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坞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正文

烟花骸 下 作者:寒烈

(2009-06-05 07:17:57) 下一个

  第五十三章 情义两难(1)

  等明珍知道世钊父子遭人挟持,后又获救的消息,已经是世钊获救一天之后的事了。
  倒不是柳家上下刻意隐瞒明珍,而是柳家被更重要的新闻吸引住了全副注意力:日本人发动了七七事变,展开了对中国的全面侵略,疯狂进攻北平天津。
  明珍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不见父母,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明珍揭开盖在自己身上一层薄薄的绢纱单子,下了床,趿上竹簚底的拖鞋,拉开房间的门,走到走廊上。
  走廊上也静悄悄的,偌大一间宅院里,竟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似的。
  明珍有些奇怪。
  这个家里,即使是素日里最安静的时候,也能听见孩子的声音,在走廊或者客厅起居室里来回奔跑嬉闹,将玩具或者物件摔得乒乒乓乓作响,后头跟着奶妈佣人的脚步同呵斥声,好不热闹。其中以四舅舅的小儿子的喉咙最嘹亮。
  这个表弟虽然不是个女儿,但毕竟是最小的一个,所以格外宠着,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外公柳直真是看也不要看他一眼。
  明珍竟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所以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放轻了足音,明珍走到走廊尽头,站在楼梯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柳家上下十几二十口人,这时悉数坐在客厅里,连那被宠得不知轻重好歹的小表弟也被四舅妈死死搂在身边。
  空气里是一片沉重得叫人窒息的凝滞。
  柳直眉头紧锁,坐在沙发正中,沉默地抽着烟斗,右手边坐在元配季氏,垂眉敛目,捻着手里的一川玛瑙佛珠,嘴里低低地诵经,仿佛再不为外物所动。季氏下首坐着二房舒氏,脸上也是愁眉不展,再下去是三太太,颤颤巍巍地,要三舅舅扶着,才坐得牢靠。大舅舅到四舅舅一家依次坐在客厅里,父亲许望俨同母亲柳茜云坐在最末。其他小辈都站在长辈身后,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是什么情形?明珍蹙眉。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外公……”明珍轻声地唤。
  “明珍醒了。”柳茜云抬头,看见站在楼梯口,一脸茫然的明珍。
  “小姐,当心,你身体还没好呢。”奶妈抢上前去,搀扶着明珍下了楼。
  “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父亲母亲。”明珍一一叫了人,然后站在自己的弟弟妹妹身边。“这是怎么了?”
  “奶妈,去给明珍搬一张椅子来,她身子还没好利索。”柳直吩咐奶妈,奶妈自然应了,转进饭厅去搬了把靠背椅出来,给明珍坐。
  明珍不意外地看见舅舅家里有孩子露出了嫉妒的眼神。
  小辈里,能让爷爷上心,嘱咐加凳子的,一向只得明珍,从来是没有他们的份的。
  明珍不想太惹众人瞩目,招手叫妹妹明珠与她一起坐在椅子上。
  “人都到齐了,这件事,早晚要同大家说。”柳直有些疲惫地按熄了烟斗,搁在烟灰缸上。“你们都知道了,日本人正式打进来了……”
  明珍悚然,想起自己在拍结婚照的照相馆里,没有等来世钊,却听见了日本人进攻宛平的消息,原来竟然不是恍然一梦,竟是真的了。
  柳直环视众人,叹息一声,“我们在徽州的老宅,地皮,工厂,恐怕是保不住了。如今徽州在日本人汪精卫国民党与共产党四方势力交错之下,纺织厂火柴厂生产的都是军需,我想没有一方肯轻易地将之放弃。与其我们柳家夹在四方势力之下左右为难,不如就这样放弃了,由得他们自己去挣抢罢。可惜我老了,狠不下这个心,否则一早结束了它,或者一把火烧了它,也比落在日本人的手里强。”
  “父亲!”柳家的四个儿子纷纷叫到。
  柳直摆了摆手。
  “我知道,那么大一爿家业,就这样拱手让人,是很肉痛的。不过,好在总算有几个有远见的,我们在上海的生意,现在也上了轨道,火柴厂纺织厂的收入都还可观,足够我们一家人的开销了。只是你们兄弟几个要同心协力。兄弟同心,齐力断金,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你们也应该晓得的。把上海的生意料理好了,等我百年之后,你们兄妹五人,应该不愁日脚。”
  “爹爹!”柳茜总觉得父亲这仿佛是在交代遗言一般。
  “趁如今上海还太平,你们也要给自己多打算打算,有余钱细软,都存进租界的银行去。抓紧把明珍的婚事办了罢。”
  “是,父亲。”
  随后,柳直说自己累了,叫大家都散了。
  等众人都散了,明珍进厨房要了一杯温开水喝,总算嗓子里的干渴与紧绷感都消除了,又回到客厅里。
  看见外公同小外婆舒氏两人执手相对,明珍的鼻子一酸。
  徽州是他们的老家,他们的根在徽州,如今再也回不去了,怎不叫人感伤?
  “外公,小外婆。”明珍轻唤二老。
  二老转头看见明珍,舒氏微微一笑,伸手招明珍过去。
  待明珍走到跟前,柳直伸手摸了摸外孙女的头顶。
  “明珍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是,仿佛还依稀记得她才出生时,那么小小一点点,抱在怀里,似没有重量一般。”舒氏拉明珍坐在身边。“一转眼都是大姑娘了。”
  “明珍出生那一天……天气极好,又结束了混战,那是多好的一天啊。”柳直看着外孙女柔和的小脸,“仿佛总是明珍的到来,带我们走出最窘迫的局面呢。如果不是借了明珍到上海结婚的籍口,我们一家也未必能悉数到上海来呢。”
  “外公——”明珍哽咽,轻轻伏在柳直膝上。
  舒氏轻轻抚摩明珍尚余着浅浅奶毛的耳郭,“都要结婚了,还在我们跟前撒娇。”
  柳直望了舒氏一眼,舒氏回望,似乎都想起来,没人告诉明珍,勖家父子的事。
  出了这么大的事,明珍这个未婚妻,竟然没有前去,实在是失礼。
  舒氏忙将此事告诉了明珍,并转头嘱咐佣人,叫司机送明珍去勖宅。
  明珍拎了小外婆替她准备的礼品,坐上了汽车,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一团紊乱。
  国难当头,久等不至的世钊,一场混乱的挟持,以及伤痛……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明珍心里,搅成了一团缠绕不清的乱麻。

  第五十四章 情义两难(2)

  明珍到了勖家,佣人前来开门,看见明珍,微微一愣。
  “柳小姐哪恁过来哉(柳小姐怎么过来了)?先生少爷都出去了,只有夫人醌啦床浪厢,格两天不能待客(只有夫人睡在床上,这两天不能招待客人)。”佣人讲一口上海话,明珍要听仔细了才能听明白。
  “勖伯母怎么了?”明珍将手里拎着的礼品交到佣人手里,进了门,将油纸面遮阳伞靠在门廊上。
  佣人压低了声音,“夫人被吓了一吓,夜里厢么呒醌好,着冷叻。医生来看过了,有点发寒热。现在吃了药,醌着叻(夫人被吓了一吓,晚上没睡好,着凉了)。”
  勖夫人知道自己丈夫儿子被流氓扣在百乐门了,差一点就被砍去手指,而自己心肝肉般宝贝着的儿子竟然被人削去手臂上那么大一快皮,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不容勖家父子两哄带劝地将勖夫人骗去睡觉,可是一晚上就没睡塌实,噩梦连连。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发了烧。
  请来医生,也只是说外感风寒,阴邪入体,吃点药发发汗,睡一睡就好了,还关照了,不能让病人思虑太甚。
  勖钧不放心,又请了西医来,西医也主张退烧后多休息一下,并开了点安眠药,让勖夫人能好好睡一觉。
  所以这几日勖夫人临睡前,喝的牛奶里,都是加过一点点安眠药在里头的,一旦睡下去了,便人事不知。
  明珍点点头,“我上去看勖伯母一眼。”
  佣人知道明珍是未来少奶奶,也不拦着,由得明珍,领她上楼,来到勖太太卧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里头没有回音,便着手推开门。
  门内,是一张四柱铜床,四角吊着浅蓝色的蚊帐,天花板上有木叶吊扇慢悠悠地旋转。床上,勖太太散着头发,睡着枕头上,明珍竟然看见几缕白发。心下微微一酸,忙同佣人一起退了出来。
  “勖伯伯和世钊呢?”明珍又问。
  “先生说要去见朋友,少爷去医院了。”
  “世钊的伤,要不要紧?”明珍轻轻问。
  这大抵就是命运弄人,她等不到世钊,世钊——等不到她。
  “吓死里格人哦。”佣人开始眉飞色舞起来,“少爷回来格辰光,一只手臂浪厢全是格血,整件衬衫浪厢是血淋嗒滴,我还以为少爷格只手么算是废忒叻。后来先生话伊只不过是皮外伤,钎忒一块皮拓子肉(少爷回来的时候,一只手上前是血,整见衬衫上血淋淋的,我还以为少爷的这只手算是废掉了。后来先生说他只是皮外伤,被削掉一块皮)。”
  明珍听得头皮发麻,挥了挥手,示意佣人不要再说了。
  “世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格少爷倒呒么讲(这少爷倒没有说)。”佣人想起来什么事的,“对叻,早浪厢叶小姐拓子伊格朋友一道来过,后来拓子少爷一道去格(对了,早上叶小姐和朋友一道来过,后来和少爷一起做了)。”
  叶?明珍微微拢起眉心,是叶淮阆?
  “大概是去看格个舞小姐去叻。伊救了先生少爷,自己废忒一只手,下趟日脚要难过叻(大概是去看那个舞小姐去了。她救了先生少爷,自己废掉一只手,以后日子要难过了)。”佣人嘀嘀咕咕地说。
  这中间还有这许多曲折?明珍暗暗叹息,她竟然全都不知道。
  她这个未婚妻,不可谓不失败的。
  可是,世钊呢?
  世钊又知不知道她在照相馆里等到中暑?
  明明应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渐渐觉得越来越遥远,这样的感觉,并不美妙。
  “麻烦你,等世钊回来了,告诉他,我来过了。”
  “好额,小姐。”佣人一口应承下来。
  叶淮阆一早会来,大大出乎了世钊的意料,在门外看见许久不见的沈依平,则给了世钊第二个意外。
  沈依平看见世钊脸上诧异的表情,微笑起来。
  “淮阆知道我也来了上海,找我出来玩。昨天听说你和勖伯伯出了点小小的意外,所以约了我一起来看看你。”
  世钊点了点头。自从当年,明珍几乎掉下山涧去之后,他们这些人,再没有聚在一起过。当年的是非,如今看来,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错,只是所有意外重叠在一起,格外教人心惊罢了。
  “世钊,你的手怎么样?”淮阆看见世钊一只胳膊的袖管捋高,露出绷带来。
  “医生说要每天去换药,这段时间不能碰水,很快会好。”
  “我们陪你一起去,好不好?”淮阆扯了扯世钊好着的那只手。
  沈依平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
  世钊点了点头,“一起去罢。”
  三人上了淮阆的汽车,一起去了医院。
  医生接待了世钊,拆开绷带,检查了一下伤口,再次替世钊敷上药膏,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着世钊两天后再来。
  “我……想请问一下,前天同我一起送来的那位小姐,她的伤势如何了?”
  “先生何不自己过去看一看?”医生笑眯眯地说,顺便瞥了一眼等在门外凳子上的淮阆依平。心话这个年轻人,怎么招惹了这么多女孩子?
  世钊问明了那个女孩儿的病房,在医院幽深的走廊里慢慢往前走,一边整理自己烦乱的心绪。
  淮阆依平默默跟在世钊身后,淮阆搓了搓自己露在衣袖外的手臂,“这里怎么这么冷飕飕的?”
  “医院么,总归阴气重一些。”依平淡淡说。
  听得淮阆不由自主地拽紧了依平的手臂。
  依平在淮阆看不见的角度漾开一个笑来。
  世钊来到病房前,推开门。
  病房里一共有两个病人,一个是七八岁的女孩子,护士正在给她换药,看见世钊一行,也没有太大的意外。
  世钊走向另一张病床。
  那上面,躺了一个苍白孱弱如死的女子。

  第五十五章 情义两难(3)

  那女孩子烫了头发,这时候都散乱在枕头上,发尾有些枯黄,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疼痛,伊脸上苍白得不见一点点血色,半闭着眼睛,静静的,如果不是胸口在微微上下起伏,会让见到的人以为这是一具新鲜的女尸。
  “周小姐……”世钊轻轻唤女孩子。
  女孩子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慢慢地扬起不算浓长的睫毛,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来。
  女孩子的眼睛黝黑深暗,竟似照不进一点点明光。
  淮阆紧紧靠在了依平的身边,病房里的药味儿与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让淮阆毛骨悚然。
  依平轻轻拍了拍淮阆的手背,示意她放心,没事的。
  “周小姐。”世钊再次轻道。
  那女孩子这才对准了视焦,看向世钊,以及他身后的两为衣着光鲜的小姐,随后露出一点点略带嘲讽的笑来。
  “勖公子有心了,来这样腌臜的地方看望我。”
  “医院不是什么腌臜地方,医院救死扶伤,再神圣不过。周小姐不要因为看低了自己,连带着把周围的一切都看低了。”依平淡淡地说。
  “我不是什么周小姐!!”女孩子忽然发狂似地嘶吼,“我只是周大女……”
  吼完了,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伊轻轻侧过头,埋首在枕头里哭泣,“我只是想得一些赏钱……给家里妹妹弟弟和姆妈……”
  伊在枕头里,压抑地哭泣,不敢发出声音来,只看得见微微抖动的肩膀。
  这时在一旁给小病人换药的护士走了过来,轻轻抚摩周大女的肩膀,并瞪了世钊三人一眼,“病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们有什么事,等她冷静下来再说,现在请你们出去。”
  世钊有满腹的感激之辞,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说起,便微微点头,“周——姑娘,你好好休息,这里的一切费用你不必担心,你家里我也会过去关照。请你安心养伤。”
  想了一想,世钊又追了一句,“百乐门那边,我会请杜先生出面,将你的合同赎出来,令你没有后顾之忧。”
  说完了,护着淮阆依平走出病房。
  世钊三人没有注意到,当他们走出病房的时候,埋头于枕头里的周大女,轻轻转过头来,望着他们的背影,眼底深出流过若有所思的幽光。
  从医院出来,世钊没有了心情,淮阆虽然还想再同世钊多说些什么,可是依平轻轻拉着淮阆上了车,“让他静一静,他心里不痛快。”
  淮阆点了点头。
  两个女孩子向世钊道别,世钊颌首,他的确需要时间独处。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变故,一切来得太突然也太迅速,教人无从选择。
  世钊沿马路慢慢前行,忽然看见王开照相馆的门面,蓦然想起自己原本约了明珍来拍结婚照的。
  要死!
  世钊赶紧招手叫了出租车,往柳家赶去。
  等到了柳家,拍开柳家的门,佣人看见世钊,同勖家佣人看见明珍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勖少爷你怎么来了?我家小姐不是去找你了吗?”
  明珍去找他了?世钊想一想,那应该是早就到了的,他不在家,那明珍也应该回来了啊?
  “阿珍,是谁来了?”
  “老爷,是勖少爷来了。”佣人回道。
  “请他进来罢。”柳直拄着拐杖,吩咐到,“送两杯茶到书房。”
  “是,老爷。”
  世钊进了门,跟随柳直进了书房。
  柳直示意世钊关上门。
  世钊依言,随后肃立在柳直跟前,叫了一声外公。
  柳直点了点头,“世钊,坐。”
  “谢谢外公。”世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柳直在书房内缓缓踱步,“世钊,以后你与明珍结了婚,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也不怕你们勖家笑话我这个老头子,我是真心疼爱这个外孙女的。她母亲是我同元配夫人中年得女,珍爱得如珠如宝,明珍出生时,我便格外喜欢这孩子,所以多年来,没有委屈过这孩子,让她吃过一点苦。以后她嫁了给你,假使你们小夫妻之间有什么纷争,请多想想对方的好处,这样的话,我一样也对明珍说。日子过得清贫一点,苦一点,都不要紧,至要紧是你们对对方好,将对方放在心上。”
  柳直摆了摆手,示意世钊将他的话听完。
  “明珍这孩子,打小不爱告状,更加不懂得诉苦,有什么事,都静静地放在心里。她那日在照相馆里没有等到你,后来身体不舒服才回的家。回来了,也没有因为这事发脾气。她那时候还不晓得你在百乐门出了事。我这样说,是想叫你明白,世钊,明珍是不会回家说你一句不是的。我只求将来你们结婚了,你对她好就行了。其他的,我们做长辈的,其实也别无所求。”
  “我会的,外公。”
  “那就好。”柳直留世钊喝了一杯茶,明珍也还没有回来,世钊便告辞出来。
  回头望一眼柳家的大门,世钊心间不断回荡着柳直的话。
  你对她好就行了你对她好就行了你对她好就行了……
  可是,究竟怎样才是对明珍好?
  明珍独自等在外头,身体不舒服才回的家,他全然不知,这是对明珍好么?
  世钊的心里有些微的苦涩。
  到底是为了给明珍一个幸福安定的生活而四处奔波因此忽视了明珍好,还是无时无刻都陪在明珍的身边,可是两人的日子却捉襟见肘的好?
  怎样做,他才能两者同时兼顾?
  这时的世钊并不晓得,明珍此刻正同淮闵一起,走进罗森堡西药房的大门。

  第五十六章 情义两难(4)

  明珍会得碰见淮闵,纯是一桩意外。
  自勖家出来,明珍去意徊徨,烈日朗朗下,明珍的心里,却一点点透出极凄冷的凉意来。
  到底还是伤心的,在彼此承受痛苦磨折的时候,却不能相互扶持。
  小儿女之间的浓情蜜意,终究抵不过现实里的羁绊坎坷。
  明珍想起少时世钊的骄傲霸道,为一块蛋糕,都要置好久的气,可是如今,竟遭了匪徒的胁迫,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那种力不从心的绝望,很久以前,明珍领会过。
  这样的时候,陪在他左右,伴着他度过最最危急时刻的人,却不是她。
  这教他情何以堪?
  又教她,情何以堪?
  见自家小姐在烈日下站着,神色凄惶,司机忍不住轻轻道:“小姐,现在日头正旺,您还是上车罢。”
  明珍微微点头,上了自家的车。
  “小姐想到哪里去?”司机等明珍坐定,问。出门前老爷嘱咐过了,小姐想去哪里,他便尽管送小姐去便是,最要紧是要保证小姐的安全。
  明珍想了一想,说了个地址。
  明珍从中暑昏迷中醒过来,着实被母亲埋怨了一通,又说要不是叶四少和纪家那孩子碰巧在场,还不晓得要遭遇什么不测,等好了一定要登门拜谢云云。
  奶妈也凑趣说,纪家少爷如今长进了,以前还同小人似的,现在倒是有担当了。
  明珍只当没看见母亲与奶妈交换眼色。
  明珍现在想来,母亲与奶妈眉来眼去的,无非是想起当年殊良喜欢自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跳上火车,跟自己跑到外去的事罢了。
  明珍嘴角微微笑,想起那个莽撞却热忱的少年来。
  殊良这些年,对她的心,如果说早些年她还不明白,到了现在,她也已经通透。
  明珍想,虽然自己只当殊良是弟弟,然而只凭殊良对自己的一片心,都应该去当面向他道谢。
  司机送了明珍到纪家大药房,眼看着明珍走进药房里去。
  然而大抵是天意弄人,明珍今日出门忘记看黄历,许是不宜访友,竟然殊良也是不在的。
  药房里的伙计说,小老板去码头运药去了。
  去码头运药?
  明珍心下一紧。现今是非常时期,药品军需物资卡得十分紧,怎么在这当头往外运药?
  伙计再不多说什么,明珍也不好多问,便走了出来,心下微叹,这一趟竟是白走了。
  忽然听见有淳厚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明珍?”
  声音里有意外,还有淡淡的喜悦。
  明珍循声望去,脸上也透出淡淡的意外之色。
  “淮闵,怎么是你。”
  叶淮闵穿一套藏青色西装,配同色西装背心,白衬衫系红黑条子领带,头发一丝不苟,统统梳在脑后,背心口袋处露出一截银色怀表链子,整个人看上去,一派贵公子作风。
  “来找殊良?”淮闵看了一眼纪家大药房的招牌。
  明珍点了点头,“殊良不在。”
  不知恁地,淮闵只想抹去明珍眼底那淡而又淡的郁色。
  “既然如此,不知柳小姐可愿意陪在下前去拜访罗森伯格先生?”
  罗森伯格?明珍想了一想,啊,是那位洋先生。
  “是否冒昧?”微微抿了抿嘴唇,明珍问。
  淮闵笑了起来,这就是明珍,总是先替人家着想。
  “没有关系,当日要不是多亏了他,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理当前去道谢。”淮闵望着明珍巴掌大雪白面孔和其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明珍做我的陪客,可好?”
  明珍笑一笑。叶淮闵,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改其体贴颜色呢。
  两人并肩走进罗森堡西药房去。
  不晓得是明珍终于走了运,还是淮闵运势强劲,总算两人没有白跑一趟,大卫8226;罗森伯格正在店中。
  看见一身藏青色西装打扮的淮闵与穿白色衬衫底下一条水蓝色真丝及膝裙子的少女一同走进药房,大卫眯了眯眼睛。
  当日这两人一起来的时候,并非不狼狈的,淮闵抱着少女,惊慌失措,而少女——头发粘腻在额上,脸色苍白,全看不出一点风致来。
  可是此时此刻,少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并不像外间时髦的女青年,剪一点点刘海出来,并烫成齐肩的大波浪,只是编成流光水滑的两条麻花辫子,一左一右搭在肩膊头上,发稍以水蓝色珠光丝带系着水晶珠子,映着少女珍珠般白润细致的面孔,精致且素雅。
  “罗森伯格先生,我与明珍今天冒昧登门,只为感谢你前几日的助人为乐。”淮闵将明珍的手挽在自己的臂弯中。
  “啊——不用不用。”大卫笑着摆了摆手,“日行一善,可入天堂,我只是遵循了教旨而已。”
  淮闵也不就此再多说什么,反而很感兴趣地环视药房,“罗森伯格先生来中国开西药房,却不晓得对中医有什么了解?”
  大卫8226;罗森伯格的深邃绿眼明光流过,“哦?先生对西医和中医有研究?”
  淮闵迎上罗森伯格的眼光,“研究不敢说,体悟倒是有一些。”
  “请教了。”大卫8226;罗森伯格将淮闵和明珍延请到店内的沙发上落座。
  “中医讲究调理,哪怕病入膏肓,用药也是循序渐进。西医讲究切除,一旦身染沉疴,便主张一刀将之割去。”淮闵似笑非笑地看着罗森伯格。
  “这难道不对?”
  “对是对的,可是于中国人的观念,总是有所出入。”淮闵似所有感,叹息一声,“其实若早日诊治调理,又哪里需要走到割除腐烂之躯的地步?”
  明珍倏忽扬睫,一双眼如露如电,望向淮闵,随后站起身来。
  “可以参观您的药房吗?”明珍问罗森伯格。
  “当然,请随意。”大卫微笑。
  望着明珍走开去的背影,大卫朝淮闵轻轻挑眉,“伊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郎。”
  明珍没有听到身后两个男人的交谈,明珍也不打算再听下去。
  即使不问政治如明珍,也听得出,淮闵的感叹,决不仅仅是针对中医西医。

  第五十七章 情义两难(5)

  明珍在药房的店堂内漫步参观。
  同中式药房有所区别,西药房内没有一格格的抽屉,而是改以宽敞透明的玻璃橱柜,所有药品均摆在玻璃门后头,望过去一目了然。药品多放在深咖啡色玻璃瓶子里,以软木塞子塞紧瓶口。瓶身上贴着标签,写着英文名字,成分,注意事项等。
  明珍并没有认真学过英文,不像世钊,因父亲留过洋,所以讲一口流利英语,使得世钊也略通英文。明珍只在徽州翠屏山上的学堂里,跟着舒先生学过汉语拼音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虽然明珍的父亲也是留过洋的,但却不谙英语,只懂德语,而且也从不在妻女跟前提及炫耀自己留洋的生活,所以明珍于外语一门,并不比外间任何国人有优势。
  这时看见药瓶上弯弯曲曲的外文,明珍简直如见天书。好在标签上还有后写上去的中文,盘尼西林,阿斯批林,等等等等。
  柜子里还放着长方形搪瓷扁盘,里头盛着器械,夹子镊子钩子,如同刑具。
  明珍十分好奇,原来西医竟然是用这些东西治病救人的。
  忽然便听身后的门“哐”地一声被人大力推开,扰攘杂沓的人声如浪一般涌了进来。
  明珍心头一紧,转身看去。
  坐在沙发上低声交谈的淮闵与罗森伯格也微微讶然,只是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看向门口处涌进来的一群人。
  进得门来的,俱是深目高鼻金发的洋人,三五个人架着两个浑身是血,早已经看不出原来面目的人。
  大卫8226;罗森伯格自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明珍身旁,轻轻将明珍推护到自己的身后。淮闵也随之走了过来,默默地拉住明珍的手。
  明珍垂下眼睫,看着自己同淮闵交握在一处的手,又看了看挡在自己前头,大卫高大宽厚的背影,倏忽微笑,稍早那一点点紧张,便烟消云散。
  不知恁地,明珍便笃定,这两个男人决不会教她受一点点伤害。
  明珍听见大卫8226;罗森伯格以外语同那伙人交谈,那些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十分嘈杂。
  大卫忽然转过头来,对明珍与淮闵笑一笑,“抱歉,我这里现在要处理些事情……”
  “没关系,我们不打扰你。”淮闵握紧了明珍的手,“你一个人能行么?要不要我们帮忙?”
  大卫摇摇头,他不希望淮闵和他身边这个荏弱如白色小花的女子被无端牵扯。
  可是,门口一个高壮的洋人却拦住了明珍淮闵。
  “不把我的兄弟医好,谁也不许从这里走出去。”洋人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再明白不过。
  淮闵苦笑,这决不是逞凶斗狠的时候。倘使只得他与大卫8226;罗森伯格两人,他也许还可以放手一搏,然而——有明珍在场,他难免投鼠忌器,不敢放开手脚。只好隐忍一时。
  大卫8226;罗森伯格与淮闵交换一下眼色,淮闵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大卫便妥协,走进柜台内去,取出两块白色棉布,一块铺在沙发上,一块则铺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随后示意那群洋人将伤者抬到沙发和茶几上。
  这一过程中,明珍始终站在淮闵身旁,任由淮闵将她的手握得死死的,而明珍只是微微抿紧了嘴唇,面色略白,可是到底还是镇定的。
  大卫8226;罗森伯格取了托盘出来,看见明珍的面色,对淮闵说:“这位小姐前两天才中暑,还没有彻底恢复,你最好兑些盐水给她喝。热水瓶在后面的休息室里。”
  淮闵才要牵着明珍过去,先前开口的洋人便喝止:“不要耍花样!治疗我的兄弟要紧!”
  明珍看见大卫皱了皱英挺的眉毛,随后取过镊子,自一只广口玻璃瓶里夹出浸在透明液体里的棉花团,便往那浑身是血躺在沙发上仿佛人事不知的伤者额上擦去。
  只见那伤者猛地抽搐,嘴巴里叽哩咕噜里吐出大串诅咒。
  明珍哪怕听不懂,也晓得决不是什么好话。
  大卫却仿佛浑然未觉,将沾满了血渍的棉花球扔进另一个托盘里,然后重新夹了一个,继续小伤者脸上擦拭,换来一阵又一阵的咒骂。
  明珍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她看着都替那人觉得疼。
  待托盘里已经堆了一堆棉花球,那个伤者的脸上总算没有了血渍,看得清楚脸面了,只是仍然难见真颜,只能看见肿得老高的眼角,歪掉的鼻梁,乌青的额头和仍在朝外渗血的嘴唇。
  大卫又检查了伤者的身体,如是三番,大卫笑一笑,“都是皮外伤,死不了。你们自己给他包扎一下。我去看看另一个人。”
  大卫8226;罗森伯格扔下一卷纱布绷带和一瓶碘酒,就准备去看另外一个伤患。
  “你!你来给他包扎!”不料那个粗壮的洋人却指了指明珍,“别动坏脑筋!”
  明珍望了一眼淮闵眼底的忧虑,微笑,以一只手拍了拍淮闵的肩膀,“我没事,你别担心,让我去罢。”
  明珍走过去,模仿大卫的样子,取过一个干净的镊子,拿干净棉花球沾了碘酒,均匀擦在伤者的创口上,然后展开纱布绷带,替那人一点点缠上。
  大卫一边处理第二个伤者,一边分心留意明珍,有些诧异,这个女孩子,竟没有害怕,而是镇定地替人包扎,十分稳健的样子。
  等将两个血人都处理好了,开了药,叮嘱了伤口三日内不要进水以及服药的注意事项,那伙人便又扶着两人,扔下钱款,扬长而去。
  “对不起,叫你们受惊了。”大卫8226;罗森伯格叹息,“这些人为了一个歌女闹得私下决斗,受了伤却又不送到医院里去,跑到药房里来。我叫他们报警送医,他们便叫嚣着要砸了我的药房。唉……”
  明珍听见歌女两字,心里闷钝地一痛。
  在最最危急时刻,救了世钊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歌女。
  淮闵是知道事情缘由始末的,也不便多说什么,“天色也不早了,明珍,来,让我送你回家。”
  明珍点点头,与大卫8226;罗森伯格告别。
  大卫微笑,“小姐在这种情况下,十分镇定,是女中丈夫。有没有兴趣来我的药房当护士?”
  淮闵自然明白这是大卫8226;罗森伯格在同明珍开玩笑,放松她的精神。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句戏言日后竟然成为了明珍立身乱世的救命稻草。
  这是后话。
  这时明珍淮闵出了药房,明珍的司机才长出一口气。
  “小姐你和叶少爷总算出来了。我看那群洋人气势汹汹的冲进去,又不敢贸然跟进去。”
  明珍这才蓦然软了脚步,多得淮闵眼明手快扶住了明珍。
  怎么会不怕?
  可是怕又有什么用?
  只有强自镇定,不露出一点破绽来。
  这种时候最忌哭哭啼啼,万一惹怒了那些洋人,才最最危险。只要伤患得到妥当治疗,他们自然会走。毕竟他们的目的在于救治,而不是伤人。
  淮闵摸了摸明珍的头顶,“你做得很好,明珍。”
  “谢谢你,淮闵。”明珍略白的脸上,浮上淡而又淡的红晕来。

  第五十八章 情义两难(6)

  周大女被勖家安排在礼品店内工作。
  勖家出面,向百乐门赎回了周大女的契约,待周大女出院的一日,当面交到伊的手里,并给了她一只纸袋,里头装满了钞票。
  世钊原以为周大女会得欢天喜地地接过装了钞票的纸袋,然后随同来接她的家人一起回家去的,可是——可是洗去了一脸浓妆,脸色仍苍白的周大女,却轻轻推却了这一笔为数不小的酬谢。
  “屋里厢爹爹好赌,这点钞票拿回去,根本留不住,一转眼又被他拿走。假使我不给,他也不会打我,反倒拿姆妈和弟弟妹妹出气。”周大女有些悲凉认命,“如果今朝给得多了,明朝少了,又要讨一顿生活吃。”
  “你可以拿着这些钱,带着母亲弟妹离开那个家。”世钊大是诧异,“这足够你们重新开始生活了。”
  周大女的母亲是一个瘦弱矮小脊背佝偻的老妇,早已被岁月磨折得混沌了双眼,只是垂着头站在儿女的身后,听见离开两字,浑身不禁瑟缩颤抖。
  “勖公子难道以为我们不想离开吗?”周大女上前去,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拉住母亲,“我们走过多少次了,他有时直接找我们,有时便去骚扰外婆家里的亲眷,谁人还敢收留我们?”
  周大女的母亲只是瑟瑟躲在女儿的身后,嘴里不停自语:“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勖钧本不打算亲自出面,只让世钊处理了此事,也想就此锻炼儿子,可是见此情景,也不免心下黯然。
  周大女凄然一笑,护着母亲,叫上弟弟妹妹便准备离开。
  “周小姐,请等一下。”世钊不由自主地叫住她。
  周大女扬起睫毛来。
  “容我与家父商量一下。”世钊转过身去,与同来的勖钧商量片刻,又转回身来。“周小姐,我们勖家在上海,要说势力大,自当大不过几位大亨,可是,保护你们一家老小这点能力,还是有的。你们也不必再回去了,我们安排你们的住处,往后就安心生活下去罢。”
  周大女听了,竟不道谢,只是勾唇一笑,“如今我的右手废了,还怎么安心生活下去?我……怎么供弟弟妹妹读书……”
  说着,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了下来。
  世钊一窒。
  是,她为了救他们,右手已然废了,医生虽说经过系统的康复锻炼,右手还能有一些功能,却再不能似从前那样运用自如。那只手上落下了永久而狰狞的伤痕,提醒着他曾经发生过的事。
  勖家父子面面相觑,俱是叹息。
  最后还是勖钧开了口,“若周小姐不嫌弃,就请到我们店里工作罢。”
  周大女反应极激烈地后退半步,“我们不要你们的施舍!”
  “当然不是施舍。”世钊轻声说,“你在店里工作,赚取薪酬,用以支付弟弟妹妹的学费和一家人的生活开支。是劳动所得,哪里是施舍呢?”
  周大女回头,看见弟弟妹妹眼里的明光,已经母亲并不老迈却早已经沧桑混沌的双目里那一点点迸发出来的希望,再看看勖家父子诚恳的表情,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周大女同母亲弟妹就这样在勖家开的礼品店后头的仓库房里安顿下来。
  周大女到底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懂事勤劳,一早起床,就进了礼品店,擦窗抹椅扫地除尘,等到了中午,又将母亲做好的饭放在篮子里带进店内,给店里的伙计。她坚决不着手银钱。
  “我只有一只手,不方便……万一算错了或者少了,我担待不起。”
  勖钧听世钊说起,点了点头,“倒是一个知进退的孩子,可惜了。”
  世钊当然听得懂父亲所说的“可惜了”是什么意思,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周大女。
  倘若当日是他替父亲抵挡了那一刀,后果如何,不堪想象。
  而这一切,却都由这个荏弱的女孩子承受了下来。
  她却从未籍此狮子大开口,向勖家索要任何东西。
  世钊总想额外补偿伊,不觉便对伊和悦许多。
  连店里的伙计都说,自从大女来了,我们店里窗明几净,中午晚上的吃食也丰富许多,将来谁娶了大女,那是谁的福气。
  世钊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以后在自己认识的人里,多多替大女注意,为大女好个好婆家,让伊后半生有所依托,就好了。
  勖钧已加快了同使馆旧友的联系,准备等九月头上,世钊与明珍完婚之后,就将一对小儿女送出国去。国内如今形势紧迫,还是到国外去更妥当些。
  经过上次百乐门被劫持一事,勖夫人虽然舍不得儿子,可是也觉得国内并不安全,终于松了口,答应丈夫送走儿子。
  这几日便上下奔走起来。
  “世钊少爷哪恁近将不来店里厢啦(世钊少爷怎么最近不来店里了)?”周大女拎着竹篮走进店里,放下篮子,揭开上头盖着的盖子,在后头的小间里布置好了,转出来问店里的伙计。
  “听说是准备结好婚之后出国去呢,所以近将来了走动。”两个伙计中的一人同另一人交接了银钱数目,自到后间吃饭,另一个便同大女闲聊起来。
  周大女眼色微微一黯,“那我们怎么办?”
  “店还是会得开下去的,你不用担心。”
  周大女便落下了心事。
  世钊年轻英俊,身家颇丰,因着百乐门一事,又结交了杜先生这样的人物,如今在城里可以说是风头正健,不少富家小姐都要跑进店里来,借着买礼品的名义,希望能碰见世钊。世钊对那样小姐总是不假辞色,只对未婚妻柳小姐温声软语。另外对着自己,世钊也比对旁人和悦许多。
  周大女心里渐渐开始存了念想。
  以后世钊与柳小姐结了婚,或者柳小姐看在自己曾经救过世钊的情分上,能许世钊迎自己做姨太太。
  可是——两人一结婚就出国——
  周大女自知是决不会有自己的机会了。
  周大女这样胡思乱想着,店里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伙计正在接待客人,便朝周大女遥遥喊了一声:“大女,替我接一下电话。”
  周大女走过去,接起电话。
  店里原没有装电话,后来为了方便世钊与明珍,防止明珍来找世钊白跑一趟,便申请安装了一部。后来渐渐客人也爱打电话来问,有没有这样或者那样新奇的玩意儿,以显示身份。
  电话一头传来略有些失真的声音:“喂,世钊在吗?”
  周大女轻声问:“请问您是哪位?”
  对方听见周大女的声音,略愣了一下,随即淡淡说:“我是柳明珍。”
  “啊,柳小姐。世钊少爷现在不在,要到晚饭时候才回来。”
  “哦。那麻烦你转告世钊,我晚些时候过来找他,可以吗?”明珍有礼地说道。
  “好。”周大女应承。
  挂上电话,伙计也接待完了客人,回过身来问,“大女,谁的电话?”
  “啊?没什么,是找少爷的,我说少爷晚上才回来。”
  伙计点点头,也没有放在心上,自去做事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周大女眼底深处,一丝明灭的光忙。

  第五十九章 情义两难(7)

  自别了淮闵,明珍一直静静待在家中。
  偶尔依平淮阆会到柳家来找明珍,几个女孩子躲在房间里,说些闲话,嘻笑玩闹,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柳家上下已经开始为明珍的婚礼做准备,柳直同季氏舒氏拟定娘家客人的名单,到时写了请柬,一并着人送的送,寄的寄。
  许望俨与妻子柳茜云则忙于整理明珍的嫁妆,在女儿出嫁前,最后检视一遍,看是否有所遗漏。
  明珍二舅舅一家在上海已经站稳脚跟,颇有一些商场官面上的交情,闻说柳二先生的侄小姐要同城颇有背景的勖家少爷完婚,自然便陆续有贺仪送上来。
  徽州人在沪上是很有些地位的,舒家的茶行与船运公司,沈家的百货公司,纪家的药厂药房……还未算上在军界政界里徽州出身的大人物,所以勖柳两家的嫁娶,倒透出些个徽州势力强强联姻的味道来。
  城中各行各派都拿眼睛盯着,惟恐错漏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想不到明珍这么早就结婚了。”依平靠在明珍房间窗前的贵妃榻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摇着手里的绢纱描嫦娥奔月的小团扇,额前的刘海有一点点被汗洇湿了,一缕缕地,粘在额上,“当年在徽州的时候,我们听舒先生说,女子并不是男子的附庸,可以有自己的事业,撑起半爿天来,心里不知道有多么激动澎湃。原以为我在徽州实是异类,然而看见明珍帮着柳老先生打理生意,还能孤身一人乘火车到外地去,我着实佩服。心想我们女孩子果然也是可以做一番事业的,并不是一定要早早结婚生子,一辈子锁在重重深闺里的。”
  明珍笑一笑,想起自己在徽州时,确然不是一个遵循旧式家族严苛规矩的古板女子,兼之外祖父又格外开明,愿意将自己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所以长成了一个既具有传统意识,有受新思想熏陶的女性。
  “即使嫁了人,还是可以工作的。”淮阆不以为然地笑一笑,“那些成日只晓得搓麻将看戏的女人,不过是自己丧失了独立的意识,心甘情愿为人豢养的金丝雀罢了。”
  “淮阆这话倒没错。”依平意态平和。
  明珍拈了颗冰葡萄放进嘴里,轻轻一咬,薄薄的葡萄皮迸裂开来,冰凉的葡萄汁子立刻充盈了整个口腔,凉得明珍打了个激灵。
  “如今上海的这摊生意有二舅舅和承冼表哥看着,没有我插嘴的份儿。而且二舅舅和承冼表哥做得也极出色的,并不需要我这一介女流替他们奔走。至于结婚……”明珍顿了一顿,“既然外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都希望我同世钊早早完婚,我又怎能教他们失望?”
  “那你自己呢?”淮阆坐正了身体问。
  “我自己?”明珍咽下嘴里的葡萄,吐出葡萄皮同葡萄耔儿,“我……没想过那么多。”
  淮阆便又瘫进藤制的摇椅里去。
  依平轻笑出声,“淮阆倒比明珍自己还上心。”
  叶淮阆一瞪明媚的大眼,“早晚我也要嫁的!如果嫁了个格外冬烘迂腐的,倘若有明珍为例,我还好周旋。”
  这回连明珍都笑出声来,“你要嫁了,谁敢欺负你?!”
  三个人便闹成一团。
  送走了依平淮阆,明珍上楼回自己房间,在经过父亲母亲房间时,明珍隐隐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低泣声。
  明珍的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母亲同父亲多年来恩爱不止,明珍几乎没见过母亲同父亲红脸,除了当年自己几乎摔下山涧断送一条小命那次之外,明珍记忆里,似乎也没有母亲哭泣的画面,这又是为了什么?
  明珍忍不住停下脚步,微微贴近父母的房门。
  “……茜云……”里头传来父亲的叹息声。
  “……我舍不得……明珍是我肚皮里掉下来的肉,养了十六年……一结婚就——”母亲又啜泣起来。
  “又不是一去不回……”
  “可是隔得那么远……美利坚……”
  “我知道你舍不得,只是如今的形势你也看见了,勖家有能力把他们都送出去,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美利坚?送出去?
  明珍只在心里稍微那么一咂,已经咂出其中的含义来。
  勖家竟然要等她和世钊完婚后,就把他们都送到美利坚去?!
  明珍大是诧异,心中思绪纷乱。
  结婚于明珍,只是等于从一间房间,搬去另一间房间,还是能日日见着外祖父母,见着父亲母亲,见着家中亲友。而且柳勖两家世交,彼此熟悉,明珍尚没有一点点自己将要成为人妻的自觉。
  可是——去那遥远的美利坚国,抛弃自己的家国,抛弃耄耋亲热?
  明珍想也未曾想过!
  明珍想立刻找世钊问个清楚,便跑下楼去,到厅里拨了电话给勖家。
  自上次自己白跑一趟,又没有遇见世钊之后,世钊叮嘱明珍,去找他之前,先打个电话过去,一面徒劳往返。
  世钊总忙,明珍又不想打扰他,所以两人见面反而极少,只在电话里说过几次。
  明珍先将电话摇到勖家,勖家佣人接了电话说少爷到店里去了,明珍便又把电话摇到店里去。
  电话接通,明珍“喂”了一声,问:“世钊在吗?”
  接电话的,是一个软糯而陌生的女子声音,“请问您是哪位?”
  明珍心下微微一愣。
  世钊的店里,明珍是去过的,一爿若大店面,有两个伙计,一个帐房先生。那么这个女子是什么人?
  明珍压下心头的那一点疑惑,淡淡说,“我是柳明珍。”
  “啊,柳小姐。世钊少爷现在不在,要到晚饭时候才回来。”
  明珍听对方的反应,是知道的自己的,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请对方转告世钊,自己晚点过去找他。
  对放应承了,两厢挂断电话。
  明珍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不语凝思良久。

  第六十章 情义两难(8Ⅰ)

  大宅子里吃饭总是晚些,要等所有人都到齐了,才正式动筷子。
  过了五点的时候,佣人端着刚刚蒸好了的桂花枣泥糕出来,算是下午点心。
  桂花是旧年的,腌好了密封在细瓷罐子里,在一瓶瓶码在地窖的冰库里,什么时候要吃,便取出一瓶来。枣泥则是捡上好的新枣洗干净,放入装着清水的锅中,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制至大枣软烂。待煮好的大枣冷却后手工去除枣核,加入少许凉开水拌匀,放在细筛网上用勺子用力碾压出枣泥。将过滤的枣泥倒在细纱布上面,轻轻挤去多余的水分。这还没完,还把枣泥入锅小火慢炒,边炒边加入少量砂糖,炒去多余水分直到把枣泥炒干,这才算是做好一份枣泥馅料。糯米是顶好的水磨糯米,提前一天已经泡在水里,再拿小小的石磨一点点转动磨出糯米粉来。
  这样仔细的人工,做出一份点心,蒸好了淋上一点点桂花蜜端上来,只见莹润透明如玉的糯米粉皮子,几乎看得见里头暗赤色的枣泥馅儿,衬着上头一星几点金黄色桂花,散发出极诱人的香气来。
  柳直如今已不大管事,只同夫人姨娘安享天伦。
  只是三房媳妇儿心里总觉得自己吃了亏,阴阳怪气地拈起一块桂花枣泥糕略微吹了吹,递到下儿子柳承熙的嘴边。
  许是没有凉透,便烫了承熙的嘴。
  三房媳妇儿便借机指桑骂槐,往承熙胳膊上乱拧一气,“谁让你命不好,运不佳?!吃块点心都烫了嘴?活该没有你享福的份儿!”
  二舅妈是何等玲珑的人?哪里会听不出三舅妈指桑骂槐,也不动声色,只拿眼神示意佣人赶紧给小少爷倒一杯冰镇的酸梅汤来。
  承熙无故被烫,又被自己娘胡乱拧得疼了,号哭着甩开三房媳妇儿就往楼上跑。
  三舅妈一见儿子竟然当众不给她面子,也起身,“好侬只小鬼头,我今朝打死忒侬!”
  三房媳妇儿的徽州口音尚浓,再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沪语,听来恁地好笑。
  一家人包括底下伺候的佣人俱强忍着,等三舅妈跑上楼去,看不见影儿了,才低声笑出来。
  “虽然鸡飞狗跳的,可是真没了伊,到底便不热闹。”柳直对三房说。
  三姨娘讪笑,究竟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地瞪了儿子一眼。
  三舅舅便只做老实状,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吃枣泥糕。
  明珍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知只怕三舅舅心里头也觉得外公偏向二舅舅,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吃掉一块枣泥糕,喝了一小碗酸梅汤,明珍起身,向诸位长辈告罪。
  “我晚上不在家里吃饭了。”
  “这是要到哪里去?”柳茜云诧异地问。自打上次出去回来,明珍就变得有些不爱出门,总爱待在家里,怎么今天要出去?
  “我约了世钊,有些事想同他商量。”明珍虚实掺半地说。
  “那叫司机把你送去,记得早点回来。”柳直笑呵呵地对外孙女说。
  “我省得了,外公。”
  明珍与长辈们道别出来,上了车,司机熟门熟路,将明珍送到勖家礼品店门前。
  店门的玻璃窗内已挂了“打烊”的牌子,不过里头的灯仍亮着,看来世钊还没有走。
  明珍下了车,推了推店门,果然还没有落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明珍走进店里,偌大的店堂里空无一人,只得后头的休息间里隐隐传来人声。
  明珍循声走过去,只见休息间的门半敞半掩着,里头一个陌生女子面朝着她,将脸压在一个男子肩头,泪盈于睫,又强自隐忍。
  男子的背影,看起来恁的眼熟。明珍心头微微一紧。
  下意识便停下脚步。
  只听那女子鼻音浓重,哽咽着说:“我不敢存着痴心妄想……我现在这个样子……”
  明珍听见那有着她熟悉背影的男子幽幽叹息,“大女……总归是我耽误了你……”
  这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早已经融入了明珍的血脉。
  “世钊——”明珍轻轻唤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男子蓦然转头,便望进明珍一双干净清透却仿佛深不见底的明眸里去。
  周大女这时仿佛也终于看见了门外的明珍,连忙退出世钊的怀抱,伸手抹起眼泪,忙不迭地走过来,“柳小姐,你别误会,我同小老板没有什么的。”
  不晓得为什么,明珍心里竟不生气,只有一丝一缕的哀伤,缠绕着,闷钝地痛。
  “我在隔壁的西餐厅等你。”明珍轻声对动了动嘴唇,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的世钊道。
  世钊点了点头,目送明珍走了出去。
  一旁,周大女抿着嘴唇,然后低声说:“对不起……”
  世钊摆摆手,“晚了,你关了店门,早点回去罢,省得你家里弟弟妹妹担心。”
  周大女黯然地咬着嘴唇,走出了休息间。
  世钊从店里出来,垂下睫毛。
  他刚才只是一时愣了,所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是冷静下来,到底还是能推测一些事出来。
  明珍自从两次与他错开,没有碰见之后,每每要来找他,都会先打电话同他约定时间。确认他在,才会过来。
  他白天到码头去了,店里的伙计是知道的,也晓得他要晚上才回店里。明珍会这个时候过来,说明是打过电话来,关照过店里的伙计她要来的。伙计下了班,留下大女在店中,挂了打烊的牌子,可是却给他留着门,那么按理,也会关照大女,转告他明珍会来。
  可是当他自码头回到店里,却看见大女坐在休息间的椅子上,捧着那只弯曲的右手,默默啜泣的场面,不由得心中歉疚。终归是毁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毁了伊的一生。忍不住上前劝慰周大女,告诉她,一定会替她找一个好婆家。可是大女却仿佛已经断了念想似的。
  恰在这个时候,明珍来了。
  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
  而且由始至终,大女没有同他提起过明珍要来的事。
  世钊苦笑起来,两相一合,明摆着是大女要教明珍误会些什么。
  走进隔三五间门面的西餐馆,世钊一眼便看见明珍。
  那么人客坐在那里,可是世钊还是能一眼便捕捉到明珍的身影。
  世钊走过去,落座,草草点了餐点。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只到头盘送了上来,明珍与世钊才齐齐叹息。
  随后两人抬眸,望进彼此的眼睛里去,相顾微笑。
  “你不问?”世钊轻声说。
  明珍摇了摇头,“我打电话过来,是一位小姐接的。倘使那位小姐转告予你,我晚些时候会得过来,你怎么会在明知我要来的情况下,同别的女人拥抱?”
  世钊自嘲地喝了一口果子酒,竟然连明珍都想得通透。
  “你——准备怎么待她?”明珍毕竟只得十六岁,想来想去,还是问了。
  怎么待她?世钊有片刻怔忪,竟不只该怎样回答明珍。
  “伊总是救了我爹和我,为此又废了一只手。”世钊搅动酥皮汤上的那层酥皮,“许她不仁,我却不能无义。”
  明珍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并且不打算再纠缠这个问题。用过汤,明珍取过餐巾布,轻轻抹了抹嘴角,“世钊,你明白告诉我,我们婚后,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一起出国去?”
  世钊想了一想,终是点头。既然父亲母亲要送他去国,他又与明珍结了婚,自然不会把明珍扔在国内,只自己一人出去。
  “倘使,我不愿意出国呢?”
  明珍声若轻鸿地问。

  第六十一章 情义两难(8Ⅱ)

  “倘使,我不愿意出国呢?”
  明珍声若轻鸿地问。
  世钊听了,有片刻茫然。
  隔了一会儿,世钊笑了起来。
  他那样彷徨忐忑,惟恐与明珍一朝去国,不能给明珍一个幸福安康的生活,孰料,他竟从未想过,明珍愿意不愿意同他一起走,真真好笑。他所有的挣扎,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的虚幻。
  明珍执起手边的高脚玻璃杯,微微抿一口柠檬水。她还未成年,即使逢年过节,家里也是不许她沾一滴酒的。是以这样愁苦的时候,也不能借酒消愁。只是这唇舌间淡淡的酸涩味道,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放下玻璃杯,明珍轻轻推开眼前的餐盘。
  “世钊,你是勖家独子。”明珍直直望进世钊的眼里去,不闪不避。“勖伯伯伯母当你是心尖肉,惟恐不能给你最好的。如今这样的时刻,他们一心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能理解。可是,我与你不同,我家里有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表兄表弟,再吵吵闹闹,我同他们也有着十多年感情。这是我的羁绊。”
  “而你对我的感情,还不足以教你放下那些羁绊,可是这样?”世钊微微摇动手中酒杯,淡声问。
  明珍微笑,不承认,亦不否认。“世钊,我想同你解除婚约。”
  说完这话,明珍倏忽觉得,一直堵在心里的那无形的大石,被移了开来。
  世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他知道明珍不是同他开玩笑。
  明珍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女子,家教使然。
  世钊心间一恸。
  浮光掠影,他蓦地想起以前种种。
  想起幼时,他为了一块白脱蛋糕生明珍的气,一把将蛋糕拍在地上,负气跑掉,小小明珍那么委屈,也不肯落下一滴泪来;想起在徽州乡间,漫天烟花下,明珍那仿佛映出异彩来的一张素脸;想起明珍几乎摔下山涧去,苍白惊恐的双眼;想起两人之间,那初初如蝴蝶羽翼轻而又轻的触碰般的一吻……想起了所有的所有……
  始终,明珍未曾变过。
  再委屈,也不肯在人前掉一滴眼泪。
  他喜欢的,怜惜的,爱着的,都是这样的明珍,决不说人一句不是的明珍。
  只是明珍呢?
  明珍究竟有多喜欢他?将他排在心里的第几位?
  世钊已无法确知。
  “我不会同你解除婚约,明珍。”世钊也推开自己跟前的餐盘,以亚麻布的餐巾狠狠地擦拭嘴角,“除非你家到我家提出退婚,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
  明珍只是微笑,笑如清泉。
  “我想同世钊解除婚约。”明珍轻而坚定地,对父母说。
  许望俨正同妻子柳明珍对照清单,查看是否有所遗漏,几个孩子在一旁围着姐姐明珍的婚纱裙子,啧啧称奇,屡屡想伸手上去摸一摸,又屡屡被奶妈的手拍了回去。
  诸人仿佛都没有听见明珍的话,又仿佛听见了,却没有听明白。
  许望俨顿了顿,狐疑地看了妻子一眼,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向自外头回来,甚至连居家衣服都还没有换的长女。
  “明珍你说什么?”
  “我想同世钊解除婚约。”明珍平心静气地,又将自己的决定说了一遍。
  房间里一时凝重迟滞安静如死一般。
  明珠明辉明耀再调皮无知,也隐约晓得姐姐说了一句不得了的话。奶妈一见这阵势不妙,赶紧地哄了三个小的,各自回房间上床睡觉去。留下小姐姑爷同大小姐三个人。
  许望俨凝视女儿一张珍珠白色干净的脸,胸中虽有怒火,可是妻子轻轻压住自己的手背,又想起早年明珍几乎出了意外,丢掉一条小命,自己因生气打了她,害得孩子大病一场的往事,终于还是隐忍了下来。
  “说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明珍隐下周大女一事不表,只简单说了自己不想同世钊一同到国外去,可是也不能自私地要求世钊留下来。
  “勖家一脉单传,到世钊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明珍环视整房间的嫁妆,“我能理解勖伯伯勖伯母将他送离这山河破碎,遍地狼烟的祖国的心理,可是,我却放不下家里的外公外婆小外婆爹爹妈妈和弟弟妹妹们。我舍不得你们,我也不能自私地要求世钊为了我,就留在国内。两相权衡,我才决定与世钊解除婚约。”
  许望俨听了,沉默良久,终是挥一挥手,“罢了。世钊怎么说?”
  世钊怎么说?明珍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世钊说除非我到他家去提出退婚,否则他不会答应。”
  许望俨皱眉,头疼万分。
  当年,是他怕女儿卷进叶家的政治漩涡里去,才当众说已将明珍许给了世钊。多得勖钧的一臂之力,没有当场揭穿他,才免去了明珍同叶家的纠葛。后来两家也的确都喜欢对方的孩子,便算是正缔结了婚约。只能给一双儿女操办婚礼。假使在这时候,他们柳家到勖家去,提出解除婚约,那便是无情无义之举了。
  “明珍,你傻了么?”柳茜云听完了女儿所言,几乎要背过气去。这婚约是儿戏么?哪有说解除就解除的?这又是什么理由?舍不得家里的外公外婆爹爹妈妈和弟弟妹妹?!哪个女子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爹爹妈妈,我嫁到勖家是一回事儿,毕竟逢年过节,我还可以往娘家走动。可是嫁给世钊,到国外去,以如今的时局,一别大抵便是永诀,我是万万不肯的。”明珍清澈的声音在夏夜燠热的房间里,冷泉般清透,如珠玉相击。
  “荒唐!难道因为舍不得家人,就可以行这等无情无义之举了?!”许望俨顿足。
  “既然明珍有这样的理由,又坚持,你们就让她退婚。”忽然,三人身后,传来柳直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勖家那边,我这个老头子,会亲自带着明珍过去请罪。”
  一九三七年八月二日,上海各大报纸刊登勖柳两家解除婚约的启事。启事上大大称赞了世钊为人正直如君子之竹,最后说柳家长孙小姐因身体原因不能生育,自愧难当,掩面求去。勖家再三挽回不得,终是解除了二人婚约。

  第六十二章 国破城倾(1)

  即使许多年以后,明珍已经老去,都还清楚地记得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这一天,永志难忘。
  勖柳两家取消婚约的新闻,沸沸扬扬,还未散去,就被另一件更重要的新闻所取代。随之而来的,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背后,仿佛女子遭人凌辱了的饮泣却又隐忍着,积聚力量做殊死搏斗般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
  一切的导火索,源于一九三七年八月九日的那个傍晚。
  下午五时三十分许,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与全副武装的士兵斋藤要藏两人驾驶军车闯进上海虹桥机场挑衅并枪击机场卫兵,被机场守卫部队击毙。而正是这一事件为日本进攻上海提供了借口。
  八月十三日,日本人以租界和黄埔江中的军舰为作战基地,向上海大举进攻,炮击闸北一带,驻守在上海的军民奋起抵抗日军侵略。与此同时,闸北与虹口两处的居民,扶老携幼,纷纷逃难。
  上海外交使团为避免租界利益受损,建议南京政府改上海为不设防城市,如同为日本侵略者大开方便之门。当天上午,市长俞鸿钧向日本驻沪总领事冈本提出严重抗议。日本内阁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以最严厉的形式”派兵入侵。虹口即时进入临战状态,租界的万国商团纷纷出防,法租界甚至出动了铁甲车,华界与租界之间的铁栅门,先后封闭。上午时,日军开始向虬江路、天通庵路、宝山路、宝昌路一线挑衅进攻,均被中国守军击退。日军又沿北四川路、江湾路、军工路一线展开攻击,午后延及八字桥、宝山路、北站全线。中午,中国政府宣布封锁镇江以下的长江下游江面,中外船只一律停航。①
  上海这座不夜城,陷入了一片战乱与恐慌当中。
  不少外国人,争先恐后地涌入还未遭封锁的租界码头,只求能乘上离开上海的轮船。
  世钊不顾家人反对,冒着生命危险,乘车到明珍家中。
  “明珍,现在上海情况危急,不是与我置气的时候,请随我走。”世钊抓住明珍的双手,恳切地说。
  明珍只是摇头,不肯。
  反是一旁的三舅妈听了,一屁股撞开明珍,紧扯住世钊的衣袖,“世钊……还弄不弄得到船票?我们有钱!!按里你也该叫我一声三舅妈,你不能不管啊!”
  柳直这时候一顿手里的文明杖,气得脸色涨红,“胡闹!”
  明珍只是敛下睫毛,这大抵正应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俗语罢?三舅妈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自己身后的幼子。
  “除了家父家母,还只能多带一个人走。明珍,再不走就走不脱了。”世钊几乎是恳求明珍了。
  明珍环视室内,房间里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不堪旅途奔波劳顿,小的少不经事。自己的确可以同世钊走,世钊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可是,她的良心却决过不去。
  明珍看了父亲母亲一眼,猛地一咬牙,将弟弟明耀和三舅母家的承熙拉过来,推到世钊身前。
  “世钊,到头来,是我没有福气与你在一起。还要为你添多一份负担。”明珍望着世钊一双焦灼的眼,“世钊,快带他们走!”
  柳茜云先是一愣,随后暗暗强忍着眼泪,奔回楼上房间里,包了一包首饰细软和现钞出来,塞进明耀的上衣胸口,绕到背后打了个死结。
  三舅妈见了,号哭不止地,也依样办了。
  “世钊,两个小的,就拜托你了。”柳茜云轻声说,“就当他们是你自己的弟弟,尽管打尽管骂,可是,一定要平安……”
  柳茜云再说不下去了,这一大家子,一时半刻哪里走得脱?能把两个小的带出去,就带出去罢。
  世钊眼底微红,他怎会不懂,明珍这分明是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了这两个孩子,而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他又怎会不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将是永别。
  世钊一手拉住一个孩子,朝柳直鞠了一躬,又转向许望俨夫妻,再鞠了一躬,最后,他直直凝视明珍,那短短的一瞬间,仿佛永生永世那般漫长,似要将明珍狠狠地烙在心里一般。
  直到外头传来司机催促的喇叭声,世钊才毅然牵着两个啼哭不止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再见,明珍。他在心里无声地与明珍道别。
  再见,世钊。她在心里无声地替世钊与两个弟弟祈祷,祈祷他们一路平安。
  送走了世钊,三舅妈先是痴痴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然后仿佛突然省过神来,便大着肚子跑回房间里去。三舅舅只能陪着笑,告一声罪,也跟着回房间去了。
  留下余人,面面相觑。
  终是柳直叹息一声,最先开口。
  “现在外头,银行钱庄、工厂企业,特别是日资纱厂均告停业,我们也不能幸免。家中每日用度开销,再不能大手大脚,否则怕是要坐吃山空。银行里的钱,那是救命钱,不到万不得以,是断不能动用的。各房都紧着点过日子罢。如果战事一时一刻结束不了,恐怕要动用私房了。先从我这里开始罢。”
  “爹。”柳浮云是长子,一向寡言,今次也难得地出声,“真有这么糟糕?”
  “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没看明白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么?”柳直拍了一把沙发扶手,激动地咳嗽了起来。
  “爹,那我们该怎么办?”柳青云自来眼光比较长远,上海的生意一向打理得很好。
  “去,把工厂厂房和仓库里能调出来的存货,都调出来。国难当头,正在最最需要物资的时候,我们不能囤货居奇。”柳直咳嗽了一阵子,等平息了,才对二儿子说。
  “是,父亲。”柳青云朝余人颌首,领命而去。
  老三一家,是靠不上了。柳直在心中摇头,又对小儿子说,“翔云,你去家里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自卫的武器,家里还趸积了多少日用物资,到时候……到时候总不能束手就擒。”
  “是,爹。”柳翔云也衔命而去。
  “茜云,望俨,明珍。”柳直将女儿女婿长外孙女叫到跟前。“爹爹老了,万一有一天我走了……咳咳……我怕上头那四个不会好好待你们一家子。如果是老二还好,只怕老大老三老四心里总是有芥蒂。此事熬不过去,那便罢了,时也命也。可是倘使熬过去了,我便做主,让你们分家,自己出去过,也省得他们日日惦记着。”
  “爹爹……”柳茜云两眼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乖。”柳直直摸摸女儿的头顶,微笑着转向明珍,“明珍,外公老了,身体也大不如前。你可得赶紧找个如意郎君回来,给外公看看,外公还想抱曾外孙呢。”
  “嗯。”明珍此刻只能大力点头,她怕一开口,便会泄露了她声音里的颤抖。

  第六十三章 国破城倾(2)

  得知勖柳两家取消了婚约,殊良几乎想在第一时间冲到明珍家去,却被母亲拦了下来。
  “你昏头了?!再喜欢柳明珍,也不是你这样子的!”纪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保养得宜的一双白胖双手,留得几乎寸长的指甲几乎要戳到儿子脑门上去,“柳家以那样的理由退了婚事,只消是有眼睛的,一看便能看出内里的花头精,只是大家都不说而已。你现在冲上去,不是摆明了自己夺人所爱么?哪怕你不是,也坐实了这个名声!”
  纪父在旁听得骇笑,“他们小孩子之间,今朝欢喜,明朝讨厌,很快就过去了,你担心得也太早了些。”
  纪母立刻将炮口转向纪父,“就是你,依着他。他要到上海来,你就让他到上海来,他要打理生意,你就让他打理生意……明朝他要娶柳明珍进门,你是不是也依着他?!”
  纪父想了想,“明珍是个好姑娘,体贴又懂事,我们殊良自小已经喜欢她。为了明珍,我记得还私自离家,乘火车跟到芜城去。”
  级父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从那时候就知道,这孩子是胆大的。只吓坏了你母亲和祖母,哭天抢地的。”
  “有你说得那么荒唐?”纪母淬了纪父一口。
  “我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殊良要是真喜欢明珍,殊无不妥。只不过——”纪父招过儿子到跟前,轻轻拍了拍挺拔少年的肩膀,“到底是柳家退婚在前,不明内里的,还以为是你同明珍有了什么苟且之事,所以柳家才不得不去勖家取消婚事的。所以,为了你同明珍好,你不妨再忍耐一阵子,等沸沸扬扬的新闻过去了,我们自然由得你去。”
  殊良想了想,父亲母亲说得也有道理,便暂时忍了下来。
  谁料轰然一声,日本人的炮弹落在了闸北,一段长达八年的血与火艰苦卓绝的抵抗侵略的战争,彻底拉开了序幕。只是这时谁也不知道中国这四万万同胞的苦难,会如此漫长而充满了永生永世难以磨灭的血泪烙印。
  在枪炮声愈发密集起来的时候,殊良再也坐不住了。
  “父亲,母亲,我要去看明珍。”
  “现在外头那么乱?你不要命了?!”纪母死死拉住儿子的衣摆,再顾不得素日里贵妇的形象,只哭得昏天黑地。“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出了点什么事,你叫为娘的我可怎么活呦……”
  纪父赶紧以眼神示意儿子暂时先允了母亲,稍后再说。
  纪家的房子在泥城浜(今西藏路)上,药房开在楼下,隔几个门牌,便是罗森堡西药房,俱是位于公共租界中英租界地界上。①
  等安抚了纪母,纪氏父子进了书房,关上门。
  “到底是在租界里,日本人再怎样,也要顾忌与其他各国政府的关系,不会轻易在租界里作乱。明珍家在静安寺,也是英租界的地头,料想不会有大碍。”纪父捋了捋自己的八字胡,“如今战事一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歇,药品物资很快紧缺,并且是军需用品,恐怕价格会水涨船高。我们的药房不能停业,非但不能停,还要日夜营业。找两个伙计,三班轮换,务必要让顾客买到救命药。快去!”
  “是,父亲。”
  等殊良走了,纪父才颓然坐进靠背椅中,狠狠抹了一把脸。
  有人趁国难当头,大发不易之财,赚得盆满钵满。他们纪家不是不可以趁机大捞一笔,只是那样,又同侵略者有何区别?都是掠夺财富罢了。他不能发这个国难财。不但不发,还要趸积药品,设法送到正在抵抗侵略的军队去。只是这事不能让儿子知道,还是他自己来比较妥当。
  这时在法租界内,霞飞路上的叶宅里,崔姨太与淮阆已经整理好了行装,只等淮闵下楼来,就要乘车去码头,一起离开上海。
  可是淮闵在楼上良久,也不见动静。
  淮阆等不及,在厅里叫,“淮闵!时间来不及了!你快一点!”
  崔姨太扯了扯女儿的袖管,示意她别没样子,“到底他是你哥哥,又你这样叫的么?”
  淮阆苦中作乐地咧嘴笑一笑,“正因为都这个时候了,才可以没大没小。”
  淮闵这时下得楼来,对崔姨太与妹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和你们走,你们赶快离开上海。”
  “四哥你疯了?”
  “淮闵你说什么?”
  淮阆与崔姨太同时开口,随后面面相觑。
  淮闵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稳住了情绪,“徽州那边传来消息,父亲遭到了伏击。”
  崔姨太闻言,只觉五雷轰顶,禁不住身体一阵微微摇晃,“敛之……”
  淮阆赶紧伸手扶住了母亲,抬头看着淮闵,“四哥你……一直和徽州……”
  淮闵点头,他一直没有断了与徽州的联系,只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必须趁消息渠道还未被切断的时候,确认父亲的安危。
  崔姨太仿佛突然回过味儿来,挣脱淮阆的扶持,抢上前几步,“淮闵,我不走!我要回徽州!我要去见敛之!”
  淮闵有些怜悯地看着崔姨太,然后自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父亲曾交代过,万一有这样一天,他放你自由。”淮闵垂下眼帘,“他说你在上海同他派来的警卫早已互相爱慕,他说君子成人之美,祝你们幸福。”
  “敛之……”崔姨娘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女儿都已经十七岁了,她一直以为自己不爱叶放那个莽夫,可是,原来早已经融入了骨髓,“我只是寂寞……”
  淮闵再不多说什么,只是扬手叫警卫进来。
  那警卫是一个浓眉环眼的中年人,一看便十分机警,只微微朝淮闵点了点头,着手拎起崔姨太与淮阆的行李,又环了崔眉的肩膀,带向外头。
  “保重。”淮闵望着姨娘和妹妹的背影,“淮阆,到了那边,记得给四哥写信。”
  “四哥——”淮阆一步一回头,那么不舍。
  淮闵一狠下,大步上楼去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六十四章 国破城倾(3)

  八月二十八日,日本人轰炸上海。
  中午刚过,从天而落的炮弹投在了公共租界南京路上,轰然巨响之后,直直落在先施公司的阳台上,先施百货公司首当其冲,附近的永安百货有与和平百货公司等被波及,不同程度受损。南京路上指挥交通的巡捕及先施永安和平等公司顾客,兼与来往的中外人士,死伤数百人。
  明珍即使藏身家中的地窖当中,都能感受得到外头震天的炮火声已经大地震缠的余波。
  许望俨柳茜云紧紧抱住了三个孩子,不算小的地窖里传来压抑的低泣声。
  “哭什么哭?!你要是想走,我不拦你,回头我给你几根金条,你走罢。”柳直听得心头起火。老三和老三媳妇,一个懦弱贪婪,一个挺着个大肚子,万万不肯留下来与家人共患难,直说如今徽州总算还略安全些,执意带着孩子回了徽州。
  柳直哪里会不晓得他们的心思?他们只当如今日本人进攻上海,自然不会理小小的徽州,想赶回去,把祖产都捏在手里。可是,这烽火遍地,国破家亡的时刻,那些祖产,又抵得了什么?
  柳直听见三太太压抑的抽噎声,长声叹息,“你的心思我懂。你想走,我是断不会拦着你的。非但不拦,还会给你足够的盘缠。如今神州大地,哪里还有太平之处?我只是不愿意见你一个人在外头奔波吃苦罢了。可惜,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惠娴,等轰炸稍微停一停,我便着人送你走,你多保重罢。”
  三太太听了,原本压抑的低泣,终于化成了嚎啕大哭。
  “老爷……老爷……”怎么会舍得呢?嫁入柳家,整整三十年了,一个女子,一生也不过能有两个三十年而已,替柳家生儿育子,在大家大宅里小心翼翼地左右平衡,谁也不敢得罪,就这样一辈子,临老,却不得安享晚年。
  这时,地窖的门上有响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听得“笃笃”两声,地窖的门打了开来,二房的承冼闪身进了地窖,手里裹着一个包袱,稍微调亮了煤油灯,便看清楚了包袱里是一些食物,凉糕油条麻球之类,可以略放几日的。
  “外头现在怎样了?”二舅舅柳青云一直坐在妻子身边,见儿子回来,忍不住问道。
  “日本人炸了火车站,据说许多要逃难离开上海的难民都被炸死了……”承冼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公共租界里,他们炸的多半都是商店,想先断了民生……”
  “这是要乱我们的民心——让我们丧失抵抗的意志罢?”柳青云苦笑着摇头,握紧了妻子的手。
  “承冼,我们的工厂会不会——”二舅妈低声问儿子。
  承冼默不作声。
  所有人都陷进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当中。
  先炸了商店,火车站,然后呢?然后要炸哪里?外头银行工厂车行都停了,以至于黄包车漫天要价,也一辆难求。
  家中佣人早早已经收拾了包袱,在空袭以前,结了工钱,回乡下去了,走的时候多半都难掩神伤。离开帮佣了多年的主人家,冒着纷飞战火,只为死在故乡的土地上。
  母亲也给了奶妈一点私蓄,虽然舍不得,可是母亲要放奶妈走,然而奶妈不肯。
  明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离乱的无力与无奈。
  明珍伏在母亲膝头,明珠依偎在母亲另一侧,而明辉则紧紧贴着父亲,一家人尽其所能地,紧挨在一起。
  明珍实在乏了,一点点盹着。半明半寐之间,明珍想起幼弟小时,才刚生出来,一点点大,眼睛都还未睁开,自己同着妹妹弟弟围在明耀的床边,百看不厌,只盼他快点长大,好同兄姐一起玩耍。
  如今,那半大孩子,被世钊带走,可还安全?吃得好么?睡得好么?是否想念父母兄姐?
  明珍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无声无息。
  黑暗中,明珍感觉到有一双温暖慈祥的手轻轻摸到了脸上,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她不停地流泪,那双手便一直替她抹去泪痕。
  是母亲。明珍将面孔埋进母亲的腿侧,低泣着睡去。
  “老爷!老爷!”明珍是被一阵惊慌的喊叫声吵醒的。
  地窖里一片沉暗,为了节省煤油,灯多半时候都是灭着的。
  听见喊叫,不知谁点起了煤油灯,照亮地窖。
  明珍循声望去,只见小外婆一手捧着外公的头,一手轻轻替外公在胸口顺气,而外婆则垂着眼睛不停念念有辞,只有转动念珠的速度,出卖了她的紧张。
  “爹爹!”
  “祖父!”
  “外公!”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昏暗是煤油灯下,柳直牙关紧咬,双目紧锁,竟是昏迷不醒。
  许望俨轻轻以手测了测岳父的体温,竟烫得吓人。
  “父亲病了。”许望俨焦虑不堪,这时节,外头兵荒马乱,一个老人若病了,到哪里去延医求药?这样逼仄的环境,又怎样安心静养?
  “这可怎么办好?”三太太一听,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舒氏只管以手给柳直扇风,哪怕一点点也是好的。
  “给父亲让出一点地方来。”许望俨叹息,“承冼不在,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形,还是我出去请个医生或者买点药回来罢。”
  “……”柳茜云望着丈夫在昏暗灯光下的背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个,是她最爱的父亲,一个,是她至爱的丈夫,她只能祈祷。
  “爹爹,我陪你去。”明珍忽然站起身来,感觉到母亲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她只是安抚地轻拍了拍母亲明显瘦了下去的手背。
  “外头太乱了,你是女孩子,不安全。”许望俨以背对着妻女,“我很快回来,你们别担心。”
  “爹爹,我陪你去。”明珍坚持道。
  许望俨沉默片刻,终是不再坚持。
  明珍随父亲出了地窖。
  外头,八月底的天空,竟是一片灰暗阴沉,仿佛冬日早早地来了。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子烟焦臭味,整座城市如一口沸腾的大锅,纷乱杂沓,狼烟腾腾,响声隆隆。
  “爹爹,你等我一会儿。”钻出了地窖,明珍的眼睛被刺眼的光线激得流泪,赶紧垂下眼帘。
  许望俨点了点头,“我们要快,时间不多。”
  明珍转身跑出厨房,上楼去了。
  只一会儿,明珍就下得楼来,许望俨一见,铁骨铮铮的人,也几乎落下泪来。
  只见明珍一头的长发,已经被她齐耳剪去,乱糟糟又剪得参差不齐,戴一顶明辉的学生帽,穿着一套旧的男式学生装,乍眼望去,仿佛一个瘦弱的男孩子。
  “爹爹,我们走。”明珍上前,将一个小小的荷包交到父亲手里,“这里是我的一些小首饰,聊胜于无。”
  说完,少女大步向前走去。
  走出去,便再也做不回以前那个不识红尘的柳明珍,可是,她别无选择。

  第六十五章 国破城倾(4)

  明珍站在父亲身旁,及目望去,只见满目创痍,天空中烟尘密布,天幕低垂得仿佛要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一般。路上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难民,挽着大包小包,有人拼命地涌进来,也有人拼死要逃出去,人心惶惶,混乱不堪。
  许望俨抓紧了手中的小小荷包,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
  “跟紧我,明珍,别走散了。”许望俨面色凝重,“无论什么人找你说话,都不要答茬,知道么?”
  “我知道了,爹爹。”
  两父女尽量避开人群,在弄堂檐下行走。
  往日热闹非常的弄堂,今时今日已经一片空寂,能离开的,都已经离开,不能离开的,也都躲在了附近的防空洞里,更有青壮男子,在附近挖了防空壕,以供躲避。深长的弄堂里再听不见叫卖声吆喝声已经电唱机里传出来的靡丽歌声。
  明珍心下凄恻,那么繁华的一座城池,转眼便狼籍破败。
  父女两人并不交谈,埋头穿过几条弄堂,让给一队国民党守军。
  八月十三日后,消息渐渐开始断断续续,电台也时有时无,明珍只约略从承冼表哥的嘴里听说次日南京政府就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
  国民党上海驻军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率部奋勇抵抗日本侵略军的进攻,对日本侵略军发起全线进攻,出动空军轰炸虹口日军司令部,双方展开激烈战斗。敌我双方殊死搏斗,不眠不休。
  明珍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久,还要有多少人为之流血,为之付出生命,明珍只知道最最疼爱她的外公年事已高,支撑不了多久了。
  两父女终于穿过挤满了难民的马路,来到他们的目的地,纪氏药房门前。
  “爹爹,您去,我到隔壁看看。”明珍指了指隔几个门脸儿的罗森堡西药房。
  “我们不见不散。”许望俨最后握了握女儿的手,然后走进了纪氏大药房。
  药房里,早已经挤满了前来购药的顾客,两个伙计连同小老板殊良,俱忙得团团转。那些顾客未必就是急等着要用药,可是万一需要的时候没有救命良药,那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殊良在百忙之中抬眼,便看见了许望俨,连忙交代了一下伙计,自己从柜台里转了出来,亲自迎了许望俨过去。
  “伯父——”
  “殊良,辛苦你了。”许望俨看着这个少年,不过几天功夫,这个少年就仿佛脱去了身上青涩稚嫩的气息,长大成人,肩膀上担负了沉重的责任。
  殊良摇了摇头,同外间那些为了保卫家国殊死战斗的战士相比,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微不足道。
  “殊良,外公眼下情形不是顶好,高热晕厥,我和明珍出来买药。不知店里有什么对症的药?”许望俨不想多耽搁这个少年的时间,如今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候,分分秒秒都空掷不得。
  高热晕厥?殊良心下一惊。八月的天气,一个老人,“伯父,不知外公还有什么其他症状?”
  “牙关紧咬,滴水难进。”许望俨焦虑不已。
  “伯父您略等我片刻,我去取了药,随您一同前去。”殊良当即做出决定。
  “这怎么使得?”许望俨看了眼店堂当中人满为患的场景,说道。
  “不碍的,外公他老人家要紧。”殊良说完,便回了柜台,与两位伙计交代几句,又取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出来同许望俨汇合。“伯父,走罢。”
  “我还要去隔壁同明珍汇合。”许望俨走出药房,指了指罗森堡西药房。
  殊良点点头,面上没有一点不愉之色。
  明珍走进罗森堡西药房里去的时候,大卫8226;罗森伯格正在替一个胳膊血淋淋的洋人包扎伤口,听见门声,大卫转过头来,看见到明珍,眼睛一亮,“柳小姐,您来得正好,麻烦替我包扎一下这位的伤口,我还有病人要处理。”
  说完,只管将那洋人的手臂望明珍跟前一送,便转到另一头,去替一个脸上血肉模糊的伤者清理伤口。
  明珍心下再是焦灼,也只是静静接过洋人的手臂,扯过缠了一半的绷带,一圈一圈,默默地替他缠上,等缠到了尽头,将绷带尾端从中撕开,一半反绕一圈,然后两头一系,总算是好了。
  那洋人捧着手臂,说了声谢谢,就出去了。
  明珍这时才有余暇看清楚,大卫8226;罗森伯格正拿不锈钢镊子,取了酒精棉花,在那伤者血肉模糊的脸上擦拭,那人疼得一真抽搐,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柳小姐,请替我按住他的手。”大卫头也不回地说。
  明珍犹豫一刹那,即刻上前,按住了那人的两只手。
  大卫以镊子,探进了那人眼眶上方,翻开皮肉,夹住一片东西。
  明珍只觉得自己掌下那人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磐石。
  大卫手里的镊子夹了两次,都滑脱了,第三次,大卫将镊子往皮肉深处再进了一点,然后夹住了狠狠向外一带,一块带着血拇指大小的金属片便一同带了出来。
  整个过程里,那人始终没有叫过一声。
  大卫将那镊子一松,那金属片便“当啷”一声,落在了白色搪瓷盘子里,晕开一丝血色。
  “不幸中的大幸,这块弹片没有再往里扎一点。只要再扎进去一点点,就回嵌进你的大脑里去。”大卫一边说,一边再一次用酒精清洗伤口,贴上消毒纱布,缠上绷带,“一周不得进水,如果可以,每天来我这里换药消毒……”
  那人却是长身立起,“多谢两位,告辞。”
  说完便大步离去,明珍这时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黄呢料子军常服,只是已经炮火洗礼,已经不复最初的笔挺干净了。
  明珍诧异地转而望向大卫8226;罗森伯格,他却只是微笑着,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竖在了嘴唇上。
  明珍识趣地再不多说什么,恰在这时,许望俨与殊良推门进来。
  “明珍,可以走了么?”
  “等一下。”明珍看向大卫,“我外祖父现在高热昏厥,我想问你要一点你上次给我的西药。”
  大卫立刻擦干净手,取出一瓶药来,交到明珍手里,“这是退热药,大人小孩儿都可以用,小儿减半,不过一定要饭后半小时才能服用,千万不要空腹。”
  明珍点头称谢,随父亲和殊良走了。
  大卫站在药房里,望着明珍的背影,早前,这个少女来时,还有一头长发,扎成左右两条辫子,温柔娴静。今次,他一开始忙得未曾注意,等她要走,他才留意,这个少女,已经剪去了伊一头美丽的长发。那背影,却是如此的坚毅挺拔,仿佛风中的一株白杨。
  大卫的感伤,只来得及维持短暂的几秒,便再一次投入到了救治伤患的工作当中去。

  第六十六章 国破城倾(5)

  回程的时候,明珍看见有衣衫脏污的半大孩子,带着一群年纪比他更小的,赤手在空袭后的废墟里翻找尚能使用的物品。小孩子找到了略值钱的物件,悉数都交到那大孩子手里去,找到吃食,也一并交到大孩子手里,由他分配。
  明珍看那半大孩子的年纪,也就同大弟明辉差不多,可是,已经在外头淘生活,无人照看了。
  再转过眼去,马路牙子上,到处都挤满了逃难出来的贫民,每一张脸上都是张皇无助的颜色,叫人不忍细睹。
  忽然,已经长得高出明珍一头的殊良自明珍右侧,伸出手来,轻轻捂住了明珍的眼帘。
  明珍虽不解,却也未曾挣扎,耳中只听得“嘭嘭”两声如同爆米花时发出的巨响。
  路旁的难民发出一阵阵骚动,即刻有男子洪亮的声音安抚:“大家不要惊慌,只是枪毙。”
  有胆子大的,即刻咒道,“打死狗。”
  明珍被殊良捂着眼睛,由父亲牵着手,侧耳倾听,胸中一片清明,竟一点也不害怕。
  同这些露宿街头的难民相比,自己已经十分幸运,明珍轻轻拉下殊良的手。
  “殊良,我不怕。”
  许望俨同殊良对视一眼,便再不刻意转移明珍的视线。
  回到家里,柳直已经由小外婆做主,从地窖里移到外头客厅中,解开了长衫的领口,依然面色潮红,牙关紧咬,晕厥不醒。
  元配季氏不停转动手中佛珠,嘴里低声诵经,听来只教人心绪烦乱,三太太只晓得哭,两只眼睛红肿得吓人。
  明珍只看见二舅妈在帮着小外婆照顾外公,大舅舅和小舅舅一家却不见踪影,却来及多说什么,忙将殊良带到外公柳直趟着的长红木凉椅前。
  殊良告了声罪,跪在了凉椅跟前,轻轻执起柳直的手。
  殊良并没有学过医,只是到底是纪家的继承人,常年累月地呆在中药房里,耳濡目染,多少也略懂一些,只是怕耽误了外公。
  隔了一会儿,殊良放下手来,小心地将外公的手放回到身侧,转头看向柳氏一门。
  “外公的症状,似是脑卒中高热惊厥,我这里有顶好的安宫牛黄解毒丸,可救急症于即时,挽垂危于顷刻。温水化服便可。”
  明珍蓦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经服过一颗,是二舅妈娘家带来的嫁妆,鼻子忍不住微微一酸。要不是她当日不听话,哪里要用到这样的救命良药?
  二舅妈仿佛感觉到了明珍的心思,轻轻着手拍了拍明珍的肩膀,“明珍,你跟舅妈来,我们去厨房烧水,给外公把药化开了。”
  柳直服了药,当夜便醒了过来。
  看见守在病榻前到妻女子孙,柳直的眼里微微露出些许凄恻来。
  没有看见长子幼子一家,柳直心中已经明白,大厦将倾,他的孩子已经各自逃命去了。
  舒氏一见柳直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强忍了眼泪,轻轻替他打着扇子,“老爷,你别担心,纪家那孩子说了,只要好好调养,你的身体会好起来的。孩子们也都挺好的,你别担心。”
  柳直点了点头,很快觉得乏累,又睡了过去。
  等替柳直掖好了被单,舒氏与柳茜云守在他的身边,明珍与二舅妈到楼上去检点,看还有没有遗漏的物品。
  大舅舅小舅舅,趁着父亲柳直昏迷不醒,外头轰炸稍歇,将家里所有略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说是先一步往南方去安置,等安置好了,就来接老父老母,兄弟姐妹。
  这话是谁也不会信的,可是,总比都留在上海苦苦挣扎要强。
  所以季氏舒氏没有拦着,二舅舅二舅妈也没有拦着,柳茜云更没有拦着,任他们带着所剩不多的财富,离开了这个家。
  二舅妈嫁进柳家二十年,一双富态的玉手,几曾沾过一点阳春水?
  如今却是毫无怨言地,与小姑子和侄女儿一起,操持起了家务。
  家中一切,再不能大手大脚,样样事事锱铢必究。
  隔了两天,二舅舅与承冼回来,一脸灰败颜色,等柳直睡了,将众人都召集到一处。
  “徽州来的消息,老三将那边的生意,都接了过去,依附在日本人的手下。”说到这里,而舅舅几乎要咬断刚牙。
  他们柳家虽然是商人,可到底还是书香门第出身,虽不能保家卫国,却决不是这等卖国求荣的人家。老三这样做,简直如同给柳家扣了一顶卖国贼的耻辱大帽。
  二舅妈无言地轻轻抚着二舅舅的后背。
  “舅舅,我们人小力微,可是只要是我们能为你做的,你尽管吩咐。”明珍轻而坚定拉着弟弟妹妹的手说。
  “明珍真是乖囡。”二舅舅感慨万千,“以后家里你和母亲还有弟弟妹妹要多担待些了,知道么?”
  明珍点了点头。她早在那天,从地窖当中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
  九月二日,日本人的轰炸机炸毁了工厂学校医院……柳家的纺织厂同火柴厂都在其中。
  一家人尽量瞒着柳直,不让他知道外头的情形,就怕他的身体再也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
  男人们每天趁轰炸停止时,到头去购买生活所需的用品,打听消息,妇女孩子则留在家中。二舅妈与柳茜云负责烧饭烧菜,奶妈与季氏舒氏三太太则将家中找得到一时也用不上的衣服尽数整理了,捐到难民所里去。
  明珍则带了孩子们,帮助二舅妈与母亲洗菜淘米生火清扫房间,做完了事情,还带着弟弟妹妹围在桌子边上学习功课。
  晚上二舅舅和承冼还有许望俨满身疲惫地回到家中,草草吃过晚饭,便凑在一起,研究外头的形势。
  柳家工厂仓库里凡是未遭炸毁的,已经统统捐给了在上海苦苦抗战的军队,除了生活必备的积蓄之外,能捐的,也都捐了。
  明珍听说纪家同罗森堡大药房一起,捐资办了医院,收留前线送下来的伤病,明珍心下微微一动。

  第六十七章 国破城倾(6)

  叶淮闵匆匆走进一间西餐厅。
  餐厅当中顾客寥寥,这样的时节,即使是在租界里,也未必安全。
  日本人铁了心的,要在短时间里将上海攻陷,却没有想到会遭到如此强烈与顽强的抵抗。而与此同时,因遭到日本人的悍然侵略,第九集团军又因南京政府的迟疑犹豫,失了先机,导致所有布防意图悉数暴露,处在极其被动的地步,作战环境恶劣,物资紧缺。
  淮闵早在将姨娘和妹妹淮阆送走那一刻开始,便四处奔走,积极联络筹集资金,叶家在上海的积蓄,除了给姨娘与妹妹带走的那部分,余下的淮闵统统捐了出去。可是这于抵抗战士而言,简直九牛一毛。
  此刻淮闵依暗号,如约走进餐厅,随即看见安坐一隅的舒先生与伴在舒先生身侧的琼玉。
  琼玉也看见了淮闵,朝淮闵挥了挥手,“四少,此地块(四少,这里)。”
  淮闵听了,微微一笑,琼玉就像是一条美丽的变色龙,随时随地,可以融入到周围的环境里去,丝毫不教人产生一点怀疑。此刻伊操一口吴侬软语,听来竟仿佛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子,在十里洋场修炼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淮闵走过去,拉开椅子落座。
  白衣黑裤系紫绛红领结的侍者一手负在身后,一手递上菜单。
  三人哪里有心思认真吃饭?却还是强忍着焦灼,各点了些,打发了侍者。
  “舒先生,琼玉姑娘。”淮闵喝了一口水,才转向两人,“不知二位何时好事近?”
  舒先生两鬓已有了白发,儒雅依旧,只是眼里的坚毅与刚冷略略增加了沧桑之感。闻言,舒先生微微一笑,一手轻轻覆在琼玉珠圆玉润不染丹蔻的手上,“我本打算九月十五迎她过门的,只是你知道,女人心急,等不了那么久。面上虽然不说,心里当然是希望越早越好的。”
  琼玉听了,做状在舒先生肩膀上轻捏了一把,“瞎三话四(胡说八道)。人家哪恁等不及啦?”
  “是是是是,夫人说得极是。夫人是等得极的,是我等不及了。”舒先生面上微笑着承认。
  “既然如此,小弟理当为先生与琼玉姑娘喜结连理永结秦晋之好送上一份大礼。”淮闵向两人点了点头,复问,“不知姑娘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没有?不称姑娘的心,那便不好了。”
  “只要是四少送的,哪怕是一朵花一株草,我也是欢喜的。”琼玉与舒先生手拉着手。
  “说得好。”舒先生在琼玉面上轻轻一吻,“叶少礼轻情义重,我与琼玉先谢过了。”
  “应该的,应该的。”
  三人客套了一番,草草吃了东西,就此告别,先后离去。
  淮闵等舒先生与琼玉去得远了,才起身离开餐厅,这样即使他不慎出了什么意外,落在走狗的手中,他既然不知道舒先生的去向,他们自然也问不出什么来。
  走在路上,淮闵看见背釜负薪的难民,心中一阵恻然,所能做的,却是加紧了脚步。
  淮闵比任何时候都知道,只有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才能尽早地将这些流落街头的贫苦百姓自水深火热的绝境解救出来。
  所以只能恨下一颗心来,罔顾街边少妇怀里瘦弱婴孩渐渐喑弱下去的啼哭声,大步朝前,朝前,不断地朝前。
  可是即使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却关不上心中的那扇门,所见所闻,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脑海当中,挥之不去。
  这便是他的家国城市,羸弱却又坚强,痛苦却又勇敢,前所未有的万众一心。
  淮闵强忍住眼中的泪,在倾颓倒塌的废墟之间穿行,随后,远远地,看见了支起来的帐篷与红十字旗帜。淮闵竟有种见到了家的感觉。
  大大的土黄色帐篷外头或坐或站或躺,挤满了等待医治的病患,有人血流满面,有人手断脚残,有人气息奄奄,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争抢,都想把机会让给垂危的伤患,想让他们多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淮闵心中多么希望自己能帮得上忙,可是除了包扎伤口,他对医疗急救,与常人殊无不同。
  淮闵不想因着自己的到来,阻碍了里头医生救治的工作,只能在外头排队等候。
  这时淮闵看见有战地记者模样的洋人在帐篷外拍照,目标是一位正在给伤者清理伤口的护士。
  那护士背对着淮闵,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蓝布裤子,只是早已经染上了血渍,一头短发,静静梳拢在脑后,看不见伊的容貌,可是那姿态,娴熟且镇定,无端安抚了伤患。
  记者的镁光灯闪了闪,记录下这具有安定人心意味的一幕。
  那护士蓦然转过身,抬头面对记者,“先生,对不起,这孩子眼睛受了伤,你的闪光灯会刺激他的眼睛……”
  忽尔,护士的声音,消失在唇畔,视线越过了记者的肩膀,落在了淮闵的脸上。
  淮闵也看见了护士的脸,短发,原本珍珠白色圆润的面孔,如今瘦了,黑了,额上还有一道大约是擦汗时沾上的血痕,一双大眼黝黑,衬得面孔仿佛只得巴掌般大小,竟是——明珍。
  “明珍——”淮闵先省过神来,在人满为患的小小空地上寻找落脚点,走向明珍。
  “……淮闵。”明珍喃喃了一句,重又蹲下身,替手边的的病人继续做好包扎工作。
  淮闵来到明珍身边,几次想同明珍说话,可是总来不及说,就又有新的伤患等待明珍前去照拂。
  最后,淮闵索性微笑,跟在明珍身侧,替明珍打下手,递绷带红药水酒精碘酒,两人通力合作,将伤势较轻,毋须缝合的伤员先行处治好。
  等到五点时,另有两个护士来换明珍他们的班。
  明珍洗了手,擦干净脸,披了一件干净外套,随淮闵一同走出临时医院。
  “明珍……”
  “淮闵……”
  两人齐齐出声,又齐齐缄默。
  隔了一会儿,淮闵伸手,摸了摸明珍的头顶,“你把头发剪了……”
  淮闵心中有刹那怅然。
  记忆里的明珍,仿佛夏日里的一株六月雪,小白花一般,馨香脉脉,眸光依依,只是看了,已经教人舒心安然。
  可是,现在的明珍,剪去了长发,又黑又瘦,眼里满是坚毅颜色,那个闻名徽州的柳家女公子,竟早已湮没在时光深处。
  明珍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颈背,笑了笑,“你来这里,肯定有事,我不耽搁你,快去罢。”
  淮闵深深看了明珍一眼,“保重。”
  说完,转身重新往临时搭建的帐篷而去。
  身后,明珍望着淮闵的背影,坚毅的眼里有温润的水光。
  一夜之间,他们都被迫长大,每一个曾经毫无重压的肩膀上,都担负起了沉重的责任。而这个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的男人,或者很早以前,就已然背负起了使命。
  明珍不能阻挡他的步伐,只能在他身后轻轻低喃:“保重,淮闵,保重……”

  第六十八章 国破城倾(7)

  外公的身体,在家人悉心的照顾之下,渐渐有了起色,十月的时候,已经能下地拄拐杖在屋子里慢慢走动。
  柳氏一门十分高兴,在最动荡的一个中秋节,找出仅有的一点点面粉数个鸡蛋,和了面粉,找出旧年的桂花蜜糖和一些豆沙,自家做了月饼,也算是苦中作乐。
  柳直感慨万千,想他们柳家,从光绪年的落魄书生开始,一路走来,于徽州发迹,兴盛一时,如今家国破碎,便又倾颓。大抵,这便是万物因循,周而复始,兴盛衰落罢。
  柳直心中仿佛已接受了国破城倾家颓的事实,直到次子同孙子一同走进来的一刻。
  柳青云向来虽未必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镇定自若,也到底在商场历练得久了,很有一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可是这一晚,柳青云走进门时,脸色铁青,目光如沉沉燃烧着的火焰,双唇紧抿着,一言不发。承冼在一旁,也是有口难言的模样。
  柳直因身体大不如前,已不大管事,惟每日晚饭时候,都要与柳青云承冼闲叙片刻,了解一下外头的形势。
  家里人再怎么瞒,工厂店面被炸,也瞒不过一世阅历的柳直,他知道了,最终也只是长喟一声,并不多说什么。国难当头,先保家卫国,才能复谈振兴。
  柳直只看儿子脸色,已经知道他们所知,决不是什么好消息,恐怕有心瞒他,便微微一笑,拈起一块自家做的月饼,一掰为二,一半递到儿子手里,一半递给孙子。
  “来,吃吃看,这是自家做的,你们母亲祖母也多年不做这些东西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有,卖像倒是好的。”柳直又掰开两只月饼,分做几份,示意妻女媳妇尝一尝,自己也拿了一小块儿放进嘴里。
  “唔——味道甚佳。”柳直点了点头。这已算是危难时候,一家人极大的享受了。
  吃过月饼,小外婆舒氏给了明珍一个油纸包,交代明珍放在包里。
  “明朝去医院的时候,给大家带去,眼下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舒氏拿手抿了抿明珍的鬓角,眼睛里有一点点水光。
  这孩子,原本都要做新妇,嫁了的。可是如今,明珍自己退了婚,勖家去国,这一耽搁,这孩子就给耽误了啊。
  “谢谢小外婆。”明珍接过了油纸包,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帆布挎包里去。
  “傻囡,谢什么谢?”舒氏搂了搂明珍,“走,陪小外婆给外公送茶去。”
  “是,小外婆。”
  两祖孙烧了滚开的水,沏了三杯茉莉花茶送到书房里。
  柳家的房子在日军的轰炸下侥幸留存,只是楼上房间的窗户所有玻璃都震得粉碎,如今一家人都搬到楼下来,住在原本用以储物用的左翼几间房里,彼此离得近,可以相互照应,万一发生什么变故,也好逃生。地窖就成了防空洞,里头储藏一些食物和水,以备不时之需。
  右翼的偏厅,便暂时充做了书房,楼上书房里的书,能搬能抢救的,都搬了下来。男人们有大小事务,都在那里讨论。
  明珠和小外婆把茶水端过去时,柳直正与儿子女婿孙子看报纸。
  日本人再疯狂进攻杀戮,怎堵得了悠悠众口?
  大公报申报等报纸,都坚持每日发行,刊载最新消息,战况之激烈惨烈,揪紧所有人的一颗心。更有图片,报道浴血奋战的战士,即使只剩最后一口气,也挣扎着,要回到前线去,使人望之落泪。
  “家里即使只吃糠咽菜,也要把能省下来的都省下来,捐出去支援前线。”明珍放下茶盘时,听见外公柳直这样说。
  “是,爹爹。”
  “是,外公。”
  柳直闻言,笑一笑,端起茶杯,揭开杯盖,撇了撇浮叶,吹了一吹,啜了一口,忍不住诧异地抬起头来,“好茶。明前毛峰。想不到家里还有这样的好茶。”
  明珍微笑,“外公,这是九月的时候,舒先生结婚,我去参加婚礼,舒先生给来宾的回礼。”
  “呵,舒先生。”柳直点了点头,他记得这个曾经做过书塾先生的男子。“也是该结婚的年纪了,有四十好几了罢?”
  明珍点点头,“舒先生请了不少有头面的人物,当场就把收到的礼金,统统捐了出去,支援抗战。”
  “倒是个人物。”柳直说罢转移了话题,“青云,你与承冼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柳青云犹豫,不知怎样开口,承冼却紧紧咬住了嘴唇。
  “说!你们瞒不了我一世。与其教我从外人口里知道,还不如你们亲口告诉我。”柳直放下手里的茶盏,握紧了手杖。
  “父亲……”柳青云铮铮男儿,此时双膝一弯,跪在了父亲的跟前。
  “你……你做了什么……”柳直声音喑哑,“你做了什么?”
  “爷爷——不是父亲……”承冼见父亲跪了下来,眼圈一红,也跪在了祖父面前。
  “父亲……儿子不孝……”柳青云重重磕头,“儿子不想让您知道,可是您说得对,与其让您从外人嘴里知道,还不如我亲口告诉您。”
  小外婆眼看情形不对,赶紧上前,与明珍一左一右轻轻安抚柳直的肩膀。
  “你——说。”柳直闭了闭眼睛。
  “父亲,徽州有人来——”柳青云闭上了眼睛,滚滚热泪沿着脸颊无声地滴落,“他们说——”
  “说什么?!”柳直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浑身轻颤。
  “他们说,老三投靠了日本人,把老家的房子地产都拿了去孝敬日本人,日本人就把芜城的工厂给了老三……”柳青云语带哽咽,“他们说,老三做了!”
  柳青云脸上羞惭的泪汹涌不绝。
  !
  这两字如同惊雷,在房间内炸响,震得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良久,柳直才以手杖狠狠顿地,“孽障!真真孽障!”
  “老爷——”舒氏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儿子,跑去做了,老爷的心里怎会好受?
  “罢了罢了,我们柳家一门几代,忠君爱国,到头来,却出了一个,是我教子无方啊!”柳直老泪纵横,祖上实业救国梦碎,可到底血脉里有文人的傲骨,山河倾颓,有再多钱财,也是枉然。想不到却了个孽子,为了一点点钱财,投靠了侵略者,做了,这叫他黄泉之下,如何有颜面去见先人?!
  “去去去!去登报,同他脱离关系!我们柳家没有他这个人!他不是我柳直的儿子!”柳直面红如赤,双目圆睁,脖子上青筋根根迸出,大声咆哮,说完,便一头载倒下去。

  第六十九章 乱世相许(1)

  殊良发现自己仿佛久未见过明珍,已是两天后的事了。
  “你见过柳明珍没有?”殊良在临时医院里拉住一个女护士问。
  护士摇了摇头,“明珍已经两天没有来过了,想是家里有什么事罢?眼门前事体这么多,少了伊还真忙不过来。”
  殊良心下再着急,也还是同医生清点了药品数量,做了交接,又问明了缺少什么药物,这才同医院里的医生告别出来,跨上脚踏车,直往柳家而去。
  到了柳家,殊良趴在铁门外向内里张望。
  柳家的深深庭院早已没有了数月前的花团锦簇笑语莺声,虽然在空袭当中侥幸逃过一劫,然则被炮弹震动波及,破碎零落的玻璃窗,久疏料理的花圃,让显得凄凉冷清不已。
  殊良拍了拍铁门,门上的雕花门环发出“哐啷啷”的声响,刺耳已极。
  过了一会儿,殊良远远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跑了过来,跑近了,发出微讶的低呼,“纪殊良,你来了?!”
  殊良看仔细了,竟然是明珍的大妹,明珠。
  殊良与明珍一家早前并不算很熟悉,兼之又比明珍小两岁,柳家一门总当他孩子看待,明珠更是直呼其名。
  在殊良的记忆里,明珠一直是个胖冬冬软绵绵的福娃子,如今却瘦了,大眼伶仃,竟与明珍有七八分相像了。
  明珠三两步跑过来,打开铁门上的铜锁,拉开一点门缝儿,放殊良进来,复又锁上铁门。
  殊良看明珠熟稔的手势,想是已经如此做过无数次了。
  “你姐姐呢?”殊良问。“我两天没见着她了,她没什么事儿罢?”
  明珠眼神一暗,“姐姐在家,她没有什么事儿,只是外公不大好……”
  明珠的声音低微了下去。
  外公在柳家,一直是顶梁柱一般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有外公在,大家就仿佛都觉得不怕,一切会好起来的。外公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前次外公在地窖躲避空袭时突然得了脑卒中,已经叫家人大为紧张了,如今这情形——明珠不敢往下想象。
  “外公怎么了?”殊良心下一惊,他知道外公柳直在明珍心中的分量,赶紧道:“快带我去看看。”
  明珠点了点头,上一次多亏有了殊良送来的安宫牛黄解毒丸,才救了外公一命,也许今次殊良还有办法。
  明珠领着殊良进了客厅,绕过一组沙发,转往左翼。
  殊良留意到,家中只得老少妇孺,男人都不在家中。
  “明珠,柳伯伯许伯伯和承冼哥人呢?”殊良问。
  “二舅舅和承冼表哥又寻了一处店面,打算把生意继续下去。我们不能这样坐吃山空。爹爹出去了,说是看看有没有旧友,能帮得上忙,可以将我们送走的。”
  明珠把殊良领到一间房间门前,压低了声音,“姐姐已经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照顾外公两天了,我担心姐姐身体吃不消。你进去劝劝姐姐罢。”
  “好。”殊良轻轻敲了敲房门,然后推门进去。
  门内,光线微暗,床上躺着一个孱弱老者,老者的床前,有一道同样瘦弱的剪影,握着老人的一只手,一动不动。
  “姐姐,纪殊良来了。”柳明珠小声说。
  那道瘦弱的剪影仿佛已化为一块长石,静静地,恍若未闻。
  “明珍……”殊良柔声叫明珍。
  明珍置若罔闻。
  “姐姐这个样子,已经两天了。”明珠心急如焚,“谁劝她都不听。”
  殊良点了点头,示意明珠将此间事交给他,“你去给你姐姐冲一碗糖水来。”
  “嗯。”明珠跑开了。
  殊良轻手轻脚走到柳直的床边,怕惊扰了明珍似的,站在窗头观察老人。
  柳直面如金纸,气息轻浅,双目紧闭,两手成握。
  殊良凑在老人耳边轻唤:“外公,外公,你听得见么?我是纪家的殊良。”
  殊良仔细留意柳直,只见他眼皮下的眼球似有转动迹象,显然是听得见说话的。
  “明珍!明珍!!”殊良绕到床的另一边,握住明珍的肩膀,摇了摇,“你这样,伤了身体,等外公醒来,会心疼的。去,去洗一洗脸,刷了牙,我有办法让外公醒来。”
  这句话仿佛惊蛰一声春雷,唤醒了始终不肯动一动的明珍。
  明珍倏忽扬起睫毛,望向昏暗中的殊良,那两道眸光,直似蒙昧中的两道明光,闪电般射进了殊良的心坎里去。
  殊良有一瞬间,不能言语,随后,微笑起来,“去罢,明珍。”
  “拜托你了,殊良。”明珍声音沙哑,少女清澈如水的声音此时低沉得如同被砂海淹没般苍茫。
  明珍站起身来,有刹那眩晕,忙扶住了床柱,随后强自忍下了,走出房间。
  等明珍走出了房间,殊良轻轻掰开柳直的手,在掌心里按摩揉搓,终于让老人放手了手掌。
  “外公,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的话,这会有些疼,您且忍一忍。”
  说完,自随身的包里取出一包针灸针来。
  这针灸的用具,是殊良因为好奇,跟自家药房里的中医要来学习的。那老先生见殊良有心要学,又天资颇聪,因此也不拘深浅,教了殊良一些。
  而殊良此时要用的,正是所学不多的,救命之术。
  殊良当日学时,那老先生已经对殊良郑而重之地再三强调,“此实乃万不得以而为之术,只能活人一时。”
  殊良好奇追问,那老先生便叹息,说人体经络血脉,自有运行之法,循环往复,若气滞血淤,便百病丛生。若疏通经络血脉,自然病消体愈。可是若果身体虚弱,未得循序渐进,而强行打通淤滞的经脉,如同耗损油尽灯枯者最后一点气血,虽然当时或可清醒,可是维持不久。
  而今,殊良要用的,正是此法。
  强行疏通老人滞于经脉内的淤血,实无异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举。
  老人紧闭的眼皮下的眼睛,竟然动了动,一只手也轻轻握了一握。
  “外公——开始了。”

  第七十章 乱世相许(2)

  明珠在厨房里,冲了一碗糖水,另剥了一只白煮蛋,放进糖水里。
  柳家如今虽说还不至于捉襟见肘,可是到底伤了根骨,已大不如前。连鸡蛋都须得配给着给一家人吃了。
  明珠端着糖水碗,走出厨房,重新往外公房间去,不意竟看见姐姐明珍从两姐妹的房间里出来。
  “姐姐。”明珠鼻尖一酸。
  明珍已经略事梳洗,用凉水漱过了口,换了一件烟灰底子绣栀子花的薄秋衣出来。听见妹妹明珠一声鼻音浓重的轻唤,明珍停下脚步,等妹妹赶上来,伸手摸了摸妹妹瘦削的脸庞。“辛苦你了,明珠。”
  明珠只听了这一句,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滴在碗里,化成一个个无言的涟漪。
  明珠打小上有大姐明珍,下有幼弟明耀,家中对伊殊无要求,只愿伊健康快活一生,是以几曾受过这样的苦?眼下听见姐姐明珍一句“辛苦你了”,再也忍不住胸中一腔悲苦。
  到底,也还只得十四岁罢了。
  明珍心疼妹妹,抽出袖笼里的细布手绢,仔细替明珠擦干眼泪,“这是给我吃的吗?”
  明珠大力点头,忙不迭将手里的碗递给姐姐。
  明珍口中干苦,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只是不想再叫妹妹家人为她着急,接过景德镇的细白瓷青花碗,小口小口地将一碗糖水悉数喝净,又囫囵将白煮蛋吃了。“谢谢你,明珠。”
  “姐姐。”
  两姐妹都瘦得仿佛见骨,大眼伶仃,颧骨都凸了出来,惊人的相像,可是相对微笑时,却又惊人的美丽。
  明珠跑回厨房去,搁了碗,又跑回来,同明珍一起回到外公房间。
  两姐妹一进门,便看见外公柳直,竟已醒了。
  “外公!”两姐妹齐齐扑在了柳直床前,床头另一侧,殊良心酸地望着这一幕。
  “……乖……囡……”柳直讲话十分吃力,且听来含混不清,可是看见两个外孙女,老人的眼里还是露出了高兴的光芒。
  “外公!”明珍拉住外祖父的一只手,那手上皮肉松弛,布满了老人斑,松松地搭在床沿上。
  “……去……把家里人……都叫来……”柳直望着床前两个少女分明应该如花般丰润的年纪,却依稀瘦得吓人,眼窝深陷的脸容,断断续续地说。
  “我去。”明珠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转身走出去。
  明珍只死死拉住外公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
  没一会儿,走廊里便响起杂沓声音,舒氏搀着季氏,二舅妈扶着三太太,奶妈手里抱着半睡半醒的明辉与柳茜云一起,都走了进来。
  众人看见柳直醒了,俱是惊喜万分,季氏嘴里叠声地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音大世显灵了”,舒氏则是微微转过身去,不停地抹眼泪。
  三太太不管不顾地扑到了床前,号哭起来,“老爷……”
  柳直叹息,也不阻止,任她哭个够。
  等三太太苦得差不多了,自己收了声,众人才有心情询问殊良,柳直的情况究竟怎样。
  殊良只得隐晦地说,要让柳直多休息,吃些温补的食物,方便的话,到室外换换空气,不宜操劳。
  众人感谢不已,舒氏留殊良吃晚饭,明珍也挽留殊良。
  “恭敬不如从命。”殊良两日未见明珍,到得现在,都还没能同明珍好好说上两句话,自然便允了。
  “去去去,你们小孩子到后头说话去,别在厨房这里碍手碍脚的。”舒氏强笑着赶明珍离开厨房,却伸手拉住了想一起跟出去的明珠。
  等明珍与殊良走出了客厅,舒氏才轻轻一摸明珠的头顶,“小妹,让他们单独待一歇歇罢。”
  明珍与殊良出了客厅,走进花园。
  花园如今已经荒芜,原本种着月季蔷薇芭蕉的花圃里,不过两月时间,便杂草丛生。房子的红色砖墙上本来碧绿如水的爬藤植物早早地枯黄,遍生颓败之感。
  明珍揪了一截蔷薇枯枝,轻轻执在手里,“殊良,你实话对我说,外公他老人家……还有多久时日?”
  殊良听了,并不诧异。
  明珍从来都是心细如发的女孩子,一颗坚韧的心被包裹在伊温润的外表之下。
  这就是他喜欢的女孩儿呵,温柔而坚强。
  “外公去日无多,家里人好好陪伴他老人家罢。”殊良不隐瞒明珍,给明珍无谓的虚妄假像,与饮鸩止渴无异。
  明珍点了点头,想哭,却害怕教屋里的人无意间看见。
  十四岁已经高过明珍一头的少年殊良,长声叹息,手臂一伸,将明珍揽进怀里,一手手掌将明珍的头压在自己肩上。
  几乎在面孔压在殊良肩膀上的一刹那,明珍便无声哭泣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流过耳畔,滴在殊良的肩膀上。
  少年的身量还未长开,可是,一双肩膀却已经宽阔得仿佛足以挑起一切般,坚定如磐石。
  只是当明珍的眼泪滴在少年的肩膀上,少年浑身一震,那眼泪,冰凉而灼热,似是烫在了心上。
  殊良就这样一手抱着明珍,一手压着明珍的后脑,只望时间就此停驻,永不流逝。
  然而恰在此时,铁门一阵“哐啷啷”响动,惊醒了明珍。
  明珍自殊良怀中脱身出来,一眼望去,“啊,是爹爹和二舅舅他们。”
  奔过去替三人开了门,许望俨深深看了殊良一眼。
  二舅舅才想苦中作乐,调侃甥女一句,只听明珍轻声说:
  “外公醒了。”
  三人再顾不上刚才明珍与殊良抱在一起的事,连忙奔进屋里去。
  殊良留在柳家用过晚饭,又看外公稍微喝了一碗米汤,原打算就此告别,可是外公却执意要殊良多坐一歇,又叫了所有妻妾儿孙进来。
  老人精神颇好,询问了外头的情形,又关心了几个孩子的课业,叮嘱不能因此废了学问。随后感慨,自己一生,到底是辜负了三个妻子,临老还要陪着他吃苦。
  三太太听着听着便哭了开来,她再泼辣,也仅仅是想让自己的丈夫多注意她些。
  柳直唤三太太到床前,“……我留了一箱金条……有一日我去了,贤淑她们同你……三人一人一份,总不能教你老无所依。你去寻那孽障也好,是留在家里……也好,一切随你自由。”
  “老爷……”三太太一听柳直这分明是交代后事,哭得更厉害了。
  柳直喘了一口气,继续对儿子女婿说,“柳家的家业,能振兴,便振兴下去,倘使无以为继,也便罢了。不要强求。”
  柳青云许望俨柳承冼三人郑重应承。
  老人又陆陆续续说了许多,终于,将眼神落在了明珍身上。
  “……我唯一遗憾……的是,不能眼见明珍……穿上大红嫁衣……寻到一个良人……”
  “外公……”明珍强抑眼泪,一句“我不嫁”哽在喉间。
  “外公——”忽然,一直默默聆听的殊良双膝跪倒在柳直床前,同明珍并跪在一处,“外公,如果你信我,请将明珍许给我做妻子。”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第七十一章 乱世相许(3)

  柳直努力以蒙昧的双眼望着跪在他床边的少年。
  蓦然间,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时他还年少,也是这般年纪,长辈做主,娶了季氏进门。他心性未定,嫌长他两岁的季氏木讷沉闷,总不愿意宿在她房里,觉得伊欠缺才情,懦弱愚钝。
  如今想来,他一生,竟未珍惜过季氏。他宠爱女儿,或者也是怕女儿被季氏教养得同她一个模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年纪轻轻已经暮气沉沉罢?
  总算女儿婚姻幸福……柳直叹出一口气来,脑海中又浮起明珍百日时,徽州城中那老疯婆子的话来:天庭饱满,长眉凤目,为人善良,性情温和伶俐,一生聪明,情义或嘉,作享无虚,先难后易,少年多难,苦中得甘,廿五运到,良好前程,加添努力,晚景大兴,名利之命。只是夫妇半途,婚迁为吉,三十一岁或三十五岁后,方能大得利益。
  当日只觉得那老疯婆子满嘴胡诌,晦气得紧,可是今日想来,竟精准无匹。
  明珍与世钊,如今终是错过,或者,眼前这个少年,才是明珍的良人罢?
  柳直努力抬起手来,向殊良招了一招,“纪家孩子,近前来。”
  殊良膝行几步,贴近了老人的床侧。
  柳直抓住了殊良的手,“你真心喜爱我的明珍么?”
  殊良回眸望了一眼红肿着眼皮强忍眼泪的明珍,随即凝视老人的双眼,郑重颌首。
  “是,外公,我真心喜爱明珍。”
  “你能做到无论何时何地,都珍惜呵护明珍,一生只得明珍一人么?”老人紧了紧手中的力道,语出惊人地问。
  “是,外公,我能做到无论何时何地,都珍惜呵护明珍,一生只得明珍一人。”殊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少年处在变声期的嗓子,此刻却异常地低沉清澈,似一瓮刚拍开泥封的陈酿,醇厚无比。
  老人微笑起来,“记得你今日在我床前,对我允诺的每一字每一句。”
  说完,柳直又勉力朝明珍招了下手。
  明珍立刻膝行到外公跟前。
  柳直看着外孙女一双红肿的眼,心中不忍不舍,可还是拉起明珍的手,轻轻交到了殊良的手中,“明珍,外公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望你一生幸福顺遂,平安终老……殊良,我把最珍爱的外孙女,交给你了……”
  “外公……”明珍的眼泪扑簌簌如断了线的水晶珠子一般,落了下来,打在老人还有殊良与她交叠在一处的手背上,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想睡一歇歇,你们都去休息罢。”柳直阖上眼帘,低声说道。
  “是啊,明珍,你照顾外公两天没歇过了,赶紧去休息休息罢,这里有我同你母亲照顾着。”二舅妈轻声道,“殊良你多陪明珍一会儿。”
  “是。”
  殊良扶了明珍出来,明珠将两人引到房间里,对两人说,“姐姐,殊良,我去明辉房里,看看他的功课。”
  说完,明珠识趣地走出房间,将门虚掩。
  自外公房里出来,殊良一直握着明珍的手,不肯放开,这时再舍不得,也一点点松开,扶明珍半躺半靠在床上。
  “明珍,你且好好休息,我回家去禀明父亲母亲,尽快迎你过门,好不好?”
  明珍的双眼一片模糊,竟看不清殊良的脸孔,只得一个大概的轮廓。
  明珍伸手,轻轻触了触少年的脸廓,“殊良,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回家同父母说,倘使他们不同意,便罢了,莫要强求。”
  这个少年,从小便喜欢在她身后,私自从家中跑出来,独自一人乘火车跟到芜城去,把家中急得鸡飞狗跳,她来上海,他便也执意来上海……
  他的心思,她懂。
  她由来只当他是弟弟,从未想过或有一日,自己要做他的妻。
  即使到了今时今日,此时次刻,于她,也是难以想象的。
  明珍胸中酸涩,混着丝丝缕缕的无奈。
  竟然不忍心再教这少年听见她一个“不”字。
  殊良回到家里,家里父母已经等得心急如焚,见他进门,纪母赶紧过来,握住儿子的双臂,上上下下地打量,见浑身上下并无大碍,才长出一口气来。
  “我叫你不要瞎担心罢?”纪父叹息,老妻只得这一个儿子,珍惜宝贝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恨不能再放回肚子里去才安心。
  “哪恁会得不担心?”纪母挥了挥手里的真丝绢子,几乎要摔到丈夫的面门上去,“这外头兵荒马乱的,谁晓得日本人的飞机什么时候炸过来?他才多大点的孩子,就在外面奔波?!我哪里舍得?”
  说着说着,纪母便哭了起来,“到底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会晓得我这当娘的有多揪心……呜呜呜……”
  “殊良,赶紧劝劝你娘!”纪父听得头大如斗。
  殊良因有心事,所以只揽了母亲,在沙发上坐定。
  “母亲,您别哭,我有事同您和父亲说。”殊良道,没有说“商量”,只是想同二老“说”。
  纪母拿真丝绣着绿萼花纹的绢子印了印眼角,“什么事儿?”
  殊良等母亲稍微平定了些,才深吸一口气,“父亲母亲,我要同明珍结婚。”
  “什么?!”纪母发出一声短促的,难以置信的低呼,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笃笃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殊良,你再说一遍?”倒是纪父镇定,以为自己听错了,要求儿子再说一遍。
  “父亲母亲,我要同明珍结婚。”殊良朗声又说了一遍,且放慢了速度,一字一顿。
  这句话解除了纪母身上的定身法,伊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纪殊良!除非我死,否则决不同意!”
  纪父忍下塞住两耳的冲动,望向儿子,“殊良,你且给我说清楚了,什么叫‘你要同明珍结婚’?”
  殊良揽紧了想从了手臂中挣脱的母亲,直视父亲,“我答应了外公,要给明珍幸福,我要娶明珍过门。”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纪母摆脱了儿子的手,自沙发上站起身来,大力挥舞双手,若不是宠了儿子一辈子,伊几乎要一个巴掌甩到殊良脸上去,“怎么?他们柳家和勖家结亲的时候,我腆着一张脸上门去,求他们给我们殊良一个机会,他们怎么不把柳明珍许给殊良,啊?!现在勖家的儿子跑到外头去了,他们柳明珍找不地婆家了,就把她塞给我们纪家,啊?!呸!”
  纪母边说,边舞动手中的真丝绢子,气得浑身发抖。
  “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殊良望着母亲在客厅当中来回踱步,仿佛一头困兽,等母亲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坚定地说:“母亲,今生今世,我非明珍不娶。如果不是明珍,我宁可终生不娶。”
  纪母停下了脚步,猛然扬手,“啪”地一声,掌掴殊良。

  第七十二章 乱世相许(4)

  明珍本欲留在外公身边,伺候左右,可是家人包括外公在内,都叫她尽管去做自己的事,二舅妈同母亲小外婆会得好好照拂外公,不用她担心。
  明珍在家中休息了几日,眼见着外公奇迹般一点一点精神起来,能进一些米面,才稍稍安了心,被家人赶着出门。
  明珍出门前,明珠叫住姐姐,悄悄塞了一个白煮鸡蛋在明珍手里。
  “姐姐,我吃不下去,你替我吃了罢。”
  明珍望一眼自己望风即倒般瘦削的妹妹,想起只不过是一年多前时,伊欢快地坐在咖啡厅里,点自己喜欢吃的冰淇淋的样子,伸手捏了捏妹妹的脸颊,“谢谢你,姐姐早晨已经吃过鸡蛋了,现在也吃不下去。你留着自己吃。”
  明珠将小小一只浅白色蛋壳的鸡蛋握在手心里,“那姐姐你早点回来,路上当心。”
  “我会的。你在家里听大人话,和明辉一起好好写字,知道么?”
  “好的。”
  两姐妹在门口分了手。
  明珍步行去医院上班。
  说是医院,其实不过是两顶临时搭建的帐篷,收治前线送下来的受伤士兵以及从闸北虹口逃难出来的贫苦百姓。
  临时医院里的三名医生,一名是纪氏中药房的坐堂中医,已经年过花甲,纪氏除出提供药品还无偿派遣老医生到医院帮忙诊治患者;一名是才方由荷兰留洋归来的年轻医生,原打算回国一展所学,恰逢国家有难,便卷起袖管,义不容辞地投入到治病救人的行列当中来;最后一人,是大卫8226;罗森伯格。临时医院的帐篷就搭在离他的西药房不远处的空地上,罗森堡西药房不但提供西药,还由他出面帮手,在忙碌时候替两名医生分担一些。
  另外就是像明珍这样,义务前来充当护士的女子。
  医院每日都人满为患,忙碌无比,常常能见到母亲抱着孩子冲进帐篷,哭喊着请医生救孩子一命。
  那些孩子有些送来时已经气息奄奄,瘦得几乎皮包骨头,一双眼睛里带着对尘世的留恋和更深的无助。
  有些能救得回来,有些则不。
  明珍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些悲伤绝望的母亲抱着孩子,或者哭泣到崩溃,或者哀痛到麻木。
  每见一次,明珍的心里都添多一道伤口,然后在那伤口慢慢愈合的时间里,明珍也一次比一次坚强起来。
  明珍在心里向自己发誓,倘使有一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决不教他们遭受同样的苦难。
  见明珍回到医院上班,众人百忙之中都不忘关心一下。
  “明珍,你没事罢?”
  “明珍,你回来了。”
  “明珍,要注意身体,你瘦了。”
  问候声此起彼伏,教明珍心间一暖。
  “谢谢大家,我没事。我会注意休息的。”
  大卫8226;罗森伯格趁稍微空闲时候,一边草草吃饭,一边与明珍谈起最近发生的事。
  明珍同他一起,坐在一隅,一边喝凉开水,一边吃已经冷掉的白馒头。
  大卫拧开一只小小不锈钢消毒罐的盖子,里面是半罐儿肉松。
  “吃一点,明珍,你已经不能再瘦了。”大卫将装有肉松的罐子轻轻递给明珍。
  明珍从白馒头里抬起头,望着大卫好看的眼睛。
  大抵是因为忙,所以他已经许久没有刮胡子,一张英俊的脸掩盖在丛生的护髭之下,看起来老成了许多。只得一双眼睛,仍然那样熠熠有神。
  “吃罢。”大卫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前两天,工部局召开会议,用餐时我设法溜进去,偷带了不少出来,你尽管吃。”
  明珍没有接过罐子,大卫就一直那样将手递在明珍跟前,“你可要替我保守这个小秘密。”
  明珍微笑起来,接过不锈钢罐子,“谢谢你,大卫。”
  “啊,终于笑了。”大卫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打起精神来,我恐怕我们忙碌的日子在后头。”
  是,忙碌的日子在后头。明珍点头。
  如今的战势严峻,日本人夸口三个月攻占中国,可是进攻上海,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顽强抵抗,就这样激战了两个月。日本人现在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狂妄轻敌,而是疯狂地开始轰炸务求尽快占领上海。
  短暂休息之后,便又是无边的忙碌,等到明珍下班的时候,已经累得两腿发软。
  明珍与来交班的护士道别,看了一眼还在忙着救治包扎的大卫,没有过去打扰他,转身走出临时医院。
  走了没多远,明珍看见一位中年人,花白头发,穿一件米色衬衫外套咖啡色西装配同色西服裤,一双白头咖啡皮鞋,十分扎眼。
  看见明珍,那中年人有些迟疑。
  再三确认,中年人迎了上来。
  “明珍。”
  “纪伯父。”
  来人正是殊良的父亲纪方瞿。
  “明珍有时间么?能陪纪伯伯聊一会儿么?”纪方瞿不意外明珍认得出他来,毕竟在徽州城时,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常有往来。只是他很诧异,这个曾经极温润的女孩子,竟成这个样子。
  明珍点头,“我时间不多,还要回家去陪外公。”
  纪方瞿颌首,明珍是个孝顺孩子,这一点他一直知道。
  “我的来意,想必你应该略知一二。”纪方瞿也不拐弯抹角,当即开门见山。
  明珍复又点了点头。
  她知道。以殊良的性格,既然他应承了外公,自然不会反悔,肯定回家去同父母说了。纪家隔了这许多日才来找她,她倒是有些意外的。
  纪方瞿侧脸看着少女如水般清澈却又如钢铁般坚韧的眼神,喟然太息。
  这是个好孩子,他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很喜欢。倘使没有勖家提亲在前,柳家毁婚在后,殊良想娶明珍过门,应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可是,偏偏,勖柳两家曾经缔结过婚约,在徽州上海,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后来柳家又以明珍染病不能生育为由毁婚,一时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加之当年殊良为了明珍,偷偷跑出去跟着明珍去了芜城,将殊良母亲吓得半死,就此对明珍落下了埋怨,心中不喜,难免有些偏见。一听儿子那样坚决地说非明珍不娶,一时气愤,打了儿子一巴掌。打完便后悔了,可是又没有台阶下,对明珍更是着恼。索性咬死了,不肯松口,让儿子娶明珍过门。
  殊良也硬气,不肯服软,两母子就此冷战,直到今日,竟不肯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纪母恨极,说他敢娶明珍过门,她就绝食。
  纪方瞿眼看再闹下去不可收拾,只能来找事情的源头——柳明珍。

  第七十三章 乱世相许(5)

  明珍与纪方瞿一同走离临时医院,明珍稍稍落后纪父半步。
  纪方瞿在心中一叹,这女孩子始终守礼。外间许多许女子受了西洋礼教的冲击,讲究女士优先,事事处处要男人礼让,便显得咄咄逼人起来。而柳明珍,虽然内心坚强,可是形容举止上,却始终是温润的。
  有这样一个女孩子,让儿子真心喜爱,纪方瞿从心里觉得欣慰。
  只是——
  “明珍,你可知道,殊良的母亲,纪妈妈,比纪伯伯大两岁?”纪方瞿忽然问。
  明珍微微动了动眉梢,这倒从未听人说起过。
  纪方瞿轻笑,不等明珍答话,继续往下说。
  “纪伯伯这话,你今日听过算数,他日千万记得替我保密。”
  明珍虽则一头雾水,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纪方瞿将一手负在背后,形容优雅。
  “说起来,我同殊良母亲,倒是世交,可惜,因伊从小娇生惯养,难免脾气骄纵。我们纪家以医药传家,从小家教甚严,我见她形容跳脱,有时并不喜欢。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纪方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明珍心下微动。纪几夫妇,在徽州时已是远近闻名的恩爱,举案齐眉,传为美谈。
  然而,这样一对鹣鲽夫妻,竟不是青梅竹马么?
  这同她与殊良,又有什么关系?
  明珍不语,静静往下听。
  “我喜欢的,是我家药房里,帐房先生的女儿。”纪方瞿笑了一笑,笑声中有缅怀故人的一点点怅惘。“那女孩儿同我一般年纪,相貌上并不出色,可是气质十分沉静。帐房先生有时算帐留得晚了,伊会得挽一个竹篮子,里头盛着伊家里做的家常小菜,几个烧饼,然后蒙上一块厚巾,给先生送来。先生不放心女儿独自一人行夜路,总是叫她等他一起回家去。她有时就在店里等,有时先生实在是忙,就会得让她到后头晒药的空地上玩儿。我记得第一见她,她就在那空地上踢毽子。她那天穿了一件蓝底儿紫花的襦衣,黑色滚天青边儿的筒裤,一双绣着小荷才露尖尖角花纹的布鞋,将一只鸡毛毽子题得上下翻飞,好看极了。”
  纪方瞿神色悠然,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
  “我被祖父差遣,从二进跨院的月洞门里出来,要去前头叫父亲。跨过月洞门的小槛,一抬头,就看见了她。她正从晒药场上一跃而起,拧身把毽子踢到半空中,随后轻巧地落在地上,等毽子从天上落下来,一个弯腰,做了个‘倒踢紫金冠’,那毽子直直朝我的脸面飞了过来……”
  明珍想象那时场景,富家清癯少年与帐房先生的女儿,那样电光火石间的一眼。
  纪伯伯一定是真正喜欢那女孩子罢?如许多年过去了,还对那初见的一幕,记忆犹新。
  “我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看呆了,竟不晓得躲,那两枚光绪通宝铜钱做的毽子就直直飞过来,打在了我的鼻梁上。”说着,纪方瞿用手轻触了一下自己的鼻梁骨,“当心疼得我眼泪都流了下来。她吓得半死,赶紧过来捧着我的脸上下检视。好在那铜钱外头包了毡布,否则皮破血流都是免不了的。她忙不迭地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就傻忽忽地任她捧着脸。她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温热,带点女孩子的味道……”
  就这样,喜欢了罢?
  一喜欢,就是一生一世。
  明珍与纪方瞿一时沉默。
  “可是,我家大门大户,怎么会容得我娶一个帐房先生的女儿?祖父祖母大约是察觉了我的心思,便教父母给我说了亲事,就是殊良的母亲,你纪妈妈。当时结婚,无不是父母只命,媒妁之言,我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反抗,就此娶了自己不爱的女子。我结婚不久,帐房先生就辞了我家的活计,从那之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纪方瞿停下脚步,微微转向明珍,“我对自己说,既然我娶了殊良的母亲,就要对她好。我已经不能教我喜欢的女孩子幸福,总不能再毁了她的幸福。所以娶了她过门,便一心一意地对她好,这个婚姻里,总要有一个人,是开心快活的,是不是?”
  明珍心间微微一酸。
  原来那举案齐眉的美谈,背里竟然是这样的故事么?
  “好在,殊良的母亲虽然娇纵,心地却是好的。”纪方瞿无声太息,“我自己没有娶喜欢的人,到底希望儿子能娶自己所爱。”
  明珍扬起睫毛,望向纪方瞿的一双睿眼。
  难道他不是来劝她,远离殊良的么?
  纪父笑了起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简单的道理,纪伯伯还是懂的。只是——殊良的母亲已经结缡二十载,早年一直未能生养,承受了家中颇大压力,年过二十,才只得殊良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宝贝宠溺。我希望你同殊良成亲以后,看在她是殊良的母亲,养育了殊良十四年的份儿上,莫与她计较。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纪伯伯在这里先向你道歉,她未必心有恶意,只是惟恐不能将最好的给殊良罢了。”
  “您不反对我们?”明珍问。
  “你会好好对待殊良,爱护他关心他么?”纪方瞿不答反问。
  明珍点头,她既然答应了外公,她便一定会做的。正如纪伯伯刚才所说,同一个人结了婚,便要一心一意地他好,要他开心快活。
  纪方瞿轻轻拍了拍明珍的肩膀,“明珍,你是个好孩子,纪伯伯希望有一日能听见你叫我一声父亲。我乐见你同殊良结成夫妻。你纪妈妈那里,请你多担待。”
  “我会的,纪伯伯。”明珍轻声说。
  纪方瞿嘉许地点了点头,又同明珍闲谈了数句,才告辞离去。
  回去之后,也不知同纪母说了些什么,三日之后,时任上海徽帮商会主席的舒先生,与纪父殊良一起,至柳家提亲。念及明珍外公柳直的身体状况,两家将婚期定在了十月二十八日。

  第七十四章 乱世相许(6)

  纪柳两家的婚礼,于秋意渐浓的十月下旬,选在租界内的一间西餐馆举行。出席婚礼的,只得纪柳两家至亲与证婚人舒先生。婚礼仪式极之简短,双方父母致辞,向儿女送上祝福,证婚人舒先生最后宣布礼成。
  许望俨将女儿交到殊良的手中去。
  “殊良,这话已说过无数次,可是,作为一个父亲,我再一次请你,珍爱我的女儿,无论何时,你们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都请你想一想,你今日所做的许诺。”许望俨眼中有泪。
  倘使不是战乱,倘使不是岳父沉疴,他怎会只给女儿这样一个几乎是寒酸的婚礼?他多么想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捧到女儿跟前,可是如今,他所能给女儿的,仅仅是一个父亲无尽的祝福。
  “我会的,父亲。”殊良紧紧牵着明珍的手,仿佛怕明珍会倏忽化成一缕轻风,自他指缝间散逸般。
  明珍穿着一件珍珠白地子绣正红色龙凤呈祥缠金丝卷云图案的旗袍,静静地任由殊良紧握着她的手,全程微笑。
  明珍没有穿她花了年多时间准备的大红嫁衣,也没有穿白色轻纱礼服。
  嫁衣与礼服,都是当日为了与世钊结婚备下的,可是今日她嫁的人,却是殊良。穿着为世钊准备的嫁衣嫁予殊良,明珍觉得对殊良殊不公平。思来想去,明珍选了当日母亲结婚时,穿着宴客时所用的旗袍,只约略改了改腰头。这两个多月近三个月下来,明珍瘦得厉害,一管纤腰,隐隐地似不盈一握。
  礼成之后,明珍随着殊良,执着酒杯,四下敬酒。
  敬到公婆跟前,明珍毕恭毕敬地躬身,双手执着酒杯,高举过眉,奉到公婆跟前。
  “爹爹妈妈,儿媳敬二老,感谢二老养育殊良,辛苦操劳。媳妇今后一定会好好伺候公婆,照顾丈夫,操持家务……”
  纪母动了动嘴皮,仿佛想说什么,可是纪父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纪母终是伸出一只手,接过了明珍始终端举过头的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放在了手边桌子上,自袖笼里摸出一只红包来,塞在明珍手中,一言未发。
  纪方瞿微笑,以手虚扶,“你们以后要相敬相爱,白头到老。”
  殊良拉着明珍站直了身体,望着二老,“谢谢父亲母亲。”
  来客当中,多是知道坊间的传闻的,亦约略晓得殊良母亲不喜这个新妇,恭祝新禧的同时,难免有存了看热闹之心的,眼见着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便觉得嗒然无味,自顾喝喜酒,轧闹猛的气氛顿时便少了。
  明珍一一敬过了夫家的至亲好友,终于来的娘家桌前。
  柳直坐在轮椅里,老眼望着外孙女,泪光浮动。
  当年明珍才方出生,他就抱在了怀里,那样小小一团,五官都还未长开的样子,依稀仿佛还在眼前,转瞬之间,伊便已经长大,一双瘦弱肩膀,却那样坚强无畏。
  柳直心中感慨万千,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终是颤颤巍巍地接过明珍殊良敬的酒,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直到被女儿柳茜云轻轻按住了手臂。
  柳直透过昏花双眼,细细望着一身珍珠白色旗袍,同殊良并肩立在一处的明珍,老怀大慰。“殊良明珍,外公别无他求,只盼你们生活和美,夫妻敬爱,早添子孙,那外公哪怕去了地下……”
  “老爷!”
  “爹!”
  “外公……”
  听见柳直说出这等不吉利的话来,柳家众人异口同声地阻止。
  柳直却笑着挥了挥手,表示无妨,“殊良,明珍初嫁过去,有什么做得不妥的,请你一定要包含于她。”
  殊良点头,“外公,我一定好好爱护明珍。”
  老人微微颌首,随后表示自己累了,让年轻人继续应酬宾客去。
  喜宴到晚上八时许,客人便已散得差不多了。
  纪母借口身体不适,已早早地由纪父陪同,先行一步。
  留下明珍与殊良,送走最后几位客人,与餐厅结算了筵席的款项,走出餐厅,外头夜色已浓。
  夜幕下笼罩着浓浓的战争的阴霾,可是空气中却照样传来靡丽婉转的歌声,时隐时现。
  十月底的天气,晚间已是夜凉如水,明珍身上的一件旗袍同小小毛线披肩抵不住夜风,微微打了个冷战。
  殊良发觉,立刻脱下身上的白色西服,披在了明珍肩上。
  明珍仰起头,籍着不远处街头昏黄的光线,看着身旁的已高大过她的少年。
  少年浓眉朗目,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饱满的嘴唇微微抿着,透露了他的紧张。
  “谢谢你,殊良。”明珍低声说,为了所有的一切。
  少年凝视明珍的双眼,仿佛受了迷惑,一点一点的,低下头来,凑近了明珍的面孔。
  “明珍……”忽然不远处传来男人温朗的声音,蓦然打破了迷障。
  明珍与殊良齐齐朝那处望去,只见暗夜里,走来一个年轻男子,戴一顶鸭舌帽子,穿黑色夹克灰条纹裤子,走得近了,那年轻男子微微抬一抬鸭舌帽的帽檐,露出一张英俊却满是疲惫的脸来。
  “淮……”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年轻男子轻轻将食指竖在了嘴唇上,随后递上一个盒子,“我的时间不多,不能久留,刚好在报纸上看见你们今天结婚的启事,所以赶过来,碰一碰运气。”
  殊良伸手,揽紧了明珍披着他的西装的肩膀,“谢谢。”
  明珍接过了那小小的盒子,“谢谢你。”
  男子微笑,压低了帽檐,“明珍殊良,我祝你们幸福安康,早生贵子。”
  说完,他转身,重新走入暗夜之中,那背影挺拔傲岸,步履竟似生风。
  明珍一霎不霎地望着他远去的,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心知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淮闵,保重。明珍闭了闭眼睛,抑下那莫明的泪意。
  倏忽,肩膀上的力道一重,明珍不解地抬眸看向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殊良。
  少年眼睛黝黑明亮。
  “明珍,以后,你的眼睛,只望着我,你的心里,只想着我,好么?”

  第七十五章 初为人妇(1)

  清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明珍睁了双眼,才动了动身体,已有一双少年结实的长臂圈住了她。
  明珍转过头去,迎上一双清亮的笑眼。
  那双眼深处,丝丝缕缕地,沁出笑意来,并不遮掩。
  “明珍,早。”少年微笑的时候,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仿佛飞鸟掠过水面,留下的涟漪。
  明珍有刹那的恍惚。
  以前,竟似不曾注意过,他颊上的酒窝。
  少年将下巴抵在明珍的额角上,搂着明珍,不肯放手。“天还早,再睡一会儿。”
  少年夫妻,初尝禁果,殊良只想留在新房之中,陪自己几乎喜欢了一生一世的女孩儿,耳鬓厮磨,抵死缠绵。
  明珍在房间里环视一圈,才看见放在外间五斗橱上的西洋钟,轻轻动了动肩膀,示意殊良放开她。
  “不早了,殊良。我们还要起身去给父亲母亲请安。”
  殊良复又抱了明珍片刻,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了手,做状叹息。
  明珍笑起来,“日子还长,可是却不能教父亲母亲等我们。”
  明珍起身,下地穿上软羊皮拖鞋,才迈出一步去,两腿一软,几乎要软在地上,幸好殊良在身后,伸出手来,一把揽住了明珍的纤腰。
  明珍有些羞赧地朝殊良报以一笑。
  直到这一刻,明珍才真确地意识到自己已为人妻人妇的事实。腿间那隐隐的痛,双膝那酸酸的软……殊良已经极尽温柔,并不卤莽,做足了工夫,只是到底是少年,真正兴起,并不是想控制便控制得住的。到得后半夜,几番云雨风流,引得明珍连连讨饶,才肯放明珍睡去。
  殊良在明珍的发顶吻一吻,仿佛偷了腥般在明珍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明珍自然是看不见的,被殊良引着,一起走进洗手间。
  洗手间里有一个西洋水池,接着水龙头,只消轻轻一拧,便有干净的自来水从水喉当中哗哗流出。
  水池上方有一面大镜子,照出少年少女清晨,乱着发也一如朝露般新鲜的面孔来。
  明珍从镜子里,望着殊良和自己,一样明澈的眼,一样鲜活的容颜,心中百转千折。
  会幸福的,是不是?
  明珍透过镜子,问自己。
  镜子中的少女微笑起来,一定会的。
  殊良从一旁矮柜上取过一个竹编外壳的热水瓶来,往塞住落水管,盛满了自来水的水池里略倒了点热水。
  “现在天凉,早晨洗脸放些热水。”殊良又从矮柜里拿出一条新毛巾来,递给明珍。
  明珍不是不讶异的,讶异殊良,竟是这样仔细体贴的孩子。
  殊良被明珍看得有些羞涩,又拿出杯子牙刷,一起放在水池边上,另取出一个小小青瓷罐儿来,揭开上头的盖头,并排放在刷牙杯子旁边。
  明珍举家来到上海以后,已仿效上海的富庶人家,使用金属软管的牙膏,挤一条在牙刷上头。虽然味道不佳,可是极方便。家中几个孩子更是喜欢,常刷得满嘴泡沫,仿佛长了白胡子似的在卫生间来跑来跑去。想不到嫁进纪家,竟然还能看见这样的青盐。
  明珍用牙刷沾了一点那青瓷罐儿里的细腻膏子,闻见十分奇特的味道。
  “这牙膏是我自己调的,里头搁了点儿田七茉莉金银花与薄荷,所以有点儿药味儿。”殊良看见明珍凑进牙刷闻了闻味道,在一旁抓着头说。“可是效果是极好的,你看——”
  他朝明珍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来。
  明珍见了,笑出声来,“我相信的。”
  刷牙到一半,明珍便觉身后有什么火热的抵着,初时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一张脸立刻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轻轻按住殊良在她身上四处游走的手,明珍透过镜子朝殊良摇了摇头。
  殊良只好叹息着,放开了明珍。
  两人洗漱完毕,端正衣冠,一起出了房门,下了楼。
  一进客厅,明珍已情知不妙。
  公公婆婆俱已坐在了客厅上首的沙发里,一个白衣老妈子端着一个大红漆盘,站在一旁,仿佛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
  公公纪方瞿面色还好,眼里有暖色,看见儿子媳妇儿下楼来,微笑,“殊良,明珍,你们起来了。”
  殊良偕明珍走到二老跟前。“父亲母亲,早。”
  “已经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纪母在纪父开口前,面沉似水地说。
  其时也不过六点刚过罢了。
  殊良想说些什么,明珍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随后自责,“母亲,是媳妇儿起得晚了。以后不会了。”
  纪母打鼻孔里哼出声儿来。
  “明珍,我话说在前头,我们纪家是正派人家,那些外头抛头露面的女子才有的举动,要做你也回自己屋里去做。”
  明珍怎会听不懂婆婆话里嫌她拉殊良的动作不正经?可是却不能辩驳,公公的话言犹在耳,她也不愿与婆婆起冲突,便放开殊良的手,矮下身去,“是,母亲,媳妇儿记得了。”
  “少爷,少奶奶,赶紧奉茶罢,这茶都换了三铺了。”后头老妈子小声提醒。
  明珍赶紧长身,端过一杯茶,先奉到公公跟前,“父亲,请喝茶。”
  “好好好。”纪方瞿接过尚温热着的茶盏,揭开盖子,撇了撇浮沫,啜了一口,又取出一个红包来,交给明珍,“去给母亲奉茶罢。”
  明珍又端过一盏茶来,奉到纪母跟前,“母亲请喝茶。”
  纪母一动不动,竟是不打算接过来的样子。
  在婚礼上,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儿,她不好为难明珍。可是眼下明珍进了门,是她的媳妇儿,她管教媳妇,谁能说她一个“不”字?
  殊良想上前去替明珍求情,却被纪父一个眼神制止。
  你越是替明珍求情,你母亲越是看明珍不惯。
  殊良强咬着牙,才忍住了冲上前去拉起明珍的念头。父亲的眼神,他看得懂,也明白父亲没错。
  明珍每隔半刻,就说一次,“母亲请喝茶。”
  直到西洋钟敲了七点,纪母才咕哝一句:“七点了,肚皮饿了,怎么还不上早饭?”随后接过了明珍手里早已经凉透了的茶盏,随意的往沙发旁的茶几上一放,径自起身,朝饭厅走去。
  纪父无奈地起身,又以眼神示意儿子媳妇跟上来。
  只留那盏已经冷掉了的茶,孤零零地,在茶几上,毫无热度。

  第七十六章 初为人妇(2)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明珍在三朝回门时,经历了一生之中,最不可承受之痛。
  嫁进纪家,丈夫宠爱,公公疼惜,虽然婆婆处处刁难,可是明珍到底早有了心理准备,时时伏低做小,事事退避忍让。
  早晨六时起来,婆婆已经端坐在客厅里,斥责明珍贪睡,明珍次日便五时起床。晚上用过晚饭,收拾饭桌,洗碗擦地,伺候了婆婆洗漱歇息,才回转自己的房间。
  第三天,婆婆嫌饭菜不合心意,只动了两筷子,便摔碗而去,躺在房间里,以手加额,唉声叹气。明珍便食不知味,赶紧又进厨房,下了一碗鸡汤三丝面端进婆婆房里去。
  公公纪方瞿看不下去,接过明珍手里的托盘,“明珍,你和殊良好好吃饭,我替你母亲送过去。”
  明珍有些歉然地朝公公颌首,她嫁进门来,本有了不受婆婆欢喜的准备,可是倘使婆婆为此伤了身体脾胃,自己难辞其咎。
  晚上等服侍婆婆洗过脚,将婆婆用的一盆洗脚水倒掉,将偌大一只木制的圆盆洗干净了,明珍才回到房间。
  殊良已经替明珍接好了洗漱所需的水,只能明珍回来。
  见明珍进门,殊良赶紧迎上来,拉过明珍的双手,看见妻子指腹处用力端水盆留下的红色勒痕,殊良心疼地将之印在自己的唇边。
  “对不起,明珍,教你吃苦了。”
  明珍笑一笑,“孝敬公公婆婆是我的本分,没有什么苦不苦的。”
  殊良却是怎样都难以释怀,拉着明珍的手进了卫生间,将明珍的双手浸在一盆温水当中。
  那水温度适中,还隐隐散发出香气来,明珍狐疑地朝殊良挑了挑眼尾。
  “这是我向药房里的师傅要的方子,里头搁了柠檬玫瑰芙蓉,对手上的皮肤极好。”说完,殊良有些邀功地望着明珍。“你嫁给我,我却不能使你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只想得出这个办法来赔罪。”
  明珍心中感动,“阿呆,只要你好好待我,做不做少奶奶,又有什么分别?”
  殊良听了,呵呵一笑,催促明珍,“来来来,夫人,我伺候你洗脚……”
  明珍赶紧将手指抵在了殊良唇前,示意他噤声。“教人听见了就不好了。”
  “我们小夫妻在房间里说私房话,谁会来听?”殊良不以为然,“洗完了我们早点歇息,你明天还要回门。我要我的妻子漂漂亮亮神清气爽地回到娘家。”
  明珍听了,唇畔浮上一缕柔和的微笑来。
  十一月一日一早,明珍早早起床,现烧了一壶热水,灌进热水瓶里去,又熬上清粥,另煮了鸡蛋,挑了两条顶好的腌脆瓜,搁剪刀铰成大小适中的小丁,放在景德镇红胎小碗里,拿糖盐和芝麻油拌匀了,腌在一旁。
  这时时间不过才到了六点。
  明珍抬头看一眼大落地钟,便擦干净了手,提上篮子,走出门去,到离家五分钟路的路口一个专卖早点的小食肆里,买了刚出锅的生煎,盛在小小不锈钢奶锅里,放在篮子里,另买了四根油条,回到家中。时间恰恰过了六点一刻。厨房里的清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明珍将陶罐从灶上撤下来,轻轻掀开盖子一角,散一散热,才松了一口气。
  明珍端了洗脸盆,接了洗脸水,敲了敲公公婆婆的房门,隔了许久,才听见婆婆的声音。
  “进来罢。”
  明珍伺候婆婆洗脸刷牙,换了衣服,下楼。
  未几,公公纪方瞿与丈夫殊良也先后下得楼来。
  明珍进厨房,一一盛了粥出来,又端上生煎与油条和腌好了才青瓜。
  纪母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筷子青瓜,修得细长的眉毛微微皱拢在一处,“小黄瓜腌得太久了,糖放得太多。”
  “是,母亲,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改进。”明珍微笑。
  纪氏父子均不觉得腌得过了,可是情知倘使他们替明珍讲话,纪母之后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指摘明珍的不是,只能齐齐缄默。
  纪母小进了一碗粥,吃点半根油条同两个生煎,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嘴角,“明珍,今日你三朝回门,那就早去早回罢,免得亲家嫌我们纪家不懂礼数。”
  “是。”明珍低眉顺目。
  “以后先把自己丈夫伺候起来了,再来向我这老太婆请安罢。女子究竟是要以夫为天的。没有丈夫伺候妻子的道理。”
  “是。”明珍敛下眼睫。
  殊良却瞪了眼睛。
  竟然真的有人偷听他们小夫妻讲话!
  会是谁?!
  是母亲?还是老妈子沈妈?亦或是旁的佣人?
  等吃过早饭,小夫妻二人一起出了门,殊良连忙拉起明珍的手来:“明珍,对不起。”
  “我们是夫妻,除非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不然,以后别再说什么对不起的话。”明珍倒还算平和,“母亲只是还不接纳我罢了。只要我好好服侍她,早晚会得到母亲的认可的。”
  殊良听了,忍不住圈住明珍的肩膀,“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明珍听了,笑着伸手捅一捅殊良的额角。
  “你且记着今日同我说过的话,往后万一吵架了,便想一想你今日所说。”
  殊良便一径呵呵直笑。
  回到娘家,仍是妹妹明珠过来开的门,看见姐姐姐夫并肩站在铁门外头,打开门,便狂奔进屋里,“外公外婆,舅舅舅母,爹爹娘,弟弟,姐姐和殊良来了!”
  柳茜云自厨房里小跑出来,微微嗔怪地看了次女一眼,“什么殊良?要叫姐夫了。”
  “人家不习惯啊……”明珠捂嘴。
  随后进来的殊良听了,笑了起来,“母亲,不碍的,以前怎样叫,现在还怎样叫好了。”
  “看,他自己都不介意。”少女明珠笑起来,格外朗丽。
  殊良递上明珍三朝回门带的礼物,不外是一些长白山老山参,鹿茸犀角一类的珍奇药材,另有一些益气延年的补品。
  明珍父母受过女儿女婿的礼,喝过了女婿敬的茶,许望俨请殊良进书房,进行男人之间的谈话去了。柳茜云便拉过女儿,细细询问,殊良待你好不好?公公婆婆好不好相处?日脚好不好过?明珍俱答甚好。
  柳茜云了解女儿是个不爱诉苦的脾气,忍不住轻轻抚摩女儿消瘦的脸颊,“明珍,娘一生都在父母庇荫之下,你爹爹是上门女婿,我并没有同公婆相处的经验可以传授给你。可是,自古婆媳难相处,古今皆同。若婆婆挑剔你,无论怎样,都莫与她争执。不然殊良夹在你们中间,实在为难。你且忍一忍,让一让。”
  明珍用点头的动作,抑下眼里的泪意,“我晓得了,娘。”
  “你还没见过外公,走,我们去见外公。”
  明珍进了外公房间,柳直正躺在床上。
  见外孙女进来,挣扎着要起床,被明珍抢上前一步,扶了起来。
  老人见了外孙女,精神好了很多,拉着明珍絮絮说了许多家常,中午胃口也好,多吃了一小碗饭。
  用过午饭,老人精力不支,回房睡觉去了,明珍又被外婆舅母和母姊拉着问了些私房话。
  谁也没有想到,老人这一睡,便是天人永隔。
  明珍临回家前,去同外公道别,老人却已躺在床上,生息全无,竟已在睡梦之中,去了多时。

  第七十七章 初为人妇(3)

  明珍大恸,伏在外公余温渐冷的身体上,哭到不能自己。
  殊良心疼明珍,轻轻在身后拍抚伊的后背,自己眼中也蓄满泪水。
  虽然同外公相处时间不多,可是殊良深知柳直在明珍心中有多么重要。如今明珍在自己家中,并不受母亲接纳,日日遭母亲冷言冷语,可是因为要教外公看见她幸福,所以再怎样,明珍都会坚持下去。现在外公去了,他怕明珍再也坚持不下去。
  “我们今天不回去了,明珍,你且宽心陪岳父岳母,外公的……后事要紧。”殊良取出口袋中的手绢,替明珍抹去脸颊上的眼泪,轻声对明珍说。
  明珍只是哽咽着点了点头。
  柳家此时陷入一片悲痛当中,人人红肿双眼。
  柳直元配夫人季氏早已经哭得厥过去数次,每次醒来,一想起相伴了一生,虽则夫妻感情始终平淡,然则到底还算相敬的丈夫就先她一步离世,便又会陷入哭泣当中。
  原来三十年茹素食斋,不过是苦苦压抑自己的一腔欢喜。如今人去了,那些被压抑了几十年的情意,再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终至崩溃。
  反倒是小外婆舒氏,强忍着心中悲痛,操持里外。
  见天色已经晚里,防空警报响了又响,红着双眼上前来,劝明珍与殊良回去。
  “明珍,你是嫁了人的。哪怕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须得同公婆知会过了,才留宿娘家。”
  明珍听了,抬起一双早已经哭得红肿的模糊泪眼,望着小外婆。
  “小外婆,我会同父亲母亲解释,就让明珍留下来罢。”殊良轻轻扶住明珍的肩膀,搀她自地板上站起身来。
  明珍听了,想起婆婆早晨叫她早去早回的话来。
  一方是从小疼爱自己的外公,一方是自己要孝顺的婆婆,明珍轻轻咬了咬下唇,终是道:“小外婆,容我替外公净身换衣,最后为外公做一点事,可好?”
  外公一生,从未勉强她做任何事。
  连婚礼日期都定下了,自己却变卦,要求退婚这等惊世骇俗的决定,外公都做主答应了下来。并不是每一个似外公这样身份年纪的人,都做得到。
  现在,外公走了,她所能做的,却仅仅是最微不足道的净身更衣。
  小外婆想了想,又看了殊良一眼,殊良点头,“我与明珍一起,小外婆。”
  舒氏轻轻答应了一对新人。
  明珍从娘家出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只是外公去了,家中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吃饭,明珍也没有胃口。
  殊良拖着明珍在一间小馆子叫了一碗面,强迫明珍略吃了两口,才扶着明珍回到家中。
  果不其然,母亲已经坐在客厅了,手中端了一杯茶,在等他们了。
  看见殊良扶着明珍进门,明珍又双眼红肿,一副弱不禁风,摇摇欲坠的模样,纪母便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将手中茶盏掼向手边茶几上,力道之大,整盏茶几乎都泼了出来,濮了一桌面。
  “呦——大小姐回来了?哪恁?嫌我们纪家薄待你了不成?眼睛哭成格恁样子,给谁看啊?”
  殊良上前一步,想替明珍说话,纪母立刻将矛头转向儿子,“这里没有你的事儿,你给我上楼去!”
  “母亲!”殊良几乎想跺脚。
  “怎么,嫌我说得不对?”纪母积怨已深,总算找着机会,哪里肯放过明珍,“你是纪家的媳妇儿,再不是柳家的小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纪家的规矩,是用同父母一起用饭的。你三朝回门,不回来吃饭,也打个招呼。难道我们还拦着你不成?还要用先斩后奏的?”
  明珍想起在睡梦中笑着溘然长逝的外公,努力忍着眼泪,听凭婆母叫骂。
  她答应过外公,要幸福,她答应过的。
  所以,不能哭呵,不能哭呵。
  明珍轻轻攥起双手,指尖狠狠掐进手心里去,叫自己不要当众哭出来。
  殊良终于再也看不下去,猛地搂紧了明珍。
  “母亲!明珍是我的妻子,您的媳妇儿!是我叫她留得晚点的。她眼睛哭红了,也不是同家诉苦,那是因为——”殊良声音轻了轻,“那是因为,外公去了。”
  纪母愣了一愣。
  外公去了?
  随即明白过来。
  竟是柳家的老爷没了?
  纪母的表情略形尴尬。
  亲家老爷没了,她却在这当口指着儿媳妇说了些过分的话。
  她到底也只是不中意明珍,却不是个坏人。
  纪母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纪方瞿自偏厅里走了出来。
  刚才妻子借题发挥,他原想等妻子气消一消,再出来做个和事老,这件事就算过去了。现在看来,竟是没有落场势了。
  暗暗叹息,他坐在了妻子身边,拉起老妻的手,拍了拍。
  “明珍,你母亲也是担心外头这么乱,你们两人这么晚回来,会遇到危险。”
  纪母听了,大力点头,是是是。她只是担心儿子罢了,并没有恶意。
  明珍含泪点了点头。
  “你们小两口累了一天了,赶紧回房间洗漱休息去罢。”纪父做主,让儿子媳妇先回房去。“明天殊良陪明珍再回娘家一趟,看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是,父亲。”殊良偕明珍给二老问了晚安,上楼回房间去了。
  等儿子媳妇二双双上楼去了,纪方瞿才轻轻埋怨老妻。
  “你这火爆脾气,这么多年了,总也改不了。明珍是个懂事理的孩子,如不是有什么事,她不会晚归。我知道你素不喜明珍,可是,她总归是殊良的妻子。儿子喜欢她,你却事事处处针对她,时间久了,即使明珍不对殊良说什么,他难道自己会看不明白么?依殊良的执拗脾气,万一他搬出去另立门户,你到时可别来找我哭。”
  纪母仔细思量,发现丈夫说得竟是对的。
  万一儿子再见不得自己对明珍颐指气使,一怒之下,同明珍搬出去住,那么自己辛苦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岂不是便宜了柳明珍?
  “真是个丧门星。一回门,就把她外公克没了……”
  “夫人……”纪方瞿极无奈地叹息。

  第七十八章 孤岛岁月(1)

  柳直的遗体停灵三日后,在凇沪驻军的全线撤退中,草草落葬。
  墓地选在离柳家比较近的监理会大教堂——慕尔堂(位于今上海西藏路)。参加葬礼的,只得柳家众人与纪氏父子和舒先生。纪母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出席。
  舒先生着一身黑衣,戴一顶有沿的礼帽,吊唁了柳老先生,致了悼词,走到柳家众人跟前,请家属节哀。
  明珍早已哭得干涩的眼里又流出泪来。
  “明珍,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有什么事,凡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尽全力。”舒先生对柳直是敬重的。当年在徽州,柳家的布行与火柴厂,暗中不知资助了多少活动经费给当时身为筹措人的他。
  他一直心知肚明。
  可是面上却决不能同柳家走得太近。
  倘使有一天他不慎暴露了身份,那么柳家所受的牵连也不会太大。
  如今,正直开明的柳老先生竟撒手人寰,留下一家老小,在这乱世之中,怎不教人唏嘘心酸?
  明珍由殊良搀扶着,向舒先生点了点头。
  “谢谢您,舒先生。”
  舒先生看着已经剪去一头长发,如今稍微长过颈背,面色憔悴不堪的明珍,又看看殊良,这是两个他曾经教过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有一天,给这样的孩子一个幸福安宁的家园罢了。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舒先生不便久留,墓地外司机还在等他。“如有什么事,到舒氏茶行,让掌柜的递个话,就说要买莲花庵陇石隙的云雾茶,我自然会去找你。”
  舒先生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只得明珍殊良两人听见。
  说完,舒先生告辞离去。
  柳家一门最后叩别了柳直的坟茔,走出教堂墓地。
  回到柳家的大宅,众人落座。
  身为柳家如今实际的掌权者,柳青云自然而然地坐了父亲柳直生前惯坐的位子上,又将母亲季氏奉为老太君,请到了上首。
  季氏失去了丈夫,一夜之间老去许多,精神总有些恍惚,只是听凭儿子安排。
  小外婆舒氏并无子女,因喜爱明珍,自然便归在了明珍一家队伍当中。
  只得三太太身份最最尴尬。
  伊的儿子媳妇儿孙子统统跑回徽州,当去了,伊一个人留在柳家,原本至少还有丈夫为依傍。可是现今柳直去了,伊便显得十分彷徨无助起来。
  柳茜云许望俨不等柳青云开口,就先行说了自己的打算。
  “二哥二嫂,我们一家五口,算上二娘与奶妈,打算择处而居。”许望俨替家人发言。
  “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一家并没有要赶你们出去……”柳青云大是诧异。
  柳茜云向哥哥嫂子及母亲季氏鞠躬为礼,“母亲,二哥二嫂,明珍如今已经嫁人了,过两年,明珠也是要嫁的。我看承冼年纪也不小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哥哥嫂嫂也得筹划着替承冼娶媳妇儿了。到时再生几个孩子,房间只怕不够。我们现在搬出去,并不去得太远,就在附近寻房,以后也好相互照应。”
  “哪有父亲刚刚去世,我便把妹妹妹婿一家赶出去的道理?”柳青云摆手,“这事儿以后再说。”
  柳茜云听了,也不再坚持。
  柳青云这才拿出一份东西来,“这是父亲的遗嘱,早已经写好了,锁在保险箱里。”
  柳茜云一家与小外婆舒氏倒还罢了,三太太却仿佛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揪住了手里的真丝绢子,死死盯住了那份东西。
  柳青云将纸张展开,清了清喉咙,“本人柳直,将名下财产做如下处理:纺织厂布行火柴厂等,六成留予次子青云,一成留予元配季氏,一成留予二房舒氏,一成留予幺女茜云,一成留予长外孙女明珍。”
  三太太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不公平,分明等于五姑娘一房里得着了三成,我却什么都没有!”
  所有人都看向三太太,却没有人打算多说些什么。
  柳直才落了葬,三太太就跳出来,指责遗产分布不公允。到底寒了心。
  柳青云睇了三太太一眼,继续往下读:“珠宝首饰玉器古董存款,均分为五份,元配次子二房三房各一,金条五十根,二十根予元配,十根予二房,十根予三房,十根予幺女……”
  三太太嘴里暗暗嘀咕着:“十根金条怎么够用?玉器古玩能卖几个铜钿?”
  柳青云念完了遗嘱,向众人展示了遗嘱,上头的公证人签名,竟然是舒先生与另一外参加明珍婚礼的徽商。日期是明珍与殊良结婚当日——十月二十八日。
  明珍一见,眼泪便似断了线的水晶珠一般滚落下来。
  外公竟然早已预见了死亡么?
  怎会没有人注意到?
  外公分明是强自撑到自己结婚,看见自己三朝回门,得着殊良的呵护宠爱,才安然而去,撒手人寰。
  是不是?倘使自己不回门,外公为了等自己,还能多撑些时日?是不是这样?
  殊良仿佛感觉到了明珍内心的自我折磨,轻轻搂紧了明珍的肩膀。
  “外公走得了无痛苦,且没有遗憾,你应该觉得欣慰,明珍。”
  说完递上自己的手绢。
  明珍接过来,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那些珠宝首饰古董,我都不要,青云你一概换成黄金给我罢。”三太太忽然石破天惊地说。
  青云深深看了三太太一眼,又望向母亲季氏。
  季氏心灰意冷,摆了摆手,“让她去罢,她的心由来也不曾真的在老爷身上。”
  柳青云颌首同意,“三娘且宽限两日,容我筹措。”
  三太太冷冷地站起身来,“就两日,多一天,须得多加我一根金条。”
  二舅妈几乎想说你为什么不去抢?到底还是忍住了。
  两日后,三太太一人,叫了脚夫,拎了行李与一箱二十根黄金与一手袋现款,离开了柳家。
  又两日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九日,日本侵略者,全面占领上海,明珍一家所在的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宣布中立,沦为孤岛。
  真正的苦难,才方拉开序幕。

  第七十九章 孤岛岁月(2)

  即使身在租界,明珍心中也始终惶惶。
  家中气氛愈发沉重起来。
  婆婆每每惊醒,担心日本人会得从门口冲进来,日夜不能安枕,人明显瘦了一圈。
  纪家的药房在未被日本人占领的公共租界内,一时半刻倒也还安全,可是运药进货的码头和仓库却都在日本人的占领区里,出入无方。
  外头每天都有消息传来。
  日本人在老城乡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
  婆婆的身体越发虚弱,躺在床上,口中无味,明珍心中焦急。
  殊良每日照常去药房,留下父亲与妻子照顾病中的母亲。
  纪母已几日,只浅浅喝了一口水,便再不吃什么东西。
  纪父每日伴在老妻床边,握着老妻的手。
  “贤淑,你得吃一些东西。你这样不进饭食,身体要吃不消的。”
  纪母咳了一声,“颖寰,我想吃一碗芝麻糊。”
  纪方瞿听见妻子愿意吃东西,立刻打算起身,“好,我去给你买。”
  纪母却紧紧拉住了丈夫的手不肯放开,“颖寰,你别走,我害怕。”
  纪父看着床上消瘦了不少,眼中透出惊恐的妻子,叹息一声。
  “好,我不走。”
  明珍端了水在一旁伺候,听见婆婆说想喝一碗芝麻糊,便悄悄将水杯放在一旁,退出婆婆的房间。
  回到自己房间,明珍打开衣橱,找出一套佣人穿的衣服换上。
  虽然外间目前并未被日本人占领,可是受日本人控制的特务却在租界内猖獗,大肆活动。
  明珍不敢冒险,只有穿佣人衣服,才较不受人注意。
  毕竟世道再怎样艰辛,有钱人家的日子照样还是要过下去的,差遣佣人出门买东西十分常见,不会启人疑窦。
  换下了小羊皮拖鞋,穿上圆口黑面儿布鞋,将稍微长了些的头发绾起来,以黑色别针卡住,拎上篮子,里头装着小奶锅,明珍出了门。
  离家不远的弄堂口,那个小点心摊竟然还在,每日里卖柴板馄饨豆腐脑芝麻糊等。
  明珍犹豫了一下,掏钱买了两碗芝麻糊,盛在小奶锅里,往回走。
  回程,不过一点点路,明珍始终觉得有视线盯在自己背上。
  明珍心中一惊。
  自己一副佣人打扮,又只买了点心,并不多做耽搁,怎么竟被人盯上了?
  明珍回头,左右看了一眼,又不见什么人,心中惊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忽然背后便有一股力气撞了过来,随后拽住了明珍挽在臂弯里的篮子就跑。
  明珍不知恁地,便放下心来,眼明手快,一把攫住了那只拽了篮子就想跑的脏污小手。
  那脏污小手的主人也不呼叫,只是胡乱踢打,想从明珍手里挣脱出去。
  明珍被踢了两脚,生疼生疼,却不放手,只柔了声音,对那小孩子说:“我不会打你,你别怕。你是想吃东西吗?”
  那浑身上下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孩子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戒惧地望着明珍,可是终于不再踢打。
  明珍感觉手下那瘦骨嶙峋的胳膊,心中微微一酸,蹲下来,与那孩子对视。
  孩子大约六七岁样子,可是,明珍猜想,也许不只六七岁,吃得不好,在外头饥一顿饱一顿,日复一日地流浪,使得他生长得过于矮小。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哪里捡来的,破破烂烂,充满了一股刺鼻的怪味儿,短短的头发纠结在一处,油腻得吓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积满了污垢,让人望而却步。
  “你饿了,想吃东西?”明珍又问了一遍。
  那孩子见明珍并不追打叱骂,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明珍想了想,站直了身子,“你且等一等。”
  那孩子不明所以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明珍又返回点心摊去,买了一碗豆腐脑过来,递到他的眼前。
  “你吃罢。记得,下次不可以抢人东西了。”明珍本想摸一摸这孩子的脑袋,可是,实在太脏,让人无从下手。“快点吃罢。”
  小孩儿埋头唏哩呼噜将一碗豆腐脑很快吃个精光,犹不肯放过最后一点一滴,伸出舌头,将碗底舔个干净。
  明珍看着小孩儿的吃相,有些想笑,更多的却是辛酸。
  想自己小时,什么山珍海味不曾吃过?哪里将一碗豆腐脑放在眼里过?
  可是,于这个孩子,却仿佛是最美味的珍馐一般。
  明珍接过空碗,还回柴板馄饨摊儿,对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儿说,“快走罢。”
  那孩子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明珍身后,直到明珍进了门,还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了。
  明珍并不晓得那孩子在外头徘徊了许久,进了门,换回自己的衣服,将还温热着的芝麻糊舀出一小碗来,端上楼,送到婆婆房间。
  纪母闻见芝麻糊的香味儿,望向门口,看见端着芝麻糊的明珍,原本一亮的眼睛,转向了房间另一角。
  明珍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将盛有芝麻糊的小碗交到公公手里。
  “爹爹,我下去做事。您和母亲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
  等明珍走出房间,纪母才将视线落回到芝麻糊上。
  纪方瞿暗暗一笑,也不去戳穿老妻,免得伊恼羞成怒。
  喂老妻一口一口地,竟也吃掉了一小碗芝麻糊。
  纪母喝了口水,漱了漱口,重又躺回床上。
  “是一个好孩子,是不是?”过了一会儿,纪父微笑着问纪母。
  纪母“哼”地一声,别过头去。
  “你看你一句话,那孩子就出去替你买东西去了。”纪父替妻子整一整枕头,“如今外头这么乱,你不放心我出去给你买东西,难道就放心媳妇儿出去?”
  纪母不语,头仍别着,只是心却已经有些软了。
  “你不看在明珍的份儿上,也看在儿子的面儿上,对明珍好一些。”纪方瞿吻一吻妻子的额角。“当初你进门时,公婆为难过你没有?”
  “怎么没有?!”纪母几乎跳起来,“因为我几年没有生养,他们甚至张罗要替你纳妾!”
  纪母想起那时的辛酸,当场便落下泪来。
  纪父叹息,展臂拥抱妻子,“是,你当日受过些委屈,可是我毕竟没有听他们的,不是么?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快活。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想想明珍,你若不喜,她心中怎么能开心?她不开心,儿子又怎么能开心?”
  纪母沉默良久,终于也叹息一声,“我试一试看。”
  这一日,殊良自药房里回来,蓦然便发觉家中气氛似有所好转。
  母亲虽然仍没有给明珍好脸色看,可是,到底冷言冷语已少了很多。
  殊良疑惑地望向明珍,明珍只是一径微笑。

  第八十章 孤岛岁月(3)

  再艰难,日子也始终要过下去。
  被日占区包围着的法租界与部分公共租界,畸形地繁荣着,夜夜笙歌,灯红酒绿。
  明珍安心做纪太太,料理家中事务。
  纪母这两三年,虽然仍对明珍颇有微词,但到底不似明珍刚进门时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明珍的日脚较之初进门时,好过了许多。
  家中最大的变化,不过是明珍收留了那个脏得看不出原来面目的孩子。
  两年前,明珍天天出门为公婆丈夫买点心,没过多久,殊良发现妻子买的点心,留给她自己的那一份,总是比之往日少了许多。
  殊良担心明珍为了节省家用,刻薄了她自己,明珍却笑着说,只是胃口不开,并不是刻薄自己。
  殊良到底不放心,一日早晨,寻了借口,出门跟在明珍身后。
  殊良不料自己会看见这样一幕:明珍买了点心,分了一些,于那个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孩子,看着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继续往回走。
  如是几日,殊良再看不下去,在明珍准备将手里的麻球递给那孩子时,轻轻攫住了明珍的手腕。
  明珍一惊,抬头看见殊良朝她淡淡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再看那孩子,虽然一脸惊惶,可是却没有跑开,只是有些慎戒地握紧了一双小手。
  殊良拉着明珍往回走,那孩子犹豫了一下,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太危险了,明珍。”殊良接过明珍手里的篮子,挽住了妻子的手臂,“你接济这孩子吃食多久了?”
  明珍微赧,“大半个月了已经。”
  大半个月?!生平第一次,殊良瞪了爱妻一眼。
  “你知道这孩子的底细么?就怎么贸然阶级他,万一他不怀好意如何是好?”见明珍略略扬眉的表情,殊良太息,“这是没有出什么事来。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他动了什么歹念,我怕你吃亏受伤。”
  明珍以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身后保持着几步距离跟着他们的孩子,心下恻然。
  就是每个人都带着防人之心,那孩子才落到无处可去,流浪街头的窘境。
  “我只是给他点吃的。那孩子并不贪心,给完了他,也从没有开口再要过。”明珍总觉得那孩子尾随她,并不是要伤害她,而是——保护她。
  也或者只是她想得太多罢了。
  殊良无力叹息,只是将头轻轻抵在妻子肩膀上片刻,“别教我担心,明珍。”
  少年已经长高长大成为男人,喉结突出,胡髭茂盛,高大挺拔,英俊无匹。每日早晨在镜子前头,取出圆刷,沾满了肥皂泡沫,均匀涂在两腮下颚,然后以剃刀将新生的胡茬剃去,那时的背影,已完全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可是此时靠在爱人肩上的,却仍是那个担心不被明珍接受,害怕失去明珍的男孩子。
  明珍愣了一愣,缓缓伸手,摸了摸殊良的头顶。
  “好的,殊良。”
  次日便换成殊良出门去买早点,为此纪母大是埋怨了明珍一顿。
  反是纪父不以为然,只叫儿子快去快回。
  殊良也碰见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见不是明珍,而是殊良,眼里流露出失望的颜色里。
  殊良一笑,买了点心往回走。
  回到家里,明珍迎上来,接过殊良手里的点心,转进厨房去,分盛进碗碟之中。看见点心的数量,明珍已经知道,殊良并没有分给那孩子一口。
  如此几日,明珍虽然脸上微笑,可是眼中的郁色却渐渐深了起来。
  外头十二月的天气,夜里已经十分寒冷,那孩子不知道睡在何处?有没有吃过东西?如果捱不得饿,去偷去抢,被人抓住了,可怎么啊?晚上睡下了,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终于还是殊良向明珍投降,按住了妻子,“你好好睡,不然明天我还不给那孩子东西吃。”
  总算换来明珍的一笑,安心睡去。
  到了第二天,殊良陪了明珍一起去买早点,却没有看见那个孩子。
  明珍向点心摊老板打听,老板朝不远处街角瞥了一眼。
  明珍及目望去,只看见一个小小身影,蜷做一团,躲在一处台阶的转角下。
  明珍要了一碗小馄饨端过去,摇醒了那孩子。
  孩子见了眼前的馄饨,先是一愣,继而眼里绽放出了光彩,看了看明珍,直到明珍点头,才接过碗去,唏哩胡噜,将一碗小馄饨统统吃下肚去。
  这时殊良走了过来,同明珍一起,看着孩子。
  那孩子眼里又升起慎戒的光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殊良淡声说。
  那孩子盯着殊良,不动不语。
  “内人心底善良,看你年纪小,不忍见你饥一顿饱一顿,总给你吃一点儿。”殊良按住了明珍的肩膀,示意明珍先让他说完。“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我看你这孩子也算本分,并没有对内人起过什么歹意,不然是决不会再让内人来给你吃食的。”
  那孩子看向明珍时,眼里升起些许暖意。
  “不如这样罢,我管你一日三餐,给你一个睡觉的地方,听我说完——”殊良扬手,示意他后头还有条件,“你必须做力所能及的家务,不能给内人添麻烦,对家里的老爷和老夫人要有礼貌,要听话,手脚要干净。”
  那孩子不是不犹豫的,可是明珍却微笑着,起身,轻轻依偎进殊良的怀里,“谢谢你,殊良。”
  就这样,明珍收留了这个孩子,带回家去,在公公婆婆诧异的注视中,把这孩子送进浴室去,洗个干净,穿上衣服带出来。
  这才将这孩子的面目看清楚了,竟是个极清秀的女孩子,自称“沈家妹”。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伊的真名,也没有人打算去证实。
  纪母是反应最激烈的。
  “谁晓得伊是什么来路啊?万一趁我们睡觉,卷了东西跑掉怎么办啊?”
  “身上有没有虱子啊?会不会传给我们啊?”
  “伊醌了阿里啊?(她睡在哪里啊)”
  “伊能做什么啊?”
  明珍一一答复了婆婆的疑问,安抚了老人,才带着沈家妹回到楼上,两人合力将隔临的一个小杂务间整理出来。
  “阿妹你以后就睡在这里,我会教你做家务,如果碰见爷爷奶奶,嘴巴要甜,万一他们觉得你做错了什么,一定不要顶嘴,知道么?”
  沈家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明珍就此将沈家妹带在了身边,教她洗碗扫地晾衣服。小女孩儿极聪明,一教就会。
  此时此刻,明珍还不知道,沈家妹在纪家,一留就是六十多年,即使在战火蔓延,举家逃难的时候,沈家妹也始终不离明珍的左右。

  第八十一章 孤岛岁月(4)

  一九四一年,春衫已老,夏衣微薄的时候,明珍接到母亲柳茜云的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明珍正在厨房里准备下午点心。
  身量已经拔高了不少的沈家妹穿着白衫黑裤圆口布鞋走进厨房。
  “少奶奶,亲家太太打电话来了。”
  是母亲,明珍心下一喜。
  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明珍同母亲却格外亲近,总有讲不完的话,难得母亲主动打电话过来,想是有什么事的了。
  明珍将手在干净毛巾上拭了一拭,解下围裙,走到客厅里去。
  象牙白描花电话静静搁在茶几上,明珍走过去,坐在沙发一角,拿起电话来。
  “喂?”
  彼端传来柳茜云清晰的声音。
  “明珍,你礼拜五可有时间?”
  礼拜五——明珍想了一想,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日脚不过是一日过一日。
  “应是有的。”
  “我同你爹爹已经找好了房子,在法租界里,打算礼拜五前搬进去。”柳茜云的声音里有些许暖意,“乔迁之喜,就自家人小聚,你也来罢。”
  明珍听了,十分替父母高兴。
  当年外公去世,父亲母亲已经打算从宅子里搬出来,只是彼时正是最最混乱时候,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现款,又兼之二舅舅一家极力挽留,赁屋而居的计划便暂时搁置了。可是到了现在,承冼表哥都要同未婚妻完婚了,柳家的生意又早已渐渐恢复了旧日里的光景,二舅舅家时时要宴请名流富绅,便显得拥挤了。
  如今听母亲说已经找到了房子,明珍自然很是为家人欢喜。
  “嗯,我同殊良说一声。”
  挂了电话,明珍坐在沙发里略发了会儿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自己都已经近二十岁的人了。
  这中间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旧年过年的时候,有人打海外来,捎了信到柳家。信里夹了照片,竟然是小弟明耀与勖家一门的合照。照片里的柳明耀明显长高许多,也健壮不少,站在英俊的世钊身旁,不知恁地,竟仿佛是两兄弟般。
  明耀在信中说,在美利坚国一切均好,很得勖家照顾。白天上学,放学回来就在勖家开的古董店中帮忙。有高大洋童起先因他是华人,动辄欺负,他最初不敢叫勖家二老与世钊哥哥知道,后来倒是世钊发现他身上总是带着淤青,便叫他还手。
  “世钊哥说了,你尽管同他们动手,出了事情,哥哥在你身后。我同那几个洋童扭打了几次,竟不打不相识,成了好友。班级里再没有人敢欺负我。”
  明珍想象弟弟说这话的样子,心酸又好笑。
  信末有世钊的只言片语,只说一切皆安,请众人放心。
  一家人看了信,唏嘘不已。
  明珍知道,小外婆同母亲有时候会偷偷落泪,又思量着,假使当初她不那么倔强,而是同世钊一起去了海外,如今的光景是否会有所不同。
  只有明珍自己知道,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期间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三太太没了。
  三太太拎了一箱二十根金条同数目颇巨的现款,离开了柳家,原本已经同柳家没有干系。柳家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关照三太太。
  只是偶尔能从旁人的嘴里听说三太太迷上了唱戏,做了一个男旦的过房娘(干妈),每逢那戏子上台演出,都要送花篮、送匾、送银盾,替那男旦捧场送行头,制造声势。
  小外婆为此忧心忡忡。到底是一个养在深闺及十年的女子,如今只身在外,又有那么多钱财傍身,不知是福是祸。
  小外婆舒氏的忧心终是成了现实。
  三太太一日看了戏回家途中,被蒙面歹徒连刺数刀,被发现时早已气绝多时。坊间传闻,是三太太做为那男旦的过房娘,因另有富商太太看上了那男旦,同三太太别着苗头地捧那戏子的场,三太太一时胜出,风光无两,说了几句得意忘形的话出来,传到那富商太太的耳朵里去了。那富商太太原就是大亨的女儿,母亲娘家是本地流氓,身后颇有势力,哪里肯吃这样的亏?便暗地里叫人去修理三太太。不知是下了令,叫三太太没有活路,还是一时失手,总之断送了三太太一条性命。
  三太太因已出了柳家,又没有儿女在身边,巡捕房便已遭歹人抢劫袭击伤重而死草草结案。
  最后还是小外婆出面,领回了三太太的尸体,火化了,葬在柳直墓地所在的墓园里。
  明珍知道,小外婆有物伤其类的凄凉与悲哀。
  而那个三太太为之争风呷醋,断送一条性命的男旦,由始至终,没有露过面。三太太带出去的金条同巨款也下落不明,不知道是早已经被三太太挥霍一空,已或是被那男旦席卷而去。
  这成了无解之谜。
  明珍常常想,这大抵便是命罢。
  礼拜五,明珍早早与殊良说好了,下午将公公婆婆的晚饭都烧好了,备在焐扣当中,然后带着沈家妹一起回娘家。
  “路上当心。”殊良这样叮嘱妻子。
  明珍叫了出租车,带着沈家妹,出了门,报了地址。
  车子在路上缓缓行过,明珍望着车外一派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三步一茶楼五步一戏院的繁荣景象,心中却是荒凉的。
  在这繁荣以外,战火已烧遍了全中国,屠杀奸淫掳掠,即使不看不听,屏住呼吸,明珍也无法告诉自己,这一切没有发生。
  沈家妹同自己熟悉亲近了之后,才一点一点吐露她在逃进公共租界前的遭遇。当时日军占领上海后,便在城乡各处抢夺中国年轻女子,光天化日之下,剥掉她们的衣裳,在肩膀刺上号码作为标志,在她们身上发泄兽欲。那些女子多数都深以为耻,不敢逃跑。而她当时年纪还小,一路带她逃难的一个哥哥,拼命保护了她,甚至不惜剪去她一头长发,将她浑身涂抹得肮脏恶臭,让人见之则避,这才避免了那样耻辱的遭遇。
  沈家妹说起来的时候,浑身瑟瑟发抖。
  那样的记忆,明珍知道,恐怕永生难以磨灭。

  第八十二章 孤岛岁月(5)

  出租车在两旁种满了悬铃木的霞飞路上驶过,明珍托着腮望着树上那巴掌形状大而碧绿的叶子,在春末夏初的风里微微摇曳。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光影斑驳。
  人行道上有绅士淑女把臂而行,间或可以看见小巧的蕾丝遮阳伞优雅地擎在洋女戴了真丝手套的手里。洋女顾盼自若,风情无限。亦有上海女子,穿及膝的绣花旗袍,黑发烫成微微卷曲的式样,要么以别致的发卡别着,要么索性披在肩上,统统背影窈窕,身姿曼妙。
  同伊们相比,明珍身上的藕荷色素缎旗袍,便显得朴素太过,好在外头披了一件明珍自己勾结的珍珠灰小坎肩,繁复精致的花式,使得明珍的素色旗袍生出别样低调的华美来。
  沈家妹曾经极羡慕地摸着明珍织出来的毛衣说,“少奶奶的织工真好,拿到外头去,不晓得那些太太们要多么眼红呢。”
  明珍笑一笑,没过几日,也给沈家妹用家中的旧毛线织了件小坎肩,私底下悄悄交给沈家妹。“你穿在里头,不要让奶奶看见。”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结了秘密同盟似的,躲在角落里偷偷笑。
  纪母是极看不惯那些上海做派的小姐太太的,常在明珍跟前耳提面命,要明珍懂得做媳妇儿的规矩,不要跟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学,弄得中不中洋不洋的,画虎不成反类犬。
  明珍是上过新学的,未嫁之前,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又从未阻着她接受新思潮,所以总是不以为然。可毕竟是自己的婆婆,殊良的母亲,再不以为然,明珍还是将做姑娘时在娘家置办的美丽衣服,统统收进了五斗橱最下一层去了。
  才这样想着,出租车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后头一辆黑色轿车趋前,与明珍所乘的出租车并排停了下来。
  明珍的面孔正对着那辆轿车的车窗。
  一个男人的侧面映入了明珍的眼帘。
  浓密微卷的黑发,斜长飞扬的朗眉,狭长明亮的眼瞳,挺直的鼻梁同菲薄的嘴唇……
  除非化成灰,否则,明珍决不会错认。
  淮闵。
  明珍一声呼唤,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只为对面轿车中的淮闵,透过车窗,也看见了她。
  然后,淮闵做了一个明珍万万也想不到的动作——伸手,拉拢了车窗上的深色窗帘。
  明珍再迟钝,也晓得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淮闵不打算与故人叙旧,甚至是避之惟恐不及的。
  明珍心间有淡淡的感伤,想起那年徽州夜空里,绽放的美丽烟花,以及,那夜,有两个少年,愿意维护自己的心意。
  只是,现在,他们中一个漂洋过海,去国经年;一个,大抵是有什么苦衷,来去匆匆,不见故人。
  “少奶奶,少奶奶?!”沈家妹叫了两声,不见明珍回应,以手轻轻碰了碰明珍的手臂。
  明珍回过神来,“什么事?”
  “我们到了。”沈家妹指了指幽寂马路旁的一处铁门。
  “哦。”明珍点了点头,看着沈家妹付了车资,两人一起下了车。
  明珍抬头望着眼前的建筑,这一幢红砖房子,绿树环抱,鲜花掩映,幽静雅致。南面的红砖墙上,爬满了藤蔓柔韧的常春藤,绿意盎然。
  明珍一见,便喜欢上了这里的环境。
  沈家妹上前去,按响了门铃,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少女翩跹如蝴蝶般跑了过来,拉开了一角铁门,放明珍与沈家妹进门。
  还没等明珍开口,那少女便猛地扑进了明珍的怀里,“姐姐姐姐”地叫。
  明珍笑了起来,摸了摸少女的头顶,“这么大人了,还跟姐姐撒娇。”
  少女正是柳明珠,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婀娜娉婷,仿佛当年的柳明珍。
  明珍与妹妹手挽着手,一起朝里头走去。
  “爹爹姆妈小外婆奶妈已经念叨不知道多少次了,说明珍怎么还不来。”明珠笑着半挂在姐姐明珍臂弯里,“恨不得缩地成寸。”
  明珍笑起来,“有你这样说爹爹姆妈的么?”
  两姐妹都已经学会了上海话,只是偶尔会露出一点点徽州的乡音来。
  只有这样的时候,她们才会想起,以前徽州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来。
  两姐妹走进门去,客厅里许望俨柳茜云已经等得望眼欲穿。
  虽然女儿并没有嫁到外地去,可是到底是人家媳妇儿了,没有动辄回娘家的道理,想见上一面,总要寻了理由才能成行。
  一家人围住明珍,询问明珍最近生活可好,殊良待她是否体贴?公婆相处可还融洽?
  许望俨微笑,明珍回家,总是教人格外高兴的一件事。
  明珍与家人一起吃过晚饭,坐在客厅里闲叙,听说承冼表哥与火柴大王的女儿订了婚,只等夏末天气微微凉快点的时候完婚。又听说不少青年才俊向明珠发起了追求,轮番地邀请明珠出门听戏看电影,花与礼物更是才常有常新,从不间断。
  大弟明辉如今也已是英俊少年,在天理会办的男校里读书,成绩名列前茅,据说学校打算交换他去英国学习。
  明珍边听边微笑,心里十分高兴,只是难免心里会浮上“要是明耀也在就好了”的淡淡遗憾,转瞬即逝。
  待到客厅里的落地钟发出八声悠扬钟声,明珍不舍地起身,同双亲弟妹与小外婆和奶妈告辞。
  “下次禀明了公婆,再来。”柳茜云拉住女儿的手,轻轻说。
  明珍点了点头,带了沈家妹,出了门。
  明辉已经替姐姐在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目送姐姐上车,一家人才返回屋里去。
  明珍上了车,和沈家妹坐在车里,回身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红砖房子,心中恋恋不舍。
  过了一会儿,沈家妹疑惑地碰了碰明珍,轻声在明珍耳边道:“少奶奶,这——好象不是回家的路。”
  这样一说,明珍也发觉,司机走的,并不是她们来时的那条路。
  “司机先生,你走错路了。”
  那司机戴着鸭舌帽,长了一副大胡子,听见明珍这样说,竟微微一笑。
  “我知道。”
  明珍如遭雷殛。这把声音,这把声音——
  叶淮闵自后视镜里看见明珍怔愕的表情,心中块垒,竟似消除了大半。
  “我有事请你帮忙。”淮闵不打算同明珍兜圈子。当年在徽州火车站,自己在明珍眼皮底下,逃脱伪军的追捕,明珍镇定自若,没有泄露一点点他的形迹,他就已经知道,柳明珍是一个可以担得起他的托付的女子。
  “我想请你替我到罗森堡药房,给大卫传个口信。”淮闵压低了声音说。
  “好的。”明珍问也不问,便答应了下来。
  倒是淮闵,有些歉疚,“我此次回来,不能久留,租界里也到处是日本特务……”
  淮闵苦笑,他不怕牺牲,他只怕完不成上级交代的任务,有负所托。
  明珍轻轻摇头,示意淮闵不用多说什么。
  “你——一切可好?”淮闵终是没有忍住,还是问了。
  明珍微笑点头,“你呢,淮闵?”
  “我也很好。”
  两人再不说什么,淮闵踩足了油门,送明珍回到公共租界内纪家的宅院门前。
  明珍二人下了车,淮闵便驱车绝尘而去。
  淮闵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多做停留,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也害了明珍。
  可是,淮闵再想不出其他可以信任的人。
  淮闵望着后视镜里,明珍越来越小,渐至消失的身影,轻轻叹息。
  这一次,也许便是永别。
  谁知道呢?
  就像是父亲,当年将他赶出了叶家。
  谁料,一别,就是死诀。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向徽州发起全面进攻,父亲身在徽州,带领数百亲兵,与驻守徽州的国民党第二十三集团军将士,殊死抵抗日本侵略者,最终寡不敌众,举枪自戕,以死殉国。时年不过四十八岁。
  得知父亲死讯时,他正在为前线将士筹措药品物资,听闻父亲死讯,只能咬碎刚牙,含泪继续完成上级交付予他的任务。
  他能慰籍父亲在天英灵的,只有完成父亲遗留下来的,未竞的事业。
  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再见明珍一次。
  淮闵闭了闭眼睛,然后在夜色里,与明珍的所在,背道而驰。

  第八十三章 孤岛岁月(6)

  这几日明珍心绪不宁,总觉得要出事似的,连殊良都有所察觉。
  晚间吃过饭,伺候公婆休息,明珍回到房间里,殊良拉住明珍的手,将明珍按坐在床上,“我去给你倒水。”
  殊良在明珍耳边悄声说,顺便在妻子脸上偷香。
  明珍摇头,万一又让婆婆知道殊良伺候自己,难免又要吃婆婆的排头。
  殊良啄吻明珍耳垂,“我这趟一定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明珍被殊良喷在颈侧的热气惹得发痒,想笑又不能笑出声来,只好缩着头颈咬着嘴唇,任殊良胡来。
  直闹得明珍气喘吁吁,殊良才放过她,进浴室里,给明珍筹水去。
  等到殊良端着一盆洗漱用的水回到房间里,却发现明珍已经捱在床头,睡着了。
  殊良摇头失笑,轻轻将手里的铜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擦干净手,上前替明珍脱了鞋,款去外衣,抱着明珍躺在床上。
  明珍睡得并不塌实,眉心微微拧着,仿佛忧心忡忡的样子。
  殊良以手指抚摩明珍的眉心,想抹去伊眉间的淡淡郁色,却是徒劳。
  明珍,你到底为什么不快活?殊良无声地问躺在怀中睡去的妻子。为什么眼下的青痕这样浓重?为什么那么渴睡,却总仿佛睡不醒?难道是我不在家时,母亲又为难你了么?
  殊良知道自己不能去质问母亲,这只会使得母亲变本加厉。原以为有了沈家妹帮衬着明珍,明珍不至于那么辛苦,然则奈何母亲总能想出其他旁的花头精来,增加明珍的负担。
  殊良吻一吻明珍的额头,寻思着,怎样能教明珍放松一日。
  殊良想要的机会很快便来了。
  徽剧大家杨彩云到上海来,在永乐戏院演出,只演三场,盛况空前,一票难求。恰巧纪家药房的一位客人为感谢济药之恩,送了两张票给殊良。
  殊良便将戏票奉到父亲母亲跟前,“母亲,这是杨彩云女驸马的戏票,我知道当年您在徽州时,最喜欢看伊的戏,您可以同父亲去听听戏。”
  纪母自是心动。假姿假言地推却了片刻,便接下了戏票。
  到了当看戏当天,纪母嘱咐明珍,要将一床夏天盖的薄被翻好,另将春衣洗了,晾到院子里去滴水。
  明珍点头应下了,晓得婆婆是不会让自己轻松片刻的。
  等父亲母亲双双上车走了,殊良自楼上下来,拉住明珍的手,“这些你先放一放,我们出去逛街。”
  明珍极无奈地脱开手,“母亲回来,看见我没有把事情做妥,要不开心的。”
  “少奶奶,你和少爷去逛街,这里有我!”沈家妹接过明珍手里的脏衣服篮子。
  “沈妈会告诉母亲的。”明珍知道,在这个家里,沈妈就是婆婆的眼线密探,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沈妈忠实地报告给婆婆。
  “我已经同沈妈说过了,假使让母亲知道我们出门去了,我自有办法把她送到徽州养老去。”殊良狡黠一笑。
  “少奶奶,去罢,去罢。”沈家妹也极力鼓动明珍。
  明珍心间一动,思及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去替淮闵传话,终是一咬牙,点了点头。
  两夫妻换了衣服出来,外间天光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霓虹灯已经渐次亮起,将十里洋场映得如同一座童话里才有的城堡。可是这城堡的内里,仅仅是一派浮华与醉生梦死。
  明珍与殊良携手沿着马路散步,殊良小心地护着明珍,不教明珍被来往行人车辆擦撞。
  明珍内心万分紧张,整个胃部纠结如同乱麻。
  明珍不想让殊良同她一起涉险,可是又一时找不到借口支开殊良片刻。
  旧年三月,日本人网络了一批如丁默邨、李士群之流的汪伪特务,在上海极斯菲尔路(今万航渡路)七十六号建立了直属日本大本营指挥的特务机关(后划归日本在上海的特务机关——“梅”)。①
  之后,恐怖暗杀,便屡屡发生。如以“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名义,向各家抗日报刊的主持人、编辑、记者分别投寄恐吓信,声言如冥顽不灵,依然抗日,即缺席判以死刑。《大美晚报》副刊《夜光》编辑朱惺公在接到恐吓信后,立即在《夜光》上发表了公开信《将被“国法” 宣判“死刑” 者之自供》,指斥恐吓信为绑票式之“判决书”,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警告敌伪:“贵‘部’即能杀余一人,其如中国尚有四万万五千万人何!” 一九三九年八月,日伪特务暗杀了朱惺公。②
  类似事件,屡见不鲜。
  明珍身处公共租界,虽未曾亲历日军的种种恶行,可是报纸与电台,口耳相传,日本人再往自己脸上贴所谓“共荣”的标签,也堵不了悠悠众口。更遮盖不了国人的眼睛。
  明珍知道特务在租界内也猖獗活动,刺杀抗日活动者。她当日答应了淮闵,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帮助淮闵,他就不得不冒险亲去,很可能就此落在日本人手中。而她,不过是一个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太太,走进走出,不太容易引起怀疑。
  即使如此,明珍也不愿意教殊良知道。
  万一事发,殊良一无所知,是最最安全的。
  渐渐走近纪家药房,明珍倏忽眼睛一亮。
  “殊良,我走不动了,你去替我买一支棒冰可好?”明珍指了指不远处卖冰棒的小贩。“我想吃奶油棒冰。”
  殊良点了点头,明珍近来胃口不佳,许是疰夏的缘故,偶尔吃跟冰棒,也是好的。
  殊良穿过了马路,朝对面卖冰棒的小贩走了过去。
  明珍暗暗吸了口气,走进了罗森堡西药房去。
  药房的布置,同三年前,她最后一次来时,并无二致。
  听见门声,有人自柜台内站起身来,看见明珍,那人微微一怔,不是不意外的。
  “明珍。”大卫8226;罗森伯格转出柜台,走向明珍,“你怎么来了?”
  明珍嫁为人妇,他就再不曾见过她。听说中国女子嫁了人后,规矩是极多的,不可以同异性单独相处,或者有太过亲密的接触。不料,三年之后,他们又见面了。
  “我时间不多,大卫。”明珍趋近大卫8226;罗森伯格,“附耳过来。”
  大卫8226;罗森伯格微不可觉地皱眉,还是依言凑近明珍,听见明珍唇间极低地说出一句话来。
  听完,明珍与大卫同时撤身,拉开彼此的距离。
  大卫眉头拧得更紧。“以后不要冒险,明珍。”
  他知道现在外头特务活动猖獗,不是万不得以,淮闵不会以这种方式传递信息,可是,怎么可以是明珍?
  怎么可以让明珍涉进如此危险的事当中?
  他们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但——明珍不是!
  明珍点点头,再不多说什么,转身走出大卫的药房。
  一出门,明珍就看见殊良执着两根奶油棒冰站在门前。
  看到明珍出来,殊良一支递给明珍,什么也没有问。
  明珍伸出手去接棒冰,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捏出一手心汗来。
  “想回家了么?”殊良挽起明珍。
  明珍点点头,她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浑身发抖,若不是殊良挽着她,明珍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回家去。
  冰凉的棒冰拿在手里,浓郁的奶油味儿,惹得明珍一阵反胃。强忍到回家,明珍再也隐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得翻江倒海,随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注①:引自中国历史抗日战争史料。
  注②:转引自张之华主编:《中国新闻事业史文选》(公元724~1995)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6页。略有改动。

  第八十四章 片刻幸福(1)

  明珍昏睡了多时,才缓缓自无边的迷雾中醒来。
  明珍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未似此刻这般疲惫,只想长睡,再不醒来。
  哪怕当年躲在家中的地窖里,周身一派黑暗的时候,明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要不是她身在迷雾当中,总是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来来去去,惹得她不胜其烦,她恐怕还要睡下去。
  明珍的眼睛要过一会儿,才能适应室内的光线,一手撑着床板,想起身看看时间,可是,另一只手上,传来温热的力量,轻轻按住了她。
  “伊醌醒了(她睡醒了)。妳声音轻点(你们声音轻些)。”耳畔有低低的声音。
  明珍循声望去,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丈夫殊良的侧影。
  “殊——良?”明珍迟疑,好象余光里,公公婆婆也在自己的房间似的。
  “你躺着,明珍,有什么事,尽管说,我去替你做。”殊良握着明珍的手不放。
  “是啊,明珍,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人去做,他们要是敢怠慢你,你只管告诉我。”婆婆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明珍微怔。
  几时婆婆肯由得她去吩咐下人了?
  如果不是有了沈家妹,家里一应大小事务,从来都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老妈子沈妈完全是那摩温,只管监视她,打她的小报告。
  公公纪方瞿在一旁点了点头,“明珍,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叫家妹替你做。”
  明珍糊涂了,望向殊良。
  怎么她一觉醒来,家里人个个都古里古怪的?
  殊良看见明珍一脸茫然不解,倏忽想起竟没人同明珍说过原因,便个个只管教明珍好好休息,忍不住心中喜悦,执起明珍的手,也顾不得父母就在身旁,就轻轻凑到唇边吻了又吻。
  明珍大臊,想抽回自己的手,殊良这是怎么了?
  “明珍,我们有宝宝了!”殊良哪里肯放开明珍的手?自是抓得紧紧的,“我探过你的脉象了,是喜脉。我怕自己诊错了,等父亲回来,又请父亲给你搭了脉,果然是喜脉!”
  喜脉?!
  明珍要愣一愣,才方体味出这两个字的含义,忍不住轻轻垂下眼睫,望向自己盖在薄被之下的小腹位置——竟然要做母亲了么?
  “明天还要请大夫再来看一看,我才放心。”纪母坐到床脚,示意丈夫儿子先回避一下。
  殊良还不放心,却被父亲纪方瞿拖了出去。
  “父亲——”
  “你放心,如今明珍肚子里有了我们纪家的骨肉,你母亲为了媳妇儿肚子里的孙子,也不会为难明珍的。”纪方瞿哪里会不晓得儿子心里的想法,按住了殊良的肩膀,淡笑,“她自会好好待明珍,你且放宽心。”
  那边厢纪家父子下楼去了,这边厢纪母则拉着明珍的手,殷殷叮嘱。
  “明珍,你如今有了身孕,坐卧行止,都是有讲究的,千万不要平白地犯了忌讳。爬高摸低这种事以后就都交给下人去做,重的东西是万万不能拎的。也不能吃凉冷的东西,免得将来孩子生出来下巴抖,流口水。辛辣的东西自然也是不能吃的,否则孩子生下来要得瘌痢的……”纪母絮絮叨叨,仿佛想把所有知道的都一次告诉给明珍似的,“……两夫妻也不能睡在一起,要不然以后孩子要烂嘴角……”
  明珍听到这里,面孔已是红得不能再红。
  两夫妻之间的事,再私密不过,忽然听得婆婆同她讲这些,明珍羞窘不已。
  纪母好似没有注意到明珍的尴尬,只管继续唠叨,“我让殊良搬到隔壁去住,免得他打呼噜翻身或者起夜吵了你休息。晚上叫沈妈过来陪你,万一你要喝个水起个夜什么的,你就叫沈妈起身。沈妈当年在我孕中伺候得十分仔细,由她陪着你我也比较放心……”
  “——谢谢母亲。”明珍其实一万个甚至十万个不喜沈妈,可这是婆婆的一片好心,明珍无法拒绝。再者她以前见过母亲孕中的样子,动辄便要去小解,夜里亦然,假使殊良与她同房,只怕晚上是睡不塌实的,白天又要到药房去上班,明珍也担心殊良的身体吃不消。
  等殊良从楼下回到楼上自己房间,愕然发现,不过是一歇工夫,他的被子枕头日常衣物,竟然都被送到隔邻的房间里去了,而老妈子沈妈则在他和明珍的房间里搭了一张脚床,分明是打算睡在这里的样子。
  “母亲?”
  殊良不解。
  纪母又将免他打扰明珍休息的理由抬了出来,殊良再不满,也只好妥协。
  临出卧室前,殊良朝明珍霎眼睛:等过几天,母亲没有这样激动了,我再找个理由搬回来。
  明珍看得骇笑。
  转日,明珍在老时间自然醒来,准备起身去替公婆丈夫准备早点,睡在脚床上的沈妈听见动静,立刻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时间,便出声唤住了明珍。
  “少奶奶,夫人吩咐过了,您现在有孕在身,不用早起。那些事让沈家妹做罢。”
  明珍不好违背了婆婆的意思,又躺下身去。
  这样轻松的日子,竟是婚后头一遭,明珍反而十分不适应。
  等吃过早饭,近午的时候,沈家妹开门,延明珍的双亲进来,然后一溜小跑来到客厅里,“少奶奶,亲家老爷夫人来了。”
  父亲母亲来了?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果然,许望俨与柳茜云相偕前来,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先与纪家二老寒暄片刻,这才同女儿坐在一处。
  柳茜云拉着明珍的手上下打量,眼下还看不出有了身子,明珍看起来十分清瘦。
  “母亲——”明珍眼眶湿润起来,到底母女连心,她能感觉到母亲心中对她的疼惜。
  柳茜云赶紧抽出手绢,按了按明珍的眼角,“万万不能流眼泪的,否则以后要做下毛病的。高兴了就多笑一笑,孩子以后也爱笑。”
  “殊良告诉您和父亲的?”明珍在婆婆跟前,不敢同母亲太亲昵,只握着母亲的手不放。
  柳茜云点点头,“你婆婆说了,叫你只管安心养胎,家里一切事务都有人打理。你若看着忙不过来,就给家里捎个信,我叫奶妈过来给你搭把手。”
  “谢谢母亲。”明珍再说不出别的来。
  许望俨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打了圆场,免得妻女当场落泪,叫夫家人不快。
  “明珍有什么事不懂的,多与婆婆请教。婆婆是过来人,一定能为你消解疑虑。”
  “是,父亲。”明珍微笑。
  “亲家翁真是太客气了。”纪母闻言也笑得极灿烂。
  客厅里的气氛从未有过地融洽起来。

  第八十五章 片刻幸福(2)

  一九四零年的夏天,格外的燠热,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无,只余鸣蝉在树梢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教闻者心情格外地烦躁。
  明珍自两个月开始孕吐,连一点点油星子味儿都闻不得,几乎吃什么便吐什么,整整三个月,明珍都在吃了吐吐了吃随后继续吐的痛苦中度过。到得身怀六甲时,明珍非但没有胖起来,反而消瘦了下去。一只肚皮尖尖地,也不甚明显,打身后望过去,几乎难以发觉。
  殊良为此急得几乎要拿自己的头去撞墙。
  明珍的婆婆倒是十分高兴的样子,总一个人望着明珍的背影神秘地笑。
  “母亲,明珍都这副样子了,您还笑得出来!”殊良偶然见到母亲的笑容,大是气恼。
  纪母也不解释,只是拍拍儿子的胳膊,“女人家的事,你懂什么?!明珍没事,你别在中间掺和。”
  殊良气苦。
  纪方瞿也来安慰儿子,“你别焦心,女人怀孕,总归是辛苦的,所以为人要对母亲好一些才对。明珍的反应确是较之常人激烈些,不过总会过去的。”
  殊良仍是不放心,上班时也常常心不在焉。
  药房里的老医生看见少东家一副愁眉不展,时喜时忧的表情,忍不住问,“少东家,少奶奶有孕,您怎么忧色反深啊?”
  殊良太息,将妻子呕吐不止,日间消瘦的事说了一遍。
  老先生笑了起来。
  “怎么先生您也笑我?”殊良几乎要拿眼睛瞪老先生了。
  老先生笑了一会儿,方收住笑,拍了拍殊良的后背,“我当少东家为什么发愁,原来就为了这事啊?!早说就好了,我有办法。”
  “真的?”殊良眼睛倏忽一亮,仿佛夜晚明光大作的星。
  老先生暗暗点了点头。少东家虽然同少奶奶是少年夫妻,少奶奶还是个大娘子,但少东家倒真是对少奶奶体贴入微,事事将伊放在心上呢。少奶奶倒是个有福气的。
  “少东家你记一记。”
  “好的好的。”殊良连忙扯过药房帐台上的宣纸毛笔,做洗耳恭听状。
  “陈皮生姜各一钱,红糖三钱,以两大碗水煎之两铺,代水饮,即止。”
  殊良认认真真地将老先生说的,记在了纸上,又问了诸如“是嫩姜还是老姜,是冷饮还是热饮”之类的细节问题。
  老先生嘉许,这孩子其实是块学医的料子,可惜生在商贾之家,虽然因着好奇,颇有涉猎,到底不如真正从师学医来得功底深厚。否则这点小事,也不会急得他满脸郁色了。
  殊良回到家里,立刻进了厨房,找齐了所需的用料,七手八脚将灶膛里塞好了蜂窝煤,准备点火。奈何点了半天,厨房里弄得乌烟瘴气的,也没见火苗蹿起来。
  沈家妹循着烟味儿走进厨房,只看见少爷蹲在炉灶跟前,两眼熏得发红,一臂抵在口鼻前头,一臂伸得直直的,往灶膛里送火柴的样子,想笑,又不敢,赶紧上前去,拿过那根已经快燎着少爷手指的火柴,甩了甩,熄灭了扔在灶膛里。
  “少爷,生火不是格恁生的(烧火不是这样烧的)。”
  殊良恨恨地望了一眼炉灶,最后还是没奈何地站起身来。
  “少爷侬去揩揩面,格达我来弄(少爷你去擦擦脸,这里我来弄)。”沈家妹哄小鸡似地把殊良往外轰。
  “我看你把火生着了,我再去洗脸。”殊良固执地不肯走开。
  沈家妹叹息,弯下腰来,先将塞满了灶膛的蜂窝煤统统拿火钳移出来,掏空了灶膛,自一旁的小竹筐里取出已经劈好的柴板,支在灶膛里,下头放一点旧报纸,拿火柴一点,那火头“蓬”地燃了起来。等柴板烧旺了,木头发出暗暗的红色来,她才用火钳夹着煤饼垒在烧旺了木头上,取过小扇子来,慢条斯理地扇啊扇啊,眼见那煤饼一点点烧着,暗红暗红地。
  殊良赶忙取过一只钢精锅子,把洗干净了的陈皮生姜连同红糖一起放进锅子里,接了两大碗水,盖上盖子,坐在炉灶上。
  “家妹,替我小心看着,别叫水扑出来。”殊良临去擦脸前,不望叮嘱。
  “晓得叻,少爷——”沈家妹忍不住拖长了声音。
  殊良上楼,先回自己房间换下沾满了煤烟味儿的衣物,扔进浴室里的篮子里,用冷水扑了扑脸,又冲了冲头发,把一头一脸的味道也洗干净了,换了居家衣服,推开隔邻明珍的门。
  明珍正在午睡,朝左侧躺着,背对着门口。
  殊良看不清妻子的脸,只能看见明珍的身体,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着,显然睡得颇沉。
  纪母与老妈子沈妈两人都在明珍房里,一人据着一张椅子,手里都拿着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女红。
  听见门声,两人俱抬起头来,看见殊良,不是不意外的。
  纪母将手指竖在嘴唇前头,示意噤声。
  殊良蹑足走到母亲跟前,看见她正在绣一个小孩儿肚兜儿。殊良看仔细了,那花纹竟是全身鳞甲,牛尾,狼蹄,龙头,独角,有仁兽之称的麒麟。
  殊良再不晓得徽州的民俗,也知道麒麟代表“天上麒麟儿,地上状元郎”的吉祥寓意。徽州民间倘使妇人多年不得生育,就会在龙灯经过时,送上封仪,请舞龙的师傅将龙身围绕妇人绕一圈,又缩短了龙身,请一男童坐骑其上,绕堂前一圈取“麒麟送子”之意。
  再看沈妈,手里绣的是一件妇人用的襦衣,花样是盛开的萱草。也是寓意长宜子孙的吉祥纹。
  “母亲,你们——”
  纪母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后压低了声音,“不能说,万万不能说,教观音知道你猜准了她老人家的心思,一个不喜,就换了。所以万万不能说。”
  殊良啼笑皆非,“那您别太累了,有事叫儿子服其劳。”
  纪母挥手赶走了殊良,随后同沈妈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继续默不作声地做女红。
  窗外的炎炎夏日,一点一点,向西,坠入了地平线下。
  就这样,又送走了一九四零年的一个燠热夏日。

  第八十六章 片刻幸福(3)

  不知是纪家纪仁堂里的老先生给的偏方确实灵验,亦或是明珍的孕吐实已到了结束的时候,在喝了三四天的陈皮生姜红糖水之后,明珍真的停止了孕吐。
  纪家上下,一时人人欢喜。
  纪母便开始张罗,要给明珍好好进补,将前几个月落下的,都补回去。
  老鸭汤鸽子汤水鱼汤……每日里不重样儿地给明珍换花样。
  奈何物无定味,适口者珍。
  在纪母眼里真是天上美味的,于明珍,却油腻得让人望之则避。
  明珍总不好拂了婆婆的美意,可是真真难以喝下去那么大碗大碗的补汤,强压着反胃,小口小口地往下咽。
  殊良最晓得妻子隐忍的性格,也最懂得明珍眼睫低垂,眉尖淡拢的不喜。
  殊良怕自己去同母亲说,母亲哪怕现在不以为忤,日后也要拿来指摘明珍,思来想去,找了一日,请纪仁堂里的老先生到家中,为明珍诊脉,也不详说,只说妻子胃口总也不开,汤水饭食用得总少。
  老先生望闻问切一番,开了一张日常饮食的单子,交给了殊良。
  “褚先生你看,明珍这是什么症候?”
  “如今暑意未消,天气干燥,少奶奶又在孕中,五内燥旺,不宜多进油腻,可以适当用些清肺去火的食物,如莲子百合绿豆百合汤,银耳枸杞羹一类的,每日当汤品或者点心用。水果蔬菜多进些温凉的,柚子文丹等俱是上上之选。”老先生一笑,安抚纪母,“东家放心,少奶奶脉象强而有力,平稳得很,不必担心。倘使方便,少奶奶也可以饭后在花园中走动片刻,有益日后生养。”
  送走了老先生,纪家当晚的菜式便换上了清淡爽口的三丝银芽,凉拌西瓜皮,糟溜鱼片和鸡毛菜豆腐汤。
  因之清脆爽口,明珍格外多吃了小半碗饭。
  纪母不免又上上下下暗暗打量明珍。
  等到饭后吃过水果,殊良扶着明珍到花园当中散步去,纪母便拉住丈夫,两人坐在客厅中闲聊。
  “明珍同我当初怀殊良时,很是不一样。”纪母想起当时自己总算怀有身孕,公婆大喜过望,也是嘱咐自己不能摸高爬低,一应人等万万不可拍她的肩头,不可流泪等等禁忌,又说孕中酸男辣女,喜酸总归是要生儿子的。肚皮尖溜溜的,便是儿子,倘使是圆的,那一定就是女儿了。又如打后头望去,身量上不显得臃肿,看不出是孕妇的,那必定是儿子,反之就是女儿……林林总总,推测她肯定能生个麒麟子。
  彼时她日夜盼望,就是自己能生下麟儿,不教婆家失望。
  所幸也的确生下了殊良,在婆家的日脚一下子就好过了起来。
  如今看明珍,肚皮倒是尖溜溜的,背影也不显得臃肿,加之明珍本不喜辣,仿佛应该是个男胎无疑的了。
  然则,明珍也并不特别喜酸,又吐得格外凶。
  老人家说女儿同母亲是前世仇人,父子亦人,所以才托生来,这辈子要折磨父母。所以怀女儿的女子,会吐得格外凶些。
  这样一想,仿佛又是怀着个女儿。
  纪母思来想去,总不塌实。
  纪父看得发噱,轻拍老妻的手。
  “是男是女,都是殊良的孩子,我们的孙子。再则,即使是个女孩儿也无妨,殊良明珍到底还年轻……”
  “呸呸!”纪母赶紧打了纪父手背一下,示意丈夫一起呸两声,“瞎三话四!观音未闻!”
  纪方瞿便微笑起来。
  前尘俱往,现在这样——也很好。
  花园之中,明珍轻挽着丈夫的手,沿着花圃间的石子小径慢慢散步。
  殊良怕蚊虫叮咬了明珍,出来前,拿风油精和了一点点水,掸在明珍露在衣服外头的手臂脚背之上,清凉的薄荷脑的味道在晚风中一丝一缕地飘散开来。
  殊良手里执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替明珍驱敢傍晚出来觅食的蚊虫。
  花园的草丛之中,有鸣虫唧唧,蔷薇花开到极盛,粉色颜极而衰,带了一点点白。空气里有淡淡的蔷薇花香,并不刺鼻。
  “谢谢你,殊良。”明珍倚在殊良肩膀之上,轻轻道。
  “谢什么。”殊良只消一侧首,就能吻上妻子的头顶。
  “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明珍在殊良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倘使不去想外头纷飞的战火,这一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傻囡。”殊良再也忍不住,飞快地在明珍头顶吻一吻,“我既娶了你,就要叫你幸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何用你说个谢字?”
  明珍搂紧了殊良的手臂。
  这个男人呵。
  幸福的时光,从来易逝。
  转眼已是十月,明珍的表哥承冼迎娶了未婚妻沈依平。
  明珍挺着肚皮参加了婚礼。
  看见明珍出席,新郎新娘十分惊喜。
  新娘沈依平将明珍拉到一旁,两姑嫂喁喁私语。
  “明珍你圆润许多,也比从前妩媚许多。”沈依平一身大红嫁衣,绾着髻,鬓边别着宝石,两眼熠熠生辉,美丽得让人无法逼视。
  明珍略略一笑,打趣道,“哪里能比新娘子漂亮妩媚?”
  “明珍!”沈依平几乎要跺脚。
  “我从母亲处知道承冼表哥竟是同你订了婚,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明珍拉起依平的手来,“我们同学一场,当年要不是你们齐心合力,我恐怕已经掉下翠屏山的山涧去了……”
  “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还说它做什么。”依平掩住了明珍的嘴。
  明珍一笑,旧事便揭过不提。
  “如今你成了我的表嫂,我很是高兴。”明珍自手袋里取出一支簪子来,“这是我单送你的贺礼,祝你同承冼哥哥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依平接过那支和合银首簪,轻轻抱了一抱明珍,“明珍,我也祝你与殊良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两个女子格外地珍惜这一刻相聚,谁也不知道这变幻莫测的时代,在下一秒,将会把他们推向何方。

  第八十七章 片刻幸福(4)

  一九四一年的新年,就在明珍日益臃肿,渐渐不便行动的蹒跚步履中,一点点近了。
  即使是建筑在一片荒芜之上的孤岛,即使是整个国家都陷落于水深火热之中,年还是要过的。
  纪家一早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年货,黄鱼鳗鱼青鱼,趁新鲜吃一些,其他则抹上盐,放在阴头里,慢慢风成咸鱼干。上好的带皮夹心肉一经过三道擦盐敷盐复盐的工序,腌成了咸肉,挂在屋中临风的地方,久久也不会坏。
  等到要吃的时候,切一角下来,连同蹄膀冬笋黄豆一起,熬成浓鲜可口的腌笃鲜汤,极之下饭。
  往年这样的活都是落在明珍头上的,大冬天赤手一把一把抓着盐往洗干净的鱼同肉上抹。盐水杀进皮肤里去,刺得手心手背生疼。涂再多的蛤蜊油或者雪花膏也没有用。
  如今明珍孕中,又是冬日,衣着笨重,公婆与丈夫为怕免明珍一时不慎,伤及自己同腹中胎儿,严禁明珍走近湿滑的厨房。
  明珍不免心中苦笑。
  做家务明珍从不觉得苦,明珍只希望当自己做完家务后,可以听见婆婆的一声赞许,便能抵消一日的疲劳。
  明珍从未打算仰仗自己腹中的孩儿来摆脱那些繁重的家务。
  可惜婆婆并不懂得明珍的心思。
  只是今冬筹备年货的事务,便统统落在了婆婆身上。
  纪母毕竟上了年纪,又养尊处优惯了,早两年又使唤明珍得十分顺手,真叫伊接手媳妇儿,到底不如年轻时那般如鱼得水。
  明珍悄悄写了张单子交给沈家妹,“你同奶奶一起去采买年货的时候,有点眼色,多帮奶奶拎着东西,看着夹万,知道了么?”
  沈家妹此时已经抽高了身量,面孔也圆润许多,总算些微多了些女孩子的柔和模样。听见明珍这样嘱咐予她,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目送婆婆与沈家妹出门,明珍扶着楼梯回到楼上。
  纪仁堂的褚老先生前日来替明珍诊过了脉,恭喜明珍,脉象平稳,预产期在阴历十二月底,搁阳历,那就是一月下旬。眼见着也没有几天了。
  婆婆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要格外地小心,一定要让沈妈随时伺候在左右,一但有什么动静,万勿紧张,能回房间平躺最好。若是不能回房间里去,就在沙发上躺着。
  殊良也同药房里的老先生打过了招呼,近日如无必要,切莫出诊,如此万一明珍要生了,家里只消一个电话摇过去,殊良就同老先生带着接生婆一起赶到。
  明珍走进房间,在她的床边,一张小小摇篮已经以木架支了起来,半身长的藤篮泛着古哑的光亮,里头垫着丝棉小褥子,上头铺着柔软的绒布,小枕头小被子与小孩子贴身的和尚衣,毛织小袜子一应俱全。
  明珍轻轻弯下膝盖,矮身拿起摇篮里的小衣服,伸手抚摩上头精美细致的花纹。
  明珍能想象婆婆在绣这些吉祥图案时,在上头寄托了多少盼孙心切的感情。
  明珍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中午,吃过午饭,明珍便开始觉得下腹坠痛。初时只是隐隐约约的,疼一疼便罢。明珍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然而午睡前明珍上洗手间,才蓦然发现里裤上竟已见了红。
  明珍心中一惊。
  婆婆与沈家妹去门购置年货,还未回来,丈夫殊良与公公在药房里,只得沈妈,这时在下头收拾饭桌。
  明珍慢慢扶着墙壁,回到卧室里,坐到床边,再一点一点躺在了床上,也不敢高声呼叫沈妈,只按褚先生教的方法呼吸,替自己节省体力。
  隔了一会儿,沈妈收拾了饭厅里的碗筷,上得楼来,推开门,只看见明珍躺在床上。
  “少奶奶?”沈妈轻声道,怕吵了明珍睡觉。
  “沈妈——快打电话给少爷,我大约是要生了。”明珍一手捧着肚子,忍着又一次更加剧烈的疼痛,“已经见红了。”
  沈妈一听,几乎跳起来。伊是过来人,立刻明白少奶奶这是要临盆了。
  “少奶奶你躺着别动,我这就去叫老爷少爷回来!”
  说完沈妈迈着两只小脚,碎步奔上楼去了。
  明珍闭上了眼睛,慢慢呼吸,感觉那疼痛由隐隐的,一点点蔓延开来,似一处涟漪,由最中心的一点,扩散到全身,然后在明珍以为永远也不会停止的时候,那疼痛又慢慢的平息了下来。
  稍事平歇,随后卷土重来,如是反复。
  等到明珍痛得觉得仿佛腰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时,殊良带着老先生和接生婆冲了近来,随后婆婆与沈家妹也从外头回来了。
  “明珍!明珍你怎么样?!”殊良跪在妻子床前,握住伊的一只手,只觉得伊人手心冰凉汗湿。
  “……”明珍试图微笑,只是疼痛使得她仅仅动了动嘴角。
  “少东家,还是让我先请请脉罢。”纪仁堂的老先生接过了明珍的手,探寸关尺三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轻轻将明珍的手放回床上。“少东家,东家,夫人,请尽管放心,少奶奶这是要生了,母子脉象都是极好的。”
  有了老先生一句话,纪母当即将丈夫儿子都赶出了明珍的房间,连未经人事的沈家妹也一并赶了出去。只留下接生婆与沈妈。
  “请烧开开的水来,越多越好。”那接生婆只得三十许年纪,头发统统梳在脑后,戴一顶干净蓝布帽子,口鼻以口罩遮盖,只露出一双手来。
  当明珍在床上忍受一波强过一波的疼痛时,那接生婆却只是慢条斯理地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洋胰子,在洗手间里仔仔细细地,将手指尖手指缝同整个手掌洗得干干净净的。洗完了还不算完,又拿出一只咖啡色玻璃瓶子里,用镊子夹出里头的棉花球,另沾了一个玻璃瓶子里的药水,仔细地涂抹过整只手,连手腕都不放过。
  “……这位大姐,可以给我儿媳妇接生了罢?”饶是纪母这样素日里沉得住气与明珍置闷气的人,都忍不住要开口询问。
  接生婆的眼睛微微弯了弯,大抵是笑了,举着一双仔细涂抹过的手,来到明珍床前。
  “勇敢些,忍一忍。”
  明珍望在接生婆的眼睛点了点头。
  接生婆回身,示意纪母上前,为明珍身下垫上一张干净布单,脱去明珍的裤子,曲起明珍的双腿。
  沈妈上前一一做了,接生婆伸过手去,探向了明珍的下身。
  明珍只觉得一阵酸涨,同自己一阵阵浪潮般涌来又退去的疼痛决不相同,可是却一样教人难受。
  接生婆的手指在明珍体内探了探,便撤了出来。
  “伊的产道还未全开,恐怕还要等上一等。”说完,又进了洗手间,重复稍早洗手擦手的全套工序。
  如是三番,直到了次日凌晨,明珍的产道才开了五指。
  此时明珍早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凭着本能,嘶声用力。
  听得门外的殊良揪紧了心脏,不停地在走廊上来回走动。
  纪方瞿也忍不住含着烟嘴,咬了放,放了又咬。
  这时一双小手拉住了殊良的衣摆。
  殊良低下头去,看见沈家妹睁着一双大眼。
  “哪恁了(怎么了)?”殊良问。
  “少奶奶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女孩子咬了咬嘴唇,问。
  “不会的,伊不会有事的。”殊良对自己,也对小女孩儿说。
  “……”沈家妹咬紧了嘴唇,不出声,望着紧闭的房门。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少奶奶会生个小弟弟,是不是?”
  如此紧张时刻,纪方瞿与殊良,都忍不住为伊的话微笑一下。
  当黎明的一线天光,冲破黑夜的闇阖,一声婴啼也随之划破了黎明。
  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民国三十年,农历辛巳年十二月初九,小寒,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早晨六点,明珍生下了她与殊良的第一个孩子,他们的长子——纪孝。

  第八十八章 片刻幸福(5)

  纪孝的出生,为纪家带来了极大的欢乐。
  那生出来小小的婴儿,皮肤上充满褶皱,手指脚趾尖尖得近乎透明,耳朵薄薄得似两张纸片般贴在皮肤上,然而却有一头茂盛浓密的黑发。
  升格为祖母的纪母抱着金孙眉花眼笑,“好吃的东西都吃到头发上去了。”
  纪父也点头,真的,孙子有一头茂密得惊人的头发,甚至连鬓角都长了黑色胎发,似乎所有营养都被这一头黑发吸收了去。
  那样皱巴巴的初生婴儿,蜷在明珍的怀里,找到舒适的位置,安心闭上眼睛,吸吮母乳。
  殊良下了班,回到家中,推开房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致。
  一颗心便倏忽宁静了下来。
  少时在徽州,他的祖母笃信佛教,初一十五吃斋茹素,偶请僧人到家中诵经,殊良曾经听那和尚对家中的下人说:心安即是家。
  彼时年少,听不懂僧人话里的禅机。
  如今推门进来,看见妻儿安详恬适的表情,殊良终于醍醐灌顶。
  我心安处是我家。
  殊良抑下满心的感动,悄悄走到明珍跟前,低头,吻一吻妻子的额角。
  明珍早听见了殊良进门的响动,奈何怀里抱着儿子,不便起身。只这一瞬,丈夫已经走过来,温热的一吻便落在了额上。
  明珍的心仿佛无边的远天,忽然便开出小小的花来,望着怀里闭着眼睛,五官还看不出像谁多一些的孩子,有落泪的冲动。
  她不过二十岁,可以却仿佛已经走过了一生般,经历了太多。
  少时徽州的无忧无虑,举家迁往上海的仓促周折,于亲情同感情上的为难取舍,嫁入夫家后的伏低做小……
  一切的一切,到了这一刻,才似结出了一枚幸福的果。
  殊良坐在了明珍的身边,伸手搂住明珍的肩膀,将明珍的头轻轻压在自己肩上,“辛苦你了,明珍。”
  明珍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三年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因这一句话,似决了堤的洪水,扑面而来。
  明珍的眼泪,滴落在闭目吮吸母乳的纪孝脸上。
  小小婴儿皱了皱眉头,伸起一只手,抓向母亲的脸,仿佛是要拂去明珍脸上的眼泪。
  殊良没有听见明珍的声音,侧头一看,只见明珍脸上,泪水涟涟,吓了一跳。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
  这时纪母恰恰敲门进来,看见儿媳妇哭得满面泪迹,忙不迭走过来,把儿子一把撵开,掏出真丝绢子替明珍将眼泪抹去,“还在月子里,怎么可以哭呢?眼睛要哭坏掉的,下趟要做毛病格(以后要落病根的)。”
  明珍拿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母亲,我没事,只是太欢喜了。”
  纪母也不追问,只是一径看着明珍怀里的孙子。
  纪孝已经吃饱了奶,只是含着母亲的乳头,不肯放开。
  “来,宝宝,阿娘抱——”纪母弯下腰,伸出双手。
  明珍虽然舍不得,还是轻轻将乳头自儿子嘴里撤出,将孩子交到婆婆手里。
  纪孝咂了咂小嘴,有些不满地自喉咙里发出猫咪似的呼噜声,然后安心地躺在祖母的臂弯里。
  “明珍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体,尽管叫人替你做。”纪母打算抱着孙子到自己房中去,“我抱宝宝出去,晒晒太阳。”
  “母亲,明珍已经生了,我可以搬回来了罢?”殊良趁机问。
  “随便妳(随便你)。”纪母如今眼里只有金孙,哪里还管儿子媳妇。
  等母亲走出了房间,殊良向明珍一笑。
  “终于又可以睡在明珍身边。”
  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明珍听了,却还是脸颊飞红。
  到得纪孝百日的时候,出生时不过六斤一两重的婴儿,已有十五斤重,身高也长了有十厘米之多,初时皱巴巴的样子已然消失,似吹了气一般,胖冬冬的。手臂同大腿如同藕节,长着一圈圈肉肉。
  纪家邀请了城中尚有联系的徽州商行的同乡,以及孤岛上有生意往来的士绅富贾,在法租界福煦路上的美心酒家替长孙纪孝办了百日酒。席开二十桌,纪家能请到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尽数到场。
  毕竟这是内心荒芜,外表繁荣的孤岛上,能教人浮一大白的好机会。
  明珍同殊良抱着孩子,又似结婚当日般,重复了一遍四处敬酒的环节。
  人人都赞,纪老先生喜得金孙,此子天庭饱满,隆鼻阔口,是个有福气的。
  好话自是人人爱听,纪父纪母闻言乐得喜上眉梢。
  而明珍娘家老外婆小外婆二舅舅舅妈表哥表嫂父母弟妹也悉数到场。
  沈依平亦已有了身孕,二舅妈为此格外小心媳妇儿,时刻伴在依平的左右。
  明珍得空拉住依平的手与伊闲话。
  依平面色红润,人圆润了许多,看得出,在柳家日子过得甚好。
  “二舅妈脾气极好,承冼哥哥也是个体贴的。”明珍微笑,“依平你看起来很幸福。”
  “明珍也幸福了罢。”依平不是不曾听闻纪母不喜明珍的事。
  明珍笑一笑,“是,现在很幸福。”
  两个女子的手握在一处,明珍的却比依平的要粗糙一些。
  依平不舍地握着明珍的手,少时这是一双多修长干净细致的手呵。
  殊良这时找了过来,看见两人手拉着手,笑出声来,“有得是时间讲闲话,偏偏选在这时候。”
  “明珍去忙罢,我们有时间约了见面。”依平便与明珍道。
  明珍点点头,随殊良一起,去应酬旁的客人。
  走出几步,明珍回过头去,只见依平站在光影之中,仿佛要随光影而去般虚幻。
  不知恁地,明珍心下一紧。却无暇细想,便又被长辈拖住了脚步,寒暄应酬,免不得要喝上几口酒。
  等到筵席散去,回到家里,明珍已累得抬不起手来。还要喂饱了儿子,才能洗漱休息。
  真正躺在床上,又睡不着觉,脑海中有许多事物,烦乱纷杂。
  身侧,殊良洗漱过了,仍带着淡淡酒气的体息萦绕在明珍鼻端。
  殊良也睡不着觉,细细算来,竟已有一年时间,未同明珍在一处了。
  只这样一想,便再也忍不住胸中的灼热,翻身,一把攫住明珍,压在身下。
  明珍咽下了一声惊呼,只以手抵着殊良的胸膛,“儿子在呢。”
  殊良喉间轻笑,“他还小。”
  说罢,覆在了明珍身上。
  又是一年春老,夜色如水,水如丝,两具年轻的身体,一年欲望的积累煎熬,悉数化成了汹涌炽烈的情潮,席卷了两人……
  (上海卷 终)

  第八十九章 离散漂泊(1)

  逼仄的船舱,窒闷的空气,浑浊的体息,压抑的哭泣……
  一切的一切,仿佛末日。
  明珍一手抱着已经十一个月大的纪手,一手紧紧拉着神智昏沉的婆婆,脖子上挂着一个包袱。所能抢救携带出来的细软,悉数包在包袱之中,沉重地坠在明珍的胸前。明珍的身后,沈家妹死死地抱住了两个行李袋,警惕地望着周围。
  小小的纪孝在如此恶劣不堪的环境中,也终是坚持不住,沉沉睡去。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仿佛害怕松开了手,母亲便会消失似的。
  纪母蜷缩在明珍右侧,一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时早已经蓬乱得仿佛灰败的杂草,素日里颐指气使的老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动荡,早已经褪去了骄矜之色,露出风烛残年的颓色来。
  明珍拖着一老一小,拼命上了船,挤在船舱的角落之中。有好心人看明珍一个女子,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老人,便给了明珍一点点水同白馒头。
  明珍仓皇上路,除出身上一些值钱的细软首饰,真真再无他物。接过那一点点水与一个白馒头,明珍几乎当场落下泪来。
  这世上由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不料这仓皇逃难的路上,不相干的陌生人,却向她伸出了援手。
  明珍抱着孩子,拖着婆婆,不便起身道谢,只得向好心人大力点了点头。
  那一点点水和白馒头,明珍哪里舍得自己吃?掰了小半,塞进婆婆的手里。另一小半则给了家妹。纪母神智昏昏,可是这辈子到底没有吃过苦,茫茫然将白馒头塞进嘴巴里,转瞬便“呸”地一声吐了出来。
  “我不要吃!我不要吃!”纪母在明珍身边,反复低喃。
  明珍叹息,捡起婆婆吐在地板上的白馒头,拂去上头的尘土,连那干净的大半个,一起轻轻塞进包袱里去。
  沈家妹见状,也悄悄地将小半个白馒头塞进自己口袋之中。还没有饿到不吃就活不下去的时候。
  船舱之中不知何处,飘来阵阵恶臭,引得明珍几欲做呕。
  想是哪个孩子或者老人,忍受不住这颠簸摇晃,呕吐亦或便溺在了船舱当中罢?明珍半阖上眼。她已整整一天一夜,不曾合上过眼睛了。
  半明半寐之中,明珍想起一天前发生的事来。
  那是一个同往日没有一点不同的早晨,明珍伺候丈夫殊良儿子起身,洗漱完毕,下楼吃过早饭,送殊良出门。
  等丈夫出得门去,明珍便抱着儿子到花园里散步。
  纪孝已经回得在大人搀扶之下,迈着小胖腿走出很长一段路去了。抵是因为开阔了视野,所以十分喜欢在花园里,不肯进屋。
  公公婆婆饭后也一同到花园里散步,一家人倒也和乐。
  近午的时候,忽然便听见外头骚动起来,人声鼎沸,如同炸了锅一般。
  小纪孝仿佛是被忽然响起的杂沓人声吓了一跳,猛地扑进明珍的怀里。
  明珍抱起儿子,站直身体,嘱咐沈家妹,“家妹,到外头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沈家妹便拉开角门,出去打听去了。
  过了没多久,伊便回来了,神色惊惶,浑身发抖。
  “老爷夫人少奶奶!不好了!日本人打进来了!”
  日本人打进来了!?
  这话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你再说一遍?日本人怎么了?”纪方瞿怕自己耳背听错了,不由得问。
  “日本人打进租界来了!现在外头都在逃难……”沈家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明珍知道,伊想起了以前发生的那些事。
  “快!快去把少爷叫回来!”纪方瞿当机立断,指挥下人,“余下的赶紧去收拾东西,能带的便带上。不能带的,烧也好毁也罢,已管不了那许多了。”
  “是。”众人衔命,各归各位,收拾去了。
  明珍怀里抱着纪孝,小小纪孝似是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襟,不肯放手。
  十二月的上海,天气已经极冷,明珍给纪孝本就穿得厚重,如今孩子紧紧吊在她的身上,稍久一些,便重得抱不住了。
  “小少爷,来让妹姨抱忒一歇歇。(抱一会儿)”沈家妹向纪孝伸出手。
  可是孩子天生有感知危机的敏锐似的,今日却怎样也不肯放开母亲。
  明珍叹息,没有时间哄儿子了,只好一手抱着纪孝,一手铺开一张台布,搜罗一些金银细软宝石首饰连同银行票据等等,一并扫进台布里,四角一系,又在外头再包了一层,叫沈家妹斜系在胸前,外头穿上大衣。
  沈家妹则包了些婴孩所需的衣服物品,连同明珍殊良的衣物,装进一个行李包中。
  这时纪家的下人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老爷夫人少奶奶,不好了!少爷被日本人抓去了!!前头日本人正挨家挨户地搜查……”
  明珍一听,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站立不稳,要不是有沈家妹伸手扶了一把,只怕连手里的孩子都抱不牢了。
  而纪母则当场昏了过去。
  纪家上下,顿时乱做一团。
  殊良!
  明珍的心如烈火烹油,疼痛煎熬。
  丈夫被日本人抓走,自己的家人在法租界里音信全无,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到得这时,真真一点办法也无。
  忽然间,便听得有人焦急地叫她,“明珍明珍!”
  明珍落在虚空里的视线慢慢找回了焦距,看清眼前风尘仆仆的男子。
  “……淮闵……”
  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竟然是淮闵。
  叶淮闵望着明珍,等明珍的视线对上了他,勉力笑了笑。
  “明珍,我恰好来上海,现在情况紧急,此地不能久留,我认识人,可以送你们出上海,你们赶紧收拾妥当,我带你们去码头。”
  明珍看着淮闵满面沧桑,一脸青髭,微微摇了摇头。
  “淮闵——我现在不能走——他们抓走了殊良。”
  明珍不敢想象,被日本人抓走了的殊良,此时正经受着怎样的折磨。
  明珍甚至不敢想象,殊良此时是否还活着。
  淮闵身躯微震,可还是坚持,“明珍,你们必须要走,日本人很快就会进踞,到时候,烧杀抢掠,奸淫妇女……”
  淮闵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看见沈家妹深深恐惧的眼神。
  “可是殊良……”明珍看着臂弯中的孩子,又看看悠悠醒转,却延伸呆滞的婆婆,左右为难。
  “你们放心上船,我在此地还有些门路,我一定会设法替你营救殊良。”淮闵向明珍保证,“他为国家做出过贡献,党和军队不会置他于不顾。”
  见明珍还略有犹豫,淮闵上前,伸手摸了摸纪孝的小脸,“换做是殊良,也一定希望你们两母子平安无事罢。”
  明珍终于点了点头,“淮闵,我欠你良多,请一定要救出殊良——还有家父家母,请一定代为留意。”
  “不,明珍,是我欠你良多。”淮闵再不多说什么,护着明珍一行出了纪家大门,上了一辆有工部局牌照的轿车,飞驶向码头。
  码头上人头攒动,数不清的人拖家带口,举家出逃。整个码头一片混乱。
  已经有船舶离岸,船上挤满了人,甚至在船舷外还吊着一些偷渡的乘客。
  淮闵在前,分开人群,护着明珍一行人上了一艘挂有中立国瑞士国旗的商船,将众人引进下头的船舱里。
  “明珍,这艘船是去往香港,到了香港,请往罗森堡西药房接洽,他们会安排你的。”淮闵说完,转身下船。
  纪父忽然长身跟了过去。“明珍,照顾好你婆婆,我要和叶先生一起去救殊良。”
  “父亲!”明珍呼叫不及,眼睁睁看着公公跟着淮闵下了船。
  明珍看看怀里的孩子,身旁的婆婆和沈家妹,终是留在了船上。
  忽而船身一晃,汽笛发出“呜呜”的声响,船——满载着逃难的难民,朝向未知的命运——起航。

  第九十章 离散漂泊(2)

  四十多年后,每当明珍回首往事,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初初踏足在香港德忌利士船公司码头时的情景。
  内陆出生的明珍生平第一次乘船长途旅行,狭窄逼仄的恶劣环境之下,明珍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手里抱着幼子,怀里揣着所有身家,身旁是由沈家妹搀扶着,始终处于昏懵之中的婆婆。当明珍的脚踩上了码头的水泥板路面,只觉得路面竟如同水面一般,摇晃起伏。很多年后明珍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晕陆地,是长期在海上生活,回到陆地上才有的一种适应不良症状。
  只是这时的明珍还并不晓得,只觉一阵阵眩晕袭来,连站都站不稳。
  等那眩晕摇晃渐渐过去,明珍回头,望向来时路,只看见一艘巨大的轮船,停泊在码头边,仍有人陆续自舷梯上拾级而下,脸上挂着惶然凄怆和迷惘悲伤。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他们辗转逃离自己的家乡,抛弃生活了几乎一辈子的田产屋宇家人朋友,仓皇离埠,踏上陌生的土地,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要重新开始生活,不是不艰难的。
  “少奶奶——”沈家妹看见明珍眼底的无助,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明珍听见沈家妹的声音,略略低头,望进伊一双乌黑的眼瞳里,微微苦笑。
  这人生地不熟的港岛,她们真的只得彼此了。
  “以后不要再叫我少奶奶了,我们在外要相互照应,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姐姐罢,家妹。”
  “姐姐。”家妹乖觉。
  明珍点了点头,将臂弯中的纪孝抱正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夜,好好休息一下,再做打算。”
  走出码头,明珍被眼前景象震慑。
  港岛真是繁华之地,与上海是似是而非的一种风貌。所有车辆,都靠左行驶,教人无端便生出一种错乱感来。路上灯红酒绿,霓虹灯招牌林立,时时可见深目高鼻金发碧眼儿携女伴自身前悠然经过,丝毫不觉得身后漫天的烽火已经渐渐逼近。
  明珍的脑子里倏忽便想起在上海时读过的一段茅盾的文字来:黄昏时候,皇后大道中段开始排演着每个星期日晚上照例的繁华节目。血一样鲜艳的霓虹灯管,配着苍白色的日光管,还有磷火似的绿光管,不但不觉得有一些不大调和,而且好像非此便不足以显示都市之夜的美丽。各色各样娱乐的机构,已经开足了马力。各路巴士和电车一批一批载来各色人等;娱乐戏院和皇后戏院门前挤得满满的,似乎那钢骨水泥的大建筑也饱胀得气喘了。
  明珍从未向往过港岛的繁荣浮华,只想同自己所爱的人,静静度过一生,可是,时移世易,那些简单而平淡的幸福时光,转眼便抛付于这乱世,显得那么渺小而奢侈。
  想起身在上海,生死未卜的丈夫殊良,想起公公毅然下船去的身影,想起——淮闵对她的郑而重之的承诺,明珍心口微微一紧,随后挺起胸膛来。
  惟其身在异乡,才更要好好活下去,等到重逢的一日。
  “我们走,家妹。”明珍对一直默默不语,却紧紧跟在她身侧的沈家妹说。
  两个女子,带着一老一小,就这样迈出了她们的脚步,开始了她们的港岛岁月。
  十二月的港岛并不似上海那么冷,明珍一行身着厚厚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而港人不过着只单衣。所以只走了没有多远,明珍和家妹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明珍不得不在路边停了下来,伸手进儿子纪孝的衣领,摸了一摸,果然纪孝的后背上也汗津津的。
  “母亲,您热么?”明珍又问婆婆。
  纪母只茫然地摇摇头,语焉不详地咕哝了两句。
  明珍叹息,这一老一小,一个是尚不会自己照顾自己,一个是受惊过度,一时失去心神,不能自理的。他们老少四人就这样漫无目的也不是办法,可是她一路上问了几个行人,都摇头说不知道罗森堡西药房的所在。这可教她往哪里去找?
  就在这时,纪孝醒了过来,左右转动小脑袋,分明是要吃奶了的动作。
  明珍轻轻摇晃,“孝儿乖,再等一歇歇,妈妈找个地方坐下来喂你吃奶。”
  明珍与沈家妹找了两间旅店,房价都过于高昂,明珍不得不为以后的生活打算,只能赔笑从旅店里退了出来。
  纪孝饿得急了,小嘴一扁一扁,眼看便要哭出声来了。
  “少——姐姐,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沈家妹始终牢牢地搀紧了纪母的手臂,一刻不放。
  明珍点头,是,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可是,一时之间又上哪里去找合适的落脚之处呢?
  这时一旁有热心人实在看明珍一介弱女,拖老带小,过来对她们说,“你们是不是要找地方过夜啊?”
  明珍与沈家妹不谙粤语,听仔细了,才明白对方说什么。
  明珍心生警惕,只是抿紧了嘴唇,并不讲话。
  那人微笑起来,“我不是坏人,只是看你们老幼妇孺在外不易,想对你们说,后头上环的坚尼地道(Kennedy road)有房出租,价格尚算公道,你可以去试一试。”
  明珍听了,轻声道谢。
  那人也不再多说什么,点头走开。
  明珍望着那人背影,心想,也许真是一个好人罢。
  可她也实在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便转眸与沈家妹对视一眼,看见少女眼里的警惕与疲倦,终于下了决心。
  “家妹,我们去那个地方看一看罢,如果不合心,我们便走,也没有什么损失。”
  “好的,姐姐。”
  两人抱着小的,搀着老的,依那人所说,颇问了几个路人,找到了几乎是在半山上的一条幽静小路上的所在。
  这条坚尼地道,路段望海靠山,街巷疏落,十分幽僻清净。
  明珍一行找了一会儿,才看见一幢两层楼小洋房铁门旁不起眼的水泥门柱上,贴着招租的广告。言二楼有房出租,房租每月三十元,包水电。
  明珍掂量了一下自己身边的现款,又看了看已经哭得累了的纪孝,终于还是狠下心来,按响了门铃。

  第九十一章 离散漂泊(3)

  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白色对襟上衣衬黑绸裤子的胖姑娘。
  伊长着一张典型岭南人的面孔,宽额高颧,略低的鼻骨,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见明珍一行,胖姑娘微微一笑,“你地有乜事(你们有什么事)?”
  明珍完全不谙粤音,只听得一头雾水。
  那胖姑娘见明珍一脸茫然,便省过味来,有些歉然地抚着自己粗长油亮的一条大辫子,“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胖姑娘的国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总算还听得懂。
  明珍抱着纪孝,向胖姑娘轻一躬身,“你好,我们看见此间门外贴着招租广告,所以想问一问主人家,可还有房,租予我们。”
  胖姑娘略打量明珍一行,只见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想是经历了什么罢,满面疲惫,满身风霜。胖姑娘心生怜悯,外头世道混乱,不是到了绝境里,一个女人怎会拖着老小出外赁屋而居?
  “你们等一下,我进去问问主人。”胖姑娘合上角门,仍自里头闩上,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渐渐消失。
  沈家妹鼻尖微酸,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着明珍。
  在沈家妹心目中,明珍应该住在宽敞明亮的洋房里,由佣人伺候着,成日里只消同小少爷玩耍嬉闹,闲时看看书听听戏文。
  可是现在,明珍却拖着老少三人,向陌生人伏低做小。
  明珍不知道沈家妹心中的酸楚,她这时候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落脚,让老老少少有个栖身之所,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再不做他想。
  隔了也不知多久,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长,里头又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随后角门“吱呀”一声再度人被往里头拉开。
  开门出来的,仍是刚才的那个胖姑娘。
  “我家太太请几位进内一叙。”
  “谢谢。”明珍朝胖姑娘道谢。
  “唔该——”胖姑娘脱口而出,蓦然想起明珍不懂粤语,有些赧然地向明珍笑一笑,“不用谢。”
  胖姑娘领着明珍一行进了客厅。
  客厅的沙发里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丰满女子,打扮得极入时,手指上戴着金戒指,手腕上挂着金链条,也是一副南人的样貌。
  女子眼神慵懒中透在犀利的精明,并不开口,只是先将明珍与纪母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伊的眼睛扫过明珍身上黑色凯丝米大衣和脚上软羊皮的短靴,又看了向纪母的缎子面儿丝棉旗袍和外头一条羊毛大披肩同脚上的缎面儿绣花棉鞋,最后看向明珍始终抱在怀里的纪孝。
  小小纪孝因为饥饿同旅途奔波的不适,哭得小脸已经有些发紫,这时已哭累了,在母亲怀里小声抽噎。
  女子的眼神终于一软,太息着站起身来,微微俯望着明珍怀里的纪孝,“我是王太,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我姓柳,夫家姓纪。”明珍见王太有松动的迹象,连忙自我介绍,“这是我的婆婆,这是我的妹妹,这是小儿。我们从上海逃难而来,辗转听说此地有房出租,想借一间房落脚。”
  王太点了点头,的确看得出明珍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子,身上的衣饰虽不张扬,可是质料却是极好的。身旁的老太太虽然头发凌乱,面色也不是最好,可是一双手十分地干净细腻,并不是穷苦人家出身。兼之明珍谈吐有礼,进退得宜,王太对明珍颇有好感,便点了点头。
  “我楼上还有一间房间,月租三十元,包水电,若要用厨房,需得同其他房客协商使用。晚间不得喧哗奔跑,浴室厕所也要打过招呼后轮流使用。不得带陌生人回来,有访客前来要同我打招呼,每月月头交租,先付三个月租金做抵。”
  明珍点头,这里规矩虽多,可是,总算有地方落脚,三十元一月的租金,她如今还负担得起,便答应下来。
  王太摇铃,没过多久,胖姑娘就踢踢踏踏地走了进来。
  “杏姑,这位是纪太太,你领他们上楼,到空着的房间去。”
  “是,太太。”叫杏姑的胖姑娘笑呵呵地走过来,欲替沈家妹拎一只行李包,沈家妹却沉默而警惕地闪开了手。
  杏姑也不介意,仍笑呵呵地延着众人上了楼。
  小洋楼的楼梯狭窄,只能容一人上下,若要同时经过,需得侧过身来。走在上头,偶有松动的木板,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
  明珍小心翼翼地跟在杏姑身后,望着自己脚下的楼梯,想起双亲在法租界的房子,也是相似的楼梯,走上去会得发出细细的声响……明珍闭了闭眼睛,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她怕她再回想下去,会忍不住眼泪。
  此刻最最不需要的,就是眼泪。
  杏姑将明珍一行领到楼上,楼上左右两翼,各有四间房间,仿佛都已经有了房客,有的门关着,有的开着,有的门内寂静无声,有的门内着传来低低的人声。听见楼梯响,有人自房间里探出头来,看见杏姑领着明珍四人上楼来,便与杏姑打招呼:
  “杏姑,又有新房客啦?”
  “是啊,瑁先生,又有新房客啦。”杏姑与那戴眼镜的中年人以南音交谈,然后引着明珍一行走到走廊尽头,推开一扇门。
  “纪太太,就是这间。”
  “谢谢你,杏姑。”明珍说道。
  “不用谢,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杏姑十分热情爽直。
  明珍点了点头。
  杏姑又交代了些杂事,便下楼去了。
  等杏姑走了,明珍才有精力环视房间。
  这是一间阳台装了落地玻璃窗的小房间,朝北,狭小逼仄,房间里只得一张床同一张小几,再无余物。
  明珍苦笑,这样大小的一间房间,在上海时,不过是纪家的杂务间一般大小,可是现在却要睡下四个人。
  不是不辛苦的。
  可是再辛苦也得挣扎着活下去。
  “家妹,你把东西放下,歇一歇罢。”明珍将儿子放在床上,自己脱下大衣,也坐在了床上,然后抱起纪孝,掀起衣襟,给儿子喂奶。
  沈家妹则放下手中的行李,扶纪母坐下,开始打扫小小的房间,抹去浮灰。
  明珍等纪孝吃饱了,将他竖抱起来,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直到他打了几个嗝以后,才又把他放回到床上。
  “姐姐,你已经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我去找点东西给你吃,再打点水给你洗洗脸。”
  明珍已累得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沈家妹便下楼去了,等她问过了杏姑,好心的杏姑先给她一碗白饭一点点腊味和一碗开水,将之端回房间,却看见明珍已经躺在床上,将纪孝护在臂弯里,沉沉睡去。
  沈家妹轻轻将托盘放在茶几上,望着这逼仄的陋室,凄惶地落下泪来。

  第九十二章 离散漂泊(4)

  明珍带着婆婆儿子与沈家妹,就这样暂时在坚尼地道的这幢面海背山的独立洋房的二楼一隅安顿下来。
  一觉醒来,明珍只觉得恍如隔世。
  再多的思念酸楚眼泪,明珍统统和着一点点开水,就着干硬的白馒头,一起咽下肚去。
  此时此刻,容不得明珍伤春悲秋,伊要养活老少四口。身上的细软首饰票据现钞诚然可以令得她们支撑一段时日,可是到底坐吃山空,早晚有入不敷出的一天。
  明珍要做长远打算。
  草草吃过早点,喂纪孝吃过奶,又帮婆婆洗了脸,梳好头,明珍将婆婆和儿子托付给沈家妹。
  “家妹,多得你了,替我照顾婆婆和宝宝,我打算到外头去找一份工作。”
  “姐姐!”沈家妹急得拉住了明珍的手,“外头这么乱,我不放心你出去,还是我去罢。”
  明珍摸一摸少女的额角,“你才多大年纪?去给人做童工么?当然应该我来养家。只是要麻烦你,多多照顾奶奶和宝宝。奶奶神智不清,宝宝又不懂事,少不得要你多操心了。”
  沈家妹听了,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
  明珍笑一笑,“我先去买点吃的回来,你们饿了也有东西吃,顺便打听一下,附近哪里有需要用人的地方。”
  明珍下楼时,经过其他客房,看见瑁先生穿戴整齐,夹着一只公文包,仿佛是要去上班的样子。
  瑁先生看见明珍,微微一愣,随后猛然想起,昨日傍晚时分,由杏姑带上楼的那一行人,已住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想不到昨日那样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一个女子,休息过一夜,仿佛是吸足了水分的杨柳枝,复又舒展娉婷,优雅绰约起来。
  后头瑁先生房里追出一位妇人来,“星原,又忘记带钢笔。”
  说着,递过了一支黑色钢笔。
  瑁先生接过钢笔,朝妇人笑了一笑,“看我的记性。”
  妇人伸手又摘去瑁先生肩膀上一根头发,“好了,赶紧上班去罢,免得你们总编又拿你做文章。”
  瑁先生就此下楼,上班去了。
  那妇人朝明珍善意地微笑,“我是瑁太太,刚才那位是我先生,总丢三落四的。”
  明珍点头,“我姓柳,夫家姓纪,叫我纪太太或者明珍都可以。”
  “那我就叫你纪太太了。”瑁太太自来熟地挽起明珍,“听你的口音,倒像是江南女子。”
  “是,我祖籍徽州,后来去了上海。”
  “现在北边日子不好过罢?”瑁太太一手抿一抿鬓角,“我们民国二十六从北平过来,再没有回去过,亲友的音信,也断断续续的。唉——生活不易啊。”
  明珍沉默,是,生活不易。
  “纪太太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我们人在他乡,守望相助最最要紧。”
  “谢谢瑁太太,我会的。”明珍谢过瑁太太的好意,又寒暄几句,下方下得楼去。
  楼下房东王太太已经在花园里浇花了,看见明珍,懒洋洋地道了声“早”。
  明珍本打算颌首而过,可是转而想起楼上嗷嗷待哺的孩子与神魂不属的婆婆,终是停下了脚步。
  “王太太早。”
  “纪太太这么早出门,打算到哪里去?”王太太放下小小的铅制花洒,取过一旁的花钳,动手剪去植物上多余的枝叶,仍是懒洋洋地问。
  明珍将自己的打算约略同房东太太说了一说,房东太太停下手中的花钳,慵懒的眸光望向明珍,有片刻的犀利,随即又化成那个懒散妇人,“出了坚尼地道向左转弯,有一家美云茶餐厅,烧鹅与腊味出了名的好吃,点心也花样繁多,我早上多是叫杏姑去那里替我买回来吃的。至于用工么,如今世道艰难,想找一份能养家活口的工并不容易,我祝你好运。”
  明珍谢过了房东太太,走出门去。
  明珍虽然与房东太太相交不深,可是不知恁地,明珍心中笃定,伊是个好人,说出来的话,十分中肯。
  在美云茶餐厅买了一客炒合粉同几只叉烧包,装在油纸袋里带回家,明珍想起茶餐厅的伙计好心地提醒明珍,下次出来买早茶,要自带一只小锅子,这样放点心带回去,不会凉得太快,汤汤水水的也不易洒在外头,心头有微微的暖。即使是乱世,也总是有好心人的。
  回到洋房,明珍将装叉烧包的油纸口袋交给正准备出门的杏姑。
  “杏姑,我也不知道王太太的口味,便自作主张买了叉烧包回来。”
  “啊——这怎么好意思呢?”杏姑推却。
  “我初到港岛,人生地疏,多得王太太好心,才有落脚之地。”明珍将纸袋塞进杏姑手里,“这是小小心意,不算什么。”
  杏姑无奈,只得接过了点心,“纪太太太客气了。”
  明珍笑一笑,上楼去,将合粉分成四份,给婆婆和沈家妹做早饭午饭。
  等婆婆用完早饭,明珍将沈家妹拉到一旁,“宝宝与奶奶,我就拜托给你了,家妹。”
  沈家妹大力点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奶奶和宝宝。”
  明珍摸了摸家妹的头。这孩子,比妹妹明珠小了许多,又吃了太多苦,原本在上海家里,总算过上安定的生活,不料一夕风云变色,又陪着她流落在外。可是这孩子却从没有发出过一句埋怨,任劳任怨,不离不弃。
  放开手,明珍转身离去,留下沈家妹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
  未来的岁月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一人毅然前行,一人坚定守侯,度过了无数风风雨雨。

  第九十三章 异乡温存(1)

  明珍最终在离坚尼地道的房子比较近的地方,找到了一份制衣厂女工的工作。
  说近,其实也已经颇有些路程,需得步行走出坚尼地道,再乘电车十数站路,才能到达工作的地方。
  这份工作,也实得来不易。
  明珍原打算在附近有钱人家觅一份工,可以早出晚归,照顾婆婆与儿子,可是战时艰难,有钱人家里的帮佣如非有特殊情况,哪里有人肯放弃一份稳定的工作同收入?
  明珍厚着面皮上门去询问可需要女工的,全数被冷淡有礼地予以回绝。明珍身边的现金,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添置了必备的衣物用品,便已经十分有限。再容不得明珍挑拣,恰好瑁先生在报社里工作,咨讯较明珍发达,听太太说明珍正四处打听,想找一份工作,便托太太转告明珍,有一间制衣厂,需要招车衣工,问明珍有没有兴趣。
  明珍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感激地不知说什么好。
  瑁太太便拍拍明珍的手背,“你一个女人,要照顾婆婆妹妹孩子,这样辛苦,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能力,能帮得上你一点小忙,也是好的。”
  明珍谢过了瑁太太,关照了沈家妹好好看顾婆婆和纪孝,打听好了路线,独自动身前往工厂试工。
  这以前,明珍从未用过缝纫机,家里外婆与母亲舅母,乃至婚后婆婆与家里的沈妈,都是手工缝纫。等进了工厂,一眼望去,黑压压一排排缝纫机,每台缝纫机后头,都坐着一个头戴白帽,双臂戴着袖套的女工,埋头踩着缝纫机,发出有规律的嗡嗡声,只是这声音不只由一台两台机器发出,混合在一处,便形成极嘈杂刺耳的噪音来,讲话须得拔高了嗓音,才能听得清楚。
  制衣厂的工长一见明珍的手,心下已经知道明珍并不是熟练女工。
  制衣女工因长期操作缝纫机,右手指腹都有一层厚茧,而明珍的手,到底还是太过干净修长。
  可是那中年工长对上明珍一双清澈中透着无边哀求的眼,无由地心中一软。
  世道艰难,看这女子,年纪颇轻,衣着打扮谈吐不俗,如不是家中再难维系,又怎会出来工作?这样一想,便松了口,“试用三日,倘使合格,便予录用。”
  “谢谢您!谢谢您!我一定好好工作!”明珍一生,几曾如此卑微?然而,往日的骄傲与矜贵,明珍悉数都放了下来。她再不是徽州柳直柳大老爷最珍爱的外孙女,亦不是上海纪殊良最最呵护疼惜的大娘子,她只是一个失去的依怙的女子,要在这个艰难的乱世里生存下去。
  工长将明珍安排在一台无人的机器前,扔给明珍一叠布片,“图纸挂在前面,按照图纸将衣服前后两片缝合在一处,缝毁了一件衣服,便倒扣你一仙。”
  明珍诺诺,接过布片,小心翼翼展开,放在缝纫机上,良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旁有熟练女工看了,忍不住好心提点明珍,“将两边叠拢,放在针下,脚下往一个方向使力,手将布料往前送,送得时候用力要均匀……对,就是这样。”
  明珍聪颖,听了那女工的指点,便有一点点摸清门道。
  那女工边同明珍说话,手脚却一刻也未停过,不消一会儿,已经车好了一件衣服,抖开来略检查一下,便放在一旁的篮筐当中。
  明珍有样学样,战战兢兢,一个上午,竟也车了几件衣服出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个中年工长特地走过来,查看明珍车好的衣服,挑拣了一下,十直六七倒也能过关,忍不住点了点头。倘使真能保持这样的水准,到了三天以后,或者真的可以留下来。
  午饭不过是一点白馒头一点酱菜,明珍却吃得格外香,许是因为自己可以赚得一点收入,养活一家老小的关系。
  下午明珍继续埋头在缝纫机前,等到下班的时候,明珍的头颈已经酸疼得连动也不能动一动,后背也撕裂般疼痛。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走进门前,明珍伸手揉了揉颈背,又竭力露出笑脸来,才敲开铁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照例是杏姑,看见明珍拖着沉重的脚步进门,杏姑眼里流过怜悯颜色。
  可是怜悯救不了明珍。
  明珍向杏姑微笑,上了楼。路过瑁先生瑁太太屋里,瑁太太推门出来,手里抱着已经睡着了的纪孝。
  “瑁太太,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明珍有些意外,儿子会在瑁先生屋里,伸手打算接过瑁太太怀中的孩子。
  “你手里拎着东西,我帮你抱回去罢。”瑁太笑一笑,“这孩子很乖。”
  明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油纸包,里头是最便宜的杂粮馒头,心中涩然。
  瑁太太帮明珍把纪孝抱到门口,眼底也是怜悯之色,明珍不解,可还是推开门。
  门一推开,明珍只觉似被人当胸踢了一脚般,生疼生疼。
  婆婆满头乱发,躺在唯一的一张床上睡得人事不知,沈家妹缩在一角,勉力缝补被撕坏了的衣服,房间里原有的两只杯子已经不翼而飞,阳台的玻璃窗有一角有冰裂般的纹路……
  一旁瑁太太轻声安慰明珍,“年纪大的人,有时候偶尔糊涂,你别难过。若需要帮忙,便来知会一声,我同孝儿也投缘得很。”
  明珍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接过睡熟了的纪孝,同瑁太道了晚安,走进屋里,关上门。
  光线昏暗,明珍在门外没有看清楚,等进了屋,才看见沈家妹额角有铜钱大一块红肿,带着一点点血丝,脖子上也是红色淤痕。
  “家妹——”明珍抱着儿子,蹲在沈家妹跟前,再也忍不住,泪眼婆娑。“发生什么事了……”
  沈家妹抬眼望着明珍,两人就这样泪眼相望。
  “奶奶——想爷爷了,问我爷爷和少爷去哪里了——我答不上来——奶奶生我的气——”女孩子泪水一滴滴落下,似落在明珍的心尖上。“奶奶想出去找爷爷和少爷,我拦着她不让她出门——”
  明珍简直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有多么混乱不堪。
  “来,吃晚饭,我来照顾孝儿和奶奶。”
  明珍将手里的纸袋交给沈家妹,又将纪孝以背袋裹在身前,俯身去伺候婆婆。
  一靠近婆婆,明珍便闻见次鼻的异味。这味道,明珍当年在临时医院里闻见过,分明是便溺失禁才有的。又下楼去接了热水,替婆婆擦拭干净了,换上干净的衣裤。
  才料理了婆婆,纪孝又醒了,又给纪孝喂奶。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是半夜里。
  明珍累得连喝一口水的力气也无,搂着孩子,倒头和衣睡在婆婆床脚搭的地铺上。

  第九十四章 异乡温存(2)

  渐渐明珍已经习惯,天未亮时起身,同家妹一道,轻手轻脚,穿过走廊,到公用的洗手间,用搪瓷脸盆在水喉里接一点点冷水,泼在脸上,粗粗抹几把,便算是洗过脸了。
  每当这时候,明珍都会不由得想起还在徽州时,奶妈早起替她筹一铜盆的洗脸水,往里撒了时令花瓣,只能她们起床,拿细软的洗脸巾,轻轻为她们姐妹擦拭脸颊,仿佛对待婴儿般温柔。
  也是每当这时,明珍会得强迫自己,不要去回忆那些幸福得近乎奢侈的时光。明珍怕自己因思念挂记生死下落不明的丈夫及双亲弟妹至发狂。
  婆婆已经这样了,她不能再变成这个样子。
  草草洗完脸刷完牙,两人又静悄悄回到房间里,家妹照顾纪孝,而明珍则一手一脚伺候婆婆。
  纪母已彻底认不得人,时时发呆。发呆的时候又好一些,不过是坐在一隅,嘴里模糊不清地喃喃自语念念有辞,除了不懂得自理,倒也容易照看。
  然则纪母并非时时刻刻处于这样昏茫的状态,常常会得因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点细微的声响,便忽然狂性大发,撕咬踢打,将明珍与家妹看做是禁锢伊的自由,不让伊去寻找丈夫儿子的罪魁祸首。
  小纪孝初时看见慈爱的祖母发狂,吓得大哭,连着几夜睡不塌实,死死抱着母亲。看得次数多了,纪孝渐渐不再爱笑,总是牵着母亲或者沈家妹的衣襟,躲着祖母。
  楼里的房客,对纪母时不时地发狂,心中颇有微词,私下里凑在一起提及此事,却又都十分怜悯明珍,因而也不对明珍提起。
  明珍伺候好婆婆,便下楼去买早点,回来同家妹一道,简单用些点心,又喂过了纪孝,才去上班。
  制衣厂的工作明珍已经熟练,工长见明珍为人勤快,又不多嘴,只埋头做工,观察了三日,便留下了明珍。工资不高,倘使做坏了衣服,还要倒扣钞票,可是即便如此,也足够明珍付每个月的房钱,另余出一点点来,供一家老少开销。是以再苦再累,明珍也咬紧牙关,坚持下来。
  每日乘电车上班,那一路上不长不短的时间,明珍无论是坐是站,已经养成了闭目小睡的工夫。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之上,一手拉着扶手,一手抓紧了挂在脖子上的小小布包,随着车身的颠簸摇晃,已经“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放任自己小睡一会儿,这大抵是明珍一日之中,最最轻闲的时光。
  制衣厂的工作三班轮换,日夜不停。工长对明珍说,先做一个月的日班,等习惯了之后,便开始翻班,早班中班晚班,早班管一顿午饭,中班管一顿晚饭,夜班可有一顿宵夜,夜班的工资略高一些。
  明珍想起家中的婆婆和孩子,原本想与工长说自己不方便上夜班,可是话到了嘴边,思量再三,终是咽了回去。现今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觅工不易,她有什么资格挑剔?
  等明珍下了班,回到坚尼地道,敲门进去,往往看见房东王太与房客瑁太在客厅当中,逗玩纪孝的场面。王太常常用一只美利坚国带来的小熊公仔引纪孝走路,十一个月大的纪孝为了抓住那有温暖褐色眼珠的毛绒小熊公仔,少了大人的扶持,竟然也可以走出一些距离去,跌跌冲冲,王太丰腴的身躯总能在纪孝跌倒之前,灵活地接住他。
  这时纪孝会得发出“咯咯”的笑声来。
  明珍看见了,总是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双眼。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纪笑这样开心地“咯咯”笑了。
  瑁太则喜欢抱着纪孝,念唐诗宋词给他听。一日明珍推门进来,只听见客厅里一把温柔声音,抑扬顿挫地念: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滑香嫩,迥然天与奇绝……
  赫然是稼轩词念奴娇题梅。
  瑁太吟得婉转低回,纪孝亦不知听得懂听不懂,只在那边咿咿呀呀地应和,十分趣致。
  而见了明珍进门,两人便也不多说什么,只将纪孝交与明珍或是帮明珍将纪孝抱回楼上。
  相处的时间久了,明珍约略知道,这房子原是香港银行广州分行一位经理的,妻子早亡。现在的房东王太,是他的二太太。广州沦陷后,他便带着大把银钱和年轻貌美的三太太逃往了美利坚国,留下了色衰而爱弛的二太太和他在香港的房产。
  二太太年近五十,未曾生养过,所以身材保养得还算好。据说二太太年轻时,是一个演员,专演风尘侠女,因缘际会,嫁给了银行经理。伊听闻丈夫与三太太一起逃往国外,也并不生气,当即遣散了家里众多佣人,只留下与她是远亲的杏姑做伴。丈夫走了,失去了经济来源,二太太便将房子出租出去,赚取生活费用。银行里的存款,二太太说,那是棺材本,百年以后,入土为安用的。
  明珍暗暗想,原来王太的遭遇竟这样坎坷辛酸。王太真是一个坚强的奇女子。
  而瑁太也另有一番故事。听杏姑说,瑁生瑁太是大学里的同学,瑁太出身富豪,家中众多孩子,伊不是顶顶受宠的一个,可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早早定亲,许给了另一家有钱人家的公子。偏偏瑁太在大学里,认识了瑁生,两人情愫渐生,冒天下之大不讳,冲破礼教的束缚,两人私奔出走。瑁太家中与亲家大怒,放言决不教二人有好日子过。竟是断了两人的生路。
  瑁太在急难之中,不肯离开瑁生,两人最后离开了故园,南下到了港岛。瑁生找了一份报社记者的工作,瑁太便安心在家,替瑁生洗衣烧饭。然而二人始终没有孩子,听说是瑁太当年在家乡时,因为两方施压,与瑁生东躲西藏,太过惊吓劳累,失去过一个孩子,从此便再没有怀过身孕。
  明珍听了,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对王太与瑁太,不知恁地,便生出淡淡的敬重与相惜来。
  同他们相比,自己的苦处,也算不得什么。王太同瑁太可以如此淡定面对生活,自己又为什么不可以?明珍充满苦涩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这动荡离乱的年代里,总有好人的,不是么?

  第九十五章 异乡温存(3)

  可是这样苦中做乐的短暂时光,也很快结束。
  纪母脆弱而时好时坏的精神,终于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这一天,被隆隆炮声与空袭警报的尖锐声响刺激得彻底崩溃。
  而这时,明珍正在赶往制衣厂的路上。
  制衣厂在最最艰难时候,也日夜赶制衣服,完成定单,发往南洋。工厂的厂长说过,除非炮弹落在头上,否则工厂决不停工。
  有似明珍这般的,需要这份工养一家老小,亦有惜命的,拿了积蓄辞工离开。明珍现在的职位正是因此空缺下来的。
  十二月二十五早晨,明珍惯例安排好了婆母儿子和家妹,赶上了电车,往工厂而去,远远地听见激烈的枪炮声,霹雳啪啦轰隆做响。
  这样的声音,听得久了,便也麻木,只要炸弹不是落在自己头上,生活照样还得继续下去。
  到了工厂,明珍戴上帽子袖套,坐在缝纫机跟前,开始工作。近午时分,有人自外头奔进来,高声嚷嚷着,“港督宣布投降了!”
  明珍已渐渐能听懂一些粤白,不禁一愕,手下一不留神,送到了机针下头,只觉得钻心般地一痛,顿时血流如柱,将一片藕荷色衣片染红。
  可是明珍却恍然未觉,呆坐在条椅上。
  眼前的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仿佛就在昨天曾经发生过,可是,这场景里的人,却不是那些她所爱所亲的人。
  “大家不要惊慌,请大家保持冷静。”工长这时候走了出来,“请大家离开自己的岗位,一个一个排队到会计室去领取工钱,然后尽快回家去,什么时候复工,会尽快通知大家。”
  明珍听得十分吃力,一旁的姐妹便拉着明珍去了会计室领取工钱。
  “快回家去,路上恐怕不安全了。”工长在经过明珍等人身边时,格外多叮嘱了一句。
  明珍从工厂里出来,路上已经很难看见空车,电车都挤得满满当当。人人都想早一些回家去,倘使今日将是最后的时光,他们也想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死在路上。
  明珍总算挤上了一辆电车,死死护着怀里的一点钞票,回到坚尼地道。
  进了门,便看见房东太太在指挥杏姑,往地下室里趸积食物清水。
  瑁太太抱着纪孝,默不作声。
  洋房只各家房客也多做了准备,或者留下,或者设法离开。
  明珍听见楼上传来叫声,那叫声凄厉,让人听了倍感心酸。
  明珍心下一沉,顾不得儿子还在瑁太手里,只草草点了点头,“麻烦您了,瑁太。”
  瑁太轻摇臻首,“你赶紧上去看一看罢。”
  明珍三步并做两步,跑上窄窄的木制楼梯,跑过走廊,推开走廊尽头的门。
  门内,瘦小的沈家妹,死死抱着纪母。纪母则似一头受了惊吓的野兽,拼命踢打撕咬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尖叫连连。
  明珍想不到婆婆那样瘦弱到近乎脱形的身体里,竟然还积聚着这样大的力气,十来岁的沈家妹几次被她挣脱,又扑上去死命地抱紧。
  明珍赶紧上去,帮助沈家妹按住婆婆。
  “母亲!母亲!你冷静些。别怕,我是明珍,这是家妹,我们不会伤害你。”明珍按住婆婆的双腿,家妹则用全身的力气压住纪母的上半身,不教她动弹。
  纪母已经完全认不得人,像野兽般自喉管里发出“嗬嗬”声响,一时又声嘶力竭地叫着,“方瞿,快来救我!”
  听得明珍与沈家妹几乎双双落下泪来。
  已经丧失了所有神智的伊,到最后,记忆里,只剩下那个对她最最好的男人——她的丈夫。
  明珍背转面孔,深吸了一口气,才含泪道:“家妹,我压着奶奶,你去把那条床单撕成布条,我要把奶奶绑起来。”
  沈家妹一放开手,纪母又大力挣扎起来,双腿用力,竟蹬在了明珍的胸口。
  明珍只觉得胸口一疼,却还是死死压着婆婆不放。
  另一边沈家妹用牙齿在床单上咬开一个豁口,然后用手将床单撕成一条一条的。
  家里没有剪刀一类的尖锐的东西,怕纪母伤到自己或者伤到他人,也怕纪孝年纪小,不小心受伤。
  等沈家妹结成两条布绳,明珍已经是满身大汗,两人一道将纪母绑了起来。
  直到这时,明珍才一点一点,觉得胸口撕心裂肺般地疼,连碰都不能碰一下。
  瑁太抱着纪孝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看见被绑住双手双脚,犹在地上挣扎的纪母,太息,“纪太,总这样不是办法,家妹年幼力小,又要照顾老人,又要照顾孩子,只怕力有未逮。我——”
  瑁太顿了顿,“我和瑁生这怕不能在港岛再呆下去了,你和孝儿怎么办?”
  明珍强忍着入骨的疼痛,想接过纪孝,“瑁太,怎么了?”
  “没关系,我抱一时,少一时了。”瑁太看了看明珍苍白的脸色与青紫的嘴唇以及额上密密麻麻的汉珠,“我的事先不说,明珍你脸色很不好。”
  明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轻轻一触,已经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大约……是骨头断了……”
  “那你还耽搁什么?快去医院!”瑁太紧张起来,“叫四室里的巩仔陪你去,他力气大,周边又熟悉,万一路上发生什么事情,他也懂得应变。”
  四室里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独身一人,大多时候都紧关着房门,据说是在码头做工的,为人缄默十分,并不常与房客们往来。
  可是这时候瑁太也顾不了那许多,抱着纪孝去敲开了四室的门。
  开门出来的男人有一身黝黑肌肤,肌肉遒劲有力,穿卡其色工装,眼神冷静犀利,看见瑁太,男人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淡淡问:“什么事?”
  “纪太的骨头好象断了,外面那么乱,我不放心她独自去看医生,麻烦巩仔你陪她去好么?”
  男人的眼光如电,扫了明珍苍白的脸色与佝偻的身体,点了点头。
  男人上前来,一把扶住明珍,快步下楼。
  明珍早已疼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男人皱了皱眉,蓦然打横抱起明珍,“失礼了。”
  说完疾步走出去。
  “多谢。”明珍讷讷说道。
  男人却只是抿紧了嘴唇,并不同明珍交谈。
  男人将明珍送到一间医院,医生替明珍做了检查,连呼万幸。
  “断裂的地方没有扎进心肺里去,否则性命堪忧。”医生给明珍上了夹板,叮嘱了注意事项。
  男人扶着明珍走出医生的诊断室,因明珍走得慢,男人停下来,正打算再一把抱起明珍,不小心便同从另一房间里走出来的人撞在了一起。
  “对不住。”男人沉声说。
  “没关——”那人的“没关系”只说了一半,忽然转为讶异,“明珍?!”
  疼得只能含胸走路的明珍听见这管嗓音,猛然抬起头来。
  “大卫!”
  赫然竟是大卫8226;罗森伯格!

  第九十六章 异乡温存(4)

  大卫8226;罗森伯格的意外不下于明珍,可是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明珍送回家里去,好好休息。
  “这位先生,我有车,你们住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
  巩仔看了一眼棕发碧眼儿,又看了看痛得满头大汗的明珍,默默点了点头。
  大卫向医院告了假,驱车送明珍二人回到坚尼地道。
  路上已经有日本军队,只是见开车的是洋人,便也不多做阻拦,但是城中气氛已然紧张,四处戒备森严,随时可见被逮捕的港人。
  坚尼地道一路上都是花园洋房,此时倒还未受波及,只是这样表面的平静不知几时就会被打破,碎成一地狼籍。
  进到客厅里,房东王太已经平静下来,仍是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仿佛稍早指挥杏姑趸积用品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看见巩仔和陌生的大卫一人一边搀扶明珍进来,微微坐正了身体,“她怎样?”
  “断裂两根胸骨。”巩仔惜字如金,说完,将明珍全权交付给了大卫,径自上楼去了。
  “多谢你,巩先生。”明珍强忍在胸口的疼痛对巩仔的背影说。
  男人只是淡漠地挥了挥手,示意不用谢。
  “我扶你上楼,你胸骨断裂,顶好平躺休息。”大卫的手绕过明珍后背,稳稳托住明珍腋下,温暖的体息传来,无端地叫人放松下来。
  “是,纪太你要好好休息。”房东王太淡声附和,“你有什么事,尽管叫杏姑帮忙。”
  大卫朝王太点头致谢,便扶着明珍上楼。
  “你住在哪一间?”
  “走廊最末一间。”明珍走走停停,倍觉辛苦。
  “明珍你忍一忍,马上就到了。”大卫侧眸,看见十二月里,明珍却出了一身大汗,头发粘腻地搭在额上,心下恻然。
  他记忆中,伊是一个莲花般的女子呵。
  可是现在,伊一身狼狈,消瘦倦怠。
  瑁太太听见楼梯响,自房里出来,手里抱着纪孝,看见棕发碧眼儿扶着明珍回来,微微一愣,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关心明珍的伤势。
  纪孝看见洋人,有些陌生,便紧紧地攀着瑁太,只一双肖似明珍的大眼,骨碌碌地望向陌生人。
  瑁太抱着纪孝,跟在明珍和大卫身后,一同到了明珍屋里。
  纪母被绑在床上,犹自挣扎不休,房间里一股浑浊味道。
  瑁太看见这样的场景,只能无声地叹息。
  “你躺在哪里?”大卫环视房间,只得一床一几,不觉心酸不已。这珍珠般温润的女子,竟然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
  沈家妹没有见过大卫,见他扶着明珍进来,眼中有淡而又淡的警戒之色,可是听见他这样一问,赶紧从床边起身,拖出一个被褥卷,往地上一铺。
  “你就睡地上?”大卫诧异已极。
  明珍抿了抿嘴唇,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大卫一边说,一边横抱起明珍,然后跪下身去,将明珍平放在地铺之上,“淮闵没有告诉你来找我么?”
  “淮闵……”明珍伸手,摸向自己的心口,“淮闵说过了的,只是我一直找不到罗森堡西药房……”
  大卫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我们在上海,用的是罗森堡,在港岛,用的是玫瑰山西药房。西文里,犹太姓氏罗森堡是Rosenberg,是玫瑰山的意思。上海与港岛,一个用了译音,一个用了含义。”
  明珍听了,沉默片刻,也不由得微微苦笑起来,原来竟这样错过了。
  “此间环境实在不利于你养伤,而且——”大卫看了一眼被绑得结结实实的纪母一眼,“这位老夫人恐怕也需要专人照顾,你今天先歇下,我回去准备,明天将你们接过去。”
  纪孝仿佛听懂了似的,以为母亲要离开自己,自瑁太怀里挣着倾身扑向明珍,嘴里清晰地叫着“姆妈”。
  除了大卫,所有人几乎都为之一喜,连床上的纪母都似平静了下来。
  这是纪孝生平第一次,清晰地叫出“妈妈”。
  这时这刻,明珍泪如泉涌。
  纪孝开口晚,在上海家里的时候,一家上下,人人哄着他教着他开口,叫“阿爷阿娘,爹爹姆妈”,他只是顽皮,一直不肯开口。
  想不到此情此景,他竟然开口叫妈妈。
  “好了好了,孩子都叫妈妈了,纪太你要坚强,挺过去就好了。”瑁太将纪孝放在地铺上,明珍的脚边,不让纪孝扑到母亲胸口上去,“这位先生说得对,此间不利你休养,他的话你不妨考虑考虑。”
  真的,小小一间房间,站多一个人都嫌拥挤,何况一个疯了的纪母,一个受伤了的明珍,统统躺着,更是再没有多余的立足之地。
  大卫向诸人告辞,先一步离开,回去准备。
  过了一会儿,房东王太慢悠悠地上得楼来,半倚在明珍的门上,“我看那洋番对你倒也真心实意,你就随他去罢,好过你们母子婆媳四人在这边挤在一处。”
  明珍想解释自己同大卫并不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可是一时也讲不清楚,再看看小小的纪孝与彻底精神崩溃了的纪母,终是幽幽太息。
  “你在此间也不过才住了半月,我退你两个月的房租罢。”房东王太说完,一转身,下楼去了。
  瑁太依依不舍地看了纪孝一会儿,微笑,“这样也好,你们有了去处,我和瑁生走了,也放心。”
  明珍热泪盈眶,千言万语,都化成一个微笑。
  这个动荡混乱的时代,他们统统是漂泊无依的浮萍,被时代的洪流聚集到一处,又被这洪流冲散,各奔一方。
  浮云一别,再见未有时。
  “多得你,瑁太。”
  “唔该噻。”瑁太伸手,轻轻摸了摸明珍汗湿的额头,“你和孝儿多多保重,至要紧是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明珍点了点头,是,再艰难再痛苦,都要勇敢地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所有爱着的人。
  瑁太嘉许似地微笑,然后离去。
  明珍望着瑁太优雅的背影,心中淡淡祝福。
  这是明珍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见到瑁太。

  第九十七章 异乡温存(5)

  港岛戒备森严起来,交通要道口都设了路障与关卡,检查进出来往车辆。
  日本人为了方便管理,开始大量将港岛居民遣返内地。
  早前在内地,至少还有地方可以逃避躲藏,可是在港岛,弹丸之地,四面被围,连逃脱的机会都微乎其微地渺茫。
  明珍即使身在大卫家中,也能透过窗户,感受到外头日益压抑紧张的气氛。
  大卫8226;罗森伯格虽是犹太人,却是拥有中立国瑞士的护照,日子又略好过一些。日寇虽则已经袭击珍珠港,公然对美利坚英吉利两国宣战,不过终究还是要一点点脸面的,对外国人多半是驱逐出境,并不杀戮。
  大卫因是有资格的执业药剂师,兼之在岛内许多并未撤离的外国人和豪绅,日本人对他们还是有所顾忌的,所以总算还自由。
  连带的,住在大卫家中的明珍四人,也逃过了被遣返内地命运。
  大卫照旧每日到药房和医院去上班,临走前养成习惯,交代明珍关好门窗,有事可以打电话到医院或者药房。
  明珍到了大卫家,便大病一场,整个人高烧到人事不知。多得沈家妹衣不解带在一旁悉心照顾,才一点点好转起来。
  即使如此,明珍也要个多月时间,才彻底恢复精神与体力。
  纪母已经疯癫得极彻底,兼有暴力倾向,发作起来,便摔杯砸盏,务必摧毁周身一切可见物体,破坏力惊人。
  这样一来二去几次,大卫无奈,实在怕他不在家时,纪母发作起来,伤害了明珍与纪孝,不得以,只好给纪母用药。
  那药用下去,不消一刻时间,癫狂暴力的纪母,就渐渐安静下来,整个人昏昏沉沉,两眼呆滞,少顷睡去,可以消停一两日。
  如是循环往复,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大卫有时等明珍照顾老小睡下了,会和明珍隔着楼上楼下的过道,少少交谈一会儿。
  明珍刻守着自己已婚女子的身份,到得晚上,总是有所避忌。
  大卫在中国生活得久了,也多少了解中国女性的含蓄矜持,是以也不介意。
  他会拿一杯酒,坐在底楼楼梯的台阶上,而明珍则坐在二楼的台阶上,聊一聊一天里发生的琐事。
  明珍不能出门,因为怕一出门,恰遇见日本人检查,一见没有居留证,二话不说,当即押返内地。
  “明珍你且忍耐一段时间,我去使馆替你打听,看是否能为你们申请护照,到时候万一局势恶化,我也可以带你一起走。”大卫有一晚这样安慰明珍。
  明珍只是微笑,并没有欢跃的颜色。
  这一路行来,她受了太多人照顾,拖着一家老小,到处能有好心人,教她不至于流落街头,风餐露宿。如今又受大卫的照拂,大卫不肯收她一分房钿,惟恐不能使她安心住下。
  明珍自己却不能不做些什么。
  等烧退了,身体好利索了,明珍便与沈家妹一道,替大卫操持家务。
  家妹负责洒扫,明珍负责洗衣烧饭。
  小纪孝已经会得自己走路,常常趁大人不注意,便已经走得老远,抓着二楼的栏杆往下看,吓得明珍出一身冷汗。不得以,又将纪孝装在背袋之中,背在身后,带着二十多斤重的小纪孝,跑上跑下。实在累了,就与沈家妹略换个班,休息片刻。
  纪孝已会说简单的字句,当明珍第一次自儿子嘴里听见他说“妈妈,吃”的时候,终于露出欢欣的笑容来,一把抱过儿子,亲了又亲。
  苦难再多,可是这一刻,明珍却觉得所有磨难都是值得的。
  “妈妈,抱。”纪孝爱伸出一双小手来,磕磕绊绊地跑向明珍,要母亲抱。
  等母亲抱得累了,又会极乖觉地转向沈家妹,“姨,背。”
  家妹就把他接过去,背在背上,嘴里念着童谣:背背大,卖猪猡,卖忒一只小猪猡。张家老伯伯三块洋钿要伐?要额要额。
  每每念到这里,纪孝都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来。
  明珍和大卫看见了,会一起微笑。
  倘使如鲁迅先生诗云,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这一天,大卫提前下班回来,拎回小小一只白脱蛋糕,蛋糕上撒着提子干与碎巧克力和水果粒。
  纪孝闻见蛋糕香,自家妹背后探出头来,挥舞着小手,往蛋糕方向抓啊抓的。
  明珍看见了,和家妹一起笑得打跌
  “我记得Shean是一月里生的。”大卫抓了抓头发,“也不知道过了没有。”
  明珍一愣,Shean?随即恍然大悟。他是指孝儿。大卫没有事的时候,会得抱着纪孝,教小小纪孝说洋文。明珍听不懂,可是小小纪孝却听得很仔细。
  “谢谢你,大卫。”明珍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乱世,连她自己都浑然忘记孝儿已经满一周岁了,难为大卫,竟然还记得。
  这一晚大卫开了一瓶香槟酒,又特地取出一块牛肉来,亲自下厨做了番茄土豆炖牛肉,配蒜香面包,替小纪孝庆祝一周岁。
  虽然农历十二月初九早已经过去几天了,可是明珍他们还是围坐在桌边,先以洋人的习俗,点了蜡烛,许愿,然后吹灭了蜡烛,后又找出几件有寓意的小物件,着小纪孝抓周。
  神智不清的纪母也被请到楼下来,一起看着纪孝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摸摸爬爬。一时想去抓书本,一时又想去摸医生的听筒,转眼又想去拿印鉴,最后终于拿起一支钢笔。
  明珍看见那支钢笔,几乎落下泪来。
  竟然是那年,世钊送给她的那一支,想不到战乱之中,竟然带了出来,更想不到家妹竟然在一堆物件里找到了它,最最教人意外的是,孝儿还挑中了它。
  明珍强忍了澎湃的心潮,抱起纪孝,“孝儿既然拿了笔,那以后可要好好读书上进呵。”
  纪孝哪里听得懂母亲的话,只关抓玩着手里的笔,“咯咯”笑个不停。
  这晚连纪母都出奇地安静,并没有吵闹。
  明珍略喝了两口酒,给婆婆和儿子洗漱完了,自己也觉得倦,早早便上床睡觉了。
  到了半夜,明珍觉得口渴,起身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儿子,悄悄走出房间,想到楼下去倒杯水喝。
  明珍趿着软底羊皮拖鞋,走到走廊上。
  暗夜之中,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深沉里,明珍听见楼下有人声,低低地交谈。
  明珍停下脚步。
  大卫有客人人么?
  如果她这时下去,会不会打扰到大卫?
  只这一迟疑,明珍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大卫,你告诉明珍了吗?”
  这管声音,防除穿透明珍的灵魂,将明珍死死地,定在了原处。

  第九十八章 痛失所爱(1)

  大卫8226;罗森伯格对面的男客,着一身浅灰色西装,黑皮鞋,左手沙发扶手上放着一顶礼帽。
  男客梳干净整齐的西装头,下颚两颊有淡淡的青髭,看起来有些疲惫,可是眼神却始终明亮,熠熠如同寒星。
  他夤夜前来,不过是抵不住心里那一丝一缕的思念。
  那一点点念想,从没有刻意在人前表露过,连他自己,在紧张忙碌时候,都以为早已经忘却。可是一旦夜深人静,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心头。
  他有时会得嘲笑自己,少时听四姨娘独自吟李清照的漱玉词,那样幽幽怨怨,谓:此情无计可回避,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他总觉得不过是女子镇日无所事事,白日呻吟罢了。可是如今,到了自己头上,终于明白四姨太当日的心情。
  忍不住,便还是来了。
  大卫看一看男客,心下叹息,“淮闵,我所知有限,与其我说得不清不楚,反叫明珍焦心,弗如由你亲口对她讲明白来龙去脉。”
  淮闵听了失笑,“大卫你中文大有长进。”
  大卫也笑了起来,“日日同中国人打交道,时间久了,再没有长进,那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淮闵点头,沉默片刻,“我时间不多,每次都来去匆匆,今次亦然。可是大卫你说得对,还是由我亲口对明珍说比较妥当。”
  小会客室里一片沉寂,许久,大卫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淮闵你毋须自责,你已尽力。”
  淮闵却伸手抹一抹面孔,仿佛想抹去脸上的疲倦一般。
  “可是每每这时候,我都觉得自身的渺小。”
  大卫不知说什么安抚这个男人,良久,才轻轻说,“我这里暂时还算安全,你先休息一下,明早见过明珍再走。”
  “给你添麻烦了,大卫。”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楼上,一个纤瘦的身影,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回到房间里去。
  明珍慢慢的,一点一点,挪动脚步,返回房间。
  不过三五步距离,可是明珍却觉得如同永生永世般漫长,自己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尖刀之上,每一步都教她痛彻心扉。当后来,明珍生下小女儿,给她读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时,明珍才恍然明白,自己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
  可是现在的明珍还不知道。
  明珍只是回到房间里,褪去拖鞋,躺回到儿子身边。
  小小纪孝,睡得不知多香甜,小胳膊小腿都扔在被子外头,鼻子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明珍轻轻将头埋在儿子的被子里,闻着幼儿才有的一点点奶香味儿,心绪不宁。
  明珍从未有一刻似今时今日,害怕再见淮闵。
  明珍想假装不知道淮闵已经来了,镇日躲在房间里,只要没有从淮闵的口中听见噩耗,那么她至少还可以骗自己,那些她所爱的人,还活在她所不知道的某一处。
  可是,另一方面,明珍也知道,自己不可以这样自私与懦弱。
  淮闵冒了极大的危险,来见她一面,传递消息,她如果避而不见,分明是置淮闵的安慰于不顾,平白替他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明珍心中起伏不定,再没有睡着,就这样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明珍听见隔壁房间里家妹起来走动的声音,也起了身,洗漱更衣,又把纪孝唤醒,给儿子梳洗整齐,两母子携手走出房间,下了楼。
  那边家妹已经把纪母收拾停当,老太太早已不认得人,偶尔神智略清,不以暴力向人的时候,嘴巴里念叨的,也多是丈夫纪方瞿的名字,听得人心下恻然。
  这几日老太太仿佛好了一些,静静在一旁念叨的时候多些,很少再毁坏身边事物,倒叫明珍略微放心许多。
  大卫说再辅以药物,纪母的病情应该能得到控制,至少可以不再伤人。明珍听了,心中滋味,难以形容。
  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却经不得一点点磨难。
  吃过早饭,家妹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清洗去了。
  大卫叫住了抱着儿子,正准备上楼去的明珍。
  “明珍,我有事想同你说。”大卫朝书房方向延手。
  明珍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抱着纪孝走向书房。
  推开书房的门,只看见一个男子高大挺拔的背影,站在书房的落地橱前,清晨的阳光自玻璃窗外洒进了,笼罩在他的身上,有些我欲乘风去似的恍惚。
  大卫轻推了明珍的后背一把,将明珍推进房里。
  “你们谈,我在外头,有事叫我一声。”大卫随后关上门,在书房外的一张圈椅里坐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做阅读状。
  明珍抱着纪孝,站在书房里,后背抵在书房的门上,怔怔望着男子的背影。
  纪孝在母亲怀中,大约是不喜欢这种迟滞凝重的气氛,不由得扭动身体,“妈妈。”
  男子听见幼儿奶声奶气的呼唤,回过身来。
  “明珍。”
  “淮闵。”
  两人隔着少少一段距离,凝望彼此,仿佛从未分离,又仿佛隔着一生一世。
  “Papa——”明珍的怀里,纪孝忽然一语惊人。
  明珍蓦然低头,望向儿子。
  这孩子自南来,从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思念父亲的情绪,明珍一直以为是因为纪孝年纪小,已不记得了。再则这段时间对着大卫,这孩子也不曾发过类似“爸爸”的音,所以明珍也很少对儿子提起殊良。
  不是不想提,而是害怕一旦提起,自己就再也支撑不下去。
  怎料今日,儿子对着陌生人,忽然叫“Papa”。
  明珍再忍不下去,泪满衣襟。
  淮闵望着对面,忽然泪如雨下的明珍,心痛如绞。
  这是一个应该生活在华美庭院里,衣食无忧的女子,可是现在,伊却流离失所,痛失所爱。
  “明珍,请坐下听我说,好么?我时间不多。”淮闵却还是狠下心来。
  “妈妈,不哭——”纪孝伸出手来,替母亲抹去不断涌出来的眼泪。
  “好,妈妈不哭。”明珍强抑眼泪,找一个椅子,坐了下来。
  淮闵望着明珍母子,缓缓道:“明珍,请做好准备。”

  第九十九章 痛失所爱(2)

  明珍心中掀起巨浪,可是面上却强做镇定。
  “对不起,明珍,我辜负了你的嘱托。”淮闵走近明珍,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望着明珍一张素颜。“我没有找到令尊令堂一行人的下落。”
  明珍强笑,这样的乱世,有时没有消息,已经好过传来噩信。
  “那么家翁和——殊良呢?”明珍终于问。
  她在心中日夜惦记,却从无一日敢宣诸于口的疑问,今日终是问了。
  “我很遗憾,明珍。纪老先生——”淮闵望着明珍和明珍抱在怀里,分明同纪殊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纪孝,心中百转千折。
  当日纪方瞿最后一刻,毅然放弃离埠的机会,同他一道下船,只是一个父亲的舔犊情深,放不下自己的儿子。
  他带纪老先生去找仍留在上海的杜先生。
  杜先生的势力,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能,兼之杜先生为人疾恶如仇,愿意施以援手。许多次淮闵策划暗杀汪伪特务的行动,都多得杜先生手下全力配合,为此淮闵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杜先生。
  杜先生见到淮闵,并不意外,只是听他说想解救以向抗日组织提供军需物品的罪名遭到逮捕的纪殊良,也不由得略一沉吟。
  彼时日本人彻底占领上海,最要紧是将公共租界同法租界内原先由民族资本家所持有的资金和企业占为己有,大肆劫掠。汪伪特务满城逮捕,一部分是奉了日本人的命令,一部分不过是罗织罪名,行敲诈勒索之实罢了。
  凇沪会战期间,多少民族企业家,捐衣捐被有之,捐飞机大炮坦克亦有之,日本人想抓,是不抓不完的。日本人的真正意图,是杀鸡儆猴,给所有有心继续抗日的民族资本家一个血腥的威慑,用以巩固自己的统治。
  所以这一批被逮捕的,恐怕多数凶多吉少。
  淮闵心知此事不易,也不能强求,只是诚意拜托。
  杜先生只答应淮闵尽力一试。
  纪方瞿听闻,哪里放心?竟自己跑去特务机关自首,说纪家纪仁堂的所作所为同儿子殊良一点关系也无,一切决定,均出自他的授意。
  汪伪特务哪有放过自动送上门来的肥肉?纪家除出被逮捕关押的少东纪殊良,便举家逃亡,想不到真正的东家竟自投罗网,岂有不抓之理?当即将纪方瞿逮捕。
  杜先生多方斡旋,总算能派人进去,见殊良一面。派去的人回来说,殊良已遭过拷打,但也许是因为只是一个商人,并不了解抵抗组织,所以日伪走了过场之后,也就再没有提审过他。
  就在淮闵与杜先生打算设法救殊良出来前,纪方瞿却已与多名抗日英雄一起,遭到处决。随后一批遭到逮捕的人士,被押往前线,替日本人挖战壕筑堡垒,再无音讯。
  可是淮闵心里雪亮,所有这些被日本人抓壮丁去前线修筑工事的犯人,到了最后,几乎都会被就地处决,有去无回。
  淮闵心中百转千回,思来想去,只化成最简单的陈述。
  “纪老先生已经为国牺牲,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他所做的贡献。殊良——被日本人转移,目前仍下落不明。”
  明珍抱紧了纪孝,以免自己当场痛哭出声。
  “家翁去的——可还平静?”
  淮闵轻轻摇了摇头,“不,明珍,我不知道。囿于当时环境,我方不便派人收尸,纪老先生的遗体……”
  明珍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
  公公此去,竟是尸骨无存。
  明珍此时竟庆幸,婆婆的神智不清。至少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用再饱受痛苦。
  那么——
  “可有承冼表哥一家的消息?”明珍始终记挂亲人。
  “明珍我不打算骗你。”淮闵慢慢蹲下身下来,与明珍两两相对。“日本人到处搜查逮捕,闯进你承冼表哥家中,强行带走了你二舅舅同承冼,依平在混乱中被日寇一脚踢在肚子上……”
  “不——”明珍一只手捣住自己的口鼻,呜咽一声。怀胎十月,算算日子,依平彼时已是将近临产的时候,哪里受得起日寇这样狠狠的一踢?“依平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淮闵终于忍不住,趋前一点,将明珍连同纪孝一起拥在怀里,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对不起,明珍,我终究是救不了所有人。依平——当时动了胎气,勉力生下一个孩子,可是她自己却大出血不止,没有捱过当天晚上,就去了……”
  淮闵心中后怕,倘若当日他没有先一步送明珍离开,遭受这一切苦难的,会不会就是明珍?他到底还是自私,先去了明珍处。
  明珍伏在淮闵怀中,默默流泪,所有悲戚,都化成无声的 眼泪,一点一滴,落在淮闵的胸口上,仿佛一把把冰冷到近乎灼热的利刃,深深地刺痛淮闵的心扉。
  淮闵伸手,悬在明珍的头顶,想抚摩这个女子柔软的头发,可是终是没有,只是任她在自己的怀中无声地哭泣。
  淮闵怜惜地望着明珍的头顶,这个女子,哪怕痛到极至,也不肯大放悲声。他多么希望她能扑在他怀中,放声痛哭,将胸中悲苦尽数发泄出来。
  可是,她终究没有。
  小纪孝被夹在母亲和淮闵中间,大抵是觉得不适意,伸出一双小手,努力推拒淮闵和明珍。
  明珍蓦然省悟,向后微微撤身,而淮闵,也顺势放开了明珍。
  “明珍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打听殊良和你家人的下落。”
  “不。”明珍轻轻摇头。“你有重任在身,请别再为我冒险。以前是我任性。”
  真的,明珍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淮闵为了自己的一句嘱托,冒了多大的危险。
  日本人穷凶极恶,将抗日战士处以极刑,甚至是公公与殊良这样的有识之士也不放过,那么淮闵这样身负使命的地下工作者,则时刻处于危险的风口浪尖。
  大卫这时敲门进来,“淮闵,接应你的人来了,你必须走了。”
  淮闵点点头,站起身来,“明珍,保重——”
  “保重,淮闵。”明珍抱着纪孝,站起身来,目送淮闵离去。
  这一别,能否再相见,她与他都不知道。
  “爸爸——”纪孝在明珍怀中忽然极清晰地叫。
  淮闵的脚步一顿,忽然转过身来,脚跟并拢,朝明珍行了个军礼,终于大步而去。
  而明珍,则噙着眼泪,默默注视这个男人英伟的背影。

  第一百章 乍暖还寒

  明珍站在院子里,自木盆里取出一条枕巾,两头握在手心里,反方向略用力,将水绞干,然后抖开了,大力甩了甩,踮脚晾到晒衣架上去。
  枕巾上残留的水星星点点地飞开,落在一旁男童的脸上,小童发出开心的叫声。
  “孝儿乖,小阿姨带你进去吃点心。”已经长高,出落得清秀的沈家妹轻轻上前,牵住小童的手,“小阿姨做了好吃的酒酿圆子。”
  “我要等姆妈。”纪孝十分坚持。他已经四岁,会讲一口流利国语同英语。
  大卫坚持要教纪孝说英文,“等他够年纪了,我送他进教会学校读书,会讲英语便不会受小朋友歧视欺负。”
  明珍到了后来,也不与大卫争执,这一点大卫也许说得没错。
  在日本人统治的港岛,若不想送自己的孩子进由日本人控制的学校,只有进教会学校读书。
  他们一家三口,得大卫庇护,虽然没有在日本人的多次遣返中被遣送回内地,可是真要让纪孝进教会学校读书,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明珍并不抱太大希望。
  三年前,淮闵夤夜而来,匆匆而去,留下了一副昂藏背影和教人撕心裂肺的噩耗。
  明珍送走了淮闵,又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继续在大卫家中,帮助大卫洗衣做饭,平静得叫大卫心疼。
  伊原本已经依偎在爱人怀中,痛哭失声,嚎啕发泄,可是伊却用纤细瘦弱的肩膀,一力挑起了所有痛苦,而将笑容留给了孩子和老人。
  是,明珍不打算将噩耗告诉婆婆。
  有些痛苦,只得她一人生受就够了,明珍甚至连在视若亲妹的家妹跟前,也未流露出一丝一毫已经知道恶信的痕迹来。
  直到一年以后。
  一年之后的一个晴好日子,纪母仿佛在浑浑噩噩了年余之后,忽然自梦中醒了过来般,环视左右,随后轻问:“明珍,我们这是在哪里?”
  明珍彼时正蹲在婆婆身边,给婆婆洗脚,听此一问,不由得抬起头来,望进婆婆一双清明的眼里。
  明珍心间微动。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仍轻轻地撩起水来,淋在婆婆的脚背上,“我们在一个朋友家中。”
  “朋友?”纪母侧头想了一想,并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来,最后只是低头,望着明珍,“辛苦你了,明珍。”
  明珍一愣,随之鼻尖一酸。
  自她进门,到得如今,几曾听见过婆婆以这样慈蔼的语气对她说过一句肯定的话?
  见明珍怔忪,纪母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摸了摸明珍的头顶,“老爷和殊良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好孩子……”
  明珍的眼泪,滴答一声,落在了装满了水的脚盆里。
  “哭什么……”纪母叹息,“再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怎么现在反而哭起来了?”
  “是,母亲。”明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忙以手背擦去脸上泪水,然后替婆婆擦干了脚,又套上干净袜子,轻轻抬着放回床上。
  等帮婆婆拉好了被子,明珍便准备端着水盆退出房间,却忽然被纪母叫住。
  “明珍,陪我一会儿。”
  “好的,母亲。”明珍走到房间一角,从铜吊里到出一点水,洗了洗手,擦干水,然后才坐到婆婆床边。
  “明珍,告诉我,我们究竟在哪儿?”纪母拉起明珍的手,只看见上头的薄茧与细纹,并不是一双富贵手。可是环视周围,环境却又并不算太过落魄潦倒。
  明珍心下计较,只拣无关紧要的来说。
  从上海逃了出来,辗转到了港岛,所幸遇见了好人,收留他们,外头局势不稳,他们便在好心的朋友家里,以替主人家洗衣烧饭洒扫庭除代替租金,每年象征性交些房租……
  纪母始终含笑聆听,直到明珍以为婆婆已经快要睡去,伊倏忽淡淡地问:“老爷和殊良呢?”
  电光火石之间,明珍已做了决定。
  “现在消息蔽塞,所以还没有公公和殊良的消息。母亲您别担心,殊良的朋友已经在替我们多方打听。”明珍微笑着对纪母说。
  纪母不知信亦或不信,只说,“明珍,我累了,想睡了,你也去休息罢。”
  “是,母亲。”明珍替婆婆掖了掖被角,便端起脚盆,退出了房间。
  等了楼下,明珍将水盆里的水倒在院子里的草皮上,又将水盆清洗了,放回杂务间去,才有余力坐进沙发里,暗暗感伤。
  “姐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沈家妹哄睡了纪孝,下了楼,看见明珍坐在黑暗之中,瘦弱的身影,心中微微一酸。
  “奶奶醒了。”明珍轻道。
  奶奶醒了?沈家妹先是一愣,随后来到明珍身边,握住明珍的双手,“苍天总算有眼,姐姐你辛苦了这么久了,到底奶奶见好了。”
  两姐妹在暗夜里握着彼此的手,靠在一处,静静坐着。
  次日,纪母醒来,吃过早饭,对明珍说,要当面向此间主人致谢。
  明珍推却不得,便陪着婆婆去见大卫。
  见到大卫,纪母有刹那怔然,随即微微一笑,朝大卫深深鞠了一躬。
  “夫人,这这么敢当。”大卫连忙上前虚扶了一把。
  “当得,当得。”纪母看着由沈家妹牵在手里的纪孝,“若不是您在乱世里收留了我们一家老小,我们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大卫最后有礼一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纪母颇有深意地看了大卫一眼,再不多说什么,只拉了孙子到庭院里去,细细询问纪孝已经多大了,可上蒙学了,平时都喜欢什么……仿佛想弥补这失去的年余时光。
  纪孝对祖母有本能的恐惧。幼时纪母癫狂发作,摔杯砸窗的印象,深深留在纪孝幼小的心灵当中,挥之不去。
  纪母心下悲伤,面子上却并不流露出来,只轻轻抚摩孙子的头顶,“好孝儿,叫我阿娘。”
  纪孝想了想,才轻轻叫“阿娘”。
  纪母浅笑,“孝儿以后要孝顺母亲,知道么?母亲带你逃难,还把你养得这样结实,很不容易。”
  纪孝竟听懂了,大力点头。
  到了晚上,纪母洗漱完毕,先看着明珍家妹哄了纪孝入睡,然后又拉着明珍的手,细细说了会儿话,临睡之前,纪母轻拍着明珍的手背,“明珍,你带着孝儿,真是不易。”
  明珍含着微笑,“母亲,这都是我应当的。”
  “要是遇到待你好的,便再找一个罢。”纪母却语出惊人。
  “母亲?!”明珍大骇。这决不是她知道的纪母会出说来的话。纪母应是会要她立贞洁牌坊才对。
  “殊良也希望你日子过得不必如此辛苦罢。”纪母闭上眼睛,“明珍,我累了,我想睡了。”
  明珍只好退了出来,可是心里的不安却越发浓重起来。
  这样的不安在此日得到了证实。
  次晨,明珍去叫婆婆起床,伊却已经溘然长逝。
  纪母在睡梦中逝去,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随后赶来的大卫和家妹左右护着明珍走出纪母的房间。
  后来明珍想,也许,婆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知道,丈夫不在人世了罢?所以将一切都交代了,便含笑九泉。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二日,纪母去世,享年不过五十。

  第一百零一章 曙光初露

  法西斯军队节节败退的消息一波波传来,传到明珍的耳中时,已是中美英三国发表波茨坦公告后的事了。
  明珍坐在庭院当中,膝上放着一个笸箩,笸箩里盛着针头线脑,正在为纪孝做当季的小衣服。明珍女红手艺一般,少时有母亲奶妈小外婆替她操办,等嫁了人,自有丈夫殊良到上海最好的成衣铺里替她购置,是故明珍的缝纫技术一般。
  大卫有心要为明珍添置一台缝纫机,被明珍婉转回绝了。
  明珍总觉得欠大卫良多,无以回报,不想再让大卫为他们一家三口破费。
  大卫拗不过明珍,只得作罢,最后便拿出自己的几件衣服来,交给明珍。
  “我也不穿,你拿去给Shean改一改穿罢。”
  明珍接过大卫的衣服,无以言谢。
  大卫的衣服料子都极柔软舒适,决不是坊间工人穿的那种硬邦邦的卡料子,而是柔顺平滑的开司米与纯棉质地,于现今的明珍而言,是十分奢侈的。
  客厅里,纪孝在与家妹一起读书认字。
  纪孝已经四岁,圆头圆脑,十分精灵,对外头世界充满好奇。
  明珍一直没有带纪孝走出过大卫家的大门,明珍害怕外头未知的危险伤害纪孝。
  年节的时候大卫也曾劝过明珍,带小小纪孝到维多利亚湾去看烟火表演,明珍只是一径摇头。
  那绚烂怒放的烟花,似一缕白光,发出尖锐的啸叫,自地上直入夜空,然后绽放成朵朵美丽的花,还未等一朵散去,另一枚已绽放开来,叫人目眩神迷……
  这样的记忆,明珍有过。
  彼时她只不过是徽州乡间小路上一个小小少女。
  明珍笑一笑,不打算带纪孝去看。
  可是到了晚间,明珍还是与家妹一起,抱着小小纪孝,站在庭院当中,指着远天,遥遥观看那绚丽到了极致的烟火。
  大卫在一旁看得直笑。
  这一家三口,倒也自得其乐。
  大卫愿意常常看见明珍露出这样的笑脸来,清甜并且柔润。
  可是明珍久矣不见这样放松的笑容,伊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颜色。
  大卫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女子背上的沉重负担。他有时想冲动地走上去,一把揽住了明珍的肩膊,对她说,“明珍,让我来照顾你一家。”
  然则大卫也深深晓得,倘使他这样说了,只不过是促得明珍另谋去处罢了。
  她闭锁了自己的感情,任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片荒芜。
  能令明珍那荒芜如同沙漠的心重新葱郁茂盛起来的灌溉者,终究不是他呵。大卫不是不遗憾的。
  大卫能做的,只是尽其所能地,提供给明珍一个相对舒适安全的环境,仅此而已。
  “明珍,四国已经敦促日本人投降。”还有,似这样,带来最新的消息。
  明珍听了这消息,蓦然从手工中抬起头来。
  她没有听错?!
  大卫眼里有一点点笑意,“是,你没有听错。虽然日本人还是负隅顽抗,不予理睬,拘不投降,可是局势已经向我们倾斜。”
  大卫的声音不高,甚至几乎如同耳语,然而听在明珍耳中,简直同惊雷一般。
  终于要结束了么?
  结束这漫长而艰辛的苦难,结束这血与火的磨折,都要结束了么?!
  只是——真的要结束了么?
  这些年来,明珍偶有淮闵的消息,约略了解他当年到港,正是为了营救转移一批爱国人士。淮闵等地下工作者,冒着极大的危险,救出了港岛被占领后,滞留在香港的抗日爱国民主人士、文化界人士及其家属八百余人。这八百余人当中,有社会活动家、学者、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大都是国家瑰宝。他们或许是共产党人、或许是左翼人士、或许是民主人士、亦或是国民党人,但是因其爱国与支持抗战的满腔热情别无二致,是以都在营救之列。
  明珍不知道淮闵他们究竟冒着怎样的生命危险,在日军严密封锁和日夜搜捕中,安排这八百余人安全撤离,可是明珍知道,彼时日本人以强化治安为名,封锁海面,在交通路口设置岗哨,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夜晚实行宵禁,贴出布告限令“抗日分子”前往“大日本军报道部”或“地方行政部”报到,否则“格杀勿论”,并在全港分区、分段、挨门逐户大肆搜捕。①
  当时如果不是有大卫的一力保证和庇护,明珍等人或恐早已被遣返回上海。而在上海等待他们的,还不知将是怎样的局面。
  后来大卫总是在某个日本特务或者汪伪特务被暗杀后,暗示明珍,淮闵还安全。
  明珍想,大卫与淮闵之间,一定是有着消息渠道的。
  可是明珍不打算问。
  大卫愿意稍做暗示,她便心照不宣。
  大卫不愿意提及,她便做一问不知罢。
  现在,大卫说,日本人只是在负隅顽抗,局势已经扭转时,明珍的内心,却不知是喜是悲。
  即使苦难结束,可是那些逝去了的爱人,却永远也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了。
  公公婆婆依平——
  而所有下落不明的至爱,她的父母弟妹,她的丈夫,又都在哪里?
  “你不高兴么,明珍?”大卫没有在明珍脸上看见明显的喜色。
  “我只是觉得这胜利的代价太过惨痛。”牺牲了无数血肉身躯,长达八年时间,导致多少的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倘使一开始,便是一个昌盛强大的国家,又何至于落到日寇的铁蹄之下?!
  明珍倏忽想起舒先生所教,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回眸看了一眼正在客厅里与沈家妹一起学三字经的纪孝,有朝一日,这少年中国的责任,要落在他们的身上罢?
  大卫有些懂得明珍的心思,微微一笑。“一切都会得好起来,Shean所拥有的世界,必定要比我们所拥有的更美好。”
  “等一切都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大卫?”明珍回过眸来,轻轻问。
  大卫一愣,他在港岛待得久了,兼又一直照顾明珍,已习惯了回到家里,推开门,便迎上明珍一双清澈的眼,他从未想过,等一切都结束了,自己将会怎样。
  如今听明珍一问,大卫有片刻茫然,随后展眉,“也许回祖国去罢。我的祖国也许此时千疮百孔,可是越是如此,越需要我等回去为国效力。”
  明珍点了点头。
  是,纵使千般不舍,也要回去。
  八月六日和九日,美国先后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两地共死伤二十多万人。美国的原子弹攻击震动日本朝野。与此同时,苏联根据雅尔塔协定,于八月日对日本宣战。八月九日,苏联军队从东、西、北三面进入中国东北,进攻日本关东军,加速了日本法西斯的灭亡。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②

  第一百零二章 别情依依

  日本人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的这一天,永远地烙印在了明珍的心里。
  隔着深墙大院,明珍都能听得见街巷当中人群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般地一波接一波地传来。
  也是这一天,明珍一手牵着纪孝,一手挽着沈家妹,一同走出了自困三年之久的玫瑰山宅。
  外头锣鼓喧天,有港岛居民自发组织舞狮放鞭炮,以庆祝三年零八个月之久的日占统治的终结。
  明珍抬起头来,看见许多紧紧闭合的窗户渐次打了开来,仿佛闭合了的心灵也终于得到了释放。
  纪孝对眼前的世界感到无比的好奇,看见什么都要指着问上一问。
  有时明珍知道,有时又毫无头绪,直觉似乡巴佬进城似的。
  大卫8226;罗森伯格慢慢跟随在三人身后,以一种守护的姿态,看着两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儿,满眼清澈颜色地注视着这个久经沧桑却不改其美丽的城市,心间不由得柔软。
  会舍不得罢?
  舍不得这三年平淡相依的陪伴,舍不得这千余日夜的牵挂悬系,舍不得呵……
  可是——
  “明珍,随我回祖国可好?”大卫8226;罗森伯格在人群喧嚣处低声问走在他身前的明珍。
  “什么,大卫你说什么?!”明珍没有听清楚大卫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拂在了她的颈背上,微微有些撩人的痒,忍不住回头,问近在咫尺的大卫。
  大卫的碧眼里漾起暖暖的笑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高兴。”
  “是,终于都结束了,的确值得高兴。”明珍不疑有他,便转过头去,继续同家妹纪孝当乡巴佬。
  只得大卫,静静望着明珍绾着一捧乌发的后脑。
  他只消轻轻的一伸手,就可以将这个女子揽在了怀里,再不放开。
  可是,她的心里,对他,从来都不是男女之爱。
  他再明白不过。
  这咫尺距离,于他,便成天涯。
  大卫8226;罗森伯格暗暗想,中国人的遣词,真是玄妙。
  他同明珍,可不就是咫尺天涯?
  走走看看,过不多久,纪孝便觉得倦了,吵着要母亲抱。
  大卫微弯腰,轻松抱起纪孝,略一用力,就将小小孩童举高过顶,放在了他的肩上。
  纪孝先是一惊,随后便开心地“呵呵”笑。
  明珍看得眼睛一热。
  倘使殊良在,他们父子大抵也会这样罢?做父亲的将儿子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安置在肩膀头上,两父子一同在人群里,即使隔得远远的,也能看见孝儿。
  “我们回去罢,孝儿也累了。”明珍在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身后轻声说。
  那么细细的一点声音,大卫竟听见了。
  他双手绕到身后,护着坐在他肩膀上的纪孝,一个转身,便朝家的方向而去,嘴巴里还发出马嘶的声音,“唏哷哷,唏哷哷”。
  剩下明珍与沈家妹两人,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
  “大卫先生对小少爷极好。”沈家妹在明珍身边久了,情同姐妹,有时会得说些肺腑之言。“从后头望过去,仿佛真是一对父子。”
  明珍听得心中难过。
  殊良,你在哪里?我们的孝儿需要父亲呵。
  明珍知道大卫对他们母子三人的好,更知道大卫对孝儿的用心,可是,殊良下落不明,生死难料,她又哪里还有心思再想其他的?
  即便是婆婆弥留之际,亲口对她说过,教她遇见对她好的,便再找一个罢,可是她到底也过不了自己的这一关。
  不能明确殊良的下落,那她便一直等下去,直到——那一天罢。
  而对大卫,她的歉疚与辜负,但愿来生能还。
  等欢庆的气氛平静下来,明珍开始寻找工作,她已经在大卫家中,平白叨扰了太久,不能再这样下去。
  大卫久劝无果,也只能由得明珍去。
  “我已经同朋友打过招呼,希望能打听到殊良的消息,一有他的消息,你就辞工,可好?”
  明珍点头。
  最后明珍还是回到原来的那家制衣厂上班。
  工厂已经复工。港岛沦陷时期,华资受到压迫,多数都处于停产倒闭的窘境,华资工业遭到了灭顶之灾,大批厂房毁于战火,库存原料被洗劫一空,可是日本侵略者无法毁灭港岛的航运与商业的优势,也无法将盛极一时的港岛工业一笔勾销。一俟日本侵略者投降,港岛华资工业便逐渐恢复昔日旧观并开始向更高的发展目标迈进。①
  明珍回到车间里,想不到工厂老板竟能将旧部都找回来,连工长都是当时的旧人。
  看见明珍等旧时同事回到车间里,不苟言笑的工长也略微露出一丝笑容来。
  工厂接了定单,赶制大批衣服,另有一宗新活计。工厂接了洋娃娃的躯壳,替之装上金色假发,并穿上衣服。衣服由工厂裁制衣服所剩的边角料缝制,随后销往商店。
  生活动荡日久,总算安定下来,这等孩童的小玩意,销量格外的好,工厂接定单接到手软。
  明珍常常下班以后,还填了单子,带一打娃娃回家,等纪孝睡后,同家妹两人,各据一隅,埋头替娃娃装假发穿衣服。
  明珍的手艺日间精湛,甚至连替纪孝做的衣服,也越来越精致。
  明珍常常笑言,一家三口饿不死了。
  大卫在一旁看了,心中酸软。
  伊从未打算傍住他,靠他养活。
  可是不知恁地,也放下心来。
  真如明珍所说,饿不死了。
  “明珍,我不日将回祖国去了。”选在一日晚饭之后,纪孝在院子里同家妹一起玩喷水壶,只得明珍同他在客厅里的时候,大卫轻轻对明珍说。
  明珍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是说再见的时候了,眼里忍不住浮现出点点水光。
  说不在乎,到底是自欺欺人。
  看见明珍眼底氤氲的水雾,大卫无声太息。
  何苦教这个自己喜欢的女子为难呢?一句“和我一起走罢”,思量再三,到底咽了回去。
  “我有淮闵的消息,他不日将来港岛。”大卫站起身来,“有他来港,我也能放心了。”
  明珍喉间哽咽,一时无语。
  三年的时间,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情意,她若一点不知,那真真是辱蔑了这个男人。
  可是因着她已婚有子,丈夫生死未明,所以她才决不能有一点点回复他感情的举动。
  倘使殊良还活在某处,倘使在她回应了他的感情之后,殊良却回来了,这要教他,教她,教所有人,情何以堪?
  所以她只能无止境地等待下去。
  所以她只能对大卫的感情不予回应。
  然则,如今,他要走了。
  “定下了日期,说给我听,我替你送行。”
  “好。”他温柔地微笑。
  他与她,在日薄余光中,两两相望。
  随后一别,便是一生一世。
  注①:参考香港华资工业发展史

  第一百零三章 来不及爱

  淮闵从没有奢望过,自己还会有活着再见明珍的一日。
  淮闵的工作极其危险,往往动一发而牵全身,常常几日几夜不得安睡,须得时刻保持警惕。
  为了工作方便,组织上替他安排一个掩护者,以妻子的身份,在生活上照顾他,在工作上协助他。
  两人常以商人夫妻身份出入,渐渐也培养出一些感情来。
  可那不是爱。
  淮闵再清楚没有。
  淮闵钦服敬佩自己的这位搭档,可是其中却并没有一点男女之情。
  似他们这样,要时时刻刻保持警醒的人,是没有资格耽溺于儿女情长的。
  如今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淮闵以为终于可以卸下身上的伪装,恢复自己的军人身份,可是上头却发来一纸命令,令他至广州行营,协理进驻广东的国民党政府军第二方面军司令官张发奎。另有密令,着淮闵务必严密监视第二方面军,不得擅自进入港界。
  淮闵心中不是不疑惑的。也难怪第二方面军屡发怨声,他们原是奉命进入港岛,收复港岛的,可是不料局势急转直下,九月一日,夏壳以香港英军司令的身份成立军政府,委员长则派遣军事代表团抵港,与夏壳达成协议:国民政府同意英军占领香港。
  这不啻是给了所有保卫港岛的军民一个最沉重的打击,他们为之浴血奋战所要守护的,最后竟然还是被乖乖地拱手让人。
  张发奎所率第二方面军上下对于丧失香港日军受降权深感不满,可是碍于军令如山,只能于九月中旬开始接收广九铁路沿线,解除当地日军武装。
  直到这时,淮闵的一颗心也还没有放下。
  因为张发奎部始终对没有挥军入港耿耿于怀,时时与对面港界内的英军发生冲突,借捉拿日本流寇与之机向港岛英军示威。
  只是这到底还是小打小闹。
  一切的转变始自一九四五年十月初的一天。张发奎接到陪都重庆方面密令: “即以第十三军开入九龙候船北运。”
  淮闵只消看见这一纸密令,已心知事情要糟糕。
  张发奎认为,外交事务中央负责,他们军人只管执行命令,于是在未征得港方同意的情况下,就将第十三军一个师强行开入九龙,进驻九龙塘。该部在九龙塘驻地占用民房和公共场所,封锁交通,设立警戒线,使用“国币”购物,一时造成紧张气氛,令得港岛内一片寒噤。
  此事一出,急坏了的港英政府,不得不再三要求与广东军方进行协商。十月下旬,广州行营参谋处长李汉冲到香港,代表张发奎与英方谈判,淮闵随行。而淮闵则又肩负了使命,务必促成此次谈判。
  淮闵心中也对此次谈判充满了疑虑,既然日本人已经投降,何以南京政府还要挥师北上?一个危险的信号在淮闵心头不断地闪现。可是淮闵宁愿这只是自己多疑。
  八年抗站,人民都需要停下来,修养生息,委员长应不至于再置同胞于水深火热罢?
  带着这样的疑虑,淮闵在谈判桌上,与李汉冲一起,与英方代表菲士廷陆军少将一起,最终双方各让一步,达成协议。①
  淮闵被留在香港,监督双方完成协议内容。
  等一切尘埃落定,淮闵觉得自己老了不止十年。
  他做惯了地下工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真教他这样与人面对面谈判,真真是一种折磨。
  淮闵暗暗嘲笑自己,在阴暗里行走惯了,脑子里总不自觉浮现将谈判对手暗杀在途中的场景。
  将手头不算要紧的事情与重庆来的秘书交代了,淮闵走出位于九龙城的办公室,他急需出来透透气。
  不知恁地,走着走着,便依着记忆,走到玫瑰山宅。
  淮闵一早知道,大卫8226;罗森伯格已经返回祖国。
  淮闵在港岛的另一任务,便是继续掌握港岛的谍报机构,方便行事。
  关于大卫8226;罗森伯格,淮闵始终心存敬佩。正是这个犹太人,在前方最最需要物资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提供了医疗用品和医务人员,并在最艰难时刻,照顾了明珍三年之久。
  可是淮闵竟来不及当面对他说一个“谢”字。
  而始终,大卫所需要的,也并不是他的一声“谢谢”。
  淮闵怎会不知?
  这也是他走近了玫瑰山宅,却忽然情怯的原因罢?
  他害怕,明珍爱上了大卫。
  三年多的日夜相处,大卫又是那样一个能教人倾心相交的男子,明珍会不动心么?
  淮闵没有这个自信。
  略一迟疑,淮闵还是轻轻扬手,按响了玫瑰山宅的门铃。
  里头有小童清脆的声音,“我去开!我去开!”
  以及少女柔亮的嗓音,“小少爷,不可以随便开门的。”
  这两个声音一前一后,转瞬便来到门后,少顷,角门“欸乃”一声,拉开一条缝,自里头露出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来。
  “请问你搵边个(请问找哪位)?”少女用不甚熟练的粤语问。
  听得淮闵一笑。
  “柳明珍在家吗?”
  找明珍姐?沈家妹上上下下打量淮闵。
  淮闵穿一身便装,眉目朗然,身材挺拔,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英俊。可是沈家妹想不起自己哪里见过这个人。
  “你系边个(你是谁)?”少女沈家妹警惕地瞪着淮闵,一边伸手将纪孝的小脑袋推回去。
  纪孝不听话,又钻了出来,惹得沈家妹几乎顿足。
  淮闵却微笑起来。
  倒是很警醒的女孩子,想必在明珍身边,不会给明珍添麻烦。
  “你不认得我?我是当年在上海送你们去码头,上船的人。”
  当年匆匆忙忙,满脸胡髭,加之这女孩子当年还小,认不得也实属正常。
  沈家妹眯了眯眼,回想迢遥旧事,可是记忆里,早已模糊了那人的面容。
  淮闵失笑,也不打算再等下去,“假使明珍回来了,请代为转告,叶淮闵来访。”
  “好的。”沈家妹点了点头。现在明珍姐上班去了,只得她一个人带着纪孝在家,她要看好了孝儿和家里。
  淮闵这才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里,秘书递上几封信件,“才收到的。”
  “谢谢。”
  淮闵拿着信坐到办公桌后,一一拆阅。
  倏忽,淮闵的整个身体,都似被闪电殛中。
  手里的一封电报,发自上海。
  电报上寥寥数字:已有纪殊良下落。待复。
  注①:均参考香港历史。

  第一百零四章 久别重逢

  这几日,明珍有些心绪不宁。
  几日前,下班回到家中,家妹趁空对明珍说:“姐姐,有一位叶淮闵先生来找你。”
  淮闵?明珍看向家妹,“他——等了多久?”
  家妹见明珍脸上颜色,仿佛是欢喜的,不禁有些忐忑。
  “他没有等,只说要我转告你他来过。”
  明珍有些怅惘地叹息,淮闵身份特殊,每每匆匆来去,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姐姐——”家妹见明珍神色怅然,有些讷讷。
  明珍伸手摸一摸少女的头顶,一如小时,母亲摩挲她的头顶一般。
  “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下次见他,不妨请他进来,喝一杯茶。”
  “嗯!”沈家妹大力点头。
  “纪柳明珍。”忽然一声低唤,打断明珍浮动的思绪。
  明珍抬起头来,看见中年沉稳的工长。
  “跟我来。”工长素不喜多言,他一贯只看效绩。柳明珍从初初的一个外行生手,到得如今的行家里手,不过只用了少少时间。这个年轻女子从来并不多言,只静静做自己份内的工作,下了班也带了活计回去,次日交上来的件件精巧细致,教人刮目。这一切他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
  明珍略有忐忑,近日她神思浮动,车坏了两件衣服,虽不是不可挽救,到底还是扣了工钱。明珍担心被工长责备。
  “纪太是从上海来港岛的罢?”不料工长开口,却是不相干的一问。
  明珍心中诧异,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知道纪太对上海织造可熟悉?”工长继续问道。
  明珍忍不扬睫,望向典型粤人面孔的工长。
  工长安抚地一笑,“工厂打算北上,到上海开一爿分厂,打算找几个技艺娴熟的女工,上去做工长,尽快把工厂建起来。”
  明珍心间微微一动,睫毛轻颤。
  “是,你是人选之一。”工长暗暗赞叹,此女真真聪敏,“你不妨回去,仔细考虑。”
  明珍点了点头,准备告辞回到车间里。
  “下次记得不要再把衣服车坏,影响你的成绩。”工长在挥手叫明珍离开时,淡淡说。
  “明珍,工长找你做乜?”明珍回到车间坐定,隔壁女工好奇地问。
  “他请我好好工作,不可再把衣服车坏。”明珍轻声道。
  “哈。”女工失望地叹了一声。
  下了班,明珍又领了活计回家。
  今次工厂接了玩具狗来,拿金色毛线,细细密密地接在狗身上网格罩子上,等植好了毛线,再裁一件小小格呢外套,穿在公仔狗身上。
  这活计不难,只是十分耗眼力。
  明珍的眼睛,自那年外公过世,哭得伤了,便落下了病根,一只眼睛看东西有些模糊。这种替公仔植毛发的工作,做起来便有些吃力。
  回到家,明珍敲门,门内传来低低交谈声。
  明珍微微蹙起眉尖。
  这时沈家妹打开了角门,“姐姐,你回来了。”
  说完让开半边身子。
  明珍微微低头,走进门,等抬起头来,便看见站在中庭当中,挺拔英俊的淮闵。
  没等明珍来得及反应,叶淮闵轻轻地侧身,露出被他遮在身后的人来。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消瘦到近乎皮包骨的男人,比淮闵略矮半个头,消瘦的刀条脸,菲薄的唇,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明亮,仿佛燃烧着火焰。
  “——明珍——”看见明珍,男人眼里的明光更盛,轻轻低喃。
  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并不是记忆中的任何一把嗓子。
  “明珍,我答应过你,现在,我把殊良给你带来了。”让在一侧的淮闵,打破这几乎教人窒息的魔咒,缓缓说。
  殊——良——
  这两个字在明珍耳边回荡成轰然巨响,手里的布包倏忽落地,公仔光秃秃的身体与金色毛线四散,然则明珍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望着三步以外,那个瘦得脱了形的男子。
  看着与殊良无语凝望的明珍,淮闵暗暗太息一声,此时此刻此间,没有他容身的余地。
  迈步走到角门边,淮闵叮嘱家妹,“他们两个久别重逢,我也该走了,请你多照顾他们。”
  一直牵着家妹的衣袖,怯怯站在她身旁的纪孝,忽然小小声冲着淮闵叫,“爸爸。”
  淮闵听了,浑身一震,不觉转眸去看那两个仍痴望彼此的人,见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一隅,才蹲下身来,轻轻摸了摸小纪孝的脑袋,“我不是你爸爸,那个人才是。可是,你愿意的话,我做你的干爹,可好?”
  小小孩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淮闵这才站起来,长身离去。
  沈家妹在一旁看得真切,听得分明,心下恻然。
  小少爷自懂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真见着了,却朝陌生人叫“爸爸”,这教少爷情何以堪?好在少爷和明珍姐姐都没有注意到这边。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那个叫叶淮闵的男人,离去的背影竟是那么的萧索呢?
  吃过晚饭,明珍催着殊良进屋去洗澡,自己则把殊良换下来的西装取过来,替殊良改一改尺寸。
  这西装大抵是淮闵的,殊良穿在身上,显得过大,空荡荡的。
  当她终于可以拥抱殊良的时候,她手臂下的殊良,是那么得瘦骨嶙峋。
  明珍不敢想象殊良这四年来的生活。
  隔了许久,浴室的门声微响,殊良裹着一条被单自里头走了出来,一抬眼便看见坐在藤椅上替他改衣服的明珍,微微低着头,垂着眼睫,膝头上放着针线笸箩,脸上全神贯注,竟然没有察觉他已经洗完澡了。
  殊良静静看着明珍,低垂着头,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线条优美的脖颈,几缕头发垂在颈背上,乌如鸦羽,不知恁地,便生出无限诱惑来。
  殊良苦笑地望一望自己的下身。
  明珍听见轻笑声,抬起头来,望见殊良,脸上的恬雅颜色,倏忽化成痛惜。
  以前的殊良,白净光洁,仿佛初生的婴儿。
  现在的殊良,黝黑劲瘦,胸口遍布纠结的伤痕。
  自重逢到现在,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难以遏制地流了下来。
  他吃了多少苦呵?
  殊良看见明珍落泪,连忙抢上前去,抱住了明珍,伸出两只手,捧住明珍的脸,以拇指轻轻抹去明珍的眼泪。
  “别哭,明珍,别哭。”
  每说一次,明珍的眼泪便落得更凶。
  殊良叹息,他的明珍啊,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呢?
  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这个他从小便已经认定了的女子,轻轻吻去伊面上那带着咸涩的泪水,由浅而深,再不肯放手。
  这一夜,离散了四年的两人,燃烧了一次又一次。

  第一百零五章 地狱无边

  身边人轻轻翻了个身,背向着他,沉沉熟睡。
  殊良慢慢睁开眼睛,呼吸放得缓而又缓,惟恐惊醒明珍。
  过了一会儿,见明珍仍陷在梦乡之中,殊良才一点儿一点儿,以手肘撑起身体,悬在明珍上方,静静凝视睡梦中的妻子。
  四年不见,伊仿佛又长高了些,他记忆里,伊仿佛还停留在少女时代的样子,长发,微微有些圆润,莹白如玉的皮肤,清澈大眼,粉润嘴唇,微笑起来,连夏花都为之失色。可是现在,伊剪短了一头长发,只到颈背长短,圆润不再,尖尖下颌,衬得一双伶仃大眼,不由得教人心疼。
  他答应过外公的,要好好照顾明珍,可是到头来,竟是明珍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苦苦等待。
  殊良轻缓地躺下身,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床顶的蚊帐。
  他已经有四年之久,没有真正好好躺在一张床上,舒坦地睡上一觉了。只要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日本人的叱骂,马鞭挥动时带起的啸响,抽在皮肉上的闷钝声音,子弹上膛后枪拴拉动的声响,以及——短促的枪声,在耳边回荡。
  这些记忆,即使四年过去,殊良也从无一日或忘。
  当年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咬牙生受了特务的刑求,死也不肯吐露一丝一毫,只愿速死。
  “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妻子儿子!”这样在他耳边低语。
  殊良几乎崩溃。
  他的明珍,他的孝儿。
  可是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他即便不是什么英雄大丈夫,也决不是卖国求荣的无耻徒。
  可是殊良没有想到,有人在外头花了钱,疏通了关系,最终只定他一个不知利害的罪名,连同一批犯人,被拉去前线修筑工事。
  殊良有时常常自问,自古艰难惟一死,可是与日本人的皮鞭皮靴加身相比,是否死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同他一起被抓去修筑工事的犯人,渴了得不到水喝,饿时没有饭吃,累极也不让睡上一睡,像牲口一样被驱使奴役。有时日本士兵闲来无聊,甚至脱光了他们的衣服,拿鞭子抽打取乐。
  每修筑好一处工事,那些已经被凌虐得奄奄一息的犯人,便被就地处决,连掩埋一下都懒得掩埋,浇上焦油,一把火焚烧怠尽。
  殊良就在这样的折磨与恶劣环境下,一直坚持了一年之久。
  直到日本人准备转移到下一处战场,而他们这一批被强征的犯人,已经死得死,残的残,孱弱不堪的孱弱不堪,再经不起长途跋涉与重体力劳动,日本人决定将他们就地处决。
  那时的景象,就如同阿鼻地狱,永远永远地烙印在殊良的视网膜上,即使闭上眼睛,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殊良脑海里清晰地重放。
  他们像待宰的牲口一般,被反绑住手脚,齐齐跪在地上,一排日本士兵持枪,一起射击。
  枪声并不比爆竹声响,并且极之短促。
  可是听在殊良耳中,却仿佛是轰然巨响。
  子弹穿透身体的刹那,殊良想起父母妻儿,想起少时徽州无忧的生活,眼前渐渐一片无边黑暗。
  殊良以为这就是死亡了。
  然则,他被炽热的感觉烘烤得醒了过来。
  他的眼前一片火红,压在身上,同伴的尸体,一点点发出皮肉焦灼的气味来。
  那些日本人已经开拔,而将他们处决的尸体堆在一起,放上一把火,任其燃烧。
  而殊良,就身处在这燃烧的尸堆之中,如同置身地狱。
  那一日,许是连上苍都为之落泪,竟下起了雨,浇得火势渐渐熄灭。
  殊良用尽全身力气,从死人堆中爬出来,冷雨打在身上,也浇不熄胸腔里的炙烫,唯一支撑殊良的,不过是对妻儿的牵念。
  直到被好心的农人救回家去。
  养了半年的伤,他才能自己起身走动。
  村子里的老人说,外头世道太乱,你先我们这里躲一躲罢。
  这一躲,便是两年。
  外头渐渐传来日本人且战且败的消息,小小山村里的人将信将疑,又等了半年,消息传来,日本人投降了!
  小山村里的所有农人,听到消息,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跑出门去,跪在村口的山坡地上,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拜了下去。
  苍天有眼啊!村子里的老人泪流满面。
  那两行浊泪,仿佛烫在了殊良心上。
  他离开了小山村,沿途靠救济,回到上海。
  只是,已经物是人非。
  父亲已经去世,纪家的药房已经被国民政府接管,纪家的房子也已经在战乱中被人占用,母亲妻子儿子不知去向。
  殊良只觉得生而无望。
  没有那些他所爱的人,他苟且活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殊良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下,埋头痛哭。
  住在房子里的人走出来,大声呵斥,“去去去!哪里来的乞丐?!滚远点哭去!”
  “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殊良哑着嗓子嘶喊。
  他的嗓子,在那一场焚尸时,被熏坏了。
  “哪恁噶错气额宁啊有额(怎么这么讨厌的人也有啊)?侬额屋里?好笑伐?自噶照照宽(你家?好笑不?自己照照看)!”住在房子里的人一盆冷水兜头倒了下来,将殊良浇得透心地冷。
  殊良受了凉,发起烧来,随后被两个陌生人架进了一间旅馆,问了他的姓名籍贯和一些问题。
  殊良已经无力抵抗,他不过是一个失去家园爱人,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他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可是,这两个陌生人却并没有恶意,替殊良请了医生,着人给殊良清洗了身体,修剪头发指甲,换上干净衣服,等他烧退了,便护送他乘火车赴广州,转汽车,进入港岛。
  看见来迎接他的叶淮闵,殊良有片刻的怔然,随即鼻子一酸。
  想不到,竟然是叶淮闵。
  与叶淮闵的英俊挺拔相比,殊良觉得自己简直狼狈不堪。
  殊良更加想不到的是,淮闵上下打量他半晌,竟走上前来,握住了他手,一手拍打他的肩膀。
  “真是你,殊良!太好了!太好了!”淮闵微笑,“我总算不负明珍所托,找到了你。”
  明——珍!
  这两个字,直似阿鼻地狱中,一线梵音,所有的苦难都为此消散退去。
  “走,稍微休息一下,我带你去见明珍。”淮闵与殊良把臂前行。
  然后,他见着了他的明珍,他的孝儿。
  殊良害怕这是一场无望的美梦,一睁开眼,梦境便会散去,徒留他一个人,在无边的地狱之中。
  殊良伸出手去,触上身边熟睡的人的腰肢。
  伊人呢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殊良睁着眼,露出一点点微笑。

  第一百零六章 终不能爱

  再见淮闵,已是十日以后的事了。
  明珍每日白天赶去上班,下了班,领了活计,回家路上,买些小菜回来,亲自下厨替殊良做一些他以前喜欢的家常小菜。
  殊良便镇日待在家中,也不出门,只陪着儿子纪孝,一起念书认字。
  纪孝初时对父亲显得有些陌生,可是到底血浓于水,父子连心,过不了几天,两父子已经熟稔亲昵起来。
  一日明珍端了菜从厨房出来,正好看见纪孝扑在殊良背上,殊良嘴里念念有辞地在给儿子唱童谣: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侬额肉,还侬额壳。张家老伯伯,买侬一只小猪猡,三块洋钿卖伐?不卖不卖。
  唱到不卖不卖的时候,殊良背上的纪孝便会笑得极开心。
  连在一旁看他们两父子玩耍的沈家妹都会为之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明珍有时会得随他们两父子去,有时会得叫纪孝自殊良背上下来。
  “爸爸身体还没有恢复,你别累着爸爸。”
  殊良的身体到底是大不如前了。胸口中枪,竟然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只是救治不得法,用了山村里的土方子,药似虎狼,救了命,却伤了根骨。明珍半夜里常常听见殊良压抑的低咳。
  明珍哪会不晓得,殊良是不想她担心?
  可还是忍不住,拖了殊良去看医生。
  片子拍出来,医生也大是惊讶,殊良竟然安然存活至今。
  日本人的子弹射透殊良的肺叶,但并未伤及心脏和动脉血管,卡在后背肋骨之间,时日久了,已经被周围组织包围,长在了一起。
  “纪先生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子弹再偏一英寸,就射中心脏。”医生将片子塞进牛皮纸的封套里去,“肺部的伤虽然痊愈,已经钙化,不过毕竟是受过伤的,以后要注意休息,忌烟酒刺激。”
  开了些止咳药水,医生叮嘱殊良好生休息。
  明珍仍不放心,打算再去看中医,被殊良轻轻按住了手背。
  “中医我自己便懂,不用去看了。”
  明珍蓦然想起,殊良原也是懂一点中医的,忍不住笑了笑。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谢谢你,明珍。”殊良伸手揽住明珍的肩膀,将头靠在伊的肩膊头上。
  明珍抬手,抚摸殊良的头发。
  那曾经浓密乌黑的头发里,竟然已有了白发。
  一丝一缕地,藏在黑发之下。
  明珍心酸,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差一点就射中心脏的子弹,胸口纵横交错的伤痕,后背烧灼的印记……使得他才二十一岁,已白了少年头。
  可是,殊良不打算说,明珍便不打算问。
  明珍愿意等待,等到有一天,殊良可以放下那些痛苦的回忆,讲述那四年经历给她听的时候,她会紧紧地依偎着他,握着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回到家里,殊良自己替自己诊了脉,开了方子,着沈家妹到附近的中药房里去抓了药回来,搁在紫陶药壶里煎里,每日服用。
  纪孝看见一包一包的中药,十分好奇,每次家妹煎药,小小孩童都会蹲在家妹的身边,久久也不动一动。
  “孝儿好像继承了你对医药的热情呢。”明珍陪着殊良在客厅里,明珍做活计,殊良看书。
  殊良微笑。
  明珍知道,殊良已经改变。
  换做从前,他一定跳起来,跑进房间里去翻箱倒柜,找出中医蒙学的典籍来,乐呵呵跑到她的跟前,笑眯眯说:“明珍明珍,你看,我们给宝宝先学这本书可好?”
  可是现在,殊良的行动慢了下来,常常应她“来了来了”,却要过上颇久,才会真的走过来。
  明珍偶尔会想,这四年时光,改变的,又岂止是一个人的外表?连人的脾气性格,都被这时代所磨砺,变得面目全非。
  隔两日,明珍下班回来,换了鞋,放下手里的东西,隐隐听见书房里有人声。侧耳听仔细了,竟是殊良沙哑的声音在读本草纲目:“……弘景曰:芭蕉本出广州,今江东并有,根叶无异,惟子不堪食耳。气味甘,大寒,无毒。恭曰:性冷,不宜人。多食动冷气。生食止渴润肺。蒸熟晒裂,春取仁食,通血脉,填骨髓……”
  明珍听了,心里不是不高兴的,因为里头还有儿子纪孝的童音,时时提问:什么是性冷?什么是大寒?什么是不堪食?然后有殊良耐心解释的声音。
  明珍洗了手转进厨房,看见家妹已经宰杀了乳鸽,正在拔毛。
  见明珍进来,家妹朝书房方向努嘴,“喏,爷儿子两人已经在里头讲了一下半天了。”
  明珍挽了衣袖,在炉子上生了火,准备做晚饭。
  “现在小少爷都不要我陪他读书了。”家妹有些吃醋。
  明珍失笑,“让他们两父子多相处相处。”
  这时有人敲门。
  家妹要去洗手开门,被明珍制止,“我去罢。”
  放下手边的油菜,明珍走出去开门。
  拉开门,门内门外,两个人俱是微微一愣,心中百转千回,可是脸上却都挂着微笑。
  “明珍。”门外,淮闵看着明珍齐肩短发拿手绢一把扎起来束在脑后,衣袖挽了两挽,露出两条洁白的手臂,可是看在他眼里,依然美丽无匹。
  门内,明珍看见淮闵,穿一身黄绿色军装,英俊挺拔似一株劲松。
  “淮闵,快请进。”明珍侧身,让淮闵进门。“今天有时间么?在我家里吃饭可好?”
  淮闵点了点头,“好。”
  明珍将淮闵迎进客厅,泡了茶交到淮闵手上,并朝书房喊:“殊良,淮闵来了,你们父子等会儿在看书,先出来吃饭罢。”
  书房里应了一声,又磨叽了一会儿,殊良纪孝两父子才手牵手走了出来。
  纪孝看见淮闵,叫了一声“干爹”。
  明珍转眸望向淮闵。什么时候孝儿认了淮闵做干爹的?
  淮闵微微勾起唇角,“我同孝儿投缘,两位如不嫌弃,我想收孝儿做义子。”
  明珍与殊良对望一眼,殊良点了点头,“应是叶兄不嫌弃我们才对。”
  纪孝席前,便正式拜了淮闵做义父。
  晚饭后,淮闵将一份文件交给明珍夫妻。
  “明珍,殊良,我今晚便随部队开赴前线,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开拔之前,我想先把这个交给你们。”
  明珍接过文件,翻开,顿时泪盈于睫。
  这竟是她在上海娘家的地契房契等一应文书。
  “淮闵?!”
  “我在上海的旧时同事转给我的,中间转折,他日你们一家回了上海,可以当面去问。”淮闵微笑,伸手摸了摸纪孝的头。“好了,我也该走了。”
  “明珍,我们一起去送一送淮闵罢。”殊良挽住明珍的手臂。
  明珍大力点头。
  此去,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他们将殊良送到了九龙塘的港口。
  港口码头上充满了待船北上的第十三军官兵,离情依依。
  有不少记者在码头前拍照,看见淮闵明珍殊良,忙将镜头对准了这英俊的军官与润雅的少妇同清癯的男子。
  闪光灯亮过,三个人的影像永远地留在了黑白胶片上。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叶淮闵登船北上,开赴秦皇岛。次年一月,于河北密云,战死沙场。时年二十六岁。

  第一百零七章 烟花散尽

  送走了淮闵,明珍心里的一角,始终空落落的。
  午夜梦回的时候,念及往日种种,只得在胸臆当中,缓缓地,无声地透出一口气来。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少年时读的诗句今时今日才明白个中况味。
  原来这世上,终有许多人,彼此错过。
  而这样的遗憾,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然后加倍地体贴身边人。
  公公当年对她所说的那一番话,明珍如今才深切地体认。
  工厂已经公布,不日前往上海设厂,将招数名有经验女工前去。
  因名单还未公布,所有有资质女工心中都难免忐忑浮动。
  家在港岛,有夫有子的女工,自是不愿远赴上海。而外省籍的女工,在港岛已经安定下来,忽然又转去上海,人生地不熟,语言亦不通,便心下荒凉。
  明珍寻了一个傍晚,与殊良商议。
  “工厂打算在上海开厂,工长说想请我过去做新厂的工长。”明珍与殊良静静靠在一处,坐在门廊前的台阶上。
  水泥台阶的两侧,生了淡淡的青苔,氤氲的绿色蔓延开去。
  殊良听了,静默良久。
  “假使你不愿意回伤心地去,我就去和工长回断了此事。”明珍将头倚在殊良的肩膊头上。十二月里的港岛天气还暖,殊良只穿一件衬衫外罩开司米开襟毛衣。
  隔着毛衣衬衫,明珍能感觉到脸颊下头,殊良的肩膀上,已经渐渐长回一些肌肉,不似最初那样瘦骨嶙峋。
  殊良听了明珍的话,伸手摸一摸明珍的头顶,“让我想一想,好么?”
  明珍点点头,她不打算逼迫殊良做任何决定。
  从她看见他活着回来的那一刹那起,明珍已有了这样的觉悟。
  少时夫妻,总是殊良让着她多些,惦记着她的喜好,时时处处藏着让她欢喜的小意外,务必教她展颜一笑。而今,四年过去,换她让着他多些,时刻惦记着他的喜好,无时无刻不给他一点小小意外,教他惊喜。
  在他洗澡时,忽然走进浴室里去,替他搓背。
  在他睡着时,取出小巧剪刀,替他修剪指甲。
  在他看书时,静静泡一杯绿茶,放在他的手边。
  这些少时她羞于去做,想不到去做的事情,现在的明珍,都会信手拈来。
  殊良有时会得笑,“明珍,你待我这样好,我会得变懒。”
  明珍想一想,“没有关系,我们两个人里,有一个人勤快就好了。”
  这时候殊良就会上前来抱住明珍,将面孔埋在明珍的头发里。
  他常常会恍惚觉得这是一场梦。
  梦里明珍对他总是格外的好,一切都听他的,依着他,顺着他。
  他害怕梦会有醒来的一日。
  一旦醒来,就又是地狱苦海。
  这时明珍总会反手紧紧搂住了殊良。
  隔两日,工长叫住了明珍,询问明珍可考虑好了。
  明珍略略为难。
  “能让我再考虑考虑么?”
  工长深深看了一眼明珍。“可是家里有什么阻碍?”
  明珍摇了摇头。
  “如果是担心去了上海的吃住,纪太大可放心。工厂有宿舍,必不教你露宿街头。”难得工长说了一大段话。
  “谢谢您。”明珍说。
  工长挥挥手,“元旦前务必给我回复。”
  明珍朝工长鞠躬。此人沉默正直,从未试图利用自身权利,在女工身上揩油。虽则不苟言笑,可是在他手下做事,再愉快没有。
  下班回到家里,明珍看见家妹同纪孝,一大一小,围在客厅一隅。
  听见明珍回家来的响动,家妹与纪孝齐齐转身,护住身后角落。
  明珍挑眉。“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小小纪孝口齿清晰伶俐,“妈妈等一下再过来。”
  明珍好笑,可是脚步却停下了,并不上前。
  “孝儿做什么坏事了,不让妈妈看?”
  “妈妈我没有做坏事。”纪孝抗议,“妹姨,你同妈妈说,我没有做坏事!”
  纪孝已经长高许多,同父亲相处得久了,不再惦记他的Uncle大卫,也极少提起干爹。
  无论是明珍还是家妹,亦都刻意不在纪孝面前提及大卫和淮闵。
  小小家庭当中,人人都着意回避过去的四年经历。
  “妈妈先去洗手换衣服。”纪孝将身手挡得严实,一手还拉了家妹做掩护。
  明珍点头,“好好好。”
  等明珍洗手换了衣服下楼来,只见客厅中央立着一棵小树,不及纪孝高,上头挂满了小饰件。树下堆着礼品盒子。殊良家妹纪孝三人站在一旁。
  等明珍下了楼,纪孝朝母亲扑过来,“姆妈,圣诞节快乐!”
  明珍接住了已经到她腰间高矮的纪孝,看一眼殊良家妹,原来竟已到了圣诞节么?
  港人重视圣诞节,节日气氛浓厚。
  大卫在时,也会布置一番。
  不料如今大卫回祖国去了,小纪孝同家妹却接过了这个习俗。
  “圣诞节快乐。”明珍摸一摸纪孝的额头。
  “妈妈我帮妹姨做了好吃的。”纪孝向母亲说。
  明珍矮下身来,“我们孝儿长大了,能帮妈妈和妹姨做事了啊。”
  “是啊,孝儿现在可能干了。”家妹笑起来,“姐姐,今天我们都布置好了,不用你做饭。”
  “呵,让妈妈尝尝孝儿的手艺。”明珍亲吻儿子的额角。
  家妹的罗宋汤已经烧得极道地,苹果馅饼味道也正宗,水果色拉的果粒就大大小小,很不均匀。一眼便能晓得,肯定是纪孝切的水果。
  殊良看着眼前一幕其乐融融的景象,心间微涩。
  这是他缺席的四年,是他所不知道的四年。
  殊良有时会得自问,倘使明珍没有这样苦苦等他归来,而是跟了大卫,甚至是淮闵,日脚是否会过得更幸福些?
  这样的想法毒蛇一般缠绕着殊良的心房。啃啮着殊良。
  大卫8226;罗森伯格将港岛的一座大屋留予明珍,叶淮闵冒死为明珍奔走,到上海去营救他,他们为的,都不是他,而是明珍。
  他们爱护明珍,能为明珍提供更好的环境。
  可是明珍却为了他,留了下来。
  而他现在,不个是一个闲人。
  吃过晚饭,家妹将明珍殊良赶出门去。
  “姐姐和少爷去散步,我和孝儿收拾。”
  明珍殊良就这样被赶出家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马路上。
  路上行人如织,街边的树上系着成串彩色灯泡,一闪一闪,仿佛满天繁星。
  两人随着人流朝前而去,蓦然,天空炸开一朵绚丽的繁花,一朵复一朵,升起又落下。
  明珍殊良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
  “维多利亚湾放烟花了啊。”身边有人叹息。
  战争的阴霾笼罩在港人头上太久,终于获得宁和,一簇簇缤纷绚烂的烟花,漫天开放,仿佛要将过去种种不快洗刷干净般。一朵还未散去,便又一朵“嘭”地一声绽开。
  七彩光影映在明珍与殊良的脸上,明明灭灭。
  隔了一歇歇,殊良转眸望向明珍。
  漫天的烟花再绚烂,也终将散去,可是,身边的这个女子,却始终都在。
  她还在,那就够了。
  明珍还在,所有的那些在他心头萦绕的的问题,都不过是庸人自扰。
  殊良紧紧地,牵住了明珍的手。
  “我们,回上海去罢。”

  第一百零八章 命运轮回

  纪倏云轻轻推开门,只见祖母同妹妹两人头并着头,肩并着肩,低头看相册,祖母的皑皑白发与妹妹鸦羽似的黑发相映成趣,画面温柔得叫人不忍打扰。
  可是他还是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两祖孙的回忆时光。
  “奶奶,青倏,好吃夜饭了。”纪倏云有时候是嫉妒自己的这个表妹的。青倏自小养在祖母身边,由祖父母亲手带大,因是女孩子,又同祖母格外亲近。有很多他们之间的小秘密,是他这个长孙无从分享的。
  青倏自相册里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竟已夕阳似火。
  不知不觉,外婆的故事已讲了这么久。
  纪柳明珍也摘了老花眼镜,笑了起来,“囡囡回来,一高兴,竟然讲古讲了这么久。”
  青倏也轻笑,搂一搂外婆肩膀,“我们先吃饭,明天继续讲。”
  纪倏云“哗”的一声,“妠两个人还没讲好啊?”
  “我同外婆的言语讲不光的。”青倏朝兄长霎眼睛。
  纪倏云摇头,“快下楼来,沈阿婆烧了你顶喜欢吃的云腿青鱼饺和紫萝金针菇。”
  “啊,沈阿婆还记得啊?”青倏不是不意外的。
  少时,家境较之普通人略好些,外公还在世时,常常带他们下馆子。青倏记得一次去的是老字号美心酒家。酒家的大堂极之宽敞,没有一点点壅塞感觉。菜的味道极之清淡鲜美,菜色也十分诱人。青倏吃过一次,便喜欢上了那里的味道。
  不过到底还没有富裕到每次都到美心去下馆子的程度,沈阿婆便凭着记忆,自己反复尝试,做出了这两道美心酒家的拿手菜式。后来青倏长大,逐渐不再迷恋幼时的口味,转而喜欢美式快餐,这两道菜便渐渐淡出纪家的饭桌。不料沈阿婆竟还记得她的喜好。
  “把谁忘记了也不会忘记了你,好伐?”纪倏云与青倏一人一边,扶起纪柳明珍,轻轻搀着她,不教老人伤腿受力,慢慢下了楼,到饭厅里吃晚饭。
  许是因为最疼爱的外孙女回来的缘故,纪柳明珍的胃口格外好一些,喝掉一整盅冬瓜汤,另吃了一小碗香米饭,菜也吃了不少。
  青倏和纪倏云看在眼里,相互交换了眼神,都放下心来。
  伊刚手术好时,常常哀声叹气,不肯好好吃饭,精神也总搭不够。
  如今看来,倒是心病作祟。
  吃过晚饭,两个孙子推祖母坐在轮椅里,趁着太阳已经下山,外头晚风轻拂,空气凉爽下来,到外头散步。
  幽静的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多似青倏一行,饭后出来散步。
  有人认识纪柳明珍,看见老人被孙子孙女推出来,便上来打招呼,“纪家阿婆,侬脚好点了伐(你脚好点了吗)?”
  纪柳明珍微笑,“张阿姨,好多了,谢谢侬。”
  张阿姨朝纪倏云点了点头,又转而看向青倏,“啊呀,格不是青青么?从美国回来了?”
  青倏朝张阿姨微笑颌首。
  “啊呦喂,已经长了嘎大了,有男朋友了伐?肯定老多宁追求额(已经长怎么大了,有男朋友了吗?肯定很多人追求的)!”
  青倏只是笑,并不多话。
  纪柳明珍与张阿姨应酬了两句,便由孙子孙女推远了。
  “明天弄堂里就全晓得青倏回来了。”纪倏云等离得张阿姨远了,才低声嘀咕。
  纪柳明珍伸手轻拍孙子的手背,“伊只不过是比较热情,没坏心的。”
  纪柳明珍微笑,张阿姨是她工厂里的小师妹,退休了在同一个退管会里,又住在一个居委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要打交道的。
  “人家的事管得嘎热情,自家屋里厢事体倒不晓得管管好。”纪倏云继续嘀咕。“伊拉老公跟小保姆搞不拎清,伊哪恁不去管?”
  青倏听得发噱。想不到自家哥哥也这样八卦。
  纪柳明珍赶紧用手稍微着力,打了一下孙子的手背,“你不要瞎说,张阿姨还要做人的。”
  张阿姨的老公是退休工程师,张阿姨热中街道退休干部活动,便请了个保姆,照顾丈夫。时间久了,张阿姨的丈夫似乎便同那小保姆有了感情。她几次同沈阿婆一道去买菜时,碰见那小保姆,都听见那小保姆口口声声提起自己的男主人“阿拉徐工哪恁哪恁(我们徐工怎么怎么)”,口气中的亲昵,毋庸置疑。
  每当这时,纪柳明珍都会想起已经去世的老伴殊良。
  殊良这一生,直到因肺功能衰竭过世,心里眼里,都只得她一人。家妹在他的眼里,似一个妹妹一个家人,多过帮佣或女人。
  她终究比较幸运,遇见一个对她忠贞不二的男人,一生一世,心里再装不下旁人。
  次日,大舅舅纪孝全家,大姨妈纪蕙良,母亲纪蕙淑,大表哥倏河一家,全都到了纪园。
  青倏没有看见父亲,抽空私下里问母亲,“妈妈,爸爸呢?”
  纪蕙淑微微勾了勾嘴角,“搓麻将去了。一听说要到外婆这里,中风都好了。”
  青倏叹息。
  父亲是工人出身,后来下海做了生意,辗转自外地同母亲一起回了上海,仿佛总觉得岳家对他的工人身份有所不满,心里便存了隔阂,总是不爱到岳家来。除了过年过节,不得不出席的家宴,其余都千方百计招借口推托。
  久而久之,纪家上下,都晓得姑爷不爱往岳家走动。
  即使如此,外祖父母还是疼惜宠爱青倏。
  所以青倏又格外地敬爱外祖父母。
  青倏叹息。
  所以中国人追求门当户对,是不是?
  “那你今天晚上住一晚?我明天和你一起回去看爸爸。”青倏挽住母亲的手臂,惊觉伊的手臂肌肉已经松弛。
  “好。”纪蕙淑保持脸上得体的微笑,“你爸爸吃外婆的醋,女儿回来,第一时间不是去看他,反到跑到外婆家里。”
  青倏好笑地看母亲一眼,“我担心外婆的身体,爸爸不会怪我的。”
  “他的口头禅就是‘你们纪家门眼里没有我姓卫的’。”
  青倏骇笑,竟不知道父亲有这样的心结。
  纪蕙淑拍拍女儿的脸颊,“你哄哄他就好了。”
  青倏的心里,却有一点担忧,看了外祖父母相敬相爱相携相守的一生,再看自己的父母,仿佛母亲竟不幸福。
  幸好她回来了,多陪外婆的同时,也多陪陪父母罢。青倏心里想。
  并不知道,属于的她的命运已经开始转动。

  第一百零九章 倦鸟回巢

  青倏母女回到家里,父亲去搓麻将还没有回来。
  纪蕙淑将女儿的行李拖进房间里去。
  青倏在父母家的房间十分干净,一副常年没有人居住的样子。
  事实也是如此。
  纪蕙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为了摆脱自己资本家子女的帽子,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竟去了徽州铁矿。
  即使纪家已经将工厂药房统统上交国家,公私合营,也不妨碍纪家较之普通人家更优渥的生活水平。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席卷了整个国家,如纪家这样的,到底也不能幸免。
  纪蕙淑哪怕穿着一色军绿衣服,铰了头发,举手投足之间也还是带着一派用现今的词儿来说的小资情调。学校里批判批斗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教她心生恐惧茫然。
  彼时纪孝已经三十岁,娶了三代贫下中农,工人阶级的妻子,狠了狠心,便教妹妹上山下乡,劳动改造。
  纪蕙淑满含眼泪地离开了父母兄姐,上了火车,挤在人堆里,到了徽州,后被安排在一处铁矿工作。
  这一呆,就是将近十年。
  神州大地的那十年浩劫已经过去,百废待兴,经济建设开始步上了加速轨道。
  纪孝写了信到徽州,说父亲母亲担心她的婚姻大事,毕竟她已经二十六岁。
  纪蕙淑的性格里,遗传里母家的固执,徽州当地不是没有条件相当的男子追求,可是她始终不肯答应,直到遇见了同是上海来的知青卫国忠。
  就此嫁了。
  两人趁过年时,回到上海,禀明了双方父母,在美心酒家摆了五桌酒席。这在当年,算得上是极风光的了。
  次年,纪蕙淑生下了女儿青倏。
  徽州的条件比之上海恶劣不知凡几,纪蕙淑思来想去,一狠心,等女儿五十六天出了月子,就放到了上海,父母的身边。
  为此卫国忠不免与纪蕙淑吵了一架。
  “为什么要放在你家,不放到阿爷阿娘眼门前?”卫国忠觉得自己的父母受到了怠慢,孙女不放在爷爷奶奶跟前,倒放在了外公外婆家里。
  纪蕙淑淡声解释,“阿爷阿娘屋里厢地方小,还有大伯伯二伯伯小爷叔堂兄弟姐妹嘎许多人,囡囡住过去,人多嘈杂,阿爷阿娘也照顾不过来。外公外婆那里,阿哥阿姐已经结婚住出去了,过年过节才回来。房子那么大,外公外婆照顾囡囡一个比较轻松。”
  就此将青倏放在了外祖父母家里,由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直到出国。
  后来改革开放,卫国忠纪蕙淑双双买断了自己在徽州铁矿厂的工龄,返回上海,卫国忠下海经商,做建材生意,纪蕙淑经哥哥纪孝介绍,进了体育局工作,买了自己的房子。
  然而女儿青倏从小住在祖父母家中,早已经习惯,很少呆在父母家里。
  卫国忠因此不知生了多少闷气,长时间不同纪蕙淑讲话。
  还是纪柳明珍知道了,过去劝和女儿女婿,又答应双休日与年节假日让囡囡过来住,才算平息了两夫妻之间旷日持久的一场冷战。
  可是,留给青倏的房间,还是显得冷清,没有人气。
  青倏少有私人物品,留在父母家里,多数都在外祖父母家。
  晚上,卫国忠散了麻将回到家里,看见妻女已经布置好了碗筷,四菜一汤已经盛好了放在桌上,只淡淡地朝女儿微笑,“囡囡回来了。”
  “爸爸,我担心外婆身体,先去看外婆了,你别吃外婆的醋啊。”青倏先给父亲盛了一碗椰青老鸽汤,“爸爸喝喝看,我和妈妈煲了两个多小时呢。”
  卫国忠接过女儿递来的碗,小呷一口,点头,“嗯,味道满正宗的。”
  “能得到爸爸的肯定,那一定是好的。”青倏笑了起来。父亲在徽州苦怕了,回到上海自己做了生意后,常同人在饭桌上谈合同,尝尽美食,是不折不扣的老饕。父亲说味道正宗,那肯定错不了。
  一家三口吃完饭,纪蕙淑进厨房切水果去了,卫国忠点起一根香烟,吞云吐雾。
  “爸爸,医生说糖尿病不能抽烟的。”青倏叹息。父亲竟这样不爱惜身体。
  卫国忠一愣,随即笑,“傻女,人生在世,若为了能多活几年,放弃享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青倏听了,却找不到依据来反驳父亲的论点。
  是,人活一生,自是应该好好享受生活。如果为了多活几年,放弃享受,那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青倏劝不了自己的父亲,只好叮嘱,“要是觉得不舒服,千万不要拖延,一定要去看医生。”
  “知道了,乖女。”卫国忠向女儿秀自己半生不熟的粤语。
  听得明珍发噱。
  纪蕙淑端着一盘切好的甜橙出来,看见两父女笑成一团,知道低气压已经过去。
  “青倏这次回来,还走不走?”纪蕙淑问女儿。
  青倏想了一想,“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就不走了罢。”
  “怎么,那边的工作辞了?”卫国忠问。
  当年女儿大学毕业,去了美国留学,在那边找到了一份工作,为华人设计师做助理,后来升了职,是一份人人看好的职业。
  “公司打算派我到澳大利亚的门店工作一年。说起来是平职调动,可是等同于降职。等我一年后回美国总部,我原本的位子已经教人占去,哪里还有我出头之地?”青倏看得再明白没有,那个年轻的英国男子,不但有才能,还有手段,哄得设计总监心花怒放。相比之下,同为女性又都来自中国的卫青倏就隐隐成为了一种威胁。
  只是青倏不打算和父母谈及这些。
  “到爸爸公司来罢?”卫国忠问女儿。
  “爸爸,我学的是服装设计,不是建筑设计。”青倏失笑。
  “你先去外头应聘看看,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就到你爸爸公司里头去。做生意谁不是从头开始学的?”纪蕙淑替两父女做了决定。
  “知道了,姆妈——”
  青倏留在了上海,不回美国了。

  第一百一十章 疑是故人

  青倏约了时间,与品牌顾问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见面。
  青倏原本打算自行寻找工作,前去应聘。
  奈何大舅舅已经替她觅到捷径。
  青倏的大舅舅也是自有一段传奇的人物。
  一九五七年,当时的中国掀起了一股反右运动的高潮。中共中央发出了一份由主席起草的《关于继续深入反对右派分子的指示》,要求深入揭发右派分子的斗争一方面正在向地县两级(城市向区级和大工矿基层)展开,一方面又必须在中央一级和省市自治区一级各单位深入地加以挖掘。这厂全国范围内开展,持续近一年时间的群众性政治运动,把大批知识分子、爱国民主人士和少数党员干部等错划为“右派分子”,人数高达五十五万之众。
  很不幸地,经历过战争的创伤,曾经以为终于能得以平静生活的纪殊良柳明珍夫妻还是被卷进了这场政治斗争。
  纪孝眼见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工作的父亲被划成了右派,送去劳动教养,心中的愤懑不言而喻。父亲被送去劳动教养,母亲一个人,靠着纺织厂的工资支撑一家四口的开销,不是不辛苦的。
  还在上中学的纪孝,眼见母亲的辛苦,又不忍再承受学校里老师同学异样的眼光,一狠心,退了学,上船去当了船员。
  十六岁少年还不宽厚的肩膀,分担起了母亲养家的重担。
  慢慢由水手做到二副大副,最后做了船长。
  等十年动乱过去,纪家摘去了右派资本家的帽子,归还了老宅,四十岁时,纪孝成为了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新海事局副局长,不用再常年在海上漂泊。
  工作和生活的经历,为纪孝带来了丰富的人脉。
  倘使青倏愿意,考进海事大学,毕业出来到海事局工作完全不成问题,只是青倏始终受外婆影响,更愿意靠自己努力。
  为此纪孝大为扼腕。
  儿子自主创业去了,想让外甥女少走点冤枉路,不料青倏也是个梗脾气,也自己跑到美国留学去了。
  今次青倏回来,纪孝再不顾外甥女的反对,替青倏联系了旧时下属,为青倏约见了这位品牌顾问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
  青倏不好教舅舅失了颜面,只好打扮妥当,前去面试。
  接待青倏的,是一位年逾四十的中年女士。
  该女士身形优雅,着一条象牙白色连衣裙,黑色短发统统梳在脑后,耳朵上戴着豌豆粒大小珍珠耳钉,穿珍珠白皮鞋,意态从容。
  待秘书打开门,让青倏进门,伊自办公桌后起身,绕过桌角,趋前与明珍握手。
  伊的手指修长有力,手心温热,有种极亲和的气质。
  青倏与该女士简短寒暄后,递上自己的简历。
  该女士姓易,十分随和地叮嘱青倏,唤伊易太就好。
  青倏点头,隐隐听出易太有粤闽口音。
  易太仔细翻看了青倏的简历,又以英文向青倏提了几个问题,等青倏以流利美式英语做答后,易太点了点头。
  “卫小姐可了解我们品牌顾问公司的主要职能?”易太等青倏彻底放松以后,忽然问。
  青倏微微苦笑,果然还是要过这一关的。
  青倏学服装设计,说起来还是受外婆的影响。
  少时在上海生活,一切都需凭票供应,柴米油言衣食住行,一件的确凉衬衫已是极奢侈的华衣。
  外婆为了教自己的女儿孙子孙女走出去不至于失礼,总是想方设法,将大人不穿了的旧衣,重新改了,剪短袖子或者收一收腰身,给大姨妈和妈妈还有青倏穿。
  青倏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事之一,就是静静坐在外婆身边,看伊拿一把竹尺一块粉笔,在衣服料子上比比划划,然后放到缝纫机上去“轧轧轧”一踩,一件新衣服便成形了。
  有时青倏晚上睡了,次日醒来,床头已经有一件新裙子,不知教小小少女多么高兴。穿到学校里去,羡煞一众小朋友。
  后来青倏大学读了服装设计,全家都说,这是受了外婆的遗传。
  大学毕业后,留学去了美国帕森设计学院,青倏在华人设计师麾下做助理,所做工作,始终都围绕着服装设计,从面料到剪裁到打版,青倏的世界就是服装服装服装。如今叫青倏临时抱佛脚,彻夜研读关于品牌顾问方面的知识,不是不辛苦的。
  思来想去,青倏不打算死记硬背。
  “我对品牌策略与设计管理并不很了解,可是我愿意学习。请给我机会。”
  易太点了点头。很好,这是个诚实的女子。她早已经从介绍人以及青倏自己的简历中得到青倏完全不了解品牌顾问公司的事实。假使青倏不懂装懂,死记硬背,她大抵会毫不犹豫地拒绝青倏。
  可是青倏选择了诚实以对,自曝其短。
  这样很好。
  不懂,可以从头学起,最最最怕不懂装懂,一瓶不满,半瓶晃荡。
  易太微笑,“卫小姐,不麻烦的话,请明天上午八点半准时来公司上班,实习期三个月,工资……”
  易太报了一个数目,“卫小姐可能接受?”
  虽然不能同在美国时同日而语,可是,青倏愿意接受挑战。她已经袒诚,自己对新工作全不了解,可是易太尚愿意给她机会,那么她怎可以辜负易太,辜负大舅舅?
  易太站起身来与青倏握手告别。“希望你在此间工作愉快。”
  次日青倏准时上班。
  公司里的员工只来得及同青倏做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便全力投入到工作当中去。
  青倏被分派到品牌顾问一组,小组成员多为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打过招呼,组长拉过白板,将承接品牌的资料简短地标注在白板上,随后示意秘书分发材料。
  因青倏是新人,组长也并不向青倏提问,青倏便坐在长方会议桌后头,静静阅读手边资料。
  罗氏制药有限公司,成立于一九一九年,研发并生产各类西药与保健药品。在其西药成功进入大陆市场后,现在将眼光放在了具有巨大潜在购买力的保健品市场。但已经有安利纽萃莱等品牌登陆中国在前,罗氏想要拓展中国区市场,将是一项重大考验。
  罗氏的预期目标是,先占领中国区高端市场,并向中端渗透。
  “罗氏非常重视这次的中国区市场拓展,给了我们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他们的新任董事长兼执行总裁大卫8226;罗森伯格先生将亲自前来听取我们顾问公司的报告。”组长在最后宣布。
  青倏倏忽抬起头来。
  大卫8226;罗森伯格?
  是巧合,还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物是人非

  次日青倏准时上班。
  公司里的员工只来得及同青倏做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便全力投入到工作当中去。
  青倏被分派到品牌顾问一组,小组成员多为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打过招呼,组长拉过白板,将承接品牌的资料简短地标注在白板上,随后示意秘书分发材料。
  因青倏是新人,组长也并不向青倏提问,青倏便坐在长方会议桌后头,静静阅读手边资料。
  罗氏制药有限公司,成立于一九一九年,研发并生产各类西药与保健药品。在其西药成功进入大陆市场后,现在将眼光放在了具有巨大潜在购买力的保健品市场。但已经有安利纽萃莱等品牌登陆中国在前,罗氏想要拓展中国区市场,将是一项重大考验。
  罗氏的预期目标是,先占领中国区高端市场,并向中端渗透。
  “罗氏非常重视这次的中国区市场拓展,给了我们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他们的新任董事长兼执行总裁大卫8226;罗森伯格先生将亲自前来听取我们顾问公司的报告。”
  青倏倏忽抬起头来。
  大卫8226;罗森伯格?
  是巧合,还是——
  “囡囡新工作还适应罢?”纪柳明珍同外孙女青倏两人坐在客厅里玩停车场益智游戏。
  游戏是青倏的大舅舅纪孝拿来的,一只白色方形底盘上有横向纵向大小不一的格子,以及各色汽车,可以放在底盘上,按照一定要求组合排放,随后要求将一辆红色小车自众多车辆的包围当中设法走出来,类同与中式的捉放曹。
  游戏统共有一百零八种组合排列,前三十种给幼童开发智力,后五十种则给成人脑力激荡,八十种以后,为高智商所设,十分繁杂。
  纪孝见母亲躺在床上,怕老母厌气,想方设法找了许多类似玩具回来。
  纪柳明珍一下子喜欢上了停车场游戏。
  青倏也曾在电脑里玩过,便自告奋勇陪外婆一起玩。
  不过玩了几局,青倏已经败下阵来。
  青倏全无空间概念感,往往想破头皮,还没有端倪,可是外婆已经三下两下,将红色小车开出来了。
  纪倏云在一旁看得发噱,“难怪青倏去国三年,竟然还学不会开车。”
  然而纪柳明珍于此,却有非同寻常的天赋,已经玩到九十多种组合排列。
  “外婆是高智商人群。”青倏不由得太息。
  “那你便连小童都不如。”纪倏云总算找到机会,刺激青倏。
  “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青倏扑身上去,狠掐表兄手臂。
  纪倏云大笑着躲来躲去,一边向祖母告状:“阿娘,侬看看较,伊小辰光就是格恁样子欺负我的(奶奶你看看,她小时候就是这样欺负我的)。”
  纪柳明珍与沈阿婆看了,笑得打跌。
  两兄妹追打了一会儿,青倏气喘吁吁地回来,继续陪外婆玩游戏,不料听见老外婆飞来一问。
  青倏一愣。
  新工作到底不是专业对口,虽然有共通之处,然而却没有捷径可走。
  开分析会议时,组长与同事思维跳跃,常常青倏还在认真思索上一件提议,他们已经跳到下一条去了。
  并没有人打算为新来的菜鸟缓一缓速度。
  这是竞争顶顶残酷的行业,你跟不上,便只能被淘汰。
  青倏的吃力,可想而知。
  但青倏不准备向老外婆诉苦。
  “还好。”
  “到一个地方,多看多听总不会错。”纪柳明珍一边移动游戏盘上的小汽车,一边对外孙女说,“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可是,师傅不会毫无保留,悉数将压箱底的看门本事教卑你,所以你更加要仔细观察,从以往的工作成绩中寻找答案。”
  纪柳明珍说完微笑,手下的红色小车已经从游戏盘的缺口走了出来。
  “外婆你是神人。”青倏佩服得五体投地,内心的一角倏忽便敞亮了起来。“谢谢外婆。”
  纪柳明珍轻轻搂一搂外孙女。
  青倏脸上的郁郁之色,历经尘世沧桑的她,怎会看不懂?
  可是女孩子有女孩子的自尊要强。
  当年青倏在高中里成绩并不算优秀,老师给伊的评语是“死读书”。
  青倏听了,回到家里,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
  纪柳明珍在门外听得心如刀铰。
  然则青倏哭过了,第二天拉开房门,仍静静上学去,继续“死读书”,晚上回来,不做完作业不肯吃饭,十点做完,十点吃饭,十一点做完,十一点吃饭,把老伴殊良心疼得直拿拐杖戳地板。
  就这样,拼命用功,出乎意料地考上了纺织学院服装设计系。
  连老师都说,想不到卫青倏临场发挥得这么好。
  可是没有看见卫青倏挑灯夜读的辛苦。
  然而纪柳明珍比任何人都晓得,外孙女清秀美丽的肉身底下,藏着一颗倔强的灵魂。
  “青倏,要不然到哥哥公司来罢。”纪倏云听了一会儿,在一旁说。他开了一家物流公司,规模不小。
  “……”青倏瞪了自家哥哥一眼,这是什么口气?仿佛肯定她在顾问公司干不下去,做不长久似的。
  思及明天就要见到罗氏制药的老板,青倏有片刻的闪神。
  “外婆,您同以前的朋友还有联系么?”青倏小心翼翼地问。
  “以前的朋友?什么朋友?”纪柳明珍将游戏收起来,交给一旁的沈阿婆。
  “就是——徽州与港岛时期的——朋友。”青倏斟酌了一下,还是问。
  徽州与港岛啊……
  纪柳明珍陷入了短暂的回忆状态,随即微笑。
  “囡囡,过去的朋友,失去联系的失去联系,过世的过世,现在想想,似乎竟没有朋友了。”
  “那太外公外婆舅公姨婆他们呢?”
  “你太外公外婆早已经去世了。”纪柳明珍神思迢遥,“建国以后,我和你外公受了两次冲击,期间早断绝了与海外的联系,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有一年,从美国来了一封信。寄信的人,是你的小舅公明耀。”
  青倏与纪倏云都安静了下来。
  “他在信里说,你太外公外婆四一年的时候,带着明珠明辉承熙乘船去了美国,按照信件上的地址,找到了他与世钊。他们一直设法寻找我的下落,可是始终没有我的音信。只知道纪家败落了。等到了八二年的时候,才尝试往上海的三个住址寄信,希望能有所收获。”
  青倏和纪倏云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这是他们都不知道的过往,“他们都好么?”
  纪柳明珍轻轻一笑,“你太外公外婆都活过九十岁,才在睡梦中去世,十分安详,俱是喜丧。你的两个舅公都在美国结婚生子,早已经在那边落地生根。你的姨婆嫁给了世钊……”
  青倏诧异地挑了挑眉毛,世钊,那个那么喜欢外婆的世钊,最后竟然娶了外婆的妹妹?
  “你明珠姨婆性格活泼开朗,世钊同她在一起,日脚想必更开心些。”纪柳明珍微微一笑,伸手掖了掖鬓边的碎发,“他们生了五个孩子,以后我把他们的全家福找给你看。”
  看见外婆脸上那悠然澹泊的神情,青倏想,外婆是真的放下了罢?
  过去种种,已成为记忆里的一角碎片,偶尔闪过一线明光,却再不能教人为之喜为之悲。
  “你两岁的时候,你小舅公一家曾经回国探亲,不过你年纪还小,恐怕已经忘记了。”
  “我记得。我还收到了礼物呢。”纪倏云举手。彼时他已经九岁,舅公一家还带他们去国际饭店吃饭,并送了不少当时算得上是稀罕,现在则很寻常的物件做见面礼给亲戚。送给他的是一套学习用品,包括可以换笔芯的自动铅笔,卡通橡皮,在不同角度会看见不同图案的直尺,电动卷笔刀等等。他次日带到学校里去,不晓得多风光,小朋友都得排队,只为了碰一碰他这些从美国来的新式“武器”。
  自然,再过两年,这些东西便都寻常得再寻常不过了。可是在当时的小孩子眼里,这简直就是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
  直尺和橡皮上的唐老鸭米老鼠图案为少年们津津乐道了许久。
  “青倏你也有的。”纪柳明珍朝沈阿婆点点头,沈阿婆便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捧着一个小匣子回来。
  纪柳明珍打开小匣子,取出一件东西,递给青倏。
  青倏接在手里,浑身一震。
  那是一枚小小田黄石镇纸,雕刻成小猴子吃蟠桃的样子。那田黄石石质极为温润、绵密、细腻,握在手里,沁凉如水。
  青倏望进外婆的眼睛里去。
  这分明是当年两个少年交换的定亲信物!
  “这是你姨公给你的见面礼,希望你以后能找个良人。”
  青倏的眼睛湿润起来。
  他们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良人,所以,他不再保留那件信物,而是交还给了外婆。
  有生之年,他们终是错过。
  青倏心中百转千回,终于没有问:那么大卫8226;罗森伯格呢?
  等她见过了此人,再决定是否要告诉外婆罢。

  第一百一十二章 白发老者

  周一早晨起床,青倏洗漱下楼,看见沈阿婆已经准备了香糯清甜的香米粥,连同马路对面生煎店的蟹粉生煎包。
  沈阿婆熬粥并不用电饭煲,而是沿用旧法,拿一只陶罐,将洗净的米装进去,放上足量的水,先大火煮开了,然后转成文火,一点点熬得米开了丝,将米油都熬出来。根据四时不同,又添加各色辅料,荷叶丁胎菊枸杞,不一而足。
  青倏问过阿婆,为什么不用电饭煲?岂不是省时省力许多?
  沈阿婆便笑一笑,拍拍青倏的手。
  “阿婆年纪大了,许多事这么多年做下来,早已经成为习惯。侬教我换种方法,反而做不来。”
  沈阿婆宽看见青倏下楼,连忙招呼青倏坐下吃早点心。
  “外婆呢?”青倏看见沈阿婆已经摆好了四副碗筷,可见外婆已经起了。
  “大弟推伊到花园里去了。”沈阿婆笑眯眯笑眯眯,“侬回来哉,伊一开心,也肯动一动了。老底子每天都到花园里锻炼,停了交关日脚,现在又恢复了。”
  说话间,纪倏云推开门,倒退着引轮椅进入饭厅。
  “外婆。”青倏过去,伸手,帮助哥哥抵着门,不让门反弹回来。
  “囡囡醒了。”纪柳明珍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绾成干净的髻,以一根老银雀头簪固定在脑后,精神矍铄,决看不出已是八十五岁高龄。
  青倏有一次听大舅舅说笑话,言同外婆一道乘公交车出门,上了车,人家看见外婆和大舅舅,竟然只让位子给大舅舅坐,而不让位子给外婆。
  青倏听得哈哈大笑,可见外婆看上去多年轻后生。
  青倏当时以为是大舅舅夸张了,可是现在看起来,倒不见得是大舅舅杜撰。
  “外婆哪恁不叫我一起?”青倏和纪倏云将外婆推到餐桌前,替外婆在膝上铺好干净米色大餐巾。
  纪柳明珍细细看外孙女眼底的淡淡青痕,微微一笑,“你工作辛苦,多醌一歇歇也好。”
  “阿娘偏心,难道我工作不辛苦?”纪倏云听了,在一旁怪叫。
  “侬有啥体辛苦?自己当老板,迟到早退也没人管,出入都车接车送,有啥好辛苦?”纪柳明珍笑起来。
  “阿娘,我满好生做女小囡额闹(奶奶,我满好生做女孩子的)……”纪倏云朝祖母发嗲。
  青倏做一个打冷战的动作,假装拂去满身鸡皮。
  两兄妹彩衣娱亲,教老祖母一顿饭吃得开开心心,随后青倏上楼去换了衣服下来。
  纪倏云见了,吹一声口哨。
  当年的小小少女,如今穿一件珍珠灰色丝绸衬衫,底下穿一条高腰深青色及膝裙子,配一双三寸高根鞋,拎一只公文包,看上去,竟也有模有样,一副职业女性的格调。
  “青倏跑进办公室去,要迷倒一片。”纪倏云打趣道。
  青倏倒不觉得这一身如何迷人,不过是最寻常的职业装打扮罢了。
  待要出门前,纪柳明珍叫住了外孙女。
  “青倏等一歇歇。”
  青倏停下脚步,只见沈阿婆将一只尺长寸宽锦盒取过来,交给站在一边等着送青倏去地铁站的纪倏云。
  纪倏云揭开盒盖,“哗”地一声。
  “阿娘藏了这么多好东西!”
  青倏听了,忍不住好奇地探过头去。
  随后也不由得“哗”一声。
  盒子里是一串浅浅蓝色珍珠项链,光润亮泽,颗颗圆润温雅,静静躺在盒子里。
  青倏学服装设计多年,对配饰也略有研究,这样一串天然合浦走盘珠项链,在市面上如今也不多见,是有市无价的极品。青倏曾经在纽约参加服装发布会时,看见一位贵妇戴过类似的珍珠项链,伊很得意地说,是日本北海道天然珠,要几万美金。
  纪柳明珍听见孙子孙女“哗”声连连,浅笑起来,“当年你们小太外婆给我的嫁妆,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几经变迁,想不到竟然留了下来。我看囡囡今天这套衣服单薄了点,拿它压一压。”
  青倏咋舌。
  拿如此名贵的东西给她压场面,外婆真大手笔。
  “阿娘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纪倏云做吃醋状。
  纪柳明珍拍孙子的腰侧,“先送囡囡去上班,要伊是迟到了,唯你是问。等下了班回来,你自己过来拣一样喜欢的去。”
  纪倏云替妹妹将珍珠项链戴在伊纤细修长的脖颈上,退后一步,啧啧赞叹,“果然压得住。”
  青倏提早三十分钟进公司,不意外看见已经有人在办公室里泡咖啡。
  “早。”看见青倏,只淡淡说声早,并不热络。
  “早。”青倏放下公文包,整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也走进茶水间,泡一杯八宝茶。
  茶是沈阿婆自己配的,据说有美容养颜宁神的功效,口味清恬,十分得青倏的欢喜。
  没过多久,组长组员先后进了公司,八十三十分,准时进会议室开晨会。
  “九点整,罗氏制药的大卫8226;罗森伯格先生见莅临,听取我们的市场分析报告和品牌行销策略。我们已经有了方案一,和备用方案二,除此以外,如果大卫8226;罗森伯格先生如果还想听取其他意见,也请各位踊跃发表个人意见,我们集思广益,争取让罗森伯格先生不虚此行。”
  整组人蓄势待发,青倏受到感染,不觉也抖擞精神。
  到了九时整,前台接待小姐打电话上来,罗氏制药总裁一行已经抵达。
  组长立刻到电梯前去迎接罗氏一行人,略做寒暄介绍,便将他们引往会议室。
  青倏因是新人,便静静站在所有组员身后,望着电梯口。
  当电梯打开时,青倏透过人群,初初望见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满头银发,深目高鼻薄唇,即使岁月在老人面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也不难看出老者年轻时,是一位极英俊的男子。
  老者身后另有两个面目相似却气质迥异的年轻男子和一个中年女子。
  一行四人,俱是淡定优雅,并不气势凌人。
  青倏在纽约见过颇多名人,进出时由保镖环绕,三尺以内不得近身,稍有动静,高大威猛保镖便怒目以示,横加指责。该名人则自始至终毫无表情,墨镜遮面。
  相比之下,这一行人的作风十分平民。
  仿佛感觉到了青倏的注视般,白发老者的视线透过人群,落在了青倏脸上,停伫了数秒,便移了开去。
  众人移师会议室,开始进行会议流程。
  保健品市场现今几趋饱和,要想开拓中国区市场,并非易事,然而一旦能占有市场一定比率,那么利润将是极其可观的。
  这也是罗氏在港澳台地区获得市场占有率后,想要进一步进军大陆市场的原因。
  老者与同行的三人都没有要求翻译,可是顾问公司还是贴心地替他们准备了一个同声翻译,不料老者听了一会儿之后,默默摘下了同声翻译的听筒。
  此外一行人始终没有打断过整个分析过程,听得极认真。
  最后组长将行销策略进行了详细的解说。
  老者很仔细地听完,随即小声地与随行的年轻男子耳语片刻,然后抬起头来,“我还想听一听备用方案。”
  竟是一口略带南音的中文,流利而醇厚。
  一直全神贯注于分析会议的青倏猛地抬头望向白发老者。
  会说中文的大卫8226;罗森伯格,会是外婆的大卫8226;罗森伯格么?
  那老者又一次在青倏注目于他时,将视线落在了青倏脸上。
  并,淡淡地开口问,“这位苏西小姐贵姓?”
  青倏在公司里的英文名字是苏西,作为一种惯例,公司里所有的人,都相互叫彼此的英文名字,安娜彼得托尼大卫利利丝……
  青倏没想到老者竟然在那么简短的介绍过程当中记住她的名字,组长即时将眼风扫向青倏:快回答,不要冷场!
  不知恁地,青倏面对这个位高权重的老者,并不紧张,甚至觉得有些亲切,也许,是因为外婆的故事罢?
  “免贵姓卫。”青倏朝老人颌首。
  “姓卫……”老人的声音里,仿佛有淡淡的失望似的,“你对这份行销策略有什么看法?”
  我?青倏以眼神问。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你。
  青倏左右看一看,包括组长在内的所有组员都绷紧了神经,半个月的努力,千万不要毁在你的手里!
  青倏在脑海里迅速组织了一下,随后问:“您服用贵公司的保健品吗?”
  老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是的,我服用它们。”
  “您觉得效果好吗?”
  “对我而言,效果不错。”
  “那么——由您亲自现身说法,说服力会不会更好?”青倏问。现在的保健品广告,无非是找知名演员或者运动员,拍摄广告,进行推广。可是有时候,高端市场人群,并不见得喜欢由这些演员代言的产品。
  老人再次笑起来。
  青倏听见他用英文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I like her!”
  会议最终由老者决定,依青倏的思路,再做一个行销策略,一周后再听取报告。
  散会以后,青倏明显感觉到同组同事看她的目光有所不同。
  上洗手间时,青倏听见隔壁办公室的秘书与她上司的秘书在议论她的背景。
  “听说是海龟,家里极有钱,出来上班根本就是玩票,公司的死活,才不在伊眼里。”
  “今天开会据说语不惊人死不休?”
  “看伊平常不声不响,原来会得巴结的人平时不叫。”
  青倏啼笑皆非,垂头看自己颈间挂着的珍珠项链,外婆,还好你今天给我压一压身,否则我真要跳出去同她们理论。
  下班回家,外婆和沈阿婆都没有问青倏今天开会结果如何,伊们一贯不给青倏压力。
  吃过晚饭,沈阿婆拒绝了青倏的帮忙,进厨房洗碗去了,纪倏云与祖母在客厅里玩停车场游戏。
  青倏无事,正打算上楼去研究行销策略,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我去开门。”青倏走出去,左右现在就她最空闲。
  “谁啊?”青倏拉开角门上的小窗,问。
  门内门外,白发老者与青倏,相顾,错愕。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间有情

  片刻错愕很快过去,白发老者身后的年轻人微笑,“卫小姐,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年轻人的中文颇流利,带着一点点口音,然而一管嗓音极低沉醇厚,仿佛大提琴般,教人过耳不忘。
  然则青倏只是淡淡地颌首,出了公司,罗氏一行于她,只是陌生人。青倏不打算贸贸然向突然找上门来的陌生人大开中门。
  白发老者久经沧桑,怎会看不出年轻女郎眼底深出的淡淡戒备?
  只拄着手杖站在门外,并没有上前一步的打算。
  “卫小姐,原来你住在这里。”大卫8226;罗森伯格透过青倏的肩膀,望进庭院里去。庭院之中绿树环抱,鲜花掩映,大片大片的爬山虎繁茂得仿佛一墙碧水,在傍晚的风里摇曳伸展,让人一眼看去,只觉得充满盎然生机。
  住在这样的庭院里,想必,心情是安适舒展的罢?大卫8226;罗森伯格暗暗地想。
  “是,我住在这里。”青倏心中忖度老人的来意,会是来找外婆的么?假如他真的是外婆的大卫8226;罗森伯格——
  “卫小姐请别介意,我想向你打听此间以前的一家人家,家主姓柳。”大卫8226;罗森伯格心中的期望并不高。
  六十五年时光过去,他已经是耄耋老者,也许今日睡去,明朝再不醒来。岁月待他,已是宽容。他不敢想象明珍这六十五年间的遭遇。
  中国成立后的那些历史,他通过报纸杂志等渠道,略有耳闻,像明珍那样阶级出身的,于之后的三十年间,遭遇坎坷。许多人忍受不了折磨,早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有人虽然活了下来,可是落得满身病痛,来不及享受美好时光,便蒙主召唤。
  而明珍呢?她遭遇过什么?可还健在?是否仍居住在这座城市里?
  一切都是未知。
  他只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牵念,想在有生之年,见她最后一面,所以贸然前来。
  不料,吓着了小女孩儿。
  “青倏,是谁来了?都站在门口做什么?”身后,传来纪倏云的声音。
  纪倏云与祖母玩益智游戏,久等不见青倏回来,便走出来察看,却见青倏一手把着角门,一边与门外的人交谈。
  青倏回头,看见自家兄长,略一迟疑,还是据实以告,“是罗森伯格先生,好像是要找外婆。”
  罗森伯格?纪倏云的眼中明光掠过。
  大卫8226;罗森伯格越过青倏的肩头,看见了纪倏云,眼前仿佛掠过一张熟悉的面孔。
  “——殊良——”
  连青倏的眸光都忍不住微微一动。
  “罗森伯格先生,请少候,容家妹与我进去问一问。”纪倏云说完,拉过青倏,伸手合拢角门上的窗口。
  “要不要告诉外婆?”青倏与兄长商量。
  “……还是问外婆一声比较好。”纪倏云沉吟片刻后决定,“既然有本事找上门,即使我们今天想办法回断了他,等我们都上班去了,他还是会找过来的。”
  “倏云哥哥知道罗森伯格。”青倏忽然道。
  纪倏云瞥了一眼妹妹脸上肯定颜色,“唔”了一声,旋即淡声道:“青倏你也知道。”
  青倏摊了摊手。
  两兄妹一起走进客厅里,纪柳明珍已经收起了游戏棋盘,沈阿婆切了水果出来,“来来来,大家吃水果。今朝新买的八四二四,老赞额。这盘是冰镇过的,给大弟和囡囡;这盘是室温的,给姐姐吃。”
  纪柳明珍拍拍自己身边的沙发,示意沈阿婆过去坐,“家妹,一起坐下来吃西瓜。还是你仔细,想得周到。”
  沈阿婆过去坐下,“以前奶奶还要讲究,我现在已经不及奶奶一半考究了。”
  青倏和纪倏云看着祖母与沈阿婆两人有说有笑,还是犹疑的一下。
  “阿娘——”纪倏云轻轻叫祖母。
  “哪恁?”纪柳明珍拿起一角西瓜,招手叫青倏尝一尝。
  “外头有一位罗森伯格先生,想寻访故人。”
  青倏留意外婆反应,发现外婆微微一愣,随后手微微颤抖起来,沈阿婆也是一脸愕然颜色。
  纪柳明珍微一怔然,罗森伯格——罗森伯格——她以为今生,直到死亡来临,也不会再见的人,此时此刻,竟然,就站在门外么?!
  “外婆?”青倏低唤,她怕外婆受不了刺激。
  纪柳明珍眨了眨眼睛,缓过神来,“去请客人进来。”
  青倏转身出去请罗森伯格一行人进来时,听见外婆在客厅里问沈阿婆,“我头发没乱罢?衣服可还妥当?”
  青倏微笑起来,心情蓦然便舒朗无比。
  当大卫8226;罗森伯格走进客厅,看见坐在轮椅上的纪柳明珍,眼里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明珍——”老人拄着手杖的手颤抖起来。
  “大卫……”纪柳明珍如烟般叹息。
  六十年一甲子,人生就这样匆匆而过。
  想不到竟然有重逢的一天。
  “抱歉我不能站起来迎接故友。”纪柳明珍微笑着仰望大卫。
  刹那间时光仿佛倒流七十年,停在初初相见的那一刻,英俊的青年,清秀的少女。
  大卫8226;罗森驳格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他身后的年轻人想搀扶一把,却被他坚定地摇头拒绝。
  他走到明珍的跟前,缓缓蹲下身来。
  “明珍——你的腿——”
  “我没事,大卫。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骨折罢了。”纪柳明珍尝试微笑,可是眼里泪光模糊了她的本就不清晰的视线。
  “哦,我可怜的明珍。”大卫轻轻将手置在明珍的膝头,不敢用一点点力气。
  纪柳明珍将自己的手,覆在了大卫8226;罗森伯格的手背上。
  两个老人布满老人斑的手,轻柔地交叠在一处,满含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青倏识相地一手拉住了自己的兄张,一手朝随大卫8226;罗森伯格同来的年轻人招了招,三个年轻人退出了客厅,来到庭院里,留两个老人独处。
  沈阿婆端了果盘出来,放在门廊下头的小几上。
  “招呼不周,请别见怪。”
  “谢谢。”英俊的男子朝老人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来。
  青倏好笑地看见沈阿婆红着脸退了下去。
  “还没有请教卫小姐与柳女士是——”
  “纪柳明珍是我的祖母。”青倏朝年轻男子点点头,“小大卫8226;罗森伯格先生。”
  这才是新任罗氏董事长兼执行总裁罢。
  “叫我达维德。”小大卫8226;罗森伯格回眸望了一眼客厅方向,“大卫要来寻访故人,我们全家本来都很反对,担心他旅途劳顿,体力不支。可是他很坚持,一定要来。我们拗不过他,只能答应他。可是前提条件是如果半个月只内找不到,就必须和我一起回瑞士。我已经做好了奔波十五天徒劳而返的准备,可是想不到一来就找到了。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缘分天注定?”
  青倏挑眸,细细梭巡达维德浓密微卷的深棕色头发已经碧绿如同森海的眼瞳,以及挺直鼻梁上丰润的嘴唇,有些出神地想:你知道什么叫缘分天注定么?
  纪倏云在一旁听得几乎笑出声来。
  老外的文艺腔实在教人忍俊不禁。
  缘分天注定?
  谁和谁缘分天注定?
  更加有趣的是,青倏听了,竟然还能神游物外,不见一丝娇羞。
  果然青倏于感情一事少一根筋,单身去国,单身归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趁青倏与洋人客套交谈,纪倏云将一盘冰镇西瓜吃个干净,拭净了手,他站起身来,“青倏,差不多可以了,别叫外婆太过激动。二老还有得是时间,不是么?”
  小大卫8226;罗森伯格同意地站起身来。
  三人回到客厅,入眼便是二老手牵着手,絮絮交谈,如雪的白发,温馨的容颜,会心的微笑……教人不忍打断。
  “大卫。”
  “阿娘。”
  二老抬起头来,大卫8226;罗森伯格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来。
  “明珍,我该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可以吗?”
  “……好的,大卫。”纪柳明珍忍下了伸手拂去他额角一缕头发的冲动,到底老了,年轻时不曾做过的事,年老时,更加没有勇气去做。
  “再见,明珍。”大卫8226;罗森伯格与纪柳明珍拥抱作别。
  替外婆将客人送到门外,青倏目送罗氏一行上车离去,心中暗忖:岁月流转,曾经错过的人,是否,能最后走到一起?
  青倏心中无解,可是,青倏知道,至少人间有情,让外婆和罗森伯格先生,六十年一别,终有重逢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命运交错

  “外婆,老先生对你说了什么?”青倏晚上洗漱了,跑到外婆房间里,同老外婆说话。
  纪柳明珍伸手轻轻掠了掠外孙女的额发,想起大卫傍晚时对她说的话。
  明珍,我们都老了。
  明珍,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明珍,我们的孙辈都已经这么大了。
  明珍,你孙子长得真像孝儿,一双眼睛同孝儿小时候一个模样。
  明珍,青倏同你年轻时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清澈的眼睛,一样干净的笑容。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她应该是你家的孩子。可是她姓卫,害得我兜了圈子。
  明珍,人老了就罗嗦了,喜欢回忆从前。
  明珍,你腿好了,我们结伴旅行去可好?
  明珍明珍明珍……
  纪柳明珍眼睛湿润起来,自殊良去了,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深情地叫她一声“明珍”?
  也许是因为早前才跟外孙女讲过自己的经历,亦或是因为大卫的到来,所有往日的年少时光青葱岁月,变得愈加清晰起来,仿佛就在昨日。
  “大卫说,等外婆身体好了,约上外婆一起去旅行。”
  青倏双手撑着下巴,想象两个满头银发的老者,相互搀扶着,站在邮轮的甲板上,碧海蓝天之间,微风拂动,海鸥在船尾追逐翱翔,一切都温馨得仿佛一幕电影。
  “假使外婆身体好了,会和老先生一起去吗?”青倏收起了脑海中的想象,轻声问外祖母。
  会去吗?纪柳明珍也这样问自己。
  良久,纪柳明珍微微一笑,“我也不晓得。只是大卫有这份心,已经教我说不出的高兴。”
  “大姨妈知道了,肯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青倏将下巴枕在手臂上。
  青倏看见过大姨妈和外婆相处时的情形,看上去大姨妈倒像是长辈,处处钳制外婆。
  记得有一次过年,外婆兴致颇高,小喝了一杯黄酒,还想再喝第二杯,大姨妈立刻一记眼风扫过来,“姆妈侬啥年纪了?喝过一杯么可以了。酒杯博我(酒杯给我)!”
  外婆听了,噘着嘴,可还是乖乖把酒杯交给了大姨妈,看得青倏几乎绝倒。
  事后妈妈说,外婆谁都不怕,就只怕大姨妈。
  当年外公被送去劳动改造,大舅舅为了分担家庭开支,上船当了海员,家里只剩下外婆,大姨妈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妈妈。外婆要上班,只好由刚刚十岁多一些的大姨妈照顾妈妈。大姨妈几乎是姐代母职,把妈妈拉扯大的。
  由于出身不好,大姨妈没法继续读书深造,只能早早进工厂当了工人,又早早家给厂里的同事。当大表哥倏河出生时,外婆还没有退休,大姨妈产假五十六天结束,背上背着孩子就又去上班了。可是等到妈妈生下青倏的时候,外公外婆都已经退休,有大把时间照顾青倏。所以大姨妈心里觉得不舒服,觉得外婆厚此薄彼。
  妈妈说,外婆心里也觉得亏欠了大姨妈,故而总让着大姨妈。
  青倏是独生子女,又得外公外婆宠爱,所以有些难以理解大姨妈的心理,可是青倏相信,外婆并不是害怕大姨妈,只是想弥补大姨妈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缺失罢了。
  纪柳明珍听了外孙女的话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可不是,大妹晓得了一定要跳出来反对的。”
  两祖孙想到纪蕙良双手叉腰表示反对的情形,不由得笑成一团。
  “囡囡,辰光不早了,外婆要醌觉了。明朝再讲。”沈阿婆敲门进来,提醒青倏该让外婆休息了。
  “好的,外婆晚安。”青倏与纪柳明珍道晚安。
  等青倏离开了房间,沈阿婆替纪柳明珍关上房间里的大吊灯,只留一盏近门处的小夜灯,便准备去休息。
  “家妹,先陪我说说话。”纪柳明珍却了无睡意。
  沈阿婆踅回来,在床沿坐下。“姐姐醌不着?”
  纪柳明珍点了点头。
  “脑子里交关事体,我想醌也醌不着。”
  沈阿婆太息一声,“是啊,近将部发生交关事体(是啊,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大卫叫我身提好了,跟伊一道去旅行。”
  “姐姐不想去?”
  “心里有点想,可是又放心不了此地。我想看到囡囡谈朋友结婚,替伊把把关。”
  “囡囡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再讲,还有小妹替侬看这,不会出烂污的(再说,还有小妹替你看着,不会出事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谁晓得呢。”纪柳明珍太息,“囡囡年纪也不小了,我看伊倒一点点也不着急。”
  两老的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青倏的终身大事上。
  青倏却一点也不知道外祖母操心她二十七岁却没有一点点感情生活,每天照样上班下班,对公司里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
  只是转天下班回到家里,对着满客厅的器械,不免吓了一大跳。
  客厅里,老大卫8226;罗森伯格在同外婆小声讲话,小大卫8226;罗森伯格则指挥一群年轻孔武的男子,将一张特殊的床搬上楼去。
  青倏环视客厅,纪倏云不在,大约是下了班出去应酬了。沈阿婆茫然望着客厅里发生的一切,十分无措。
  “这是在做什么?”青倏出声问,疏淡的嗓音仿佛珠玉相击。
  “啊,囡囡回来载。”沈阿婆回过神,走过来要接过青倏手上的公事包。
  青倏揽一揽老人家的肩膀,示意让她自己拿就可以,然后转向小大8226;罗森伯格。
  “罗森伯格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请叫我达维德。”小大卫8226;罗森伯格笑眯眯地再次重申,“罗森伯格先生是我的祖父。”
  青倏挑眉,等待解释。
  小大卫8226;罗森伯格看见清丽女郎眼里的警告颜色,耸了耸肩膀,向青倏伸出手来,“来,我领你上楼去看。”
  青倏瞪了小大卫一眼,避开他伸出来的手,上楼去了。
  碧眼儿望着青倏穿着衬衫铅笔裙的背影,不知恁地,嘴角泛开一抹温柔的微笑。
  上了楼,青倏循着声音,推开外婆房间的门,只看见外婆往日里睡惯了的四柱木床已经被搬开,地板上露出床脚常年置于其上而留下的西个白色印痕。在原来木床的位置上,新搬上来的不锈钢架床已经摆放妥当,工人正在安装其上的组件。
  “这是给外婆牵引用的专业牵引床。”小大卫轻声向青倏解释,“外婆这个年纪,股骨骨折,如果预后不良,很容易留下后遗症,严重的有可能导致股骨坏死,不能行走。术后牵引有利于恢复,也防止骨逢间隙变狭窄,引起关节炎。”
  青倏想瞪小大卫一眼,可是听他解释,却不无道理,又是一片好心,只好把这一瞪化做一个微笑。
  工人将牵引床组装完毕,拎着工具箱小电钻告辞走了。
  “谢谢你——”
  “达维德。”小大卫微笑,“我叫你青倏,你叫我达维德。”
  青倏暗暗想,我们两个还没有这么熟。
  可还是从善如流,“达维德。”
  “楼下还有一些东西,我想交代给你比较好。”英俊的年轻人笑起来,又一次朝青倏伸出手来,“我没有其他意思,这是礼貌。”
  青倏看了看年轻人修长干净,微微带一点点浅橄榄色皮肤的手,稍做迟疑,终是将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心里去。
  这一刻,命运交错纠缠,再难解开。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暗生情愫

  罗氏的广告做出两个小样,一个是请了运动员来,展转腾挪,十八般武艺,然后托起罗氏的保健品,道出广告词:生活有你,倍添健康。
  第二个是以青倏的灵感为基础,有了更加丰富的内容,讲述一对青年夫妻,妻子体质较差,常年生病,后来丈夫给妻子服用了罗氏的保健品,妻子的体质有了长足的改善,镜头一转,五十年时光流逝,夫妻两人 都已经白发苍苍,却还精神矍铄,携手同游。最后,以低沉好听的男中音道出广告词:生活有你,倍添健康。
  青倏看完了两组广告小样,心中惊诧不已。
  第二个小样,与事实是如此接近,真真教人感叹。
  那天与专业牵引床一同送来给外婆的,还有罗氏出品的深海鳕鱼肝油,活性钙以及多种维生素补充剂。外婆次日起床看见了,骇笑,对沈阿婆说,大卫简直太大惊小怪了。
  随后顾问公司随机抽取了两组潜在顾客,分别放广告小样给他们观看,然后收集数据,两组顾客都大比例倾向于愿意购买第二个广告里推销的产品。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运动员那样的强健体魄,普罗大众所希望的,不过是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能同所爱的人白头偕老罢了。
  罗氏一行在看完了广告小样后,对顾问公司的高效率表示了肯定,并且第一时间签下了合同,指定由顾问公司制作在多媒体投放第二个广告。
  等送走了罗氏一行,小组成员发出一阵欢呼。
  “下班去庆祝罢!”有人趁机向组长提出要求。
  “没问题!”组长一口应承,“这次的活做得漂亮,年终奖金估计能翻一番。”
  “苏西,一起去!”组长秘书跑来与青倏勾肩,“听说你这次是关键人物呢。”
  青倏想起伊在卫生间里同别人嚼舌头,真想一把拍开了伊的手,可是——青倏觉得自己开始喜欢顾问公司的工作,打算认真做下去——没必要得罪同事,便点点头。
  下班前,青倏提前一小时打电话回去,告诉沈阿婆,自己不回去吃晚饭了,免得老人家烧了一桌子好吃的,和外婆等她回家一起吃。
  “格么囡囡妠了外头吃饭,要注意自己的胃啊。”沈阿婆不放心地叮嘱青倏。
  青倏大学住校时,饮食不周,吃坏了胃,后来出国前吃中药调理了许久,才渐渐好了起来。为此家中长辈总担心她一人在外,吃东西卫生不卫生,营养不营养,健康不健康。
  青倏想,哪怕有一日她结婚生子,组建家庭,外婆和沈阿婆也还是会当她一身奶毛的小囡囡。
  等到下班时候,一组人三三两两,打了卡,下楼。
  青倏不会开车,被安排在组长的车上,与组长秘书一起。
  青倏看得出,组长秘书是喜欢组长的。
  那种喜欢,已经到了凡眼睛没有瞎就一定能看出来的地步。
  青倏其实宁可到别的车上去与同时挤一挤,可是同事说要注意行车安全,不得超载,又没有人愿意去组长车上充当电灯泡,新来乍到的青倏就此被大家牺牲掉。
  青倏一边推动玻璃转门,一边低着头幽怨地想,现在说不去,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忽然听见身前同事发出“啤啤”的声音。
  青倏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
  然后忍不住微微地张开嘴。
  小大卫8226;罗森伯格站在一辆敞开着车门的别克商务车旁,朝她微笑。
  见青倏抬起头,注意到了他,他伸长了手臂,朝青倏的方向摇了摇,“嗨,青倏。”
  青倏只觉得所有同事的眼光立刻如电光火炬般,齐刷刷投向了她。
  组长秘书压低了声音,不无嫉妒地说,“好啊,苏西,你什么时候搭上了罗森伯格先生?”
  罗森伯格先生是他爷爷!青倏在心里哀叫一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是不是就是眼前这种情形?
  奈何在拒绝达维德,立刻面对公司同事的审问,与接受达维德,暂时逃过三堂会审的两难选择之间,青倏还是选择了后者。
  至少先弄清楚了达维德的意图,再面对众人好奇八卦的眼神罢。
  总算不会太冤枉,不是么?
  上了达维德的商务车,青倏发现罗森伯格氏是极务实的一家人,出差到海外,并不炫耀自家的财力,而是选择了租赁公司最低调的一款商务车,配了一名懂英语又熟悉路况的司机。
  相形之下,有些名人动辄警车开路,摩托断后的行为,便显得劳民伤财了。
  小大卫本人也不是一个浮华子弟,通身名牌,恨不能将黄金宝石挂满全身的样子。
  他十分低调,穿一件米色休闲衬衫,搭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踩一双帆布运动鞋。走在马路上,与成千上万到中国旅行的洋人殊无不同。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低调得看不出任何特殊的年轻人,接手了市值数十亿美元的家族生意,并打算将其发扬光大。
  在青倏神游天外的时候,小大卫8226;罗森伯格自车内的一个小置物格里取出两只玻璃杯,倒了两杯香槟酒出来。
  “青倏。”达维德轻轻将一杯递给青倏。
  青倏蓦然扬起睫来,眼神里充满疑问。
  “预祝你们的行销策略获得成功。”
  青倏接过酒杯,并没有喝,只是问:“达维德,有什么含义吗?”
  “呵——英语的大卫,西伯来语发音为达维德,意为‘被爱的’。”达维德轻轻喝一口香槟,“从小,我的家人就用西伯来语,叫我的昵名,每叫一次,都让深深意识到,我是被他们所爱着的孩子。”
  青倏忍不住也抿了一口香槟,是,他们都是被家人爱护着的孩子,不可谓不幸福。
  “你呢,为什么叫青倏?”达维德一手支着车子的窗框,一手若有似无地晃着酒杯。
  青倏回想了一下,“这个很难解释,里头蕴涵了太多的意思,最常用的一种说法是,我母亲怀孕生是的前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大团青色的光芒包裹着她,她觉得在那团光里,很舒服很自在很幸福,忽然那团光就消失不见了,然后她开始阵痛……”
  所以妈妈觉得自己就是那团教她自在幸福的光。青倏在心里说。
  “这真有趣,是不是?”达维德与青倏碰杯,玻璃杯的杯沿轻轻地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倏笑起来,是,每个人的名字都寄托着父母长辈对他们的祝福与期许,应当珍惜。
  “青倏你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女孩子,到了现在都不问我们去哪里。”终于达维得叹息。
  “你不是要送我回家?”青倏仿佛成心要气一气达维德。
  你给我突然袭击,教我在同事面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就偏偏不对你的来意表示好奇,哼。
  “青倏——”达维德大笑起来,“青倏你真可爱!”
  可爱?青倏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仿佛除了家人,已经很久没有人说她可爱了。
  达维德看见青倏怔忪的表情,烟般地太息,青倏,你不会知道,在我的心里,你已经存在了多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如果是爱

  达维德带青倏走进一家隐藏在弄堂深处的私家菜馆。
  菜馆的老板兼大厨是一个年纪同青倏相差无几的女子,一头长发悉数干净利落地绾在脑后,以数枚黑色U型夹固定,光洁的额头,明亮的眼眸,合着弄堂里老房子特有的幽幽古雅气息,让人恍然生出一种陋室明娟的错觉。
  别克商务车略显得庞大的车身开不进弄堂里去,达维德便和青倏在弄堂口下了车,两人步行进去。
  小小的弄堂,窄窄的,夹在两旁的建筑中间,勉强能容得下两人错身而过,倘使一人稍胖一些,走起来就显得很吃力。
  达维德没有对这样狭窄偏僻的小弄堂表示出任何异样颜色,甚至轻轻伸出手去,抚摩身侧粗糙的水泥墙面。
  青倏微微堕后半步,看着达维德的一举一动。
  青倏心中好奇,这个年轻男子的一抬手一投足之间,都仿佛流露着对这座城市的深厚感情。
  直到走进了私房菜馆,青倏也只看见了达维德的无限依依,而不见一星半点的猎奇。
  他并不是因为觉得此间神秘有趣,才带她来的。他是真正喜欢此地的幽雅宁和,想同她一起分享。
  这样的认知,无端地,叫青倏的心里倏忽一软,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菜馆的女老板引了青倏与达维德走进老房子的客堂间,等两人在八仙桌后落座,又奉上香气淡然的茶水。
  青倏望着在釉白如玉的杯子里上下浮动的,小小一朵朵胎菊,连同三两颗红色枸杞子,心神宁静。
  青倏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与兄长纪倏云相处不同,同达维德在一起,虽然这只是第一次独处,然则青倏即使不说什么,只是默默与他相对,也不觉尴尬。
  老板轻轻走过来,征求青倏与达维德的意见,是否可以开始上菜。
  “谢谢,麻烦了。”达维德望向青倏,见青倏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对老板说。
  老板随后进厨房去了,留下青倏和达维德。
  “这家菜馆没有菜谱,菜色全看当天老板的心情和采购的食材。”达维德端起杯子闻了闻茶香,然后轻轻抿了一口,“据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开休息天,每一天的菜色决不重复。”
  青倏笑起来,“我看老板娘年纪也不大,能一手撑起这样一间私房菜馆,真的很佩服她。”
  达维德微微颌首,“相比之下,令祖母当年的所作所为,不可谓不伟大。”
  青倏闻言,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点头。
  是,可不是么?
  当年外婆不知外公生死,独自带着一家老小,流落港岛,衣食无着,居无定所,全靠自小在家当大小姐的外婆一力支撑,照顾生病了的太外婆与不过一岁的大舅舅。虽然有好心人在一旁帮衬,可是到底不能全权代劳。
  就是这样,外婆也没有生出过另嫁他人的念头来,生生守着,直到与外公重逢。
  “如果外婆她老人家身体条件许可,你会赞成她和大卫一起去环球旅行么?”
  在第一道苦瓜排骨汤端上来之际,达维德隔着汤盅上方飘着的氤氲热气,问青倏。
  我会赞成么?青倏自问。
  隔了一会儿,青倏摇头,“我想我肯定不放心二老结伴出门,至少要有人陪伴在他们左右。”
  “那么,我邀请你,和我一起,陪伴两位老人家一同出行,你愿意么?”达维德替青倏盛了一小碗苦瓜排骨汤,放在青倏面前。
  润白的汤碗里有翠绿的苦瓜,几粒枸杞,两小朵滑子菇和几块小排骨,清香四溢。
  青倏执起汤匙,喝了一口,摇头。
  达维德微笑着,凝视青倏,“等这边一切尘埃落定,外婆的腿伤好了,我们可以一起乘伊莉莎白女王号邮轮,乘风破浪,出发去地中海,享受那里明媚的阳光,清爽宜人的气候,著名的美食……傍晚夕阳缓缓沉入大海,我们可以相拥着,在四人乐队的伴奏下,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达维德好听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将青倏引向那地中海上夜风微拂的傍晚,海鸥在船尾鸣叫盘旋,满天星子渐次亮起,一对恋人相拥着在甲板上,微微摇摆舞动——青倏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如此美丽的画面。
  倘使再年轻十岁,不不不,只再年轻五岁,青倏都会得不顾一切,抛下滚滚红尘,就此随达维德而去。
  可是,不不不!
  青倏再喝一口苦瓜排骨汤,那汤的清甜当中,仔细回味,还是能品出一点点的苦来。
  并不浓重,可是到底还是有。
  “达维德,我们今天不谈这些,好么?”青倏对达维德说。
  “好,我们今天不谈这些。”达维德不再强求。
  菜依次送了上来,有典型的本帮菜油爆虾,也有充满了乡土气息的农家三宝坛子肉,更兼有带着泰式风格的凉拌菜。
  青倏和达维德几乎要拿白饭来把每个盘子刮一刮才肯放手。
  “下次等外婆腿伤好了,带外婆和大卫一起来吃。”达维德笑着放下筷子,喝了一口茶,冲去嘴巴里的味道。
  青倏没有应声。外婆和老大卫之间,那些六十多年前,若有似无的情愫,时隔一甲子,未知是早已烟消云散,还是酝酿沉淀得更深沉厚重?
  倘使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不过是老友重逢,青倏想大概所有人都是乐见其成的。
  可是——
  仅仅是可是,这感情并没有经过岁月的流逝而消失,而是沉淀得如同放了六十年的威士忌,只是变得更炽热浓烈,青倏害怕——怕外婆或者老大卫又要再一次面对生死离别。
  眼睁睁送走自己所爱的人,是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青倏经历过。
  当时外公肺功能衰竭,戴着呼吸器,已说不出话来,可是眼神却始终追着外婆。那种深沉的留恋不舍,教青倏永生难忘。
  外婆就那样不眠不休地守在外公的病床边,几乎要同外公一起去了。
  是她哭着,外婆,侬拓子囡囡去歇一歇,醌拓一觉(外婆,你和囡囡去休息一下,睡一觉),外婆才仿佛机械人般,被她拉着手,走进隔壁的家属室里去,小睡一会儿。
  青倏不敢想象,外婆和大卫之间,如果是爱——当有一日必须面对生死别离,另一个将会怎样?
  达维德静静地由着青倏出神。
  他不想逼青倏作出选择,可是,他同青倏一样知道,两位老人家的时间,是分秒倒计时的时钟,去日无多。
  且,他有他的私心。
  他是多么希望,青倏能同他一道走呵。

  第一百一十七章 爱与不爱

  纪柳明珍伤在左腿股骨上端,接近股骨头的位置。
  医生说这个位置十分麻烦,稍微处置不当,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其一就是丧失行走能力,造成残疾。加之纪柳明珍年纪大了,虽然脏器功能不可思议地良好,然而骨质疏松却是不可避免的。要想等股骨自动愈合到足够的硬度,将会是极漫长的一个过程。考虑的老人年纪这么大,长期卧床,会造成器官的衰弱,医生在纪柳明珍的伤骨断口处打了钢板,以便于骨折处能尽快愈合。
  纪柳明珍十分配合,按时服药,每日牵引,家里请了专门的护理人员,定期上门来为她按摩,防止肌肉萎缩,每天青倏都和沈阿婆一起,帮外婆把洗头擦身,将外婆打理得干净清爽。
  在纪柳明珍的全力配合与家人的精心照顾下,到了三个月的时候,前去医院复诊,医生已经恭喜纪柳明珍,伤口处已经愈合良好,可以尝试无负重行走了。
  “老人家精神不错,身体各方面指标都出人意料地健康,甚至比许多中年人都要好。”医生微笑,“条件允许的话,可以教家人陪您去游泳,游泳可以最有效地锻炼腿部肌肉和骨骼,又不会给腿部施加任何压力。”
  “谢谢医生。”纪倏云与青倏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纪柳明珍自骨科专家门诊出来,两人齐齐吁出一口气来,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纪倏云与青倏分别打电话向长辈报告外婆复诊的情况。
  “爸爸说晚上过来吃饭。”挂了电话,纪倏云对青倏说。
  “大舅舅要来?”青倏颇高兴地问。
  “是。”纪倏云却有些落落寡欢的样子。
  “倏云哥哥你不高兴?”青倏一边撑开伞,替外婆遮去九月末炽热灼烤的阳光,一边问推着轮椅的兄长。
  纪倏云沉默片刻,随后勉强地笑了笑,“他说要带一个人给我们认识。”
  青倏不由得“啊”了一声。
  大舅舅纪孝因为工作性质关系,结婚结得晚,过了三十五岁,才在人介绍下,认识了身为煤气公司职工的大舅妈。
  大舅妈是三代工人出身,根正苗红,当年追求大舅妈的人据说可以编成一个排。
  可是选来选去,大舅妈却选了资产阶级出身的大舅舅。等青倏大一点了,同母亲闲聊时,母亲说,正因为大舅妈平素接触的都是赤膊挥汗的老粗工人,所以才分外觉得大舅舅的与众不同,觉得大舅舅斯文儒雅体贴,因此力排众议,嫁给了大舅舅。
  听说当时大舅妈娘家兄姐都极力反对,说纪家是资产阶级家庭,配不上大舅妈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庭。
  所以后来大舅妈虽然嫁给了大舅舅,可是却导致两家长期互不往来。
  大舅妈为人泼辣爽直,有什么都大声地说出来,家里的小矛小盾,也常常被她的大嗓门嚷得整条弄堂都听得见。
  大舅舅为此不是不头疼的。
  好在外婆为人宽厚,从未说过大舅妈一个“不”字。
  大舅妈那么爆的脾气,做了纪家三十年的媳妇儿,也没有与外婆红过一次脸。
  这青倏是知道的。
  奈何大舅妈的爆脾气与大舅舅沉稳的性格碰在一起,却总是争吵。
  大舅舅彼时还没有进海事局工作,仍是常年在外跑船,偶尔回到家里,总希望能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抚慰他常年漂泊在外的身体与心灵。可是偏偏大舅妈不但不晓得安慰一个男人,还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向大舅舅发火,动辄以离婚做威胁。
  不料,终于有一天,大舅舅听了,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那好,我们离婚。
  大舅妈当场就傻掉了,然后跑到外婆这里哭诉。
  可是再怎么哭,也挽回不了大舅舅离婚的决心。
  就这样,三十年的婚姻,分崩离析。
  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青倏知道兄长一直都不能接受父母离婚的事实,毕竟大舅舅常年在外,是大舅妈辛苦将倏云哥哥抚养长大的,倏云哥哥在心里总是偏向母亲多一些。
  现在大舅舅说要带一个人来给他们认识,再笨的人也听得明白,大舅舅是找到了自己的第二春了。
  那么,大舅妈心里存着的那一点点复婚的希望,便是真的要破灭了罢?
  “倏云哥哥快点结婚,生个宝宝,到时候大舅妈就有寄托了。”青倏只能这样劝解表兄。
  “是啊,好给阿娘抱重孙了。”纪柳明珍听见两个孙子的谈话,也只做没有听到,反而附和青倏。
  “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纪倏云瞪了青云一眼。
  青倏才不怕,哈哈笑。
  回到家里,青倏又和沈阿婆一道去了附近的菜场,买了各色生鲜蔬菜以及鱼、肉回来,为晚饭做准备工作。
  纪倏云公司有事,先过去处理事务去了,只留下纪柳明珍沈阿婆与青倏祖孙三人,围在饭厅的桌子旁边,摘鸡毛菜,拣绿豆芽。
  青倏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帮外婆和沈阿婆拣绿豆芽,将细细的尾巴与带着豆壳的头掐掉,很清脆细微的声音。
  “外婆……大卫邀请你一起去环游世界,你去么?”
  纪柳明珍抬眸看了一眼外孙女细洁的面孔,微微一笑,“囡囡想外婆去不啦?”
  青倏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如果外婆年轻十岁,又没有受伤,我一定双手双脚赞成外婆多出去走动走动,看看世界。可是现在——”
  纪柳明珍拍了拍外孙女的手背,青倏的考虑,她明白。
  “我知道,我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对他说不。”
  青倏反手握住外婆布满老人斑的手。
  是,有时候我们只是不想太过直接地拒绝一个人,而伤了他的心。
  可是,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的拒绝,无论是干脆直接的,亦或是婉转间接的,对别人的伤害程度,是否有所不同。
  晚饭前,来了不速之客,老大卫和小大卫。
  “明珍,你的复诊结果怎么样?”老先生轻轻将明珍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
  “一切都很好,我恢复得超乎想象。”纪柳明珍轻轻将手从老人的掌心里抽回来。“大卫,你来了这么久,我身体不好,也没能为你接风洗尘,择期不如撞日,就天你们祖孙就在我这里用晚饭罢。”
  老大卫的碧眼欣喜地一亮。
  青倏看在眼里,心里竟是一酸。
  开饭前,大舅舅纪孝带着一位中年女士进了门。
  那位女士比大舅舅年轻十五岁,为人一看就是很会发嗲的那种类型,会得夹大舅舅喜欢吃的菜色到大舅舅碗里。而已经六十多岁快七十岁的大舅舅,竟然毫不避讳地,夹了一筷子鱼肉,替伊剔除了鱼刺,轻轻放到伊的碗里。
  青倏胸口微微酸楚,替已经下堂的大舅妈。
  这么多年,每次家族聚餐,大舅舅从没有这样温柔地对待过大舅妈。
  这,是不是,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爱一个人,所以才温柔呵护。
  不爱一个人,哪管你的死活。
  纪柳明珍客气地与那位管女士打过招呼,并不怎么攀谈。
  倒是大舅舅,看见老大卫,只一晃神,便脱口而出:“Papa!”
  “孝儿已经长这么大了。”老大卫神色中充满缅怀。“当年还那么小,坐在我肩膀上。”
  “Papa……”纪孝湿了眼眶。那是他这一生,惟一一次,坐在一个高大宽厚的肩膀上的记忆。父亲殊良,因为战争中受过伤,身体大不如前,加之他已经长大,竟然从未有机会坐在父亲的肩膀上。“……你好吗?”
  “我很好。”大卫微笑,“正全力游说明珍同我一起去环球旅行。”
  “呵呵,如果姆妈身体吃得消,我也是全力支持的。”纪孝第一时间站到了老大卫那一方去。
  青倏骇笑,就这样把外婆卖掉了啊?!
  连达维德都极意外地望向大舅舅,随即向青倏眨眼,看,已经争取到一票。
  青倏的反应是闷头喝一口羊山芋鸡毛菜汤。不,你不知道,外婆已做了决定。
  整顿饭的气氛十分融洽,惟一的遗憾是,纪倏云由始至终,没有现身。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十月烟花

  纪柳明珍正式拄着拐杖自主行走,是在国庆节前一天。
  伊已经偷偷在家里,趁孙子孙女上班去了,由沈阿婆陪着,练习了好一段时间了。
  事后青倏听沈阿婆讲起,仍不由得头皮发麻。
  “阿婆,侬拓子外婆胆子阿忒大了(阿婆,你和外婆胆子也太大了)。”青倏半真半假地埋怨,“万一又掼忒一跤哪恁办(万一又摔一跤怎么办)?”
  沈阿婆左右看了看,没有看见纪柳明珍,才低低声音说,“囡囡,侬晓得外婆的的脾气的,伊想做的事体,啥宁拦得牢伊(囡囡,你知道外婆的脾气的,她想做的事情,谁拦得住她)?”
  青倏点点头,是,外婆是意志极坚定的女子,即使放诸今日,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强人。兼之沈阿婆从来唯外婆马首是瞻,笃定要让外婆得逞。
  “以后伊要是硬性要做啥事体,侬偷偷较打电话告诉我,我来拓外婆讲(以后她要是执意要做什么事,你偷偷打电话告诉我,我来和外婆说)。”青倏交代沈阿婆。
  沈阿婆大力点头。
  不过青倏很怀疑沈阿婆做不做得到。
  幸好没出什么事。
  罗森伯格氏回国的事,已经提上议事日程。
  老大卫风雨无阻,每天下午等纪柳明珍睡醒了的时候,到纪家的宅子来,仿佛成为了一种习惯。
  真来了,两老也不过是在客厅里,坐在茶几的两头,下棋。
  下最最简单的玻璃弹珠跳棋。
  由最初允许无限制连跳,一点点加大难度到只许隔一个玻璃弹珠跳一步。
  两老厮杀得不亦乐乎。
  青倏有时下班回来,看见两老对着棋盘凝神细思,心中百感杂陈。
  两老谁都不提一起去环球旅行的事,各自拖着时间,由得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个怕听到令人伤心的答复。
  一个怕自己的拒绝伤了对方。
  国庆节的下午,达维德与老大卫同车而来。
  纪家上下,这一天并没有聚在一处。
  大舅舅纪孝事先打来电话,要陪管女士出门旅行,带着管女士的女儿。
  大姨妈大姨夫和倏河表哥一家要同亲家里吃饭,也不过来。
  青倏的父亲外头有饭局,母亲则是单位里退管会组织国庆观看演出,也不过来。
  纪倏云公司里组织了国庆上海周遍三日游,同一大班年轻人出行去了。
  顾问公司里的同事也邀请了青倏一起参加派对,青倏思及外婆,便婉言拒绝了同事的邀请。
  同事觉得没趣,也不来强求。
  青倏走出办公室,所以没有听见背后有人议论。
  “哎呀,侬哪恁嘎不识相的啦?伊哪恁会得参加阿拉的Party?伊的男朋友是啥宁啊(哎呀你怎么那么不识相啊?她怎么会参加我们的派对?她的男朋友是什么人啊)?”夹枪带棍。
  “就是,她命好,一个新人,一件Case,就让她觅到金龟婿。”酸溜溜。
  “所以伊哪恁会得看得中阿拉平头小百姓的Party(所以她怎么会看得中我们平头小百姓的派对)?”更加的酸溜溜。
  “早晓得就不去叫伊了(早知道就不叫她了)。”恍然又有些不屑。
  不过这些都已同青倏无关。
  青倏只想早早赶回家去,陪外婆吃饭。
  回到家里,看见老大卫和达维德,青倏也不觉得意外,朝两人点了点头,上楼去换了家常便服下来,就钻进厨房里去了。
  沈阿婆一个转身,看见青倏进来,连忙摆手,赶青倏出去。
  “去去去,到外头陪外婆去!格达不要侬帮忙。”
  燃气灶上的油锅已经青烟缭绕,吓得青倏赶紧逃出厨房。
  “被阿婆赶出来了罢。”纪柳明珍笑起来。自从家妹接管了厨房重地,一向是不要人在她烧饭做菜的时候进去的。伊总怕热锅热油,一不小心伤到人。
  青倏做抹冷汗状,“沈阿婆是厨房里的女王,屋里厢的半边天。”
  老大卫见青倏活泼,忽而转向纪柳明珍。
  “我一见这孩子就喜欢。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你的外孙女。可是总觉得熟悉,她身上有一种遗传自你的沉静稳重,以及坚强大胆。”
  “你夸她,她尾巴要翘起来了。”纪柳明珍笑眯眯笑眯眯地看着青倏的耳根一点点红了起来,“她以前也不算稳重,只是独自在外闯荡几年,到底不比在家里,什么都要靠自己,慢慢也就磨练出来了。”
  “可是,看得出来,你以她为傲。”老大卫转过头来,望向自己的孙子,“不晓得我的达维德能不能打动囡囡的芳心。”
  青倏闻言心头一跳,下意识望向达维德,却发现他也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青倏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喂喂,你们回避一下当事人再讨论这些啊。心里呐喊着,嘴巴上却只蹦出几个字来,“我去厨房端菜。”
  “她害羞了。”老大卫轻笑出声。
  “她中学高中读的是女校,上了大学,读的专业又是女多男少,兼之囡囡是个老实孩子,家长说不许早恋,她就一点都不往那方面动心思,所以,于感情一事,她是一张白纸。”纪柳明珍想起当年的自己,仿佛于感情也较之其他人开窍得晚。
  大户人家的孩子都早熟,十四五岁结婚生子的大有人在,可是她要等到十六岁才为了教外公安心,方嫁给了殊良。
  初时并没有爱情。
  可是殊良却一心一意地对她好。
  那样的好,缠绕了她一生一世。
  如今,她多么希望,青倏也能遇见这样一个,一心只为她好的良人呵。
  这时青倏端了菜出来,招呼大家:“开饭了。”
  吃过饭,青倏提议大家一起到外滩去看礼花。
  每年国庆节前一天,外滩都会试放烟花,为十月一日正式燃放做准备与测试。这时候去看,比国庆当日人山人海的“壮观”景象要好许多。
  小时候青倏总是一手牵着外公,一手牵着外婆,由沈阿婆抱着零食点心,四个人一起散步到外滩,仰头观看那漫天美丽焰火,直到她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外公去世,这传统便终止了。
  然则今日,青倏忽然想让外婆重拾那些美丽的回忆。
  纪柳明珍听了青倏的提议,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微笑点头同意。
  “妠去妠去!我等了屋里厢,万一有电话进来么没宁接伊拉要瞎想八想的。”沈阿婆笑着挥手。
  最后变成两老两小,乘商务车去外滩,在陈毅像前下来车,约了司机八点半来接。
  青倏估计外婆拄着手杖,走走停停,大约也就能走一个小时,久了要吃不消的。
  老大卫走在纪柳明珍没有拄手杖的一侧,轻轻托着她的手肘,一派自然而然的绅士风度。
  青倏与达维德便落在了二老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走出一小段路出,隔江可以看见对面的东方明珠塔,变换着七彩光影,倒映在江面上,疑幻似真。
  惟一煞风景的是江面上有大行电子屏幕广告船开过来开过去,不断播放广告,令风景的连贯性大打折扣。
  “火树银花不夜天。”达维德轻吟,令青倏侧目。现在很多土生土长的国人,也未必能吟出这样应景的诗句来。
  “大卫从小教我学习中文,后来长大又请了老师来指导我。”达维德望着走在前头的二老,“虽然口音始终没有纠正,然而中文于我,直如第二母语。”
  说完,他转头看向青倏。
  青倏不由自主地望进他的眼里去。
  那双碧绿眼眸在夜晚,映着七彩流光,仿佛是一处神秘而未知世界的入头,要竟她吸进去一般。
  “大卫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少女,美丽得仿佛不是真人一般。第一次看见你,我以为那张照片里的人活了过来,走出了平面,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达维德笑一笑,“后来我才知道,遗传的力量原来可以这样强大。”
  青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有这么像外婆年轻的时候么?
  “你自己一定没有仔细看过你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某些角度,你们简直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美丽。”青倏喃喃低语。
  达维德深深凝视这个从不觉得自己美丽的女郎,惟其她并不以自己的美丽为武器,所以才格外的清透纯净,一如天使。
  两人前头,大卫和明珍,并不知道两个孩子心里百转千回的思绪,只是相偕着慢慢前行。
  外滩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观光客,四处搜罗美景,也有本地人,傍晚出来散步。
  蓦然,天空便炸开一朵金红色花朵,绚烂美丽,如一蓬金红色的花雨,开到盛,又纷纷坠落如雨。
  那点点金红,还未在夜空里完全散去,便又是“嘭”地一声响起,另一朵孔雀蓝色间着极妍丽的紫色花朵,升到了空中,闪烁着教人目眩神迷的流光。
  二老静静并肩,仰头观看。
  时间仿佛回到了一九四五年的那个冬天,欢庆的人群和两个彼此间有着好感,却不能在一起的年轻男女。
  大卫轻轻伸手,抱住了明珍。
  这是六十年前,他没有鼓起勇气做的事。
  “明珍,跟我走……”在烟花滋滋作响的燃放声和嘈杂的人声里,他郑重对明珍说。
  六十年前,他已经错过了她,六十年后,他希望有生之年,可以一直这样拥抱着她。
  “对不起,大卫……”明珍顿了顿,久到大卫以为她又一次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时,她抬起头来,直直望进了大卫的眼里去,轻声道歉。
  六十年前,她是等待丈夫音信的已婚女子,不能对他的感情做出回应,而六十年后,所有的感情已经沉淀成为一种岁月静好的回忆。就像那漫天的烟花,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然后消失在视线里。
  徒留一地残骸。
  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我已经知足。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在心里说。
  我尊重你的选择,虽然我是那么的遗憾。他也凝望着她的眼睛,在心里说。
  “我走不动了,大卫,我们回去罢。”纪柳明珍说完,转身迎向外孙女。
  “好,我送你回家。”
  四个人朝与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们身后,是漫天升起又落下的美丽烟花……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离死别

  青倏与外婆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纪倏云仍与大舅舅不开心,为了避开大舅舅,开始晚归。
  外婆自然是着急的,可是有些事,即使着急,也无从解决,只能顺其自然。
  纪柳明珍心里再明白不过。她希望儿子经历了一场由始至终没有共同语言的婚姻之后,在晚年的时候,仍能获得幸福;她也幸福孙子能渐渐认清父亲与母亲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接受他们已经离婚的事实,放开胸怀,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可是千言万语,纪柳明珍也统统都咽回肚子里去。
  婚姻事,家庭事,由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即使是父母长辈,也不应过多干涉。
  青倏看得出,外婆的心情,多少还是有些低落的,便劝慰外婆:
  “外婆,倏云哥哥只是一时想不通。连外婆都懂得的道理,他这个在新中国红旗下接受教育长大的人还能不懂?过段时间就好了。”
  纪柳明珍与沈阿婆闻言哈哈笑,“听听看,阿拉囡囡讲话有没有伊拉外公当年的味道?”
  “囡囡是姐姐和少爷一手带大的,自然顶顶像姐姐和少爷。”沈阿婆伴着纪柳明珍在花园里散步。
  纪柳明珍已经可以不由人搀扶,不使用拐杖,在平地行走自如,只是上下楼梯,起蹲的时候,仍需要借一把外力。
  为此纪倏云不惜破坏了老建筑的一点内装修,在卫生间和浴室里装上了扶手,方便祖母使用。
  大姨妈来参观过一次,只动了动嘴角,“姆妈侬掼过一趟了,下趟不要再一个人出门了,有啥事体叫小额去办好了(每你摔过一次了,下次不要一再一个人出门了,有什么事就小的去办好了)。”
  纪柳明珍便笑一笑,也不同大女儿争辩。
  这一点,青倏虽然不完全同意,可是,到底也不全然反对。
  当初就是外婆喜欢一个人出门散步,才会在十字路口教一个卤莽闯红灯的骑车少年撞倒的。
  青倏听外婆说,那少年也还老实,并没有趁四下无人就此溜掉,而是跪在外婆的身边,抱着外婆的半个上身,带着哭腔说:“阿婆,我不是有心的,阿婆,我求求你,我家里没钱……”
  外婆一时心软,等有路人报了警,送外婆到附近医院,警察来录口供的时候,外婆并没有为难那个孩子,只说是突然见到脚踏车冲过来,吓了一跳,一时脚软,摔了一跤。
  只是有时候好心不见得有好报。
  不料那男孩子的母亲立时做泼妇撒泼状,哭着喊着说是纪家要讹他们的钱。
  纪倏云气得几乎要同那家人家打官司。
  后来因为外婆要开刀,纪家上下忙得焦头烂额,便罢了。
  纪倏云私下里同青倏说,外婆那段时间是极吓人的,手术结束,麻醉药药效将过未过时,外婆忽然睁开眼睛对着空气说,殊良,你来了。
  把全家人都吓得半死。
  这事事后没有对外婆提起过。
  青倏却听得几乎落下泪来。
  外婆心里,一直,都还念着外公呵。
  元旦的时候,公司组织联欢,要求携伴参加。
  这是外资公司的传统,老板很注重家庭观念,有一个美满家庭的员工,会专注于事业。
  青倏忍不住苦笑。
  她哪里来的伴?
  难道搀着外婆或者沈阿婆同来?
  倏云哥哥是直接从名单上划掉了的,他自己公司也有联欢,脱不开身。
  上司秘书看见青倏盯着通知的表情,不阴不阳地在青倏身后说:“苏西,叫你的外国男朋友一起来啊。”
  旁边自然有人惟恐天下不乱地跟声附和起哄。
  青倏也不打算同他们解释自己与达维德之间的关系以及两家的渊源,她从来没打算要将自己的家世拿出来展示炫耀。
  倒是青倏的上司有意维护自己的下属,“苏西,带朋友一起来,公司每年的联欢都极热闹。”
  他渐渐懂得欣赏这个名字冷清可是为人却稳重的女下属。
  传言伊是靠人面关系才进了公司的,初时他也确然对伊带着一些偏见。可是时间久了,便晓得这个女孩子的少言,并不是木讷,只是极认真的聆听,然后做出最犀利的判断。现在少有女孩子肯这样踏踏实实地做事,倒教他越来越喜欢。
  上司秘书听见自己喜欢的人竟然出言回护青倏,妒恨交加,抿着嘴唇暗暗瞪了青倏一眼。
  青倏只觉得真真是无妄之灾,怎么就得罪了这位?
  下了班,一班同事嘻嘻哈哈下楼,开赴预定的酒店。
  青倏在途中接到达维德的电话。
  “青倏,提前说一声新年快乐。”达维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轻松爽朗。
  青倏微笑,两地相差七个小时,他那边还是上午。等他到了晚上,她这里却已经是凌晨,所以他们每次通话,都是在他的上午,她的下午进行的。
  “你好吗?大卫好吗?”青倏没办法忘记 老大卫那一晚与外婆相扶相伴的背影。
  “我们都好,大卫还念叨着,想请你们到瑞士来过农历新年。”达维德的笑声从那边传来,清晰得仿佛他就在她跟前。
  青倏自然听得懂“他们”指的是什么,便也笑起来,“那恐怕要拖一个班才能成行。”
  真的,要外婆出门到瑞士那么远,单大舅舅就不放心,倏云哥哥更不可能放心,她也算一份,还有沈阿婆,大姨妈——别看大姨妈嘴巴那么老,可是其实也是不放心外婆的,这已经是几个人了?还有倏河哥哥一家,每年过年都是要和外婆一起过的,啧啧,阵容庞大。
  “拖几个班都没问题……只要你在其中……”达维德的声音,蓦然低沉了下去。
  听得青倏荡气回肠。
  “苏西,快一点,地铁来了!”前头有同事敦促青倏加快步伐。
  “你去罢,Bye-bye,my dear。”达维德不叫青倏为难,先行挂了电话。
  那一句“my dear”,却一直萦绕在青倏耳边不去。
  整晚,青倏的耳廓都麻麻的。
  元旦当日,纪倏云总算肯与父亲纪孝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
  大舅舅纪孝仍带了管女士同来,管女士亦有一双巧手,会得用丝袜扎成以假乱真的花束送给外婆。
  吃过饭,晓得外婆有午睡的习惯,管女士便托词告辞,大舅舅自然跟着一起离开。
  纪倏云气得咬牙,“啥辰光看到伊格恁样子对过姆妈(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对妈妈)?小家败气,丝袜花也拿来秀?阿娘做得好好较比伊灵光!”
  这分明已经是小孩子赌气的意味了。
  青倏也不劝他,只是依偎在兄长肩膊头上,“达维德请我们一起去瑞士过年呢。”
  “请我们?是请你罢?”纪倏云伸手刮妹妹的鼻尖,一时也就把对父亲的怨怼埋怨折过去了。
  两兄妹说笑一会儿,纪倏云出门约会去了,青倏窝在客厅沙发里看了会儿书,渐渐盹着。
  似梦非醒之间,青倏听见老旧的大宅子里有切切私语。
  囡囡真乖,来,往外公这里走。
  囡囡,不要怕,掼跤了就爬起来。
  囡囡不哭,考得不好也没关系,我们下次考好些。
  囡囡,囡囡……
  囡囡,要让外婆开心……
  囡囡,要——幸福……
  忽然手机铃声大做,激得青倏猛得睁开眼睛,耳边的那些私语顷刻消散无踪。
  青倏的心脏嗵嗵重响,伸手接起电话。
  “喂?”
  “青倏——”电话那头,是达维德鼻音浓重的声音。
  青倏的心脏猛然揪紧,窒息到无法呼吸。
  “达维德……”
  “青倏,大卫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青倏先是一愣,然后,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不可遏止。

  终章 生生不息

  坐在瑞士航空直飞苏黎世的航班上,青倏的心情悲伤低落,两只眼睛的上下眼睑都红肿着。
  青倏真心里,不想教外婆知道大卫在睡梦中溘然离世的消息。
  于外婆而言,所有她所爱的,爱她的,经历过的,都一一离世,独剩外婆在这纷扰红尘中,每送走一个故人,对外婆都是一次沉痛的打击。
  可是青倏也知道,这事是瞒不了的。
  老大卫立了遗嘱,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到纪柳明珍,必须由纪柳明珍亲自到场,或者委派家属律师前去聆听遗嘱。
  那日等到外婆和沈阿婆午睡起来,看见青倏满面泪痕地坐在客厅里,两老大惊。
  “囡囡,哪恁了?阿是阿里不适意?”沈阿婆上前伸手探一探青倏的额头,并不觉得热。
  “是啊,囡囡,啥事体不开心?讲搏外婆听。一个人坐了此地块做啥?”外婆走得慢,比沈阿婆慢两拍才走到青倏跟前。
  青倏抬起朦胧泪眼,望着外婆,挣扎又挣扎,终是轻轻道:“阿婆,侬扶外婆坐下来好伐?我有事体拓伊讲(阿婆你扶外婆坐下来好吗?我有事和她说)。”
  二老的心齐齐一沉,沈阿婆扶着纪柳明珍慢慢坐进了沙发里。
  “外婆——”青倏只消一张口,眼泪就又一次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外婆——大卫——走了。”
  纪柳明珍听了,心中绞痛,可是,不知恁地,却没有一点一滴眼泪。
  大卫,也走了呵。她一点点握紧了沈家妹的手,这才轻轻问:“他去得——可痛苦?”
  青倏用手背抹去眼泪,“达维德说,佣人听见他半夜里曾经起过一次身,然后又睡了下去。早晨他过了平常起床的时间还没有起,管家推门进去唤他起床时,发现他已经去了。”
  “去得很安详?”纪柳明珍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达维德说他去得很平静,没有丝毫痛苦,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青倏的眼泪又一次将脸颊打湿。大卫始终是遗憾的罢?直至生命尽头,外婆也没有同他在一起。
  青倏知道,外婆的执着,也源于此。
  “那就好,那就好。”纪柳明珍垂下眼睫,大卫,你先走一步,原谅我红尘事未了,还不能下来陪你们。
  “达维德说,大卫的遗嘱里写到了您,必须您本人或者家属代表出席葬礼,听取遗嘱。”
  纪柳明珍听了,长叹一声,“青倏,外婆经不起折腾了,你替外婆去罢。”
  青倏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晚些时候纪倏云回家,看见家里一片愁云惨雾,妹妹青倏两眼红肿得跟桃子似的,不禁一愣,等听青倏说老大卫去世,情不自禁就望向祖母的房间。
  祖母的房间门逢里透出暖暖的光来,看得出来,老人家还没有睡。
  “外婆虽然嘴上面上没有露出什么来,可是,我知道,伊已经痛不可当。”青倏低低地说,“我去瑞士期间,倏云哥哥,请好好照顾外婆。”
  纪倏云郑重点头。与父亲的那点矛盾,同祖母相比,微不足道。
  就这样,青倏将外婆托付于兄长,只身踏上飞往苏黎世的飞机。
  航班抵达苏黎世克洛滕机场,青倏看见有人举着写有汉字“卫青倏”字样的接机牌,站在人群当中。
  青倏拎着短少的行李走向那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你好,我是卫青倏。”
  “卫小姐,你好,我是您的司机汉斯8226;罗肆。小大卫8226;罗森伯格着我前来接您前往湖滨别墅。”
  青倏点了点头,随司机汉斯走出机场,上了那辆低调的黑色奔驰汽车。
  途中,玻璃车窗外闪过古老古堡的尖顶与大教堂的彩色玻璃穹顶,倘使不是为着参加葬礼而来,青倏想必会有心情慢下来用心感受这座美丽的城市。然则此时此刻,青倏只想快一点见到达维德。
  汽车行驶了大约一小时后,转进了一条私人车道,最终停在了两扇雕花铁门前。
  有监视摄像头对准车内扫描,几秒钟后放行。
  罗森伯格家的湖滨别墅外观十分低调,并不张扬,花园里的长绿乔木被冬天的白雪压弯了枝头,低垂下来,形成美妙的白色垂幕。
  车子停在了别墅主屋的门前,自有身着黑衣的佣人上前来拉开车门,并接过青倏短少的行李。
  “谢谢。”青倏不谙德语,便用英文。
  那佣人点了点头,看得出来,眼睑也是红肿着的。
  将青倏引进屋里,不消片刻,达维德自一间内室里迎了出来,兜头盖脸将青倏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仿佛要紧伊融入骨血般,不肯放手。
  “达维德,请节哀。”青倏的声音自他的胸膛里传来。
  达维德听得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只能轻轻吻一下青倏的头顶,然后才慢慢放开青倏。
  青倏这才看清楚了达维德的样子,黑色袍子,黑色小圆帽扣在头顶,满脸胡髭,眼底全是血丝。
  青倏想起外公去时,家人哀痛欲绝的心情,不由得轻轻握住了达维德的一只手。
  达维德没有看青倏,只是握紧了自己手心的手。
  “我们出发罢。”
  犹太教教义认为认为地上的生命不过是通向永生之殿的一个走廊。因此,犹太教徒面临死亡时往往处之泰然。生命结束后,尸体至多停放二十四小时,必须尽快掩埋。
  而从青倏得到消息,到决定前来,中间已经将近十八个小时。
  青倏已是马不停蹄,然而时间依然紧迫得连停下来稍喘口气都不够用。
  到得教堂,由犹太教拉比主持的简单肃穆的葬礼即刻开始,所有参加丧礼的亲友聆听拉比诵读圣经,祈祷大卫8226;罗森伯格的灵魂死后去往伊甸园,然后清洗尸体,并缠上白色细麻布放入棺材当中。
  青倏在行经棺材的时候,静默伫立片刻,然后悄悄将一张照片放进在了老大卫的胸口位置。
  那是一张,古旧泛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大卫与明珍并肩而立,笑得温和美丽。
  一旁,达维德再一次握紧了青倏的手。
  等丧礼结束,所有人齐聚罗森伯格家族墓地,送老人入土为安。
  在回湖滨别墅的路上,青倏与达维德始终沉默,两人的手却一直紧紧握在一起,直到律师宣布遗嘱的时候,也没有分开。
  老人的遗嘱并不复杂,每个直系后代都按比例得到他的遗产,只是罗氏的经营管理权却悉数交到了长孙达维德的手里。
  这样的安排并没有引来罗森伯格家族内的任何歧义,惟独一项新增加的内容,教所有人意外。
  老大卫将在香港的一处房产,遗留给了患难相交的故人纪柳明珍女士,并建立了一个数目颇为可观的基金。这项基金留给纪柳明珍女士与罗森伯格家后人共有的孩子。
  青倏听了,也不觉愕然。
  竟然是这样?!
  蓦然便觉得自己与达维德握在一处的手心火烫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手牵手并肩而坐的青倏与达维德的,有了然,有疑惑,有不屑……
  各色目光汇聚过来,仿佛要将青倏看个通透。
  青倏只淡淡地,并不打算回应这些眼光。
  她参加完葬礼就准备回去,此间的一切,与她实无关碍。
  可是,手指却被达维德捏得紧紧的,仿佛紧紧地绞着她的心脏,隐隐约约地疼。
  遗嘱宣读结束,达维德安排青倏到客卧休息。
  整幢别墅里所有的镜子都被人用白色的棉布蒙了起来,据说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摘下来。
  青倏便草草洗了一把脸,然后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竟已是深夜,外头的苏黎世湖沉浸在一片朦胧月色当中,远处阿尔卑斯山上的皑皑白雪倒映在夜晚黝黑的水面上,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青倏忽然极思念极思念外婆。
  达维德推门进来,便看见遥望着远处雪山的青倏带着淡淡悲伤的侧面。
  这样看过去,伊又一点也不像伊的祖母。
  从大卫给他讲那段港岛岁月的故事开始起,他就一直在想,故事里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貌?如何哭?怎样笑?
  大卫随身携带的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给了他无限联想。
  然则真正见到的,却是一张更年轻更优雅从容的脸,只一见,便狠狠地撞击了他的灵魂,烙印在心里。
  可是她对自己呢?
  到底是忐忑的。
  这时青倏回过头来。
  “达维德,我明朝就回家去。”
  “……好。”千言万语,终于只化做一个“好”字。
  回到沪上家里,纪柳明珍什么也不问,青倏便也不多说一个字。
  老大卫去了,可是他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只将那份悲痛,沉淀在了心里。
  青倏继续埋头工作,偶尔午夜梦回,会无声地问自己,倘使彼时彼刻,达维德说:青倏,留下来,她会不会毫不犹豫地留在他的身边?
  答案是无解。
  青倏自己也厘不清头绪。
  转眼已经是农历新年。
  纪家上下都聚在了一处,大舅舅带着管女士,大姨妈大姨夫和倏河表哥全家五口,纪倏云偕了女朋友一道,加之青倏和父亲母亲,一大家子都在老宅里过新年。
  老宅子是建筑文物保护单位,不得燃放烟花,等吃过饭,一家人就坐在廊前,看外头漫天的烟花起落。
  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青倏听见门铃响,心道也许是邻居过来相互拜年送点自家做的年夜饭,便按住了沈阿婆欲起身的肩膀,“阿婆,我去。”
  嘴里叼着一块蒸糕,青倏裹着一件大羽绒服去开门。
  “啥宁啊?来哉来哉……”
  开门处,漫天烟花下,一双碧绿的眼,望着她笑。
  不远,纪柳明珍微笑起来,她的烟花已经散尽,而关于青倏的故事,才方开始。
  欢声笑语中,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悄悄掩去淡淡泪光……
  (正文完)
  1/6/2009

  夜下江淮闵悲声(上)

  番外——夜下江淮闵悲声
  我出生的时候,正值直皖战争,段将军落败之际。
  父亲追随段将军戎马倥偬,便着了怀有身孕的母亲由大娘二娘陪着,在徽州乡间待产。
  母亲出身军旅,自小见识父亲动辄与人拔枪对峙,实是并不害怕。可是因为不愿教父亲分心,便还是在徽州安分守己等待分娩。
  大娘是温厚老实的脾性,做不来排挤偏房的举动,二娘则从来不屑与人争宠,母亲表面柔和,然则内心里却似钢铁一般坚毅。
  母亲临产那一日,外头枪声大做,也不晓得是哪里又闹了起来。
  大娘急得团团转,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二娘只管揽了伊所出的淮闻,小声替他讲故事,只得母亲,强撑着已经见了红的身子,吩咐府里的亲卫,上好了子弹,守住府里的各个角落,无论是暴民亦或是叛军,来一个毙一个,两来个杀一双,决不手软,务必要守住了内府的安全。
  侍卫长衔命而去,母亲这才瘫倒在床上,大口喘气。
  家里早就请来在府里长住的接生婆替母亲接生,外头是如爆竹般噼里啪啦响做一团的枪声。
  那老婆子吓得腿软手颤,母亲便是几乎全程自己分娩,熬了一夜,才生下了我。
  母亲抱过由婆子洗净了包在襁褓里的我,仿佛如水洗过一般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
  大娘二娘都来看过母亲,说只等给父亲发了电报,好叫父亲给我取个名字,眼下就取个好养活的小名叫着罢。
  母亲却一笑,“就叫淮闵罢。”
  大娘长了长嘴,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待我懂事,母亲微微笑着,将往事说与我听,道:“你父亲一路上遇神杀神,遇鬼斩鬼,开拔回徽州,你都已经半岁大了。听说我已经做主给你取了名字,家里人喊都喊了半年,只好吹胡子瞪眼,却也莫可奈何。”
  我一岁半的时候,淮阆降生。
  母亲不再是父亲最关注的女子,父亲将所有的关爱都转移到了四姨娘与新生的女儿身上。
  父亲接了大娘所出的淮闫淮问到徽州的新宅里一起生活,大娘却怎样也不肯一起来。父亲也不以为意,挥手对侍卫长说,既然她死脑筋,那就由她去。
  母亲听了,只是淡然一笑,不置一辞。
  我想,彼时母亲已经在心中做了决定,再不以夫为天。
  母亲出走上海的时候,我不过五岁多一些,大哥二哥三哥却都已经随先生听蒙学了。
  我便被父亲扔给四姨娘抚养。
  四姨娘待我尚算亲厚,且淮阆也爱同我在一处嬉戏,所以我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太难过。
  到了六岁时,父亲替我请了蒙学先生,系统地在家中教我读书。
  我先前已经随着四姨娘认了许多字,可以看着画本给淮阆讲故事听。每当这时候,淮阆总是乖的。一次父亲不经意间见了,忍不住笑说,原来阆阆竟然会得听小四的话,倒真真是一物降一物。
  很多年以后,回首过往,我常常会想,倘使父亲不将淮阆送离四姨娘的身边,阆阆的人生,是否会有不同?
  可惜,这个问题,直到我死,也没有答案。
  父亲请来的先生姓舒。
  舒先生三十多岁,十分斯文,讲话从不高声,与父亲军中往来的截然不同。
  我很好奇,父亲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人。
  舒先生并不拿书本戒尺,很多时候,他只是随手自帅府的警卫处,要一份报纸。
  报纸我自看得懂,心中暗忖这个先生真真奇也怪哉,教弟子不用书,难不成是来混口饭吃?要真是如此,定要教父亲辞了他。
  可是舒先生一开口,我便知道自己错了。
  舒先生读了一则新闻予我,然后问我:“四少爷如何看待倭人扶持伪满政府?”
  我的错愕是显然的。
  舒先生微笑起来,将报纸留在我的书桌上。
  “明日我来,四少爷再讲与我听罢。”
  等舒先生走了,我即刻着父亲的警卫去打听这位舒先生,过不了多久,警卫回说,舒先生也是奇人。舒家是徽州本地望族,舒先生是长房嫡长子,原是要继承舒家的家业的,只是少时家长替他定了亲事,他执意不允,竟去女家退亲。女方羞愤之下,自杀身死,惹得女家父母兄弟在舒家门口哭天抢地。
  舒先生在徽州待不下去了,便只身去了南边。
  等十年后回到徽州,便已经是如今这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
  没有人知道舒先生南下十年的遭遇,可是,我却隐约觉得,舒先生并不是寻常文人那么简单。
  舒先生教了我三年,三年之后,舒先生向父亲辞职。
  他说,四少爷已学有所成,可以请更高明的人来教了。
  父亲问舒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舒先生笑云:或者去山上开一间学堂。
  当时我只当他是一句玩笑,可是,舒先生果然去开了学堂。
  在舒先生教我的三年间中,父亲将淮阆送去了上海。
  四姨娘哭得仿佛泪人,淮阆只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更不肯放开四姨娘的手。
  这一刻,我终是觉得父亲无情。
  大娘也好,二姨娘也好,母亲也好,四姨娘也好,阆阆也好,跟在父亲身边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幸福的。
  将来我长大了,愿只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必不负她。我在心里发誓。
  这时我并不知道,我会在未来的一日,遇见明珍。
  遇见明珍的那天,父亲已经将离开四姨娘身边整整两年的淮阆接了回来。
  阆阆心中记恨父亲,到底不肯再同父亲亲近,只爱粘紧了我。
  父亲大怒,言女儿家四处惹祸,总跟着哥哥做什么?把她送进书塾里去好好收收骨头!
  阆阆自然是不肯的。
  两父女势成水火,四姨娘夹在两人中间做磨心。
  这一磨便又磨了两年。
  到了第三头上,父亲已经受不了阆阆骑马开车翻墙等等劣行,兼之一次阆阆竟想掏了警卫的匣子枪出来使,终于叫父亲震怒。明令四姨娘,必须送阆阆进书塾去,不然就再回上海的女子学校去。
  阆阆两相权衡,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去翠屏山上的书塾。
  这日我放课早,就禀了父亲,随警卫一起上山去接淮阆放学。
  我想伊第一日进私塾,假使不开心,至少放学后第一时间能看见我。
  山道上,满目苍翠,林间时时听得见婉转鸟鸣,空气里有种教人心定神宁的气息。我坐在车里,看着倒退而过的景色,心想,在此间读书,心情一定是好的。
  到了放学时候,陆续有学生出来,可是只不见淮阆,我只能叹息,许是被先生留堂了罢。只得百无聊赖得望着外头。
  然后——这一生,我第一次,遇见了明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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