中间、成 为工业世界里的又一个产品吗?他摇了摇头,持续地摇头,然而他始终没有对魏洋说不,他觉得心灵深处有些隐秘的欲望,他知道那是什么,却羞于承认。
路越来越偏僻,渐渐地,仿佛到了荒郊野外,天空变得深邃而辽阔,遮天蔽日的大厦从头顶消失了,只有零落的房屋和弯曲的小巷,小巷两边是沉默的墙。不时有 人从身边经过,冯哲注意到,两个或者三个一群,偶尔也有单个的,但不多。他们中有不少人和自己一样,满脸惶恐,仿佛还没熟的果子,跟在一个面带成熟微笑的 人身后。
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亲切地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扎麻花辫的女孩凑过来,低声问。她显然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眼睛好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干干净净,那张脸上带着好奇,还有几分羞涩,几粒雀斑均匀地分布在鼻梁两边。
“冯哲,你呢?”他不由自主地也放低了声音。
“朱紫。”她小声说,“你也是来……”她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来的目的,只好伸手指了指脸。
冯哲点点头:“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朱紫摇了要头:“不知道,不过我不来不行啦,这都已经被好几家公司辞退了,就因为脸上藏不住事。”
陆续有几个同样遭遇的人加入进来,大家边走边讨论着。魏洋和其他面色深沉的人们自动让在一边,听任他们互相交流情况。
无穷无尽的巷子终于到了尽头,一栋别墅矗立在眼前。
人们从别墅门口鱼贯而入,冯哲跟在朱紫和其他几个新认识的朋友身后,当朱紫走进去的时候,冯哲也想跟进去,却被魏洋拉住了。
“等等,你跟我一起进去。”魏洋说。
冯哲停了下来,站在一边等着。他注意到很多人和自己一样,彷徨地站在门边上,身边是一个带着微笑的人。
我们在等什么?
他莫名奇妙地渗出了汗珠。
这是一栋普通的别墅,和售楼广告上看到的那些没什么不同,不中不西的风格,大而无当的庭院,没什么遮掩的门廊,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来,他们就站在空空的 庭院里,脚下是刚翻好但还没来得及种什么的土地。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和庭院里的明亮比起来,敞开的大门就像一张黑洞洞的大 嘴,从门口朝里张望,什么也看不见,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去,有人在门口小声聊天,朱紫进去前紧张地到处望着,最后捕捉到了冯哲的目光,朝他挥了挥手,嘴 边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有些惊慌。她还来不及完全展开那个笑容,就被带她来的那个女人微笑着轻轻推了进去。
她消失在黑色的大门后,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周围的人们都保持着安静,即使有人在说话,也是窃窃私语。冯哲擦了擦头上的汗,朝魏洋转过头:“这是要干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大,好几个人惊讶地朝这边 望过来,从他们的表情中,冯哲认出这都是和自己一样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的人,而那些带着一致微笑的人们,只稍微瞥了他一眼,就自顾自地转开了目光。
“进去就知道了。”魏洋说着,轻轻朝前推着他。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走到了门前。
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看了看冯哲,递过一张纸让魏洋写。魏洋低头写的功夫,冯哲看到了纸上的内容——“冯哲,男,25岁,引导人魏洋……”这些内容让他更加慌张,他后退了一步。
“进去吧,”魏洋察觉了他的心思,连忙直起腰来,“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我不想进去了。”冯哲说着又连退了好几步。
魏洋仍旧在微笑着,但他的眼神却有些恼怒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什么,脸上的肌肉忽然连续抽搐了几下,他慌忙掏出那种药丸吃下一枚,等他抬起头来时,冯哲已经没影了。
冯哲自己也没料到自己会突然跑起来,他冲过安静的人群时,很担心他们会一拥而上把自己淹没,但他们只是冷静地打量着他,谁也没动弹一下,有两个和他一样的愣头青似乎打算跟着他跑,却被带领他们来的人拦住了。
他跑得很快,几乎感觉不到脚底下土地的摩擦。等到离开了别墅,在单调的巷子里奔跑了一阵之后,他才放缓了速度。回头望望,已经看不到别墅的影子,前方是 干净的巷道,两边的墙上砖块垒得像书架上的书一样整齐,地面上看不到一点垃圾,甚至连灰尘也没有。天空也很洁净,没有云,太阳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强烈的光 线从一整块的蓝天上投射下来。他擦了擦汗珠,沿着巷子朝前走。
没多久,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他思考了一下,努力回忆进来时走过的路,却发现什么也记不起来,最后便走了左边那条路。
不时有人从身边经过,都是两个以上一伙,他们对冯哲这唯一的独身行者感到很好奇,但谁也没有问他什么。他察觉出自己独自行走所体现出来的特异性,更加紧 张了。一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就会感觉这是魏洋和他的同伴们在追赶,猛然回头,却是一些陌生人,他们看他几眼之后,便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迎面而来的人 们似乎更加友善有一些,他们中间不少人和冯哲一样充满好奇,面部表情丰富而多变,而从身后来的人们,除了微笑还是微笑。
冯哲走了没多久就迷路了,他想向别人打听出去的方向,然而,一面对那些一模一样的笑容,他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那些不具备这种笑容的人们,冯哲根本没想过能从他们嘴里打听到什么——他们和自已一样一无所知。
巷子无穷无尽,岔路越来越多,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巷子却还在朝前延伸。
这巷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他刚刚这么想,前面拐了个弯,巷子到头了。
一栋别墅矗立在眼前。
人们从他身边经过,从别墅里出来,或者进去。
冯哲呆呆地站着,他望着眼前的别墅,无法相信自己走了这么久,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但这就是它,就是那栋别墅,不中不西的风格,大得不适用的庭院,庭院里是刚翻过还没有种植什么的泥土……他甚至可以透过庭院里等待的人群看见大门口那个穿灰西装的人,而魏洋也一定就在人群中,自己还没有看到他,但他也许已经看到了自己。
也许他已经追了出来!
他转身就跑。
跑了又跑,转弯又转弯,分岔又分岔,巷子里从容行走的人们被他搅乱了节奏,他也顾不上这么多,脑子里只想着出去,快点出去!
然而他似乎永远也出不去了。
当巷子无穷无尽延伸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出不去了;而巷子出现尽头时,尽头矗立的别墅也告诉他:他出不去了!
他拧下衣服上的扣子,在墙壁上强行划出记号,奔跑,有记号的地方就不跑——有时候他会重复回到划记号的地方,那么他就换条路——然而没有用,没有记号的地方仍旧通往别墅。
似乎所有的路最终都通往别墅。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面对别墅了,他累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就跑,跑过了几条岔道,这才坐下来大口喘息。
人们从他身边经过,谁也没来问他为什么坐在地上。
人是那么多,这巷子就像水管一样流淌着人群,从来不曾断流,但他却觉得异常孤单,就好像这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天空蓝得这么刺眼。
他喘息了很久,慢慢站起来,拦住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人,那人面带微笑,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请问,这巷子怎么走出去,你知道吗?”冯哲问。
“不知道。”那人的声音有点怪,仿佛被什么东西夹住了舌头似的。
就在此时,冯哲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如此愚笨,不由敲了敲自己的头:怎么早没想到呢?
这些人,有的从里往外走,有的从外朝里走——朝里走的人是要去别墅,朝外走的人,当然是要离开巷子。
自己只要跟着那些打算离开的人就行了!
有了希望,力气似乎也增加了不少。他默默地跟随着那些朝巷子外走的人朝前走去。谁也没有理会他,谁也没有说话,大家沉默的脚步在路面上敲击出空洞的声音。
很快就到了尽头。
还是别墅,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走进庭院,在别墅大门外等待着。
冯哲的汗水几乎都流光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从别墅里出来的人们,最终又回到了别墅?
他面朝别墅想了又想,最后确定,是这弯曲的巷子弄乱了自己的方向感,这些人一定是从外面来要进入别墅的,自己弄错了方向,反而以为他们是要出去。
一定是这样!
只能是这样!
他蠕动一下咽喉,嘴里干燥极了,一点唾沫也没有。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得像硬壳的嘴唇,眼睛紧盯住两个刚从别墅里出来的女孩,一个短头发,红裙子,一个长长的黄头发,白衬衣,牛仔裤。
她们是从别墅里出来的,这确定无疑了。他瞪大眼睛,亲眼看到她们经过庭院,走出庭院,走进巷子——这方向绝对不会错了。
盯住她们,绝对不错过,绝对不认错!
冯哲紧张地跟随着她们,鼻子辨认着她们的气息,眼睛凝固在两人的身上。他就在她们身后两尺宽的地方,一步也不落下,一步一步跟随,跟着她们,走,朝前走,左转,右转,再右转,再左转左转,右转右转——又到了巷子尽头。
又看到了别墅!
冯哲觉得心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像是一盆火燃烧到了尽头,再也找不到可烧的东西,只有灰烬一层一层落下来。他在别墅前站了一会,仔细想了想发生的事情, 抬头看了看围墙,后退了几步。他觉得自己心里安静得有点怪异,耳朵里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当他明白过来后,他已经爬上了围墙。
骑在墙上能看出很远,但多远都是巷子,比他的眼光能看到的更远,重重叠叠,像巨大的肠子折叠,前后左右都是巷子,无数的别墅矗立在巷子中间,仿佛网络上的 节点。他在墙壁上摇晃着站起身来,这下看得更清楚了,所有的别墅都一模一样,它们都有着宽大的庭院——每一栋别墅都有四个庭院,四扇门,通向四条小巷。人 们从别墅的一扇门里进去,又从其他门里出来,穿过巷子,再到达另一间别墅,再进去,再出来……
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但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在墙壁上站立了许久,最后,他跳下来,给魏洋打了个电话。
“我知道你会给我打电话。”魏洋说。
“怎么出去?”他问。
“到别墅里去。”
“我爬到墙上看了,没法出去。”
“进别墅,我就来。”魏洋说。
他放下电话,感到异常疲倦。
和其他人一起,他慢慢地踱进了别墅的庭院,等待着。
人们一个一个走进去了,他茫然地看着,头脑一片空白。直到魏洋的手在肩膀上拍了拍,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进去吧。”魏洋朝里轻轻推着他。
“里面有什么?”他惊慌地问,脚下下意识地朝后退着。
“你进去看看,”魏洋微笑着说,“别怕,你要是不愿意,随时可以出来。”
已经到了门口,他脑子还在疯狂地运转着,后背上又被魏洋推了一下,就进去了,穿灰西装的人在他耳边微笑着喊:“下一个。”
3
他醒来时,已经是上午11点钟,客厅里传来人们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他坐起来,换好衣服,在衣柜前看了看自己——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脸上带着一种痴呆的表 情。照理说自己应该会瘦下来,但不知为何却胖了,显得有些浮肿。他对着镜子苦笑一下——才失业两周,就已经满脸的落魄潦倒之色。他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门,父 母和姨妈的眼光同时停留在他脸上。
他硬着头皮穿过客厅,短短几步路显得如此漫长。
漱口的时候,他听到客厅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太幼稚,又不通人情,什么都写在脸上,什么工作都找不到……”他赶紧哗啦啦地鼓噪着嘴里的泡沫和水,对着水槽又露出一个苦笑。
刮完胡子,换了一条干净的裤子出门,父亲叮嘱道:“别动不动就把什么都堆在脸上。”他点头称是,飞快地离开了。
在楼道里,他觉得松了口气,然而,一到楼下,面对四周那些带着微笑的人们,他又产生了强烈的逃遁想法。
已经连续两周没和魏洋联系了,如果能够,他愿意一辈子都不再和他联系。但他觉得自己也许没那么坚强,也许不要多久,他就会主动联系魏洋。就像上次在巷子里一样,他找不到出路,就主动给他打了电话。
他常常觉得自己一直没有离开那条巷子,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他拿着今天刚出版的招聘信息报,开始浏览上头合适自己的工作。
他在一模一样的表情中穿梭中,偶尔寻找到一两个表情丰富的同伴,他记住他们的脸,下次再见,也许这张脸就会凝固了。
但他绝不回去,那条曲折的巷子,他不回去,绝不!
4
下午,他给魏洋打了个电话:“带我去。”说完就挂了。
他在路边呆呆地站着,这些来来往往一模一样的表情已经让他腻烦到了极点。他对着玻璃橱窗打量着自己,做出各种表情。
丁月又来电话了:“你说,我要不要去….我是说,变得成熟点?”
“不要去!”他大声吼道。
丁月乖乖地答应了。
他想起丁月,大学时代,她丰富多彩的笑容,还有没心没肺的性格,让他做了很多梦。上午,他去公司面试的时候,碰到了丁月,丰富的笑容有些疲倦,眼睛里透 露出不自信的神色——她也失业好一段时间了。陪她来面试的也是她们的同学,叫朱紫,沉稳的笑容,深邃的目光,冯哲一看到这表情,就涨红了脸,把丁月拉到一 边:“离朱紫远点。”
丁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朱紫对自己挺好的。是啊,挺好的,冯哲忍不住露出嘲笑的神情——那些人都说是为了你好,但最后 你会变成什么?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脸,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么多年藏在心里的话,一下子就表白了。表白之后,两人都有点难堪,脸有点红,表情怪异,但 看丁月的样子,是高兴的。他没想到丁月会这么高兴,那么说,还是有人喜欢自己这种幼稚的人?
但不能两个人都这样,和丁月分手后,沿着街边乱走,他看着这些来来去去的一致表情,想到了明天,后天,将来——小龙女保持一辈子的纯真,是因为杨过熟谙世情。总要有一个人竖立起来当一面墙,就像那条巷子的墙壁一样,一模一样的墙。
总要有人这么做。
当然不能是丁月这么做,那就只有自己了。
他极尽所能地变化着自己的表情,在摄像馆,拍了一张又一张。
我曾经这样丰富多彩过。
丁月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她只会以为自己忽然成熟了,就像所有的女孩一样,她会为此而欣喜。她们都喜欢收获成熟的果实,完全不在意成熟和腐烂是多么紧密地联系。就算是丁月也是如此,因为我们都在巷子里,没有出路,没有尽头。
5
这一次进来,和上次的心情完全不同。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尽管仍旧有恐惧,更多的却是悲凉。
在别墅中央的大房子里,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再次问他:“你确定?”
“确定。”他说。
锋利的手术刀划过面颊,麻药已经起作用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旁边有个男人忽然发出惨叫声,他侧眼望过去,看到对方坐在地上,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左边的腮帮上撕裂了无数的小口子,血渗透出来,他眼睛里留下了红色的泪水,右边脸颊仍旧在沉稳地微笑着,左边撕裂的面孔,却透出绝望和恐惧。
撕裂的伤口在不断扩大,不到一秒钟,他整张面孔都碎裂了,鲜红的筋肉翻转出来,他持续凄厉地嚎叫。
几名医生按住了他,飞快地给他打了一针。
“别怕,我们可以控制。”冯哲的医生笑着说。
冯哲眨了眨眼睛,表示他明白。
上次来就已经目睹了这一切,他明白会发生些什么,然而仍旧感到恐惧,心脏急剧地跳动着。
为了保持一致,我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他忍不住流泪了。
尽管打了麻药,他仍旧可以感觉到刀锋在脸上划过无数刀,每一条肌肉上都留下了浅浅的伤口,很浅,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是它们不允许肌肉做剧烈运动,笑得太厉害,或者哭泣,这些伤口被牵动后,就会产生疼痛。这疼痛会让他明白,自己的表情过头了。
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麻药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医生递给他一面镜子——脸上看不出任何伤疤,他摸了摸,皮肤很光滑,完全没有手术的痕迹,所有的伤口都隐藏在皮肤下了。镜子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麻药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医生递给他一面镜子——脸上看不出任何伤疤,他摸了摸,皮肤很光滑,完全没有手术的痕迹,所有的伤口都隐藏在皮肤下了。镜子里的自己保持着一副稳定成熟的笑容,和其他人一模一样。
他打了个寒噤。
“这就行了?”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眉间肌肉上隐藏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他惊慌不已,脑子里想象着自己面部被撕裂的情形,赶紧捂住额头,努力恢复雍容大度的微笑。
疼痛消失了。
“这就行了。”医生说,“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你得注意控制情绪,否则的话,伤口被撕裂得太厉害,脸部就会破碎。”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控制情绪。
控制情绪!
他曾经尝试过无数次控制情绪,都做不到,现在用疼痛来限制自己,是否就能做到呢?
眉间又剧痛起来,他赶紧调整表情。
这疼痛时刻都在提醒着他。
在刚开始的时候,他必须随时带面镜子练习。
这一次离开,他不需要魏洋的带领,自己就能找到出路。这很奇怪,做过手术以后,带着这种雍容大度的表情,他就能熟练地找到出口。
“你不愁找不到工作了。”魏洋微笑着说。
他有些怨恨地瞪了魏洋一眼,感觉自己仿佛被阉割了。
怨恨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他再次感觉到一阵剧痛,连忙掏出镜子调整了半天,稳住各条表情肌,镜子里那张有点模糊的笑容变得清晰准确起来,仿佛数控机床上下来的产品,精确,稳定,成熟,没有瑕疵。
他几乎又要苦笑了,在疼痛刚刚产生时,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以后,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6
有时候你以为结束了,其实才刚刚开始。
冯哲站在马路上,四周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又想起了那条巷子,曲折蜿蜒,永远也走不出去,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目光的焦点集中在马路中央,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横在当中,旁边停着辆卡车。
几个越来努力的练习完全报废了,面部强烈的疼痛甚至先于胸部的疼痛,他感觉到自己所有的表情肌都在疯狂地跳舞,想要摆脱他的控制。
父亲!
他跪在那尸体面前,交警和医生想把他拉起来,却被他的表情吓坏了。
他抬起微笑的脸,面皮下似乎有些什么正在挣扎扭动,那张稳定平静的笑脸变得异常扭曲。
剧痛!
他似乎已经闻到了肌肉撕裂时的血腥味。
有过微弱的控制念头,但转瞬间他就放弃了。巨大的悲哀席卷了他,旁边是谁在抓着他的胳膊呢?他似乎听到丁月大声在喊自己的名字,他迷糊地转过头去,却什么也看不见,茫茫一片人海,一模一样的笑容模糊了他的视线。
父亲死了。
父亲死了,他怎么可能还维持那种一成不变的笑容呢?多少天来,这笑容已经成为习惯,他厌恶自己的表情,讨厌看到镜子,值得庆幸的是,这种表情只是伪装, 就像大多数人一样,用平滑的笑脸来掩饰波涛汹涌的内心。每当面部肌肉剧痛时,他心头总是交织着恐惧与庆幸,恐惧来源于被撕裂的痛苦,而庆幸在于,他知道自 己的心还活着,自己内在的感情依旧丰沛而强大。
而父亲死了,他脆弱的伪装再也无法封印过于强大的感情,他已经预见到自己的面颊将被撕裂。在此之前,他的心已经被撕裂了,对于面部的破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在乎。
那么就来吧。
他在剧痛中等待着,任由自己大声哭泣,任由自己的脸展现出悲伤的神情。
有人托住他的嘴,捏开,朝里塞了一粒什么东西。他本能地想吐出来,那东西却已经化了,一股腐烂的气息顺着咽喉流下,就像是水浇在火上,排山倒海的悲伤忽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尽的空虚。
无尽的空虚。
眼前横着一具尸体,他知道那是父亲的,他知道自己应该悲伤,但他心里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就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种变化让他的理智感觉到惊讶,而感情仍旧是平静的,如同死水,没有波澜。他抚摸着面颊——尽管已经恢复了稳定的表情,面部的剧痛却仍旧有些余韵,他适 度地调整着肌肉,让这副雍容大度的微笑转变为淡淡的、合适的哀伤,就像你在电视里常看见的那种,在国家领导人的追悼会上人们脸上惯有的表情,一种具有尊严 和身份的、体面的哀伤。
而他内心却连这种体面的哀伤也不复存在。
他转过头,看到魏洋。魏洋带着同样的标志性哀伤表情,凝视着他。
“那是什么?”他问。
魏洋摊开手,手掌里是一个精致的纸盒,里头装着珍珠般的药丸。
“这是什么?”他继续问。
“药,可以让你的内心保持平静。”魏洋说。
“那里买的?”他站起来让到一边,让交警和医生们忙碌,仿佛他是一个路人。丁月扶着他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两个女人都微微地靠在他身上——此时,冷静而克制的他终于成为女人们的倚靠,就像几个月来,冷静而克制的他成为公司的栋梁一样。
她们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而他已经不再为此感到难过。
“不是买的。”魏洋说,“你带一个人去,就可以无限制地获得这种药。”
“哦。”冯哲明白了,“既然有这种药,为什么还要做手术?直接吃药的效果不是更好吗?”
“是啊,可是很多人都不愿意杀死他们心里的感情。”魏洋说。
这应该是个感慨万千的时刻,可他什么也没感觉到。几乎没有犹豫,他就把手搭在了丁月的肩膀上:“丁月,你想做个成熟的人吗?”
丁月抬头望着他,表情丰富的面颊上挂着新鲜的泪珠。
她点了点头。
冯哲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条无穷无尽的巷子,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完)
故事十四:人盯人
图书馆里人不多,十几张书桌边,稀稀拉拉地坐着七八个人。郑浩然翻完手里的杂志,起身离去前,目光扫到一个人,不由怔住了。
怎么又是他?
那人就坐在自己对面,此时正埋头看书。郑浩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了,此前,在公交车上、在超市、以及在他们开会的地方,他都能见到这个人。每一次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都能发现对方正在偷眼打量着自己,这让他心里十分别扭。
那人的眼光闪了一下,从书本上飞快地闪到他身上,又很快缩了回去。这目光虽然只闪了极短的一霎那,还是被郑浩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心里越发疑惑,心里边嘀咕着边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那人正好也抬起头来朝门口望去,两人对了一下眼,又都慌张地把眼神错开了。
他为什么偷看我?
如果不是偷看我,为什么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神会那么慌张?
郑浩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路上老是回头,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个人在跟踪自己似的。但他再也没看到那个人。
也许只是巧合吧,最后他这么对自己说。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自己的衣服还放在干洗店里,便中途转了个弯,到离家最近的那家干洗店里取了衣服。干洗店里挂着一面落地大镜子,郑浩然数钱给店主的时候,眼光下意识地朝镜子里瞥了瞥。他的本意是想看看自己的外形,但却在镜子里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又是他!
就是图书馆那个人,当郑浩然从镜子里望他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打量了郑浩然许久,两人目光又短暂地碰撞了一下,那人立即转过身去,抚弄着干洗店对门花店里的花。
又遇上他了!
又这么巧?
郑浩然心里的疑云滚大了,他狐疑地打量着那人,脸上却不露声色,慢慢走进了自己家所在的小区。上楼前他回头望了一眼,没看到那个人,但他还是很不踏实。
满腹狐疑地进了屋,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怪味。循着这味道进厕所一看,儿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滚了一身烂泥,妻子正在帮儿子洗澡呢。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换空气。
对面楼的一个人也正在开窗户,郑浩然不经意地望了一眼,目光停顿了。
又是那个人!
那个人也看到了郑浩然,也愣了一下,很快便缩了回去,拉上了窗帘。
郑浩然也赶紧拉上了窗帘。
怎么又是他?
郑浩然记得昨天住在对面楼的还不是这个人,今天怎么突然换人了?而且还换了这个人?
他心里打了个突,把这件事存了下来。
晚上,等妻子和儿子都睡了,他把这事记到了他的博客上。他给那个人取了个代号:钉子。
他在博客上这么写着:“今天,我遇到一个人,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他,我给他取名叫钉子。他就住在我对面,希望他不是在跟踪我。”
写完这段,他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打算到阳台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刚走上阳台,准备拉开阳台上的帘子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钉子此时是否在窥视我呢?
这么一想,他便没有完全拉开窗帘,只是偷偷拉开一道微小的缝隙,透过这缝隙朝对面张望着。
小区内正在施工建新楼房,灯光照得外头如同白昼,这让他不费力就能看到对面楼的动静。对面楼的窗帘关得很严实,没有发现有人偷窥。他刚要把窗帘完全拉开,又停住了。
如果他和我一样躲在窗帘后看着这边呢?
没想到便罢了,想到了,他便觉得很有这种可能,不由焦躁起来,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阵子,想起自己抽屉里有个军用望远镜,连忙拿出来,从窗帘的缝隙里对着对面望去。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面有个人也在用军用望远镜望着这边!
钉子果然在偷窥自己!
他举着望远镜凝视了片刻,对方也毫不示弱,同样举着望远镜和他对视着。
大约过了5分钟,对方先收起了望远镜,闪进了屋内。
郑浩然也闪了进来。
他掏出一支烟用力吸着,想着自己有什么值得对方偷窥的,想来想去,都没想明白,自己没钱没地位,家底清白,没什么秘密,也没什么海外关系之类的可以继承大笔遗产,也没见过黑社会杀人有做证人的可能,总之,自己完全没有被人偷窥的理由。
难道是为了我老婆?
他看了一眼在卧室睡得很香的妻子,摇了摇头——这个妻子虽然不错,但还不至于能有如此大的魅力让人疯狂偷窥。
那是为了什么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又爬上网络,点开他的博客,在上头加了一句话:“钉子今晚用望远镜偷窥我,被我发现了。接下来他会怎么干呢?”写完这句,他无意中瞥 了一眼博客底下的最新更新博客标题,赫然在其中看到了《钉子》这个标题。再一看博客地址,不是自己的博客。他一向对别人的博客不感兴趣,但这次对方的标题 和自己一样,便随手点开来看看。
这是一个网名“溪水有余”的人写的博克,最新的一篇博客内容很简单,只有几行字,却让郑浩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被钉子用望远镜偷窥,于是他也用望远镜偷窥钉子。他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却找不到答案,因为他无财无势,也没有漂亮的老婆。最后,他只好一个人在书房上网抽烟,独自郁闷。”
这不是说的我么?
郑浩然心头一跳,看了看这博客更新的时间:2007年4月13日23:55:39——他再看看自己今晚第二篇博客更新的时间:2007年4月13日23:55:39——两篇博客同时发出,分秒不差,这就排除了对方抄袭自己的可能。
这是怎么回事?
他继续朝下看,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今晚同样更新了两篇博客。
第一篇博客的内容很简单:“有个人在跟踪他,他已经确定无疑,并且发现那人就住在自己对面的楼里。他称那人为钉子。”
郑浩然彻底晕了。
他再看看这一篇的发表时间,不出所料,和自己第一篇博客的发表时间完全一致,分秒不差。
这是怎么回事?
种种迹象综合起来,似乎都说明,钉子不仅仅是在跟踪他的行踪,似乎也在跟踪他的心理。
他似乎能掌握自己的一切心理活动!
今天下午去郊外是临时决定的,甚至连司机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没给任何人打电话,但钉子却早在那里等着了,除了能掌握他的心理活动外,郑浩然想不出钉子凭什么知道自己的行踪。
那么钉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他越发焦躁起来。
正浑身冒汗之际,妻子回来了。
“屋里一股味道。”妻子说着便去开窗。郑浩然大吼一声:“别开!”
“怎么了?”妻子吓得一颤。
“别开。”郑浩然说。
妻子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这事很可怕,便没说。妻子观察了他一阵,便去厨房做菜了。
没多久油烟味起来了,没地方出去,呛了一屋子。妻子受不了了,打开了厨房的窗户。听到开窗声,郑浩然猛然从电脑椅上跳起来,直扑进厨房——钉子就在对面,在对面楼房的屋顶上,低头望着自己。
郑浩然哗啦一声拉上了厨房的窗帘。
“说了别开窗!”他心里烦躁,忍不住对妻子咆哮起来。
“你有病啊?这么大烟不开窗?”妻子也吼了起来。
“你知道个屁!”郑浩然音量加倍。
妻子的音量没加倍了,甚至没音量了,她直接出门了。炒了一半的菜在锅里,儿子走到门口,被妻子拖着一起走了。郑浩热拿起锅铲自己炒了炒菜,也被呛得不行。他从厨房窗帘的缝隙里望出去,看到钉子还在望着自己。
“你去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
在他说这话的同时,他看到对方的嘴唇也在动。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但他却猜出了那意思。
那也是同样的四个字:“你去死吧。”
看来钉子果然能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郑浩然在心里把钉子骂了个够。
第二天,郑浩然直接上班,照例在公交车上遇到了钉子。
刚进公司,他就接到了那女人的电话。那女人告诉他一个地址,他想了想,跟公司里的人打了声招呼,又出来了。
钉子的公司离他的公司不远,走路就能到。
去钉子公司的途中,他遇到了钉子,两人面对面擦肩而过,他感觉到钉子凌厉的目光,心头又痛骂了一阵。
钉子是做广告的,和他一个行业。他进了公司,打听了一下,知道了钉子的大概情况。钉子是广告业务部经理,这个职位和他一样。钉子的真名叫许远,家里是农村的,没什么特别复杂的经历。
他不知道自己打听了这些要干什么,只是暗暗念叨着这个名字。
许远,名字还挺彪悍。他又开骂了。
回到公司,公司里的人说刚才有人来找过他。
“谁?”他问。
公司里的人说那人没留下姓名,但稍微形容了一下,他就知道,那是钉子。
钉子来公司调查自己来了。
他把手里的文件朝桌上一摔,大声骂了起来。
公司里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仍旧在四处跑业务,仍旧到处都遇到钉子。
钉子的目光让他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晚上回到家,妻子和儿子还没回来,家里因为闷着,散发出异样的味道。他匆匆吃过饭,赶紧上网,把今天的遭遇写了下来,接着又打开了钉子的博客。
钉子的博客内容仍旧和他的一样,只不过人称不同:“今天,钉子来公司调查他,他感到愤怒,要命的是,钉子的职位和他完全一样,并且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思,而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却有一个很彪悍的名字。”
他把手一撒,朝后一靠,沉思起来。
他就在沉思中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身边时刻都是钉子的影子,钉子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时刻感到自己爆发的冲动,却又时刻压抑了下来。
但这种压抑一次比一次困难。
他觉得这样的生活简直生不如死。
甚至当他去厕所的时候,也能感觉到钉子就在隔壁间里。
甚至连冲水、起立的时间,钉子也拿捏得分毫不差,一出厕所门,他们总能碰上。
他们到处能碰上。
最后,他看什么都像是钉子,看什么人都只剩下了同样的容貌——都是钉子的容貌。他已经无法区分任何人,除了钉子,他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
钉子!钉子!钉子!
满世界都是钉子,他们在墙角边、电线杆下、马路上…..他们到处冒出来,用犀利的目光窥视着他,用另一种目光探测他的心理,用博客记录着。
他感到必须结束这一切了。
必须结束了,不然生活就毁了。
这天下班后,他先到一家专卖风衣的店里,买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又到一家专门卖刀具的店里,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说他知道,但他并不在心里显示出来——因为钉子守着他的心呢,他想什么钉子都知道呢,他可不能让钉子发现这个。
回到家,他打开博客,输入了下面的文字:“今天,我要做个了断。我要穿着黑风衣,到夜之魅酒吧等钉子,然后用匕首刺穿他。”
写完这个,他打开钉子的博客,仍旧是同一时间,钉子的最新博客显示:“今天,他决定做个了断,他会穿着黑色的风衣,在夜之魅酒吧,把钉子刺穿。”
原来你还是知道了。
郑浩然露出一个冷笑,穿好风衣,藏好匕首,出门了。
还没到夜晚,夜之魅酒家的人不多。他一眼就从一个装饰用的柱子边认出了钉子的平头,柱子把钉子的身体遮挡住了,他快步走了过去。
柱子把他的身体也遮挡住了。
当他走到钉子身后时,钉子转过头来。
眼前寒光一闪。
钉子的身体从柱子边露出来了。
郑浩然的身体也从柱子边露出来了。
他们看清楚了对方的身体。
钉子也穿着黑色的风衣。
钉子手里拿着锋利的匕首。
这生死存亡的一霎那,仿佛激发了他所有的智慧,郑浩然恍然大悟了。
他回想起发生的种种,不由苦笑:自己曾经说过,世界上并没有这么巧的事情,然而,为什么不能有这么巧的事情?小概率事件,不代表不会发生。巧合再巧合,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
为什么我们都不相信巧合呢?
我们以为别人盯着自己看,实际上往往是自己在盯着别人。
不仅许远是个彪悍的名字,郑浩然也是个彪悍的名字。
不仅钉子留着平头,自己也留着平头。
唯一不巧合的是,郑浩然喜欢用第一人称称呼自己,而钉子却喜欢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
这是误会。
郑浩然想喊出这几个字。
这是巧合!
他还想这么喊。
他想说他已经明白了,在他受折磨的那些日子里,钉子也受着同样的折磨。
他看到钉子同样明白了,同样的表情,同样准备呼喊的嘴唇。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匕首如此锋利,刺入人体如此迅速。
血,流了一地。
两人同时倒下。
这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个巧合。
(完)
故事十五:末日之日
天空中积聚着锅盖般的乌云,光线始终保持着半明半暗的灰色,地面上到处都在冒着气泡。据说这是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征兆。根据老一辈人的说法,地球原本不是 这样的,传说中有灿烂的阳光(这个我没见过,我估计是和灯光差不多的东西),还有各种植物动物。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植物早就没有了踪影,残余的动物只有 人,以及其他一些生命力顽强的牲畜,譬如猫狗猪牛之类的。在我童年的时候,我曾经有几只猪做伴,后来它们逃走了。没等我们吃它们,它们就逃走了。几个月前 我养了两只小狗,我从来没想过要吃它们。然而,食物如此匮乏,没有多余的食物来喂养小狗,更重要的是,干地的面积在不断缩小,人类的居住空间里已经容不下 宠物了。大家纷纷把自己的宠物赶走,不然它们就会被人强行拉去吃掉。我记得我赶走两只小狗的时候,它们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还以为我是要让它们自己去 玩。它们摇头摆尾地跑向远方,不时回头望望。它们发现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上去,就赶紧往回跑。但那时候我已经上车了。两只小狗在车子的尾气里跑得飞快,舌 头吐出老长。可汽车跑得更快,没多久小狗就被彻底抛下了。现在它们可能已经死了,我估计它们会留在我们原来住的地方等我回去,但那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 沼泽。
现在,我脚下的这片地方也开始被沼泽侵袭,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泥浆淹没了。黑色的泥浆从远方慢慢地蔓延过来,大家穿着白底红条的衬衫在地面上蹿来蹿去,每 个人都在寻找着新的出路。我也在四处寻找着。这是地球上最后一片干地,我们还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黑色的泥浆越来越近,我们都感到绝望。我撕下一片白底红 条的衬衫,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世界末日快到了,我们剩下的唯一资源,就是从沼泽地里长出来的一种红白相间的矿物,用它们可以制作出这种颜色和款式 一模一样的衣服,同时这衣服还可以作为食物。这是唯一的食物和唯一的衣着,这两样东西——也可以说是一样东西——这白底红条已经让我厌恶到极点,但目前谁 也没法摆脱它,就像我们都无法摆脱这满天的乌云和满地的泥浆一般。
泥浆离我们只有一百米左右了。人们开始朝干地的另一边跑去。我和吴辰坐在干地边缘,望着泥浆如同黑色绸缎一般滚过来。
“你怎么不跑?”吴辰问我。
“跑到哪里去?”我问。
他沉默了,我们都沉默了。
我们无路可逃,四面八方都是泥浆,这小块的干地不过是飘浮的岛屿,朝另一边跑,跑不多远,也是泥浆。
我们并排坐在干地的边缘,绝望地望着泥浆侵袭过来。
在泥浆即将淹没我们的脚踝时,身后忽然爆发出欢天喜地的喧嚣声。我们有很多天没听到过欢笑的声音了,以至于当它集体爆发在耳边时,我和吴辰都没有感觉到开心,反而油然产生了一种恐惧。
“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几乎同时从地面上跳了起来。
人群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有人大声告诉我们,在前面发现了一处新的陆地。这个消息让我们振奋起来,我和吴辰收拾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唯一的傍 身物品就是喝水用的碗。把碗装到衬衫的口袋里,我们汇入了人流,跟随大部队朝前走去。吴辰紧紧拉着我的手,防止我们走散。在乱流般的人群中,走散是很常见 的事情。我和吴辰的父母亲都是这样失散的,现在他们不知道去哪里了,在这片干地上,我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他们,也许他们留在了其他干地上,但这种可能性很 小,因为世界上的干地几乎就只剩下我们脚下这一块了。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们被不断扩散的泥浆包围在某片狭小的干地上,然后干地会不断缩小,再然后的 事情我们都不愿意去想了。我和吴辰是邻居,我们互相发现之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即使是在上次最惊险的泥浆突袭中,我们也没分开。
人群默默地 朝前走了许久,每个人都在小声谈论着新的陆地,隐隐的希望在心头荡漾着。终于,我们看见了一片广阔的土地,它就在我们前方,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就像传说 中的大陆一样。我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片完整的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我们一直习惯于在支离破碎的土地上落脚,从一片干地迁移到 另一片干地,随时等待着泥浆的侵蚀。而现在,这一大片连在一起的土地突然出现在眼前,就像是一群从来没吃过饱饭的乞丐,忽然发现了一顿完整的满汉全席。这 就是我们当时的感觉!我们愣了一下,吴辰用力抓着我的手。大家都没有作声。
不知是谁第一个回过神来,欢呼一声朝那片土地冲了过去。大家在他的带领下,一起跑了过去,我们像蚂蚁朝糖块漫过去一样,白底红条的衣衫汇成流动的海洋,朝着新的陆地、新的希望跑了过去。
跑到跟前,我们都停了下来。
在那片广大的陆点前,横梗着一条长长的深沟,它就像新大陆上的一道伤口,黑乎乎地拦在我们的脚底下。
“这怎么过去?”我胆怯地问。
吴辰还没有回答,其他人已经从沟上跨了过去。一个又一个人,仿佛跨栏一般跳了过去。这条沟很长,横贯了整个大陆,一直延伸到泥浆之中。但它并不宽,稍微一跨就过去了。年富力强的人们一个接一个跳过去了,我和其他一些胆小的或者体弱的人们站在后头望着。
“跳吧,别怕!”吴辰鼓励我,“你能跳过去的。”
我摇了摇头。
这沟可是很深的,朝下望不到底。万一一个没留神掉下去,那就死定了。虽然这么跳跃的人中还没有一个人掉下去,我还是不敢冒险。
人越来越少了。
吴辰有些焦躁,他朝前走了两步,又走回来:“跳吧?”
我看了看周围,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儿童了,还有少数几个和我一样胆小的年轻人。在长沟的另一边,跳过去的人们欢呼雀跃,他们在宽广的土地上拼命奔跑着。我们呆呆地望着他们,心里充满了羡慕。
“跳吧!”吴辰又说。
吴辰是肯定可以跳过去的,这个我知道。如果我不跳的话,我们可能就会分开,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了。我咬着牙,下定了决心,朝长沟边冲了过去。
在脚尖踩到长沟边缘时,我紧急刹车了。
“怎么不跳了?”吴辰跑过来,有些焦躁地问。
“我会掉下去的。”我沮丧地说。
“不会的!”他说。
“会的!”
“不会的!”
“会的!”
………
最后吴辰不说话了,他紧皱眉头凝视着深沟。
“你自己过去吧。”我说。
“那你怎么办?”他犹豫着问。
“我绕过去。”我指着远方,勉强笑着说。我知道这条沟是绕不过去的,他也知道。他迟疑了半天,摇了摇头:“你绕不过去的!”
“能的!”我说。
他又犹豫了一阵,接受了我的说辞。
“那你一定要过来!”说完他便发力跑过去,用力一跳,很快就站到了沟那边。他转过身来朝我招了招手,我眼里泪水直打转,但还是笑嘻嘻地跟他招手。他很快也汇入了那些奔跑的人群,这下我们彻底分开了,就算我能过去,我也没法在一大群白底红条的人群中认出他来。
我擦了擦眼泪,沿着沟朝前走。虽然说绕过去的希望不大,但好歹总要试试。这边剩下的人都跟着我慢慢朝前走。紧跟在我身边的是个三、四岁的女孩,她身边就是 她的父母。因为她没法跳过去,她的父母也就留了下来。这让我很羡慕,假如我的父母也在身边,他们就不会像吴辰一样抛下我跳过去,这点我是可以肯定的。
我们走了很久,那小姑娘不停地跟我说话。她的名字叫妞妞。在我们这群人中,妞妞是个鲜活的存在。除了她,其他的人都垂头丧气,认定我们是没法到达新大陆的。只有妞妞充满信心,她昂首挺胸地走着,拳头捏得像一粒胀鼓鼓的豆子。
没想到我们真的绕过去了。我们走到了长沟的尽头,发现这里并不是泥沼,一块二十米长的干地连接着这边和那边的陆地。灰色的人群有了起色,大家通过中间地 带,到达新的大陆。大部分朝着远方白底红条的人群奔跑了过去,剩下的也慢慢跟了过去,妞妞的父亲把妞妞扛在肩膀上,另一只手牵着她母亲。我跟在他们身后, 悄悄地伸出手来牵住了妞妞的衬衫下摆。
我们走了没几步,忽然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泥腥味。这气味实在太熟悉了,每次泥浆侵袭的时候,这种味道都将空气填满了。现在,这种气味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更浓,这预示着更加强大的泥浆流将要来到。每个人都停下了脚步,大家惊慌地四处打量着,不知道泥浆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起初,泥浆并没有出现,大陆四面都是完整的地平线。但很快,伴随着那浓重的气味,地面开始振颤起来,轰隆隆的巨大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紧接着,地平线开 始扭曲、变形、模糊,最后,地平线完全消失了,一堵几乎高达天际的黑色泥墙从东方迅速推了过来,从西方过来,从南方过来,从北方过来,从四面八方过来。泥 浆将这片大陆以及大陆上的我们围在了中央,陆地面积在黑色泥浆的侵袭下迅速缩小。我们满地乱窜,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泥腥味几乎令人窒息,翻腾的泥浪 山呼海啸地推进着,沿途的一切都被吞噬了。
“我们完了。”有人绝望地说。
大家在一片黑色中绝望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我始终紧揪着妞妞的衣服,这是我在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人,我不知道自己除了揪住她之外还能揪住谁。
泥浆已经近在咫尺,人们紧密地挤在一起。四周到处都是人,人与人之间没有多余的缝隙。然而泥浆还在逼近、逼近、逼近。白底红条的人们空前紧密地结合在一 起,谁都没有再说话,在泥浆的咆哮中,我们集体失语了。我们像无数捆绑作一团的小船,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黑色泥浆下颤栗着。
终于,泥浆吞没了 人群最边缘的人。它像一条巨大的舌头,在人群边上舔上一下,我们这挤成一团的人群便瘦下去一圈。我仰头凝视着滚滚的泥浪,在浪尖上,一些被泥浆吞没的人们 最后闪现了一下他们漆黑的身影,便完全消失了。边缘地带的人们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手忙脚乱地朝中央地带挤着,却挤不进分毫。有人直接攀着身边人们的身体朝 中央爬去,却还是没逃过泥浆的黑色舌头。中央地带的人们也不好受,不少人被挤得吐血,我身边的几个人面色青白,其中一个女人嘴边挂着血沫,头歪在一边,已 经停止了呼吸,如果不是人群夹着,她已经倒了下去。然而在这样拥挤的情况下,她连死也不能安静地躺下。人群在绝望中爆发出来的力量是惊人的,四面八方的人 们传递过来巨大的压力,我感到自己快要被压碎了,肺部已经被挤压到极限,我用力呼吸了几下,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末日来了,我仰头看着灰色的天空,又转头看了看妞妞,心想我们这回真的死定了,早知道还不如不过来呢。
泥浆越来越近,压力越来越大,没有人再相信自己可以活下去。
只有妞妞。
她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白色光洁的脸盘在漆黑的背景下发出异样的光辉。她环顾着四周,清脆响亮地说道:“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没有人响应这句话,她四面八方打量,大家回报以绝望的目光。她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我低头避开了她。我没法用语言或者表情来告诉她这世界多么绝望,但我也没法欺骗她说其实还有希望。
“我知道我们可以逃出去。”妞妞大声自言自语道。
大家扭曲着脸苦笑。没有人相信这句话。
可是,谁能想到,就是这个看起来最不可能的预言,竟然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真的。
就在我们都以为自己会被泥浆吞没或者被人群活活挤死的时候,人群的中央忽然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所有的人都被吸引着朝中央地带涌了过去。这情形有点怪, 因为人群早已密集得如同一块铁板,照理说不可能会有任何松动的可能。但事实上我们都松动了,我感到自己被身后的人群朝前推送着,前方的人群也被我推送着, 这速度如此之快,没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被推到了中央的位置。
中央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幕奇观:人们仿佛被吸引过来一般,不断地涌过来,但刚刚到 达这里,又迅速地从地面上消失。这种奇怪的景象让我心中猛跳,但我很快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前面的妞妞和他父母首先从我眼前消失,接着我便到达了最中 央的位置。这里的地面已经消失了——其实说消失并不恰当,实际情况是,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井口般大小的洞。看到这个洞我就知道,并不存在任何吸引力,那股将 我们推到这个洞口的力量,是来自边缘人群们求生的本能,大家都在拼命朝中央挤着,可以肯定这里原先并没有这么一个洞,当它突然出现之后,站立在洞口上的人 首先掉了下去,接着其他的人在人们的推挤下一个接一个掉了下去。就是这么回事。
我本能地想要停止脚步,但已经没法控制,身后如潮水般的力量将我朝前一推,我就笔直地掉了下去。
洞里很黑,我的脚下是先落下去的人们,头顶是不断落下来的其他人。大家沿着75度左右的斜坡朝下一路滑行着,没多久便到了底部。眼前出现一个与地面平行 的通道。我站起来,被身后的人推搡着,飞快地朝前跑,稍微跑得慢一点,身后的人便用力推我。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上头仍旧不断在落下人来,如果我们不快点 跑,就没法给其他人腾出空间来。
这是一个坚硬的通道,通道口挂着一盏灯,墙壁和地面都是金属制作的,踩上去发出巨响。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这声音嗡嗡地在地道里回响着。旁边有人回答说不知道。
“那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另一个人问。
这话谁也没回答,估计谁也不知道答案。实际上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不管它通向什么地方,这都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除了入口处的那盏灯之外,通道里再也没有其他光源,越往里走就越黑,道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见脚步声和喘气声,起初大家还小声讨论着发生的一切,后来就没有人说话了,大家气喘吁吁地跑着,手扶着墙壁辨认着方向,不时踩上前面人的脚,或者被后面的人踩上。
我们就这样赶着投胎一样地在黑暗中奔跑着,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一点微弱的光亮。我们循着那光亮朝前飞跑,渐渐地看到了出口。这让我们大受鼓舞,每个人都加快了脚步。
然而速度还是不够。
在距离出口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我们又听到了那种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鸣声,以及那种令人窒息的泥腥味。
泥浆来了!
泥浆涌进了通道,我们能听到它嘎吱嘎吱地摩擦着金属的通道,仿佛一条巨大的蚯蚓,疯狂地追逐着我们。后面的人们怎么样了,我们不敢去想,我们只是加快了脚步飞奔。
四十米。
通道口传来咔嚓咔嚓的机关声。
三十米。
我回头望望,看见泥浆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吞没。
二十米。
通道口渐渐降下一块铁板,泥浆距离我不到二十个人。
我们意识到通道即将关闭,同时发出了咆哮声。从我自己咽喉里冲出的咆哮气流几乎将我的鼓膜震破了。我玩命地跑去,两条腿转动得几乎能冒出火星来。
十米。
铁板快要降到地面了!
五米。
四米。
三米。
二米。
一米。
在铁板最后合上的瞬间,泥浆把我身后倒数第五个人吞没了。我猛地朝前一扑,从仅余的缝隙里扑了出去。
铁板轰然合上了。
回头一望,铁板下压着一个人的手,黑色的粘血如同固体般挂在手掌上。那是紧跟在我身后的一个人,他现在一定被泥浆吞没了,假如我慢上几秒,那么那只手就 是我的,现在在泥浆中活活窒息的也就是我。这个联想让我脸色煞白,我感觉到恶心,又觉得庆幸,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姐姐,你也出来了, 太好了!”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惊喜万分地转过头去。我竟然又遇到了妞妞,这么巧,她就站在我身边,她的父母紧跟在她身后。我抓住妞妞的手,什么话也说 不出来。妞妞的父母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渐渐地停止了颤抖。我朝四周打量一下,发现我们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地面和墙壁都是金属制造,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矗立着几栋金属楼房。幸存下来的人大概有五百人左右,大家都站在通道口前的一片空地上,面上带着茫然的表情。
“好了,大家排好队!”有人通过喇叭在喊话。我这才注意到站在通道出口边的一个人,他脸色憔悴,和我们一样穿着白底红条的衣服。
“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有人大声问。
“你们听我的才能活下去。”那人疲惫不堪地说道。
“为什么?”另一个人问。
“我是另一个干地上的幸存者。”那人对着喇叭说,人群安静下来,“我的名字叫朱光。几天前,我们遭遇了一场毁灭性的泥浆入侵,在最后关头,我发现了这个 通道。”他抬头指了指离我们进来的通道口不远的另一个封闭的通道口,“我就从那个通道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地球被泥浆吞没初期建立的一个防御工事,能抵御泥 浆的入侵。我在一间房间里找到了这个。”他扬了扬手中的一张光盘,将光盘塞进金属墙上的一道缝隙里,我们每个人就都看到了光盘的内容。光盘全面介绍了这个 工事里的各个场所。工事构造十分复杂,稍不留神就会迷路,那些金属的楼房里有许多小隔间,每个隔间里储藏着等量的食物 ,足够一个成年人生活三年。这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大家发出了欢呼声。然而,朱光很快地举起手来,将欢呼声压了下去:“大家先别高兴。我在其中一个房间里 发现了另外一份文件,那上面提到了世界末日的日期。”
人们迅速沉默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他身上。
“这份文件上说,一切都会在今 年年底之前结束。”他说,“文件里特别提到了第三条通道。”他朝我们身后指了指,我们回头望望,什么也没看到。他提示我们朝前走几步,我们朝前走了五十 米,果然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通道。通道沉在地下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十米宽的金属楼梯直通向通道入口处。通道的入口敞着口子裸露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我们进 入。
“那个地方,严禁进入。”朱光说,“这份文件上说,一切结束的时候,变化最先从那个地方产生。我认为那是个危险的地方,可能会引发泥浆的爆发。”这个说法获得了我们的一致赞同,大家心存惧意地远离了金属楼梯,回到了朱光身边。
“我发现的最后一条通道,就是刚才你们进入的那一条。根据这里的地图显示,这条通道能通向一块地质异常坚硬的大陆,我们的前人预测,这块大陆将是最后一 块陷没的地方。所以,我沿着通道到了那里,打开了通道另一端的铁门,结果……”他没有再往下说去,我们都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了。朱光的确找到了最后一块大 陆,但他到达那里的时候,那块大陆连同我们一起陷落了,我们这些幸存者们幸运地被救了下来。
那是最后一块大陆。
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这点。
最后的时刻就快要到了。
“这里地形复杂,房间数量有限,大家最好不要分开,排好队伍,我来分配房间,这样好保证每个人都得到足够的食物。”朱光说。
没有人提出异议。人们默默地排成一条长列,我仍旧排在妞妞的身后。我们像投胎一样缓缓移动着,白底红条的队伍朝着金属楼房移过去。这么多人行走起来,竟 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从这点你就可以看出,当时每个人心里装着多么沉重的绝望。连活蹦乱跳的妞妞也不再笑了,她回过头来望着我,幽深的双眼望着我:“姐 姐,你要抓紧我,不要跟我们走散了。”
“嗯。”我用力点了点头。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美好的事物能够让我想象地球曾经有过的欢乐时光,那必然 只有妞妞。这个美好的地球生物,即使在最绝望的日子里,即使在白底红条的单调包装中,也焕发出勃勃的生机,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希望。我渴望靠近她,不是因 为孤独,而是因为我需要知道自己活着,我需要确定,眼前的世界不是地狱,我四周行走的并不是死魂。
我们渐渐靠近了金属的楼房。朱光从人群中看到了妞妞,对着喇叭喊了一声:“小朋友们都住这边的小房子。”
的确,所有的孩子都已经从我们的队伍中分流出去,走上了另一栋金属楼房。我们的头脑仿佛变得呆滞了,我和妞妞的父母都没转过弯了,放开妞妞的手,让她跟 着其他孩子们一起走了过去。妞妞跟着他们走上裸露在金属楼房外墙上的金属楼梯,忽然回头望着我们,大声说:“那我还能找到你们吗?”
这话让我们心头一震。
这话让我们心头一震。
我们四处望望,这里的地形如此复杂,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金属楼房,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白底红条衣着,此时分开,是否就意 味着永别?意识到这点之后,我和妞妞的父母从队伍里冲出来,冲向妞妞所在的金属楼房,大声喊着妞妞的名字。我们打算冲上去把妞妞带下来,妞妞也哭喊着往回 跑。
然而,我们无法上去,妞妞也无法下来。被我们这么一冲,所有的人都慌了,队伍迅速变得混乱,不知多少人和自己重要的人分散了。人们拥挤在 妞妞所在的金属楼房下,在孩子群里寻找着自己的孩子。已经登上楼梯的孩子们继续朝上走着,妞妞被逼迫得不断朝上走去。她很快就要混入这些衣着一模一样的孩 子群众,在结构复杂的金属楼房里,我们永远也别想找到她。
我们绝望地看着她,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这个时候,越过所有人的声音,我听到妞妞身后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在问:“你哭什么?”
“我跟他们分开,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妞妞抽搭着说。
“这很严重?”那男孩迟疑地问。
妞妞用力点头。
男孩慷慨地说:“我帮你!”
还没等我弄明白他决定怎么帮她,那男孩已经一把抓住妞妞,把她直接从金属楼梯上扔了下来。
楼梯下的人群迅速分开了。
妞妞砰地一声摔在金属地面上,她父亲扑过去接她,却接了个空。他从地面上捡起她破损的尸体,她四肢和头都朝下耷拉着。
那男孩愉快地俯视着,我听到他说:“这下你就不会和他们分开了。”
到处都是嘈杂声,妞妞的爸爸呆了,妈妈疯了,更多的孩子尖叫着要跳下来,无数声音和人影在封闭的空间里摇晃,我忽然也产生了尖叫的冲动。
我狂奔起来。
到处都是人,只要遇到人我就转弯,最后,终于看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第三个通道。
金属的楼梯静悄悄地通向第三个通道,有些人在楼梯边看着我。
我吞了一口口水,望着前方那个黑洞洞的入口,又回头望了一眼。
绝望而疯狂的人群。
我已身在地狱,还会有什么事情更可怕吗?
我朝金属楼梯迈出了第一步。
其实我是胆怯的,如果没有人阻止我,也许我自己会缩回那只脚。但好几个人同时叫住了我。
“那地方太可怕了。”他们说。
“有什么可怕?”我问。
他们说不出来,但一再强调这是可怕的。
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了。我再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我蹬蹬蹬飞奔着下了楼梯。
人们聚集在我身后,从上方俯视着我,我回头望见一大片惊恐的头颅。
我钻进了那个黑漆漆的通道。
这里漆黑冰凉,前方幽幽不知多深。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退出去,然而上面那么多人看着……如果没有他们看着,我一定已经退出去了。但现在我只能继续朝前走。
刚开始的几分钟,心里忐忑不安,但随着进一步深入,眼睛适应了的通道内幽暗的灯光,便觉得也不过如此。我的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一些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也下来了,人多了胆子就更壮,我们走得更快了。
也许,我们可以通过这里找到另一片陆地。
这个美好的念头没有持续多久,前方便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起初,是一束光,仿佛前方有个巨大的灯泡在照明,发出来的光将通道的尽头照得通亮。接着,那 片亮光里出现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影子,我们看出那不是人,是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张牙舞爪地朝这边跑过来,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咆哮声。
“那是什么?”有人问。
我们面面相觑,接着,大家都转身狂奔起来。
咆哮声和脚步声在我们身后地动山摇,一种奇特的腥味从通道那端传来。而比这些更令人吃惊的,是迅速移过来的金色光芒。那像利剑一样地光芒,蛮横地辟碎了 微弱的灯光,这伴随我成长的灰色灯光,就这样不堪一击。我们感到那金光是世界上最为可怕的东西,它所到之处,仿佛能劈碎一切,连金属的天顶也变成了透明, 那光毫无阻碍地射下来,让我们惊恐无比。
我们四肢并用地跑着。
终于跑了出来,到了金属楼梯前。
咆哮声就在身后。
我们迅速地攀登上楼梯,楼梯顶端聚集的人们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大家都在说“世界末日到了”。看起来的确是,那剑一般的光芒似乎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奔跑中,我的脚不留神扭了一下,落在了最后。眼看着人群渐渐远去,我独自一人在楼梯上蹒跚前进,心头的恐慌无限扩大。
一股劲风从背后扑来,两个毛茸茸的东西把我扑到在地上。
我心头一凉,闭上了眼睛,等着它们把我撕碎。
毛茸茸的嘴唇在我脸上蹭着,冰凉的鼻子在我皮肤上蹭来蹭去,哼哼唧唧的声音,多么熟悉的感觉。我疑惑地睁开眼睛,凝视着身边两个在我身上打滚的小东西。 它们浑圆滚壮,毛发上粘着青草和树叶,比我最后一次见它们的时候强壮了许多。但我还是认出它们来了,跺跺和心心,这两只被我抛弃的小狗,它们回来了。它们 不计前嫌地向我撒娇,露出惊喜的表情在我身边喘气。我抱着它们,潸然泪下。
在我们身边,被抛弃的动物们水一样流过,它们也在寻找着它们的主人。
每一只动物身上都粘着植物的叶子。
它们都回来了。
当全世界都抛弃我的时候,还有你们在啊。我抱紧跺跺和心心,凝目注视着越来越近的金光,心头忽然不再害怕。
跺跺撒娇够了之后,嗒嗒地跑开去,不知从什么地方叼来一本书。它把书扔到我的膝盖上,就和心心滚成了一团,继续在我身上翻滚撒娇。
我颤抖着翻开那本书,正好翻到某一页,上面是一张太阳的照片。我从来没有见过太阳,这是第一次见到,它挂在天空上,金光四射,四周的一切都很明亮。我忽然想起,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听人说过,地球被乌云覆盖之后,泥浆便开始肆虐,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过太阳。
在照片上,太阳照耀下,世界如此生机盎然。
我是多么愚蠢的人类啊,我们多么愚蠢。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那个预测是对的,这利剑般的金光,并不是末日的征兆,这是很多年前就属于我们的温暖阳光。习惯了黑暗的我们,当真正的光明出现时,竟然以为末日来临了。
太阳出现了,泥浆将被彻底晒干,大陆即将回归,是的,这一切都将结束了。
我止不住地流泪,怀抱着两只乐开了怀的小狗,在此生第一次见面的金色阳光里,慢慢地睡着了。我出生在永恒的黑夜,却从来不敢像现在这样,在阳光下,这么安稳地睡着,再也没有任何恐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