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坞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正文

挑剔女人家 作者:席绢

(2009-06-05 07:47:17) 下一个
《挑剔女人家》作者:席绢

出版日期:2009年4月9日

【内容简介】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聘请这么一位女管家;
看起来很冷、很傲,周身还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跟那种代表着温暖的、丰腴的、
家庭味十足的管家形象完全搭不上边。
但,不可否认,她的工作能力相当强,
甚至可身兼管家、厨娘、家务助理、保姆等多样工作。
只不过……
不知为何,她常用一种恍神而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他;
像是对自己失望,又像是在跟谁赌气似。
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员工产生私人方面的好奇,
可却忍不住想多了解她、多接近她。
尤其,他实在很想知道——
她,究竟透过他在看谁?


第一章

  李从谨很忙,忙到已经没有办法常常拨出时间来面试管家。

  当然,他承认这是个不好的行为。他不该因为这一年来太过频繁的面试了二十八个管家,并且还得继续面试下去而感到烦闷-他是个公认好耐心的人,但显然,道行还不够。

  无论怎么说,管家这个职务非常重要,不该因为平均每十天半个月就得换一张新面孔而觉得常常拨出大把时间对新管家人选精挑细选是在浪费时间。

  即使他为此而反省,并且下定决心,就算接下来十年内他仍然必须重复着不断面试管家、家务助理或者厨师等人员之过程,他还是要为此准备好充足的耐心,把这件家庭琐事当成长期抗战来对待。

  但是,这次是个例外,不得不的例外,同时也让他感到非常意外的例外。

  当他还没来得及在繁忙的工作中拨出空档面试,人甚至还在新加坡时,那位新任管家就出现在他家门前了,并且开始执行管家工作。当然,这得怪他太忙,没有把应征管家这件事当成特急件来办,以至于当家里突然必须马上有一名管家坐镇时,他只能连忙以国际电话委托友人火速帮忙找人,那名在猎人头公司服务的朋友很快帮他找人来,在三天之内搞定。

  新管家已经进入他家帮忙了,而他却对这名新任管家一无所知。他当然信得过友人的推荐,但毕竟随便让一名不知来历的女士出入自家宅第,总是感到有几分不安忐忑。所以他以最快的时间将新加坡的事务给办完,顶着已经三十六小时没有好好休息的熊猫眼;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自然更管不了自己外表的邋遢样,立刻飞回台湾。

  当他形貌狼狈而风尘仆仆的站在家门口,翻遍公文包也找不到家门钥匙,正企图在花盆底下、踏垫底下,甚至是信箱里去搜找一下有没有谁把备用錀匙放在那儿时,大门打开了──

  然后,他看到了一名扮相与长相都非常不像管家的女士,拿着一支铝制球捧指着他,冷冷的问:

  “你是谁?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这是李从谨与奉姎的初相会,印象深刻得让他就算日后得到老年痴呆症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

  他与她相会于夏末凌晨三点半,这个全世界都睡着了的时刻。他站在家门外看着站在他家门内的陌生女士;而那名陌生女士则把他这个屋主当成了正欲闯空门的宵小,若不是他很快的自表身分,他相信那支铝制球棒将会在下一秒把他的头当成棒球给打击出去,让他飞成天边一颗流星……

  奉姎长得不像管家。这并不是对她管理家务能力的质疑,而是她给人的感觉很像他在公事上遇到的女白领──长着一张标致却略显倨傲的脸孔,眼中闪动着冷淡而疏离的光芒,笔挺的站姿衬托出她模特儿般的好身段,瘦而充满力量,是那种很健康的纤瘦。

  这样的形貌,可以是平面时装模特儿,可以是在电视上出没的艺人,可以是精气神十足的都会白领丽人,却绝对无法跟那种代表温暖的、丰腴的、家庭味十足的管家搭上边。然而,她竟然是他的新管家,而且已经为他的家庭服务一星期了。

  现在,早晨十点,新管家正式工作的第八天,也是他这个雇主正式被服务的第一天。

  先入为主的看法让李从谨认为这位名叫奉姎的年轻女士绝对不会是一个合适的管家;她太冷,看起来很傲,有一对好看的眉毛,却像是随时就要不耐烦的拧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怎么看怎么的不适合当他的管家。毕竟家里有一名儿童和一名幼童需要照顾,这也是他必须请管家的主要原因。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聘请来这么一位管家,就像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盖出这么大一幢双并洋房,就为了让每一个住进来的人都有房间可以安置。二十六岁以前,他的人生非常孤单安静;二十六岁以后,他的人生变得拥挤吵闹。然而不管安静还是吵闹,他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从来也没时间去想自己比较喜欢安静的人生还是热闹的人生,日子就已经是这样了。

  他静静看着摆在他面前的早餐──一份蛋饼、六颗小笼包、一碗碱豆浆,搭配着中英文财经报纸各一份。食物看起来像是现做的,但可能吗?还是附近新开的早餐店?香味实在迷人,他忍不住提筷吃了一块蛋饼,嘴巴立即被那金黄香酥的饼皮征服。这绝对不会是外面早餐店的作品!这是以他吃了外面早餐二十八年的经验所做出的保证。然后,他再夹了一颗小笼包入口,再度别无选择的倾倒于从未领略过的美味中。如果这样的味道来自于外卖,那一定是去大饭店买的吧?

  当然,不可能是奉姎特地从大饭店买来的,那么,这……是她做的?亲手做的?还是哪家冷冻食品推出的高价位新品?

  一口接着一口,一颗接着一颗,从来不会在早晨产生食欲的胃袋,像是可以无止境的将所有食物容纳。转眼间,摆在他眼前的食物已经全都吃完。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也没精神在乎,全心沉浸于一种说不上来的满足感中,全然忘了前一刻他还在考虑着新管家的不适任问题……

  “舅,早。你回来了啊……”恹恹的声音。

  “早,开慧。”

  打完招呼后,坐在他餐桌对面位子的是十岁的大外甥女高开慧,暑假已近尾声,但这个小姑娘显然还在醉生梦死中,还没调整好作息时间,每天必定睡到十点以后才会起床。她的面前摆着一份皮蛋瘦肉粥,香味四散,看起来非常可口。要不是他已经吃得太多,还真想也来一碗粥,这粥,应该也不是外头买来的吧?

  向来少眠而容易惊醒的小外甥女岳至柔,这个才刚满四岁的小娃娃,此时正亦步亦趋的跟在新管家身后,在厨房与餐厅之间来来往往的跟着忙。

  “舅舅,这是我的早餐。”软软的童音向李从谨献宝。

  “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是什么好吃的呢?柔柔。”小心接过那盘麦片粥,放在餐桌上之后,再将她抱坐在儿童专用椅。

  “地瓜牛奶麦片粥!”好神气的宣布着。然后用力点头道:“好吃。”

  麦片粥这种不讨喜又没口感的食物,居然有一天也能让幼儿做出“好吃”的评价,真是不可思议,李从谨心中暗想着。笑着对女娃道:

  “真的啊?好吃的话要多吃一点哦。”帮她把围兜兜绑好,让她自己进食。

  “好,我会吃光光!”小娃娃用力保证,然后很勤奋的开吃。

  今天早餐的食客只有三人,这幢大宅子里,此刻只有四人。

  也就是说,常常被弄乱、但现在看起来很窗明几净的环境,不是家务助理打理的;餐桌上不同于以往只是随便从外头早餐店买回来应付的、美味的食物,不是厨娘准备的;还有,打理得很清爽可爱的四岁小娃娃,不是来自那个应该二十四小时随侍在侧的保姆的功劳。

  也就是说,这些天来,奉姎这名管家,做的不止是管家的工作,她还身兼了厨娘、家务助理、保姆三份工作……

  无庸置疑,她是一个能力很强的女性,但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

  厨娘怎么不见了?家务助理人也应该回来了吧?保姆呢?

  虽然住在这里的房客们常常不吭一声就出远门,但这并不包括在这间大宅子里工作的员工吧?这些人去哪儿了?

  即使这些日子以来忙得晕头转向,但李从谨还是深深记得这一年多以来,他必须常常面试的只有新管家。而其他三位员工则在他三度调薪之后,非常有长期工作的意愿,至少他深信未来两三年之内,不必再请新人。

  显然,他是太自信了。

  “奉女士,我们需要谈一谈。”家里员工的去向,自然得询问管家。

  奉姎从厨房里端出四杯现打蔬果汁,李从谨见她忙完一个段落,很快地道。

  “等你用餐完。”奉姎点头,将四杯蔬果汁分配好,捧着自己的那杯坐到小娃娃身边,径自喝果汁看报。

  “现在开始谈,方便吗?”他中午就得出门了,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可以与她详谈。事实上,由于下午就得到客户的公司开会,等会他得进书房整理成堆的档,时间显得紧迫,并没留给他多少处理私人事务的时间。

  奉姎看了他一眼,放下报纸。“可以。”

  “我想先了解一下,目前家里其他员工的去向。”

  这时吃完一碗粥的开慧终于有点精神了,很有加入讨论的兴致,率先开口道:

  “舅,那个赵大妈三天前被奉老大辞掉了;家务助理张姐十天前就被我妈带去南部出外景,她的助理又跑掉了,就抓张姐代班,这件事你也知道的,然后我妈后来决定跟朋友去香港血拼,说是缺了个帮忙提东西的,就带着张姐直接从高雄飞香港去了,所以到今天还没回来;还有妹妹的保姆四天前就没来了,好像是因为失恋,一直在哭,所以奉老大请她回家去哭,哭完了可以再回来上工。不过我昨天接到保姆电话,她说她不要做了,然后就没来了。”

  “开慧,谢谢你的详细说明,不过我请教的人是奉女士。如果你吃饱了,是否应该回房间将你的暑假作业写一写了?”

  “啊,这是在支开我吗?”小女生不满的嚷嚷。

  “开慧,我晚上要开始检查你的作业了。你真的应该好好把握时间努力一下,毕竟你的作业完成度攸关着你开学之后每星期零用钱的数字。”

  “啊!我马上回房去写作业!你们谈,拜拜。”尖叫一声,非常识时务的立即收拾自己吃完的餐具离开餐厅,再不敢参和大人事务。

  李从谨静静的看着大外甥女将碗筷收进厨房,然后一阵烟的溜上楼,眼中带了抹沉思,然后转头看向一旁的奉女士。

  奉姎拿着纸巾帮一边的小娃娃擦脸。这个刚开始学着“自食其力”的娃娃,理所当然会在每次用餐时吃得一脸一身一桌狼狈。她脸色冷淡,没对小娃娃加以赞赏或责备,手势很轻柔,平淡的眼中也不见半丝不耐烦,但也没什么温情就是了。

  就像个机器人在完美执行着工作。默默看着的李从谨心中浮现这个感觉。

  “你为什么辞掉赵女士?”他轻声的问。

  “她是贵府厨子,却没有任何厨师执照。”奉姎回道。

  “……是这样吗?不过她有丰富的烹饪经验,曾经在幼儿园的厨房工作过,也在一家大型的办桌公司当厨助十年以上,应付一般家常菜并没有任何问题。虽然做不出精细大菜,但我们对她并无这方面的要求。有没有执照这一点,我并不在意。”事实上,他得承认他从来没想过请一个来家中帮忙煮饭的欧巴桑,需要她附带金光闪闪的厨师证照。

  “第二点,从赵女士身上,我看不出贵府需要厨师。”将小娃娃打理好门面,开始喂她喝蔬果汁。

  “怎么说?”看着她的动作,才想到自己面前也有一杯还没喝。微微皱着眉看向那杯橘中带褐的可怕颜色、号称健康蔬果汁的东西。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讨人厌的胡萝卜以及生菜类的东西,搞不好还有苦瓜……味道一定很恐怖吧?他略有迟疑,但看着小娃娃乖乖的喝着,也就决定小小的尝试一口,发现……并不难喝,苹果和优格把蔬菜的腥味给盖过去了。

  他谨慎而缓慢的啜饮,一边听着奉女士没有高低起伏声调的报告赵女士的工作情况──

  “早餐,买外头现成的;中餐,买麦当劳或者肯德基;晚餐,买便当,三天以来皆如此。我认为这样的工作,任何一个有外送服务的餐厅都能做到,不必特意请来一名厨师,所以我就请赵女士离开了。”

  李从谨无言了好半晌,才缓缓道:

  “家里只剩两个孩子,赵女士通常不会开伙,直接配合小孩子的喜好买外食,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你认为她失职,在辞退她之前,不是应该给她改正的机会?还有,你辞退她,为什么你以及赵女士都没有打电话连络我?虽然你是她的上司,但员工的任用与解聘,总该向我知会一声吧?”

  “我不习惯打电话给不认识的人。”奉姎瞥了他一眼,然后道:“至于赵女士那边为何没打电话向你申诉,我就不晓得了。”

  真是个很难对付的女人……李从谨努力忍住想伸手揉额角的冲动。吁出一口郁气之后,接着问:

  “接着,我们再谈谈对于保姆邱小姐的情绪问题,我认为你的处理方式并不恰当。人都有失意伤心的时候,你可以放她几天假,不必严厉的要求她离开。”

  “我请她哭完了再回来,并没有辞退她的意思。”她平平的说明。至于小保姆哭个没完,听了她的话之后决定走人,她有什么办法?责任不在她吧?

  “你这样说话,谁还待得下来?你是她的上司,应该对她包容些。”

  “她成天在小孩子面前哭,对孩子造成不安情绪,有违职业道德。她是来工作,不是来这里看心理医生兼疗伤。”再说,她已经包容那个保姆三天了好不好?失恋哭三天还不能哭完,那就回家哭三十年去吧!

  “奉女士,你的处理方式虽然正确,但太过不近人情。赵女士与邱小姐或许有某些不好的缺点,但这两年来,也算把这个家照顾得不错,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打算再把她们请回来,这样你也不用劳累的身兼多份工作。”他还是不喜欢蔬果汁,但现在他需要降火,所以不知不觉的将一整杯都喝完了。喝完后,做出决定。

  奉姎将吃饱喝足的小娃娃给抱下坐椅,轻轻拍了拍她,让她自己去玩。然后,才正眼看着她的新雇主,淡道:

  “我知道了。”

  他不是征询她的意见;她也不在乎他的决定。

  他有权行使主人家的权力,即使是推翻她所做的决定;而她,尽了管家职责,即使做了该做的事却被主人家否决,那也不是她的责任。


  ※

  在奉姎担任管家工作的第十二天,从香港购物回来的高凯琳依照惯例的一进家门就开始把身上的皮包、外套、采购回来的衣物,甚至是公文包里的所有档四处乱洒,从玄关开始,一路丢上二楼,散得到处都是,让这间原本好不容易维持了快半个月整齐清洁的宅子,再度回复成垃圾堆的常态。

  弄乱了满屋子的高大小姐,在对女儿展示完自己的瞎拼成果之后,拍拍屁股回房去睡了个长长的觉,好把这一个月来的疲惫给睡掉。这是她的习惯,从来都是如此。

  所以当她睡足了五个小时,在下午一点半醒过来,心情很好的下楼,打算吃一顿减肥餐止止饥,然后再好好去巡视自己的战利品,顺便把接下来的工作好好安排一番时,却发现散落在四处的对象都不复存在,惊得怒火冲天的大叫──

  “谁?是谁把我的东西乱收走了?!出来给我自首!”身为一个知名主持人,更不乏主持热闹晚会经验的高凯琳,其肺活量之强劲、声音之浑厚有力,只有大声公足以媲美之,她这一吼,其声音不止响彻大宅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左邻右舍的房屋都为之抖上一抖。

  “哇哇哇──”本来安静坐在角落游戏区堆积木的柔柔被这声巨吼吓得哭出来。

  “谁在大叫啦!”在二楼房间里午睡得正美妙的高开慧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整个人挂在二楼栏杆扶手上,哀叹:“噢,老妈,你忙了那么多天回来,怎么就有力气大吼大叫了?拜托你也考虑一下别人好不好!”

  “我的东西呢?我的档,丢在这里的档,我明天开会要用的,到哪里去了?”高凯琳没心情听别人说什么,气急败坏的指着她站立的地方,“这里应该有我的手提电脑的!”然后又走了两步,指着楼梯第三阶:“这里有一份很重要的企画案,谁去动它了?人呢?叫其他人出来!都跑哪里去了!”愈说愈抓狂,配合她起床之后、化妆之前的惨白憔悴模样,其尊容之可怕实在让人不敢直视。

  “呜……姐姐……怕怕……”原本缩在角落的柔柔抽抽噎噎的小心绕过披头散发抓狂中的高凯琳,爬上楼扑入小姐姐身上寻求安慰。

  “乖乖,别哭。我妈不是故意的,你就当她在发声练习就好了。”拍了拍小娃娃,很无奈的看着楼下的母亲。她的母亲大人此刻正在四处寻找“凶手”,在厨房、餐厅、客房等地穿来窜去,像只冒烟的无头苍蝇,嘴巴动得很快,不知道在骂些什么。她耸耸肩,低头问柔柔:“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楼下?你邱姐姐呢?”

  “她打电话。出去了。叫我玩。”小娃娃以她有限的词汇说明着。

  “厚,怎么又这样!”高开慧叹气。这个邱小姐才回来上班两天,就跷班得这么理所当然,不明白舅舅为什么还要好声好气的把她请回来,大人的想法真奇怪。

  这时四处找不到人的高凯琳气势汹汹的跑回来,抬头质问二楼的女儿:

  “怎么没有人在家?!赵大妈呢?还有邱小姐呢?对了,你舅不是又请了一个管家来上工了吗?都到哪里去了?”

  “那个──”

  “算了,不管那些!开慧,我问你,你有没有看到是谁把我的东西乱收走的?”这比较重要!

  “……其实也不是乱收走,你那样乱丢东西本来就不对……”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其它有的没的就不必说了!”不耐烦的打断。

  “好吧。”耸耸肩:“是这样的,你散落整个屋子的东西都是新管家收拾的。我看到她拿了一只大纸箱把所有东西都收在一块,然后拖到外头那间杂物间去了。你去那里应该可以找得到。”说完,原本打算举起双手捂住自己耳朵的,但发现怀中的柔柔比她更需要,她是姐姐,应该要爱护弱小,只好哀怨的改而捂住小娃娃的耳朵。然后──

  尖叫声响彻四方,狂发魔女喷火暴走。

  “什──么!?我那些贵重的衣服、那些重要的文件,都被当成垃圾给收走了?!她好大的胆子!没有人跟她说我的东西就算是一张面纸也不可以乱动吗?!要是弄丢了她赔得起吗?啊!谁给她权力乱动我的东西的!你没跟新管家说吗?”

  “我有说。不过其他人倒是没说。”高开慧努力回想一下,发现那时候确实只有她说了一句:“我妈不爱人家动她的东西。”,其他人,像是赵大妈、邱小姐等人,像在等着看奉女士倒霉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就由着奉女士清理满屋子的凌乱。

  不过高开慧想,就算那时舅舅还没去上班,或者屋子里其他人都给了奉女士“请勿动手”的忠告,奉女士应该也不会听吧。

  “你是说,你这个主人家开口说了我们家的规矩,而那个管家居然还是我行我素的乱动我的东西?是不是这个意思?”

  “……嗯,算是吧。”

  “太过分了!你舅舅怎么会找来这种莫名其妙的管家?一点规矩都不懂,他都不管的吗?!”

  “其实我觉得奉女士做得不错啊。”高开慧小声的说道。

  不过盛怒中的高凯琳当然听不到别人在咕哝些什么,她光忙着生气都来不及,在这种情况下,她从来不会听到别人在说些什么。满心漫涌着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新管家的不满,愈想愈生气──

  “虽然家里一直应征不到管家,但管家这个职务也不是那么必要,叫煮饭的赵大妈兼着也就是了,我之前一直跟你舅说,他就是不听,看看他现在找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不行,我要打电话给你舅,叫他把人辞了!对了,我的手机呢?”碎碎念完,开始掀沙发坐垫。

  高开慧苦着脸看着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客厅在母亲的魔掌下再度陷入凌乱的结局,叹了口气道:

  “妈,茶几上有家用电话,你就打那个就好了,干嘛非要找手机?还有,我不是说了吗?你的所有东西都被收到外面那一间去了,包括手机,所以你就算把沙发拆成碎片,也不会找到手机的。”奉女士回来看到这样一定会很生气的……

  “气死我了!也不早讲,浪费我的时间!”高凯琳恨恨的将手上的靠枕丢到脑后,全然不管那个靠垫撞倒了摆在电视柜旁的木雕,那精美的木雕当下“扣咙”一声掉在地上,也不知道有没有摔坏。

  对自己的破坏力全无自觉的高凯琳气呼呼道:“我一定要把那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管家给辞了!可恶!”吼完之后,才想到:“那个新管家去哪里了?为什么家里的员工都不见了?她带头集体罢工吗?”

  “不是啦。我午睡前听奉女士说要带赵大妈去买菜,我想等一下就会回来了,因为总要回来准备晚餐咩。”高开慧牵着小娃娃下楼,肚子有点饿,准备到厨房找点好料填肚子。自从奉女士来上班之后,她就老觉得肚子饿,真要命,一定会肥死的说。

  “妈,你要不要吃点心?厨房里有肉包子,还有碱蛋糕,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

  “现在我哪吃得下,你在开玩笑吗!发生这样天大地大的事,我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双手成拳怒挥了几下,瞪了女儿一眼道:“吃你的去!别吃太多,小心肥死你!别吵我,我要找你舅舅说这件事!我一定要把那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管家赶出去!哼!”

  高开慧牵着小娃娃绕过全身正沐浴在怒火中的暴龙,往厨房闪去,不再多说什么。反正她老妈现在什么也听不下去,她还是多吃些好料的吧。要是奉女士真的被老妈赶走了,那以后可就没这么好吃的东西可以吃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奉女士真的会被赶走吗?虽然老妈赶人赶得很有经验──历任管家大多是受不了老妈机车的生活习惯而一一求去,更别说老妈对别人冷嘲热讽起来时,真是刻薄得让人恨不得杀了她或干脆自杀。但她总觉得奉女士搞不好比老妈更机车更难缠,没那么容易被赶走。

  唉,看在奉女士煮的东西超好吃的份上,只好对不起老妈了,她是支持奉女士留下来的。虽然奉女士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留下来的话,老妈肯定常常会被她气得变身成可怕的喷火女暴龙,不过……反正老妈常常在生气,习惯了就好啦。

  “姐姐,奉阿姨也要走了吗?”小娃娃忧虑的悄声问着。

  “不会啦,奉阿姨不会像前面那几个……还是几十个……嗯,有没有几百个?好像没那么夸张,总之,她不会像之前那些管家一样,做不到几天就闪人啦,你放心。”说是这样说,但其实自己并不那么确定。

  只能祈祷舅舅不要屈服在老妈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之下,把奉女士解聘。她是个正在发育中的幼苗、国家未来的新希望,需要美食的灌溉。


  ※

  “……嗯,我知道了。我现在在忙,等我回去再说……我今天应该八点可以到家──假如你现在可以将电话挂掉,别再耽误我上班时间的话。嗯,好,再见。”

  在通话半小时之后,李从谨终于可以将手机合上。虽然脸上没有露出半丝疲惫的表情,但这通满是抱怨的电话,却让他觉得比连续工作十八小时不休息还累。

  他需要休息一下,但现在不行,还有一个会议在等着他。而这个会议为了他,已经推迟十分钟了。将手机收入口袋,他拿起桌上的文件,走出办公室,看到几个合伙人正坐在休息区喝茶聊天,带着歉意的对他们笑道: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也没等多久,明廉一分钟前才刚到,就算你没讲电话,我们还是得等他到了才可以开会。”年纪最大的李政棋哈哈一笑,起身指着正站在窗边喝咖啡的男子说道。

  “好了,我们进去开会吧。”在会计师业界有“最美丽女会计师”美称的唐可恩淡淡的瞥了李从谨一眼,率先往会议室走去。

  “好好,开会开会,我们夫妻俩今天还得开车回中部呢,就不先忙着哈啦了,办正事要紧。”李政棋拉了老婆的手跟着走。

  李从谨站在会议室门口,让合伙人一一进去后,自己走在最后,将门关上。

  这是一间由五个人合伙成立的会计师事务所,五个人分别掌理北中南的业务,其中企图心旺盛的唐可恩与宋明廉已经先后到大陆去研读完两岸税务法规,如今是台商心目中的查账高手,几乎终年都待在大陆帮忙客户整理帐务,也是他们这间经营了五年的中小型会计师事务所财源滚滚的大功臣。

  他们的事务所虽然不能与台湾传说中老字号的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相提并论,但收益上来说,已经很可观了。两年前开始领到丰厚的分红时,大家都觉得未来非常美好,虽然不景气的阴影横扫全世界,但每个行业仍然努力像小强一样的活着。这个时候“小而美”的好处就看出来了,至少忙碌非常的“康诚会计师事务所”里的员工无需面对裁员这类全球性问题,他们天天加班加到口吐白沫,不时催着老板快点再多找一些帮手进来,大家都快忙疯了,天天以公司为家总不是个办法。

  当然,找一些新员工进来,也是今天开会要讨论的议题之一。现在发言的人就是负责人事这一块的钱娟怡,她正根据自己统计的资料说明每个帐务小组所需补充的人数,以及她希望应征进来的员工都是国立大学本科系的学生、无经验可,但至少要有会计二级检定证书……

  找人哪……

  李从谨一心二用的在心中默默叹气。纵使失业潮不断创新高,满街都是找工作的人,但真正能符合业主心中期待的员工却是稀少得让人无力,往往投来的数百张履历里,能用的不过三五个,这还已经是以最低标准来要求他们了。

  所以说,应征人真是件辛苦的工作。

  老实说,那位名叫奉姎的女士并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管家人选,但基于不想再找人的心态,他并不想轻易辞掉她-虽然她看起来也不那么乐在工作,好像无言的等着他开口请她走人似的。当然,这只是他个人的臆测,毕竟她那张扑克脸实在很容易让人误会……

  新管家不苟言笑,显得冷漠,少言又不好相处,但她工作能力很强,她做着每一份她该做的工作,而且还做得出奇的好……思及此,不得不想起她迷人的厨艺,然后,他发现自己肚子饿了。

  虽然觉得她不适任,但他不想辞掉她,即使她的存在会让凯琳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这两人彻底不会合的,他非常明白。某种程度而言,凯琳与奉姎都是很自我的人,差别在于,凯琳的自我会制造混乱造成别人生活的不便,而奉姎的自我则在于独善其身的自律,别惹到她的领域就没事。他想,家里有一个自律的管家坐镇着,是件让人感到安心的事,所以,他想要她留下来。

  当然,他不会承认想要让那个不讨喜的奉姎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是来自于对她烹煮出的食物的垂涎……

  肚子好饿……明明才吃过午饭没多久啊,现在连下午茶的时间都还没到,怎么就饿了呢?

  然后,他忍不住的想,如果今天早一点回到家,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晚饭?赵女士回来上班了,那么今晚的菜还会是奉姎煮的吗?

  这是个重要的股东会议,讨论的内容攸关于这间事务所未来三年的发展走向,每一个议案都需要全部的股东同意,容不得片刻的分心。

  李从谨很努力的命令自己不要再一心二用了。是没有在想了,但从胃袋里直往上冒的馋意,却是怎么也克制不了。

  好想吃东西啊……

  早上吃的肉包子,好像还有剩,回家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

第二章

  新工作的环境真是个混乱且没有秩序的地方。这是奉姎在李家工作了二十天之后,总结出来的定论。

  大家庭的生活形态她不是没经历过。她自幼在奉氏主家长大,已经习惯了常常有人在家里出出入入,三天两头有人住进来搬出去的,就像间旅馆似的。可是她坚信这是奉家专属的特殊风景,一般人家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景象出现的。

  显然她还是孤陋寡闻了,看看这个李家,很轻易的就把她的认定给推翻掉,让她知道世界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做人还是别太自我设限的好。

  李家大宅位于城市的边缘,环境清幽、生活机能良好,这两年捷运线通了之后,交通一下子便利起来,带动地价狂涨,原本空旷荒凉的地段,渐渐热闹起来。李从谨这幢宅子建得很早,却是这两年多才搬过来住,听说在很久以前就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下这块地,也盖了大坪数的洋房。原本只是为了投资,没想到会有搬进来住的一天。

  这幢房子光是卧室就有十二间,但听说偶尔也会有房间不够住的情况出现。奉姎并不明白这个宅子里的成员的情况,不过她也不感兴趣就是了。毕竟她只会在这里工作半年,等合约一到期,马上走人,应该没有机会见识到全员到齐的盛况。

  经过这些日子的了解之后,她认为在这段工作期间之内,她应该只会服务五个固定住客,至于其他流水住客,就暂且不管了,反正又还没见到。

  根据李从谨的说明,她知道主要的工作重点应该要放在两个孩童身上,这是她被聘请来的主要原因;李从谨需要她管理家中其他三名员工,让这个家庭运转顺利,不产生任何问题。

  不过她认为这个家庭里或许最需要照顾的是孩子没错,但最难搞定的人不是小孩,而是两个孩子的妈,从见面的第一天,她们就很难搞了。

  高开慧的母亲,是个有知名度的电视主持人,其形象向来以聪慧机灵著称,早期出道时,更有个“高学历、高EQ美少女”外号,在转型当主持人之后,是公认的知性美女,据说再如何机车龟毛的来宾都无法惹火她。不时有传闻说她做作,好脾气都是装的。但不可否认如果一个在演艺圈打滚了近十年,却始终没有被八卦杂志拍到臭脸对人的相片,就算是装的,能够一路装到底,也实在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了。

  奉姎虽然不常看电视,但对于知名的公众人物,还是多少有些耳闻的。由于她脾气不太好,所以对那种无论如何被招惹都可以保持平静的特异功能人士,向来存着三分羡慕与好感。不过,她现在知道了,现实是残酷的,这个传说中脾气好得要死的高凯琳大牌主持人,是个动不动就抓狂的暴龙。奉姎认为高凯琳似乎偏好以这种方式来排解工作压力,虽说是情有可原,但妨碍她的工作就很不好了,所以她无法纵容。

  然后,柔柔的母亲,曹敏敏,则是一个神经脆弱到随时可以为了一点点小事而崩溃的小女人。当然,所谓的“小”女人,不是指她的体重,而是她的性情。

  纯粹从体格来看,任谁也不会把“柔弱”这个字眼冠在曹敏敏身上,毕竟她实在是……有点胖。真是难以想象那么纤细的骨架,如何撑得起长期暴饮暴食之后累积出来的丰硕脂肪。

  因为肥胖,原本应该是十分娟秀的五官,被肥肉挤得变形,几乎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从柔柔的长相不难看出来,曹敏敏原本是长得相当秀丽的,但长期生病让她外貌全毁。

  是的,曹敏敏生病了。她每天不停往嘴里塞进的东西,除了食物,还有数不清的药片。贪食症与忧郁症彻底将她击垮,并且并发了诸多精神官能方面的病症,自体的免疫系统也破坏得乱七八糟,三天两头的上医院,让原本就不坚强的小女人更是难以振作。听说这一切都是失败的婚姻所造成的。

  高开慧与岳柔柔这两个女娃都是单亲家庭下的产物。

  高凯琳是未婚妈妈,女儿是年轻时一段爱得要死要活的恋情留下来的纪念品(这个说法来自高开慧小朋友);而岳柔柔则是还在母亲肚子中时,就被父亲那边要求离婚,虽然随了父姓,但据说生身父亲从未探望过她。那个无情的父亲在金钱上倒是慷慨,赡养费以及育儿费给得相当大方,唯一的条件是--不许曹敏敏跑去烦他。(以上八卦信息来源出自赵大妈)

  这两对母女,是李宅的长驻房客,再加上屋主李从谨,奉姎的服务对象主要是这五个人。一个小小的五口之家,竟然需要四个员工服务,不得不说这些人的钱真的是太多了。

  以前听过一句很出名、让穷人听了很想开扁的话--钱多到一个程度,也只是个数目字而已。她是不知道一个人一生中要累积多少财富,才会让人感觉到自己名下的财富只是一个数字,随随便便甩个几千万、几亿出去,也不痛不痒、麻木不仁,至少她这一生是没有机会体会到这种“麻木感”了。所以她难以想象这家子人为何如此的花钱如流水,现在不是全球性的经济不景气吗?莫非那只是个误会?

  她仔细端详过李从谨给她的名片,知道他是一间中型会计师事务所的股东兼总经理。那是个锱铢必较的行业,每一个在会计师事务所待过的人,都会锻炼出“吃苦当吃补”的强悍性格;每一个离开会计事务所的员工,都不会对它有太美好的评语,“又苛又累”这四个字已经算是很中肯厚道的评价了。

  奉姎见过许多会计师,这类人的形象通常不会差太多,总而言之,对钱看得很重,绝对不会把钱花在不应该花的地方,而当他们消费出一百元时,通常会苛求获得五百元的效益,这是会计师融在骨血里的特性,不应该有例外,但显然李从谨就是那个例外。天晓得李从谨这个会计师怎么另类成这样,这样的挥金如土,在同业面前会抬不起头吧,太不合群了!

  还有,会计师这个职业有那么好赚吗?她记得以前在餐厅打工时,请会计师帮忙做外帐,一个月也不过给个三千五千左右,如果一间事务所能接到上百家的外帐业务,看起来好像是收入满好的样子,但也不至于好赚到可以不把钱当钱看吧?

  身为李家大宅的总管,她知道其他三名员工的薪资数目,加上她的一起算,一个月至少要二十万元的支出。李从谨一个上班族小老板,他个人的月薪搞不好才五、六万,根本支应不起这个家的全部开销,所以他应该有别的财源,除了寄望公司业绩长红,在年终分红时有丰润的进帐外;再者就是可能他继承了长辈的财产,而且还是那种每年光是放在银行生利息就吃喝不愁的巨大数字,得有这样的身家,才承担得起这间宅子的开销。当然,假设这宅子的所有开销都是李从谨一力承担。

  不过李从谨似乎没有承担的理由,毕竟这两名被他称为姐妹的女子,跟他其实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而且很明显的,这两位女士比他富有多了。一个是月收入百万以上的知名女主持人;一个是得了前夫巨额赡养费的失婚妇女,光是这样的进项,足够她们挥霍三辈子了。所以如果她们也有分摊家用的话,是比较合理的。

  曹敏敏是李从谨继母的女儿,而高凯琳则是李从谨继父的女儿,听起来有点复杂,勉强算起来是姻亲的亲威关系。现代人连自己的直系血亲也不耐烦同住一处互相照顾,更别说是这样的“姻亲”了,居然会凑在一起,实在很稀奇。

  虽然不太清楚李从谨的父母是怎样的情况,但光看他们的子女好好的自家不待,偏要搬来与李从谨合住,就知道其中很有故事。

  在赵大妈热情十足的八卦之下,她知道李从谨的双亲在他一岁时就离婚且火速各自嫁娶,除了生育好几个其他子女外,再加上继父、继母在前一段婚姻所生的子女,两边的家庭兄弟姊妹加起来七八个跑不掉。这些有血缘的、没血缘的手足,有时兴起就会往这跑,搞得这间宅子就像间旅馆似的。

  怎么看,都觉得李从谨不是那种喜欢热闹的人,但他的生活却是热闹无比。在这幢属于他的大宅子里,唯一真正属于他的私人空间,大概只有卧室吧。而他似乎对此全无意见,想来也真是个好脾气的人。

  不过他并不是个没有原则的人--光是之前推翻她的解聘决议,坚持把她认为不适任的赵大妈与邱小姐给请回来这件事,就知道他脾气很不错但不代表可以轻易被别人的意见牵着走。

  那么,同理可证,这个家如此热闹,也是他默许的了。即使他并不那么喜欢,是吗?

  “才工作二十天,你家雇主又早出晚归,你怎么知道他的性情怎样?你老板有跟你说他不喜欢热闹吗?”奉婕在MSN上打出这个疑问。

  奉姎看着计算机任务栏上的对话框还在勤劳的一闪一闪,热情的要求她的响应。在她已经浪费了半小时以上来满足奉大八卦的东家长西家短之癖好之后,她以为应该够了,但显然并不。只好停住对着空白工作月志发呆的动作,将窗口打开,打字回道:

  “是你问我的,难道我还要为我猜测的正确性负责吗?我们现在只是在闲扯,不必太认真。还有,我们已经哈啦很久,够了哦。”

  “这不是认真不认真的问题。主要是你观察的心得,应该有所依据,你要不要举几个实例说明一下?也好让我做出结论来结束这次的八卦网会。”计算机另一端的奉婕努力追问。

  “阿婕,你现在也正在写月志对吧?我们都有赶作业的压力,有空好奇我的新工作还不如把握时间把这件烦人的事做完。”

  “刚刚在你说八卦时,我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所现在可以聊天。”那头打出一行很欠扁的字。

  “但是我还没有。”冷冷的回应。

  “你写到哪了?”

  “word上只有四个字--工作月志。”

  “啊,那就是还没有写的意思。既然现在写不出来就别忙了,你把麦克风打开,我们对话吧!打字太慢了。”

  “可是我不想说话,我觉得对计算机说话看起来傻。”打完这句,又接着打道:“如果你嫌打字很累,那好,我们就各自休息吧。”

  “不要啦,我好不容易在网上遇见你,你平常都不打开MSN的,今天好不容易被我堵到,你别想闪人!”打完这些字之后,更打了一长串惊叹号以示自己的激动。

  奉姎看得好无言,打字道: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干嘛这么激动?”

  “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你满足一下我可怜的好奇心会怎样?”

  这种八卦知道了又怎样?奉姎一直很疑惑奉婕这家伙为什么对别人的工作、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都有那么丰沛的好奇心,工作以外的时间老是挂在MSN或者SKYPE上堵人,对着同门师姐妹追问着最新生活状况,也不知道有何乐趣可言。

  “说啦说啦说啦~~~~~”

  见她迟迟没有响应,那头竟然把“说啦”这两个字不断的复制贴上,塞满了页面。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我在这里又做不久。”

  相较于她意兴阑珊、死气沉沉,那头劈哩啪啦打出的字符串简直像吃了兴奋剂似的,这个打字龟速的家伙,也只有在对别人的八卦穷追猛打时会运指如飞。就见她火速打出一大堆字--

  “你愿意留下来半年耶!以你的耐性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那表示你的新雇主对你而言没有那么难以忍受。我们都知道刚开始时,你有多痛恨这个奉总管强塞给你的工作不是吗?我以为你会故意搞砸,然后不出三天打包走人。关于这一点,你怎么说?”

  奉姎实在很想关掉MSN,但想到关掉之后,接下来她的手机会响个一整天,扰得她不得安宁,只好慢慢的打字道:

  “我跟你说过了,我来这里工作的第七天,把三更半夜回国的屋主当成了小偷,险些将他的头当西瓜打爆。接着,再得罪了他那个喜欢到处乱丢贵重物品的继姐。最后,也是三天前的事,屋主的继妹回来了,我在厨房边的门口遇见,误会她是来收厨余的欧巴桑,好心的把剩菜倒给她,然后她就崩溃了,一路哭到屋主回家。我一下子就得罪了这间屋子五分之三的人口,还以为这间宅子里唯一的男性成员会请我走人,但谁知道竟然没有。”

  奉姎还有话还没打完,中间很快插进一行字--

  “不是吧?你得罪的不止是五分之三人口吧?你不是说那个厨子、保姆也对你非常有意见?而另外一个家务助理因为还没被你正式领导,所以不列入统计外,我觉得你招人怨的指数还得往上算。”

  奉姎看了八卦女的高论,嘴角微微抽搐,深吸了口气之后,决定视而不见。

  “为了他继姐的事,他又找我谈了两次,谈的时间不久,也就几分钟,但三次的接触让我觉得就是那种人--他容许自己的家凌乱吵闹,但他其实并不喜欢。”

  “哦……”那头打出了个意味深长的单字,而且又来复制贴上那一套。

  “哦你的头,又在胡乱下什么结论了?”

  “我从来不胡乱下结论!”觉得自己的权威被侵犯,那头奉婕振振有词打着:“我知道了!你的新雇主跟代理奉主很像,所以你愿意留下来,要不然你早走人了!啊哈!就是这样没错地!因为他个性像--奉、静、言!”

  那头得意洋洋的炫耀自己的观察结论,正等着被夸奖,谁料到下场竟是----奉姎丝毫没有任何预警,连“88”两个简单的网络告别词都欠奉地,下线了。而且立即抄起桌边的手机,按下关机键,谢绝任何人联络到她。

  “你来工作也有一些日子了,做得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向来早睡早起的奉姎因为有点认床,睡到半夜感到干燥口渴。不过她没想到会在这种三更半夜的时刻遇见屋主,而这个一家之主身上还穿着笔挺的西装,看得出来是刚进门没多久,他的公文包还搁在厨房的餐具柜上呢。

  一家之主李从谨显然也没预料到会在此时此刻见到她--在他才刚搜刮完冰箱,将里头的剩菜剩饭都捧在手上,准备微波加热时……这让他感到有些尴尬。

  似乎总是很容易在夜深人静时刻遭遇到她,而不幸的是他都会处于一种不甚理解的情况;上次是被当成了宵小,而这次……好像仍然像个宵小。

  幸好奉姎是个少言的人,在面对有点尴尬、不在预期内的情况时,她也就视而不见了,也不会试图找个什么话来打圆场,让别人好过一些,不过,她的安静,正是他需要的,什么话都别说最好。

  她对他点了点头,拿了水杯倒了一杯开水,然后看着他手上的食物,问道:

  “你等会还要工作,还是准备休息了?”

  “呃?”李从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你还要接着工作,需要比较多的热量补充,我帮你把这些东西加热;如果等一下就要休息的话,我建议吃清爽一点的粥品,对胃比较好。”

  原来如此,李从谨很快道:“我等会就休息了。不过我没有看到冰箱里有粥,就不劳你费工夫了,我吃这些就好。”

  奉姎看了下墙上的挂钟道:“二十分钟就可以了。你可以趁我煮粥的时间先去洗澡换衣服什么的,等你下来时,粥就可以吃了,如何?”

  既然她愿意帮忙,李从谨当然乐于同意。饥肠辘辘的他,此刻需要热呼呼的食物入口,尤其出自她的手艺,真是令人期待,肚子当下感到更饿了。

  “麻烦你了,我一会下来。”说完立即上楼去。

  然后,果真二十分钟之后,餐桌上神奇的多了一大碗鱼片粥,香味老远就能闻到,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要不是粥很烫,没办法大口吃,他真想捧起来就往嘴里倒,迅速满足胃袋的需求。

  只是很简单的鱼片粥,就是柴鱼汤底,当炉台上的白粥煮好时,倒时铺满薄薄鱼片的粥碗里,利用粥的热度,瞬间就让鱼片熟透,再洒上香菜、碎油条与葱花,这样就做好了一道鲜美的粥品。

  很好吃,这么简单的食物,他就是觉得非常美味。

  心情很好的他,开口问了奉姎她在这里的适应问题--本来他没想到要问的,在这三更半夜时刻,怎么说也不是谈工作的好电动机。他这一问话,使得原本捧着水杯就要回房的奉姎只好停住脚步,转而拉开椅子,坐在雇主对面。

  虽然时机很不恰当,但既然老板现在想问,她也只好回答了--

  “既然要在这里工作半年,我一定会适应这里。”

  半年?李从谨闻言一怔。哦,是了,是半年没错!那时他人在新坡,由于急就章的委托友人即刻找来管家,怕管家终究不适任,于是只愿意拟一份半年的合同,想说若是不适任,可以请她半年后离开。

  看来,她似乎也没有长做的打算,是吗?

  “……我想你会适应的。不过,要是家里有什么问题,希望你能随时找我谈,我会处理--我是指,可能有些情况会让你受委屈,你别隐忍,可以告诉我。”

  “好的,谢谢。”她点点头,很快看他一眼,表示听到了,然后目光又静静的垂下,看着捧在手上的水杯。

  当李从谨开口说出这些话时,其实心中也在猜测着她会怎么回应,是趁机投诉凯琳她们的刁难?还是对手下两名不合作的员工向他大吐苦水?他已经非常习惯于当所有人的缓冲剂。家人、合伙人、同事等,要是有什么一时难以决断的问题需要别人帮忙分析、提供各种看法,或者仅仅是要找一只情绪垃圾桶倾诉心事之类的事时,他通常是不二人选。虽然从来没有自荐过这个职务,但大家似乎没有理由的就是习惯找他。他不一定可以帮忙解决问题,但据说他善于倾听,而且非常有口德,莫名其妙的成了众人倒垃圾时的最佳选择。

  自从凯琳和敏敏回来之后,家里鸡飞狗跳的情况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透过家里其他人不断的打电话到公司给他,他也算是仿如身历其境了。从无数的告状电话中,可以推测出那个被家里其他人形容成恶形恶状的新管家工作推展困难的程度。

  那么,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打电话给他过呢?

  总是早出晚归的他,与家里的人作息不相同,一向没什么机会见面,所以只能经由手机的联系来了解家中的问题。不可否认,这二十天以来,他的手机……很热闹。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他等了好久,热粥都快成温粥,而且他也快吃完了,为什么她还没开始诉苦?两人好难得才见上一面不是吗?如果她不喜欢打电话给不熟的人,那么是不是应该好好把握现在这个面对面的机会?

  奉姎抬眼看他,拧眉想了一下,他在等她说什么?不想花脑筋乱想,索性直接问他:“你要我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说。你在这里也待一阵子了,在管理这个家时,应该有什么想法需要我配合或者协调的,你尽管说,没关系。”他含蓄的鼓励暗示。

  需要他配合的事?她眉头还是锁着,一时还真没想起有什么需要跟他说的。老实说,面对他会让她感到不自在,下意识不想与他目光直视,如果可以,他还是维持着早出晚归,两造不相见的情况比较好。

  “奉总管……”

  “不要叫我奉总管!”原本脑袋还在使劲想的奉姎,被他叫出的那三个字惊得头皮悚然发麻,激动的抗议。

  被她瞬间激动的反应惊得手上的汤匙差点握不住,李从谨不解的看她,开口想要称她的名字:“奉--”

  他的称呼没能完整叫完,就被她飞快打断。

  “请你直接叫我奉姎!不要叫我奉总管!最好连奉管家这三个字也不要叫!”冷然的面孔在上方餐桌灯的投射下,看起来有些狰狞,平静的请求语调里带着不容反对的强硬。

  不能叫奉总管?连奉管家也不行?这是为什么?李从谨心中冒着巨大的问题,但现在显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一来不熟,不该交浅言深(恐怕问了她也不肯说);二来,他们现在讨论的是她的工作,他等着她向他报告工作上遭遇的困难。所以他点头道:

  “好的,不介意的话,我就叫你奉姎。”这件事就此揭过,回到正题:“奉殃,你在管理家务时,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地方,趁现在尽量说没有关系。”

  要他配合的地方?想了一下,眼睛扫到他桌前的碗筷……有了!便指着他的粥碗道:“等会你吃完了,请顺便把碗清洗起来。”

  “……呃?”全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教李从谨霎时得了间歇性失语症,只能呆呆的望着奉姎,说不出话来。

  他干嘛这副表情?奉姎疑惑的看着他。难道他认为在深更半夜洗个碗有损他主人家的尊严?好吧,那她就多做一些解释:

  “现在是深夜,我已经下班,你得自己动手。当然如果你坚持要我服务的话,我也可以满足你的需要。你可能会想:把碗放到明天,赵女士来上班时,自然会清洗。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把脏碗筷放到隔天,这样很不卫生,容易滋生细菌与蟑螂。我要求赵女士每天在晚餐之后清洗厨房,就是为了让厨房随时保持清洁。这一点,我希望所有人配合。”说完,看着他,想知道他了解了没有。

  “……这样……很好。谢谢你的费心。我会配合的。”好不容易找回声音的李从谨像个乖巧的小学生般讷讷的应道,然后又补了一句保证:“待会我会记得把碗洗起来。”

  “那好,你慢用,我回房了。”她拿起自己的水杯,推开椅子,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晚安。”

  “晚安。”李从谨的表情还是呆呆的,没有回神的倾向。

  奉姎没有马上回头就走,趁着他神魂不属时,深深看了他一眼--当他目光看向别处时,她就会忍不住偷偷端详他……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无聊的事--企图在他身上找到一种熟悉,在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却又严苛的加以推翻。如此如此,周而复始的徒劳,很无聊,可又不死心……

  早餐的味道不太一样……

  上午十点,刚开完例行工作会议回来的李从谨正在办公室里对着计算机发呆。本来他是打算趁十一点出发去客户公司做报告前的这一段空档时间,将做好的财务季报表再浏览一次,除了检错之外,还得从一大堆资料里精确的统计出下一季的财务预测提供给客户作参考……以上,是他原本的打算,利用这半小时的零碎时间,分秒必争的将工作效益提升数倍。

  将一天二十四小时做出四十八小时的成果,是他们会计师毕生的奋斗目标,他一向执行得还不错,也很乐在其中。

  不过,现在他却在发呆,只为了想起早餐的味道变了。

  不能说是难吃,比起之前二十几年来天天吃外面早餐店供应的食物而言,今天的早餐还是很不错的,是现做的蛋饼,还有地瓜粥,搭配着典型台湾味的小菜:卤炒花生、酱瓜、面筋、海苔肉松,很丰富的内容,味道也不错,但他就是隐隐觉得少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他这一生至今,对食物从来不看重,当然偶尔会被亲友拉着四处吃知名美食,从大排长龙的路边摊吃到必须提早一个月预约的高级餐厅,反正听谁说哪里有好吃的,都会拉着他去尝鲜,一个月一两次总是有的;有的东西很美味,有的就还好,可是觉得美味的那些食物,他吃过也就忘了,不会想要再去吃。所以朋友们都说他这个人赚钱赚得那么凶猛,却一点福气也享受不到。好像不热衷于美食,是件人生天大的遗憾似的。

  所以他现在会想着早餐的味道,实在非常奇怪。

  可是他没办法不想啊,今天的早餐似乎不是奉姎煮的,同样的地瓜粥,他前几天也吃过,但口感就是不一样。之前吃起来很绵,米粒几乎已经煮融在汤水里,是比较广式的作法;而今天的地瓜粥,米粒则是粒粒分明,倾向于台式的稀饭制作方式。乍吃之下,还是会觉得不错,但也许是高汤料放置得不恰当,一旦细品,那粥滑到舌根处,竟会有微乎其微的苦味。

  难道奉姎已经将厨房交给赵女士了?

  也许今晚早点回家的话,可以了解一下。如果工作不要那么多……

  “李总,中午需要帮你买饭盒吗?”助理妹妹轻轻敲着他敞开的办公室大门,手上拿着一迭便当店的菜单对他挥着。

  李从谨想了一下,摇头:“不用麻烦了,我下午才会进办公室。”

  “可是你就算下午回来也不表示你已经吃过午餐了啊。你今天不是要去‘成富’开会吗?那个老板超抠门的,老是误你的餐,还不请你吃饭。有一次你不是被他们饿到三点半?”

  “美榕,不许批评客户。”李从谨笑着告诫这个才刚进入社会的小菜鸟。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又不会听到,而且我说的是实话。”噘嘴。

  “总之就是不可以。”他将计算机关机,起身开始收拾档。

  “好啦,不过你真的不要订便当吗?可以先买好,等你回来再加热吃就可以了。最近有一家便当做得很好吃哦,听说是一个女厨师在闲暇时做的副业,每天中午只限量一百个,卖完就没有了。一个只要一百块,里面的菜都是好料的哦,比商业简餐还好吃,很超值。”

  “谢谢你热情的介绍,不过真的不用。”将公文包打理好,他准备出门了。

  “这样哦。”小女生好失望,觉得自己卖力推销没有得到热烈响应,真是超失败的。

  “就是这样。”走到门边,在越过小女生时,顺手轻敲她额头一记。“好了,赶快去问其他在哥哥大姐姐中午要吃什么,别耽误了大家的午餐时间。”脚步不停的往外头走去。

  小女生很卡通的做出中枪倒地的动作,哀哀的追在老总后面撂话--

  “李总,你会后悔的,等你下午饿得呱呱叫时,就会后悔的--哎啊!”

  她的狠话不幸的以惨号结尾。

  “死丫头,你来打工赚零用钱,居然敢给我摸鱼,还对发你薪水的人大不敬,你皮在痒啊!”小女生的妈--在会计师业界拥有二十五年资深经历的老大姐,拧住女儿的耳朵,一路将打混中的工读生给揪了回去。

  李从谨走进电梯转过身时,从还没合拢的电梯门看到公司宝贝蛋母女再度上演三娘教子的大戏,忍不住摇摇头笑了。

  小丫头说的没错,“成富”的老板常常让他饿肚子,每次到那里开会,都要有所觉悟。

  今天的午餐,肯定会错过。

  那么,等他从“成富”出来,要上哪儿祭五脏庙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涌起一抹期待……

  “成富”离家里很近,或许回家吃饭是不错的选择。

第三章

  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是李家大宅最安静的时刻,大人与小孩都在午睡,屋子里没有任何人为制造出来的声音。

  这样难得的静谧时光,做什么事都不会有谁来打扰,多宝贵啊!奉姎当然不会跟着入境随俗的也跑去睡觉,把大好时光都虚掷掉。她的作息习惯是早睡早起,晚上睡眠质量非常好,又睡足八小时,足以支应她白日里精神十足的忙一整天不感疲惫。

  身为奉氏厨师,厨艺的娴熟与精进是她一生的功课,时时刻刻都不可以懈怠。所以这段不会有任何人打扰的时间她用来研究菜品,主要的研究方向当然是根据当下工作的需要,去改良或新增适合这个家庭的菜单。

  来到李家工作已经快一个月了,虽然职称是管家,但她重点关注的地方还是厨房。这也许是身为厨师的职业病,总固执的认定厨房是一个家庭的心脏,必须以最严谨的心情对待。

  厨房是提供食物的地方,而食物则维持一个人的生命机能,它掌握了这间屋子里居民的健康与否,因此疏忽大意不得。

  所以她对赵女士的要求是合理的,甚至算是要求在最低及网格线而已。若是把奉家那套标准用在这里,赵女士恐怕会压力大到罹患躁郁症。即使赵女士把她当成作威作福的恶上司,但其实奉姎认为所有的要求都是合理的。

  赵女士没有厨师证照这件事,既然李从谨不在意,那她也就没什么好放在心上。但既然号称煮了二三十年的菜,对厨事熟得不得了,是个专业厨师,却每每在奉姎对她做出基本要求时,总像是枚被点燃的冲天炮似的蹦的半天高,认为奉姎只是在找碴,她赵大妈已经做得非常好,无可挑剔了。

  可是奉姎观察这些日子下来,只能遗憾的摇头。这位自认为是厨界老前辈的女士,真是找不出及格的地方——那还是针对厨房清洁的最低要求而言。至于食材的挑选、处理、烹饪等方式,奉姎全然不敢指望,也就不研究这个老资格的“专业厨师”了,省得自己得把这辈子的气给叹完。

  她这些日子都在整顿厨房。虽然赵女士对她的怨念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深重,从来不给她好脸色,面对她的要求总是阳奉阴违,要不就是草草了事的敷衍,语气上凉言冷语不止,但奉姎每天还是会盯着赵女士,一步一步的请求他慢慢朝合格的方向迈进。她自己当然是亲自示范,省得老大妈理所当然的以为厨房的白色瓷砖墙在长年的油烟熏染下,就该是黄垢沉沉的颜色……这类琐碎至极的小事,却是奉姎重点要求的地方,赵大妈被操的叫苦连天,但渐渐也不敢说风凉话了——谁叫自个儿斩钉截铁说没办法做到的事,奉姎都亲自做给她看了。

  奉姎不需要赵女士的笑脸相迎,她只需要赵女士认真而慎重的对待他的厨房与她的职业。

  当然,这样一来,就表示这个李家管家,其实还兼着厨房帮工的工作。没办法,职业病,她认了。

  现在李家的厨房已经被整理得有些象样了,至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干净而清爽。套用高开慧小妹对她说过的话——奉老大,你把这间厨房变成样品屋了,跟当初交屋时的样子好像,连水龙头都亮晶晶得好像是可以把人的眼睛闪瞎,太了不起了!

  样品屋是不敢说,但这间厨房所有的器具都是德国进口的高级货,这种高质量的东西要是定期保养,就可以耐用数十年。东西好用,造型好看,只要清理得当,永远都可以看起来像新的。既然是好东西,怎么可以任之被污垢蒙蔽?!瞧,随便清理一下,就呈现出光可鉴人的效果,这样的环境,才会让人相信可以煮出好吃又卫生的食物。

  打从厨房变得象样些之后,奉姎每天下午的这段时间都待在这里研究菜单。此刻,摆在她面前的是一碟碟食物,大多以海鲜为主。秋天吃海鲜正好,尤其虾蟹类的美味正当令,错过就太可惜了。

  当她把最后一道奶油焗螃蟹从烤箱里端出来,才撕开锡箔纸,准备好好品尝一番——

  “好象!住了什么好东西?”一道带着愉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赫!”奉姎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心脏险险从喉咙口蹦出来。飞快转身,看到了正站在厨房沙门外的李从谨。

  这个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屋主,竟然出现了!出现也就算了,他就不能从客厅的正门进屋吗?何须迂回的绕一段路过来厨房这边走小门?

  “你……”肚子里腹诽万千,以至于一时无法正常说话。

  “不好意思吓到你,很抱歉。请帮我开门好吗?”他在沙门外微笑,抬手轻轻扣着纱门的门框,午后的阳光斜照向这个方向的门口,明亮的光线将他俊朗的笑脸映得分外光彩。

  没有给大脑运作的时间,她下意识的随着他的请求行动;走过去,将门打开,让他进来。

  “你在做下午茶的点心吗?还是已经在做晚餐?”边说边向厨房的小餐柜走去,早已被香味迷得什么都忘了,当然也就没看到奉姎那张写着不情愿的面孔,只记得眼放异彩的盯住就不肯移开,然后出声问着跟在他后面慢慢走的奉姎道:“好丰盛的海鲜大餐!可是,似乎是迷你了点,怎么不多煮一点?每一盘的分量这么少,吃两口就没了,这样多可惜。”

  “怎么会少?这样的分量已经算多了。”奉姎走到他身侧,拿起自己专用的环保筷准备开吃。虽然被李从谨突然回来的行为吓一大跳,但她没有忘记自己应该趁热尝完,不然就走味了。

  手中筷子行进的目标是她花了一个小时准备的实验菜,但中途发生了不幸的意外——那个满脑满眼满心都被满桌食物摄去三魂七魄的李从谨压根儿没有余力去注意到奉姎,以及她的动作,他饥肠辘辘,需要马上吃到!当眼角余光扫见一双筷子的踪迹时,很自然而然的取了过来。并且以生平最快的速度伸向那盆看起来超美味的奶油螃蟹,夹起一只处理过的螃蟹,轻易地将壳剥掉,整个放入口中……当下酒醉晕在蟹肉甘甜的海洋里。

  奉姎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吃她的实验菜!?这又不是煮来供客的!

  “李,李先生——”不知是气还是惊,她连说话都艰难。

  “有饭吗?”他突然转头看她,窘亮的目光比外头的太阳更炙热,闪得奉姎不支臣服。

  “……有,还在电子锅里温着。”

  “请给我一碗,谢谢。”他慎重请求,并且追加一句:“盛多一点,饭匙记得要多压几下。”

  “……好的。”可怜的厨师职业病,在需要被服务的食客面前,她只能是个服务人的厨师。所以奉姎半是无奈、半是脑袋混乱的乖乖照办,拿了个稍微大尺寸的饭碗,打开电子锅盛了好几勺,压得非常扎实,米饭都尖成一座小山了,然后端给他。

  “谢谢。”他接过,竟然就站着开吃,似乎没发现他身边就有一张椅子可以坐,径自吃得西里呼噜、浑然忘我。

  当他吃完第一碗饭,要求她再盛半碗饭时,在这个难得的空挡,他终于坐下,开始发表者今日品尝美食之后的看法,手上舍不得放的筷子充当指挥,就在餐桌上指指点点起来——

  “奶油螃蟹很甘甜!”

  “鳕鱼上面的豆酥很香,还带着点辣味,我没吃过这样的。”

  “枸杞原来可以用来煮九孔肠,真特别!”

  “银鱼苋菜羹似乎有点太糊了……不过给柔柔吃应该很好。”

  “这是西虾是加了迷迭香一起烤的的吧?好清爽。”

  “豆腐肉丸很爽口,还加了马蹄吧!”

  “梅干扣肉入口即化、油而不腻,不错!”

  ……这个人以为他在做美食评论吗?莫非是日本那种超夸张的美食节目看太多了,以至于他忙着吃的同时,还不忘加以评价,也不怕满口的食物不小心喷出来。

  “请用。”她淡淡的将饭碗奉上,瞥了眼几乎已被清空的菜品,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总不能在人家都吃干抹净了之后,才告诉他:这是我自己出钱买的食材,煮来研究用的,不是给你吃的。

  要知道这种实验菜,绝对不允许让旁人食用,因为那并不算是具有完成度的作品,不可以轻易送进食客口中。可现下这种情况,她能有什么话说?

  就着半碗饭,李从谨将桌上剩下的菜都吃个精光,然后努力控制不要让打饱嗝的声音响的太大声,他捂住嘴,站起身,让吃得十二分饱的胃袋能有空间蠕动。实在是吃过量了,要不是今天特别饿,不该这样暴饮暴食,身体会受不了的,而且一直打饱嗝也不雅。

  “抱歉。”终于打出讶异至极的一个长嗝,李从谨微赧的向她道歉。

  “没关系。”她慢吞吞而不带情绪的应道,低头开始收拾餐柜上的碗盘。

  李从谨直到这时候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就这样跑了回来,还二话不说的把食物一扫而光,简直像个强盗……比起被当成宵小,不知道该行当强盗算不算升级?心中苦笑,忍不住呐呐的解释道:

  “呃,我到附近的公司开会,错过了午餐,所以就直接回来,想说也许中午有剩菜可以加热吃一下。”

  她点头,表示了解,仍然忙自己的,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在清洗的水声中,李从谨发现屋子里很静,看了下手表,现在是下午二点半,怎么没有听到人声?

  “大家都不在吗?”

  “除了上班的、上学的之外,其他都在睡午觉。”简单报告,洗碗的动作流畅利落。

  “这样啊……”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看得有点入迷。

  眼下的气氛有点冷,不过李从谨发现自己有点习惯了。知道这个新管家是少言冷淡的性子,不会故意不理人,但也别期望她会热络待人。

  既然吃饱喝足,也许他该马上回公司,还有好多报表要看,傍晚还有工作会议要开,好多好多的事要忙,如果他不想今晚又在公司留到三更半夜的话,最好立刻走。

  他是想走的,但却没有行动,就站在流理台边,一时想不出任何话跟她说,只好看着她洗碗的动作不语。他想,在吃了一顿美味大餐之后,他应该更慎重的感谢她与赞美她,毕竟她是个管家,却有着如同专业厨师一般的精湛厨艺,真是太难得!所以,就算面对她的冷脸,他还是要说——

  “咦?这水龙头换新的了?”没料到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一句。他没想到要说这个的,但这个突然的发现让他发现他惊讶到只能冲口而出。从亮晶晶的水龙头开始,他目光流转在厨房四周巡视,讶然于这里的焕然一新。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竟都没发现!“不止是水龙头,整间厨房都像新的一样!怎么办到的?竟然将这些器具都变得像新的一样!连瓷砖的缝隙都刷回白色,我记得它本来是黄褐色的。”李从谨惊叹。

  奉姎看向他,不理解他干嘛如此激动。

  “这些本来就该是这样,不是吗?”她没有本事将它们变成新的,不过是恢复原来本色而已。

  本来就该是这样?!不是吧?李从谨见识过许多厨房,其中更不乏富豪家的超豪华厨房,但没有一个厨房用具可以在使用多年之后,看起来仍然像新的。

  “奉姎,如果你是个厨师的话,一定是最顶尖的那一个!你可以考虑改行,往厨艺界发展。”来参加认为奉姎选择管家的工作真是太可惜了。

  奉姎闻言一怔,一双好看的眉毛忍不住微微拧起。将水龙头关好,抽了条干净的抹布慢条斯理的擦着手上的水汽,转身淡淡的直视他,说道:“是不是最顶尖那一个我不知道,也不冀望,不过,我已经是个厨师了,不需要改行。”

  ——为什么一个专业的厨师回来当管家?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服务食客的热情。

  那天,在他收拾完惊愕的情绪,准备出门去公司前,李从谨忍不住这样问了奉姎,而奉姎在想了好一会儿之后,语气淡淡的回道。

  那时她一定不知道,当她说着这些话时,眼中有着满溢而出的落寞与倔强,像是对自己失望,又像是跟谁赌气。

  李从谨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员工产生过私人方面的好奇,但是奉姎那日的模样却总是在心底挥之不去。

  那其实是个很淡的印象,在明亮的秋阳下,站在阴影下的她淡的像是一抹影子。他以为自己没有记住离开前再度回眸望他的那一眼,可是每当他闭上眼睛休息,或者在工作空挡脑袋勿须为一大堆数字运转时,就会想起她那时的样子。

  回想起她,不在于她有多美,或性格多么特立独行,不同类型的男男女女他见的多了,优秀而有特色的更是不在话下,他不会因为她长相秀丽而特别紧记在心。会不时想起她,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被她煮得美食喂饱在前,接着又得知她这个管家其实是个拥有厨师执照的正牌厨师,然后,他们道别,她站在厨房的纱门边目送他出去,而他走到转弯的地方,偏又回头望了她一眼,于是记忆就此深铸。

  所以,从来不打探员工与工作无关的原则,终于在今天打破,同时也跌碎了友人的眼镜——

  “不会吧,从谨。你真的是我认识了十几年的那个李从谨吗?你是冒充的吧?”当初帮李从谨火速找来管家救急的林至刚,知晓了李从谨居然在向他打听管家的事,夸张的音调从电话那头远远传来。

  李从谨有丝无奈的笑叹道:“至刚,别玩了,我是真的想知道这位奉姎小姐是什么背景。她是个厨师,应该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你的人资档案里记录的情况是怎样,可以跟我说一下吗?”

  “啊?她亲口告诉你她的职业是厨师?怎么可能?”林至刚这回的惊讶货真价实。

  李从谨敏锐的从他口气发现一种熟稔,直接问:“你本来就认识她,是吗?”

  “呃……这、这不重要吧。”有点淬不及防的结巴。

  “不,很重要,我觉得这样更好。这样一来,我从你这边听来的信息会比较接近事实。”

  “唉,我又还没有承认我认识她……其实也不算认识……好吧,反正我要说不知道她,你也不会信,就不浪费时间了。要知道,我们身为职场精英,时间以金钱计算的话,那可说是一秒几十万上下吧。”

  “至、刚。”李从谨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把朋友的名字叫成重音。

  “好好,我说,我当然会说。不过,老朋友,我先问你,你是基于什么心态想了解奉姎?请你慎重回答,因为答案攸关着你可以知道得多仔细。”

  李从谨为之沉吟,其实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打听奉姎的事,当他不由自主的牵挂,还没理清它代表什么时,就先这么做了。

  “……如果我说我还没有弄清楚自己想干嘛,你相信吗?”

  那头明显的愣了一下,然后语气变得有些慎重,还慎重得很肃穆的样子。

  “从谨,我觉得你可能快完蛋了。”

  “说什么啊你?”

  “我说真的。那个奉姎……我先声明,我并不认识她,但却知道她。我家跟谈们奉氏有渊源,所以对于他们这些核心人物都有所耳闻。你现在先别问我什么叫奉氏,那故事实在太长了,等你安排出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再来好好听我讲古吧。现在我先告诉你,奉姎的基本人事数据如下:

  第一,七岁之后父母都不在了,她被奉家的家主收养。

  第二,她原本姓陈,后来要求改姓奉,从这里你可以看出,奉姎并不是正统的奉氏人,血缘非常的远……跟我一样。那个奉姎,由于幼年时不好的遭遇,养成个性上的孤僻,致使她进入奉家之后,适应得不太好,人际关系有点糟,一直都是独来独往。

  第三,她十九岁时完成第二阶段厨艺学习,现在进入五年期的在职服役阶段,这段时间之内,她必须做足四年的实际工作天,才能正式结束学徒身份出师。虽然她已经出来工作六年了,但真正的工作天数却还没有满。

  第四,她之前工作的地方都是大饭店和知名餐厅,做得都是二厨,每份工作最长不超过十个月。据说都是在主管打算升她当主厨时,递交辞呈。

  好了,基本上就是这样了。喔,顺便奉送一个小八卦:奉姎最讨厌的人是奉总管,最喜欢的人是前任奉主与现任的代理奉主。”

  “奉主?是当年收养她的人吗?”

  “是的。不过前任奉主已经不在了,那个人是奉姎最崇拜的人,可以说奉姎是为了她而选择当厨师的。”林至刚声音也带着些遗憾。

  最崇拜的人?难以想象冷情如奉姎,竟然也会有喜欢崇拜的人。李从谨感觉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不会死快中午了,肚子有点饿的关系。

  “那个奉主……是男的吗?”李从谨问得有些艰难。

  “当然不是!奉氏的奉主这七八十年来都是女的,不会有男人。”所以现任的男奉主只能是代理,永远不会有机会真除的一天。林至刚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至刚改天真的找你出来聊聊了。”虽然林至刚说得很清楚,但现在听了这些之后却想知道更多。既然如此,短聊便无法满足他,今天时间实在不恰当,还是面对面谈比较好。

  “没问题。”

  “那好,我们约一下时间,这个月你那天晚上有空?下个月也行。”

  李从谨很快打开行事历跟林志刚敲定时间。熟知好友行事风格的林至刚也只好乖乖的在那边确定时间。在准备结束通话时,林至刚说:

  “我希望你对她的好奇就仅仅是好奇,不要涉入太深。我得先提醒你,奉姎非常难追。别说她们奉家女性简直像活在另一个星球,就算追到了,也是一个新困难的开始,你最好不要走到哪一步。”

  当然,这只是无用的忠告,彼此都知道。

  要是可以往哪一步走去,此时此刻李从谨压根儿不会打这一通电话。

  每到用餐时间,李从谨都会特别的思念奉姎。

  可惜现在已经吃不到她亲手煮的食物了。就在他连续几天“除外洽公,错过午餐,刚好在家附近,于是回来找剩菜吃”的夺了奉姎每天下午煮出来的美食之后,奉姎终于完成了她对李家菜单得到拟定,而李从谨的成果则是体重增加了三公斤。

  然后,她不再煮食,而是训练赵大妈依照她设定的菜单主厨适合提供给全家人的食物。虽然赵大妈仍然怨声连连,但学习上倒是非常勤快,平白有人可以教她煮出好吃的不得了的菜,虽然被操的很累,但收获是丰硕的,再傻的人也会把握这难得的机会。所以就算在食材的挑选与清理上有多如牛毛的规矩要求她边照着做,容不得半点马虎,让赵大妈得花比平常煮饭时多两倍的时间做这些琐碎的事,她也甘之如饴。

  奉姎不煮菜了,然后,李从谨多长出一寸的腰围又缩回正常尺寸。当然,不是说饭菜不好吃了。其实在奉姎严格的调教下,赵大妈的手艺之精进,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从普通至极的家庭主妇菜色,变成可以开小餐厅卖家常菜的水平,这进步是惊人的。

  但尝过了奉姎亲手创作出的原版菜品之后,再吃到赵大妈这个学徒作出来的相同作品,口感上当然有很大的差异。所以他的食量又回到原先的标准,身上好不容易养出的脂肪自然也就轻易在庞大的工作量中消耗一空。

  其实他每天都想提起勇气要求奉姎帮他煮菜,但却知道一旦开口后,必然会得到“我是管家,不是厨师”这样的响应。更何况,拥有好手艺的她,也是跟着大家一同吃赵大妈煮的三餐,并没有单独为自己做好料的吃。连对自己都如此苛待的人,又怎能请求她为别人做出职务以外的服务?

  现在想想,她亲自做菜的那几天,真是毕生最美好的回忆之一——秋阳艳艳的午后,宁静的宅子一隅满溢着食物香气,而他站在纱门外轻叩着门,笑着请里面那个表情错愕的女子帮他开门,然后他就变身成童话故事“七只小羊”里的那只野狼,扑进屋去,将美食搜刮一空,再扬长而去……

  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肚子饿让他心情有点不好,多想点有趣的事,可以提振一下他低落的心情。

  好了。该继续工作了!

  “扣扣!”门外的工读生助理妹妹再度来拜访,做着每天早上十一点的例行工作:

  “李总,中午要帮你订便当吗?”

  “今天不用,我等会要去‘向荣’送数据,应该会在外面吃完再回来。”

  “真可惜,今天好不容易抢到那家超好吃百元便当二十个名额。本来想说分你一个,包你吃了一定会上瘾。”

  李从谨听了,隐约想起上星期美蓉就跟他提过有一家好吃到不输餐厅提供的商业午餐的便当店,似乎还限制数量,每天只做上百个出来贩卖。

  “抢?什么便当这么跩,跟他买饭盒还得让花钱的人用墙的?”

  “因为真的很好吃啊!一天只供应一百个,光我们这栋办公大楼几十家公司行号就有上千名员工,大家都想买,又互不相让,就只好决斗了!”美蓉以夸张的肢体语言形容道。

  “决斗?这么惨烈?”李从谨好笑道。

  “当然,你要知道我们这些办公室小妹也是有江湖的,大家每天都在抽签、猜拳,勾心斗角中争取百元便当的购买权。我昨天猜拳一路通杀,所以得到二十个名额,这很难得耶!你真的不吃?机会错过不再来哦。”

  “不了,谢谢。”

  “不要就算了,反正没吃到算你没福气啦。”再度推销失败的小丫头垂头丧气的离开,找别人去了。

  没福气?有这么严重吗?他不是不相信美蓉盛情的推销,毕竟小丫头的挑嘴也是出了名的,她说好吃的便当,就肯定有它物超所值的地方。不过对他而言,这不是很严重的事,在外头,吃什么还不都是一样。再者就是……反正不是奉姎煮的,其他吃什么都没差,外头的美食他吃多了,再好吃也不就是那样。

  摇了摇头。还是快点工作吧,等会还要出去呢。

  同样的上午十一点,奉姎领着厨娘以外的两名员工努力整理屋子。

  这是每天必做的功课,无论前一天收拾得多好,第二天起来,一定会看到再度变成垃圾场的环境。高凯琳明显的是跟奉姎卯上了,每天变出不同花样来为难她,比起前几天拿一个大蛋糕砸了满客厅来说,今天只是把一颗羽毛枕拆散,算是好处理多了。

  好不容易忙到一个段落,围裙口袋的手机突然想起来,她接起,还没“喂”出声,那头就十万火急的扬声问道:

  “你在忙吗?有没有空?”

  “当然忙。没空。”冷淡。

  “没空我也不管!这次你得帮我!拜托!”

  “奉嫣,你打错电话了,我是奉姎,不是奉婕或奉薇。”表明身份就要挂断——

  “求求你别挂!奉姎,我当然知道打的是谁的电话!我现在联络不到别人拉!要不是逼不得已,我怎么会打给你!看在我鼓起勇气打给你这座冰山的份上,帮一下忙吧?求求你,我快要跳楼了!”

  “好,我帮你。你打算在哪座楼跳?我可以打电话给119,不然通知殡仪馆也可以。”这个奉氏里的晚年缺钱妹,一定又是接了一堆兼职的工作应付不来,只好急巴巴四处找人救火。奉姎从来不跟她参合,拒绝成为此妹救火队的长备名单之一。

  “在我这么着急的时候,不要讲冷笑话好吗?反正你快过来!还有,过来之前先去菜市场帮我买小白菜,至少要买十把,要快!一定要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一定哦!”为了防止奉姎拒绝,所以飞快把电话挂断。

  奉姎瞪着手机,眼泛凶光、嘴角直抽搐。


第四章

奉姎将小面包车停在一幢双子星造型的办公大楼前,运气还不错,正门口刚好有一个停车格空着,她很快的停进去。真好,方便她卸货。

虽然满心不愿,但她仍然还是过来帮忙了。实在难以理解待在蓝丝绒那种高待遇的地方,为什么还需要在午餐时兼职做便当买卖?就像,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奉嫣永远可以把自己搞得一穷二白之后,再拼命工作抢钱,抢完钱之后,再努力去败光,这样的恶性循环到底有何乐趣可言?

当然,一个人想要怎样过完自己的人生,旁人无从置喙,可是老是把自己的工作“分享”给同门一齐来“体验”,那她就很有意见了——尤其这次终于连她也无法幸免。

心情很差,但奉嫣可不管她心情如何,逼着奉姎在她那边的厨房里帮忙做了两样菜,接着盛装便当。一百个便当制作完成之后,以为可以走人了,哪知道还得当搬运工——因为奉嫣今天必须提早去蓝丝绒上班,加上她一堆打工结识的朋友今天刚好全都挪不出时间,没有人可以送货,自然全交给她了。

这也是奉姎此刻会来到这幢大楼的原因。老实说,奉姎感到很羞愧,她居然在上班时间开小差,而开小差的原因是为了跑来帮别人代班!这种荒唐至极的事,也只有奉嫣这个女人可以理所当然的逼别人干出来。

绝对不会再有下次!她在心底对自己发誓。今天她一定是被雷劈到了,才会心软的屈服在奉嫣的哀求之下,活该受到强烈的道德感谴责。

绝对!绝对不会再有下次!她咬紧牙,坚定立誓。

将一百个便当提上小推车,推进办公大楼,在柜台处登记了名字,然后上楼送货。她只想快快送完快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幸好奉嫣接的订单只集中在这幢大楼,看了下手上的公司行号与楼层,不太多,只要送十个公司就可以了。

从下往上开始送,五楼、六楼、十楼、十七楼……最后是十九楼。

电梯抵达十九楼,门一打开,正对着一间公司行号的大门,左右再无其它公司。奉姎随意打量了下,看来这间“康诚会计师事务所”挺有规模的,从它独占一层楼面就可以知道。她将推车推放在电梯边,一手拎起相当沉的便当袋,走进这间公司,对门口的总机小姐道:“二十个便当,总共二千元。请签收。”

“哇,终于来了!好香哦,别家根本不能比!”办公室小妹美榕小姐很快乐的从柜台后面冲出来,利落的交钱、签收,然后——“咦?之前没见过你耶,美女,你好漂亮。”

奉姎并不习惯听到这么直白的赞美,尤其是针对外表的更没有,所以她不知道该不该回一句“谢谢”,因为她不觉得这算是赞美,听了也不会感到窃喜。但这个小妹妹又是那么的真心诚意……算了,略过。如果她的感谢不是也相同出于真心,那客套的道谢就不必了。

“谢谢惠顾。”事情办完,走人。

“啊?喔,好的,拜拜。”发现美女属于冷色系,不苟言笑,很有眼色的小妹也不敢造次,乖乖说拜拜。不过一双亮晶晶的大眼还是瞅着美女直看……嗯,脸蛋好、身材好、走路姿势很笔挺,看起来好有气势喔……

“奉姎?!”

就在奉姎准备离开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

赫!奉姎被吓到,不是因为被突然叫名字,而是……叫她名字的声音出自她现任雇主!

所以说歹跑不可行,坏事不能做,上班别摸鱼……真是至理名言!生平第一次摸鱼就被逮到,她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李从谨会在这里?!这世界也太小了吧!

“李先生。”虽然心中正在惊涛骇浪,但奉姎脸上还是险险保持住平静的表像来面对她的老板。

“你怎么来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李从谨刚进公司大门就看到奉姎的背影,直接就脱口叫她。先是带着一点喜悦,接着想到她有事也不登三宝殿的性格,难道家中终于发生了奉姎再也不能忍受的大事了?惹毛她的是天天找她麻烦的凯琳?还是喜怒无常的敏敏?

呃……这倒是个好台阶,顺着下来,就朦过去了。但她不喜欢说谎,挣扎了三秒,还是老实道:“家里没事。我来送便当。”

“李总,这就是我说的超好吃便当哦。是不是很香?”美榕小妹很兴奋的指着柜台上的便当说道。然后大眼睛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好奇的问道:“李总,你跟这个美女住在一起喔?”耳朵很尖的她有听到他们说出“家里”这两个重要的关键词哦。

李从谨拍了拍小丫头的头,打发她道:“乖,到里面找个苦力过来帮忙提便当进去,这太重了,你一个人提太辛苦了。”

“好啦。”小妹只好乖乖走人。

很快的,小妹领着一名年轻男职员出来将便当搬了进去。终于这里只剩两人,可以好好谈话。

李从谨想了想,问道:

“这是你经营的……副业?”

“不是。是临时帮朋友的忙,被抓来送货。”她低头,一副什么话都招,什么罪都认的气短样。

其实李从谨并不在意员工偶尔在上班时间办些私己事,打混摸鱼总是难免,只要正事没有耽误就好,所以在这里看到她,心中只有喜悦的情绪,哪会责难于她。不过看她心虚不已,一副任君宰割不抵抗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有点顽皮的故意问她:

“你很不自在?”

“……”废话。

“其实……我并不介意你发展副业。”这是实话。

“……”她又不是奉嫣那个万年缺钱女,没有这个需要。

“嗯,今天的便当里,有你煮的菜吗?”期待她点头说有。

“有二样。”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

“哪二样?”

“……炒小白菜和……蛋皮肉卷。”不甘不愿的如实告解。

“那很好。”他眼睛一亮,很高兴自己是饿着肚子回来的。想到里头那二十个便当正在被瓜分,心中隐隐有些着急,虽然很想多跟她聊聊,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嘛……吃饭皇帝大,还是顺从生理需求好了。“已经中午了,你也快回去吃饭吧。”

如蒙大赦!“好的。李先生再见!”说完,人也化成一阵风刮了出去。

李从谨看着她拉着推车进电梯之后,才以竞走的速度转身进入办公区,投入抢劫这个很不可取却很剽悍的行业——

“啊!人家的午餐!”惨号。

“美榕,乖,这是一千块,你到楼下的知名餐厅买份豪华的套餐吃,李大哥请你。”

李从谨很难得有准时下班的时候,他的工作实在太多,不止是事务所的工作——老实说事务所的工作并不会造成他的负担,他有很得力的合伙人和一票兢兢业业的下属,每年只有在会计年度的结算和报税期间会忙到人仰马翻之外,其它时间倒还好,主要是他还有其它工作如:高凯琳的经纪人(业余的)、高凯琳和曹敏敏的理财经理人(还是业余的)、父亲公司挂名财务部副理、继父公司挂名的会计部副课长、以及外公公司的小股东兼财务顾问等等杂七杂八的副业。

这些总起来非常风光的头衔,他从来不想要,但却推也推不掉,尤其是父母两边给的补偿性职位更是无从推辞起。若是纯粹坐领干薪不必去上班的虚衔也就罢了,偏偏还是那种必须假装很忙的虚符才累人。起因全是来自父母怕他觉得被冷待,于是总会丢一些不怎么重要的工作给他忙,有事没事召他到公司开个会,不时让他感受一下“被重用”的实质感。

所以李从谨常常忙到三更半夜,钱是赚得不少了,但长久这样下去,他大概直到进棺材都没有时间可以享受钱财带来的好处。还好他物欲不强,还好他兴趣不广泛,还好他还算喜欢工作带来的成就感,还好他……还满任劳任怨的。

不过,今天他决定等五点的打卡钟声一响起,就要回家。

现在,时间已经朝五点整逼近,时针即将在“5”这个数位上定点,就差三十三秒……他已经收拾好公文包,往外移动了。在所有员工诧异的侧目下,李从谨脸色镇定的走到打卡钟前,抽出自己的卡,排在办公室助理美榕小妹妹身后,准备当公司第二个下班的人。

“李总,我是赶着去上课,你赶着去哪里?”美榕小妹妹问出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当然是回家。”五点正的钟声响起,他催促道:“快点打卡,我等着用。”

“你是老板耶,那么早走好吗?”大家都还留在公司忙耶。

李从谨打完卡,顺着小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每个人都怔怔的望着他,好像他头上开了朵花。他笑了笑,没有多想,便说出了网络上被票选为最不上道老板之机车名言:“没事早点下班。大家再见。”

——切!没事谁会留在公司啊?仿佛有人在他身后嘀咕。

归心似箭的李从谨什么也听不到,不过,就算他听到了,也只会一笑置之。虽然对员工很抱歉,但他现在只想回家。

“你们听过‘秋实集团’吗?”家务助理张文芳捧着一本美食杂志走进厨房。

“听过听过,当然听过!那是很大一家美食相关的连锁企业!从高级食材的进口代理,到顶尖厨师的经纪中介,全省连锁美食教室等等,更别说秋家专门出俊男美女的厨师了。我看过秋家家主秋星华上过电视……啊!我们凯琳姐也专访过他啊,那一集的题目就叫——‘厨界NO.1美男’,真是帅呆了!”正在给柔柔准备点心的邱小姐激动的回答道。

“对对!就是那个!超有名的秋厨世家!这次美食杂志有他们家族的专题报导,真的每一个都长得挺好看的,还常常在国际上拿奖,听说有制作公司一直想帮他们规划演艺圈的事业,说随便找几个俊男美女出来,一定会红。好厉害!”

“如果拍那种类似于‘美味的关系’美食偶像剧的话,当然会红!”

两个年轻小女生激动而快乐的八卦着。

“嗯哼!”这时坐在一旁挑菜的赵大妈,忍不住清清喉咙引起别人的注意。

“赵嫂,你也是秋厨世家的粉丝吗?”张文芳惊喜的问。

“咳!那是当然。”赵大妈略带得意的炫耀道:“不过我可不是像你们这样从报纸电视上认识他们。我哪,是真正见过他们,还认识他们哦!”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两个小女生惊呼。“赵嫂你乱说的吧?”

赵大妈高声嚷道:“我怎么会乱说!我不是说过以前在办桌公司当过厨助吗?那就是在秋家!我大姐嫁到他们家,所以我家跟秋家是姻亲,认识他们也很正常啊!”满意的接受大家不可置信的眼光,接着道:“说起来那个秋星华还要叫我大姐一声堂嫂,他是我大姐那个辈份里年经最小、又是最优秀的男丁,我小时候看他就知道他以后会不得了。还有,跟你们说,我大姐生的女儿叫秋立莲,也是个大美人,今年刚从秋实学苑出师的新厨师,跟现在很红的秋盼兮同辈,以后一定也会成为很有名的大厨师!”

“哇!太神奇了!赵嫂,那你再多说一些他们的事好不好?尤其是大帅哥秋星华,他有没有女朋友了?还有,他到底几岁了啊?有人说他三十,有人说他四十了,都在猜耶!但他好像不肯明说,所以大家都不知道。”邱保姆央求着。

“哎啊,那个我不好说啦,你们别问了。”其实她也不知道。

“那不然你说一下秋盼兮啦!八卦杂志不是写说她正在被一个超有钱的富家少爷追求吗?还包下她专门为他煮饭有没有,是不是真的啊?”张文芳好奇的问。

“这个我是真的不清楚。不过秋盼兮一直有很多人追的,再多加一个富家少爷也不意外。”赵大妈理所当然的说。

“厚,难得你认识那种大厨师,却什么都不知道哦!”好失望。

“什么不知道!?我知道的可多了,都是大事,而且还是厨艺界不为人知的秘辛,才不是这种没意思的小八卦。”赵大妈打鼻腔哼出权威的声音。

“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快说快说!”张文芳与邱保姆连忙凑上前追问。

“跟你们说哦……”赵大妈左看右看,发现管家大人还在厨房外面整理她种的那些香草菜叶什么的,没有理会她们这三个人此刻的忙里偷闲,于是放心的哈啦起来:“是这样的,其实对秋家来说,上电视啊、出名啊,都不是很重要的事,秋家最希望的是有一天可以挑战厨艺界的传奇——奉家!”

“什么奉家?没听过。”

“你们没听过是正常的,因为你们不是厨艺界的人嘛。奉家啊,是一个很神秘的家族,听说厨艺出神入化,传承了三四百年,他们的祖先甚至曾经在皇宫里当过御厨呢,说是食神世家也不为过。所以秋星华一直在找奉家的人,想跟他们一较高下!人家武侠小说中那种高手不是都要跑华山论剑吗?所以一旦找到奉家的厨师,两个世家的世纪对决,可不就叫华山论厨,对吧?”

“哇!这么严重!那找到人没有?”邱保姆与张文芳同声咋舌。

“有啊,我听我大姐跟我说……哎,我大姐是从她女儿那里听来的,所以消息保证正确。就是啊,秋盼兮找到了一个名叫奉姁的女厨师,是奉家嫡传的弟子,这消息让秋家上上下下都惊动了,秋星华还特地从国外赶回来呢!现在秋芷心她们正在努力运作,看能不能把奉姁请出来比厨艺,到时候秋家一定会把‘华山论厨’办得风风光光、举世皆知,这才叫厨艺界秘辛、最了不起的盛事呢!”

“啊!好神奇哦!现实中居然有这种事!简直像在演《中华一番》。”

“赵嫂,到时候如果真的有这场比赛,你可不可以带我们一起去看?拜托!”

“哎啊,我都不一定能去呢——”

“好了,该工作了。”奉姎打开纱门走进来,开始交待道:“美华,你该到楼上把柔柔抱下来吃点心了;方芳,你该出门去接开慧回来了,你别让她在才艺班那边等太久。赵嫂,开始煮菜了,六点整要把所有的菜都端上桌,你现在开始动作还来得及。”

三个虽然与奉姎不甚合拍,但又隶属于奉姎管辖的员工,只得乖乖照办。各自交换了个眼神,很快做鸟兽散。

奉姎留在厨房一一检查赵大妈处理过的食材,确定清洗与处理的方式都有按照她订下的标准化作业完成之后,才转身离开。

“啊……奉小姐。”赵大妈突然叫住奉姎。

奉姎停住脚步,转身看她。

“呃……是这样的,我是想……奉小姐你也姓奉,你厨艺也好,呃……你知不知道厨艺界有个奉家?”吞吞吐吐。

“知道。”她平静无波的回答。

“是、是哦……哈哈……”干笑。有的人就是很难聊天。赵大妈后悔叫住奉姎了,即使好奇得要命,也不该叫住她的。

“还有事?”

“没有!”哪敢有?!就算心中狂想知道奉姎到底跟奉家有没有关系,也不敢问啊!

“那你忙。”奉姎说完,走了出去。

非常难得的,晚餐时刻,住在李宅里的成员都到齐了。

李从谨五点四十分到家;高凯琳六点五分回来;曹敏敏难得的在六点半下楼用餐。奉姎虽然惊讶,但也能很快将座位重新安排好,幸好李家的餐桌本来就很大,足以让十二个人同时坐在一起用餐,所以奉姎这些员工不必挪到厨房吃饭,还是跟主人家共进晚餐。

李从谨不是个爱摆谱的人,当然不会学那些大户人家搞排场,非要家里的员工和雇主家分桌而食,甚至让员工随侍在侧看着他们进食,来表现出身分地位的不同。

不过他们这几个从来不在晚餐出现的人,突然回家吃晚饭,仍然是给奉姎造成了一点小麻烦。因为饭菜煮的份量都不够多,而且也没有针对他们而提供的菜色,今天桌上的菜大多是为小朋友准备的,比如照烧汉堡肉、蜜汁棒棒鸡腿、烤奶油马铃薯、雀巢糖心蛋等等造型可爱又甜味较重的食品,完全是为了迎合小朋友的喜好而量身打造。

当然,这些菜品成人来吃也不是不可以,但肯定不会合口味的,所以身为管家的人自然要立即做出处理。她马上领着赵大妈走入厨房,利落的动作起来——

“这是什么?”曹敏敏气弱的声音虚虚然的发问。

“这是低脂优格色拉。”赵大妈将一盆相当具份量的色拉放在曹敏敏面前后,再走到高凯琳身边,将托盘里的另一小盆色拉放在她面前,主动说明道:“这是薏仁色拉。”

高凯琳哼了一声:“恶,什么薏仁色拉?听都没听过!”然后叉了一块百合吃下:“一点味道都没有!”叉子在盘子里拨来拨去,将漂亮的装盘搅成恶心的模样。“这种东西能吃吗?真恶心!”接着,指着几乎只能算是装饰用的鸡肉丝大呼小叫:“怎么有肉?!我不是说我在减肥,任何一种肉都不吃的吗!给我拿走!”盘子一推,像是满肚子火还没法消,眼睛瞪向对面那个正默默塞着食物的女人,叫道:“曹敏敏!你当自己是牛还是羊啊?给你这么一大盆草叶叫你啃,你就乖乖啃,这算什么?别吃了!撤下去,叫那个跩得要死的管家给你上点能吃的!”

曹敏敏根本不管她,径自缩在自己位子上,静静啃着眼前一大盆的色拉。

赵大妈如高凯琳所要求的,将色拉撤回厨房。然后很快又上菜了。这次送来的是两杯蔬果汁,以及一盅汤碗。大杯的蔬果汁放在曹敏敏桌上,小杯的放在高凯琳面前,而汤碗,则是属于李从谨。

李从谨好奇的将汤碗的盖子打开,发现里头竟是一个大汤包!他没见过这样的汤包,感到稀奇得不得了。

这汤包约有一般豆沙包那么大,刚好将整个汤碗塞满,透过薄薄的皮可以看到汤包里面的鲜美汤汁正在流动,只要拿筷子轻轻一戳,那鼓塞整个汤包的汤汁立即就会流满汤碗,变成一道汤品。

好香……李从谨深深闻了下,迫不及待的拿起汤匙吃起来。因为太沉迷于美食中,以至于忘了前一秒本来打算说凯琳一声,要她别故意找人麻烦,结果……忙着吃,就忘了。

“舅舅,你在喝什么汤?怎么那么香!”已经吃完一碗饭的高开慧忍不住问。虽然满桌美味的食物已经让她很满意,但看到舅舅一脸享受的喝着别人没有的汤,忍不住也咽了咽口水,很想也吃一口看看。

“这是蟹黄干贝汤包。很鲜。”见赵大妈又帮他们三个大人送食物出来,开口问道:“赵嫂,厨房里还有没有这种大汤包?给大家都来一份可以吗?”

“都有准备。不过奉小姐说每个人的进食情况不同,所以才没让我同时送出来。”赵大妈边将主食送上桌,李从谨的是一份干炒河粉,高凯琳的是荞麦蔬菜拉面,曹敏敏的则是份量较足的海苔蒟蒻卷一大盘。

“我有说要吃面吗?她干嘛自作主张,我不吃!”高凯琳指着才放到她面前不到一分钟的面道:“撤走!”说完,喝了口唯一没有被她退货的蔬果汁,然后批评道:“真难喝!”

“高小姐,那你想吃什么?你说一下,我们马上煮。”赵大妈无奈问道。她当然知道高凯琳会这么挑剔的原因只是为了跟奉姎过不去,但她这样找麻烦,轻到的是她老婆子啊。

“我哪有想吃什么,反正就是不可以害我发胖的就成了。你叫管家想办法吧!我可一时想不起有什么想吃的,反正有什么你端上来就是了,我一点都不挑。”高凯琳哼笑。

赵大妈听了只能苦着一张脸,心中想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饭……

“赵大妈,等一下!我妈不吃这碗面,我吃。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我要吃。”高开慧连忙阻止赵大妈收拾的动作,将整碗面捧了过来,看到一旁的柔柔也很渴望的看着面,笑道:“柔柔,你也一起吃。好不容易奉阿姨亲自下厨呢!她的都好好吃,可惜她不常煮。”边说边拿过柔柔的小碗,舀了一些给她,问道:“要不要姐姐喂?”

“啊,我来就好!”邱保姆连忙放下自己的碗,接过这个工作。

“好好吃哦!对不对,柔柔?”高开慧学日本人吃面那样,将一口面条狠狠吸进嘴里,发出好大的声音之后,以很夸张的语气发表感言。

“对,好吃!”柔柔习惯应和姐姐的每一个问句,也笑得好开心。

有人开心,自然就有人不开心,高凯琳斥责女儿道:

“开慧!你今天晚上吃太多了!你已经吃了一碗饭,还配了一大堆高热量的菜,现在又在吃面,你不怕肥死吗?”

“不止咧,等一下还有大汤包吃!肥死有什么关系,有好吃的东西最重要!”现在的小孩子都很有主见,才不管大众的喝斥。何况她当然看得出来老妈就是想找奉姎麻烦,真是太幼稚了。

“不许再吃了,你——这是什么?”看着赵大妈将一份粥品放到她面前。“你给我粥?现在是吃晚餐,干嘛煮粥?恶,里头一块一块的是什么东西?”好嫌弃的口气。

“这是淮山枸杞粥,用老母鸡汤熬的,很养生又能减肥。”赵大妈叹了口气,说道:“奉小姐已经关火了,如果你还是没胃口的话,那也没办法了。”

这时奉姎手上端着托盘出来,将最后一道汤品分送给其他还没吃到汤包的人。工作完成后,坐回自己的位子开始吃饭。

看到餐桌上每一个人都吃得兴高采烈的,唯一没有享受到进食乐趣的高凯琳当然万分不爽,厉声质问奉姎:

“喂,管家,你是怎么当家的?我还没吃到晚餐呢!”

“凯琳,你想吃的东西要是厨房里没有的话,我出门去帮你买吧。”李从谨吃完晚餐,抽了张面纸拭嘴完说道。

“从谨,你在说笑吗?家里有管家有厨子,还要出门买东西吃,这像什么话?那我们请佣人做什么?”高凯琳高声说道。

“凯琳,厨房为你做出的餐点,都给你撤下了。奉小姐和赵嫂尽到了服务你的责任;而你,则可以开始想你决定吃外面哪间餐厅的料理了。”李从谨很公平的说着。

“从谨!让我饿着肚子,怎么能说管家尽到了她的责任!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我每天跟你说她的恶形恶状,你就是不肯处理!你今天亲眼看到了,她做出这些恶心得难以入口的东西给我,分明就是在整我!你还站在她那边,太过分了!”高凯琳情绪突然失控,双掌重重拍打在餐桌上,所有用餐中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哇——”柔柔当下被吓哭出声,双手伸向奉姎寻求安慰。

奉姎将她抱起来,拍了几下,交给邱保姆,道:“把柔柔带上楼。”也对张文芳道:“你也把开慧带上楼。”

“我不用啦——”已经很习惯见到母亲变身为暴龙的高开慧才说了几个字,就在奉姎淡淡的一瞥之下,乖乖的由着张文芳牵着上楼去跟柔柔作伴。

高凯琳今天心情很差,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奉姎给解决掉,所以冷眼看着奉姎将所有旁人与小孩都打发离开餐厅,她自己甚至也走向门口时,叫道:

“奉姎!你站住!别想逃开!”

“凯琳,你这是在做什么?”李从谨很不喜欢凯琳这样——虽然本来就不喜欢她一气起来口不择言胡乱骂人的性格,而现在她针对的人是奉姎,他更是无法忍受。他伸手拉住凯琳的手,不让她冲向奉姎。

“凯琳,你——”她的手……怎么有点烫?

奉姎虽然走向餐厅门口,但并不是为了逃开,而是要将那扇与客厅相连的门给关上。如果高凯琳一直以这样的音量说话的话,为了小孩子身心健全发展,还是将门给关紧一点,至少能起一点隔音的效果。

原本坐在一角安静进食不说话的曹敏敏,在吃完超量的食物之后,无视周遭剑拔弩张的情况,默默挪动自己肥硕的身躯,打算从餐厅消失——

“曹敏敏,你别走!你也很讨厌这个莫名其妙的新管家不是吗?她还把你气哭好几次对不对?每天给你吃的不是草就是菜,把你当牛羊养着,你现在都吃不到巧克力和奶油蛋糕了,因为这个可恶的女人不允许!今天我们一定要做个了结,要让从谨知道这个女人在家里是怎样的作威作福!你就算不肯说话,也要站在我身边帮我作证!你不许走!”高凯琳挥开李从谨抓住她的手,转而走过去挡住曹敏敏的路。

曹敏敏涣散无神的目光从在场的三人身上扫过,仍是无言,顿了顿,既然无路可走,只好静静坐回她本来的位子。

“从谨,你看,曹敏敏也同意我是对的!这个女人根本不适合当我们的管家,我希望你再找一个——呜!做什么——”正说得慷慨激昂的高凯琳不意被李从谨探向她额头的手给打断吓住。

“凯琳,你病了。”李从谨凝着眉说道。“你在发高烧,这是你今天提早收工回来的原因吧?你生病了。走,我们上医院。”

“我没有!别拉我,我还没说完——”高凯琳大叫。

奉姎从客厅的钥匙柜里取来车钥匙,见高凯琳还在不甘心的挣扎,并不时的瞪着她,于是道:“我跟你一起去医院,你可以在路上继续发火,我都听得见。”

“奉姎,不好意思,可能得麻烦你开车了。”扶着体力不支的高凯琳,李从谨抱歉的对奉姎道。

“没问题。”点点头,在比出门前转头看向还呆呆坐在椅子上的曹敏敏,对她道:“你回房休息吧。饭后该吃的药,等一下邱小姐会拿给你服用,我回来会检查。”

李从谨虽然已经扶着凯琳走出餐厅,但还是听到奉姎对曹敏敏说的话,不觉一怔。

看来,这阵子家中发生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而这让他感到有些懊恼。

他很想知道与她有关的所有事,然而,甚至连发生在他屋子里的事,他都不知道,看来他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这样真的很不好。

感觉非常不好。

第五章

  清晨六点,阳光自没有拉拢的窗帘投射进来,将她床面照亮了一块,让原本应该再睡半个小时的奉姎,不得不转醒过来。

  眉头习惯性拧起,先是眯眼看着窗口,望向那片过于晴朗的蓝天,然后再转向床头柜上的闹钟,确定现在不是她生理时钟应该醒来的时间。

  但,就是醒来了。她没有赖床的习惯,只好起身。

  她的“员工宿舍”位于李宅一楼靠近厨房的一间客房,房间里配备着卫浴设备。她刷牙洗脸出来,还不想离开房间,只好打开计算机上网闲晃一下。

  计算机才刚开好,就看到任务栏上一闪一闪的,有人在使用skype呼唤她。她看了一下,有些讶异的发现竟是奉姁!这个万年宅女并不常挂在实时通这类地方等人聊天的,今天一大早就挂在这里,实在稀奇。

  “早。”奉姎打出一句问候。

  “小姎姎姎姎~~~~~早安安安安~~~~~~”很快乐又充满朝气地。

  “你手指抽筋了?”奉姎闲闲的打字问。

  “哪有?????”

  “没有的话,你怎么远打个字都可以结巴?”

  “……你是小姎吧?不是我姑妈假扮的小姎吧?还是你被她附身了?为什么这些凉言凉语看起来好眼熟,如果你接下来对我说出招牌的‘退件’二字,那我就可以肯定你就是我那个总管姑妈了!”

  奉姎看得唇角一抽,一点也不想谈任何与“奉总管”三个字相关的话题,所以直接略过。突然想到昨天听到的那个小八卦,于是打字道:

  “我听到一则小道消息,关于你的。秋家人想找你来个‘华山论厨’,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秋家?什么秋家?找我干嘛?”疑惑。

  “秋厨世家,这几年很出名的厨艺家族,常常可以再媒体上看到他们出没。俨然像是新一代厨界领袖,被称为厨界新贵族。这个秋家对我们奉家很有意见,一直想早我们比试厨艺一较高下。”

  “秋家有很出名吗?那为什么我没听过?而且我又不代表奉家好不好,为什么要找我?我只是奉家一尾小小小小的学徒耶!”忿忿不平。

  “你这个万年宅女没听过秋家也很正常,这不怪你。搞不好你连现任总统是谁都不清楚,更别说一个小小的秋家了,不用难过。”

  “什么嘛,我怎么会不知道现任总统是谁,太瞧不起人了!”抗议!

  “好,那我给你出一道选择题,四选一,让你猜猜现任元首是谁——一、蔡英文;二、郝龙斌;三、马英九;四、陈水扁。哪一个?”

  “哼哼!当然是宅界领袖马英九了!在这个宅男宅女称霸天下的时代,跟随潮流的人永远不会寂寞,合群的人呢有福了!”好得意的样子。

  奉姎看到回复,忍不住直笑,好一会才打字道:

  “很精辟的见解,了不起。”

  “那个……嘿嘿,也没有多精辟啦,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_^=……”

  “不哈拉了,回到正题。总之,你知道这件事就成了,因为你是秋家目前唯一逮到的奉家人,他们对你非常感兴趣。要不要迎战随便你,不过依照你宅女的性格来看,你八成不会接战帖。”

  “我为什么要接?我说了我只是学徒啊。何况华山那么远又那么难爬,谁要去啊!”

  “大陆的华山很远又很难爬没错,不过云林也有个华山啊,那就不远也不难爬了,还可以喝喝古坑咖啡、玩玩剑湖山世界。”忍不住逗着这个好玩的家伙。

  “小姎,重点不是哪一个华山比较好爬,而在于——我为什么要接莫名其妙的战帖啊?!接了对我的评分有帮助吗?可以让我不用比赛就直接当上奉主吗?当然不可能。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理会?”那头哇哇叫。

  奉姎正要打字回应,但这时桌上的手机响起,她看了下来电号码,有点印象,但想不起是谁。于是接起——

  “我是奉姎,请问哪位?”

  “奉小姐,我是赵秀梅啦。不好意思,我刚才下楼的时候拐到了脚,现在我儿子正要送我去医院,要跟你请假一天啦。”赵大妈虚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小姁,我得工作了。下次再聊。”

  “我也是,我该煮早餐了!啊!!!我米还浸着,还没放进窝里煮,完蛋了!!!!今天早餐一定会被退货!!!!”那头打出惊慌的字句。

  “别慌,你把浸泡过的米放进果汁机里搅十五秒,再开始煮,这样很快就可以将粥给煮透了。”

  “啊!对喔!幸好你提醒,不然我还真是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办!这样煮出来的粥虽然少了粒粒分明的美感,但重要的是阙大少不会退货啊!只能这么办了。谢谢谢谢!小姎,我忙去了,88!”那头火速下线。

  奉姎也随之下线,关机。心中开始想着早餐要准备些什么,心中有了定案,起身,上工去也。

  “哇!这是什么?好可爱!”高开慧眼睛一亮,指着各色盘子叫着。

  “都是松饼。”将最后一份格子松饼端上桌之后,奉姎对着等在餐桌旁的食客们一一介绍着——

  “你指的那一盘是菠菜松饼,里头卷着的是海苔和维也纳香肠;这是格子松饼和圆形松饼,旁边有枫糖浆可以淋着吃,也可以夹鱿鱼酱、吉士或者火腿;然后这是一口松饼水果串。”品项不多,但份量都很足。

  “这水果串好像糖葫芦喔,真可爱!啊,半月型的菠菜松饼夹香肠也好特别,都好好看耶!真想全部吃光光!对不对,柔柔?”

  “对!”小姐姐的忠实支持者柔柔当然用力点头同意,小嘴里已经塞满了香香甜甜的松饼。

  “造型可爱,又那么香,看起来好吃得不得了,就算是厌食症的人看了也会忘了什么叫厌食症吧……啊!”说到这里,突然顽皮一笑,拿来一只大盘子将各式松饼都夹了一些,将盘子里的食物排得漂亮可口之后,起身道:“我拿上去给我妈妈看一下!”

  “开慧,你真坏!别拿上去了吧。”张文芳惊叫了声。“你妈妈说她只喝去油的鸡汤和蔬果汁,不吃其它东西的。”

  “她都生病了还想着要减肥,不行,我一定要上去引诱她。她昨天打完点滴回来就一直在睡,没有吃东西,现在还敢搞任性。她想要减肥随便她,不过我一定要让她知道我们吃得有多好!”说完,人也跑上楼去了。

  结果高开慧不仅两手空空的下楼来,还把向来绝对不会晨起的曹敏敏给勾引下来了。因为高开慧告诉她——今天的早餐是她最喜欢的甜点大集合!

  其实也没有多甜,松饼本身并没有加太多的糖……当李从谨带着戒慎恐惧的心情咬下第一口格子松饼时,终于放下心的吃起来。他就跟一般男人相同,对甜食的接受度非常小,幸好甜度刚刚好,是他能接受的范围。

  松饼皮烤得很香很酥,夹着火腿与吉士,口感相当好,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的吃下。当他吃完第一份松饼,打算朝菠菜卷进攻时,见到开慧笑得贼兮兮的跑回餐厅,笑问:

  “你的松饼呢?”

  “我趁我妈骂人的时候,塞了一块菠菜松饼到她嘴里,然后把整盘都放在她床头柜上,就跑下来了。我跑到曹阿姨的房门前时,都没有听到我妈的尖叫,我想她应该正忙着吃我送上去的松饼吧。”故作无辜的耸耸肩。老妈饿了,那么久,就不信她抵抗得住美食的诱惑。什么意志力减肥法、嫌弃食物减肥法、催眠自己食物不好吃减肥法的,在美食面前,什么减肥法都是个屁啦!

  “姐姐,好吃。”吃得一嘴枫糖浆的柔柔笑着对姐姐道。

  “那是一定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多吃点!”高开慧幸福的吃着,叹了口气道:“如果每天都可以吃到各种好吃的,那该有多好!”

  是啊,该有多好!

  正在努力进食的众人都暗自点头,并且偷偷瞥了奉姎一眼。

  如果一个小小的五口之家,却需要四个家务人员服务的话,若不是主人家钱太多没处花的话,那就是真的有其必要了。

  奉姎原先确实认为李从谨这些人是钱太多了,才会找来一堆人塞在家中领薪水。而现在不然,她已经深信这个宅子必须有这么多人的协助才能正常运转。

  生病的曹敏敏没有办法照顾自己,她抗拒与任何人产生互动,甚至躲避着与女儿亲近,所以又一个全日制的保姆是必要的,照顾她也照顾她女儿;爱发脾气又爱制造环境混乱的高凯琳,当然得有一个好脾气的家务助理随时将环境整理好,并帮她接送女儿上下学;而,这个家庭里的成人除了生病的曹敏敏之外,全都是工作忙碌的人士,他们当然可以天天外食,但发育中的孩子可不能总是吃着外头调味料过重又不健康的食物长大,所以找个欧巴桑来煮饭也很合理。

  而管家,则是负责将这些人统合管理,并在她们无力完成工作任务时,随时加以支持,让这个家庭运作得井然有序的必要存在。

  对于管家这份工作,奉姎虽然接得不甘不愿,但既然接了,就会忠于职守,即使这是一份很受气的工作,而她脾气向来又很差……

  李宅上下所有人都以为奉姎早晚会受不了高凯琳的挑衅而爆发——除了天真不解世事的柔柔外。但一个月半下来,她没有。虽然脸上仍然没有笑容,看起来情绪永远处在“不佳”的边缘,但她并没有发火过,即使在高凯琳知道了她有厨师执照之后,挑衅奉姎的手段除了每天依然对环境搞破坏之外,还对奉姎的手艺大肆嘲笑,并以嫌弃她的作品、打击她的信心为乐。

  身为厨师,还是一名自负的厨师,认真做出来的作品被恶意嫌弃,不高兴是一定的,但若要她因此发火,是不可能的。在她厨师的训练中,关于遇到“澳客(差劲的客人)”这个课题,其解决方式有好几种,但绝对不包括直接朝食客发火,因为朝食客开骂虽然能够得到一时快意,但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你的作品仍然被当成垃圾侮辱。

  这阵子赵大妈因为脚扭伤,需要多休息几天,索性将前两年累积的特休给一次请完,总共十四天的假期,听说拐着脚出国玩去了。所以,她这个管家开始兼任厨师……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谁知道还是绕回了她的老板行,面对这种情况,无言之余,也只能认命。

  当李宅由奉姎掌厨时,每到用餐时刻,全体人员几乎都会到齐,及时赶回来。

  对于高凯琳这种等级的挑衅,老实说,奉姎已经习惯了。反正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招,反正奉姎也已经悄悄的进行报复了……

  可是这个报复没有人知道,所以在别人眼中,看到的是高凯琳恶形恶状的欺压新管家,而这个看起来非常难惹的新管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逆来顺受,从来不向人告状,连私底下对同事抱怨发牢骚也没有。怎么看也不觉得她会屈服在高凯琳的女暴龙气势之下啊,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李从谨一直在等,从高凯琳第一次和奉姎对峙上时就在等,等奉姎向他投诉工作上遭遇的种种困难,并且已经准备好说词来应付——当然,其说词与想达成的结果,在时间的不同和心情的不同下,分作初稿与最后的定稿;初稿想达成的目标是请她;另谋高就;而定稿则是坚定的希望她务必要留下来。就算不是为了那手高超的厨艺,奉姎也是一个尽职的管家,她将这个宅子与员工管理得非常好。纵使她是这么的不苟言笑,但两个孩子都喜欢亲近她,由此可见,她虽然不胖呼呼、笑嘻嘻、温暖得像肯德基爷爷的妈,但她对孩子的影响是正面的,这完全可以弥补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管家的遗憾,她仍是一名优秀的管家。

  但奉姎从来都没提过,即使他刻意站在她面前,主动暗示希望她畅所欲言时,她的嘴还是闭得比蚌壳还紧。有时候,李从谨甚至觉得奉姎不喜欢跟他单独相处。

  为什么?他曾经得罪过她吗?还是……上次开小差送便当被他看到的事,在她心底留下了难以抹灭的阴影,让她每每看到他都不自在的想逃?

  性格这么酷的女子,会因为这种区区的小事别扭那么久吗?难以想象,还是……她敏锐的察觉到他对她有种特别的心思,不想接受,所以一点机会也不给,直接扼杀?

  是这样吗?可是,他什么都还没开始做啊,每天回家吃晚饭这种事,看不出来他想追求她吧?

  不,她当然看不出来。李从谨暗笑自己太过患得患失了,以至于什么事都能拿来胡思乱想。奉姎本质上就是个很冷淡的人,冷淡,不是冷情。一个脾气坏、懒得理人的人怎么可能冷情!她的热度,大概只愿意给她认同的人看到吧,而他,还不是。

  好吧,山不来就我,那我只好去就山。

  “奉姎,可以谈谈吗?”

  正和文芳一起收拾餐厅的奉姎闻言,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李从谨站在餐厅门口,已经梳洗完毕的他,浓黑的头发半湿而蓬松带着点自然卷,几缕发丝垂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让他看起来像个少年。身上套一件米白色的V领线衫,合身的线条将他的身形衬托得修长笔挺,两只袖子工整的卷在肘弯处,双掌闲适的插在浅驼色的休闲裤口袋里。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像个理所当然的存在,,没有一点局促。厨房的灯光将他白色上衣照出一层柔和的荧光,这荧光明亮了他那张俊秀白皙的脸,让他看起来好清爽、好耀眼,让他白皙面庞上的那双黑色眼眸看起来特别的深邃……令她想念的深邃。相同,而又不同,差别在于这双形状肖似的眼眸里,没有那种对生命的疲倦与空寂,太清澈了,所以不像……

  而,这双清澈的眼,看起来……好像看了她许久……

  这发现让她警醒,不敢再任由自己沉浸入恍惚里,连忙回神道:“不急的话,半小时之后,可以吗?”

  因为一直很仔细的看着她,所以李从谨捕捉到了她望向他时那一瞬间的恍神,这是……什么缘由?

  还有,这样的目光,他怎么感到有点熟悉?将心中的疑问暂且搁下,回道:

  “可以。半小时之后,三楼的书房见。”虽然还想盯着她看,但又不想被她发现,只好转身离开。走了两步,终于想起还可以跟她随口交代个什么,这让他可以在多看她一眼,于是很快回头——“对了,我明天——”话没能说完,便止住。

  她在看他。又是以那种恍神而难以理解的神色,看着他的背影……

  是了,这样的目光,他见过。

  李从谨想起了她开始另他印象深刻的那个午后,她站在阴影里看着他走远,就是这样的目光,然后,她迷离的淡影,从此在他心中停留不去。

  她,在看什么?或者,透过他,在看……谁?

  对视的两人皆无言,他眼神里透着疑问与探索;而她,则狼狈的收拾着自己的失态,转开眼,再不敢坦然迎视。

  “嗯?你明天有什么事情吗?”装作很忙的样子,用力擦着已经光亮到可以当镜子照的餐桌,喃喃开口问。

  “……我明天晚上和友人有约,不会回来吃晚餐,先跟你说一声。”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不若方才的精神。

  “……我知道了。”克制着抬头的相望,低声应道。

  李从谨看着她努力工作的身影一会,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餐厅。

  虽然心底忐忑不安,但表面上装出一派冷静还是没问题的。半小时的心理准备,足够奉姎武装好自己来面对一切可能的质询。

  她上了三楼,来到门板半敞的书房外,正想礼貌的敲门再进去,发现里头的李从谨正在忙,所以她就不急着进去了,,默默的站在门外,看他。

  他正在讲电话,手上翻着文件,不时记录着什么。而高凯琳正紧张的站在他身边,密切注意着他与对方谈话的内容。好像谈得不甚顺利,因为李从谨的神情严肃,而高凯琳在一边蹦蹦跳跳、无声的挥拳跺脚。

  似乎是在谈高凯琳的新合约。在价码、合作对象、节目内容上,都有很多需要协调的地方。高凯琳要求加薪三成——先漫天要价,好让对方就地还钱。以现在的景气外加她顶多算是尚可的收视率,想加薪三成根本绝对不可能,这只是为了让接下来的条件好谈而已;她想要的是参与节目制作、增加她每周主持节目的时数,还有,拒绝跟她的死对头合作开节目。

  高凯琳对外的形象绝对是端庄知性的,在演艺圈这种复杂的环境,只在荧光幕前装淑女是不够的,要装就装个彻底,幕前幕后一个样。所以在李从谨帮她谈新合约时,她纵使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也不可以发出女暴龙的怒吼,简直憋得快内伤,只能以激动的肢体语言表达出自己的忿忿不平。

  “……好的,林先生,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跟凯琳沟通的。也希望你针对我提出的几个条款做个小小的修改,其实那些条文修掉了,对凯琳、对贵公司来说,都是有利而无害的。您就趁这几天好好思考一下……好的,下星期四下午三点,贵公司见。”

  终于通话完毕。高凯琳开始高声叫——

  “要我去跟朱香河合作?要借我的知名度带她?她作梦去吧!从谨,你一定要在新合约中条列这一点——我永远不要跟朱香河合作!永远不!听清楚没有?!”

  “凯琳,我记忆力没有差到同样一件事需要你不断的提醒才能记住。”李从谨淡笑说道。

  “我知道你记得住,可是我还是要强调一下,这个女人我永远不想见到!三年前朱香河以高学历才女进入新闻界一炮而红之后,好好的新闻主播读稿机不当,偏要进入演艺圈当艺人,可恶,她就是冲着我来的!我知道!她一定是!所以就算会被说成打压新秀也无所谓,我就是不要跟她合作!”高凯琳歇斯底里的不断强调。

  “我保证这条一定帮你谈成。”李从谨没有被她的激昂感染,还是心平气和的说着。

  高凯琳仍然气怒难平的走来走去,她需要被安抚,或者是有人同她一起痛骂那个可恶的女人也没关系,不然她的焦躁无从发泄,她会在这种压抑下抓狂。

  “从谨,你知道我讨厌她,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讨厌她吗?”

  “我不知道。”

  “你猜过吗?”

  “没有。”诚实回道。

  这答案令她心中一揪,又痛又气。“你为什么不猜?甚至从来不问?!如果你问了,我一定说!”

  “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问。我也不认为该对你的隐私好奇。”

  凯琳无语的瞪着李从谨。这个温和得像是可以包容所有的人,此刻静静的望着她,竟让她感到冷酷。

  她忘了,她之所以会搬来李从谨这里,就是为了躲避家人那些名为关系,实则无所不干涉的行为。

  她忘了,她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喜欢李从谨沉默的包容——需要他时,只要开口,他就会尽量做到;不需要他时,就不用理会他,他也不会多事。不因这间屋子属于他,而订一堆规矩要别人遵从,他可以为她糟糕的生活习惯找来家务助理,却不会要求她一定要改掉坏习惯——当他询问过一次她是否能收敛些许,而被她拒绝之后,他便再也不提了,从此由着她去。

  可是……当她需要他开口“多事”时,他却缄默以对,让她觉得心好冷。然后,突然感到,这个很和善的男人,其实从类没有主动为别人做过些什么,所有的种种,都是别人向他开口,而他不拒绝而已。

  他不拒绝,却不表示他喜欢吧?就像,他看起来随和,其实很淡漠是吧?

  “从谨,你会不会觉得我们这些人很让你心烦?”

  “不会。”

  “是吗?可是我觉得也许你对我们感到很烦,却从来不说。”毕竟他们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他没道理包容、没道理善待。

  “当然不会,你别多想了。”李从谨不明白高凯琳不满的情绪为什么突然转移到他身上,可惜他现在还有别的约,不能与她多聊。看了下手表,这个时间奉姎应该要上来了,于是对高凯琳道:

  “凯琳,你这几天还有点断断续续的发烧,趁这几天没有安排工作,你就多休息,将身体养好,别想太多。放心,你不喜欢的人,我就不会让你跟她合作。”

  高凯琳静静的看着李从谨,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了,下楼去吧。我和奉小姐有事要谈,她应该上来了。”李从谨起身轻搭着高凯琳的背,将她往门口带,抬眼望去,就看到奉姎站在门外,对她微笑道:

  “奉姎,上来了。请进。”

  高凯琳一见到走进书房的奉姎,立即精神百倍,所有的颓丧低落情绪霎时蒸发无踪,利眼射了过去,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扬声道:

  “哟,是有厨师执照的管家啊!今晚的菜做得真是太油了,油也就算了,还那么难吃!尤其是那道冰糖蹄膀,做得简直太烂了,筷子都夹不起来!你晚餐煮这种高热量的东西,存着什么心?是想要我吗肥死吗?你说啊!”

  奉姎只是看着高凯琳,还没响应些什么,李从谨已经从中介入;他将高凯琳带出门外。

  “凯琳,别找奉小姐麻烦,改天我们得找个时间谈谈你对奉小姐的态度问题。”

  “等等,我哪有找她麻烦?我说的都是实话,哪一句错了?”

  “凯琳,改天谈。现在,晚安。”

  李从谨一手握着门把,站在门口,等着目送高凯琳下楼。高凯琳唇角紧抿,像是还想要说些什么,不愿意就这样被打发,但看到李从谨难得坚持的送客姿态,她只好恨恨的又瞪了书房内的奉姎一眼,才转身下楼。

  李从谨将书房的门关上,回头望向奉姎,发现她目光定在门板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李从谨轻声问道。

  “想她。”心思还在漫游着,所以下意识的回道。

  “想凯琳?为什么?”

  “她……让我觉得很眼熟……想到了一些事……”

  “凯琳像你以前认识的人吗?”趁她恍惚,继续问道。

  可惜她的恍惚到此为止,双眸恢复清冷明亮,像是刚才恍神的状况没有发生过,开口问他道:

  “李先生找我上来是要谈什么?”

  面对一脸严正的奉姎,李从谨心中暗暗叹了声可惜,笑道:

  “来,请坐。”伸手请她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她依言坐下,而他,没有绕回书桌后方的位子安坐,依然站在她身前一公尺的地方,半靠着书桌,从上往下看着她,然后道:

  “有几件事想跟你谈。首先,是凯琳,她不该恶意批评你的厨艺,也不该总是找你麻烦。对于她的态度,我会找她谈。”

  她点点头,表示听到了。他个人决定这样做,她没什么看法好说。

  她冷淡的态度,虽然不令李从谨意外,但还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多余的事,忍不住道: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向我申诉凯琳对你的不礼貌,你不像是能够容忍被人恶意挑剔的人。也许你可能因为个性好强而不肯向我求助,但你为什么从来不曾对凯琳的无理加以严正的驳斥或……干脆发火?”不是怀疑她没有涵养,而是,凯琳的所作所为,再有涵养的人也会爆发,不是吗?

  “为什么我应该发火?”她反问。

  “她总是故意弄乱环境。”李从谨想到前几天开慧跟他说凯琳将一瓶橄榄油“不小心”洒了整座楼梯,结果害得她自己差点从二楼滑下来。奉姎带着其他员工清理了好久,才将油给清干净。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总是批评你煮的食物、践踏你的作品。任意点菜,让你疲于奔命之后,偏又不吃的丢在一边,只为了气你。这些都是故意为难,你一定清楚。”

  “我是管家,整理她弄乱的环境理所当然。现在我帮赵大妈代班厨子的工作,烹煮食物自然得尽量符合雇主的口味,雇主若觉得不适口、不好吃,会挑剔很正常,这都是我工作所该承受的。所以,我没有发火的理由。”

  这么有理智?这么有肚量?太神奇了!

  “你是真的不生气,还是认为工作成果被挑剔不能发火?”他一手撑在书桌胖,身躯微弯,向她倾近,看进她的眼,好奇地问。

  奉姎一直低垂着的眸光在不经意的抬起时,便对上他的,她没想到他靠得这样近,也正等着与她目光衔接,大意的落入,便再也无法挪开。在他一双深黑色眸子的注视下,她除了被吸进去,别无其它选择。

  这双眼会令她软弱,可是没有办法,她实在太想念了,于是只能沉迷……

  “奉姎?”

  “嗯?”

  “你生气吗?对凯琳。”很轻柔的声音在问,带着点小心翼翼。

  “刚开始有一点,但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浅浅一笑,带着点自嘲:“觉得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也就没那么生气了。反正……”

  “反正什么?”

  “反正,她挑剔我的食物,我也以食物报复她了。”很是得意的口气。

  那双眼笑了,很温柔的望着她,也更加靠近她,对她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以食物报复是什么意思,不过至少我已经明白,你没有被欺负,而且还做了反击,这样很好,我喜欢你这样,奉姎。”

  喜欢?他说喜欢?这双眼的主人,竟然对她说了喜欢?!

  奉姎不知道自己举起了双手,捧住了拥有这样一双美丽眼眸的男子的脸……

  就是想靠近他……很想,很想靠近……然而,已经如此近了,近到像是像怎样为所欲为都可以……却不敢,有任何亵渎……

  “奉姎……”眼前的人开口了,声音却像是从远处传来。

  “嗯?”不要那么远,她听不清楚。于是更近更近的,靠近他的唇,软软的,好像抵住了什么……

  “我像谁?”

  呃?!

  “如果我吻了你,你会将我当作谁?”

  迷幻的世界在李从谨吻上奉姎的一瞬间碎裂……

  
第六章
  
  森蓝酒吧,是一间安静得像个老人茶馆的另类酒吧,服务的对象多以男性上班族为主。
  
  森蓝酒吧从来没有排拒女性的到来,但不知道是怎么发展的,总之,当这间酒吧的经营上轨道之后,就鲜少见到女性客人在这里出没,以至于就算后来偶尔有女性误闯进来,也会在男客还来不及拉二十一响礼炮欢庆的瞬间,其芳踪便己遁出十万八千里远。所以,它很无奈的成为一间纯男性的酒吧,甚至被误会成男同性恋酒吧,再难翻身。因此,此酒吧还有另外一个别名,叫──女人闪。
  
  这里没有热闹的乐团驻唱,也没有新奇刺激的狂欢活动,更没有奇怪的小混混猥猥琐琐的四处兜售不知名的药丸,缠着你挤眉弄眼的。总之,别的酒吧特有的风景,这里一定看不到。这里,就纯粹的,只卖酒,有时想多叫一盘花生、瓜子什么的,甚至还缺货。
  
  很明显这是一间随时宣布倒闭也不会奇怪的酒吧,所以每一个知道这里、也喜欢这里安静的白领们,都很珍惜每一次来这里消费的时光,因为下一次想光临时,它不一定还健在。
  
  李从谨满喜欢这里的。以他一个正正经经古古板板的会计师来说,几乎跟多彩多姿的夜生活是绝缘的,他不喜欢吵闹、不喜欢挥霍、不喜欢醉生梦死,可当他偶尔想脱离一下固定的生活模式,不要总是每天过着:家里──公司──客户公司这样万年不变的既定行程时,森蓝酒吧就是他第一选择──他可以来这里安静的独处,享受一下夜生活的氛围。
  
  当然,今天他不是来独处的,他和友人有约。和他有约的是好不容易才从密密麻麻行事历里乔出宝贵时间的林至刚。
  
  “从谨,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三分钟。”一身风尘仆仆的林至刚在晚上八点零三分踏进森蓝酒吧,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里边、靠窗一角的李从谨,扬声打了个招呼。在行经吧台时,对里头的酒保点餐道:“给我一份……嗯,就你手上还没开吃的潜艇堡吧。”
  
  “这是我的晚餐!”酒保悲愤低吼。
  
  “现在是我的晚餐了。还有,请给我一瓶沛绿雅(Perrier)。”笑咪咪的将食物直接抄走,“多谢了,阿保。这是我今天的第二餐,你救了我的命。”说完,边走边吃的向李从谨走近。从他吃相的凶猛来看,果然是饿坏了。
  
  “抱歉,我刚从花莲飞回来。”
  
  “没关系。你吃慢点。”
  
  林至刚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很快的将潜艇堡吃完,才满足的叹出一口气。
  
  “呼!吃饱喝足真幸福。”
  
  “你这么忙,还找你出来,不好意思。”
  
  “说这什么话,你难道就很闲?”林至刚喝了口沛绿雅,也没多说其它废话,直接问道:“从上次通电话到现在,你跟你家那位奉小姐有什么进展吗?”
  
  进展?李从谨闻言微微苦笑,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掠过嘴唇……昨晚,在说了那样的话之后,真不该吻她的……
  
  吻了她之后,以为会被回敬一记巴掌,心中也做好了准备,但她竟只是惊慌失措的推开他,连斥责一声也没有,转身就跑掉。跑得像一阵风,快得他根本来不及抓住她。
  
  “不算有什么进展。”他老实道。
  
  “我想也是。奉家的女人不管什么个性,都很难追的。”林至刚带着点同情的看他,并建议道:“你要不要改变一下主意,去找随和一点的女人追怎样?”
  
  “至刚,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根本身不由己好不好!
  
  林至刚叹了口气,觉得李从谨的感情运实在很差,忍不住将之前的事也拿出来说一下:
  
  “虽然唐可恩也不是个好侍候的人,不过,比起奉姎,我会比较建议你回头去把唐可恩追求回来。”说起来,李从谨钟意的女性类型似乎都偏向冷色调,竟然不怕冻伤,实在太坚强了。
  
  “怎么会突然提到她?”李从谨好讶异。
  
  “我觉得她好像在等你。”林至刚说着自己的观察所得。
  
  “别胡说了。”李从谨摇头。对他而言,现在的可恩只是他事业上的合伙人,连友情的成份都淡薄许多,而这样的距离,还是可恩划出来的,真不知道至刚这奇怪的想法是哪来的。
  
  “什么胡说?她一个美女会计师,多少人在追求她啊,自从你们分手之后,就没见她再认真谈过一份感情了,可见她比较过之后,一定觉得还是你好,正等你主动呢。毕竟当年是她提出分手的,如果你不主动的话,脸皮薄的她只会在一旁哀怨的等成化石也不敢走过来靠近你。”
  
  “她不是我们今天的话题,别再谈了。你还记得我为什么今天约你出来吧,至刚?”
  
  “我知道,可是,你真的不考虑唐可恩?”
  
  “你为什么总要谈可恩?”李从谨好无奈,只好很明确的对好友道:“我跟可恩已经过去了,今后除了合伙人的关系之外,不会有任何其它可能。我表达得够清楚了吗?”
  
  “够清楚了。”林至刚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吧?那就不谈她了。来谈谈奉姎吧!先容许我好奇一下,奉姎她……知道你对她有意思吗?”
  
  本来不知道的,但经过昨天晚上的事之后……
  
  “她应该知道了。”李从谨脸色有些艰难的说道。
  
  “知道了啊……”林至刚沉吟了会,继续问:“那她有接受的倾向吗?”
  
  “没有。”
  
  “啊?这么干脆?不会吧?!”这奉姎真是不给人留情面啊。
  
  “不谈那个了。至刚?我问你一个问题。”李从谨正色的看着他。
  
  “什么问题?”感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李从谨很重要,所以林至刚也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端正回望。
  
  “你会不会觉得我长得像什么人?”看到至刚疑惑不解的目光,李从谨补充说明道:“我是指,我是不是长得像奉姎认识的某位男性?”
  
  “咦?”林至刚眨了眨眼,仔细的瞪大眼打量李从谨。“听你这么说,我才想到……以前一直觉得你的气质,还有某个角度看起来挺眼熟的,就是没想过像谁的问题,可现在想想,好像真有一点像谁……是谁呢?”苦思中。
  
  真的像某个人吗?不意外的答案,但李从谨心中还是为之一沉。
  
  林至刚还在看李从谨的脸回想着,一会儿后,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恍然……
  
  “从谨,原来你像他。”然后,低声轻喃自语:“我怎么从来没有把这两人联想在一起,明明挺像的……五官倒还好……气质、还有眼神很像呢……更别说那双眼可以说长得一模一样……内双、杏眼、黑得要命的瞳仁……”
  
  “那个人是谁?”李从谨沉声问道。
  
  “那个人是奉静言,奉氏一族这九年来的代理奉主,一个……长期隐居在山上养病、不见外客的男人。从谨,你像的人是他。”
  
  “这个奉静言……和奉姎是什么关系?”
  
  “从谨,你真的挺像他年少时的样子……”愈看愈像。于是这个与李从谨有十三年情谊的林至刚,表现得像是今天才认识他似的,就一直盯着李从谨的脸看,简直是看呆了过去。
  
  “至刚!”李从谨不得不将他叫回神。“我问你奉烘姎跟那个奉静言是什么关系?你有听到吗?”
  
  林至刚连忙点头,回道:
  
  “有有有!关于那个,这话说起来就有点长了。”深吸口气,把剩下的半瓶沛绿雅一口喝完,才说道:
  
  “你记得我说过奉姎七岁被奉氏本家收养的事吧?”
  
  “我记得。”
  
  “那时收养她的人是奉静江,也就是奉静言的姊姊。这姊弟俩可都是厨艺上的天才呢,奉姎可崇拜死他们了──我敢保证这是奉姎决定学厨的原因。可惜这一家子人都不长命……啊,那跟这个无关,就不多说了。然后,在奉姎十六岁那年,奉静江过世,接下来有两年的时间奉静言与奉烘相依为命共同生活,直到奉静言的身体状况恶化,被奉总管强制送出国开刀,接着……就传出奉静言被奉总管软禁的消息了。因为从五年前奉静言回国之后,就行踪成谜,只有奉总管知道他的下落,说是在山上静养,不许人打扰,唯一可以见到他的机会,就是每年的十二月三十一号,奉氏年会召开时,身为代理奉主的他是一定要出席的。”
  
  “难怪她不许我称呼她奉管家或奉总管,她一定很痛恨那个将奉静言带走的奉总管吧?”李从谨轻声道。
  
  “当然痛恨,毕竟她认为奉静言被打压、被软禁都是奉总管一手主导。话说回来,那个奉总管真是个厉害的女人,喜欢她的人还真不多。不过九年来能够独自撑起奉氏的一切,也不容易,不厉害点怎么行。”
  
  虽然对奉氏这个奇怪的家族感到好奇,但眼下,李从谨满心只想知道一件──
  
  “奉姎、奉静言两人是恋人关系吗?”
  
  “对奉静言而言绝对不是。而奉姎,则是在他身上寄托了所有感情的渴望。但,即使如此,这些渴望里也不会有爱情这东西冒出头的。”
  
  “不会有爱情?为什么?”李从谨想了一下,问..“他们年纪差很多吗?”
  
  “不是,才差七岁怎么算多!”林至刚摇头,才又道:“主要是奉姎太仰慕他了,把他当天神崇拜,谁会对天神不敬啊?她不敢的。”林至刚摇了摇头,然后再度以怜悯的目光看向好友,说道:“这个奉姎,眼中只有一个奉静言,她的世界只愿意局限在奉家。她称得上朋友的,就是她那些同门师姐妹,即使出社会工作五六年,也没交半个朋友,这么排外的孤僻性格,谁有办法追到她?”
  
  看着李从谨怔怔望向窗外的模样,虽然知道再多说什么都是徒劳,但还是老话重提:

  “所以,从谨,我还是要再劝你一次:同样是冷色系的美女,你还是去把可恩追回来,放弃奉姎吧!”
  
  追回可恩,放弃奉姎?
  
  感情投注的对象如果可以像是选择吃饭还是吃面一样简单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为情所困”这句话的存在了。
  
  李从谨只能苦笑,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李从谨头痛欲裂的转醒,发现窗外的阳光非常明亮,抬眼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十一点十分,他竟然睡得这么晚!想到今天早上应该做的一堆工作与……一场会议,忍不住无声的呻吟起来。想起身,却发现身子沉重得不可思议,他抬起无力的手探向自己的额头,有点烫……
  
  唉,昨夜不该跟至刚跑去吃鹅肉摊的,虽然是很好吃没错,但就坐在路边的风口吹了两个小时的夜风,还喝了酒……本来他的体质就是喝了酒之后,第二天会微微的发烧,现在可好了,加上吹了风,想不生病都难,看来今天是别想爬到公司工作了。
  
  手掌探向床头的手机,抓来一看,发现没电了。难怪公司没人打电话来找,原来是打不进来……他好像没有给公司这里的电话号码,虽然身体很重,但他还是得起身到书房打电话回公司交待一下……
  
  李从谨平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气,准备凝紧力气将自己撑起来。这时他的房门外传来碰碰碰的敲门声,然后是软稚的声音──
  
  “舅舅,舅舅!舅舅起床了!舅舅的车车在库库里,舅舅没上班!舅舅──|”
  
  是柔柔。李从谨终于撑起身躯,扶着床头柜让脑袋里的晕眩感过去,但显然没那么容易,脑袋还是很晕,一点也没有舒缓的迹象。他只好慢慢的朝房门走去。几步路而己,却觉得走得好艰难。当他终于碰到门把时,全身力气已然用尽,只好靠在门边的墙上,将门打开──
  
  “舅舅!”门外等待已久的柔柔欢欣一笑。但那笑很快转为惊慌的哭叫,因为她看到她那像高山一样伟岸的舅舅,竟然在她面前直挺挺的扑跌在地,额头还重重的撞上了木质地板。跌得太重,一时竟然起不了身!
  
  “哇!哇──舅舅!舅舅死掉了!”惊吓的尖嚎声响彻大宅子的每一个角落。
  
  奉姎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李从谨,在那一晚的那一吻过后。
  
  算起来,她是被轻薄了。对于这一点,她心中自然是愤怒的。可是,比愤怒更甚的,却是很深的失落,以及,没来由的心虚。
  
  ──如果我吻了妳,妳会将我当作谁?
  
  当作谁?她能把他当作谁?又怎么敢把他当作谁?!那个“谁”,是连妄想都不可饶恕的,任何人都不可以被当成他。她只是……只是忍不住想念,只是看到他就会忍不住的想念……不是故意的。
  
  她已经无数次的告诫过自己,不要看!不要想!别看了就不会想!所以她已经尽量离他好远了。然而,总会有那么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她猝不及防,一旦心理防线溃堤,还有什么能把持得住?她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在失态过后懊恼自责,痛恨自己的软弱,但那又怎样呢?除非她离开这里,否则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
  
  李从谨生病了,她是他的管家,她会帮他叫来医生,会为他烹煮养生好入口的膳食补身,尽一个管家职守的帮助他痊愈。可是她不会对他有私人的担心,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的病痛,她会同情,但并不会难过忧虑。“李从谨”这三个字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问题是.....她无法不想到这个生病的男人躺在床上的样子有多么像“他”……事实上,如果她能对自己诚实一点,就会承认她从来无法对每一个生病的人视而不见,更何况是这么像“他”的他……
  
  可是,看了像“他”的他之后,却又不得不想起这个男人的种种,他──是李从谨,是前天晚上不经她同意就唐突吻了她的人,是那个敏锐的发现她总是透过他在看某个人的人,是那个跟“他”一样有很多很多的亲人,却又同她一样其实是个孤儿的人。
  
  有很多亲人的孤儿,似乎比她这个没父没母的纯粹孤儿还惨上许多啊……
  
  现在是深夜十二点半,是她应该在床上熟睡的时候,可是她却站在这里──李从谨的床边。
  
  她向来有很好的睡眠习惯,出社会工作以来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而把自己搞得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然而现在却站在这里,睁着一双需要睡眠却又睡不着觉的眼,凝视着床上的他……
  
  他睡得很沉,呼吸声有些迟滞的凝重,原本白晳的双颊因为发烧而泛着粉红色泽。她轻轻将手掌贴上他额头,还是有点热度,但比起今天中午高烧到近四十度来说,已经好很多了。
  
  这个男人有很多很多的亲人,可是,当他生病时,却没有任何一个亲人能够过来照顾他,他只有他自己……
  
  奉姎无声的在他的卧室走动,从浴室里接来一盆温水,不时以湿毛巾为他擦去脸上、脖子上冒出的汗。然后,终究还是将目光定在他脸上,无法离开。
  
  看着这张脸,以为会自然而然的想起“他”'可是这次却没有,只是情不自禁的想起了今天李从谨昏倒之后,她领着文芳她们一起将他扶上床,然后找来电话簿先打了家庭医生的电话,向医生说明情况,请他过来出诊的情形。还好医生的诊所就在这附近,一下子就赶过来了。可是,除了医生之外,面对写满电话本子的号码,据说从近亲到远亲都有,却没有一个可以找的人。
  
  今天高凯琳到东部出外景去了,两天之后才会回来;至于曹敏敏……她只会抱着柔柔哭在一块儿,就别指望了。所以奉姎只好打电话到开慧的学校,找到开慧的导师之后,才由导师叫来开慧接电话。主要是要问她李从谨生病了?要怎么联络其它应该联络、且可以做主的家人。
  
  结果,从开慧的口中知道了,这样轻微的小感冒,没有该联络的人。
  
  李从谨有亲生的父母、有继父也有继母、以及一堆有血缘与没血缘的兄弟姊妹等等不说,其它表亲堂亲更是多得数不清……但是,若为了感冒发烧这样的“小事”特地联络他们的话,一定会被认为太过小题大作了。他们都很忙,他们都很放心李从谨,觉得他是个很会照顾自己的人,一点也无须别人为他牵肠挂肚。当然,如果打电话过去,他们一定会过来探望,但对双方来说都会有点尴尬。
  
  这些家人只在有大事找李从谨帮忙或商量的时候,才会打电话联络他,平常李从谨忙,他们是不会过来打扰他的,也相信李从谨如果有难以解决的困难,自然会打电话找他们。而感冒,不是大事。
  
  李从谨只有在每年农历年时,跟这些亲人聚会一次。对他的父母、外公、奶奶来说,李从谨这边“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反正有事自然会电话联络,也就从来不会为了问候李从谨过得好不好而特地打电话过来。如果这些人打电话联络李从谨,通常就是有事要他帮忙──比如说……他母亲两年前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继女高凯琳的事,要他帮忙照顾高凯琳母女。那时高凯琳与她老爸闹翻了,拉着女儿就离家出走,知道母女俩跑到李从谨的公寓,就要他搬到现在这个地方住,也好让母女俩住得舒适些。当然,李从谨对于别人的请求,向来都说“好”。再比如:前两年曹敏敏病情最严重时,几度在疗养院企图自杀,后来李从谨的父亲就在妻子的请求下,将这个继女送到李从谨这边来,后来连柔柔也一块送来了,说是让母女俩培养感情,也许有助于敏敏的病情好转,于是特地打电话跟这个儿子交待了一番,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开慧大略说完李从谨与亲友往来的情况之后,在电话中再三吩咐道:“妳别打电话去李家或高家啦,舅舅一定不会希望妳打的,他讨厌麻烦别人,也不喜欢打扰他父母的家庭,所以妳最好等舅舅醒来再说,先不要打电话哦!”
  
  后来开慧实在太担心,于是下午请假回家。回家探望完舅舅之后,就紧张的找奉姎确定她没有打电话本子里的任何一支电话,知道她没有打,才大大的时了口气,对奉娱道:
  
  “我听我妈说过,舅舅的爸妈是那种很古老的指腹为婚的婚姻,可是很惨的是他们不喜欢彼此,硬被逼结婚之后,确定怀有孩子了,就偷偷跑去离婚,这点造成两家世交从此不相往来。然后舅舅一生下来就不在父母身边,因为他的爸妈很快就各自结婚了,也很快有自己的小孩要照顾,没空照顾舅舅。所以舅舅是跟堂哥表哥们一起长大的,半年住这边、半年住那边的,反正四处住啦。后来上小学就开始住校,一直到长大。所以他跟谁都不亲,如果妳因为舅舅感冒就把他的爸妈叫来的话,舅舅一定会很不自在的,而且他的爸妈也会很不自在。那多尴尬啊!”
  
  生了小病就把家人叫来,会令他感到很不自在吗?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会感到尴尬,尴尬于病情实在太不值一提,没有被探望的必要?这会不会太荒谬了?!
  
  这个生病的男人,有父亲、母亲、继父、继母,外公与奶奶都还健在,叔叔舅舅、姑姑阿姨俱全,然后,他还有许多兄弟姊妹:有一半相同血缘的,四个;没有相同血缘,但仍是手足关系的,三个。真是一个超级大家庭,亲友众多,过年团聚时一定很热闹。
  
  但是……他还是一个人,站在这群热闹里的单独一个人。
  
  奉姎不明白,这个男人的气质怎么能够如此平和?照理说他的生长环境不应该让他长成这个样子的!要嘛堕落,要嘛叛逆,对整个世界都看不顺眼,甚至四处惹祸、胡作非为,也会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吧?
  
  可是他没有。他温和平淡的样子,简直像是公务员或教职员家庭养出的孩子,有着温文礼貌规矩的特质,但这实在没道理!她不明白是什么令他长成这个样子,也就是长得……像“他”的那个样子──
  
  对每个来求助他的人,他都会帮忙,有良善的本质,但从来不主动揽事;对每个人都温和以待,但又有一种隐隐的距离感,使他无法融入团体的氛围里;很多人需要他,围绕着他,但人群中心点的他看起来却很孤单……
  
  最重要的,他们都绝对不会向人求助!
  
  不是没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也不是生性高傲使然,而是,即使处在困顿的泥沼里无助时,他们也无法意识到自己需要被说明;更不晓得自己的手掌除了向下施予之外,还可以翻转朝上的接受。
  
  “他”是打出生起就几乎什么都有,所以不懂得向别人索要,只习惯给予;而李从谨则是生下来就什么也没有,也无人可以索要,于是逐渐丧失这种本能。而他之所以学会给予,应该是他对亲情的理解方式……
  
  很奇异的,她竟然能了解他为什么愿意给予却又如此被动──
  
  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一无所有的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别人需要的,等到别人索要了,发现自己身上有,就给。
  
  奉姎不是那种习惯给予的人,事实上她非常吝啬,从来拒绝分享,但同样的也不贪图别人的所有物。而,她和李从谨相同的,就是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也许,她的拒绝分享,其性情的养成主因,就是认为自己身上拥有的任何东西都一无可取,若是主动与人分享,搞不好自己认为的珍宝,只是别人眼中的垃圾。这是一种自卑的心态,于是从不施予,以拒绝任何会被伤害的可能。
  
  而他,从来不主动给予的人,却想要将某种很珍贵的东西捧着给予她。她没有要,而他却给了,是哪来的勇气呢?不怕被她弃若敝屣吗?那他情何以堪?
  
  对他有更多的了解之后,她的心软了,不在于他对她尚未说出口的表白,而在于类似身世的同理心……
  
  她现在看着他,在三更半夜的时刻,看着他。
  
  很明确的认识了他──这个很像“他”的人,叫李从谨。
  
  “李从谨。”她轻轻唤他的名字,觉得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心臆间流转,堵堵的,就哽在那儿,阻碍着呼吸的顺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低低哑哑的呢喃着:“我居然能在你身上看到‘他’,也看到我……”
  
  然后,流转在他脸上的目光,定在他干燥脱皮的唇瓣上。拿来开水,以棉花棒沾着,不断点拭滋润他的唇。沉睡中的他似乎很干渴,不断的抿唇,吸收唇上的水液。他很不舒服吧?但他甚至连低吟也没有,就静静的睡着。
  
  这唇,在前天吻上她时,温润柔软、色泽美丽。可现在,被过度缺水折腾得苍白脱皮,一块一块的硬皮凝结在上头,很丑、很不可口.....
  
  她的手指悄悄点触着他的唇,然后又转而抚回自己的唇。她以为那个吻已经被她抛诸在脑后,只记得被侵犯的愤怒,为了留待报复。可是,她记得,记得那是一记很轻的吻,传递着她不熟悉的情意.,而他的眼神却非常的凝重,带着点忧伤.....
  
  “李从谨……”她低下头,不知道自己低头干嘛,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低唤他的名字。但她的身体知道,因为在没有经大脑同意之下,她已经将自己的唇轻轻印在那两片有些扎人的唇瓣上……
  
  前天晚上,他不经她同意的吻了她,现世报,还得快。今晚,她当然也不经他同意的吻回去……
  
  她告诉自己这是在报复……
  
  毕竟年轻,在家里休息个两天,身体就好得差不多了。
  
  不过为了让病体彻底痊愈,李从谨还是听从医生的吩咐,尽量多休息。所以他每天只去公司转一下,处理一些重要的事,其它可以下放给下属做的,就下放;不能放的,就先搁置,等他脑袋可以回到精打细算的状态再说。
  
  这几天算是他进入职场四年多来最轻松的时刻了。虽然他对生活没有什么追求,习惯按部就班的过日子,但偶尔过过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也不错,就当是度假。不必固定早上八点半进公司,不必在下班之后仍然留在公司忙碌,即使回家了,还是得在书房跟一堆数位战斗。他其实不讨厌忙碌的生活,所以这种闲散的日子只可以是偶一为之。
  
  何况,也该趁此机会找奉姎好好谈一谈了。虽然奉姎似乎不想现在谈,因为她总是很忙很忙,如非必要,否则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而每次出现,待的时间比昙花的花期还短,让他连张嘴的动作都来不及准备,她就消失了。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年来他已经习惯早起,即使生病精神不济,顶多睡到八点,就再也睡不去,只好起来。
  
  他已经用过早餐,奉姎特地为他煮了养生粥品,他就算再怎么没胃口,也会逼自己努力吃下。他想这粥品一定很美味,但可惜的是每次他感冒时,味觉都会变得很迟顿,只能简单的分辨甜咸苦这三种味道,至于好不好吃、美不美味等等关于食的质感问题,他无从答起,因为真的吃不出来。
  
  吃完早餐之后,奉姎当然又不在了,他也不急于找她。跟柔柔玩了一会儿。而向来躲在房里的敏敏也难得的在吃完早餐之后没有回房,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他知道她在陪他,可是生性内向又被忧郁症所苦的她,完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跟他说,只能垂着脸坐在一旁,像被罚坐似的。
  
  他笑了笑,跟她说了些话,当然是他说,她听。说的都是些生活琐事,话题绕在柔柔身上,这样敏敏才不会感到压力,她恐惧别人谈她。然后有些讶异的发现即使食量仍然巨大,可是敏敏却是有些瘦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而,清晨七半点进家门的凯琳,赶上了吃早餐。还是毒言毒语的在餐桌上攻击奉姎的作品,但,李从谨发现,凯琳吃得还真不少,而且,她的脸,有点圆了,竟然胖了些!
  
  这个减肥狂人怎么可能胖?!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从谨发现自己对这个家庭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趁着生病在家休息的机会,他决定好好的观察。
  
  所以现在他站在三楼书房的窗边,朝下面看着。书房的窗户面对着厨一房外边的小庭院。这片原本空置着的小庭院被奉姎栽植了一畦畦的香草、葱、蒜、空心菜等,俨然成为一座菜园。被凯琳讥讽奉姎企图将这幢美式洋房毁成农舍。
  
  他看到了奉姎正在菜园里除草,这不意外,只要他不在的地方,她都无处不在。不过,他同时也看到了敏敏居然提了一桶水在浇菜!那个最近已经很少哭的邱保姆则带着柔柔坐在香草丛旁的一块有凉荫的地方画图。
  
  敏敏……几时开始走出自己的象牙塔了呢?居然愿意出来与人互动了?
  
  而奉姎是怎么做到的?她做了什么?李从谨非常好奇,可是……
  
  奉姎……
  
  他跟她之问,发生了那样的事,原本应该要有更激烈的后续动作的──比如他正式告白,再比如奉姎不会放过他,可能会将他揍一顿等等。
  
  就算她拒绝他的告白,也阻止不了他的追求,他是这样打定了主意的……不过,一切却因为他突然生了这一场病,变得好像所有事都没发生一样;奉姎神色平常,对他淡淡的,仍是一个尽职好管家、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模样。但从她总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他面前来看,她对那晚的吻记得一清二楚,而且非常的介意。躲着他,难道是……变相的拒绝?!
 
  
  是这样吗?那他,该怎么办呢?
  
  他的眼神追随着奉姎的身影,静静的看呆了过去。
  
  伸出手想触碰那身影,想要靠近,想要牢牢抓攫,然而碰到的却是冰凉的玻璃,这才回神的想到,他跟她之间,隔着好远的距离呢。
  
  心动没有道理,所以他无法向至刚解释为什么他会对奉姎动心,却对气质近似的可恩毫无思念。当年,也是可恩来靠近他,他于是接受了,两人说是情人,其实更像是互相竞争求进步的益友。
  
  刚开始可恩讨厌男人色迷的样子,批评男人追求女人最终目标都是想占女人便宜,她看上的就是他的彬彬有礼。所以他很识趣的如非必要,连她的手都不敢轻易牵上。但后来,可恩却指责他太冷淡,对她毫无感情。他还没想清楚应该怎么调整两人之间的距离时,可恩就要求分手了,他只好同意。那时也难受了一阵子,但过后,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他与可恩,就这样了,划下的是一个彻底的句点。
  
  他不是不珍情那段感情,如果一直跟可恩交往下去的话?他这一生大概就会跟她过一辈子,没有其它想法,眼中也不会再看见其它女人。可是可恩想走,就只好让她走。他很习惯别人从他身边离开,从来不挽留。挽留,是没有用的。
  
  但是,如果他追求奉姎而不可得;如果奉姎打算远远离开他,那他还能维持二十九年来的人生态度,对于想要走的人,从来不挽留吗?即使知道挽留也没有用?
  
  他不知道。他不想知道。
  
  从来不觉得自己很寂寞的李从谨,在此时、在此刻,看着他渴望亲近的身影,深深觉得萧索起来……
  
第七章

  今天是星期四,李从谨下午三点跟电视台的主管有约,为了谈凯琳下年度的新合约问题,做最后的定案。睡了一场迷迷糊糊的午觉起来,他梳洗完毕,在二点二十分准备出门。

  可能是还有点渴睡的关系,所以走起路来脚步有些虚浮,而且今天的阳光特别炙烈,亮晃晃的照眯了他的眼,觉得眼睛畏光得紧。走到车库时,就觉得有点支援不住,曲肘抵在车顶上,额头靠了上去,心中想着要不要上楼去取副太阳眼镜下来,这样开车会安全些。

  “你……怎么了?”迟疑,而且有些别扭的声音。

  奉姎?!

  李从谨讶异的猛地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呃,没事。我要出门,跟人约好了有事要谈。”他定定望着她,声音轻轻地。

  “你要自己开车?可是你的状况看起来很不好。”奉姎无法与他对视,下意识的躲避他的目光,看向他右手上握着的车钥匙。

  “没事的。”他有些失落的笑了笑,将车门打开。看着她逃避的态度,本想就此算了的,但又忍不住开口:“奉姎,那天的事,我一直想找你谈--”

  “我现在不想谈。”奉姎坚定的拒绝。然后道:“你脸色不太好,最好别开车。要不要我帮你叫出租车?”

  她拒绝的态度让李从谨感到有些恼,所以冲动的也以拒绝回敬。“不用了,自己开车方便些。”

  虽然是拒绝,但他的口气向来温和,所以奉姎没有特别感觉到这是针对她的拒绝所做出的对抗,只认为他是不想麻烦别人而已。

  不想麻烦别人,所以无论如何勉强,也都认为自己可以做到是吗?她不喜欢他这样。于是想也没想的脱口道:“那么,我来开车吧。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李从谨睁大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不是……应该转头就走,随便他去吗?她这么骄傲自负的人,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好意被辜负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却……

  当李从谨还在诧异时,骄傲自负的奉姎以行动表达她拒绝再被拒绝的决心--从他手中抽过车钥匙,手掌带着柔劲朝他肩膀一推,就把他推退两步,她顺利坐入驾驶座。引擎很快启动,她淡淡瞥着车外还在发呆的男人,对他道:“上车。”

  “如果我上车,你愿意利用三十分钟的车程时间,跟我好好谈谈吗?”李从谨低下身,望着她问道。

  “如果车程有三十分钟,我希望你闭上眼好好休息。”这男人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差吗?

  “奉姎,你不打算谈我们之间的事吗?”

  奉姎被他坚持的态度弄得火气直冒,习惯逃避他的眼神追逐的眼,终于恨恨的与他对上,用力瞪着,道:

  “虽然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谈的,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那好,今天晚上谈!现在,你上车,闭上眼休息,保持安静 ,让我好好专心开车!”

  李从谨终于得到她明确的响应,轻轻的微笑起来,再不多说什么。上车之后,说出了地址,然后乖乖的照着她的指令行事---闭眼,休息,不出声。

  李从谨是个非常业余的经纪人。

  打算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的他,想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五光十色又复杂万状的演艺圈沾上一点关系。可是因为凯琳一再的请托,甚至有些赖皮的将他的手机号码告知给每一个想跟她谈工作的制作公司,声称李从谨就是她的经纪人,可以全权处理她的所有工作问题。然后,李从谨在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胜任这个需要有很好口才的工作时,事情就砸在他头上了。

  凯琳十九岁进入演艺圈,她的家世良好,可以纯粹的玩票,满足自己对花花世界的好奇,而不用担心能不能红、赚不赚得到钱的问题。可是她却遇到了一个很不好的经纪公司,利用她的年轻与对法律的无知,让她迷迷糊糊的了一纸非常糟糕的合约。如果只是钱财上的损失倒也无妨,她并不在乎公司抽走她多少钱,但重点是那长达二十年的合约里,要求她必须无条件的听从公司对她生涯规划的安排,不得有任何异议。然后,当她听到要陪厂商吃饭、要陪厂商出国玩,还被奇怪的男人以色眯眯的表情毛手毛脚时,她就知道自己上大当了。

  这件事闹了三四年,后来被高凯琳的父亲解决了,花了大钱将这纸合约买回来作废,期间还闹出未婚生子的风波不提。总之高凯琳即使吃过人心险恶的亏,却仍然决定继续在演艺圈走下去。但她可不敢再随便想念那些经纪公司了,刚好那时李从谨刚退伍,正在筹组会计师事务所,她也就把这差事丢给他了,连同她名下所有财产也一并交由他投资管理。

  所以,这四年来,凯琳的每一份演艺工作的合约,都是他去谈的。还好凯琳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不缺钱的她,无须拼命工作抢钱,只要让她手上保有一个块状、一个带状节目,有一定的曝光率,她就很满意了。如果凯琳希望大红大紫、当个某电视台天后一姐的话,那他还真的没有办法为她做到。

  李从谨虽然没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但他与人谈话时向来诚诚恳恳,承诺过的事也一定会做到,所以制作人虽然难免头疼于他在某些原则上毫不让步的强硬,但却还是喜欢与他谈事情。因为事情只要谈好了,就一劳永逸。他不会表面上笑笑的什么都说好,背地里说你万般不好,还拼命找各种条文漏洞来钻。

  李从谨和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人关在办公室里开会已经三个小时了,也许谈得不甚顺利吧,一直没有出来。

  奉姎坐在外边沙发区等着李从谨。这时她看着手表上的时间,六点十八分。她在五点半时已经先打电话回家,请文芳晚上煮火锅吃。今天早上她已经熬好高汤,材料也早就备好,直接煮热就可以吃了。当然,在吃火锅之前,得先给曹敏敏喝一大杯蔬果汗,然后再吃一盘蔬菜色拉;至于高凯琳的“客制化特餐” --今晚就算了,光是那锅火锅就够她胃口大开了。奉姎暗自猜想那两盘霜降牛肉片、雪花猪肉片大部分都会进入她的胃袋吧。

  曹敏敏食量很大,但她不挑食,吃什么都没有差别,只要能给她足以填满胃袋的食物就行。

  高凯琳狂热于减肥,但她受不了各式肉类的诱惑--自从她某一次炸蓝带猪排当主菜被嫌弃到不行,然而第二天却翻遍厨房都找不到那几块剩下的猪排踪迹之后,几日的观察下来,认为高凯琳是最可疑的那一个,后来在与开慧聊天时,知道了高凯琳过往的一些小故事,终于确定。

  针对这两名女性所设计的食谱,是她这两次月志报告里的重点,也让她得到不错的积分。至于她的主要雇主李从谨……她倒没有什么特别针对他做的菜。似乎她煮什么,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这个男人的味觉很世俗,很好伺候,没有任何挑战性。

  找不到食客身上可以挑战的地方,其实是身为厨师的失败吧?

  这个念头一浮上脑海,奉姎便没来由的感到懊恼。一个什么都觉得好吃、没有意见的人,反而是真正的棘手,怎么现在才想到呢?太轻忽了!她怎么会把食客忽略到这个地步?

  她不喜欢服务食客、甚至不喜欢当厨师是一回事,然而,拥有厨师的身分,却对食客失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时办公室的门从里头打开了,在里头讨论了三个小时的两人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磋商,愿意出来了。

  胖胖的制作人哈哈笑的拍着李从谨的肩道:

  “不好意思,没想到会谈那么久。要不是接下来我和人约了晚餐谈事情,一定请你吃饭,下次补请,你别介意啊。?

  “别这么说。您忙,我就不打扰了。”跟制作人握了下手,两人一起走了出来。

  “干嘛说这种客气话,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自己人还那么见外,真是是!”

  奉姎从沙发上起身,静待李从谨走过来,好一同离开。

  “抱歉,让你久等了。”走到奉姎身边,李从谨低低的在她耳边说道。

  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注意着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还有,他身上满是烟味。他是不抽烟的,可是那名制作人是个老烟枪了,号称连睡觉都烟不离手,李从谨肯定在时差被浓烟熏了三个小时……才刚病愈呢!

  “来,我们一起搭电梯下去。我约的人应该快到了,我直接下去等她们。”制作人率先走到电梯前,刚好电梯已经来到这个楼层,他向李从谨他们招手。电梯门打开,里头有人,正是跟制作人有约的人,刚好来到,制作人惊讶之后,又是一阵招牌的大笑声:

  “哎呀,我的香河大美人、秋大美人,你们来早了,我正要下去等你们呢!”

  “没有来早,我们是准时到。现代的女性不会用迟到这个招式来抬高自己身价啦!林大哥,您可别把我们女人瞧轻哦!”朱香河微嗔对制作人说道,两人哈啦了起来。

  这是两个成熟美丽的女人,一个是知名新闻请托转型为知性艺人的朱香河;一个是将秋厨世家经营到如今知名度如日中天、俨然是厨界超级巨星的重要推手------秋芷琳。

  这阵子秋家非常的出名,出名到随时有几名狗仔队出没在秋家人周身跟监的地步。所以对潮流非常敏感的制作人决定开个美食节目,以秋家的那一票俊男美女为主角,定能迷倒一大堆师奶师公什么的,创造出抢眼的收视率。今天就是特地将秋芷琳请来讨论新节目事宜的。

  奉姎从来没有想到会遇到秋芷琳,所以意外在这里看到她时,微微一怔,本想趁还没被发现时退到李从谨身后,当个沉默而不存在的影子。但迟了,秋芷琳一眼就看到了她,并且毫无困难的认出了她。

  “奉姎。”秋芷琳微微对制作人点头致意之后,立即大步朝奉姎走近,根本不打算装作不认识她。

  奉姎原本低垂着的头,不得不抬起,静静的直视秋芷琳那双看起来像在笑,实则相当森冷的眼。

  秋芷琳,上次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七年前。那时她一直是个像太阳一样张扬明亮的美女,高兴会笑着打人,生气会抬腿踹人。可是现在,她却变了……

  “奉如意那个叛徒在哪里?”秋芷琳以轻柔的声音,问出冰冷的语句。

  她变了,从张扬变得深沉,从粗率变得优雅,从热力四射变成风情万种……变得,像她口中咬牙切齿叫着的那个……叛徒。

  晚上七点四十分,奉姎将车子开进车库里。

  他们都还没吃晚餐。李从谨原本提议在外头随便吃个饭再回来的,不过奉姎想到他今天状况有些虚弱,还是不要随意吃外头那些太油、调味太重的东西比较好些,回来简单做些清淡的食物填两人的肚子,花不了她多少时间。

  一路塞车回来,奉姎坚持着要他闭眼休息、不要打扰她开车的规矩,于是有着满肚子疑问的李从谨只好乖乖照办。他看得出来她需要安静的想心事,不愿被打扰,他唯一能给予的体贴,就是保持安静。

  现在,车子停进车库了,她心事也想一路了,禁口令理应自动失效,至少,李从谨是这么认为的。

  “在电视台见到的那位秋小姐,给你带来困扰了吗?”看得出来奉姎与秋芷琳是旧识,不像是旧友,但若说是旧敌,也太严重了些。那时两人走到一旁谈了一公儿话,谈话结束之后,都沉着脸分头走开。看得出来谈的内容绝对无法跟“叙旧”这个友好的字眼搭上边。

  奉姎看了他一眼,没有响应,停好车,将车子熄火,准备打开车门出去,没有回话的欲望,希望离开所有人远远的,让她一个人安静。但右手一紧,竟是被他的手掌握住了,她身子微微一颤,垂低眼看向被他握住的手,然后目光往上移,对上他坚持而温和的眼,再不逃开。

  “我听过一些关于你们奉家的事。”他说道。手指悄悄穿入她指缝,将她握得牢牢的。

  “那又怎样?”她淡淡问。不是没有发现他的动作,但那双被偎得发烫的手,除了颤抖之外,无法有其它动作------即使她的大脑不断下命令要挣脱,可却一点用也没有。

  “我希望可以知道更多。”他紧紧盯着她。

  “你以为我会满足你八卦的欲望?”她冷哼。

  “我并不八卦。”奉姎的脸很冷很硬,可是她的手很柔很暖。

  “哼!”她露出嘲弄的冷笑。

  “奉姎,我只是想靠近你,只是想,更了解你。希望我对你的关心可以落实在行动上,而不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在距离以外着急。”

  他一点也没有被激怒,声音仍然非常温和,眼光也是。那温和而包容的神采,以前,愈来愈炙热的手掌。都在令奉姎心口直抖,竟没有对峙的勇气,可是却又逃不开,只能……只能这样由着他去……

  “你知道些什么?又想知道哪些你不知道的?”奉姎终于还是逃开了目光,再不愿与他对视。她承受不了那双眸底满载着的情意与关怀,更无法以嘲弄讥诮来侮辱这样真诚的眸光。她做不到。

  “我想知道跟你有关的一切。奉静江、奉静言,甚至是你讨厌的奉总管,这些在你生命中留下深刻记忆的人,我想知道他们在你成长岁月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只要跟你有关的,我都想知道。”

  奉静江……奉静言……奉总管……

  每当这些名字钻进耳朵中,都会让她情绪再也无法保有平静,所以她总是躲避着去听、去想,甚至--不看眼前这个某些神态像极了奉静言的李从谨。

  就怕那太浓的想念、见不到的渴盼、被遗弃的绝望,会纠扭成她今生的梦魇……虽然,它恐怕已经是了。

  “别哭……”

  当李从谨的手指抚去脸颊边的水渍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对不起,我不该逼你。”李从谨轻柔的说着。

  “你先下车吧,让我想一想。”

  “我会等你准备好。”

  不得不说,今天晚上,李宅热闹得好像过年。

  李从蓉,是李从谨父亲再婚之后所生的妹妹,今年二十二岁。同时也是曹敏敏同母异父的妹妹。不过由于曹敏敏是在生父那边成长的,所以跟这个妹妹并不算亲近。

  高清雅则是李从谨母亲再嫁之后生的妹妹,今年二十岁,同时也是高凯琳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两位高氏姊妹都是跑马不饶人的性情,打小就处得不怎么样。

  然后,她们今天晚上突然不约而同的擒着自己的小包袱来到李从谨这儿,打算小住一段时间。虽然说是来度假,然而当然是有事才会搬过来住,不然住在她们自己的家还更舒适些呢。

  李从谨一走进家门就看到客厅里无比混乱--曹敏敏正伏在地板上哭泣;而高凯琳正怒挥着双手在咆哮。

  还好两个孩子都给保姆她们带到三楼去避风头了,不然已经够混乱的客厅,会直接毁灭于各式噪音的轰炸。

  李从谨和奉姎一时被场面惊得呆了,就站在大门的玄关处傻傻的看着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在客厅这边--

  “敏敏姊,我的天啊 ,我不过去日本读书两年,为什么你竟然就胖得这样可怕?!我明年三月就要嫁进岳家了,你这么胖,怎么出席我的婚宴啊?!你怎么可以放任自己堕落成这样?!你这样子 ,只会让岳家更看不起你的,还有我,我怎么办?我嫁的人是岳恒,他可是你前任丈夫岳恺的堂弟呢,你要让我一嫁进去就没有办法在亲友间做人吗?!求求你,敏敏姊,你振作一点,不要因为离婚就把自己给毁了好不好?!天啊,我看你至少胖了三倍!以前你只有四十三公斤,现在呢?有没有一百二十公斤了?你一定要减肥,一定要!你一定要在明年三月恢复原来的身材,然后漂漂亮亮的来参加我的婚礼。你不要让岳凯的新妻子给比下去!你不要怕,她一点也没有你美,只要你瘦下来,就又是个美人了!”慷慨激昂、气急败坏,脸色血红如关老爷上身。

  “呜呜呜……呜呜呜……”闷声哭泣,哭得完全喘不过气,脸色青白像是已成为一缕倩女幽魂。

  在客厅的另一边--

  “你要当模特儿、当演员、当大明星就去啊,谁阻止你了?你干嘛跟爸说要我带你进演艺圈?!害我今天被老爸骂了四个小时,从下午四点骂到现在!要不是我手机被他骂到没电,他还会继续骂到世界末日。你是嫌我跟爸的关系还不够糟是吧?而且你凭什么要我带你进演艺圈?我又不是开经纪公司的,就算我是,我也不会帮你!“”高凯琳怒吼。

  “不帮?你怎么这么自私啊!老姊,你以前也说过演艺圈有很多黑暗的陷阱,现在我想朝演艺圈发展,当然要你带啊!你总不会希望当年你身上发生的事再在我身上重演吧?!而且我也不是要沾你的光,只是要你带我进去,其它还不是要靠我自己努力才有机会红起来。你怎么一点姊妹情谊都没有啊?!难道你怕我以后比你红,所以现在就开始打压我?!高清雅也吼回去。

  “你火星人啊?你听不懂人话啊?我才不管你进不进演艺圈!我管你以后会不会比西红柿酱还红,总之我不会带你进去!你想气死老爸,不要拖着我一起!我真是被你害死了!明天你就给我回家去,听到没有?!气得抓狂。

  “哼!反正我不管,你一定要让我上你的节目。还有,我也要找哥当我的经纪人!我今天住下来就不会走了。这是我哥的地方,这块地是他爷爷给他的,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哥的亲妹妹,当然可以住下来,你不能赶我。“很得意的哼声连连。”你给我回家去!“

  “才、不、要!”

  两张嘴变身为机关枪,砰砰砰地互相扫射,一副永不厌倦的架式,似乎打算对吼到地老天荒。

  李从谨觉得头很痛,他感冒六、七天以来,虽然身体有些虚弱,但并不曾出现像此刻这么头痛欲裂的状况。他想,他搞不好又染上新的感冒病毒了……

  “好了,你们都停了吧,各位。”他半靠着墙,有些无力的说道。

  “从谨,你终于回来了!”

  “哥,你回来了!我刚回国,所以过来看你,顺便来小住几天。”

  “哥!等你好久了!怎么才回来?!我有事要你帮忙,你一定要帮我!”

  “呜呜呜呜--”

  四道声音同时发出来,虽然音色颇为动听,可混在一起,听在李从谨耳中,却觉得头更痛了。

  “你们都安静一下,好吗?”

  这边还在按捺着呢,吵闹闹的气氛还没能完全沉淀下来,四名女性都围着李从谨,要求得到他的注意力,要他听她们说话。可能老天爷觉得今天的李宅还不够热闹,因为就在这时,大门的门铃声响了起来--有来客!

  奉姎本想闪往厨房做饭去的,这时听到门铃声只好改变路线,先去将大门打开,迎客进来。

  大门外站着一名穿着典雅套装的女子,女子手上拎着一束鲜花、还有一篮大苹果,很明显是来探病的;这名女子长相清丽、气质端庄,当她看到屋子里吵吵闹闹的情况时,奉姎看到她眼中很明显的闪过一抹厌恶。

  这时李从谨正转头看向这边,想知道是谁来了,然后,怔住。

  “嗨,从谨。我今天回台湾,一进公司就听说你生病了,所以来探望你。”

  “……可恩?”李从谨好讶异,低低的叫出来客的名字。

  真是令人感到疲惫的一天。

  一大早在阳光普照、鸟语花香中醒来,绝对不会想到这一天竟会过得如此“精彩”。结果,才刚病愈的李从谨好不容易将每个来找他的女人都暂安抚完------包括那位唐可恩小姐,之后,他身体又有些发烧了,饿过头的胃也提不起食欲,只草草的喝了一小碗鱼粥就算了事。本来还心心念念着要跟奉姎谈一谈,但奉姎很坚决的请他回房休息,承诺他随时都可以谈,她不会再闪避,不过,今晚请乖乖吃药、好好睡个觉吧。

  从李从谨错愕的表情里可以解读得出: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被管过,所以他对于“服从”这个指令很陌生。

  虽然陌生,但李从谨在深深看了她一眼之后,没有多说什么,便“服从”的回房去了。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本来应该是已经上床睡觉的时间,但她刚才上了三楼去帮李从谨量体温,确定他的热度已经退下来之后,才算完成一天的工作,安心回房休息。

  今天发生太多事情了,让她没有什么睡意。

  李从谨有他身陷女人国的烦恼;而她,为了一堆乱糟糟的事,生活也没有过得舒心多少 。

  心情有点烦,怎么可能会有睡意!

  于是坐到书桌前,将计算机启动,决定上上网培养睡意。

  在等待计算机开机时,不自禁的想起下午与秋芷琳的一些对话:

  --奉如意人在哪里?

  --你知道我跟她完全不对盘,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在乎她在哪里!

  --我知道你们这一批的学徒都出社会历练了,为什么至今仍名不见经传?奉氏的大老在想什么?!

  --我只是奉氏的养女,血缘很稀薄、地位很渺小,你不会以为我该知道奉氏核心的决策是怎么运作的吧?

  --你现在是奉氏的厨师,同时也是役女,对吧?

  --我现在的职业是管家,你说呢?

  --你的意思是,即使被奉静江力保得以学习奉氏厨艺,你仍然不被奉氏承认?不能以奉氏的名号出来当厨师,于是你只好当管家?!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最近找到一个叫奉姁的女厨师,打算找她比试厨艺。她是奉氏役女,也是未来奉主侯选人,对吧?

  --嗯。(很迟疑的点头,接着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虽然很快收敛,但仍被捕捉到。)

  --你笑什么?

  --奉姁她……不只是未来奉主的角逐者之一,同时,她也是奉如意的亲侄女。这层关系,你似乎不知道的样子呢。

  --什么!

  计算机开机之后,奉姎登入MSN,发现在这个深夜时刻,网上竟然热闹得紧,每颗代表上线的人头都亮晃晃的,像正午的太阳一样精神百倍,发言踊跃得不得了。

  真不可思议!对奉氏人而言,“早睡早起”既是奉家必须尊奉的生活公约,同时也是早已养成的生活习惯。可现在已经快十一点半了,怎么几乎都在?!莫非约好了同时失眠?

  她虽然上线却没有发言,因为没有打字交谈的欲望,只静静的看着大家在聊什么 。发现大家的话题都围绕着奉姁钓到金龟、当上贵妇之后的未来人生幻想完毕。

  原来奉姁将要陪着某位看起来很白马的男士参加宴会,众姐妹们知晓之后,三十六计全部出笼,在热烈分析完那名白马的条件,以及奉姁平凡的本色之后,认为做人不该好高骛远,太高不可攀的宝马就别妄想了。集思广益之后的结论是:奉姁一定要趁这难得的机会,用力的乱枪打鸟、四处放电,若是不小心打到一支眼睛出问题的,那她就赚到了。

  虽然心情仍然很沉重,但这些天马行空、乱七八糟、且毫无逻辑的讨论,还是让她笑了。

  鼠标的箭头无意议的绕在“奉姁”这个名字上画圈圈。不知道小姁会不会被秋芷琳缠上?

  “要把自己藏好哪,小姁。以及,各位,不要被上一辈的恩怨给波及到了。”她轻轻说着。

  当秋芷琳变得愈来愈像奉如意,那么秋家就再也不容忽视。

  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你打算以韬光养晦当作处世态度,就真的能与世无涉--除非,你再无被关注的价值。


第八章

  “我长得像奉静言,是吗?”他问。

  她想一下,承认。“某部分。”

  “介意我问他的事吗?”

  “说介意,你就不会问了吗?”

  “我……可能还是会千方百计的问出来。”李从谨老实说道。

  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呢?奉姎努力克制想揉揉额角的冲动,低声道:“其实没有必要。因为你这一生也许都不会见到他,知道了他的事,又有什么用呢?”

  “你怎么知道我见不到?如果我追求到你,日后论及婚嫁,总要拜见你的家人。而奉静言是你目前唯一的家人,我该拜见他的。”非常合情合理的理由。

  “你--”奉姎一时无言以对,无声噎住,额角冒汗……心中暗向祈祷不要脸红!不要脸红!千万不要脸红!

  他的表情理所当然、口气太一本正经,让她想声讨他的胡说八道都显得那么气弱,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她才是有理的一方!也可以理直气壮的拒绝告知他任何有关奉家的事,甚至不应该坐在这里,一副打算和他长谈的架势……

  但是,她早已经答应了他,答应他谈谈两人的事--天晓得他、她两个人,会有什么共同的事可谈……奉姎在心底里唾弃自己的自欺欺人,可是,她现在已经无法理智思考了,只能以这种想法来使自己气壮一些。毕竟她实在是太紧张了,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坐立难安什么,就是说不上来的感觉,就是……很不自在。

  “我希望知道奉静言的事。不过,在谈他之前,先来谈谈我们吧。”

  “我……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很虚弱的声音,谈这个,比叫她谈谈奉静言更加艰难,她好想走开……

  李从谨一直密切观察着她的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放过,所以当她看到她力持镇定表像下的局促不安,这令他突然放松了下来--要知道,在等待与她会谈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其实是非常紧张的,可是看到奉姎比他更紧张的神态,竟奇异地舒缓了他的紧张,一颗没有着落的心,缓缓定下了。他太在意她,生怕他的存在对奉姎而言代表着困扰,担忧他的情意只会令她感到厌烦。

  而现在,他觉得好多了。心中悄悄升起一股希望的情绪,像煮沸的开水不停地鼓噪,向上冒涌,一路涌上了他的喉咙,由不得他再以缄默传递着对她的情意,不能让两人之间的一切再暧昧下去。毕竟他只是个成日闷闷在数字堆里锱铢必较的会计师,讲求的是以事实说话;不是创作家,不具备那种无须言语便能意会,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特异功能。

  所以他必须让她知道!他必须说出来,让她清清楚楚的知道!

  “我们有必须好谈的事。”他笑了下,但很快收敛,非常诚恳的看着她道:“虽然你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要正式的跟你说:奉姎,我喜欢你。”

  “你--”他说了!他直的说了!天……

  “奉姎,我想追求你。”他又道。

  “你、你……别说了!”她很气弱的低吼。求天也没用,那只好祈求地上突然裂出个洞让她躲下去,所以她低头,死命低头,她在找洞!

  “请试着接受我的追求,好吗?”

  “李从谨!不要再说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叫他闭嘴。

  “这是必须要说的,因为我要对自己诚实、对你坦承,我说的,都是我心中最渴望的。”李从谨轻轻伸手盖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发现她的手微微抖着,有些瑟缩,不禁苦笑道:“不要害怕,奉姎,我喜欢你,只是喜欢你,这并不是世界末日,请不要露出这样惊恐的表情。”

  “我、我才没有害怕!我也不惊恐!我只是在惊讶--惊讶你怎么可以把这、这、这种话说得这么轻易!喜欢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喜欢,这根本是太轻率了!“她瞪着他一眼,又别开。

  “不,喜欢一个人并不容易。至少,我活了快二十九年,从来没有像喜欢你这样喜欢上别人,还陷入得这么快。我甚至还不了解你,就喜欢上你,这对我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但这并不是轻率。李从谨轻轻将她的手掌握起,以两只手掌包容,发现她的手指很僵,肌肉紧绷,但并没有抗拒他的接近,于是握得更加坚定,像是今生都不再放开。然后接着道:“以前,我以为是所谓的感情,是长期相处下来,自然而然的熟悉了,欣赏她的优点,所以交往;了解她有所缺点,确定能包容,学得那缺点对于两人共同生活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之后,就会考虑结婚的可能。到这个阶段,会接着评估彼此的价值观、金钱观、子女教育观等等的有没有分岐的太严重,若没有,这一生,大概就这么定下来了。”说完笑了笑,道:“很世俗对吧?跟全天下那些把生活过得庸庸碌碌的人相同,说是谈感情,不如说是很现实的选择结婚对象。法律上把另一半称作‘配偶,解释起来,不就是把合适的相处对象吗?而这,似乎与爱情无关,我以为是我这一生也会这样过完,你知道,我这个很平凡,也很无趣,我甚至说不出自己有什么特长或兴趣,我也没有其他男人那样的雄心壮志,满脑子幻想着创造辉煌的事业王国,将世界踩在脚底下的白日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份份踏踏实实的将每天该做的事给做完做好。”

  奉姎觉得心口庥麻的,不知道是因为生平第一次被告白的关系,还是右手被包握住的关系,还是因为这个以非常虔诚的姿态握住她手的男人,正浓浓密密的向他传达着情意。那情意丝丝缠缠向她心口包围,环绕成茧,当她猛然发觉时,已然困宥其中,无处可逃……

  其实,不是不能逃开的,她当然可以恶狠狠的拒绝,将眼下的一切打碎,那么所有紧张、尴尬、不自在之类的情绪,都会立即化为飞烟消失不见。

  但,她没有办法这样做。是不敢,也不能。因为他的表情是那样慎重,显得小心翼翼;像是怕被拒绝,似乎也肯定会被拒绝,甚至是被奚落,已经做好被伤害的准备,却又希望所有最糟的结果不会真的出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解读出他的心思,而她的心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冷硬。她无法狠心伤害把一颗心捧到她面前,由着她接受或者摔碎的李从谨,她虽然习惯拒绝,却从不轻践别人的真心。

  “奉姎,我虽然平凡,可是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安于平凡。因为,现在,我想追求你,想要爱情。我开始介意起身份斑点上的配偶栏的名字如果不是写下‘奉姎’两个字,那该怎么办?再也不会有其他名字了。如果不是你,那它只能是空白--就像我今后如果没有你的人生。”

  “李从谨……”她希望他不说了,不要挟着这么浓重的情意说出她无法负荷的言语,她不要再听到,希望他住口。但是……却像得了失语症似的,除了叫出他的名字外,其它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感情太浓,讲的话太甜,冒汗的手心召示着对她可能拒绝的不安。就这样,义无反顾的把他全副心思都呈现在她眼前,让她眼花缭乱、胸口紧缩,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她是个对情感的施与受都缺乏认知的孤儿,对于陌生的爱情更是彻底的菜鸟一只,她怎么承受得住这突然朝她迎面狂袭冲击而来的情意!?

  而他,对于还没有开始的未来,为什么竟能在这个时候承诺?一副信誓旦旦、永永远远的样子?!

  “你还不了解我,我们还没开始,你怎么就可以想到婚姻,就把我想进你未来的人生里……”她终于能很困难的发出声音时,以为说出来的会是婉拒,可却是质问,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对,我们还没开始。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只是喜欢你,看着你、想着你,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未来,对未来产生了无数美好的想象,怎么会这样呢?奉姎,你告诉我。”他微微偏着头,眼中有着笑意,问她。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真的是那个从事刻板职业的李从谨吗?!那个应该古板无趣的男人,怎么说得出这样、这样……这样肉麻的话?!

  “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没关系,你很快也能领略到这种美好的感觉的。”他将她的手掌拉到唇边轻轻吻着,声音因为蓄满了情意的重量,所以声线被压得好低沉,他说道:“让我们恋爱吧!奉姎。”

  赵大妈休完长假,终于回到工作岗位,奉姎自然交出掌勺大权,专心当她的管家。只要每天晚上跟赵大妈讨论出隔日的菜单,并对烹煮方法加以指点之后,厨房就没她的事了。本来她应该可以过回悠闲的管家生活,毕竟她手下统领三个员工,整个宅子打理起来完全不困难。

  虽然工作量看似少了,但想要过着轻松的生活则只能是个幻想。

  光是家里多了李从谨的妹妹,就轻易将之前大伙好不容易才磨合出的相处之道--彼此乱中有序、相安无事的生活形态给打破,让这个宅子再度混乱了起来。

  别说曹敏敏又躲回房间没事就哭,不肯出来和大家共进晚餐;那个好不容易从情伤阴影爬出来的邱小姐,被别人的哭声一带动,又忍不住感伤起来,没事也要对着菜圃流两滴泪,找些残花败叶来葬一下什么的。到于高家姐妹……不用说,当然只能那么一回事--吵、闹、乱。

  再者,那个李从谨的事业合伙人唐可恩小姐,居然也住了进来。这位小姐长期在深圳工作,已经在那边置了房产,每次回台湾这边,会回父母家住。而这次,她为了方便跟李从谨讨论工作上的事,又嫌老家离市区实在太远,有时工作得太晚回家不方便,于是跟李从谨说了一声,便三天两头来这里住个一晚两晚。

  反正李从谨这宅子就是房间多,也习惯了当收容所。他对于亲友的请求向来不轻易拒绝, 这也是他当初将这块地盖成民宿规模的原因吧;不是特别热情好客,只是习惯多给人准备一点方便。反正他个人没有什么需求,他有的、用不到的,就任人取用无所谓。

  当然,以上的吵闹、热闹、鸡飞狗跳情况,身为李宅的员工们,一度感到非常困扰;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心中纠结不已,想离开这个乌烟漳气的工作环境却又舍不得这份待遇颇优的高薪,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在奉姎这个大管家的分析开导之下,大家情绪都还能维持着相对平和的状态,继续在工作岗位上努力。每天尽心尽力打理好这个家、照顾两名成长中的儿童,煮饭给那些检求多的挑剔女人们吃。

  当然,除了这些烦人的生活琐事之外,整个宅子的人都心照不宣的当起了隐形观众,带着既讶异又兴致勃勃的心思(P.S唐可恩小姐除外),偷偷觑着李从谨和奉姎两人之间的真人版爱情偶像剧。

  谁都想不到这两个人居然会谈起恋爱来!一个温和斯文的男人、一个严肃冷淡的女人,两人还都不是多话的性子,怎么看也不像会兜在一起,碰撞出爱情火花。真不知道他们要怎么“谈”这个恋爱,演哑剧吗?

  对于这种事,大家就算好奇个半死,也不敢找奉姎打听的。想也知道,就算问她,她连一记冷眼都懒得施舍给你。企图从她身上敲出只字词组,根本是痴心妄想!

  别以为奉管家目前正在被爱情滋润中,就会变得慈眉善目好说话一点。说实话,大家都在偷偷的猜:这所谓的“李奉恋”会不会只是李从谨单方面的一厢情愿而已?因为很明显,李从谨就是个恋爱中的男人的傻样子,眼光总是追随着奉姎跑,还不自觉的傻笑;可奉姎就不是这样了,她脸上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当眼光不经意与李从谨对上时,也不见她有特别娇羞或者不自在的表现,之前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毫无变化,依然严肃刚直。

  虽然……他们好像真的在谈恋爱没错--保姆邱小姐指天咒地的发誓说曾经在菜园里看到李先生牵着奉管家的小手,如果不是谈恋爱,两人怎么可能会随便牵手?!重要的是李先生也从来不会吃女孩子豆腐的色狼啊。

  所以,结论就是:他们在谈恋爱没错!

  不过大家觉得奉姎实在太冷淡了。要知道她只是个管家,有幸被她的老板追求,怎么说也算是个麻雀变凤凰的剧情啊。虽然说李从谨的身家不能用“家大业大“来形容,但好歹也是个小有家财的轻量级田侨仔啊。不要以为他自小没有你母照顾,就真的是个一穷二白的孤儿,他现在住的这地方,土地是爷爷给的;他名下还有另外一块位在桃园工业园区的土地,是他外公给的,现在租给人盖厂房,一个月有四十来万的租金收入呢。

  再有,李从谨那对离异的父母,即使不是有家族事业里的继承人、在公司里的地位也不怎么样,但总有一些股票可以每年坐领分红。他们各自将名下一些股票拨给李从谨,让李从谨每年可以从两边的公司分红个两百万上下,这些林林总总的收入加下来,只要不胡乱挥霍,像一般人一样的过日子,就算李从谨这一生都不工作,也可以生活得很宽裕。更别说他如今还开了间会计师事务所,营运的状况相当理想了。

  外表:年轻、英俊、斯文。

  性格:随和有礼,脚踏实地。

  身家:有土、有财、有股票、有公司。

  家庭:上无公婆须侍候,下无子女待养育,左右兄弟少往来。

  这样一张梦幻的单身履历,简直是全天下女性求婿的最佳范本,放到婚姻市场挂牌上市的话,其股票定然一飞冲天,被渴盼求得郎君的女性给抢购一空。偏偏这奉姎似乎一点也不珍惜的样子,真是让人看不过去。年轻的邱保姆就忍不住对赵大妈等人说了好几次自己的遗憾之情--

  “我两年前来这里上班,就觉得李先生真是个超级NICE的好男人,条件很优,我有点被煞到了,可惜那时我已经有男朋友,而我对感情是如此的忠贞,想说不可以因为遇到了这么好的男人,就随便的把我穷得响叮当的男友给踢开……呜,早知道那个王八蛋会变心的话,那我早八百年就一脚踹开他改追李先生了。谁知道李先生是那种愿意吃窝边草的人呢!我以为他这种老板级的人物,是不会看上我们这种家仆的……唉,千金难买早知道……真是便宜奉小姐了。她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却还不知道珍惜,真是太令人生气了!”

  当然,众人看戏、说评论,那是她们的自由,而,身为话题主角的李从谨和奉姎,则没有义务为她们的期望负责。不管他们两人交往的模式有没有符合众人认知中的样子,他们还是自然而然的朝着男女朋友的路上迈进,做着交往中的情人会做的事--

  比如说:送花。

  “这盆香草送你。”

  这日李从谨下班回家,手上除了公文包外,还拎着一个塑料袋。他在厨房外的菜圃找到奉姎,然后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小盆植物送给她。

  那是一盆西洋名字叫罗勒的植物,造型迷你而可爱,深绿色的叶子中央,还开着秀气的白色小花。

  “你是在暗示我晚上想吃九层塔炒蛋?”奉姎看了眼罗勒--其实他就是台湾俗称的九层塔,问道。

  “咦?原来罗勒又叫九层塔?难怪我觉得味道很熟悉。”李从谨愣了愣了回道:“至于晚上的菜……虽然我很少吃九层塔炒蛋这道菜,不过如果你要做的话,应该会很好吃。那就做吧。”

  “好的,我会安排。晚上这道菜就由我来做。”她接过罗勒,轻轻抚摸着那深绿色的,有些毛茸茸的、散发着独特香味的可爱叶片,心中开始计量着要怎么善加利用它。

  当两人个针对晚餐临时加菜做出共识之时,李从谨才想起他送香草给她,是为了营造情人间的浪漫情趣,而不是为了给晚餐的餐桌上加一道菜啊……

  呃……不过,既然这么着了,那就这样吧。反正东西他是送了,浪漫不浪漫的事儿,就别计较了。没办法,奉姎是个比较严肃而实际的人,他早就知道的事,不是吗?所以根本不期待她收到盆栽后,会飞扑到情人怀中娇声说“好喜欢,亲一个!”的梦幻表现,只要她愿意收下,他就很满足了。

  “你袋子里还有其它盆栽,是要拿去公司或书房养吗?是什么植物?”奉姎将罗勒放到厨房的窗柜边后,回头看到李从谨手上的袋子里还放着两盆植物,好奇问道。

  李从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袋子里的两盆香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袋子提放在窗柜上,找开袋口给她看,说道:“这是迷迭香还有甜菊,我买它们,也是为了送你。”

  刚才为什么不一起拿出来?奉姎以眼神传达关这个疑惑。

  李从谨解释道:

  “我今天去花市,原本想买花送给你,可是我觉得买束鲜花回来,它没生命,很快就会凋谢,这样很不好。所以决定改买小盆栽,最好是会开花结果的那一种。然后我想到你是厨师,对实用性的香草类植物应该会更钟意一些,于是就买了这些。”他说到里顿了顿,然后道:“我本来想每天到花市买一盆香草送你,后来因为老板说这盆二十,三盆五十,当然是买三盆比较划算。所以我就一次买了三盆回来,然后打算分三天送你,心意也是一样的。”这个企图买花来表示浪漫的男人,老实交待着自己非常不浪漫的买花心路历程。

  奉姎听了点点头,很同意地道:

  “嗯,你的考虑完全正确。不过既然你都买回来了,要送就一次送完,别分三次了,那很奇怪。”

  李从谨点头同意,奉姎便将另外二盆小盆栽也收下了。然后对他道:

  “迷迭香嘛……改天可以做一道烤鸡。至于甜菊,你现在要喝花茶吗?我去泡。加两片甜菊叶下去,味道会很不错,就不用加糖了。”

  “咦?这可以当成糖茶来用吗?”李从谨指着不起眼的甜菊叶惊讶的问道。

  奉姎点头,随手摘了两片甜菊叶,打开水龙头清洗了下,一片放入自己口中,一片递给他。“吃吃看。”

  李从谨原本伸手要接,可是手举起一半便顿住,改而将脸凑近她手,打算以唇承接住那片甜菊叶。奉姎怔了下,但也就那么一下,很自然地将叶片喂进他路嘴里。

  “嗯,果然是甜的。”他看着她笑。

  “要来杯花茶吗?”

  “好的,请给我来一杯。”

  她点头,找开纱门要进去厨房时,突然回过头看他,表情有些不自在,虽然还是淡淡酷酷的样子,但李从谨就是能看得出来她平淡面孔下的那一丝丝因紧张而起的僵硬。

  就见她端着这样的表情,很正经严肃的对他道谢:

  “谢谢你的礼物。”

  “不要客气,这没什么的……”李从谨下意识的说着,不过很快止住,眼中认过一抹笑意,盯着她微僵的表情,缓缓道:“嗯,我一次将三盆都送给了你。本来应该分三天送的。”

  “你想要我说三次谢谢?”疑惑。

  “可不可以给个优惠,用三次谢谢来兑换一个吻?”他好期待的问道。

  奉姎再度失语,坚决退去,泡花茶去。

  追在她后头的李从谨,注意到她二只白暂的耳朵,正悄悄红透……

  比如说:约会。

  自从开始正式追求奉姎以来,李从谨总是把握每一个能跟奉姎相处的机会。所以原本每天七点左右醒来的他,开始将闹钟往前调整一小时,改为六点起床,因为他要跟奉姎约会。

  奉姎几乎每天六点多都会走路到附近的传统市场采买当天的食材和水果,李从谨成为她的追求者之后,当然也要殷勤的跟随在侧,当她挑夫苦力--虽然奉姎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她的力气足以轻松应付那些沉重的食材。但那不是重点,他还是坚持要担任这份光荣的挑夫工作。

  “这是什么鱼干?”好奇的指着鱼摊上的某物问。

  “那是鲨鱼烟。”

  “那个堆得尖尖的是小米吗?”指着凉饮摊的某物问。

  “那是爱玉籽。”

  “这是传说中的手工肥皂吗?”稀奇的对一推迭成砖块状的褐色物品问。

  “那是冬瓜茶砖。”

  “你在挑什么?”发现她的目光正在检视着猪肉摊上的骨头,也跟着好奇的看着各式各样奇特造型的骨头。“要煮排骨汤吗?”

  “不,我要做无锡排骨。”

  “很好吃的一道菜呢!我晚上一定准时回来。”李林谨眼睛一亮笑道。

  这个男人眼里有什么不好吃的东西吗?奉姎淡淡看了他一眼,嘴角有着忍俊的笑意,回头对老板道:

  “我要这一些,请帮我包起来。”

  “好的,请等一下。”老板将她要的排骨拿去剁成小块,接着称重去了。

  “这些排骨不都一样吗?”

  “我买的那些是猪肋骨上半部,属于猪背脊的部位,内质吃起来比较滑嫩。

  “你懂得真多。”他赞美道。接过肉贩递过来的排骨,问她道:“还有什么

  要买的吗?“

  “差不多了。”奉姎看了下他提了满左手的袋子,说道。

  “那,回家吃早餐了?”他满是期待的看着她道。走了一路肚子感到非常空

  虚。

  “嗯,回家吧。”她点头。

  “今天早餐吃什么呢?”李从谨非常顺手的伸出空着的右手,将她左手牵住。

  比如说:浪漫的烛光餐会

  即使李从谨开始每天开始准时下班回家,也并不代表他的工作量因此而减轻。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差别只在于这工作是在办公室完成,还是在家里的书房完成。

  当然,在公司加班的话,耳根会清静一些;最近家里特别吵闹,李从谨是知道的,他反正也习惯吵闹的生活了,如今不过多了两个妹妹来吵闹的等级往上升一个层次,只要没把天给吵塌下来,都还算是可以忍受的范围。

  每天吃完晚餐之后,他都会优先处理完家里的事--不优先处理也不行,这些女性亲属反正也不会放过他。能帮忙的,他会同意;不能随便帮忙的,就必须对她们做开导,请她们务必征求到家长的同意之后,再来跟他谈等等的。当别人不再需要他时,他才会有自己的时间,而这里,通常已经是晚上十点以后了。

  晚上十点,是李从谨新一波工作时间的开始,而,对于奉姎来说,是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了。

  不过,自从奉姎发现李从谨会在半夜下楼加热剩菜当宵夜吃时,她便习惯在回房睡觉前,帮他煮一份清淡养胃的餐点当宵夜,后来就陪着他一同吃了。浪漫的两人餐会,便由此开始。

  这一天,台电宣布晚上十点之后,他们住的这一区因为施工的缘故,将停电三小时。屋里的其他住客都早早上床睡觉去了,可以说整个宅子里此刻还清醒的人,就只剩下李从谨与奉姎两个。他们就着手电筒的照明,静静坐在厨房的小餐台旁,享用奉姎煮的粥品。这是一天里最安逸的时光,他们都感到很舒服宁静。

  “如果是烛光宵夜的话,可能会更有气氛一点。”李从谨闲聊道。

  “点蜡烛不安全。不过如果下次停电时你希望点蜡烛照明的话,那我会记得采买一些回来。”

  “不,我对蜡烛没有特别的偏好。我希望的是你会觉得那样更浪漫一点。”

  “你觉得浪漫是什么?”奉姎想不出蜡烛跟浪漫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只好请教他。

  “浪漫吗?”李从谨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汤匙,手掌横过餐台,轻轻盖在她手背上。“我不知道别人认为的浪漫是什么。对我而言,能够看着你、碰着你而不会被你拒绝,就已经是全天下最美好的事了。我想,这就是浪漫了吧。”

  桌上的手电筒一闪一闪的,像是蓄电不足,即将熄灭。奉姎一边听着渐渐习惯的情话,不免分神发现了这情况,想开口提醒李从谨,但,晚了,也发不出声音--

  在手电筒宣告阵亡的那一秒,她的唇也被一抹温暖攫住……

  少了蜡烛的餐会,即使只有黑暗也能很浪漫,只要眼前的人是心中的人。

  送礼物、约会、吃饭,他们做着世界上每一对恋人都会做的事;有些作为看起来很傻,有些事觉得多些一举,根本是浪费时间,可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继续做下去。刚开始会有些忐忑尴尬,久了,逐渐的也就习惯了。至少,奉姎是有些习惯了……

  之所以共同做着这些流俗的事,也因为他们试着相爱,学着去爱。

  这一天,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工作的空档,奉姎不自觉想着李从谨以及奉静言。

  自从两人交往以来,虽然知道总有一天必须好好谈谈奉静言的事,可是一直以来,倒也没有特别谈起。她知道李从谨的心思,他是非常在意奉静言的,但在意的前提是--他必须先有在意的资格,也就是真正进入她心氏,在她生命中生根,让她属于他,也认同他属于她,才有平等的地位来计较着她心中其他男人的身影。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还是只是习惯而已?

  若说只是习惯,那她人生活到现在二十五年多,为什么没有办法与其他男人培养出这样的习惯?她在情感上非常依赖奉静言,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奉静言做出拉手亲吻这样的事。即使她很想亲近他,但不是这样的亲近法,连只是想都是不可原谅的。

  所以,她对李从谨,应该不止是习惯吧?她的心,是愿意接受他的喜欢,而且也想要喜欢他的……

  所以,她有担心。

  以前不想跟他谈奉家的一切,是因为认为那与他无关,她没有告诉他的义务。但现在,她不太想谈,则是因为担心……

  担心着,已经知道他跟奉静言有某些地方相似的李从谨,在知道奉静言更多的事之后,会更加介意--随着两人感情日深,会愈来愈在意,到时,他会不会产生他只是奉静言替身的心魔?

  她担心他会这样想……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会与李从谨走向交往这一步,是不是因为他像奉静言,于是才会接受他一开始的亲近?

  奉姎发现自己沉浸在患得患失的胡思乱想中无法自拔,这令她无比苦恼,却又无计可施……

  就在这里,她那支纯粹装饰用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起来,吓了她好大一跳!明明是优美和弦铃声,可听在奉姎耳中却产生头皮发麻的感觉,像是听到防空警报似的。

  一定不会有好事……

  她将手机拿来一看,发现预感真灵,实在很不想接。但在铃声断了又响,响了又断好几次之后,终究还是被吵得烦了,决定接听--为了将来人数落一顿再挂掉。所以一接起就先声夺人的宣告道:

  “奉嫣!我警告你,我现在没心情,也没空理你--”

  “奉姎!奉姎!救命啊!快来帮我送便当!还有,帮我买高丽菜四颗、白带鱼十条、鸡蛋六盒。以上,就这样,快点来!你要是不来,我就要跳楼啦!天啊!今天要做三百个便当,我搞错了订单,钱又已经收了,不能取消!我不知道怎么会弄出这起乌龙,你一定要来救救我!我把能找的人都找来了,可还是不够!你快来!快快快!“嘟--那头劈哩啪啦嚎完就立即挂掉,完全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奉姎额头迸出表筋,唇角直抽搐,抓着手机的手指喀喀作响,像在撑着谁的脖子似的。


第九章

  “二十个便当,请签收。”

  香喷喷的便当被放上柜台。那便当堆得高高的,让人无法轻易看到送货员的长相。但是——

  “咦?这个声音好耳熟啊!”美榕小妹无视被便当阻隔的困境,探头探脑、左看右看,最后索性跑出柜台,终于看到这个有着清冷声音女子的庐山真面目。

  “啊,美女,是你!我见过你对不对?你不是那个、那个……ㄟ,怎么一时想不起来。反正我见过你就对了,我对我的记忆力有信心,凡是我见过的美女一定都不会忘记。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你帽子怎么戴那么低?是不是太大顶了,所以一直滑下来盖住你的脸?”

  奉姎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下意识的将头上戴着的棒球帽又往下压了压,那帽沿已经低到快要连她的嘴巴也盖住了。将签收单横阻在美榕小妹的眼前,坚决地道:

  “请签收,谢谢。”

  “好啦好啦,我签。不过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你啊?你把帽子脱掉让我看一下嘛,你这样我根本想不起来!如果我有想不起来的事,会吃不下睡不着,那该怎么办才好?我才十九岁,难道就要开始过起失眠又厌食症的人生了吗?”

  就在小妹忙着纠缠美女,无暇他顾时,一道声音自她们身后响起——

  “嗨,美榕,今天的便当送来了吗?味道真香,是哪一家的?”

  惊声尖叫!“啊!老总!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你不是下午才回来?”美榕小妹听到这道含笑的声音,立即寒毛直竖,做出迅雷般的反射动作——跑到柜台前,双手大张的护住她的宝贝便当,嘴巴更是狺狺直嚎:

  “这些便当都是有人的,没有多的可以分给你!你是大老板,不要再跟我们这些为你作牛作马的人抢饭吃了!那真的很可耻,你要知道!”

  美榕小妹的激情演出非常精彩,足以赚人热泪。可惜,群众的焦点转移得太快,她瞬间失去舞台,成为被定格的办公室背影之一,囧在没有镁光灯眷顾的角落,默默扫着秋风下的落叶……

  李从谨一进公司,就见到了美榕小妹正抓着一名女性在聊天,于是习惯性的开口逗逗她。不过才逗个开头,便立即认出那抹背影是奉姎——即使她穿着宽松的休闲服看不出身材、头上那顶棒球帽更是被她戴成了全罩式安全帽的效果,但,很奇异的,李从谨直觉就知道她是奉姎,当下就把美榕小妹以及美味的便当给忘到九霄云外,拉住奉姎僵硬的手喜道:“奉姎!”

  这真是个美好的惊喜!

  奉姎藏在棒球帽下的脸闷得要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面对自己再次摸鱼被老板抓到的窘状。

  “你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她苦恼的呻吟比蚊子嗡嗡声还小。

  但李从谨还是听到了。他轻轻的将她的帽子掀起、取下,看着虽然一脸懊恼、却仍让他感到非常美丽的面容,笑道:

  “只要是你,我都认得出来。”

  心虚得要命,不敢迎视他含情的眼,于是别开眼,看着大门,道:

  “……我要回去了。”

  “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李从谨不肯放手,问她道:“吃饭了吗?如果还没,留下来我们一起吃午饭。”

  “家里有煮……”气弱的拒绝。

  “那也好,我跟你回家吃!”

  “不用了……那么远,车程很久……你还要上班……”捏紧手上的提袋,犹犹豫豫地道。

  “怎么会久?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永远短得像连一秒都不到。”口气温和,但坚持,表明了他不会放人的决心。“总之不管在哪边用餐,我们都要在一起。你决定吧,我都可以配合。”

  就在两人纠纠缠缠演大戏时,囧在一边的美榕小妹眼中冒出梦幻泡泡,为他们这出爱情戏添加上最近超流行的经典语句当旁白——

  “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真是人间何处不海角,海角何处不七号啊!喔,太感人了!

  奉姎与李从谨被这情感丰沛的声音一打扰,两人都如梦初醒,齐齐望向美榕,然后再望回彼此。沉默了两秒,李从谨将她往里头带:“来,先到我办公室。我们可以安静讨论中午要在哪里吃的问题。”

  “去哪里吃都好,就是不可以抢我的便当!”目前身兼背景的美榕小妹,声音追在他们身后叫嚷着。

  经背景小妹这么一提醒,李从谨这才想起:如果今天的便当是奉姎送来的,那么里头肯定也有她的作品……好想吃……

  美榕小妹很机警的再度张开自己老母鸡的羽翼,护住身后的便当,拒绝被抢的姿态张扬到极致。

  奉姎瞥见他望向便当的渴望表情,垂低头,以很不在意的淡漠语气道:

  “我有多准备一份便当。是那边厨房多出来的……只是用剩下的食材做的……反正放着不用也是浪费……所以,不用刻意……”终于很困难的说完,以一种壮士断腕的决然姿态,将手中的提袋粗鲁的塞到他手里。

  “特地为我做的?!谢谢。”又惊又喜。掂了掂提袋的重量,笑道:“份量很足呢,够我们两人一起吃了。走,到我办公室吃饭去!”不由分说,拉了人就走。不过,走了两步,想到美榕小妹那副防贼的模样,看了看,真是欠修理!孩子气的性格一起,便停住步伐,转身,抬高下巴,很跩的对背影妹妹说道:

  “我的便当比你的好五倍!我干嘛抢你的?!”将提袋里的日式精美漆木餐盒取出来,当着美榕小妹的面打开盒盖,献宝道:

  “你看——”

  “哗!”

  顿时,那色香味俱全到足以去拍美食杂志的内容物,让美榕小妹狠狠倒抽了一口气,差点被来不及收敛的口水给呛死。大受打击之下,情不自禁的败退三步,抵着柜台直喘大气。

  好好吃好好吃的样子!好香好香的味道!天啊,看了这份豪华版的便当之后,叫她怎么吃得下阳春版的啊!呜呜呜……老总欺负人!

  李从谨自己看了也口水直冒,很想立即吃到,于是得意的瞥了失魂落魄的美榕小妹一眼,丢下一声得意的“哼”后,便像个凯旋而归的将军般,拎着战利品——便当,牵着美人——奉姎,意气风发的回办公室吃饭去也。

  幼稚!

  这是奉姎此刻心中唯一的想法。暗自翻了翻白眼,唇角却怎么也止不住笑。觉得这个男人啊……真是够了!

  见识了他愈来愈多面貌之后,发现他愈来愈不像奉静言了……

  至少,奉静言永远不会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

  奉静言啊……

  是她的神,她的崇拜。

  而李从谨,是凡人。

  是,她的情人。

  李从谨的办公室大门平常都是不关的,任由公司所有人随时都可以进来找他,除非有重要的事情要谈才会罕见的关上。当门关上时,意思就是请所有人暂时不要来打扰,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即使是今天这样特殊的情况亦然。

  李从谨大大方方的当着所有员工的面将奉姎给带入办公室共进午餐的约会。原本他是想要将门关上好好享受两人世界的,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推翻。毕竟他们可以独处的时候非常多,可是奉姎却不见得会常来他的公司。为了让公司员工可以把握折难得的机会多看几眼未来老板娘,所以就不关门了,方便大家在外头状似很忙的晃来晃去,就为了偷觑奉姎一眼。

  奉姎刚开始还有些不自在,但一会儿后,也就习惯了。随他们去吧!视而不见也就是了。她安安静静的坐在小茶几旁,陪着李从谨吃饭。

  看李从谨吃饭是件很有趣的事,他似乎总是觉得什么都好吃,连青椒、红萝卜这种不讨喜却很营养的蔬菜,他也是大口吃下,不像别人一定会想办法将他们挑出来,直接送进厨余桶。

  她虽然不是一个很合格的厨师,但从来不觉得为食客烹煮美食、看着他们宛如秋风扫落叶般将美食吃得精光时间很幸福的事,可是多年的训练,早已养成了她随时观察食客的饮食情况,从中了解他们的喜好与食物的偏向。所以李从谨这个食客才会令她感到困惑,因为他居然什么都吃,也什么都觉得好吃。

  这真是太奇怪了。一个正常人,对任何事物总会有喜欢与不喜欢的区分,不可能通通都觉得好。如果说他是因为她这个人,而对她煮的食物热情捧场,那也许还有点道理可以解释。但并不是,他对赵大妈的食物也很支持,对外头随便买来的食物也不见丝毫怨言——老实说,有些还真是难吃到爆。但李从谨都会吃完,而且从来不说难吃。他对食物的评语向来不脱“很好吃”、“还不错”、“还可以”、“不算难吃”这四种说词。

  有时奉姎会忍不住猜测:是不是就算把败坏搜掉的食物拿给他吃,他也不会轻易说出“难吃”这两个字?

  这一点,跟奉静言真是全然不像!奉静言从来不说别人煮的食物好吃,即使吃着天才奉静江精心料理的超级美食,亦然。奉家很多人觉得奉静言太骄傲、太自负了,才会将所有奉氏厨师都否定。因为奉氏的规矩阻断了他的前程,让他即使是个厨艺天才,也只能被无情的埋没,所以他痛恨奉氏的一切,存心跟所有人作对,乐于打击厨师的信心。

  可是奉姎觉得并不是这样,奉静言不是那种会故意否定别人的人。他很诚实,就算他真的生性自傲、目空一切,甚至是对奉氏痛恨着吧,也不会因为这样就说谎话,只为了故意伤害人。他顶多不说话,但从来不说谎话——这是奉姎对他的了解。她毕竟跟奉氏姊弟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所以知道的比其他人多一些。

  而……奉静言吃过他煮的菜,也不曾说过一句好吃……

  ——我不知道“好吃”是什么样的感觉。

  很久很久以前,奉静言曾经以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过这样的话,而她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更永远都会记得,他连自己的作品也绝不说好吃。

  “我煮的菜,好吃吗?”奉姎忍不住轻轻的问。

  “非常好吃!奉姎,你真是天才!你太棒了!”当然是热烈的响应,而且非常真诚。

  心中有一块长期空虚而寂凉的角落,正悄悄被一股温暖占据……

  奉姎含笑的看着他,觉得他大快朵颐的模样,让她有一种淡淡的喜悦感。或许,这就是其他师姐妹所形容的厨师的自豪感吧?

  不,与其说是自豪,还不如说是自信。她……从来没有身为厨师的自信,因为没有得到她想要的肯定。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称赞她烹煮的食物天下第一,也无法让她得到自信。她的自信,必须建立在她在意的人对她的肯定上。

  以前,她在意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来不及吃到她成为厨师之后的作品,便已往生,无法肯定她;另一个,从来没吃到令他觉得好吃的食物,她的也不行,当然别指望他会说声好。就算基于亲情上的爱护,也不能令他说谎。

  没有身为厨师的自信,就不会有当厨师的热情。一直以来,她当厨师,只是为了当上奉主,然后为奉静言,甚至是日后无数个拥有厨艺天分的奉家男性们争取一个公平学艺的机会。这……是奉静江来不及完成的心愿,是奉静言该得到的公平,所以她才会成为一名奉氏女厨。

  但,知道现在,看着李从谨吃东西的满足模样,她才终于体会到身为厨师的纯粹快乐。也许是因为,除了静江、静言之外,她的心中又挪出了一个位置让李从谨进驻成功。所以李从谨的肯定,竟然能够让她产生自信,觉得能当一名厨师,真好。

  这个份量十足的便当,大多都进了李从谨的胃里。当他确定奉姎真的吃饱了之后,才大展身手,将所有剩下的食物都清空。现在,打出一个长长的饱嗝之后,心满意足的喝着奉姎为他泡来的清茶。两人很放松的聊着一些家常,他还不想太早放奉姎回家去,如果可以,就干脆磨到下班,两人一起回家更好。所以准备了一肚子话打算说服她——

  “如果家里没有特别需要你做的事,那你就别走了,打电话回家说一声,晚上我们一起回去——”

  他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不速之客意外打断——

  “从谨,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清冷好听的女声从办公室外开始扬起,然后戛止在敞开的门口。而人,也顿在那里,瞬间僵直不动。

  “可恩?”李从谨发现可恩的表情非常凝重,于是起身走向她,担心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来,快进来。”

  唐可恩视线还是凝在奉姎身上,有些僵硬的说道:

  “奉小姐诶也在这里?”

  “你好,唐小姐。”奉姎客气的出声打招呼,接着起身走到门口,对李从谨说道:“好了,你忙吧。我要回去了,家里还有事。”

  “嗯,好的,那你就先回去。路上小心。”看可恩的神情,应该是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了,需要他一同处理,李从谨自然不会还劝奉姎留下来。

  “嗯。”奉姎点头,正要走出他的办公室——

  这时,第二个不速之客像火箭炮般的冲了进来,不仅将门口的唐可恩给撞进办公室里,连奉姎也被那悍然的气势给逼退了两步。

  “小心!”李从谨反应最快,,一臂搂住奉姎,一掌扶住唐可恩。

  当他做着这样的动作时,办公室的大门也被轰然关上,发出惊雷般的巨响。

  “从谨!你一定要帮我!这件事不可以就这样算了!”关上门,确定自己女暴龙原形不会被外头的人发现之火,高凯琳暴怒的又叫又跳,眼中只有李从谨,根本没发现在场还有其他两名女性。

  “凯琳?怎么了?”李从谨确定两名女性都无恙之后,才将她们放开。

  “从谨,我跟你说!你要去跟制作人讲,朱香河即将跟秋芷琳开的那个美食节目抄袭我的创意!这案子我早三个月前在采访完秋厨世家这个专题之后,就口头跟制作人讨论过针对美食开一个节目的许多想法。那时他听了只说这个idea非常有趣,应该可以做。所以这是我的创意,理应优先选择我去跟秋芷琳搭配,而不是找朱香河!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语速又快又急,劈里啪啦的一长串说下来,完全不必换气。

  “凯琳,你冷静点。”

  “我怎么可能冷静的了?我——”

  “我这办公室的隔音设备没有太好,你太大声的话,外头是听得到的。”李从谨从很实际的角度劝她克制。

  “我才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她高分贝的怒吼迅速缩回正常人的音量值,拿捏得非常精准,足以保证外面的人绝对听不到。

  “凯琳,我晚上回去会打电话跟制作人谈这件事。我现在有别的事得处理,你要不要先回家休息?”

  “我哪有心情休息?!不行,你一定要马上去谈这件事!一定要明确表达我的抗议——咦?”高凯琳这才发现奉姎的存在,叫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可以当我不在,我就要走了。”奉姎淡淡说着,人也往门口走去。

  高凯琳本来皱扭如麻花的眉头突然高扬了起来,冲过去一把抓住奉姎,叫道:

  “有了!奉姎!就是你!你也是个厨师对吧?我决定了,如果制作人坚持要帮朱香河开那个节目的话,那他就得帮我开一个!秋芷琳被朱香河占走了没关系,我不介意你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厨师,完全没有足以和秋家较量的斤两,我就是要用你当搭档!你放心,这是个广告的年代,秋家能有今天这样的知名度,还不是善用媒体打造出来的,这套把戏我也会!我一定能让你大红特红!搞不好日后你们家能成立个什么‘奉厨世家’来跟秋家分庭抗礼,让秋家再也不能一家独大的在厨艺界呼风唤雨!就这样说定了,我们合作!”

  “没兴趣。”奉姎与其还是淡淡的,将高凯琳紧抓着她手臂的爪子坚定扳开,看也没看她一眼,现在她只想回家。

  “你敢没兴趣?奉姎!我这两个月来胖了两公斤半,害我在镜头上胖得像猪头,都是你害的!这件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竟然还敢拒绝我对你的抬举!要知道全台湾多少想出名的厨师苦无机会上电视露一面博知名度,现在大好的机会放在你面前,你居然不珍惜,是在拿乔什么?!”气呼呼的又要伸手抓人。

  李从谨很快介入两人之间,将奉姎护在身后,对凯琳道:

  “凯琳,不要勉强奉姎。她说了没兴趣,就真的是不感兴趣。她没有义务向你解释她拒绝的理由,你要尊重她。”

  “从谨,你怎么老护着她?她她、她只是个外人啊!”高凯琳不满的嚷道。

  “她不是外人。她将是我的内人。”李从谨微微摇头,纠正凯琳不正确的说法。同时右手往后探,拉住了奉姎的一只手掌,很轻的揉捏着。

  “啊?内人?!你对她是认真的?你真的在跟她谈恋爱?!她是块冰山耶,你当你是铁达尼啊,这么爱撞冰山!撞冰山会死掉的,你脑袋不清楚了吗?你就不能找一个温暖可心的女人来爱吗?你应该去找的,那种女人才能给你很多很多的爱,这种感情冰山根本没办法给你,只会伤害你。”高凯琳愈说愈激动,双手乱挥。

  “凯琳,冷静,小声。”李从谨只能叹气的提醒她。

  “我很冷静。从谨,我是你的继姐,我知道你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长大的,所以才会说你需要很多的爱来温暖你的人生。看看你大学时的初恋,那个唐可恩也是个冰山,眼睛还长在头顶上,对我们这些人彻底的不屑。你关爱了她三四年,还打算对她从一而终,那么多女人对你示好,你全拒绝了。结果呢?她还不是说分手就分手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提分手,因为她厌恶你对我们的照顾,她希望你再也不要理会我们这些人,她觉得我们这些人是麻烦精、是自私鬼,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个自私鬼——”

  “凯琳!别说了!”李从谨没想到高凯琳会突然扯到这个,紧急出言阻止,语气非常严厉。

  高凯琳被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了一跳,抚着心口,嗫声问道:

  “为、为什么不能说?”看到李从谨身后的奉姎,认为自己知道原因了,哼声道:“你怕他介意喔?都过去的事了,有什么好介意的?不过,从谨,老实说,你也真是不长进,走了一个冰山又来了一个冰山,你是打算搬到北极去住吗?”

  “凯琳……可恩也在这里……”李从谨无力的说道。

  “喝!”高凯琳惊叫出声,脸一侧,就发现唐可恩的存在。虽然她动也不动的像个木头,但这根木头确实是唐可恩本人没错。

  “真见鬼了。”她气弱的咕咕哝哝。这么大的一个人,还一直站在她身边,奇怪她怎么都没发现?不可思议!

  是啊,真见鬼了。

  李从谨心中默默叹息。本来应该是很美好的一天,竟然是这样收场,还真是见鬼了。

  看着可恩大受打击到无法做出反应的脸,李从谨心中对她有着深深的歉意。

  “可以谈谈吗?”唐可恩在菜园找到奉姎,问她道。

  “要谈什么?”其实跟唐小姐完全不熟,如果依照以往奉姎的性格来说,她对这种莫名的邀谈通常不予理会。可是……自从前几天知道了眼前这位唐小姐不止是李从谨的事业合伙人,还是初恋情人之后,对于所有与她有关的事,她便是再也无法不去注意。

  当然,这并不是介意……好吧,这是介意。

  她介意,她无法不介意,她总是忍不住想:他对她说过的所有甜言蜜语,是否也对唐可恩说过?他对她做过的所有亲密举止,是否也对唐可恩做过?最重要的是——他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唐可恩?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从喜欢变成不喜欢?虽然从高凯琳透露出来的只字词组上可以得知李从谨其实是被抛弃的一方,但是如果不是不再喜欢了,怎么会安静的接受被抛弃的事实二不加以挽回?

  是不够喜欢唐可恩?还是天性使然,由着任何人在他生命中来去毫无意见?

  唐可恩想找她谈,奉姎不会拒绝,但是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可以谈些什么。而她自己倒是想找李从谨好好谈一谈,她心中的疑问需要他明确的答复。

  不过她可以等,因为李从谨这几天被他那几个姐妹给抓着不放,拿一大堆对她们而言是特急件的事情缠着他务必优先处理。他非常的忙,所以她也就不急着拿两个人间的私己事来加入找他麻烦的行列。

  “希望你不会介意我跟你谈从谨。”唐可恩走到菜圃旁边新添置的木制桌椅组旁,伸手探了探椅面干净的情况后,安心坐下。

  “我不介意。”奉姎将满手的泥土洗干净,问她道:“我泡了熏衣草茶,要喝一点吗?”

  “好的,不麻烦的话。”

  不一会,奉姎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托盘,上头有一壶花茶,还有两盘手工饼干。将下午茶布置好了之后,奉姎坐在唐可恩对面,开门见山问:“你想谈关于李从谨的什么?”

  “我……知道你跟他,正在交往……”刚开始有些艰难,但是说出口之后,接下来就容易了。“你住在这里,对他的家庭情况……也就是这些跟他关系很远,却总是把麻烦丢给他处理的人,应该感受非常深刻吧?”

  “所谓的感受深刻是指?” 奉姎觉得这字眼从唐可恩嘴里说出来,不像是好话的样子。

  “当然是指这些女人给从谨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麻烦!你难道从来没有质疑过,为什么自小孑然一身、从来没有得到至亲关爱的从谨,现在却要扛那么多不该由他担负的责任?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太没有道理了!这些人,就算有一些血缘关系,也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他完全可以不必理会她们的,你觉得呢?”唐可恩的情绪抑不住的激动。

  “我没有觉得怎么样。”奉姎冷静的看着她,老实说道。

  “这是违心之论吧?你怎么可能没有感觉?你是他的女朋友不是吗?他遭受这种不公平的对待,如此委屈,你怎么会不生气?”

  “这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听不明白我的话吗?他被占便宜了!而那些人根本就没资格这样对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不认为我该为这种事生气。李从谨从来没有因为这种事抱怨,所以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委屈的地方,我相信如果他不喜欢做那些事,就会明白拒绝,绝不会勉强自己。他是成年人了,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不必别人给他出意见。再者,虽然他的家人很喜欢找他帮忙,但毕竟没有波及到我,所以我还是认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唐可恩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说的这番话是场面话还是心中当真这样想,如果只是说出来应付她,那今天的谈话就完全没有必要;要是她说的是真心话……那更糟,因为她无法理解奉姎为什么会跟她完全不同的看法。

  而这点截然不同,成了李从谨不会等待她回头、不会重新追求她,转而被奉姎这个女子吸引的关键。

  事实上,当唐可恩第一次见到奉姎时,就发现两人的气质颇为相似,那时心中就浮现了微微的不安,因为她知道李从谨向来只喜欢这种类型的女性。后来发现李从谨的目光完全定在奉姎身上之后,那不安的情绪更扩张为极度的恐慌——

  这个像大树一样生根在地底下,永远守在原地不会移动的男人,再不是那个只要她回头,伸手过去索要,就可以随时再度属于她的。再也不是了!

  情况失控成这样,她该怎么办?唐可恩很心焦,但又无计可施。她没有任何立场、任何优势可以挽回这颓败的劣势,再度得回那个应该属于她的男人!

  如果,她还有一点点可以在感情上竞争的本钱的话,那就是:她是真心喜欢着从谨的、真心关怀着他的,这样的真心,她深信眼前这个女人绝对比不上!

  “如果你要谈的是这个,而且也表达完你的看法了,请恕我失陪,我厨房还有点事要做。”奉姎喝完杯子里的茶水,也在沉默中等的够久之后,说道。

  “奉小姐,你是真的喜欢从谨吗?”唐可恩冲口而出的话,像是质问。

  奉姎停住收拾桌面的动作,迎视唐可恩的目光。

  “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应该为他着想、为他的委屈生气、为着他不懂得保护自己而心疼。你知道他的处境如何,却还是能冷静以对,不帮忙也不劝解,什么都不做,就像个旁观的路人甲——”唐可恩深吸一口气,对她摇头道:“这样的你,是真的喜欢他吗?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说完,唐可恩不停留,转身离开菜圃,往大门那边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奉姎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收拾好杯盘后,端起,走往厨房。当她拉开纱门时,身形突然顿住——

  厨房里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李从谨,正静静站在那儿,看着她。

第十章

  其实没有什么好觉得尴尬的,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还是尴尬了起来。很没有道理,但事实就是这样。

  她跟他都想装作若无其事,把生活继续过下去,但愈是这样,愈是感到怪异,少了平常那种随性自在,连亲吻……都有些小心与迟疑。

  怎么会这样呢?是心虚吗?那,又是谁在心虚?

  他,会不会以为她如唐可恩所说,对他毫不关心?

  她,会不会因为可恩的一番话,对他这个没有个性的人有所厌倦?

  这样的疑惑,在一天一天的日子流逝中,暗自发酵,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些事谈得清楚明白。更别说,李从谨最近特别的忙,根本挤不出时间来让两人长谈。于是只能任由这样的不自在气氛变得愈来愈浓,于是李从谨开始体会到一种叫作焦躁的情绪,让他渐渐挂不住总是习惯性出现在脸上的笑。

  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这两日,他终于将凯琳的新节目问题给解决了。对于她和朱香河之间的私人恩怨,他从来不去猜、也不去问。即使有时凯琳看起来很想找个人倾诉,渴望他开口问,好让她畅所欲言一番,而她最信任的人是他,因为他嘴巴牢,又绝对不会在当听众时擅自出意见批评,是个绝佳的情绪垃圾桶。他不知道向来坦率的凯琳为何会在与朱香河相关的事上表现扭捏,一副非要旁人探问才肯说出来的模样。可惜,他从不主动探问别人的私事,也不好奇……至少,在遇到奉姎之前,他是这样为人处事的。

  他对于任何一个亲人,都没有主动的热情,也不猜测他们的需要。他秉持的是一种很随和也很冷淡的态度:别人来找,他尽力帮忙;别人不开口,就算看到他们苦恼万状,也能做到视若无睹。

  所以可恩其实是不了解他的。她眼中所看到的他,是一个备受亲友占便宜而不会反抗,不懂得生气的烂好人。

  但事实是:他不是。完完全全不是。他只是个披着随和外衣,看似温暖,其实对人很冷淡的人。

  他不在意给予,却不觉得这是在付出。可恩她……把他看得太伟大,也太委屈了。其实真的不是那样的……

  但这样的话,此时已经不方便找可恩详说。可恩与他,如今只是合伙人、老同学、以及……普通朋友。不管可恩是否对他有别的想法,他跟她之间的关系,永远只会是这样,所以她不需要对他了解更多。若有误解,就继续误解下去吧。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奉姎是怎样看他的呢?

  如果她认同可恩的说法的话,那么在她眼中,他就是个很糟糕的烂好人。

  如果明白跟奉姎告解他这种几近冷酷的处世态度,那么,在奉姎眼中,他就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吧!?

  李从谨觉得很苦恼,生平第一次,只是因为自个儿的胡思乱想,就把自己搞得狼狈万状;每天见到奉姎、迎视着她的目光,都有些心虚,竟然无法坦然。因为不管奉姎怎么看他,都不会觉得他是个值得往来的人。

  李从瑾一直认为自己很平凡,可是从来没省视过自己可能很糟……

  就是这样才对,可是他又找不到任何证据来推翻这个形象。人都习惯于善待自己、宽容自己,或许,他是那种面目可憎的人却不自知?

  好吧,就算他面目可憎好了,他还是渴望在未来的人生路上,与奉姎同行。所以,他一定得跟奉姎好好谈谈,一定要。

  等他……不再那么迷惑之后……

  ☆☆☆

  Merry Christmas!

  Happy new year!

  当这两种响亮的欢呼与字眼开始布满各大媒体、入侵所有人视线、应景音乐响遍大街小巷之后,全世界似乎一下子全被铺天盖地的红色给占领,将冰冷枯寒的冬天都暂时忘却。

  李宅,厨房,奉姎正领着宅子里一群有闲有兴致的人动手做面包与饼干;响应者还真不少,连几乎不出房门的曹敏敏也默默坐在女儿身边,陪她做小猪造型的面包。

  “我们今年会有圣诞树吗?”高开慧非常期待的问。

  “你信基督教吗?”

  “我信睡觉。”高开慧吐吐舌,笑道:“我只是喜欢那种所有人都因为同一件事狂欢庆祝的感觉。你不觉得像这样全世界的快乐一下子都集中在这一天爆发出来,感觉很棒不是吗?”

  “大家都做一样的事,看起来很傻,你不觉得吗?”高清雅哼声说道。

  “怎么会?像我们每天吃三餐,不吃会肚子饿,哪里傻了?”高开慧毫不留情的反驳小姨。

  “那又不一样!”

  “好吧,不一样就不一样,你觉得傻就不要过这些节日,没人勉强你。”高开慧说完后,狡黠一笑,靠近奉姎:“棒老大,我跟柔柔好想要有一棵挂满礼物的圣诞树,然后大家一起吃圣诞大餐。对了,还要做一个姜饼屋!我们大家今年要一起过圣诞节还有新年!有这么多人在,一定超热闹的!”

  “要圣诞树,没问题。想过热闹的圣诞节也可以,不过新年不行。”奉姎将第二波揉好的面团平均分配出去,给大家自由捏造型。

  “为什么新年不行?那也是个好日子耶。”高开慧不满的问。

  “我休假。从十二月二十九号那天到一月一日,我排休。”

  “要回家过新年吗?”
  
  “嗯。”算是吧。

  “那好吧,我们就欢度圣诞节就好,反正大家都在一起。”高开慧微嘟着嘴说完,专心捏她的小牛造型。
  
  奉姎走到流理台边洗手,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又是年底了啊……

  又到了,可以见到奉静言的时候了。

  她常常感到很恐慌——自从七年前亲眼见到奉静言吐血昏迷不醒,全身冰冷得像死去的模样后,那种无法遏止的恐慌,就会在每次即将见到他时发作。

  人生不是个减法,见一面,少一面……(北岛《青灯》)

  她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感悟,却因为奉静江的亡逝与奉静言的病体,轻易在看到那样的字句后,埋在棉被里痛苦一场,从此再也无法翻阅那本书,将它远远丢开。

  她恐惧死亡。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照顾他。可是,他不需要她,所以她只能跟其他奉氏人一样,一年见他一次;也跟其他人一样,对他的行踪毫无所悉。即使她知道,她是奉静言眼中比较亲近的家人,也不能例外于这个范围内。

  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奉静言是被奉如意控制了,要求自己痛恨奉如意,并发誓总有一天要将奉静言解救出魔掌……但她其实明白,奉静言不是那种可以被控制的人。纵使他身体虚弱,但他的意志力可一点也不薄弱,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强悍的,没有人可以勉强他做不愿意做的事。

  那么,他为什么要听任奉如意的安排?

  三年前她曾经趁着年会见面时问他,但那时,他只是轻拍她的头,一笑而过。

  对他而言,她只是个孩子;虽然只小了他七岁,但辈份上,她得叫他一声表舅。这也就注定了不管她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甚至有幸活到七十岁的话,在“表舅”眼中,仍然是个小孩,不该过问大人的事。

  又将到了可以见到他的时候了,期待依然,却没有那么全心全意的渴盼,盼到坐立不安,什么事也做不好……老实说,她觉得自己近来许多事都没有做好,也常常分心,但这并不是为了即将要见到奉静言的缘故……她、她竟然只是因为李从谨而分心了!

  她在意唐可恩对李从谨仍然怀着的情意……

  她在意李从谨喜欢过唐可恩……

  她不希望李从谨认为她对他毫不关心……她希望他……继续喜欢她……

  她认为两人应该谈谈,但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个很笨拙的人,居然不知道该怎么主动找人谈话。

  之前,任何一次的谈话,都是他来到她面前,准备好话题,她需要做的很简单,同意或拒绝谈而已。

  她想,她是太被动了。笨拙虽是事实,但不该成为永远的借口,因为那只会证明出自己的不努力,与拒绝付出。没有人是天生的灵巧,都是得从无数的经验里累积出来的。只要她愿意,她就做得到。

  而她之所以会一直如此笨拙,就是她对别人毫不在意,以及别人对她的纵容所造成的结果。

  如果她对一个人够在意,那她就不会老以笨拙、不擅长来宽待自己,不思长进的总在一旁坐享其成。

  她,并非如唐可恩所指责的那样,对李从谨毫不关心。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两人交往至今,始终都是他一个人在努力,她就只是接受而已。不该因为是他主动追求,她就理所当然的被动。别人的爱情是不是这样进行她不清楚,但基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原则来说,没道理是这样进展的。

  她想主动,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使她还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但只要有心努力的话,就算是个狼狈的开始、一定会闹出笑话,也该勇敢去尝试。

  虽然每天早晚都能见面,但是,她发现,自己还是很想念他……

  ☆☆☆

  今年的冬天其实并不太冷。延续着几年的暖冬天候,一直到十二月中旬,才开始来了几波冷气团,将平常二十五度的温度,硬生生给拉到十六度。然后,大家觉得该把大衣找出来穿上了,也才突然想到:原来现在应该是冬天!

  在十二月里最像冬天的这一天,奉姎打电话约了李从谨吃午餐。虽然不知道奉姎怎么会突然有这样不寻常的举动,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约他呢!光是为了这一点,足够李从谨开心得整个早上都坐立不安,频频看表,所有工作都做不下去,最后索性就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也不上班了。

  当他终于挨到十一点半时,再也挨不下去,决定提早到约好的那间餐厅去等奉姎。

  奉姎选的餐厅距离他公司不太远,走路过去,五分钟就到了。是一家标榜生机饮食的餐厅,大多以素菜为主,搭配少许的肉类,味道调得非常清淡。以前李从谨来吃过一次,虽然觉得这样吃很健康,但他毕竟是凡人,对美味还是比较执着的。

  他也不以为奉姎会喜欢这种食物,因为她煮出来的菜色都很重视色香味,极少用川烫的方式来料理食材,还美其名为:吃原味。

  如果任何食材都只要以水煮熟、简单的撒盐来调味即可的话,那厨师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所以李从谨甚至觉得厨师与生机饮食这四个字是对立的。

  所以他其实也挺好奇为什么奉姎会约他在这里午餐,莫非是因为这里空间大、人很少,适合谈话?

  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服务生送来菜单和开水之后就退开了。他放眼环视了下四周,客人少到一目了然。然后,他的目光轻易被旁边那桌的客人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和一名六岁左右的小女孩,看起来像是父女,虽然男子过于年轻了些,但两人眉宇间的肖似与举止间的亲昵,让人第一眼看了就直觉是一对父女,不会想成叔侄之类的关系。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休闲服,非常的清爽干净,在中午的阳光照耀下,看起来像在发亮。不过这并不是他们惹人注目的原因。他们之所以惹人注目,是因为他们是一对好看的父女,美丽的事物总是赏心悦目,让人忍不住一再被吸引过去。

  因为坐得近,所以李从谨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这个煮得太久了,都没有脆脆的。”小女生皱着眉,将嚼在嘴里好久好久,却总是吞不下去的菜给吐在面纸上。

  “来,换这个。”年轻的父亲拿了胡椒盐在新一盘菜上撒了些许,送到女孩面前。

  女孩嘟了嘟小嘴,显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吃了一口。

  “咸咸的,带点辣,跟这道地瓜叶不搭……这地瓜叶都煮烂了,糊糊的……”小手拿过父亲手上的调味瓶,倒了一些在手心,然后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问父亲道:“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吃菜了,就吃白饭和调味料就好?”

  “当然不行。”父亲好笑的道。

  “不然,请他们厨房借我们一下,我自己去炒菜来吃?”小女生退而求其次,大眼睛眨啊眨的。

  “还没开始练刀工,就想要上灶台?心这么大啊。”父亲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顺手将调味瓶子收回。“不要浪费。你点的菜,就要负责吃完。”

  “可是一点也不好吃耶……”

  “你要习惯。”

  “为什么我要习惯?!”忿忿不平。

  “因为,当你愈来愈大之后,你觉得好吃的东西会愈来愈少。所以,从现在开始习惯,也是好的。”

  “我才不要习惯这个!如果以后别人做不出我喜欢吃的东西,那我就自己做!我一定会做出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好骄傲的宣告着。

  李从谨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虽然声音噤忍在喉咙里,但满脸的笑意可瞒不了人,终于引得那对父女往他这边看过来——

  当李从谨与那名年轻父亲的目光对上时,彼此都有一些怔忡,因为竟然会觉得对方有点眼熟,可事实上他们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而且那名男子过于削瘦苍白了,整个人看起来几乎快成为透明,要不是那双特别幽黑的眼眸显得十分精神,支撑出一份刚毅,李从谨会毫不怀疑这个人是生着病。
  
  这个太单薄的男人,是否曾经在哪儿见过,却不记得了?李从谨在心底不确定的自问。

  两个对视的男人客气的微笑点头后,别开脸,同时将心里那一点点疑惑给丢开,各做各的事去了。

  五分钟之后,那对父女用餐完毕,招来服务生结账,穿上米白色大衣,起身离开。在路经李从谨这一桌时,他听到小女孩以很小声的声音问着父亲:
  
  “爸爸,这家餐厅一点也不好吃,为什么你还来?”

  “因为大家都说这有很难吃,所以爸爸带你来吃吃看。”

  “难吃的东西也需要体验吗?”

  “当然需要。”

  “哦。”小女孩受教的点点头。忍不住又问:“那,爸爸,你觉得难吃吗?”

  “没感觉。”父亲想了一下,很认真的回道。

  “怎么会?真的很难吃耶!”

  父亲疼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轻道: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啊,对了!爸爸,你的围巾还有口罩!”小女孩连忙从背包里抽出这两样物件。

  他们走得远了,李从谨再也听不到任何对话内容,但从他们的举止上可以看出来;小女孩坚持要父亲弯下腰,好让她为他做保暖服务,而那名父亲显然有些抗拒,指着外头,意思似乎是这样微寒的天气,完全无须大惊小怪,但小女孩坚持不从,最后男子只好屈服,不仅围上围巾、挂上口罩,连手套也戴上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配备如此周全的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玉山山顶呢。

  李从谨一路目送那对父女走出餐厅,从这方窗口更能看到他们招了辆出租车离开。

  到底……有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呢?直觉是没有,但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熟悉?李从谨望着外头的目光迟迟没有收回,努力想着这个问题。

  然后,他看到奉姎从公交车上走下来,霎时满脑子的疑问都抛到九霄云外,起身出去相迎。

  ☆☆☆

  食物不好吃也有它的好处,至少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交谈。

  “你会觉得我对你漠不关心吗?”奉姎主动开口问。

  “怎么会?!”李从谨知道奉姎还是被唐可恩的话给影响到了,连忙说道:“你听我说,我这阵子一直在反省自己的态度问题,也许你会认为我是个烂好人,但其实——”

  “从谨,你别急,先听我说。”她轻轻叫着他的名字,伸手盖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将手指放入他掌心——这动作当然是学自于他,她已经习惯被他握住手了,也依赖着那样的温暖。

  她罕见的主动,总是能让李从谨轻易着迷。他静了下来,凝视着她眼中的诚恳与温柔,一颗惶急的心,于是定下。

  奉姎深吸一口气,目光流转向窗外,回想着过往,也思索着该怎么开口。好一会,才又看回他等待的眼眸中,轻道:

  “我不否认,一开始是因为你像奉静言,所以对你特别关注,也……咳,常常偷看你。看到你,我就会忍不住想到他,而且,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每年也只能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短暂的见上一面,有时甚至连交谈的机会也没有。到后来,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想念,所以看着你来想他,还是,看到了你,不得不想到他。”叹了口气,看着李从谨只是专注倾听,并没有任何不满之后,心中那点微微的担忧终于化于无形。接着道:

  “我想说的是:我七岁以后,在奉氏主家生活,一直到十六岁……那时照顾我的人是奉静江与奉静言。他们是一对姊弟,是奉氏一族里血缘最纯正的传承者。”说到这个,就不得不说一下奉氏的历史:

  “奉家……四百多年前被皇帝赐姓为‘奉’,整个流民聚集的村落,就定名为奉家村。而那名祖先,也就是奉氏第一代族长,是奉静江的祖先。可以说,若不是当时出了奉静江的祖先这一号人,我们这些人的祖先,也不过是明末时期群聚在一起的孤儿流民,没有生机也没有姓氏,若没有饿死于人灾人祸,可能也只能当富户的奴隶,最后不知所终。几百年来,奉氏的人都以奉静江这一系马首是瞻,后来迁居台湾之后,因为很多因素,奉氏族长的大位,就变成了十年一选的制度。但是,奉静江这一系的人还是享有很超然的地位,即使他们不是名义上的族长,但大家有事还是会找他们处理。所以我从小就很习惯有许多人在家里来来去去,奉氏的人,不管发生了什么好事坏事,都一定会来主屋这边报告给他们姊弟知道,而他们姊管感不感兴趣,都会听完。若有人要求帮助,他们也会给予帮忙。我们住的主屋很大,房间有三十多个,平常都会有人来住个几天,逢年过节甚至还不够住,都睡到走廊上去了……所以我很习惯这种生活。不管是你的屋子里住满了人,吵吵闹闹的;或是总是有人找你帮忙,也许你的情况在别人眼中很不可思议,但是我觉得很正常。”一口气说那么多,还真有点渴,她接过李从谨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掉半杯。

  “我忘了我眼中看起来的正常,其实是一般人眼中的不正常,因此唐小姐才会觉得我对你漠不关心……不过,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担心你也会这样想。我是真的认为如果你不愿意帮助你的亲属,那你一定会拒绝,不必我这个女朋友来帮你出头,或者为你生气。关心与干涉之间的界线有时候显得很模糊,我只能以自己可以接受的角度去衡量你,或许……还是显得太冷淡了吗?”说到后来,却是有些不自信了。

  “奉姎……”李从谨将她的手掌以双手包住,拉到唇边轻吻了下,微笑的凝视她,道:“我很高兴你跟我说这些,也谢谢你的关心与不干涉。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好亲戚。虽然我愿意帮助每一个来向我开口的人,但那也只因为为他们做的那些事,反正没有妨碍到我的生活,所以我就做了……我并不是个宽容善良的人,有时候甚至有点冷酷。”

  “冷酷?”奉姎不解。

  “嗯,冷酷。”他点头,脸上在告解。“我觉得我并不爱他们,即使他们是我的亲人,我应该爱才对,本来我也觉得那就是爱了。可是,在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对他们并没有爱。因为他们在我生命中来来去去,我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如果你打算离开我的话,我会……会痛苦,我会……不顾一切的将你留下来……不管你拒绝多少次,我还是不会放弃的缠你、请求你……这样的我,是不是很阴暗?是不是有点可怕?是不是……完全不像奉静言?”

  “从谨,当我愈来愈在意你之后,就不希望你像奉静言了。”她伸出另一只手,轻抚着他有些紧张的脸孔,轻道:“以前是希望你像的,因为你愈像,就愈方便我思念他;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喜欢你,李从谨。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着你,就会忍不住找寻你跟他的‘不像’。我很崇拜奉静言,你知道;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从辈份上来算,他是我表舅,是个高高在上的长辈,我无法想象跟长辈谈恋爱的感觉。所以,李从谨,你必须愈来愈不像他才行。不过——”叹了口气:“你刚才问的,我现在回答你:你这些想法还真是像他。”

  “呃……”李从谨一时无法说出任何话。原本是被她亲口说出的“我喜欢你”给震昏了头,还没来得及回神欢呼呢,就听到她叹息的说他这些阴暗的想法像奉静言,将他的喜悦硬生生梗在喉咙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可爱!

  奉姎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脸颊一下。

  “你偷亲我……”前一个发愣还没结案,又因为这甜蜜的偶发事件接着继续木愣下去。他想,他今天恐怕是当定了一块不断被雷击的木头了。

  “哪有偷亲?是光明正大的亲好不好!”虽然有点害羞,但下定决心要一同为两人的感情而努力的奉姎这样说道。

  亲吻,从不讨厌到喜欢,那就让他知道。

  牵手,从不习惯到习以为常,那就主动将手伸过去。

  她喜欢这个男人,就要告诉他。不管在开口的过程中,有多少感到不好意思,但一份感情要长久经营下去,只在心中意会而不宣之于口让对方知道,终究会变成猜疑的疙瘩,徒增双方的困扰罢了。

  看看这阵子,他与她皆心神不宁。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就搅得两人的生活寝食难安。不是故意,却真真实实的因为对方而日子过得苦闷许多,这滋味非常不好受,如果可以,希望再也不要尝到。

  “奉姎……”他腾出一手轻抚着被印了个香吻的脸颊,眼神里满满的情竟像是要溢满出来,化为巨浪将她淹没。很慎重的对她宣告道:“你要知道,我已经得到你的喜欢,就不会允许你将这份喜欢收回;我已经追求到你,就不会放你走,就算日后你对我的喜欢变质为不喜欢,都不会,你听清楚了吗?就算……就算我不是一个好人,甚至有些糟糕透顶,你在发现了我的真面目之后,决定离开,我也不会放手,你明白吗?我不会放的!”

  “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不会放我走,从谨。”她点头,微笑。“其实一直以来,我虽然对你的处世态度没有意见,我也不觉得你是个糟糕的人,可是我唯一的隐忧是:你对任何人都不在意,也不挽留,若不是你天生冷淡,就是那些人还不足以重要到值得你挽留……对不起,说到这个,我还是得跟你提一下奉静言。他……不需要我,即使我能够将一个大宅子整理得井井有条,我也受过严格的护理训练,可以将他照顾得非常舒适,而且我算起来是他仅剩的家人了,但是,他还是不需要我。在他最虚弱、最痛苦、最寂寞、最需要有人相陪时,我都不是他的选择,他宁愿独自一人。所以从谨,我不打算喜欢上你,或许是因为怕在你身上寄托了感情之后,会再度得到不被需要的下场;当我喜欢上你之后,这点,便成了我的隐忧。所以,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不会放我走。”

  “奉姎……”他将她的双手收拢在自己手心里,心中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只想好好握住她略为冰凉的手,永远握住,给她温暖,也给自己空落落的心塞进一份饱涨的、名为幸福的狂喜。

  “这双手,你握住了,那么就——”她额头轻轻靠在双手交握的地方,很轻很轻地道:“就请你,握住一辈子吧!”

  奉姎,奉姎,奉姎……

  他的心一遍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每唤一次,心口就为之颤抖,那是幸福太过满溢了的警告,再也容纳不了更多更多了,再多的话,会爆的!

  会爆!就让它爆吧!

  谁教他只是个在情感上饥饿了一辈子的人,如今能够饱食,就算是撑死的结果,他也要拚命的朝心里去填塞,不断不断的填塞,让他的身体里,满满的都是奉姎!奉姎!奉姎!

  他的,奉姎。

  ☆☆☆

  吃完了午饭,李从谨不打算放奉姎回家,而他,也决定不负责任的跷班。今天实在是太开心的一天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灌满氮气的气球,整个人轻飘飘的,踩下去的每一步都没有踏实在地球上。

  “奉姎,你得抓住我,不然我可能要飘到天上去了!”他就是给了奉姎这样的理由,赖着不让她走的。

  于是,他们在吃完一顿完全不美味,但因为环境空旷,适合你侬我侬谈情谈心的午餐之后,算是对这间餐厅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李从谨甚至在想,如果日后他跟奉姎结婚,而餐厅还没倒闭的话,或许应该在这里举办订婚宴,因为这里实在是个太值得纪念的地方,有着两人美好的回忆!

  他们离开餐厅之后,他带着她到处走,在每一个捷运站随兴的上上下下,走走看看,或者吃个路边小吃,又或者找间电影院看场电影,然后在灿烂而短暂的冬日夕照里,他们来到植物园散步。

  他们都是不懂得怎么玩乐的人,可是因为喜欢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所以不管身处繁华热闹的大街,或是渺无人烟的荒郊,只要两人牵着手,偶尔互相凝视,交换一个微笑,就能觉得一天过得很美好,人间无处不美丽。

  因为确定了彼此的情感,所以他们坦诚得无所不谈。

  李从谨会跟奉姎说他的家庭、他从小成长的环境,甚至大学时期怎么开始跟唐可恩交往、又怎么会分手等等的也都说了。

  奉姎也会谈自己的成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甚至谈到她要选奉主的事,也说了如果当上了奉主,未来将有哪些任务得做。不过李从谨比较想知道的是她的家庭,她想了好久,只说对自己父母的样貌已经没有多大印象,唯一忘记是不断的打骂。因为不记得了,所以也没有什么怨恨。只是她承认,因为出自于那样的家庭,所以她对亲情很陌生,没有学会怎么去爱去付出,也才会对奉氏姊弟那么的崇拜依赖,把天生对感情的渴望都放在他们身上——

  “其实,对静江他们而言,我这个人,也不过是众多别人要求他们帮忙的其中一件事。除了收留我之外,他们也收留了其他人,而我,只是因为太想留在他们身边,主动开口,所以才留了下来。我一直希望有人能爱我、关怀我。当然他们对我是很好的,可是,也许我渴望更多……”她望着他,脸上淡淡的落寞突然转为释然的微笑,对他道:“从谨,以前静言曾经对我说: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但可惜他给不了我,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爱,那种浓烈的东西,他也不明白,但他衷心祝福我能够找到。说我如果找到了,一定要把人带给他看。那时我说,不可能的,这世上,除了他们,我谁也不会爱上。可是,我爱上了你。那么,是否同理可证,也许有一天,静言也会知道该怎么去爱,也有了想付出这种浓烈感情的物件呢?”

  “会的。一定会。”李从谨虽然不认识奉静言,但因为听多了跟他有关的事,也渐渐觉得对这个人熟稔了起来,有些时候甚至觉得……两人在某些地方,还真是相似……

  对于跟奉静言“长得像”这件事,以前他会有些介意的,但现在,不会了。严格说起来,奉静言还算是两人的“介绍人”呢,应该感谢他的。日后结婚,媒人这个大位,自然非奉静言莫属。

  再者,他只是个渴望幸福的平凡男人,天生趋善避恶,对于负面想法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不会把这种事情想得太深太纠结然后为难自己,连带毁了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他眼界很短,只重视眼前已经得到的、握在手中的,至于其它复杂的情绪阴暗面,他看不到,也不愿意看。

  他就是这么平庸没有远见的男人,幸好他对于自己的粗浅还算满意。看着奉姎,他只想到现在她是他的,还有,未来,他们的人生将永远纠缠在一起……啊,对了——

  “今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你要回奉家开年会,我可以一同去吗?”

  “一般来说是不可以的。”奉姎笑道。

  “就算是未婚夫的身分也不能与会吗?”

  奉姎瞪他一眼,但那一眼没有丝毫杀伤力,只让李从谨笑着亲她一下,起不了半点威吓作用。

  “就算我们结婚了,你也不能与会。”她明白说着。

  李从谨见她神色认真,知道这事没有商量余地,正想笑笑的说没关系时,奉姎又开口了:

  “你不可以到会场,但你可以跟我一同回奉氏主宅。我们一起去见静言。”

  李从谨又惊又喜的望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真的?!真的可以跟你一起回去见你的家人?”

  “真的。”她点头,为他的欢喜而欢喜,突然兴起一股拥抱他的冲动,也真的做了。她用力的搂住他胸膛,声音闷在他脖颈间,轻道:“跟我回家,跟我去见静言。”

  “好的!当然好!啊,那我们应该买什么礼物去拜见他才好?他喜欢什么东西?古董?字画?茶?还是什么艺术作品?我们马上去买!”

  他兴奋得就像个正要出发到游乐场狂欢的孩子。奉姎连忙拉住他,说道:

  “你冷静一点。这些都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需要得到他的好印象!因为他是你最重要的家人——”

  “从谨,静言会喜欢你的,因为你对我很好。”

  “对你好是应该的,重点是不能失礼,所以礼物——”

  她不理他的着急,径自将他拉着走。为了转移他过于亢奋的情绪,于是慢悠悠地说道:

  “你想不想知道,我会怎么跟静言介绍你?”

  真是神奇的一招,李从谨马上从无法克制的兴奋中回神,表情端正而紧张,快步跟上她的步伐,直问道:

  “你会怎么跟他介绍我?”

  “我会跟他说啊……”奉姎从来不吊人胃口,但现在她似乎开始培养起这个不良嗜好了。声音拉得老长,也瞥见李从谨的耳朵也拉得像小白兔那么长,满脸期待的看着她,她别过头,目光看向前方,装作一副不想理会他的样子。

  “你会怎么说我?快跟我说!”他轻摇她的手臂,催促着。

  “我会说……静言!”突然,她声音顿住,身形也顿住,看向前方的目光发直,再也移不开。

  “静言?好,然后呢?”李从谨起先并没有注意到奉姎的异样,满心只想知道奉姎要怎么跟奉静言介绍他。直到他发现奉姎脸上促狭的表情都已不见,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知道她在看什么,为什么脸上竟是一副想哭又想笑的噤忍表情。

  咦?是那对漂亮的父女!

  李从谨很快认出来不远处那对正在公园椅上分享着一根棉花糖的父女,正是中午在餐厅遇到的那两位。

  “奉姎,我跟你说——”

  奉姎此刻根本没有办法听到李从谨的话,当她从震惊里回复些许神智之后,用力抓紧李从谨,没有看他,只慎重的对他道:

  “从谨,跟我来!”

  “怎么了?”李从谨跟着她快步走,但忍不住问着。

  “你不是想知道我会怎么对静言介绍你吗?”

  “是的,但是现在我想知道你为什么——”

  李从谨的话没有机会问完,因为他已经被奉姎带到那对父女面前。

  那对父女当然发现了有人靠近,早已停止了抢吃棉花糖的童趣行为。小女孩没开口说话,而女孩的父亲目光则是定在奉姎脸上,在微微一怔之后,露出了和煦温文的浅笑,淡淡的招呼道:

  “好久不见,小姎。”

  “好久……不见……”奉姎一时没法顺利说话,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涩得要命。

  “这位是?”男子显然也认出了李从谨正是中午餐厅见过的那一位,客气的点了点头。不过当他目光移到李从谨和奉姎交握的手之后,眼中闪过一抹审视,脸色也端正起来……就像是岳父第一次见到女婿的那种样子。

  自从意外见到这个男人之后,奉姎眼中就再也看不到别人,还是他提醒,这才想到手上还紧抓着李从谨。深吸一口气之后,挽着李从谨的手臂,对男子介绍并报告着:

  “静言,他叫李从谨,是我喜欢的人,我们正在交往,或许会共度一生。”

  两个男人目光对视而上,彼此眼中终于闪过一抹恍然……

  一直觉得面熟的,原来不是因为见过面,而是两人……有点肖似。

  奉静言,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被奉姎崇拜不已的男人,对李从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介绍我们长得有点像吗?”

  “如果我们真的长得有点像,我也不会介意。”李从谨的回答充满自信。

  奉静言笑了,他似乎是个很少笑的男人,所以当他笑时,竟然会让人产生一种珍贵的感觉,不自禁的对他的笑容着迷,恨不得能够收藏。

  这样的男人,没有人会真的跟他相像吧?

  “小姎刚才说,你们或许会共度一生,是吗?”

  “不是或许,是一定会。我们要共度一生。”李从谨语气非常坚定。

  奉静言看着两人,脸上的笑虽然已经收了起来,但眼中仍然还是有些笑意,像是对李从谨这个男人颇为满意。

  “那么,你们就好好的吧。小姎,恭喜你,也祝福你。”

  “谢谢。”奉姎见奉静言似乎要离开了,连忙道:“对了,静言,你怎么会在这里?要走了吗?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奉静言回身看她,眼中带着点调皮的神色,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你也没有看到我。回头奉氏主宅见。”

  “啊?可是,怎么会——”奉姎震惊得无法言语。但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头,因为她终于发现奉静言左手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她!她她!她——”

  “来,顺便介绍一下,她叫奉凰。因为跟你们同辈份,所以取了个小名叫娩泽。”奉静言对女儿道:“娩泽,她是姎表姐,爸爸跟你提过的,记得吗?”

  什、什、什么!爸爸!?

  今天第二块被轰天雷狂劈的木头于焉产生。

  “姎表姐,你好,我是娩泽。”小女生完全不怕生的打招呼着。

  奉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响应小女孩的招呼,她甚至不知道这对父女是什么时候走的。事实上,当她回过神时,人已经回到了李宅。

  这真是天大的八卦啊!

  奉静言,代理奉主,奉氏上上下下女厨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竟然……竟然有女儿了!

  ☆☆☆

  “还在想吗?”李从谨好笑地问着失魂落魄的奉姎。

  “我没有办法相信……”

  “为什么不能相信?”

  “感觉上……静言像个神……是个很超然的存在,虽然希望他幸福快乐,但是,真正看到他过着像平凡人一样的生活,还当了爸爸……啊,那就一定有喜欢的女人……太不可思议了!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对!她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那个女人是谁?

  “奉姎,小姎,未来的李太太,你已经花了五个小时去想奉静言和他心爱的女人了。如果不介意的放在,可不可以分出一点零碎时间给我,让我们好好的甜言蜜语一下?”李从谨很虔诚的请求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恍神那么久,实在是……我太震惊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事,简直难以想象……”

  “有什么好奇怪的?”李从谨不以为然。将她搂进怀中,笑道:“小姎,我们的爱情已经开花,就等结果了。而别人的爱情,有的还在努力,有的早已开花结果,各有各的精彩。不过,那都是别人的事了,你可以旁观、可以关心,但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不是吗?”

  “是啊……”吁出一口气,奉姎也搂着他。“你是我的生活,而生活,才是真实的。”

  “小姎,我爱你,也感谢老天没让你爱上奉静言。”

  “你想太多了。”她翻了翻白眼,不知道这个男人在忧虑些什么。

  “小姎,我爱你。”

  “你刚才说过了。”甜言蜜语听多了,脸皮会厚,不再那么容易脸红啦。

  “有吗?”

  “当然有!”

  “我忘记了,再来一次——小姎,我爱你!”

  “……你是打算把今生‘我爱你’这三个字的配额都在今天说完吗?”

  “别担心,用不完的。”他笑,低头吻住她,直吻得她再也不知道“奉静言”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之后,才又道:“我会用一生来证明,我爱你这三个字,永远用不完。”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别一直吻我,我还在想事情,那个奉——”

  吻。“我爱你,小姎。”

  然后,不断重复着爱语与吻,做着恋人之间会做的、有些傻傻的事,赖皮而坚持的要求恋人心中只看得到自己,也只能想着自己。

  这就是爱情,平凡人的爱情。不出奇,但身陷其中的人却感到万分甜蜜,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傻下去。

  就这样傻傻的,得到幸福。

  《全书完》

  后记

  《挑剔女人家》是今年度完成的最后一本作品。
  
  随便算一下,发现今年总共写了三本小说,算是不怎么理想,但也没有那么糟的成绩,普普通通的把二OO八年给了结了。明年努力看看能不能多写一本吧,如果状况还可以的话,希望啦。
  
  之前在《富贵飨家》的后记中很神气的宣告说这一本将会是个很火爆的故事,不过等我写完一看,发现也没火爆到哪儿去。虽然说原先打算多在女人堆里着墨一番的,让她们斗来斗去斗个昏天暗地,让屋子里唯一的男性好好地当他左右为难的炮灰,故事往另一个方向走,或许会更欢乐许多……
  
  不过这样一来,男女主角本身的故事进展就没法塞进这一本小小十万字的故事里了。所以我想了一想,在前五个章回里删删减灭了许多,能一笔带过的就一笔带过,毕竟男女主角身上的故事还有那么多没写,我又没打算把这本出成上下集,于是只好将不太重要的剧情给减肥掉了。
  
  后来我完稿之后,回头检校一遍时,发现这本原本打算写成伏特加的小说,最后顶多能算是酒精浓度只有十四度的红葡萄酒,喝了有点微醺而已。看来我很没有预告的天份,以后不会随便这样做了。对于我失败的预告,在此跟大家说声sorry,唾弃我吧……
  
  好了,虽然再不敢随便预告剧情风格,不过先说说下一本书的书名还是可以的。下一本书呢,书名叫──
  《金玉其外美食家》
  
  顾名思义,男主角是了位知名的美食家,哪边有美食比赛就一定往哪边凑,毕生以追求美食、开发新美食为职志,深信自己被上天赐与了举世无双的敏锐舌头,这一生是为了美食而存在。而女主角,就简单许多,依然是一个厨师,长得贤慧温柔、宜室宜家,非常简单,就这样。
  
  以上,男女主角介绍完毕。
  
  虽然奉家的年轻未婚待恋爱的女厨师还有好几个,不过我对这一套美食系列的打算,只有三本。
  
  确实的说,在开始写第一本的时候,已经有成熟架构的只有三本,其它两本一直待在「未完成大网」的文件夹中冬眠,然后,一本类似前传的番外篇只有书名想好了,剧情还在脑袋的黑洞深处迷路中,再然后,就没有了……
  
  我是觉得啦,反正厨师跟食客的故事看多了也会腻,写三本出来已经够挑战大家的极限了,做人要识时务,该打上句号(。)的时候,就不要老固定拿删节号(……)出来烦人,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所以我只能明确的预告三本,至于某些很想跟大家分享的剧情,如果没接着写出来,那我就会把它写成短文发表在「舞文弄墨」上,这样对大家也算有个交待啦。
  
  这并不是一套为了完成任务(选奉主)而写的系列,它很简单的就是要写不同的食客与不同的厨师恋爱的故事。其它背景身分等等都只是点缀的东西,家族使命和比赛这类的事情,都只是为了给女厨师们努力精进自己厨艺的理由(认真的女人最美丽!)。有趣的是人和食物,而非其它,
  我希望可以经由美食,带给大家一些轻松的故事。
  
  我说过我是个超爱吃美食的人,不过,对于美食的认定,真的固定见仁见智。每个人对美味的认定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比如说:有些大排长龙的餐厅,我吃起来觉得soso,而,某些我认为超美味的食物,别人也不见得捧场,反而觉得我味觉有问题。
  
  拥有一根与众不同刁钻舌头的人,算是很不幸吧?就算没有「不幸」这么严重,很困扰是一定的吧!还是合群点好,太偏执的下场固定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少得可怜,人生实在没意思得很。最好是大多数人觉得好吃的东西,自己也能这样认为,那么天下间的美食就无处不在了,多幸福啊!
  
  当我在下笔厨师这个职业时,我想的是厨师是应该将烹饪这件事当成艺术来看待?还是一切为了服务食客而存在?哪一种理念才是厨师应该遵奉的职业道德?写到后来发现这并没有绝对的答案,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我创造了奉家与秋家,不是为了把秋家写成反派,用以衬托奉家的正派和云淡风轻什么的。它只是两种不同的理念,都为了发扬厨艺、创造美食而努力不懈,只是方法手段各有不同而已,但对厨艺的热情是同样真诚的。秋家真的不是反派啦!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这么认定时,真是感到一头雾水。不禁自问:我…..有把秋家丑化成那样吗?如果有,那我一定要反省!
  
  秋家人其实很可爱,当初我让秋盼兮这个超自恋的女厨师第一个出场时,还真想帮她创造一个故事,她这样的个性我好久没写了,有点怀念呢。不过想到一票设定好的奉家女厨师都还不见得排得到队当女主角,哪有空去发想秋家的旷男怨女啊,所以,想想,也就只能是想想罢了。大家跟我一起忘了这件事吧!
  
  这篇后记写在二OO八年的十二月底。不过我想当你们看到这本书时,农历年应该已经过去好久了,所以就不在这儿向大家拜年了。又老了一岁呢,拜来拜去拜成仇也没啥意思是吧?!
  
  所以喽,后记写到这儿算完.,二OO八年过到这儿算完;今年写作成绩三本了结算完。最后──
  
  咱们不拜年,下本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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