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坞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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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陌红尘 上 作者:池莉

(2009-06-21 16:35:32)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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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是谁

让梦穿越你的心

绿水长流

紫陌红尘

城市包装

白云苍狗谣

一去永不回

 

你以为你是谁

  1

 

  大礼拜对陆武桥来说无所谓,但对陆武桥的朋友王一川、白伟华、王继平来说很有意 义。他们三人都在政府的局级机关工作且都是独当一面的小头目,平日工作简直太忙太忙了,哪有什么八小时不八小时?晚上不过十点还想回家?这个大礼拜是绝对要放松放松的。 三人一进门,陆武桥就让他们关掉了BP机。陆武桥当着他们的面关掉了自己的BP机,关掉了电话,关上了房门,打开了激光音响,室内的一切飘浮在轻柔的音乐声中。陆武桥准备 的烟是红塔山和三五,他知道白伟华抽三五;准备的茶叶是上好的碧螺春;准备的麻将牌是骨质的,沉甸甸手感极好;还准备了几盒有点颜色但不太过分的录相带。最好的还有陆武桥 早已离婚,这二十平米有地板的高空间的从前的英租界的老房子完全是男人的天地。只有这些已婚十年左右的男人才真正懂得,女人并不任何时候都必需。陆武桥说:哥们,今天你们 要暂时忘掉科长处长的身份,彻底放松,回到大家同学时候的少年时代。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啦。王、白、王三人叫道:好!王一川叫""的时候不 当心挣出了一个响屁,大伙笑着又叫了一声好,说到底是处长,最能领会今天的放松精神。 在充满了男人那种粗俗的愉快的气氛中,麻将牌哗啦一声倾泄在麻将桌上。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怯怯地敲了两下。陆武桥问:谁?房外的人说:是我,邋遢。陆武桥说:滚。老板, 门外的声音低三下四:老板,是是是急事。陆武桥:邋遢,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今明两天谁都不要来找我吗?你下去给我一字一句告诉武丽,就说这两天皇帝老子下驾,餐馆里起火都不 要来找我!门外一丝动静也没有。陆武桥喝道:邋遢!门外立刻响起一串急急忙忙下楼的声音。大家都笑起来,说:还是当老板威风啊,完全过的是旧社会的瘾。陆武桥说:什么老 板?值几斤几两?别人笑话我也就让他去,你们也来笑话我?说笑着刚刚码好脾,窗户底下响起陆武丽清脆但冒着火气的叫声:大哥!陆武桥!陆武桥说:别理她。白伟华说:哪能不 理她呢?我来我来。白伟华起身到窗前,探出头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陆武桥说:告诉她我死了。白伟华从二楼居高临下看见了陆武丽。陆武丽一身黑,紧身大开襟黑T恤, 下面是黑色超短羊皮裙,一头黄发烫得波浪汹涌,嘴唇艳若桃花,一只红玛瑙坠子晃荡在雪白双乳的沟壑之间。白伟华说:武丽,怎么不上来?上来吧。陆武桥说:告诉她我死了!陆 武丽说:白科长,我大哥呢?真的有急事!陆武丽朝白伟华举了举手里的汉字显示BP机,气急败坏地叫起来:陆武桥!妈死了!陆武丽叫得嗓子变了调,接着""地大哭起来。王一 川和王继平都来到窗口,叫道:武丽武丽,有事上来说,别着急。陆武丽哽咽着抬脸说:王 处长。王处长。两王答应了,吩咐白伟华下楼叫陆武丽上来。陆武桥一动不动坐在桌边,若无其事地抽烟,心里却是恼火极了。他想:怎么我不死啊!里里外外都是我撑着,我他妈算 什么人?怎么没人肯说陆武桥死了啊!白伟华扶着陆武丽的胳膊进来时,陆武丽抽抽搭搭将BP机拍在桌面上,让所有的人看里头显示的字:桥桥,妈死了,在同济急诊室抢救,快快 来!掌珠。掌珠是陆掌殊,陆武桥的姐姐。陆武桥一把握住BP机站了起来。他原以为打call机的是他那无事生非的爹呢。王一川王继平白伟华都说:武桥,你快赶到医院去吧。 王一川已经在找他的领带。陆武桥抢步过去把王一川的领带又扔回床上。陆武桥说:我姐肯定急糊涂了,人死了还抢救什么?人是肯定没死的,我也立刻就赶去。但有一条:你们不要 走!今天你们谁走谁就是看不起我!白伟华说:下回吧下回吧下回再聚也一样。陆武桥说:别!陆武桥说:人生有几次下回?这次能凑一桌,轻松一番不知道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还 是那句话,谁走谁就是不给我陆武桥面子!我呢,去看看我妈;你们呢,玩你们的。听音乐,看录相,抽烟,喝茶,打麻将,随便玩。一天三餐带夜宵,我早准备好了,到时候下面 餐厅会送上来的。我没搞大肉大鱼,知道那东西你们见了就怕,搞的是清淡可口的时令小菜,酸甜苦辣,保证吃得开胃吃得舒服吃了不长胖。麻将缺只角,不要紧,马上上来一只 角,湖北大学李老师,大知识分子,和你们档次更般配,牌也玩得好。武丽呢在下面当坐堂老板,大礼拜,生意多,没坐堂的不行,各位多包涵,有事就随时叫她。陆武桥对陆武丽 说:丽丽,记住,生意再忙也要当好这里的后勤。那些人吃饭给钱,人走茶凉,关哥什么事?不过为了糊口罢了。这三位可是哥小时候撒尿和泥巴的朋友,没有他们的友谊,哥活着 白活。懂了?陆武丽频频点头:恩,懂了。陆武丽很乖的模样。陆武丽转向王一川等三人,乖巧地一笑,说:别走了,给我一个机会在我大哥面前表现一下,好让他给我涨工资。三个 人都笑了,坐了下来。白伟华说:好,今天我们就绅士一次,帮帮小姐。如果回头我们一致认为武丽工作得不错,武桥,你可一定要给她涨工资。陆武桥说:一定。大丈夫一言出口, 驷马难追。陆武丽对王一川王继平白伟华一人道了一声谢。她每弯腰一次就闪现一次乳壕。陆武桥在拿他的摩托车钥匙和头盔,装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2

 

  湖北大学李老师住在一楼。二十平米大的房间用五夹板拦腰一隔,也就成了两间。儿子 大了儿子住一间,他们夫妻住一间,厨房设在外面的楼梯下面,书房和卧室合二为一,起了床往前一趴就可以在书桌上做学问。实事求是地说,这条件在中国的大城市里真不能算差。 日子一长,习惯成了自然,后来湖北大学两次分给李老师两室一厅单元房他都没要。作为一个大学教师,一个知识分子竟不愿意居住校园环境,李老师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他感到有 必要对同事们解释一番。在进行解释之前,李老师首先问老婆:尤汉荣,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住到武昌我们学校?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他老婆干脆利落地回答。在回答了李老师之后, 他老婆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梢,说:难道你愿意?他老婆尤汉荣尽管是个工人,可智商显然高于他。尤汉荣不依不饶地接着说:李老师,其实你不用问我也可以在你们学校放风,就是 因为我不同意住那边。凡你脸面上过不去的事情尽可以往我身上推,反正我是个工人,反正现在工人在社会最底层,虱子多了不痒。你嘛,认为什么说法放在自己身上有光彩就怎么说 好了。任你在外面一张嘴巴再能干,实质上还是和我一样住惯了洞庭里的地板房,吃惯了滋美和冠生园的新鲜点心,坐惯了十分方便的公共汽车,和我一样吃喝撒拉,吃相还不如我斯 文,得,就行了。李老师哑口无言。李老师毕竟还是个凡人,有?于凡俗的局限,没法正视自己的灵魂深处,果真在学校对同事们说:我老婆住惯了汉口,上班方便,生活也方便,加 上孩子上学的问题,没办法,只好依她,牺牲我自己了。李老师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由于有个粗俗的老婆而导致他长期沦陷在汉口小市民的生活环境之中。那么,李老师自己对自己 又如何解释自己现行的生活方式呢?李老师这个人是个自认为很深刻很高尚的人,如果他找不到凌驾于这种世俗生活之上的精神生活,很难想象他会正常地吃饭和排泄。也许他会精神 分裂也许会闹离婚,总之尤汉荣一直有这种担心,也曾悄悄对陆武桥倾吐过。尤汉荣的话很简洁很有穿透力,她说:我们老李人不错,他只有一个毛病,这就是需要找到崇高的借口才 能进行实际生活。尤汉荣对陆武桥交心谈心是希望陆武桥作为邻居能够善待自己的丈夫。尤汉荣说:要说些那个一些的好话他听。那个,明白了吗?陆武桥说:明白。无非是酸一些 的。尤汉荣说:对了。其实,尤汉荣的担心根据不足。李老师到底是有知识的人,许多书不是白读的。关于自己现行的生活方式,李老师早巳形成两种解释。一种是彻底否定洞庭里十 六号的生活是汉口小市民之生活。从历史上来看,洞庭里十六号的原始主人是洋行高级职员,继而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工人阶级,是陆武桥的父亲陆尼古,一个江岸机务段的 铁路工人及其师兄师弟们,现在是陆武桥。陆武桥原本也是工人,变压器厂的车间主任,留职停薪承包居委会的餐馆是这五六年的事。即便不再是工人做了老板也不能因此定性为小市 民,像他们这些人现在应当称为历史的弄潮儿。洞庭里十六号除了一个大学教师之外,其它五户人家全是工人或出身于工人。工人阶级是中国的先锋阶级和领导阶级,陆尼古就是一个 典型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慷慨激昂的工人。于是,李老师认为完全可以为洞庭里十六号人们的生活属性重新定性。前几年,国家曾一度提出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李老师非常兴 奋,他跃跃欲试地写了许多文章,投稿报社,论证自己住在洞庭里十六号正是适得其所,不知为什么终于没看到文章见诸报端。既然某一种观点覆盖不了社会,李老师便建立了第二种 解释。他把自己在洞庭里十六号的所有生活不当做真实的生活,而当做自己对生活的体验。李老师就是这么看的,如果说他津津乐道地住在拥挤破败的洞庭里十六号,在这里吃饭拉屎 和老婆睡觉,在这里看书写字与邻居议论物价飞涨,那么他无疑是个委琐的庸人;如果他大大睁着高于生活的纯精神世界的一只眼睛,尽管他的实际生活较之前面并无二致,那么他无 疑就不再是委琐的庸人了。事实上李老师正是在体验生活收集素材,他自己装订了一个巴掌大小但却很厚的笔记本,无时无刻不带在身边,随时记录武汉民间生动的语言,准备撰写一 部关于武汉方言的长篇巨著。由于有了高级的精神生活,李老师的内心获得了平衡。他安心安意地居住在洞庭里十六号,既学跳舞也学打牌,既敢喝高度白酒也敢唱它一嗓子卡拉O K,既愤世嫉俗也同流合污,比如不时接受陆武桥的邀请,去参加一些公款吃喝的饭局。李老师明知陆武桥这小子是利用他,把他当陪客,用他大学教师的地位往自己脸上贴金,但李 老师又想:我不去我怎么深入了解社会生活及流行语言?怎么会认识海参和鱿鱼鱼?鱼翅和燕窝?李老师从世俗的场面上应酬回来之后必定有个思索问题的阶段。这阶段他噙着牙签, 双腿翘在书桌上,神态十分冷峻和傲然,他的思绪穿行在人类的进步,哲学与生活的关系,中国吃文化的美学品格和精神深度以及形而上内涵等重大的问题上。这种思索使李老师拥有 了博大而洁净的胸怀,他感到自己对这世上的芸芸众生有一种深刻的怜悯和痛心,尤其对陆武桥。如果恰巧这个时候陆武桥精神抖擞地经过他家窗前,他就会鄙视地低沉地说:不就是 为了几个臭钱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除此之外,小子,你还有什么?这位李老师正是陆武桥要请上楼为自己的贵客凑角的那位李老师。

 

  3

 

  陆武桥下楼下到拐弯处就闻到了由底下冲上来的浓烈的鱼腥味,他知道这又是李老师尤 汉荣两口子在挤小鱼。菜市场时不时有缺钱花的乡下老汉卖一堆河沟里撮起来的小鱼,这种 鱼小得没办法动刀剪,只好一条条用手工挤出肚肠。一种人买几毛钱的小鱼是作猫食用的,李老师家却是人吃。如在往日,陆武桥就会赶紧退回家,让他们挤完小鱼再出门陆武桥实在 不愿意领教李老师在诸如挤小鱼之类的琐事上的宏论。但今天不行,今天他事情紧急,没有退路。陆武桥一边下楼一边打招呼:李老师,挤小鱼啊。尤汉荣抢着打招道:挤小鱼。刚才 武丽哭叫什么你妈死了,这丫头又犯倔脾气了?陆武桥说:不是,我妈恐怕真出了点毛病,掌珠打来Call机。我正为这事要求嫂子和李老师帮点忙呢。尤汉荣一听赶紧抓过抹布擦 手,说:是不是去医院?陆武桥说:嫂子你别急,没你的事,你挤小鱼挤小鱼,一边挤一边听我说。李老师说:武桥啊,一日一个挤小鱼,生怕别人听不到吧?李老师根本不给时间陆 武桥回答,紧接着说:是的我的确在挤小鱼,准备用油炸酥了吃。你可能只看到了这种鱼很便宜,便把便宜与贫穷联系在一起了,你却没想到小鱼大鱼本质上都一样,都含有丰富的蛋 白质,而且有人偏爱吃油炸小酥鱼,比如这位尤汉荣同志,即便你让她当了女王她还喜欢买小鱼挤小鱼的。陆武桥用头盔击了一下被烟熏得漆黑的楼梯扶手,说:我操!尤汉荣暗中踹 了李老师一脚,李老师哈哈笑起来,李老师说:我说了什么?我没说什么嘛我只是由此引申一个道理,与武桥探讨探讨。武桥不会介意的,是不是?倒是。陆武桥说:我一点不介意。 尤汉荣飞快递给陆武桥一个眼神,陆武桥接受了这女人替丈夫表达出的歉意,也用眼睛飞快地笑了一笑。尤汉荣虽年已四十五却风韵不减,可想而知年轻的时候肯定如花似玉。这么一 个秀外慧中的女人怎么能够忍受李老师这种夹生不熟的知识分子的?俗话说得真不错:好汉无好妻,癞蛤蟆娶仙女。人生有什么道理可讲呵!陆武桥心中暗自感叹着,嘴上却一点不耽 搁地讲了请李老师上楼凑角的事。李老师说:哎呀今天我忙了,一篇论文人家等着翻译成英、法两种文字、要到联合国宣读,我这儿还只写了一半呢。陆武桥又和尤汉荣交换了一个 眼神。如果不是因为尤汉荣这个女人心明眼亮通情达理,陆武桥凑角或者陪饭局哪会找李老师,受他这种装腔作势的酸臭气?天涯何处无芳草?只不过有个通达的女人在李老师身后, 陆武桥懂得比找一个背后赘着傻婆娘的通达的男人要强得多。况且李老师好歹身份不俗,上了场面倒也会玩会喝会讲几段男人的荤故事,进入了状态与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再说了, 捎上李老师也出于一部分怜香惜玉的心理,李老师得些实惠,尤汉荣的负担也就轻多了。李老师嚷忙陆武桥没急着接话,递了一根香烟过去,送火点燃了,这边说:李老师你别给我说 什么论文不论文,我们没文化,不过你忙我知道,楼上楼下住了几十年,还不知道你忙。今天我是来请求帮助的。你曾讲过人家美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富于人道主义精神,一般都问别 人:你需要帮助吗?需要就别客气,说Yes。不需要就直截了当说No,我现在已经对你说了Yes了。尤汉荣忍不住笑出了声,说:行,我替李老师马上上楼帮助你。李老师说: 可是,但是,这个这个……陆武桥掏出一叠钞票放在灶台上:这是一千块钱,输了是我的,赢了是你的。输多了我高兴,输少了我也高兴。就这样吧,拜托!李老师说:钱倒是小事, 会不会有人来抓呀?陆武桥说:你一千个放心。在武汉市,只有他们抓别人没有别人抓他们的。再说了,杀杀家麻雀属正常娱乐范围李老师望望尤汉荣,说: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罢我就再牺牲一天时间。尤汉荣催陆武桥:快去医院吧。

 

  陆武桥骑上摩托,没出里弄就看见妹妹陆武丽在马路对面的餐厅门口坐着,六神无主的 样子傻瞧着大街。陆武桥把陆武丽带进餐厅的库房,摇了摇她的脑袋,说:妈不一定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啊!打起精神来,像个小老板的样子。陆武丽说:我知道妈不一定死了。可是 你一不在,我就没精神。陆武桥阴沉着脸,剜了陆武丽一眼,扔过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让她穿上。围裙穿上之后陆武丽的酥胸不见了,活像个伙计。陆武桥说:这两天都不准脱掉围 裙。去烤羊肉串。楼上的饭莱让邋遢送上去。如果他们叫你,你就去一下,就这样叉着两只沾满了孜然的巴掌,说:羊肉串生意真好,羊肉串还是田螺串?陆武丽定定地盯着陆武桥。 陆武桥说听大哥的话好吗?陆武丽的眼泪一骨碌滚了出来,说:好

 

  4

 

  同济医院急诊室门口新修的花坛上一般不准坐人,但此刻坐了人。退休于著名的江岸车 辆厂的老工人陆尼古大模大样地坐在花坛上。几个老人其中包括戴着红袖章管理花坛的老人,也都坐在陆尼古身边,全神贯注地听他谈天说地。医院外喧闹的解放大道和医院内痛苦 深重的呻吟哭叫好像不与他们生存在同一空间。陆尼古精瘦,白发,黄脸,中气十足。在等候大儿子陆武桥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已经向老人们回顾了江岸车辆厂的历史和"二七"大罢工 的概况。他从张之洞、李鸿章的洋务运动讲到京汉铁路的诞生,从江岸机厂讲到江岸铁路地 区的形成以及共产党人包惠僧、项英、施洋在这里搞的地下活动,从京汉铁路总工会的成立讲到林样谦之死。中国工人阶级就是由此走上世界政治舞台的,当年共产国际还发表了支持 和赞扬的宣言。陆尼古沉浸在国家主人翁的自豪和骄傲之情中。有老人问:"二七"那天的情 景和《红灯记》里李奶奶说的一样吗?陆尼古说:《红灯记》?那是戏。实际上更惨,死了40多人,伤了几百人,抓了40多人,还吓跑了千把人,吴佩孚,那个狗日的军阀,真下 得了手哇!端着机枪,哒哒地扫射-陆尼古说到这里感觉不对劲,他侧头一看,陆武桥站在 一边瞪着他。他顿时泄了气。他赶紧对老人们补充说他是在"二七"惨案发生后十年出生的, 但是他的父亲和叔叔都亲自经历了大罢工和一万多工人的大游行。为了保持自尊,已经无心再讲的陆尼古最后强调了一句:我完全好像身临其境,我现在都还记得当年的口号-为自由 而战,为人权而战。老人们却不介意陆尼古是在什么时候出生的,他们说:这口号多好!陆武桥始终不表态。陆尼古梗起脖子吼道:别把眼睛瞪得像个牛卵子盯着我!陆武桥说:敢情 我妈没事?陆武桥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忙?陆武桥说:走吧!干干地过嘴巴陋,现在什么世道了!汉口古田路有一大片工人阶层的住宅区,叫做简易宿舍。所有经过该区的电车公共 汽车在这里都设有一站,站牌上就写着"简易宿舍"。武汉市自五十年代末期开始绘制的市区 地图,就有简易宿舍这个地名。尽管简易宿舍比较简易,作为天花板的预制板裸露在外,等等,但简易宿舍的社会地位算是很高的了,这一点显而易见,勿庸置疑,地图不仅仅是给全 中国人民看的,外宾一样也看。再说,像这一大片整齐划一的楼房确实能够体现出中国工人阶级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和坚决性。不管历史发展到九十年代的今天别人拿什么眼光来看 待简易宿舍,也不管有多少住户千方百计地搬离简易宿舍,陆尼古吴桂芬夫妇对这里是有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的。他们喜欢这里。他们喜欢住宅区里弥漫的机油味柴油味和汽油味, 喜欢下班时候鱼群一般游进住宅区的老中青工人;青工们经常是下班后冲了澡回来的,姑娘们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小伙子们神采奕奕,老工人仍穿着他们喜爱的蓝色帆布工装和大头 鞋。所有的人从同样的房间里出门,奔向工厂的机器,然后忽喇喇一块儿下班回到同样的楼房里,这其中有一般子团结的力量叫人激动和信赖。陆尼古吴桂芬夫妇已经对他们的四个孩 子,尤其是对长子陆武桥再三申明,他们将乐意死在这里。除了陆武丽之外,陆家一家五日人终于聚齐坐在简易宿舍三楼,一间被炊烟熏黑了的房子里了。吴桂芬半卧在床上,身后靠 着大女儿陆掌珠。谁也没有撒谎,今天吴桂芬的确闭过气了几分钟。一到仲秋,吴桂芬的枯叶性哮喘就要发作。本来哮喘也不致于那么厉害,主要是吴桂芬的肺不行了。她十二岁进武 汉裕华纺纱厂,做过择花,弹花,挡车等工种一直做到五十岁才退休,在漫长的三十八年里,棉花纤维完全浸润了她的双肺。近年来年岁逼人,吴桂芬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今天主要 是听了陆掌珠哭诉她丈夫要抛弃她的事,吴桂芬气忿不过,咳喘得一口气接不上来,死过去了小半会儿。不过及时地送到医院挂了一瓶吊针,人也就恢复过来了。事实上当陆尼古和陆 掌珠抬她下楼的时候她就苏醒了,在苏醒的那一刻她认为这个家无论如何要开个会了。吴桂芬知道现在要想召回大儿子,除非自己有生命之虞。所以她让大女儿赶快去打Call机。 她命令大女儿说:要桥桥赶快来医院,就说我死了!陆掌珠觉得这么说不合适,她迟迟疑疑地说:妈。吴桂芬掐了她大女儿一把,说:你要不这么说我就真死给你们看!桥桥不回来, 谁能管你的事?你吃多了糊米酒蒙了心了!糊米酒是武汉市历史悠久家喻户晓老少咸宜的一种甜食,由精细的糯米粉和醪糟做成的糊汤,晶莹濡滑,上面撒着几粒糖桂花。因为价廉物 美,它成为了大众食品。陆尼古今天是无辜的。他并没有一定要召回陆武桥的意思。他对吴佳芬说:人家是老板,人家生意忙,叫他做什么?掌珠的事我们商量就行了。现在离婚算什 么大事?报纸上说现在北京人在街上见面了不再问吃了没有,而是问离了没有。放他妈臭屁!吴桂芬说:写这种事的肯定是流氓小报,党报写了没有?人民日报长江日报写了没有? 桥桥不管掌珠,我们商量能行?你行?你搞得过刘板眼?反正我是不行的。我有自知之明,一个工人大老粗,又没钱又没权现在在哪儿吃得开叫得响?老头子,放清醒一点,不是五十 年代六十年代了!陆尼古犟着说;刘板眼还不是个工人。尽管当了个小科长,也没转干还不是工人,十几年都撅着屁股翻砂,工人味还跑得掉?在去医院途中的争论几乎使吴接芬再度 昏厥。陆尼古怎么如此不开窍!居然还拿转干不转干来衡量一个人的深浅。刘板眼之所以被取绰号板眼,就是因为他有能耐有本事,心眼活眼头亮嘴巴甜啊!他的命好,根子落在了国 家大型钢铁企业。一搞改革开放,他就承包了工厂附属企业又参加竞选受聘担任了供销业务科科长。他家里的罐装青岛啤酒喝不完,微波炉都有四只多得没办法用,小轿车换代了两 次。刘板眼他这是什么意义上的工人啊!他那架式,如日中天,老工人管得住他?吴桂芬毫不动摇地吩咐:就说我死了!让桥桥来!无辜的陆尼古坦然地面对着大儿子陆武桥,剥着带 壳的花生喝小黄鹤楼酒。酒水喂得滋儿滋儿响,花生也剥得咔嚓咔嚓响,房间里的人一时间都无话,都呆呆听着这声音。近年来陆尼古和吴桂芬在对待儿女的问题上发生了原则性的分 歧,陆尼古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自己拿点退休工资,喝点革命小酒,打点居委会组织的麻将,交点老工人朋友,如此安度晚年就行了。而吴桂芬认为全家一 条心,黄土变成金。认为幸福不会从天降。要想陆家人人过得好,必须父母护儿女,儿女敬父母,大家拧成一股绳。寂静中鸽子飞回来了,在阳台上咕咕地叫。陆建设拿一只掉了漆的 搪瓷碗装了半碗玉米粒去喂鸽子,陆武桥说:我来。陆武桥推开阳台门,鸽群扑扑地飞了起来。陆武桥楞了下,他不相信家里的鸽子会生疏他。鸽子包括这用角铁钢筋焊成的鸽子笼都 是当年他亲手抱来亲手做成的,结婚后他把它们都移交给了弟弟陆建设。当年的青工少年郎有一只钟爱的鸽子叫点点,点点带着鸽哨在武汉的上空飞呵飞呵,它寄托了少年郎的多少痴 情和幻想。喂完鸽子,陆武桥将那只印有"江岸车辆厂第三食堂"的搪瓷碗哐啷扔在装玉米的 塑料桶里。陆建设阴阳怪气地笑起来,用摹仿崔健的嗓音喝道:啊朋友怎能忘记过去的好时光-吴桂芬用力拍了拍床沿,说:嚎丧啊小工贼!陆建设的歌声顿时转变为无声的但节奏感 极强的摇晃。吴桂芬望着陆武桥,目光灼灼,说:给一句话吧,你到底管不管掌珠的事还有建设的事?陆武桥笑笑,说:妈说让我管我敢说不吗?气氛缓和过来之后,陆武桥去上厕 所。他把自己关在厕所里静静坐了一会儿。他惦记着自己那边的三个贵客和餐厅的情况,惦记着生得太漂亮的妹妹陆武丽,还惦记着几笔别的生意,还惦记着前妻身边的女儿陆苇。他 想他如果熬到敢说不的那一天就好了。要说四十周岁的陆武桥还有什么不切实际的理想的话,这就是。

 

 

  5

 

  在富有革命斗争经验的老纺织女工吴桂芬的主持下,家庭会议开得和工厂的会议一样正 规,郑重和有程序。程序是先易后难。先讨论陆建设的问题。陆建设一九七○年出生,是陆尼古夫妇计划外的孩子。像他这种历史性的孩子,中国有一茬人。那时候文化大革命搞得停 工停产,没什么事做。一般工人,也不是革命的焦点所在。工资照发,不愁吃喝,社会地位又比较高,精神上极舒坦。正所谓: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陆尼古夫妇经常在家耳鬓厮 磨,一不当心,便有了陆建设。也是冥冥之中,上天有灵。这个意外的孩子长得与其它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女的不比,比比陆武桥就不难看出蹊跷来。哥俩同一父母,陆武桥生得身材 颀长,五官端正,气宇轩昂;陆建设却生得委琐矮小,脸色苍白,一双三角眼坏坏地乱转。陆建设初中没毕业就虚报年龄顶了吴桂芬的职。纺织厂的修理工,蛮好的职业,身边都是女 同志,就像贾宝玉的生活环境一样,上班也如同休息。开初有两年还不错,厂里反映说除了爱占年轻女工的小便宜之外其它都挺好。但后来经常开假病休单,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到处赌博抹牌,还被派出所抓赌拘留过两次,罚款500元。最近的问题更严重,有人看见陆建设在汉口宝丰路一带民工聚集的地方设地摊用猜牌的方式骗钱。陆武桥问弟弟:是不 是?陆建设说:不是。陆尼古说;这小杂种!有人亲眼看见的,说得出时间地点,你还鸭子死了嘴巴硬!陆建设说:他妈个×!谁看见的?你们说是谁看见的?我倒希望三人对六面, 让他好好看看我。陆尼古说:什么?你还想报复别人?休想!你休想知道告诉我们的是谁!陆建设说:那就是造谣!是诬陷!父子俩隔着饭桌向对方伸直脖子,两人都是怒目喷火的样 子。吴桂芬说:算了算了,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吴桂芬从陆掌珠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口,又递回去,说:死老头子,你住嘴。一点方式方法都不懂。你又不是这小工贼的同学同事。建 设,你实话告诉生你养你的妈,做过那事没有?陆建设立刻说:没有。陆建设用阴鸷的目光久久地盯着他的母亲。"小工贼"是他平生刻骨痛恨的一个名词,她可想过?陆武桥说:没有 就好。我希望以前没有,更希望往后没有。陆建设又阴阳怪气地嘎嘎笑,说:桥老板说话像知识分子。一直没开腔的陆掌珠突然说话了,她说:建设,别做犯法的事,犯法了要坐牢 的,人一坐牢一切都完了。方丹丹肯定就不会和你结婚了。陆建设说:陆掌珠,你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的,苕里苕气,一边去吧。陆掌珠气得结结巴巴,说:你看你这个人……你 看你这个人……吴桂芬抄起床上挠痒的竹制痒抓,劈头朝陆建设打去。陆武桥在半空中擎住了母亲的手,夺下了痒抓。吴桂芬一句话欲说说不出来,捂住胸口一阵狠咳。陆武桥在陆建 设离开之前对他说了一段话。建设,陆武桥说:建设,你是我骨肉相联的亲弟弟,我总是巴望你好。我挖着脑袋撅着屁股拼命做生意,决不是为了我自己一个人。老头老娘退休老工 人,没几个钱的工资;姐姐厂里效益不好,已经内退在家,每月生活费50元;武丽的厂倒闭,在家待业;这一家老小妇孺,只有我俩是大男人了。陆建设插了一句嘴说:陆老板请你 别把我当个大男人。陆武桥像没听见弟弟的话一样继续说:你们厂效益不行这谁都知道,但这年头有句话也谁都知道,叫做:遍地是黄金。就看你舍得不舍得吃苦玩命地干。平时大家 都忙难得有闲坐在一起,说这种动感情的话也不大好意思,一家人谁不明白谁?还用说什么?但今天我要硬着头皮说一通。建设,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以前的事,我们一笔抹去:没 有!但从今以后,如果让我抓到了证据,我就对不起你了。陆武桥的话越说越狠,声音冰凉似铁,房内鸦雀无声,都盯着他的脸。陆武桥说:你做什么事都可以,就是不能做那下三滥 的犯法的事。不管怎么样,老头老娘生你养你二十四年,你不能打他们的脸。他们虽然只是工人,但在中国的历史上,在社会上,在这简易宿舍一大片地方,在亲戚朋友中,他们是光 荣的是体面的,走哪儿都是清清白白昂首挺胸的,从来都只有他们说别人没有别人指他们后背的。所以,对你要求只有一个:不要丢他们的脸,让他们体体面面过完这一生。吴桂芬挺 直了背脊,叫了一声:好!这就是孝心!陆尼古却泪眼婆娑,背转身扯起袖子揩眼角。他激动地说:我们陆家四代工人阶级呵!陆建设用轻松而客气的语调说:我可以走了吗?他说: 我很忙,我的一寸光阴一寸金。拜!陆建设说完就走,把门带得轰隆一响。

 

  半晌,吴桂芬才说:我要是有枪,我就给这小工贼一粒花生米!我真后侮当年怎么要这 个小孽障!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陆尼古说: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我爹的名字在"二七"大 罢工的史册上永垂不朽,我们为党为人民开了一辈子的机器,我自豪啊!毛主席都说工人阶 级是领导阶级,我们应该自豪啊!现在倒好-得了!陆武桥给陆尼古泼了一瓢冷水:给你点 颜色就开染坊。陆尼古对吴桂芬说:你看你看,你看这小狗日的怎么对他老头讲话。吴桂芬 把脸车到墙壁那边。陆武桥说:老头老娘,我也要劝你们一句,对建设好一点。你们当工人的时候神气,他现在的处境却是非常糟糕,真的。这时门外仿佛有响动,陆武桥敏捷地过去 贴着房门听了听。他又赶紧跑到阳台上,看见了弟弟陆建设穿过简易宿舍的背影。在陈旧的蒙满了岁月灰尘的千篇一律的枯燥的工人住宅区,他的处境糟糕,不受父母疼爱的工人弟弟 在于踽踽独行,他将去哪儿呢?一种钝钝的疼痛细细密密地绗过陆武桥的心。

 

  6

 

  轮到谈陆掌珠问题的时候,陆掌珠从她母亲背后抽出了身,在房间光线明亮的地方,陆 掌珠的模样让陆武桥大吃一惊。距离现在最近的对于陆掌珠比较深刻的印象是今年的春节。正月初二的那天陆掌珠带着儿子刘帅回家拜年,说刘帅他爸作为领导给厂里职工拜年去了不 能一同前来。陆掌珠说话和颜悦色,接着脱掉羽绒大衣光穿着毛衣下厨房做菜。她的毛衣是大红的颜色,穿一条将军呢的全毛西裤,头发做成大花被在肩上,两腮椭圆,椭圆处闪着粉 红的光泽。她和武丽在厨房边做活边说话,不时听到她嘹亮爽朗的一串串笑声。从春节到现在,时间无非只过去了七八个月。现在的陆掌珠枯瘦得像一块门板,前前后后都是平的,骨 骼显得异常粗大僵硬。她肤色晦暗干涩,嘴唇瘪了下去,唇周的皱纹深刻而仇恨地放射出来。她的耳朵、颈脖、手指和手腕上全都戴着赤金的首饰,但首饰已经十分肮脏。她的羊毛 衫上面缀着大朵的玻璃珠花,下面穿着一条黑色踩裤。这种踩裤不知是谁发明的,裤腰那儿就是一道橡皮筋,裤脚那儿有一条带子让人踩在脚下,质地是纯粹的化纤,动辄便有静电吸 附许多的灰尘。即便质地好这种款式也让人生厌,将一条带子套在脚上是什么意思?不过,奇怪的是这种踩裤居然由武汉开始流行继而风靡全中国,在大街上森林般的人腿中,踩裤的 比例之高让人难以置信,好像全中国的妇女们开过会似的。陆武丽在前两年率先穿踩裤,当效仿的人一多,她马上就扔掉了并且非常赞成陆武桥的观点。陆武丽仅是个连高中都没读完 的赶时髦的女孩,而陆掌珠高中毕业时已经熟读了唐诗三百首。可陆掌珠竟然被卷入已经发展到俗不可耐的连引车卖浆者流都起哄的市井时髦当中去了。陆掌珠还纹了眉毛和眼线,没 有了质感的两撇模式化的蓝眉毛使她活像动画片里头的妖精。陆武桥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失业像个魔法,很快就把一个大方开朗,感觉准确,精神饱满的织袜女工变成了一个丧魂失 魄,求助于美容化妆及首饰和时髦来表示自己存在的俗妇。尽管是自己的一母同胞,陆武桥心里还是公正地承认现在这个模样的陆掌珠比较可怕。陆掌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 地用手遮了遮眉毛。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说:你刚才还说我有50元的生活费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厂和我们早就两不靠了。陆武桥说;什么叫两不靠?陆掌珠说:你呀,现在工人都 知道什么是两不靠。就是工人保留厂籍和工龄,但不上班,厂里也不给工人钱,互相不依靠,这就叫两不靠。陆武桥说:两不靠了工人吃什么?陆掌珠说:你问我我问谁?下海呗, 做小生意呗,偷呀抢呗。陆尼古一听很不高兴,说:别把工人说得那么没觉悟。吴桂芬下地了,扶着膝盖在挪动。她果断地制止了一家人漫无边际的谈话,说:掌珠,抓紧时间讲刘板 眼变修的事!

 

  刘板眼与陆掌珠的故事是一个新时代的老故事,古老得和宋朝的陈士美秦香莲大同小 异。当年刘板眼陆掌珠一同下放当知识青年,两人并肩战斗,情投意合。由于陆掌珠出身好,根子红,又年轻活泼,在两人的关系上,刘板眼十分主动。后来在招工招生的人生关键 时刻,刘板眼屡次受挫,痛不欲生。是陆掌珠陪伴他安慰他,又是陆掌珠把自己到武汉钢铁公司当工人的名额让给了他。刘板眼感激涕零,曾跪在陆掌珠面前对天发誓,要一辈子热爱 和忠于陆掌珠,海枯石烂不变心。再后来陆掌珠也顺利招工回到武汉。两个人每个星期六都逛中山公园,两个人共同使用一个存款折子每月攒钱。当钱攒到了他们预定的数目后,他们 就结了婚。头年结婚,第二年生子刘帅,不幸刘帅是个先天弱智。恰在此时,电视大学业余大学成人大学风起云涌,刘板眼陆掌珠都想读书。一番磋商,结果是陆掌珠牺牲自己,上班 带孩子做家务,支持刘板眼读完电大。此时,刘板眼对陆掌珠更是铭感于心,枕边激动之时差点敬陆掌珠为母,亲吻她的脚尖,言称她对自己有再造之恩。从此,夫妻感情弥笃,生活 和美,刘板眼处处依从陆掌珠。不料八十年代后期刘板眼搞承包,当经理,又搞竞选,当科长,家庭生活逐渐发生变化。变化是家里一天比一天富有,高档家用电器一件件地增加,而 刘板眼在家露面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陆掌珠在刘板眼崛起的开初满心欢喜,准备再次全力以赴支持丈夫。谁知刘板眼业已变心,在外面勾搭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最近正式向陆掌 珠提出离婚要求。男人一阔脸就变,可是陆掌珠现在连个组织都没有,没人帮她讨公道,没人维护她的正当权益。日前刘板眼下了最后通牒,如果陆掌珠还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从 下个月起,刘板眼既不给她们母子的生活费也不回家。陆尼古一拳擂在饭桌上,说:他妈个 ×,真是欺人太甚!陆掌珠早伏在吴桂芬怀里哭得直抽冷气。吴桂芬抚摸着大女儿的后背, 面色铁青,说:桥桥,你看这事怎么办?陆武桥沉默着,一手支着头,一手玩弄陆尼古的青花小酒杯。他将杯子这么转一通那么转一通,这么转一通那么转一通。怎么办?其实他的答 案他们知道,那就是:离呗。他自己不就是离了?说男人一阔脸就变,女人何尝不是一阔脸就变?谁又不是一阔脸就变?应该这么理解问题:阔了变脸是正常的,阔了不变脸才是不正 常的。一个富翁还像个小瘪三合适吗?显然不合适。我们不能责怪任何人的变化。我们可以理睬他可以不理睬他,可以绝交可以离婚,但责怪别人毫无道理也毫无意义。以上这些话, 陆武桥不愿意说。老工人接受不了,遭到时代和男人双重抛弃的织袜女工更接受不了。他们今天不想听他讲新观念新道理,他们要他拿出阻止离婚的具体办法。他是陆家的头男长子, 又当着老板骑着日本进口的摩托,他们要求他显示陆家的气魄。这样这样,陆武桥说:姐你别哭了,老头老娘你们也放松点,别为刘板眼这小子生气,不值得。陆尼古赞成,说:是 啊,为一个小流氓生气确实不值得。陆武桥说:刚才你光说如果你不离的话他就下恶法,如果你离呢?陆掌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说:他说我同意离他什么也不要,穿裤衩背心走人。 每月给六百块钱生活费,刘帅的学杂费教育费和医疗费实报实销。陆尼古说:至少每月一千块钱生活费。一般还应该给一笔青春赔偿费,至少五万块。陆武桥赶紧接着父亲的话问: 姐,你看这条件行吗?陆掌珠木呆呆傻子一般反应不过来,但吴桂芬立刻觉察出了这种说法的偏离原则。她厉声喝道:桥桥!她更严厉地说:死老头子!亏你有脸自称"二七"烈士后 代,好没工人阶级的志气!吴桂芬感慨地摇了摇头,说:我知道现在时代不同了什么都讲 钱。但是我们家的姑娘不卖钱。青春是用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后半辈子的孤独也是用钱打发不了的。不能让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以为用钱就能买到他良心的平坦。人争一口气,佛争一 炷香,这才是我们的主要意思。掌珠,你说呢?陆掌珠连连点头,妈说的是。谁稀罕那狗杂种的臭钱。陆武桥不愿意在谈离婚不离婚的问题上钻死胡同。九十年代中期了,谁把离婚还 当作天大的事?要办的大事多着呢。陆武桥只得转过来先捧吴桂芬,让她高兴了松口了事情也就好办了。陆武桥说:嘿,看我老娘这番话说得多好!妈,难怪你的名字和吴桂贤只差一 个宇,中国的纺织女工真是了不起。照说吴桂贤能当副总理,你怎么着也可以当个国务院发言人之类的。看来只是机遇不好罢了。吴桂芬果然给逗笑了,她拍了大儿子一巴掌,说:你 还别取笑老娘,还真是个机遇问题。要毛主席活着,还真是说不准。这种谈话陆尼古最喜欢。他积极地参与进来。说:咳,还谈毛主席活着的话干什么?他老人家活着,谁敢搞腐 败?天津的张子善刘青山才贪污了几个钱?而且人家还是揣着免死证的红小鬼,怎么样?还不是挥泪斩马谡了。群众运动是个法宝,共产党的什么病它都治得好。像现在三令五申不准 公款吃喝,不准买豪华轿车,那大街上不照样豪华轿车一分钟比一分钟多?高级餐厅不照样顾客盈门?搞群众运动嘛,群众一起来,看不整死他们那些狗日的!吴桂芬说:行了行了别 来劲。只要把我们中国搞得国富民强,咱们工人阶级也能识大体顾大局,今天不提昨天的话。机会来了。陆武桥说:老娘啊老娘,真是觉悟高!明白事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这么 说,我倒开了窍,姐的事我看我们也应该放在现在的历史背景下冷静地分析分析。不离!吴桂芬说:就是不商!国家大事现在没咱的份。家里的事还是能够说了算的。刘板眼做我女婿 十五年,我陆家待他不薄。掌珠如花似玉一个黄花闺女嫁给他为他奉献了一切,让他得逞,天道不公!他两口子好好的十几年脸都没红过,去年年初还怀了孕打过胎。就是那狗杂种有 钱了烧得慌,想再做一次如意新郎。做他的黄粱梦去吧!他以为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那就拖住他,让他过十年二十年再看看自己是不是一朵花?陆掌珠又呜呜地哭起 来。吴桂芬说:哭什么哭?把你的要求一五一十告诉桥桥,让他去找刘板眼。他妈个×,现在世人都看不起工人,那狗杂种也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好!我的乖乖儿,那咱娘俩就走 着瞧吧。在离开简易宿舍各回各家的路上,陆武桥带陆掌珠到一家饭店的酒吧坐了一会儿。陆武桥说:刘板眼这个人我们都知道,他脑子灵光得很,你拖着他,我担心他会给你苦头吃 的。老头老娘和我们这些兄弟姊妹毕竟不能够和你们住在一起,这一点你想过吗?陆掌珠泪又泉涌,一边拿手绢擦泪擤鼻涕,一边小声说:我想过。停了停,陆掌珠不吭声。陆武桥 说:还有一点不知你想过没有?他现在是先礼后兵。他是可以单方面向法院起诉的。你知道现在有钱,即便他买不通法院,他坚持起诉下去,恐怕最终还是一个离宇,可你不知要被白 耗多少年。陆掌珠说:这我也想过。他现在神通广大。有钱嘛。陆掌珠说完闭紧了嘴,光抹泪。陆武桥抽了一支烟,陆掌珠还是不开腔。陆武桥说:我的姑奶奶你说话呀,你既然这也 想过那也想过。那一旦结果是离,你怎么办?陆掌珠眼中闪出强烈的光芒,说:我死!反正刘帅和傻子差不多,活着今后也受罪。我们一家三口同归于尽。毒药我都准备好了。陆武桥 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一点也不怀疑陆掌珠说话的真实性。可是可是-陆武桥说:姐 你这是何苦呢?像我和苏素梅,好说好散不也挺好吗?活着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 烧。你这么死心眼到底是为了什么嘛!陆掌珠说出了""字之后反而不哭了,泪也干了,人 也沉静下来,忽儿说话很有顿挫。说呢有点说不出口,不说呢你又不明白-陆掌珠说:凭你 和苏素梅那么玩笑似的闹闹,你自然是不懂的。我没有你们潇洒。我为什么愿意与他一同死 而不愿意离?因为我非常,非常爱他。陆掌珠居然脸红了一下,飞快接着说:你以为我这穿金戴银纹眉毛抹胭脂地赶时髦我自己不受罪?这不也是为了他!陆掌珠说完最后一句,站起 来转身就走。陆武桥目送着姐姐陆掌珠,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

 

  7

 

  陆建设和李浩淼一人骑一辆山地车从简易路出来,拐上了解放大道。李浩淼紧跟在陆建 设后面,提醒陆建设说:嗨,嗨,过马路!按交通规则,他们不过马路是对,过了马路是反方向行驶。他们故意反方向骑车,猫着腰,骑飞快,逼得自行车道上其它自行车纷纷躲闪, 有人因此撞到了马路的护栏上。他们希望有穿着体面车牌比较响亮的人撞上他们。他们唯恐世界不乱。李浩淼是李老师的儿子,其长相综合了李老师尤汉荣夫妇的缺点:尖嘴猴腮,鬼 头鬼脑,苍白发青的脸上拥有一双总是充血的小眼睛。李浩淼没考取大学,上了职业中等专科学校,学的是园林专业,毕业后参与修剪汉口市中心的马路绿化带和花坛。李浩淼对自己 的工作有个蔑称:城市农民。城市农民李浩淼长期不上班,因工资福利待遇菲薄而愤世嫉俗。他衣着时髦,骑一辆来历不明的山地车,在武汉三镇转悠,一心渴望着遇上发财的机 会。李浩淼比陆建设小四五岁,他称陆建设为"拐子"。用普通话解释,"拐子""哥们"相 近,但武汉市所谓的"拐子"含有老大的意思,匪气十足。李浩淼并不想被人称为拐子,他认 为这种称呼江湖气太重,有辱他书香子弟的斯文。再说,他更乐意做一些幕后的工作,想些点子出些主意之类的。陆建设正好喜欢出风头,喜欢从形式上主宰别人,干起事来一往无 前,宁折不弯,却寡言少语,没什么话说。他们俩人是一对很好的搭档。

 

  解放大道从同济医院开始,进入繁华的市中心地带。陆建设李浩淼两人在同济医院外面 宽敞的人行道上停下了车,望着马路对面高耸的亚洲大酒店。李浩淼说: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进去在二楼安静的水手吧议一议我们今天的打算。陆建设没表情。李浩淼说:议一议很有必 要!不能打无准备之战-最近我在看一本毛泽东写的书。陆建设白了李浩淼一眼,说:好。去吧。这回该你掏钱了。拐子!拐子!李浩淼媚笑着连呼拐子,他说:最近我确实没钱,月 底了,手头紧得很,下回你点饭店我买单。陆建设说:那就别看见豪华地方就犯瘾好不好!李浩淼说:拐子,这个道理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到现阶段是必须开会了。如果不找个比较 好的场所开会,我们就不可能平心静气不受干扰地商议问题。如果我们不能平心静气,作出的决定就有可能-少扯蛋!陆建设说:走吧!陆建设李浩淼一前一后,挺胸腆肚,旁若无人 地进了亚洲大酒店。他们在水手吧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落座。刚一坐下,便有身着制服的酒吧服务小姐过来问先生们用点什么?李浩淼说:陆总,热咖啡行吗?陆建设点点头。李浩淼 对服务小姐发号施令:两杯热咖啡,两份汉堡包,希望也是热的。服务小姐说:好的。请问汉堡包是要牛肉馅的还是土豆馅的?李浩淼说:小姐,我们是食肉动物。服务小姐并不欣赏 李浩淼的幽默,毫无反应地转身离去。李浩淼装作与陆建设对话,大声说:陆总,我看这酒店的软环境不行啊!咱们的美国商务考察团不能住这里吧?陆建设一把逮住李浩淼,将他扯 到自己眼前,说:你这小狗日的刚吃过早点又要汉堡包,不是吃你自己的钱是不是?李浩淼说:快松手!拐子,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啊!下回不点汉堡包了行不行?陆建设松了手, 说:李浩淼,你哪像大学教师的儿子啊,一点知识分子的傲骨都没有。李浩淼说:时代不同了,衡量知识分子的标准也应该不同。李老师他老人家都经常挑选待遇好的会议去开,何况 他的儿子?现在我们的原则是:宁弯不折。明白吗?宁弯不折-一个生命力多强的新成语! 陆建设李浩淼笑起来。他们用一杯咖啡和一只汉堡包使用了水手吧整整一个上午。他们细嚼 慢咽,享受着楼下大厅钢琴的弹奏声。他们一致认为这种生活应该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对简易宿舍这种灰不溜秋的工人住宅区烦透了,也对租界房子洞庭里十六号烦透了。到处是 被风雨剥蚀的墙面,到处是被炊烟熏黑流油的天花板和楼梯,到处是生活垃圾,到处尘土飞扬。这里是多么明丽啊!女人个个轻言细语,男人们全都衣冠楚楚。晶亮的大门里时不时进 来一个或者出去一个高挑的豪华的打扮十分别致的粉面丽入,有时还是洋人相伴。她们给了陆建设李浩淼一个恍若资本主义国家的生活背景。在这种背景下李浩淼几乎只费了吹灰之 力,就驳倒了陆武桥苦口婆心施加给陆建设的道德观念和生活原则。李浩淼这个刚从少年步入青年,嘴唇周围还是孩子的茸毛的苍白发青的城市农民,没有正形地极舒服地盘踞在软椅 上,一手端着热咖啡,一手夹着香烟,长篇大论夸夸其谈。他说:在今天这个历史时期,工人阶级重又坠人困境。你,你老头老娘,你姐,我老娘,还有大街上许多摆地摊做小生意 的,登麻木的士的,等等,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企业效益普遍不好,在一部分人都已经别墅小车三妻四妄的时候了,我们却发不出工资,闹什么破产啦合并啦留职停薪啦两不靠啦。我 们一日三餐都受到威胁了,还有什么体面?还有什么光荣?陆建设一直在和着钢琴的演奏打拍子。他似乎一直没听,但李浩淼知道他一直在听。李浩淼说:不错,也有搞得很不错的企 业和工人。但那都是些什么企业?要么国家支柱企业,要么合资企业,要么私营企业,和大部分工人不相干呢?至少和你不相干。刘板眼是工人,很有钱,你哥曾经是工人,现在也干 得不错,他们这样的人有一批,可他们还算工人吗?他们的钱是做工赚来的吗?他们已经蜕化成了新兴的资产阶级!因为他们长得比咱们漂亮,讨人喜欢-李浩淼说到这里尖声尖气地 咯咯发笑。陆建设横了李浩淼一眼,李浩淼表示服他管理,不笑了。李浩淼最后下了结论,说:我们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认为我们不必忌 讳陆武桥之流,完全可以采取巧妙的手段把分配不公的钱赚一点儿过来,一点儿-够我们与 时代同步就成了。陆建设问:说完了?李浩淼说:暂时告一段落。陆建设说:你可真有学问 哪,真是人小鬼大,比起你老头,我看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李浩淼说:那是你十年不见我老头了。人家长进大大的,现在人家一点不耽误形而下的生活,一刻都不离形而上的话 题,在他那个领域活跃得很呢!作为他的儿子,我还只学了一点皮毛。陆建设说:住嘴,我不爱听你谈这些废话。我对李老师毫无兴趣。我要的是开始行动。李浩淼一听兴奋得睁大了 眼睛:现在吗?陆建设点头。陆建设朝柜台打了一个响指,说:小姐买单。李浩淼说:陆总,按刚才商量的一号方案还是二号方案?陆建设说:一号。英明!李浩淼说:英明呵!服 务小姐过来买单,李浩淼没放过恶作剧的机会,他煞有介事地说:小姐,我给你提个醒,好让你到时候不致于太伤心。我们陆总是美国商务司驻中国办事处总经理,有个商务洽谈会准 备住这里,陆总今儿特来微服私访,看看软环境。谁知你以外貌取人,对我们的服务并不像对上帝那样。我们已决定通知你们的老总王宏涛。服务小姐窘迫地叫了陆建设一声:先生。 陆建设理也不理,大步下了楼。李浩淼紧紧跟随着陆建设,但也没忘记给服务小姐一句警告。他说:顾客都是上帝。请接受这次人生的教训。半个小时之后,陆建设李浩淼从同济医 院门诊部的厕所里出来已经是另一副模样:陆建设肋下拄着双拐,穿着非常破旧的西装,一看而知是个有残疾的又还有点斯文的城市青年。李浩淼穿了一套从建筑工地偷来的服装,脸 上抹了灰,夹只旧公文包,活像一个发了小财的民工小工头。他们骑车向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交通路进发。交通路与著名的商业街江汉路毗邻,旧社会是条文化图书街,有古籍书店, 有翰墨林,过去许多进步知识分子在这儿从事文化文学活动,如邹韬奋等人开的生活书店,胡风、曹白、萧军、萧红他们编的杂志《七月》,等等。现在除了交通路口还保留着古籍书 店和翰墨林之外,实际上这里已是一个极专业化的大型鲜鱼海货山珍禽蛋市场。书店门口经常有卖蛇人在为顾客宰蛇,小蛇溜进翰墨林的文房用品中也是常有的事。由于交通路与花楼 街相连又与江边武汉港客运码头相通,这里外来人员流量非常大,而且大多是没什么文化,怀里揣了几个钱,还想碰运气挣更多钱的鱼肉贩子、民工、县城乡村级的小老板等人。陆建 设李浩淼对交通路格外瞩意,将它列为一号目标。唯一使陆建设担心的是,他哥哥陆武桥的餐厅与这里只隔一个街道。不过他知道陆武桥一向是清晨采购并且在花楼街有固定的供货 人。李浩淼则认为眼皮底下恰恰是盲点。他们对今天的行动充满了信心。

 

  8

 

  宜欣走过来了。宜欣的面容白白净净,披一头光滑的短发,穿一身鼠灰色全棉休闲装, 背一只牛仔背包,胸口挂着只七星瓢虫形状的彩色电子表。她从轮渡码头下来,绕过英国建筑海关钟楼,精神抖擞,步履轻盈地走在江汉路上。路上不时有人看她,她一副浑然不觉的 模样。实际上宜欣当然知道不断地有人为她回头。宜欣还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属于千娇百媚天生丽质的绝代佳人之列,但她知道自己的整体精神面貌比较怡人。她洁净整齐,衣着素净 而质地优良,她的双腿修长,步态漂亮,胸部丰满度适中。她知道她健康的乳房在随着她漂亮的步态活泼地有节有奏地弹动。女人走路绝对是需要技巧的,可惜这个问题只能意会不能 言传。宜欣庆幸自己有很强的领悟力。这是宜欣无数个星期天之中的一个。在武昌读大学读研究生又读硕士的八年里,宜欣度过星期天的方式其中有一种,这就是:独自逛汉口。宜欣 在天气晴好的周日清晨便起床,照例学一个小时英语,之后背上牛仔背包跑步出校园,坐轮渡过长江,从江汉路步行进入闹市区。当她走到鄱阳街口的时候,她在"标新立异"早点铺吃 一碗中肉米粉。在逛完了商店服装店和书店之后,一般时间已是下午3点多钟。归途中她乐 意在"标新立异"烧烤铺吃一两串烤羊肉或烤别的什么。"标新立异"还有一个装修豪华的餐 厅,宜欣没进去过。宜欣站在烤箱旁边吃羊肉串或者坐在铺子里头吃,观察那些从餐厅进出的人。这些人身上几乎都是西装,但也有脚下穿旅游鞋的。他们进去时是理所当然。踌躇满 志的神情,出来时红光满面,意满志得,一副穷人乍富,挺胸凹肚的模样。宜欣有时候会兀自发笑。有时候会与炸羊肉串的伙计议论一两句。宜欣成了"标新立异"早点铺和烧烤铺的常 客。一来二去与伙计邋遢混得很熟。第一次吸引宜欣停下来吃早点的是"标新立异"这个店 名。作为餐厅的店名无疑它很文化很别具一格。吃了牛肉米粉之后又发现这里的牛肉米粉绝对正宗地保留着老汉口的风味。后来又发现"标新立异"烧烤店的确在标新立异,它不仅将新 疆的烤羊肉串演变成油炸羊肉串,还将猪肉鸡肉演变为佐以孜然的烤肉串。它一只电烤箱一 只电油锅,可供油炸或烧烤的原料一般人难以想象,除了羊肉猪肉鸡肉之外,还有田螺肉,火腿肠,牛蛙腿,臭豆腐干、鹌鹑,等等,它随季节的变化而永远标新立异。执掌烧烤油炸 的伙计邋遢是个面相和善的乡下小青年,脸上总会有一到两块乌云般的油烟灰,他一开口就笑,很惹人喜欢。宜欣吃过几次烧烤之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邋遢顺腆地答:邋遢。宜欣 说:什么?邋遢。邋遢说:就这名字,爹起的。来武汉后,我们老板也喜欢这名字,说有趣。宜欣大笑,说:对,非常有趣。在两年多的许多个星期天里,宜欣通过邋遢看见了标新 立异的老板陆武桥。陆武桥经常送出宾客餐厅的大门,是个帅气的男人,很善于应酬,但从不让人看上去肉麻。餐厅及两个连锁店的名字就是他起的。许多吃的花样也是他创造的。邋 遢一说到老板陆武桥钦佩之情溢于言表。邋遢有一句话永远挂在嘴边:我们老板,那才了不起呐!宜欣还认识了陆武丽。陆武丽偶尔过来帮邋遢的忙。对宜欣非常客气,每次都要说: 好走 当然她不敢往深处乱想,她也毫无必要往深处乱想。不过,宜欣认为,这样了解和深入社会生活很有意思。"标新立异"是她学生生涯中的一道别开生面的风景线。今天,宜欣与往常一样过了汉口,在"标新立异"早点铺吃了牛肉米粉,逛服装城两小时一无所获,在中心百货商场买了一支洗杯子的棕刷,顺路进"东方快车"吃了一份快餐作为午饭,然后一家家逛书店,最后到了交通路口的古籍书店。宜欣非常喜欢古籍书店,喜欢它的幽深和清静,还喜欢二楼 的特价书室,她每次都要坐在地板上细致地淘取自己喜爱的旧书。宜欣今天在淘取旧书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再过半小时,她的生活之船将会冲撞出一条巨大的浪花。

 

  残疾青年陆建设悄悄地来到了交通路口,他四下侦察一番之后,熟练地选了一处路边空 地坐下来,将双拐垫在屁股底下。陆建设悠悠吸着烟,瞅准时机在自己面前铺开一张报纸,在报纸上摆了三张扑克牌,其中有一张红桃K。他开始专心地玩起三张脾来。他将三张反着 的牌不停地调换位置。不一会儿,就有行人驻足看他。也有人不懂,问:这是干嘛呢?陆建设头都不抬,不睬这不懂的人。旁边就有好事的人解释,说:这都不懂?猜牌唦,赚钱的事 啊。听说是赚钱的事,外地人又凑上来了几个,问这如何是赚钱的事?武汉人就说三张牌反着都一样,是不是?外地人就说是呀。武汉人说:庄家翻其中一张让你看清楚,一般是红桃 K,醒目得很。你看过之后庄家将脾反过来,然后与其它两张调换位置,如果调换之后你能猜出红桃K,钱就归你,猜错了,钱就归庄家。外地人说:就这三张牌?庄家会不会搞假? 武汉人很内行,说:怎么会搞假?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着。只有一条,就是怕碰上调脾调得飞快的高手,你猜不准。有人脾气梗,大声说:不就三张牌么?我就不信我看不清楚他怎么玩 法!来!咱试它一烙铁,碰碰运众人乐了,都朝此人看去,一看是个民工工头模样的人,就怂恿:试试!试试!此人就是李浩淼。

 

  9

  李浩淼的眼睛像农村人那样直着,操一口黄陂话,黄陂是武汉市的郊县,黄陂有很多人 在武汉打工,其语言的腔调比较滑稽。李浩淼左右晃动他那比陆建设大一位的块头,向众人友好地讨主意:试试?试试?围观者愈发多了起来。陆建设依然低头玩牌,手法好像不那么 熟练,人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不敢抬头邀战。大家都叫起来:试一试嘛!李浩淼脚一跺,拍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但他紧接着又把钞票捏回手心,与众人说:我是个乡里人,他是城里 人,我要是赢了他赖帐呢?城里人不管本事大不大可都有本事欺负我们乡里人。众人急了,纷纷给他打气和担保,说:不会的不会的。赌场无大小,人人平等。这又不是别的场合。他 万一赖帐还有我们呢。我们保证替你主持公道。大街上呢,青天白日,又是自己出来摆的场子,他哪会赖,只怕你赖呢。有人朝陆建设说话了:喂,跛子,你到底敢不敢玩真的?莫丢 武汉人的脸好不好?千呼万唤,陆建设这才抬起头来,眼神比羊羔还懦弱和迷惘,说:哪个要真玩?众人都推李浩淼,说:他。他。工头老板。陆建设打量一眼李浩淼,稍露怯色但口 里却说:玩吧。李浩淼说:好!玩!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你摆了场子,就会有输赢,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们都是男人,好歹算条汉子。不管输赢怎样,赌钱给钱,赌命 给命,一句罗嗦都不要!怎么样?众人喝彩,说:好!陆建设咕噜说:什么怎么样?玩就玩。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浩淼蹲了下来,与陆建设面对面瞪着。陆建设翻出一张红桃 K示意众人,李浩淼说:看清了,红桃K,翻过去吧。陆建设翻转了红桃K,然后与并排的其它两张牌调换位置。李浩淼和围观者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张红桃K。陆建设的动作越来越 快,但显然还是无法混淆众人所盯好的红桃K。陆建设努力地操作了一通,停了下来,说:猜吧。李浩淼笑了,拿十元钱毫不迟疑地拍在他一直盯着的那张牌上。陆建设将这张牌一 翻:红桃K!陆建设似乎不敢相信这种结局,他发呆地看着牌,李浩淼说:喂,庄家,拿钱来呀!陆建设再次向众人拍起他装出的羊羔般的眼神,众人笑着说,跛子你输了!陆建设不 太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十元钱,一眨眼,这十元钱就与李浩淼的那十元钱叠在一起装进了李浩淼的公文包。这时候,李浩淼拨开人群要走,陆建设说了话:喂喂,伙计,再来一把 怎么样?李浩淼收住脚,说:来就来!赢了一把就走也不好意思。但你要明白,这是你要来的,我是就你的意思,输了赢了都要干脆利索一点。陆建设有点愤怒了,说:你怎么那么多 话?未必我刚才没给你钱!李浩淼又蹲下来。这次在陆建设进行的过程中,许多人都蹲下来细细看着,围观者基本已经水泄不通。这一次陆建设更努力,调换牌的次数简直多得超出了 常规,最后他抱了肩,很有把握地对李浩淼说:猜吧。众人几乎齐声叹息,说:完了跛子!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盯丢那张红桃K。果然,李浩淼喜不自禁,他拿出一张百元的钞票拍 在那张牌上,众人震惊,都望着陆建设,只见陆建设不慌不忙也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压在李浩淼的钱上面。结果一翻开:红桃K!陆建设仿佛挨了意外的一击,垂下头揉太阳穴。众人大 哗,说:这民工今天走运了!他家祖坟冒青烟了!说:跛子啊跛子,你还远没学熟呢!赶快回家关起门练去吧。说:跛子你也太胆大了,这手法也出来混,可怜的。正说着笑着要散 去,陆建设突然昂起头,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邪!今天我就豁出去了,就他妈算交学费!陆建设神经地抖动着,激昂地叫道:乡巴佬!你别走!别他妈的像没赚过钱似的!再来一 次!众人拦住了李浩淼。众人都兴奋得吃了兴奋剂似的,说:啊,跛子今天脾气来了。再玩一次再玩一次。李浩淼显出非常犹豫的样子,说:我不想再赚他的钱。他肯定不行。初出道 的又是个残疾人。再说我到五台山找一个高人算过命,他说我正走财运,真是的,人家做房地产都亏,我一个乡下老粗,在武汉做一片房子卖一个好价,做一片房子卖一个好价,我自 己都赚得吓不过了。众人""地一声,对李浩淼刮目相看。说:是啊,真是运气来了门板都 挡不住。李浩淼对众人拱拱手,说:所以,我忙我的去了,我不和他玩了,可怜初出道的又是一个残疾人,我不能黑这个心。陆建设怒不可遏地从地上蹦了起来,差点摔倒,旁人一把 扶佐了他,递给他拐杖。陆建设说:你妈个×,得了便宜还唱哑调!老子有残疾怎么样?如今中国残疾人的地位比你们高!装得像蛮有义气似的,你以为老子就没有?来!再玩一次, 我赢了请在场所有人吃一顿,输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算花钱交个朋友。众人都说:好好好,两人都是好汉!都是好汉!李浩淼说:那好,就再玩一次。紧接着寂静突然降临,麻麻密密 的围观者被吸引在陆建设和李浩淼身边。大家全都屏息静气地看着三张被不停地互换位置的扑克牌。陆建设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使出解数,动作迅速得有点让人眼花缭乱。但当他 停下之后,李浩淼笑了,说:说句得罪你的说,兄弟,我还是猜得出红桃K,真的,我一点没走眼。李浩淼左右小声告诉了旁人哪张是红桃K,旁人都点头,小声说:跛子又栽了。下 一盘我来跟他玩。陆建设催促说:快猜吧!李浩淼说:这次我真拿不准押多少钱,既然真的赌,眼看能赚的钱不赚那也是个窝囊废,但你初出道又是残疾人,怀里能揣几个钱?陆建设 说:看来我还真想交你这个朋友。多少钱我来替你押个数!陆建设从怀里刷地掏出一叠百元钞票,上面还有银行封签,扎得紧紧的,整整齐齐。陆建设说:看好了,上午刚从银行取出 来的,一千块整,是我今天带在身上的所有的钱。我们残疾人是不是比你们更有气魄?你翻,是红桃K的话你把这扎钱拿了就走,你不要钱就是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李浩淼被感动 了,他嗓子有点呜咽,他说:好好!交个朋友交个朋友。李浩淼把公文包打开,倒出所有的东西,除了一大叠盖着红色公章的合同和批件之外,钞票数一数只有两百来块,李浩淼一边 数钱一边自顾自地说今天出门只是送一份批件,没带什么钱,李浩淼着急了一阵,对众人抱一抱拳,说:说我财运好呢我还自己不当心带少了钱。伙计们,承蒙各位一直在这里帮我, 壮我的胆。我把这赚钱的机会让各位都得一点。这两百是我的,其余大伙押,谁押多少就得多少,数目到一千就够了,手脚晚一步请不要怪我不照顾机会。众人情绪正热烈,又见陆建 设可怜兮兮直瞟他的一千元钱,结结巴巴说:伙计……伙计……你没带钱就算了,要别人押干什么?就在陆建设伸手想收回那叠钱的时候,人群中有一个男人甩出了一百元钱,说:我 押一百。接下来立刻是争先恐后的局面,你二百,我三百,顷刻间一千元就齐了。李浩淼清点整理了一大堆各种票面各种成色的钞票,将一千元之余的两百块钱退给了两个悔恨自己动 作迟缓的男人。李浩淼举着这一千元钱说:我押了?众人说:你押吧你快押!李浩淼说:有没有谁认为我看的不准,愿意出面替大伙押的?这责任多大呀!众人相互看看,说:没有没 有。你押那张就行了。在这个过程中,陆建设一直用哀求的目光追逐着李浩淼,小声说:算了吧……算了吧。众人见此情形,越发焦急地敦促李浩淼快押。李浩淼仿佛是非常难过非常 抱歉地在一张牌上押上了一一千元钱。两叠千元的钞票摞在一起,众人的眼睛望着它们,闪闪发亮。几乎所有押了钱的人都有强大的幸福感,觉得今天多么好运,在大街上可以白白地 得钱。陆建设轻声说:我要翻了。有人讥讽说:跛子快翻吧,长痛不如短痛。陆建设轻巧地翻开李浩淼押的那张牌,却是一张黑桃8!黑桃8不是红桃K!陆建设赢了!围观者顿时目 瞪口呆。在这一瞬间,陆建设飞快地将两扎钞票揣进怀里,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就在陆建设打开车门要上车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他。陆建设一看,是他哥哥陆武桥。

 

  10

 

  陆武桥隐蔽在一边,观看陆建设和李浩淼的双簧已经多时了。他吸着烟,不动声色地等 待着最后的结局。他知道在最后的结局没出现之前这两个家伙随时可以找出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护。尽管陆武桥已经经商几年,但像这样亲眼目睹人们对金钱如蝇逐臭,竟然丝毫不怀 疑陆建设与李浩淼是一对"桥子",他依然感到震惊。陆武桥抓住陆建设胸口将他拖离出租 车。陆建设最初一刻的恐慌已经过去。他仇恨地与陆武桥对视着,说:放开我!陆武桥说: 把钱吐出来!放开我!吐不吐?狗杂种,与你相什么干!陆武桥劈面挥过一拳陆建设口喷鲜 血,趁势捂紧胸口的钱跪倒在地上。李浩淼看见陆武桥出现,便觉大事不妙,正好人们也因 陆武桥的出现一阵骚动,放松了对李浩淼的围攻,李浩淼腰一猫,抱头鼠窜。不过李浩淼并没走远,陆建设身上的那一千元钱与他血肉相连。在陆建设坚强地与陆武桥抗衡的时候,李 浩淼又悄悄溜了回来,伺机帮助陆建设。当陆建设好像被打死一般倒了下去,李浩淼便凄惨地大叫起来:打死人了!李浩淼装出义愤填膺的样子,颇含煽动性地向众人呼救:他要打死 他了!他是个人高马大的壮年人,可他是一个瘦弱的残疾人,不能让他这么打残疾人呵!李浩淼说:我还不是输了几个钱吗赌场有输赢嘛,拦住跛子不让他走,我们把钱赚回来就是了 可是输了几个钱就把人家往死里打,还是不是挡里长鸟的男人啊!救命啊!求求大家拉住那大个子!要不就会出人命了!在李浩淼又叫又跳的时候,陆武桥又给陆建设几拳几脚。因为 陆建设死活捂住胸口不放,还诅骂陆武桥说:我日妈日你姐妹!陆建设除了骂骂咧咧并不还手,与李浩淼一呼一应,在陆武桥的拳脚相加下大声惨叫,滚来滚去,弄得到处是鲜血。人 群中有几个年长一些的男人出面了,说:算了算了,别真的打死了,残疾人也是可怜。人们一拉任陆武桥,李浩淼立刻奔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把公文包往地上一扔,说:我这里 头的批件值价百万元,我押在这里,先送跛子送医院抢救,回头一切好说。拜托千万放妥我的包!救人要紧啊!陆建设再一次差点上车溜走。陆武桥这一次先放倒了李浩淼,随后逮住 陆建设,叫道:邋遢!邋遢应声而出,死死抱佐了陆建设的双臂。陆武桥伸手掏了一把,掏出了建设那叠整齐的所谓刚从银行取出的千元钞票。陆武桥抽出上下的两张壹百元,然后顺 手一甩,白花花的纸片纷纷飞扬,人群大哗。陆武桥对众人说:你们怎么能够相信他们呢他们是一对"桥子",扎伙骗钱呢!人们这时才恍然大悟寻找李浩淼。李浩淼却已无影无踪。人们真正愤怒起来,道:把钱交出来!把他打死算了。陆武桥对陆建设说:把钱给他们!陆建 设说:还了钱之后呢?陆武桥说:跟我去派出所!陆建设说:桥老板,我劝你不要赶尽杀绝!陆武桥道:可是我有言在先!好吧,陆建设唉了一声,说:你把钱还去还给那些苕货 们。陆武桥信以为真。他刚一靠近,陆建设飞起一脚直踢他裆部,陆武桥立刻失声叫疼,捂住裆部弯了下去,邋遢赶紧奔过来搀扶自己的老板。陆建设又一次要钻进出租车。人们一拥 而上,围住陆建设,这时陆建设突然拔出了一支手枪。乌黑的枪口所指之处,人们纷纷溃退大几十号人在眨眼间顿作鸟兽散。出租车司机也吓得吱溜一声将车开走。陆武桥已经站了起 来,与邋遢一前一后堵住陆建设。陆武桥吼道:建设!建设!你别发浑!别发浑!陆建设此刻面色铁青,眼睛也红了,他带着哭腔叫道:别过来!你让我走!别过来!陆武桥还是在一 步一步地走过来,道:建设!你是我的亲弟弟呀!我不能让你胡来!建设!放下枪,把钱还给别人,我给你钱去做生意,好不好?买辆车开出租,好不好?陆建设将枪口对准了陆武 桥:别走了!陆建设哭起来:我求你别往前走了!陆建设闭上了眼睛,弯指去扣扳机。大街上下的行人和车辆都停住了,都远远地惊惶地望着这个场面。在这一刻,陆武桥的心也横 了,他想死吧,就死在弟弟的枪口下算了!他想不能让他弟弟以为有枪可以横行世界,他不挺身出来告诉弟弟这个道理指望谁挺身而出!他想死就死,一声枪响倒也痛快,亲弟弟都忍 心向哥哥开枪,活得还有什么人味啊!他想死吧,倒也有趣,突然之间可以什么都不管了。

 

  宜欣坐在地板上翻着一堆旧书。后来她发现书店的人都趴在窗口往下看。,宜欣走过去 一瞧,看见了"标新立异"的老板陆武桥和伙计邋遢。这正是陆武桥闪电般击倒李浩淼又逮住 陆建设的那当口。宜欣想:这可有点意思。看着看着,陆建设忽地就拔出了枪。大家不由自主把身子往后一缩,议论说现在可不得了,好事做不得,一般歹徒都有枪。又议论说这下好 了,又要出个勇斗歹徒的英雄人物了。宜欣拨开人群转身下楼。一楼书店的大门已被关上,人们都挤在窗户边观看,宜欣打开大门就冲了出去。宜欣从陆建设的斜后方冲出来的时候, 陆武桥看见了她。但陆武桥只来得及朝她喊一声:别!宜欣就已经将陆建设的手臂撞向天空。陆建设的这一枪直射蓝天,但枪口里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一线水柱,水校在空中变成了 五彩缤纷的肥皂泡,节日般绽开在大街的上空。在所有人的忡怔之中,陆建设最先清醒,他大骂道:妈个×,骗到老子头上来了!陆建设将手枪狠狠砸到地上,抱着头,跪在地上号啕 大哭。

 

  11

 

  在一个秋色澄净的黄昏,宜欣的生活之船不知不觉地驶入了鄱阳街洞庭里十六号陆武桥 的港湾。

 

  陆武桥像个伤员那样半卧在床头,宜欣坐在与他遥遥相对的沙发上,他们在轻松愉快地 聊天。你的童年,我的童年;你记忆中的希罕事,我记忆中的希罕事;你最喜欢吃什么,我最喜欢吃什么;你最讨厌哪一种人,我最讨厌哪一种人;你看小说吗?我看小说吗;你看电 视连续剧吗?我看电视连续剧吗。在他们的笑声中,海关钟楼的钟声又一次敲响。他们静下来,倾听圆润悠远的"??"的钟声。钟声一落,陆武丽端了一果盆雪梨进来。陆武丽热情洋溢地说:宜欣姐,吃梨吃梨。吃了梨我送你到码头。八点钟了,八点半是最后一班轮渡。 宜欣微笑了一下,拿了一个梨吃。陆武桥说:武丽,你该回家了。等一会我让邋遢送宜欣,打个"",三分钟就到码头。我们给邋遢提供一个做绅士的机会吧。三个人都笑起来。陆武丽退出去了又伸进头来,说:大哥,我让邋遢一刻钟以后上来。一刻钟之后邋遢果然准时上 了楼。陆武桥告诉邋遢:你忙你的去吧,宜欣不坐船了,待会儿自己坐出租车回去。邋遢诺诺退下。陆武桥与宜欣相视一笑。陆武桥问:不坐船可以吗?宜欣说:当然。陆武桥说:很 久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聊天了,我觉得非常好,非常愉快,还想聊。宜欣说:那就聊吧。陆武桥说:你不是为了陪我吧?宜欣说:就是为了陪你又有什么呢?陆武桥哑口无言,但心里很 舒服。只好问:梨怎么样?宜欣说:梨很好。吃吗?陆武桥点头。宜欣挑选了一个梨,对着灯光看看,放下,又挑选了一个梨,对着灯光左瞧右瞧,说:这个肯定又嫩又甜,你相信 吗?陆武桥说,我相信。陆武桥声音很平淡,热浪却一直涌到他的喉咙口。他被宜欣小巧的动作和专心致志的神情还有柔和的嗓音打动了。没有其他女人为他如此这般地挑选过梨,尤 其是一个如此美好雅致的女人。陆武桥埋头吃梨,几大口就吃得只剩一个梨核。宜欣接过梨核时惊讶地扬起了一只眉毛,说:世界上竟还有如此勇猛吃水果的人!在学校,男生和男老 师吃水果都非常斯文,当然,那是有我们女生在的场合。陆武桥说:后半句话补充得好。两人又不由自主相视一笑。陆武桥觉得宜欣非常动人。

 

  十点的钟声在渐渐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地中断了陆武桥和宜欣的谈话。钟声响过,宜欣 捋了捋头发,说:我得走了。陆武桥说:我们刚才正在谈什么呢?还没谈完吧?宜欣说:可是时间到了,我得走了。陆武桥说:时间到哪儿啦?谁给我们规定了时间?对了,我们正在 谈微观世界,谈微观世界里的纳米技术,纳米技术可以把一根头发粗细的纤维拉长到九百米还是九千米?纳米技术,高新科技领域里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很有意思,但谈论它们的同 时我感到自卑,渺小,愚蠢,我觉得自己像他妈一只蛾子在大油锅里扑腾,做什么都是在进行这种扑腾,真是生不如死,你明白吗?宜欣不再说走,她注视着陆武桥,清澈的眼睛里转 动起薄薄的泪光。陆武桥一发而不可收,他说:你可以走了。是的,我知道你这种人。你们有个时间表。你们的人生可以按照时间表准点到达预期的目标。七岁到十二岁,读小学,十 二岁到十七岁,读中学,十七岁到二十一二岁,读大学,大学毕业考硕士,读硕士与人同居或者结婚,然后在同居者或者妻子丈夫的侍候下考博士-我没有与人同居!宜欣插话说:我 没有与人同居也还没有结婚,我自己洗衣服和床单!可是,陆武桥说:可是我们没有时间表。我们抓不住时间这个玩艺!我想念书它搞文化大革命,我想上大学它搞知识青年上山下 乡,我当了光荣的工人阶级它推崇文凭,我去读电视大学挣了文凭它搞改革开放。我结婚之前,姑娘要求我是党员和有大专文凭,结婚之后却要求有钱有权力,当我有了钱的时候老婆 早已经跑了!你知道吗?我多么想抓住这青春还没消尽的岁月,哪一天跑得远远的,和你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穿自己想穿的衣服,逛自己想逛的大街,吃着羊肉串看戏似的观赏一 个疲于奔命的餐厅老板的人生!宜欣的泪水潸然淌下。陆武桥朝宜欣伸出手,宜欣站起来走了过去,陆武桥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陆武桥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他说:宜欣,我不是想伤 害你,懂吗?陆武桥说:我只是为我自己感到遗憾。你看,我尽管有了一点钱,按说可以潇洒一些,但是不行。今天你看见了我弟弟,他竟是这种东西;我还有贫穷的父母,还有失业 的姐姐和不懂事的妹妹,还有离了婚的前妻和女儿,还有邋遢他们十几个靠我生存的农村孩子。我哪儿也不能去,我得为他们一天天地硬着头皮干,我得处理许多恶心的龌龊的事-你 懂吗?宜欣说:我懂。宜欣宁静地注视着陆武桥,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放在了他的手掌里。

 

  宜欣洗漱完毕回到房间。陆武桥说:睡吧。宜欣环顾一周,抱过一床被子,准备睡到沙 发上。陆武桥说:这就不好了。我怎么能让你睡沙发呢?宜欣说:可你没有另外的床。陆武桥说:傻丫头,真是枉读一世书。为什么还要有另外的床呢?宜欣抱着被子后退了几步,一 双眼睛迷雾般望着陆武桥。陆武桥反倒糊涂了。陆武桥说:你?你难道是个缠过小脚的女硕士?宜欣摇头。那么,陆武桥说:思想可以解放,但实际上从没与男人在一个床上睡过?宜 欣仍然摇头。怎么啦?陆武桥问。宜欣垂下了她的头。她矛盾极了。她喜欢陆武桥可陆武桥不在她人生的时间表上。她不想和他关系太深。怎么啦?陆武桥更加迷惑地追问。宜欣在陆 武桥的频频追闷下抬起了头,她告诉他:我不想和你关系太深。陆武桥笑起来,说:深不了。来吧,上床吧。今天我受了伤,这你知道,我想深也深不了。宜欣说:没羞!她捂住 脸,一低头钻进了被子。两人在被子里紧紧拥在一起。宜欣在陆武桥耳边说:我真怕伤害你!陆武桥也在宜欣耳边热切地说;什么话!真的,宜欣说:你记住我今夜的话,我是不愿 意伤害你的!陆武桥说:你伤害不了我。我从来从来没受过如此美好的伤害。你知道吗?我从不愿意与人谈自己的那些事,不愿意倾诉。我从没遇上过能够倾诉的人。我瞧不起喜欢倾 诉的男人。可是今天我对你什么都说了而且还有说不完的话。说吧,说吧-宣欣将陆武桥的头揽人自已的怀中。陆武桥在宜欣的抚摸下再也把持不了自己,他流下了作为男人的第一次 眼泪。陆武桥汹涌澎湃的泪水湿透了宜欣的胸脯,这饱满柔软温润馨香性感的胸脯让陆武桥觉得亲得不得了,他往里拱着钻着,宜欣也感动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 地呜咽了很久很久……

 

  12

 

  因为有了宜欣,在处理刘板眼与陆掌珠闹离婚的问题上,陆武桥考虑得与原来不一样 了。他认为他应该在这件事上投入更多的精力,了解比较全面的情况,尽量不要伤害每个人的感情。他回想起不久前陆掌珠忽然吐露出"我非常爱他"的表情时,他还觉得十分可笑,现在他已经不觉得可笑了。他理解和尊重陆掌珠的个人情感。他希望刘板眼和刘板眼的情人也 能够理解和尊重。陆武桥在处理陆建设的事情之前就与刘板眼接触过一次,刘板眼虽然很客气但对离婚的态度强硬得很。那次陆武桥基本没说什么话,光听刘板眼絮叨陆掌珠和他的陈 谷子烂芝麻家事。事业上比较成功人才又有几分且还没有衰老的男人,离婚理论几乎都是一样的,就像上过党校的干部讲出的理论那么一致。刘板眼的理论是:首先陆掌珠可以肯定是 一个好人,但好人并不一定就是好太太-刘板眼已经不用"老婆"这个名词了。其次陆掌珠多 年来对他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工资全部交给她掌管,使他经常口袋里一分钱没有,这种 屈辱他已经再也受不了,而事实上这种局面再也不可能存在下去。此外陆掌珠多疑,唠叨,习蛮,日渐俗气,动不动跑回娘家或者跑到妇女联合会去哭诉,这些做法已经完全消失了家 庭的温暖和夫妇间的感情。这种婚姻已经名存实亡,还有什么必要维持呢?陆武桥那次没有说什么话。他没有回答刘板眼的提问。这种提问是时代的提问,中国有那么一大拨人的婚姻 遇上问题了,是时代造成的,时代你说怎么办?这不是废话一句?还是现在市面上许多青年和妇女杂志上的那句流行语言比较好,说婚姻好比鞋子,谁的脚穿着不合适只有他自己最清 楚。刘板眼不谈具体的硌脚之痛,拉大旗作虎皮,使陆武桥只想给他一老拳,让他满面开花。当然,陆武桥的出面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刘板眼将下个月不给生活费和离家分居的威 胁作为他个人的权利暂时保留起来了。从表面看,陆掌珠的婚姻进入冷战状态。但实际上刘板眼加强了对陆掌珠的压力。陆掌珠两次拖着傻儿子刘帅找到"标新立异"餐厅,刘帅一个劲 地粘着陆武桥叫大舅。陆掌珠时时刻刻以泪洗面,说:他让我做肉菜,我做了他说太咸,又 换了做鱼,又说太淡,青菜说炒得生了,再炒又说焖黄了,一餐饭搅得全家都吃不好。让你吃不好饭。让你睡不好觉。让你看不到笑脸。让你需要的时候不给。让你不需要的时候强加 于你。看你到头来离不离婚?如果按陆武桥的老办法,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只有下狠招了。陆武桥问陆掌珠:我把他双腿废了怎么样?陆掌珠说:好,我情愿照顾他一辈子。幸亏这时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感谢生活,宜欣出现了。宜欣并没有在陆掌珠的婚姻问题上参与任何意见。宜欣对别人的私人生活丝毫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陆武桥。她听陆武桥说准备去废刘 板眼的时候惊诧得捧腹大笑。她说陆武桥一定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在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宜欣不住地戏称陆武桥为陆大侠哥哥。宜欣示意中将陆家一个十分严峻的决策冲淡成了 玩笑。这一下使陆武桥??葛然心惊,顿时觉出了自己的狭隘和浅薄,他将事情重又考虑了一番。他觉得自己有把握比较好的处理这件事了。在与宜欣短短的两周里,当然是干柴烈 火,如胶似漆的两周,陆武桥的人生起了质的变化。好女人真是男人的人生课堂-陆武桥现 在慢慢体会到了先哲们说过的一些话。

 

  陆武桥在敲丁曼的门的时候表现得非常自信。这是一重铁门又一重纱门再一重木质门的 戒备森严的人家。陆武桥用力扣响铁环,同时朗声叫道:丁曼,丁曼。里头的丁曼说:哎,来了。谁呀?陆武桥说:是我。被叫作丁曼的女人打开房门之后立刻将房门收得窄窄的只露 出一张脸,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陆武桥说:我是陆武桥。想和你谈谈。刘板眼肯定与丁曼讲过陆武桥是谁。所以丁曼一听,说:我不认识你!之后就要关门,但陆武桥早将一只 脚插进了房里。丁曼一用力,陆武桥立刻叫起来:哎呀夹了我的脚。丁曼一松手,陆武桥已经进了房间。丁曼警惕地退出很远,说:你想干什么?陆武桥说:我只想和你谈谈。丁曼 说:出去!我不认识你,我没什么和你谈!客厅里有一架钢琴,钢琴上面摆着一只时髦的像框,里头是刘板眼和丁曼的合影。和许多电影中浪漫的镜头一样,刘板眼着大花沙滩短裤戴 墨镜,丁曼着游泳衣斜偎在刘板眼身边,长发飞扬,他们身后的背景是蓝色的大海。陆武桥出其不意地拿到了这只像框。他端详着。他由身段窈窕的年轻的丁曼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他 姐姐的影子。他心里不太好受。丁曼搬过一只凳子坐在离他挥拳打不到的地方,说:谈吧。陆武桥并没有把像框怎么样,他将它轻轻放回了原处。他说:丁曼,我对你做过调查,我在 来之前就知道你是一个爽朗大方,富有教养的而且工作能力很强的姑娘。陆武桥并没有特意做过调查。陆掌珠告诉过他许多关于丁曼的情况,她说丁曼实际上是卖粉的。武汉市现在称 妓女为"",干这一行叫做"卖粉"。为什么这么叫?不清楚。名称不同,大概这就是新旧社 会的区别吧。陆掌珠还描述过丁曼的长相,说吊眉毛斜眼睛大厚嘴巴全靠浓妆撑着。说这" "为人极刁,毫无廉耻,张口就是脏话。在陆武桥看来,他姐姐似乎说的是另一个女人。眼前的丁曼只化了淡妆,也远远谈不上刁蛮。陆武桥对她已经有了几分把握。陆武桥说:今 天我来谈什么,你肯定以为心里有数。但你错了,我首先希望你我能相互信任。我们都能开诚布公,坦诚相见,之后,把这次谈话忘了,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因为我不愿意伤害任何 人。丁曼在陆武桥说完话之后还瞅了他半晌。然后说:行。丁曼站起来,给陆武桥倒了茶,又打开一盒香烟,递给陆武桥一支,自己夹了一支,移坐到陆武桥茶几这边的沙发上。陆武 桥拿出打火机首先为丁曼点了火。点火时他想如果此时此刻陆掌珠见他如此肯定要气得昏过去。丁曼说:谢谢!丁曼一笑,说:真出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你们那种工人家庭的人个个都 是泼皮呢。我愿意信任你。我信奉简单化的生活原则。陆武桥比丁曼更意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进入现在这些年轻姑娘的世界竟如此容易。陆武桥断定丁曼肯定不了解刘板眼和陆掌珠 的真实情况和二十余年的感情历程。于是,陆武桥便提出了这个问题。丁曼说:对。我不了解。我只对自己的事感兴趣。再说我从不指望从男人嘴里听到他对自己太太的真实评价。陆 武桥问:你急切地需要和刘板眼结婚吗?板眼?丁曼惊讶地问。陆武桥说:哦,那是他的绰号,我们叫他老刘好了。丁曼立刻回答陆武桥的问题,说:不,恰恰相反。陆武桥说:那么 你答应过他如果他现在离婚你将会和他结婚吗?丁曼说:是的。但我也说过以他现在的实力我才会考虑。陆武桥说:如果将来他没钱了呢?丁曼说:将来的事谁说得准?陆武桥说:假 设,我假设老刘患了某种慢性的严重疾病或者瘫痪之类的,你能够服侍他一辈子吗?丁曼像猎犬一般警觉地耸起了身子。她加重语气对陆武桥说:你们别干蠢事!多么聪明的姑娘啊! 陆武桥不由暗自感叹。丁曼接着说:我不能服侍谁一辈子。我的理想和追求是快快乐乐过一生。我珍借生命,我的,你的和他的。我认为生命高于一切!陆武桥说:爱情呢?丁曼眼里 流露出沧桑之感。她说:那是女人的终生之狱。我不谈爱情。他们又点了一支烟,接着说。

 

  13

 

  一周过去了。陆武桥正考虑还要不要给点时间刘板眼适应失恋的痛苦,刘板眼自己找上 了门。在一个浓雾的阴晦的上午,刘板眼瞪着火光闪闪的眼睛,直接闯进了"标新立异"餐厅 三楼陆武桥的总经理办公室。陆武桥在居委会与老太太们合用一张课桌做了好几年总经理, 终于苦尽甜来,最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室内装修刚刚竣工,吊灯铝合金窗户护墙板地毯黑色的大班桌意大利真皮沙发,一切都新得像刚出娘胎。陆武桥有点像喜欢和爱护自 己的眼珠一样喜欢和爱护这间办公室。他要做更大的生意了,他要与海外财团谈项目了,他的总经理办公室正以颇具实力的气派等待着海外财团的客人。可是,刘板眼用沾满灰尘的肮 脏皮鞋踹开了办公室精致的镶着浮雕图案的门。陆武丽在后面紧紧追赶着刘板眼,叫喊道:臭流氓!滚出去!臭流氓!滚出去!陆武桥正在打电话。一见如此情形,连忙挂断电话, 说:嗨,刘板眼,你把我的门踹坏了!刘板眼本来已经进了办公室,听了这话又特意回去踹了两脚。陆武桥这才发现此刻的刘板眼已经不是平常的刘板眼了。陆武桥说:武丽,出去! 带上门谁也不让进来!陆武丽说:大哥,他疯了一样。陆武桥说:知道。你听我的!但陆武丽一出门,刘板眼就抓了只报纸夹朝陆武桥直扑过来。刘板眼在扑过来的时候吼叫道:你妈 个×!你威胁丁曼!陆武桥根本来不及分辩,身上就挨了狠狠一家伙。陆武桥躲闪着,喝道:刘板眼!别胡来!陆武桥话音未落,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报夹都打折了。陆武桥说: 哎,搞真的了?陆武桥不敢相信刘板眼真的失去了理智。刘板眼这类人几乎不可能真的失去理智。刘板眼是哪一类人呢?是武汉男人中外形比较体面内在比较弯弯绕嘴皮子比较能干的 那一类男人。一般来说,武汉男人普遍比较瘦小,但刘板眼之类生得一副好架子,瘦瘦高高,宽肩直背,五官摆得也比较端正。是古典小说中所谓人们一看,此公子骨骼清奇,相貌 不凡的那种形象,但他们实质却没什么不凡之处,都是红尘之中庸庸碌碌之辈。他们的特点是好文不好武。遇事首先要很有逻辑十分周全地分析一通,分析了之后再看如何办理。他们 心细如发,善于察颜观色,任何时候都会三思而后行。这类人的绰号几乎都被取做"板眼"。 所谓板眼板眼,那就意味着有沉得住气的本事,意味着有既要玉不碎又要瓦也全的本事。所以,陆武桥对刘板眼估计不足。刘板眼丢掉半截报夹,顺手又抄起一盆紫砂花盆,里头养的 是仙客来,花朵开得正娇艳。陆武桥着急得不得了,这盆花是宜欣大老远从武昌的青山苗圃里买了抱过来送给他的。陆武桥厉声说:刘板眼,你放下它!刘板眼说:你妈个×!让你威 胁丁曼!刘板眼举着花盆瞄准了陆武桥,像掷铝球一样扔了过来。陆武桥本来在沙发后面躲闪刘板眼,见花盆飞过来,心里痛惜,竟挺直身体伸手去接。仓促间陆武桥没有接住,花盆 直擂他的左肩,人和花盆一块摔在地上,花盆撞上落地台灯的基座,顿时粉身碎骨,花泥委地。陆武桥捂着肩大叫:你个婊子养的刘板眼!你妈的搞邪完了!这叫给脸不要脸,地狱无 门你偏来!好吧,老子今天要让你认清现实!陆武桥虎虎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扭住了刘板眼。要论打架,刘板眼哪儿是陆武桥的对手。陆武桥这种工人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靠打架 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武汉三镇,龟山蛇山,长江汉水,他哪里没战斗过?刘板眼家庭出身不好,先天的底气就不足,孩子关在家里养,还谈什么虎气?所以,两人扭打在一起,不过 四五个回合,刘板眼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在地毯上不再动弹。陆武桥回家洗漱,把刘板眼留在办公室让邋遢照料。邋遢是个乖巧的人,扶起刘板眼,给他洗脸洗伤口,喷"好得快"气 雾剂,贴"创可贴"消炎止血胶布,又给他刷衣服擦皮鞋,还一脸憨厚的笑意。有一句无一句 地说:刘总,不是我说您,跟桥老板打什么架?我们桥老板天天早晚练沙袋。又说:我们乡里有句话,说是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你们再打也是一家人,瞧都是打得皮肉 伤,几天就好,不碍事。我们桥老板这人好也就好在这里,顾家。他家里人家里事包括我们这些人的事,他豁出命也要管。又说:您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休息一下。桥老板刚才下楼吩咐 给您宰了只甲鱼,现正炖着呢。刘板眼最后实在忍受不了邋遢的絮叨,说:滚一边去!

 

  尽管刘板眼呵退了邋遢,但他的确彻底清醒了。刘板眼躺在陆武桥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 闭目养神,他知道在武汉,在这间办公室,自己绝对不是陆武桥的对手。陆武桥要文有文,要武是个亡命之徒,他倒下了还有陆建设那小子,那小子更不善。后面还有陆武丽,也是个 翻脸不认人能喝生人血的小泼妇。陆家果真不是好惹的,刘板眼跳到界外,从阶级分析的观点看问题,他倍感惊悚地认识到:四代赤贫但曾经拥有最高社会地位的工人家庭现在是个炸 药包,真真是不能给点火星子。幸亏陆掌珠还算念旧情。刘板眼想:生存还是死亡啊?亲爱的莎士比亚大师,一个问题提了三四百年不给予回答,让我们在无比悲伤的关键时刻从文学 里找不到人生的答案,却令我们更加悲伤,我们还读文学作品作甚?刘板眼在悲痛中不无遗憾地想:当年要是不读中文系就好了。应该读经济系或者管理系的。像国外那些亿万富翁, 一甩手给你成百万上千万的钱,哪个女人肯不离婚?刘板眼认为还是自己款不够大,钱不够多,离不掉陆掌珠留不住丁曼,怪谁呢?

 

  不到一个小时,陆武桥回到了餐厅,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打过架的样子了。陆武丽安排了 一间小小的雅室,陆武桥请刘板眼吃饭喝酒。开初二人都不说话,单纯地吃喝。酒过三巡,刘板眼开了口,说:你告诉我一件事好不好?我没什么别的要求,我只要求你如实回答我的 一个问题。男子汉说话算话,这,我先喝了这一杯酒。陆武桥说:你说吧。能回答的我回答,不能回答的我没办法,但我陪三杯酒。刘板眼问:你到底找丁曼说了些什么?陆武桥一 听这问题,自己主动连喝两杯白酒。喝了之后说:我不喝三杯是因为我还可以告诉你丁曼说过的一句话。在告诉你之前我劝你不要再谈丁曼这件事,这件事应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刘 板眼淡然一笑,说:你以为问题就彻底解决了?假如我还是要离呢?陆武桥说:你别不清白。你先听我告诉你丁曼的话之后再假设这个那个。陆武桥说:我问丁曼,我说如果老刘的 双腿废了你能够照顾他一辈子吗?丁曼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可不能。我的理想和追求是要快快乐乐过一生。慢着!同样就这个问题我也问了我姐,我姐的回答也毫不犹豫:我能!我心 甘情愿服侍他一辈子,再苦再累也决不后悔。刘板眼傻了。陆武桥说: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水深吧。刘板眼再也没有话。最后,刘板眼用低沉的语调对陆武 桥提了一个希望。他希望陆武桥一定管管陆掌珠,让她今后别再逼他清晨拉屎和每晚睡觉前喝一支外面卖的五花八门的补养液。陆武桥答应了他。郎舅二人又无话,大醉方休。

 

  关于陆掌珠的婚姻问题基本上可能算是兵不血刃地解决了。陆武桥受到了全家的热烈赞 扬。吴桂芬不顾身体有疾,亲自下厨。陆掌珠帮厨,头一天就开始忙碌。她们煨了排骨藕汤,卤了一罐子猪肚子牛肉鸡蛋什么的,烧了时令菜八宝香酥鸭,清蒸了鳊鱼,炒了武汉家 常小菜,如:茼蒿,霉千张之类。时候一到,摆上桌来,足有十好几个菜。在欢声笑语中,陆掌珠提到了宜欣。陆尼古吴桂芬老两口喜得半天合不拢嘴,说咱们工人有志气,这回找了 个女硕士!陆武丽的小脸垮了下来,说:像他妈个妖精!陆掌珠说:哪里像妖精。白白净净甜甜脸,穿着像女排运动员,又精神又朴素大方。陆武丽说:你老土吧?什么朴素!她那都 是美国的名牌服装!上千块钱一套。她是省油的灯?年轻貌美的女硕士找个体老板是什么意思?傍大款呐!陆武桥哈哈大笑。吴桂芬问:有武丽说得这么吓人吗?陆武桥说:老娘啊, 你放心,我马上娶过来给你看。陆武桥再一次哈哈大笑。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终于设法让陆建设束手就范并同意去外地学习开车与修车技术;说服了刘板眼;分清而且交割了与居 委会的产权关系;装修了新的办公室;他顺利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还得到了一个红颜知己宜欣。宜欣有多好他们谁能想象得到啊!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能够激发出连男人 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智慧和爱情,这又有几个人能够亲自体会啊!陆武桥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生活得最有激情最有活力最有目标最有意思的时刻,尽管他的人生已有四十年的历程,然而 他自己触摸得到的一种他喜欢的生活从现在才开始。

 

  14

 

  紧接着的又一场浓雾把秋天真正地带到了城市。在浓雾的笼罩和浸润之中。树叶无声地 变黄,悄悄地飘落,飘落在各种楼房的屋顶或者阳台上。这是个星期天的清晨,宜欣带着秋叶的气息来到了陆武桥的床前。宜欣的额发、眉毛和睫毛挂着细碎的晶亮的雾珠,双颊因凉 风的刺激而呈现出妃色。她把他给她的房门钥匙轻轻塞在他的枕头底下。她看着他看着他,她很想永远记住他的模样。陆武桥突然一惊,醒了。他不相信这是真实的宜欣,梦中的孩子 一般伸手去摸。宜欣握住了他的手。陆武桥一骨碌坐起来,说:宜欣。真的是你?宜欣说:真的是我。宜欣仍然一直看着陆武桥,目光深处的含义使陆武桥蓦然心惊,陆武桥说:你怎 么哪?宜欣说:什么怎么哪?没什么啊。陆武桥把宜欣拉到身边,伸出胳膊揽住了她的后腰。陆武桥说:我们结婚吧。宜欣温柔又调皮地说:我们已经结过了。陆武桥的嘴被宜欣的 手指压佐,宜欣告诉他今天她有一个希望和设想。希望像一般的夫妻那样过一天,设想是早上去买菜,回来做饭做菜收拾房间然后吃饭喝点儿酒-就是夫妻对酌的那种喝酒方式,然后 午休,然后上街逛逛然后晚餐,然后看电视,谁想看哪一个台都可以抢着按钮。然后睡觉,睡它好好一觉,明天清晨-宜欣说:明天清晨我就得走。明天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验要 做。陆武桥非常高兴地认同了宜欣的希望和设想。他们几乎每次都在饭店或餐馆吃饭,都穿戴整齐,正襟危坐。他们俩不约而同都不习惯当代小青年们在公共场合勾肩搭背的恋爱方 式。彻底放松一天,通俗一天,过一过婚后平常夫妻的日子,陆武桥认为这个主意简直好极了。陆武桥忽然明白了宜欣今天这么老早赶到汉口的原因,准是为了早点上街买菜。宜欣 说:对了。

 

  浓雾消散,碧空如洗,阳光明亮又柔和,大街上车极少,有活泼的老人在路边沉醉地跳 他们的老年迪斯科。陆武桥揣着钱包,宜欣提一只竹菜篮,俩人肩靠肩踏着满地梧桐黄叶去菜市场。走了一会儿,宜欣将自己的手插进陆武桥的胳臂弯,说:多好的早晨。陆武桥说: 是啊!陆武桥有十几年没有这么早走在大街上,更不用说身边陪着俏佳人。又走了一会,宜欣自言自语道:在一个金色的秋天的早晨,我们踏着黄叶去买菜。有一群鸽子飞过城市的上 空。陆武桥再次从宜欣湿漉漉的目光深处捕捉到了某种忧伤,这种忧伤与他有关,一旦捕捉到他便有心惊肉跳之感。陆武桥说:今天你怎么哪?宜欣关闭了她的深层目光,看看陆武 桥,说:没什么啊。菜市场的繁荣和热闹使陆武桥宜欣顿时活跃起来。为了不被人挤散,他俩只好紧紧牵着手。任何漂亮的色泽鲜艳的菜摊都会使宜欣停下来,她用手摸摸新鲜的小白 菜或者水凌凌的白萝卜,问人家多少钱一斤,人家报了价之后,宜欣就说,哦,太贵了。走到了卖水产的一溜摊子面前,宜欣逐一观看鱼虾螃蟹之类。卖螃蟹的人一看宜欣二人的架 式,便怂恿她买螃蟹,说:太太你看多好的河蟹呀,这秋天正是蟹黄饱满的季节,买一斤回去,两口子看电视喝点酒,不知有多好。宜欣被人说得笑眯眯的,问:多少钱一斤?人答: 六百六拾块钱一斤。陆武桥说:那就来一斤。宜欣连忙拦住了他,说:吓我呀,六百六!我们吃了这顿就不再吃饭了?陆武桥笑起来,说:偶尔吃一次也没那么严重吧?宜欣说:不买 不买!你这人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宜欣拉开了陆武桥。陆武桥笑着说:太太,你真得这么会当家吗?当然,宜欣非常进入角色地说:当然是真的啰。宜欣认真地选购了一大篮子蔬菜, 约摸有七八个品种,每次买菜时她都要警告卖方:秤要给足啊,我回家要复秤的。当陆武桥替她将这一大篮菜提回家之后,宜欣窘了,红着脸坦白说她只会炒鸡蛋和小白菜。但是-宜 欣说:我非常愿意学,我一定要为你做几样可口的菜。陆武桥及时地表扬了宜欣并鼓励她戴上围裙,从择菜和切菜学起。由于两人的柔情蜜意,诗情画意便从最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腾腾 升起,像电流一样形成了一个磁场,使这对情人超凡脱俗地度过了世俗的吃喝拉撒的很平常的一天。

 

  夜来临了。宜欣先去冲了个澡,回到房间就溜进被子让陆武桥去冲澡。陆武桥回到房间 时,大灯已经熄灭,窗帘严丝合缝,台灯拧到极弱的光线,音响里放着低到若有似无的轻音乐《致爱丽丝》。再看床上,床上没有人。陆武桥正纳闷,一双柔软的胳膊从他身后绕过来 环抱住了他的腰。宜欣在贴紧他,他的腿挨着她的腿,他的背部感觉到了乳房的压力,他知道了她此时此刻的状态:一丝不挂。这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的。他们只是在被子里头脱光衣 服。他们总是关掉所有的灯,没想到过要音乐。如果谁起床干什么,比如倒水喝拿烟抽取毛巾,谁都要穿上衣服。他们之间并没有隔膜和羞涩,只是好像习惯这样。好像是从小受着封 建传统教育长大的又多年来相敬如宾的一对老夫老妻。宜欣从背后的示意是轻微的,但是陆武桥懂了,他开始脱掉自己的衣服。他乐意接受宜欣所有关于白天和夜晚的希望和设想。其 实他也知道,他们终有--天会彻底地坦然相对,彻底地与对方在一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是他没料到这朵原始的天然的野性之花,会开放在今天这个晚上。在陆武桥也一丝不挂之 后,他握住缠绕在腰间的手把宜欣轻轻牵引到了自己面前。宜欣微微低头,让短发遮着半边天。陆武桥撩开了宜欣的头发,悄声说:要彻底就完全的彻底。好吗?宜欣点了点头,鱼一 般滑进了陆武桥的怀里。这是一个自由之夜。陆武桥和宜欣之间达到了高度的默契与和谐。他们差不多没有说话,除了情不自禁的几声呻唤。他们谁对谁都可以任意动作,互相顺从互 相屈就。他们用身体进行了远胜过语言的表白和交流。并且情意愈来愈浓密,以致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黑夜到黎明。当曙色透过窗帘的时候,俩人才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15

 

  陆武桥只睡了一会儿,就被宜欣的抚摸弄醒了。宜欣不住地抚摸着陆武桥的额头和头 发。陆武桥刚说了一句:再睡一会儿吧。他突然发现宜欣已经穿戴齐整,坐在床沿上,而且宜欣眼眸深处的那重目光再次打开,专注地望着他。某种时刻到了!陆武桥的脑袋被这个预 感击中。他一时一刻无法知道它们是什么,但他已经感应到了它的发射出的格外寒冷的凉气。陆武桥甚至觉得自己无法阻拦无力抗拒它们。它们是什么?陆武桥说说出来吧。宜欣 说:你得首先答应我躺着别动。陆武桥说我答应。他的心被提得悬悬的十分难受。现在是早晨六时过五分,我说十分钟的话,说完了我就走。你躺着别动,再睡一觉,再醒了就好了。 宜欣说:答应我。陆武桥至此已猜到几分:分手的时刻到了。可是为什么?他说:我答应。宜欣的眼睛转向空无一物的墙面。她舒缓地沉静地开始叙述,可以想象她是暗自练过了无数 遍才获得了这种舒缓沉静的语气的。宜欣说:我要走了。我不再来了。我将嫁给一个加拿大的男人。他和我是同行。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科学工作者。我无法对你解释清楚这一切。但我 心里始终明白一个问题,这就是我是不可能同你生活在一起的,这与爱情没关系。陆武桥瞅着宜欣的嘴唇,好像漫游在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这地方河流不像河流,山川不像山川, 树从天上往下生长。宜欣说:我们在方才的一个白天和夜晚已经过完了我俩的一生。那就是我俩今后的日子。再好也好不过它们了。可我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过,我会很快厌倦的,你也 会很快习以为常的。我们绝对不可能夜夜都如这夜甜蜜和美好。陆武桥看见宜欣从这个陌生古怪的地方走出来,像一个手执教鞭的讲解员,为他讲解一道关于生命奥秘的方程式。宜欣 说,我想这样安排自己的一生:在环境舒适的异国他乡,有一个终身都视我为谜的外国丈夫,同样,我也不会努力去了解他,我们至死都保持着对彼此的神秘感。但他能为我提供良 好的生存条件,不为吃穿发愁;我们都不想要孩子,这世界上的人口已经太多!我们都醉心于自己的专业工作。我要争取完成三到四个科研上的尖端项目,为人类造福。我要一天24 小时在实验室工作。当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我就外出旅行一段时间,去世界上每一个有趣的地方。就这,我的要求并不高。我马上就要毕业。毕业后去加拿大,一切就会按部就班地开 始。宜欣说:明白了吗?所以我要走了。我不再来了。我明天和马斯举行订婚仪式。但是,你我心里都明白,你是我水远的爱人,永远的中国和永远的故乡。听到这里,陆武桥如梦初 醒,但身心却是如泥委地,一点劲都使不上来,只有泪水慢慢溢出眼眶。宜欣说完,立起身来,静静地站着。江汉关钟声奏响六点一刻。秋风阵阵,落叶在马路两侧不由自主地滚动发 出轻微感伤的簌簌声。陆武桥很想说点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来。他成了一具流泪的木乃伊。直欣突然俯下身来,吻了一吻陆武桥的泪水,然后迅疾地转身离开了房间。她将房门轻 轻带上。咔嗒,这是门锁的声音。之后是她下楼的脚步声。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邋遢是第一个发现情况有异的人,因为陆武桥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星期一上午里里外外巡 视餐厅。到下午的时候陆武丽开始十分钟打一次陆武桥的Call机,但一直Call到夜里十一点,就是得不到陆武桥的回话。陆武丽便判断陆武桥肯定在宜欣那里,而他的Cal l机也一定落到了宜欣手中。第二天一早,陆武丽就冒冒失失,骂骂咧咧地从汉口跑到武昌的大学区域,她在好几所大学之间转来转去才发现她根本说不准宜欣的学校名称和所学的专 业。晚上陆武丽不敢回家,怕父母知道了急坏,就找个借口住到了姐姐陆掌珠家。姐妹俩一晚上不住气地打电话询问陆武桥的三朋四友,同时也不住气地Call陆武桥,最后还是没 结果,陆武丽哭了起来。第三天刘板眼带着陆掌珠和陆武丽来到洞庭里十六号,关键时刻还是男人比较冷静。刘板眼认为有必要首先找邻居们了解一下陆武桥的来踪去影。洞庭里十六 号的李老师说他倒有一个推测。但他说他只能对刘板眼一个人谈。陆武丽被强行劝出李老师的房间,她对着李家唾了一口,说:呸!陆掌珠看见尤汉荣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便责备陆武 丽说:你别这样好不好?陆武丽故意大声说:你不觉得他这么做蛮丑么?他为什么要找刘板眼单独谈?总没好话!他以为刘板眼会和他是一路的,都与我大哥有仇。其实他儿子被送去 劳教又不仅仅是和二哥扎伙诈骗钱那件事。李浩淼阴险狡猾,干的坏事多了,这条街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尤汉荣没理睬陆武丽,待她说完,便说:你这丫头啊!精明不到点子上,现 在是找你大哥最要紧嘛。我去看看他们在怎么推测。李老师的推测从动机来说的确不无对陆武桥的怨气,而且推测本身的确也比较恶毒。他说他认为陆武桥没有出走就在楼上他的房间 里,并且还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认为现在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到处有春药卖,到处流传着淫秽录相带,那么,陆武桥和那女人会不会贪欢多用了虎狼药,在床上精疲力竭了?刘 板眼不无揶揄地说:李老师你真是知识分子富于想象!李老师这才说了一句有用的话,他说:我想象什么!我与他楼上楼下一板之隔,星期天整整一夜,他们折腾得地覆天翻,吵得 人睡不着哇!尤汉荣恰好这时闯进来听见,说:老不要脸的胡说些什么!我就是一夜睡到大天光,早起看见那女的正走出里弄,一般武桥不是在她前面替她买早点去了就是在后头锁 门。他总是要送她的。刘板眼出来与陆家姐妹商量了一下以上大家提供的情况,他提出有一点值得重视,那就是应该先进陆武桥的房间看看。陆武丽坚决不同意,她说这里有条铁的规 矩,不经陆武桥本人许可,谁也不能擅自打开他的房间。但陆掌珠说顾不得这些了,她还是比较看重她丈夫的意见。刘板眼提醒陆武丽说如果再找不到人就只好到派出所报案,报了案 派出所第一件事就会撬开房门寻找线索,与其让别人撬门倒不如自家人设法先开门。于是,陆武丽让邋遢在街上请了个锁匠,大家一块儿上楼,不到一分钟,门便打开了。陆武桥一个 人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已经气息奄奄,不省人事。

 

  16

 

  陆武桥住院了。不过他恢复得比较快,一周之后就出了院。无论是医生还是朋友还是家 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律回答:不清楚。喝了一点酒就睡过去了。这样,也没人再问他。陆武桥明显的变化是眼眶在日渐凹陷下去,这是消瘦的原故。但是他会朋友,打电话,在餐 厅迎来送往,做国内国外凡捞得上手的生意,一切照旧。

 

  只有陆武丽深切地感觉到她大哥的心不在身上了。她痛恨宜欣到了极点,常常暗地里诅 咒她。但她也庆幸宜欣的突然离去,她希望她可以陪伴她大哥一直到老。

 

  转眼又逢大礼拜,陆武桥又准备请朋友来家里放松放松了。吃喝玩乐的方式没什么两 样,朋友却又是另外几个,这次是潘兆龙、黄耀华和吴文宏,也都是工商税务等政府职能部门的工作人员。上午九点半,陆武桥穿了一身新全毛西装,去弄堂口迎接朋友。李老师坐在 大门一侧晒太阳看书。李老师瞧着陆武桥西装袖子上的商标,见商标是一条小鳄鱼,便搭讪:哟,名牌咧。陆武桥扔了一支香烟过去,说:卵子!卵子-李老师立刻在膝盖头摊开笔 记本写道:武汉市民间流行的时髦用语;与""的意思相近,但比""更有个性色彩也更为 生动。可以说是当代年轻市民的含着自嘲意味的否定专用词,相当于英语中的:“No”。 

 

  

 

 

 

 

 

 

 

 

 

 

 

让梦穿越你的心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有一个藏族姑娘,倚着低 矮的门框纺羊毛。她握着一种从来没有名称的自制的木头 器具的手柄,不停地转动,杂乱的羊毛便被简单地绞成了粗细不均的羊毛线。

 

  第一天,我看见了她,她在纺羊毛。她身后是蓝汪汪 的巨大的天空。远处有山,山是光秃秃的,牦中在山坡上 缓缓移动。门前的土堆上是一只晒太阳的懒狗。第二天,她在纺羊毛。四周和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第三天,她在 纺羊毛。一切依旧,时光在这儿百年如一日。

  第四天,我走近姑娘。姑娘撩起沉重的眼帘望望我。羞涩地笑笑。我接过那油亮油亮的手柄,姑娘便教我纺羊毛我纺了很长时间,直到胳膊实在酸胀得动弹不了。可我抬头一看,太阳还在那儿,一动没动,我的心中悄悄泛起了无边的苍凉。

  我和姑娘用手势对话。她让我参观了她十二年来纺织的所有羊毛制品。在这些背包、毡子、挂毯、坐垫和披肩中,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条披肩。这条披肩上用五颜六色织着西藏佛教中的某个故事,一个威武的神戴着狰狞的面具不知踩在什么敌人的身上。

  姑娘最初有些为难。她为织成这条披肩花了整整两年的功夫。如果要卖的话,她的价钱将很高,她要二十块钱。

  我掏出了口袋里仅有的一张百元大票,买下了这条世上绝无仅有的在四千米的高原上用两年青春织就的具有护身符含义的披肩。姑娘永远在这高原上,而我将带着她纺织的披肩去很多很多地方。

  结果大家都嘲笑我。兰叶说:你真敢在外面用? 我说:当然。

  李晓非和吴双自然认为我有些疯疯癫癫。牟林森到底是搞美术的,对披肩倒能接受,却对我花掉一百元钱表示不以为然。他揉了揉我的头顶,说:我就烦小姑娘装贵夫人模样,居高临下,慷慨解囊,你呀还不够那个份呢。

  牟林森又给了我一张百元钞票,规定我只能买吃食不能再买装饰物。

  我的分辨屡次被他们打断。我也说不出在高原上面对那姑娘时的内心感受。我只得跟他们发急,嚷道:“我喜欢我喜欢你们少管闲事好不好!

  从此,我就顽强地使用这条披肩。兰叶经常冲我吃吃傻笑。她知道什么呀!

  下午,我从昏沉的午睡中挣扎着坐起来,揉半天眼睛, 然后轻轻摇摆着低烧之中欲醉欲仙的身体,靠在窗前远眺 晶莹的蓝天和布达拉宫。我裹着我那条有争议的披肩,从披肩里探出一张苍白的瘦脸,瘦脸的颧骨那儿是一抹不正 常的红晕,嘴唇发紫,耳垂上戴着从帧廓街买来的藏式银 饰,银饰上镶满了蓝绿蓝绿的松耳石。我像个女巫,每天 下午定时出现在同一窗口,用呆呆的凝望打发青春的岁月。

  我不再喜欢饭店里的工作,穿件不属于自己的旗袍, 站在餐厅门口对每一个打饱隔的人微笑。有些人是些什么人,哪里配接受一个纯洁女孩的微笑!我说我喜欢艺术,喜欢画画,凡听到的人都觉得十分可笑。父母已与我如隔鸿沟。他们连我跟几个朋友一起出去走走都不同意都不理解。他们可真是老了。我没有仗可打,我没有知青可当,我没有大学可读,我没有工作可做,我陷落在我的苍白的历史阶段之中。

  我住的饭店紧挨着一个体育场。每天下午三点钟有一个马术队来训练。他们来了之后我就看他们。我天天看。在窗口,一动不动。以致于他们也习惯了我。有个骑黄褐色马的小伙子骑术非常棒,当他策马从远处本来时,他总是要看我几眼。我喜欢看小伙子们骑马,我羡慕他们。在羡慕的情绪中我心里头常常泛起那莫名的无边的苍凉。

  我在等他们。牟林森去了阿里,吴双去了藏北的那曲李晓非和兰叶仍然留在日喀则,而我在拉萨。独自在拉萨。

  进藏前大家说好了一块儿行动的,结果大家一块儿走到日喀则就分裂了。三个男人,谁都认为自己选中的地方值得去,喝啤酒喝得面红耳赤,你他妈我他妈地向别人表现自己的个性,谁都不买谁的帐。

  我说:去哪儿不都一样吗?

  三个男人根本不睬我,兰叶则像个知识分子那样沉稳地一字一板地对我说:那可太不一样了。

  我说:是吗?

  接着我咯咯地冷笑。笑得兰叶的脸发涨起来。

  兰叶是个安徽小女子,本来在地方剧团唱黄梅戏,有一日遇上到安徽漫游的吴双,便跟着吴双进京闯世界了。兰叶水蛇腰,狐狸脸,天生一幅俏模样。她是挽着吴双的胳臂进藏的,现在却已经投入了李晓非的怀抱。而李晓非是我的男朋友,以前几乎夜夜都泡在我工作的那家饭店里。可没料到他一见到兰叶眼睛就再也移不开。

  李晓非公然说:如此美貌的女子,我为什么不能享受呢?

  李晓非在舞厅的音乐声中霸气十足地朝兰叶伸出了手,兰叶迟疑了片刻,毅然离开吴双,飘然奔向李晓非。一曲终了,李晓非与兰叶勾肩搭臂偎在一块。兰叶到吴双身边取她的小包,吴双—直幽幽地盯着她,兰叶笑笑对吴双说:对不起。

  吴双只是点了点头。

  我在这一刻里悲愤之极。不等李晓非对我说什么,我 就决定要抢先抛弃他。我走到牟林森面前,牟林森拍拍他 的膝盖头,我便顺从地坐在了上面。我知道牟林森喜欢我。但我更知道他喜欢过很多女孩,没有人能长久地占居他的 心。他是个现代派画家,他以名家自居做出种种的名人派 头,经常给女孩子们苦头吃。我在很长时间里坚持着与他 的距离,可在这个我记不清日期的某一天的某一刻里,突然地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坐在牟林森的膝上,他望着我,默契地揽我入怀。吴双喝了一声彩,击案叫道:好!

  李晓非有些愣愣的,他被我立竿见影的报复弄愣了,也许他并没有打算与兰叶建立长久的关系,兰叶在一旁捅了捅李晓非的腋窝,想逗他笑。我抱住牟林森的肩,让热泪流进了他的后背。咱们这算什么事呀?我们所有的电影里连一个男女接吻的镜头都没有,现在才过去十四年,我们这代人一下子跨越了整个社会主义社会,完全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玩世不恭的青年一样了。人与人的关系如此随便和赤裸裸,真没多大意思。但我只能这么做。我才不能让李晓非生生地欺负人。

  我病了。我认为我之所以生病是因为我亵渎了神灵,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说法。

  初到西藏,牟林森的一个朋友带我们去看天葬,在墨竹工卡的结布岗天葬台,当第一只显然是领袖的兀鹰拍打着翅膀降落到地面,大摇大摆地一口啄食了大块尸肉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并说:恶心!兀鹰应声扭头,死死盯视着我,它那高贵而冰冷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栗。从这一刻起,细细的寒颤就已经从我心里头升起,我不敢再出声。

  上百只鹰鹫扑落到地面,大吃尸体的内脏和肌肉。不一会儿,石板上只剩下骨头了。天葬师将骨头砸碎,用糍耙和着碎骨捏成团,用团子蘸干净地上的血水,然后让鹰鹫们一团一团地吃,吃得地上一星半点的碎屑都不剩。吃完之后,鹰鹫拍打着它们硕大的翅膀,盘旋升空,一直飞向那蓝如火焰的苍穹。天葬师和死者家属都很高兴,因为今天鹰来得多,吃得干净。一具尸体果然在这短短的功夫里消失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悠然升上了天空。地面上除了头骨之外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有香香的桑在天葬台缭绕。桑是一种烟的名称,用柏树枝松叶架成一个香堆,点燃之后压上糌耙,这叫烧桑。在香香的桑的薄烟里,天葬师拿走了头骨。他将用头骨当做砖,为天葬台垒一堵墙,好让人靠着休息。一切是这么自然和坦荡,使我对自己最初的尖叫感到羞愧。有时候,相信什么是一刹那的觉悟。我相信了天葬是人的生死轮回的一个环节。无数的人在出生,无数的人在死去,无数的人在重复前人的故事,谁也不会逃脱这个循环。从这个角度看待人生,不是一个一个地轮回又是什么?那么那些鹰鹫当然是神鹰了。若不是天庭的使者,它们怎么会如此准确地来到天葬台呢?

  我在尖叫的当天夜里开始发烧并且夜夜盗汗。在盗汗之后我总会被自己冰凉的睡衣凉醒。在初醒的蒙胧时刻里,我准能闻到桑奇特的香味,于是我明白了我的病因。

  我建议我们买条哈达去大昭寺拜拜佛,大家都乐。牟林森朝我发脾气,让我一天三次口服抗菌素。我服了两天抗菌素之后反而高烧咳嗽起来。

  怎么说才能够让思维受到经验限制的人们相信目前还不能被证实的某些存在呢?如果现在人类还没有发明电,如果这时候我指着天空的闪电说其实它可以被当作电灯为我们照明,我想我的话肯定不被人相信。

  牟林森说:得了,你知道什么呀!

  我躺在医院并不洁白的病床上发着高烧,咳嗽得像只罗锅。医生说在高寒缺氧的西藏,高烧咳嗽是个可怕的病。吴双说:那怎么办呢?

  牟林森说:多留点钱。

  吴双说:不留人照顾吗?

  牟林森看都没看我,说:一个女人一辈子要发烧和咳嗽许多次,可西藏在地球上只有一个,并且正在时时刻刻地消失掉原始的古朴和神秘。

  我说:牟林森,康珠在世界上也只有一个。

  牟林森,我这情热中的新男友笑了。他用调侃的语气没心没肺地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闭上了眼睛。

  吴双说:康珠,你别介意,他这人喜欢开玩笑。你是 开玩笑,对吧牟林森?

  牟林森说:开什么玩笑。

  牟林森说:我们他妈还是不是男人?

  吴双体格瘦削,脸呈菜色又刚刚被兰叶抛弃,正是对自己男子汉气魄信心不足的时候,他脚一跺,说:好吧,我走了。

  吴双要去那曲,据说那曲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吴双指望在那儿遇上一场大漠的飓风和冰雹。指望离太阳更近好让紫外线晒黑他苍白的脸。

  吴双曾经是校园诗人.尽管当前诗已死去,但他心中多少还残留着对女性的温爱。他临走摸了摸我滚烫的额,说:真对不起!

  我说:没事。

  牟林森的手被我挡开了,对他我也说:没事。

  后来正是没事。即使有事又如何? 阿里和那曲都是那么的遥远和偏僻。而李晓非和兰叶在日喀则完全陷入热恋之中,他们肯定忘掉了世界上的——切。

  我独自—人在拉萨。我什么也不用干,终日闲逛,除了低烧使我昏昏沉沉之外,我生活得挺好,一点也不想念什么人。

  我独自在拉萨。虽然像我这样的女孩子—诉说痛苦就会惹人笑话,但只有我知道我们有痛苦. 我们经历平淡,吃喝不愁但真的我们有痛苦。在拉萨的日子是我开始有想法的人生时刻,我想我该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了。

  每天早上我迎着阳光到拉萨河边散步。八月份的拉萨是夏季,但一早—晚还是凉意如水。我裹着我独特的披肩,散发着浓烈的羊膻味,在拉萨河边走走停停,汉人都疑惑地看我一眼。拉萨河的河床像草原一样宽阔,可以将人的心看得静静的平平的。

  中午我午睡。下午看马术队训练。黄昏后我从饭店里悠出来,去帕廓街。晚上的帕廓街商人和游客都稀少了许多,大昭寺这才恢复了它作为古老的朝佛中心的模样。我恍恍惚忽,举止迟钝地漫步街头,遇上玛尼堆就垒上一颗石头子,遇上转经就逐个地转上一遭,遇上放生羊就喂它一些糍粑。我在为自己的病体祈求神灵,也在为自己愚钝的头脑祈求神灵。

  我常常累得走不动路。走不动了我就坐在广场上看满街乱跑的藏狗。看—种婷婷玉立的叫做“章大人”的花。看大昭寺门前被等身长头的人们磨成了镜面的大青石。大青石叫我感动。难道信佛的人来此叩等身长头的人都是不曾接受现代文明的人吗?不是,人们信什么做什么都是有他的道理的。我渐渐在懂事。我决不会傻兮兮笑这个笑那个了。

  我还喜欢看唐嘎。庸嘎类似我们汉族的丝织画。我们的丝织小品多出自苏杭,因此也典雅清淡,湖光山色小桥流水。唐嘎的主题内容是宗教,艳丽夺目的色彩,繁复茂密的花纹将金色的光芒和五彩的云霞环绕在佛像四周。每一尊佛像都是慈祥无比的,就像好心的老奶奶。商贩们将唐嘎挂满了大昭寺的围墙。使每一个行人和游客老远老远就能看到灿烂的佛的笑容。我坐在广场花坛的边沿上长久地注视佛的笑容,温和宽容之感就会流水一般从我身心淌过。

  我还喜欢看穿着沉重青色藏袍的老年妇女当街小便。她们蹲得像一种舞蹈姿式,宽大的袍子体面地遮住了一切,只是有一线水流从她们的袍子底下蚓行出来,她们并不躲闪大街上人们的目光,她们与你对视的时候,你会发现她们的眼神无所谓和安详得像白痴或者天使。这是主公翁的姿态和眼神,城市是你们认定的,那是你们的事,在她们城市仍然是高山草原大牧场。多棒!

  我百看不厌的还有威风凛凛的康巴汉。西藏有句老话,说是“安多的马,康巴的汉”。西藏康巴地区的男子在西藏是非常著名的。他们是男性之中的优良品种。他们个高,肩宽,腰瘦,腿长,胸膛挺直,头颅昂扬,他们的面部轮廓如刀砍斧削,肤色黧黑并且闪耀着丝绸般的光泽。康巴汉的服饰格外漂亮,他们藏袍绣锦,藏靴齐膝,高高的毛边藏帽上甩动着一缕红缨,一柄镶宝石的藏刀斜挎腰间,他们的步伐总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有一天,一个进藏旅游的汉族姑娘和我坐在一块儿休息,她看着康巴汉激动地说:我爱他们!我真想嫁给他们,你呢?

  我开怀大笑。我回答她说:我拿不准,因为据说他们从不洗脚。

  在我长大的二十多年里,老是被人教导着。父母、老师和电视电影一直喋喋不休地告诉你说这是丑的那是美的,这是甜的那是苦的,这是对的那是错的,这是真的那是假的。可在我遇到的实际问题中,许多标准并不准确。我厌烦了别人对我说些什么。我只想自己亲眼看。我将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睁大我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上我能看到的一切。通过看到的一切我想我就会拿准我该怎么去做。幸福和不幸都是我自找的,从此我将不再怨天尤人。

  敲门声。

  我转过脸,看着房门。在低烧的昏沉中我拿不准是否我的房门被敲响。我在拉萨没有一个熟人。我的伙伴们都呆在他们向往的地方。我的房门十天来无人敲响。

  敲门声又响起,是我的门。

  我站在窗边没动,说:请进。

  骑手加木措就这样走进了我在拉萨的一段生活。

  加木措就是马术队那个骑黄褐色马的小伙子。我们已经有十天的默然对视的经历。

  加木措显然有康巴汉的血统,但他穿的是汉族的运动衫。他手里拎根马鞭,热气腾腾,汗水津津地站在我的门口说:你好! 我叫加木措。

  我说:你好! 我叫康珠。

  加木措笑了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我等着他说话。我没有离开我倚靠的窗台。我头重脚轻,体内在细细地寒颤。我紧了紧披肩,眼皮发涩地望着加木措。

  加木措犹豫了一下,行了个藏式的弯腰礼说:对不起打扰了。扎西得勒!

  “扎西得勒”是祝福与问候的意思。

  加木措说完就要给我带上房门。

  我说:加木措,有什么事请说好吗?

  加木措说:没什么正经事。加木措的一口汉语非常流利。

  他说:你看上去好像身体不适,高原反应吗?

  我说:恐怕不是高原反应。

  加木措说:生病了?你一个人吗?没人照顾你? 我送你上医院去!

  加木措说着就要行动,我赶紧告诉他不用上医院,我有药。这病医院治不好,我想这是亵续了神灵的缘故。

  你真这么想?加木措惊喜地反复问我:你真这么想?你也信佛?

  我说:我现在还没信佛,但我真这么想。

  加木措说:那你的病就好治了。

  我说:怎么治?

  加木措说:祈求神佛嘛。

  我笑起来。

  加木措说:要真心诚意地祈求。佛会照料你的。明天我带你去拜佛。

  我说:好吧。我说:加木措,现在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加木措说:我可以说给你听,但说给你听的条件是不让你做。

  我说:为什么?

  加木措说:因为你在生病。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心头—热。我顿时想起了离我而去的牟林森们。我的泪无法制止地就流下了脸颊。原来加木措在和他的队友们打赌。他们说如果加木措能到饭店来带我到训练场,加木措就赢了,反之,他们就赢了。赌注是啤酒。这是典型的男孩子的闹剧。冲着加木措对我的关心,我很愿意给加木措这个面子,但加木措不让我到那烈日炎炎的训练场去。他十分严肃认真地指出一个人应该说话算话,我既答应他不去就应该不去。

  加木措说:你保证?

  我说:好,我保证。

  我没想到马术队的年轻人会如此看重他们的胜利。他们冲着加木措欢呼,吹口哨。加木措输给每个人的啤酒不是我以为的一瓶两瓶,而是每人一箱。加木措一箱一箱扛来啤酒送给他的队友,他的队友冲着他砰砰地打开啤酒,仰着脖子牛饮,有几个顽皮的骑手还朝我扬了扬酒瓶以示致意。

  我乐了。我为加木措忿忿不平。我想我有什么必要在这种关键时刻信守那可笑的诺言呢。我离开了窗口。我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涂了口红,振作振作了精神,然后—溜烟下了楼。

  我突然出现在训练场。一匹枣红马仰脖嘶鸣,骑手们却都哑了。他们疑惑地看着我,停止了喝酒。我对他们弯了弯腰,说:扎西得勒。

  他们慌忙还礼,有的说“扎西得勒", 有的说“你好", 一片混乱。

  我穿过他们中间走近加木措。加木措惊喜又自豪地迎接着我,我仰起脸对加木措说:能教我骑马吗?

  加木措大吼一声:哈!

  加木措一下子举起我,将我放在他的黄褐色马背上。他挽着缰绳,胳膊一挥说:拿酒来!

  训练场上顿时又沸腾起来。骑手们输得喜笑颜开。一箱箱啤酒搬来了,垒在加木措身边,几乎每个骑手都要羡慕地给加木措一拳。啤酒赢来之后,加木措说:来呀,我请大家喝酒!

  骑手们说:康珠呢?

  我说:我当然也请你们喝酒。

  骑手们嚷道:好哇,好哇!

  加木措将我从马上扶下来。加木措一瓶一瓶地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子,我一瓶一瓶地向骑手们逐一敬酒。他们都是藏族人,个个都是酒中豪杰。他们喝罢之后立刻反过来敬我的酒。他们擎酒瓶至眉际.唱起了敬酒歌。我一刻不喝,他们就一刻不停地唱。人家举着酒瓶在你面前不住气地唱歌,这是多么利害的一招。我只得豁了出去,敞开酒量喝起来。骑手们跳起了“锅庄”,边跳边唱边喝,我也深受感染,挥胳膊踢腿地加入其中。以前我喜欢跳迪斯科也跳贴面舞,讨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交谊舞,现在我发现了能使我热爱和陶醉的舞蹈:锅庄。为了高兴,为了友情,我们蹦蹦跳跳,我们不用灯光,场地,服饰和音响,我们有天然的节奏和天然的歌喉,对于汉族人来说,跳舞似乎总是一件令人害臊的带表演性质的事情。在这里,跳舞不是一件事情,跳舞就是高兴。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低烧加酒精使我舞步踉跄,加木措一直紧紧地围绕着我,生怕我出什么意外。

  我什么意外也没出。

  最后,加木措怀着胜利者的豪情教我骑马。我有生以来没骑过真正的马。看人家骑马是那么神气那么自如,心中一直存着向往。及至我真正骑上马去,才发现马鞍并不舒服,尽管上面垫有皮子还是非常硌人,脚磴也是很不容易习惯的,马一开步,我的丝袜就被铜制的脚磴磨了个窟窿,而马背比我想象得宽厚得多,我的两条腿必须分得开开的,根本使不上劲来夹住马背。马儿向前小跑了几步,骑手们的喝彩还没有停止,我已经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来。

  骑手加木措就是这样走进了我在拉萨的一段生活。果然不出我所料,加木措是个康巴汉。

  加木措说:我得帮你治病。

  加木措拎着五瓶酥油,把我带到大昭寺,让我往所有我伸臂能及的长明灯里添一小勺酥油。

  我说:开玩笑吧? 大昭寺的长明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呢。

  加木措有点不高兴,说:怎么是开玩笑呢?

  我说:怎么啦?

  加木措说:你知道自己亵渎了神灵,光说说有什么用,应该用行动来表示自己的悔意。

  我想想也是。

  于是我答应了加木措,老老实实地逐一地为大昭寺的长明灯添加了酥油。

  加完酥油,我想我地方坐一会儿,歇歇脚,加木措却说应该给大佛许个愿了再歇。

  我被带到那尊最大的佛像面前跪下。我不知道愿是怎么个许法,加木措让我跟着他说。

  加木措耳语般地呐呐地说:我叫康珠。

  我学道:我叫康珠。

  我是汉人。

  我是汉人。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原谅,消除对我的惩罚。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在加木措严肃的表情下我还足重复道: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原谅,消除对我的惩罚。

  加木措继续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落山之际到明大日出之时在大昭寺门前口诵六字真经叩一夜等身长头。

  我简直目瞪口呆。

  等身长头在我们汉族人看来完全是做俯卧撑,全身趴下去,叩个头,站起来,再全身趴下去,叩个头,如此周而复始,口中还须念念有词。这般劳累筋骨的叩头礼,做 —个两个五个十个倒也罢了,怎么能够连续不停地做一夜呢。

  我说:加木措!

  加木措一脸悯然:又怎么了?快跟着我说把愿许完。

  我说:加木措!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许一夜的等身长头,这不成!

  加木措说:那么两夜?

  我恼了,叫道:加木措!

  加木措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叩一夜等身长头是必须的,我阿爸有次肚子疼,我为他叩了三天三夜的等身长头。只要诚心诚意,叩一夜头算什么? 你看那些藏民们,他们为了在秋秀到达印度听达赖喇嘛讲经,现在就开始一步一叩地往印度方向去了。难道光是口头上说说好听的话就成吗? 难道一个人不需要用最虔诚的举动来使自己进入佛的境界,好让佛的意旨降临吗?

  加木措说到最后使用了藏语,用藏语流畅地表达了他的激动之后又意识到我并不懂他的语言,便又结结巴巴译成汉语,似乎有些辞不达意。

  我只好说:好吧。

  我趴在蒲团上,小声对大佛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落山之际到明天日出之时在大昭寺门前口诵六字真经叩一夜等身长头。

  又大又圆又亮又冷的月亮升起来了,狗群在月色中狂热地乱蹿,这是拉萨的夜。

  夏日里拉萨的夜也很冷很冷。我偎在大昭寺的门廊里,穿着加木措的羊皮大衣,劈头盖脸地包扎着羊毛披肩,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这是骑手加木措。这是英武的康巴汉子加木措。这足真诚无比的朋友加木措。他从容不迫地叩着等身长头,喃哺念着腌嘛咱叭咪吟六字真言。他就在我面前,但他已看不见我。我无法捕捉到他盲人一般的眼睛,只能瞅着他深色颧骨上一闪一闪的釉光。大昭寺的红色寺门已经关上,寺内寂然无声。不远处的广场为现代建筑材料水泥铺就,一九九零年曾在这里点燃过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圣火。只有泛着青光的大青石像活的一样与加木措的身姿呼应着。说真的,我实在不能理解宗教的魅力,可我希望理解。在我看来眼前这一切既现实又世俗也无特别之处,那么加木措凭借什么进入的圣境呢?

  我毫无睡意。我看着加木措,看着广场,看着某一扇窗口忽然亮起又熄灭的灯光,我看着拉萨的整个夜晚。我用自己比照加木措,我认为他是个有福之人。他有信仰,他可以找到万能的消解病痛和烦恼的地方。我是找不到了。我相信西藏这块土地上有神灵存在。可我这种人是无法被纳入的。比如我决不会因为某个朋友生病而扣一夜等身长头;比如拉萨的这一夜,我自然永生难忘,但我决不会因为神灵而仅仅是为了加木措的友情。比如日后谈起拉萨的故事,愿神灵宽恕----我肯定是当作旅途见闻与人大侃手里夹着一支香烟。比如牟林森们,我憎恨他们却又离不开他们,我为他们的冷酷深感寒心却又欣赏他们的潇洒,并且还会受他们影响,很快学成一副冷心冷面,任何时候不管任何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想到这里,我心苍凉,加木措呵,你白疼了朋友一场。

  令人惊异的是,当第二天的下午我起床看加木措他们训练的时候,我的低烧彻底退去了。

  我请加木措吃了一顿饭。

  加木措对我请他吃饭这种表示感谢的方式不理解也不满意。在整个晚饭过程中他一直别别扭扭不能尽兴。吃到中途,他在饭桌下脱了鞋子。一股脚臭冲天而起,我装着没闻到,但我再也吃不下东西。周围的顾客纷纷对我们侧目而视,加木措觉察到了压力。

  加木措说:他们看我们干嘛?

  我说:天知道,管他呢。

  加木措愤怒地说:那我们怎么吃饭?

  我说:照样用嘴巴吃。

  加木措说:如果你一定要我吃下去,得来一些酥油茶。

  我对服务员说:请上点酥油茶。

  服务员说:对不起,我们饭店没有酥油茶。

  加木措说:那我们走吧,到茶馆喝去。

  我们离开饭店,加木措领着我穿进小巷,找到了一家茶馆。茶馆板凳油腻漆黑,桌面上叮着苍蝇,可有滚烫的酥油茶。

  我却没法喝酥油茶。一是我不习惯那种味道,二是我不能容忍用苍蝇爬过的茶碗。

  加木措的情绪稍有好转,他问我:你告诉我,那些洋人和汉人为什么都怪模怪样地看我们?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生气。

  加木措说:不生气。喝上了这么好味道的酥油茶生什么气。

  我告诉他那是因为他脱了运动鞋有气味。

  加木措恍然大悟。哦,他说:就为这点事吗?穿着鞋不舒服还不能脱?

  我笑。

  加木措叹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变得越来越霸道了。

  加木措坚定不移地宣布说:可我就是喜欢脱鞋。以后还要脱,谁也阻挡不了我。

  我赞成他的话。当我们没有做对别人有害的事情的时候,谁也阻挡不了我们。一点点臭气不算有害。同时我又不无遗憾地想:加木措要没这个习惯就好了。

  从—个漫长的睡梦中,我终于醒来,有点不明白今夕何夕,吾身何身。

  牟林森带着多日不见之后更加蓬勃的胡须在我房间的沙发里看书,

  我慢慢爬起来,拥被坐着,四下观望,想弄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所在。

  牟林森说:哈罗,康珠。

  我说:哈罗。

  我说话之后立即意识到牟林森从阿里回来了。我不禁说:啊呀牟林森真的是你!

  牟林森有些感动,他扔下书走过来,径直走到我跟前,我也有些感动地张开了双臂,一个情人般的拥抱冲动向我们袭来,但就在我们近距离对视的一瞬间,这种亲昵的冲动稍纵即逝。我们同时明白拥抱消失了,我顺手改为去拿我的披肩,牟林森只是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我们心里多少有些沮丧和失望,但都立刻表现出了满不在乎的态度。

  牟林森说:看来把你扔在拉萨是对的,医生到底比我们强,看你粉嘟嘟的,气色真好。

  他的话一下子彻底清醒了我。我跳下床,没找到鞋。我顾不上许多便慌里慌张赤脚奔到窗前。

  加木措正在望我的窗口。

  我朝他拼命挥手,大声告诉他:今天也没发烧,我真的好了!

  加木措得意地笑了。他甩了一个脆亮的响鞭,与他的队友们呼啸而去。

  牟林森在我背后一下一下地鼓那种冰冷的掌,说:真了不起,勾搭上一个康巴汉了。

  别胡说!我说,别用你我这些人胡说八道的口气谈论加木措!

  牟林森说:哦,看来竟是纯真的爱情了。

  我说:加木措为了我的病,在大昭寺叩了整整一夜的等身长头。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嘲笑他?

  牟林森说:一夜的等身长头?多好的体力呵!

  我说:牟林森,我说的是真话。你如果继续调侃加木措,别怪我跟你急!

  牟林森没见过我的严肃,从来没见过。我在他的生活中只是个简单而快活一味崇拜名人的现代派女孩。

  牟林森开始端详我,说:也许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乱。我说:好了好了,给我谈谈阿里的故事吧,阿里果然有无人区吗?

  牟林森恢复了对我的蔑视,说:和女人谈谈什么阿里! 女人一辈子都只知道情哥哥情妹妹你对我好我对你好。

  牟林森点燃烟,挑衅地等着我的反击。我说不过他。他总是这么不平等地对待我。他以性别年龄为优势,以见多识广的社会经验为优势,总要对我居高临下。

  我没理他。我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鞋在里面。准是牟林森在我熟睡的时候到过床边。不知道当他独自端详一个他所喜欢的熟睡中的姑娘时,他是否涌动过真挚的爱意? 我真是捉摸不透现在的这一帮男人。《魂断蓝桥》等爱情经典影片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才看到,我们看的时候涕泪交加,可一出影院就恍若隔世。我们没有过爱情之花盛开的历史阶段,从封建社会的哭着塞进花轿一忽悠就是玩世不恭,男人卸掉了他们对女人的全部责任和良心,能躲懒便尽量躲懒,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可他们居然还以为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我是懒得与他们耗费心力的。我对他们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拉倒。拉倒了再交别的男朋友,天下男人多的是。比如李晓非走了还有牟林森,牟林森走了不是还有吴双吗? 李晓非想伤害我,他办不到,牟林森也别想办得到。

  我从床底下捞出鞋来,穿在脚上,到走廊里大叫:吴双,吴双。

  吴双应声出了他的房间。吴双的脸果然被晒脱了皮。白一块黑—块像生了红斑狼疮。

  吴双说:病好了没有?

  我说:好了。

  吴双说:我一直在担心,甚至内疚,觉得我们把你一个人留在拉萨太不人道了。在那曲我试着打过电话。打不通。

  牟林森说: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哪里哪里,吴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写信这事。

  我只管拉吴双坐下,然后坐在他旁边问长问短。牟林森抽完了一支烟,兀自笑道:还是俗话说得好哇。

  吴双问:什么俗话?

  牟林森说:对女人不必大恩大德,只须小恩小惠。

  吴双说:我这算小恩小惠吗?

  我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话,继续缠着吴双讲他的那曲历险记。直到李晓非和兰叶在暮色中打开他们的房门。

  兰叶抢先说话:亲爱的,我们不知道你病了。但你现在气色非常好。

  我说:小美人,你的气色可不太好,眼睛有纵欲过度的嫌疑,在日喀则订婚了吗?

  李晓非赶紧解救兰叶,说:康珠,多日不见,不拥抱 —个?

  我说:没问题。

  我紧紧地搂住李晓非不放,李晓非不敢正视我的眼睛,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别闹。松开。

  我不松开直到李晓非尴尬地讨饶:饶了我吧小姑奶奶。

  大家笑起来。我将李晓非推向兰叶,他踩了兰叶的脚,兰叶夸张地跳开,大家又笑起来。

  我突然感到无聊之极。我点了一棵烟,索然寡味地吸了几口。我走到窗前,窗外的训练场已空无一人。

  牟林森过来,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揽住我的肩说:吃饭去吧。

  我们在“高原之星”饭店吃晚饭。我们五个人加上牟林森的一个朋友。牟林森的朋友给我们送来了五张机票,是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我讨厌这个及时送来机票的家伙,席间一直拒绝与他说话,弄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在来饭店的路上,吴双提议请加木措来和我们一块儿吃饭。牟林森说今晚咱们自己聚,大吃一顿多日渴望的汉族菜肴,换个时间再请加木措,请他吃最好的藏菜。我以为牟林森说的是真话,可是我们在饭店刚坐定,他的朋友就来了。他们早就约定好了一切。

  牟林森没把加木措当回事。吴双也没有,他一看见香喷喷的菜肴就忘了一切。李晓非和兰叶就不用提了。完全是一对臭味相投,见利忘义,口蜜腹剑的狗男狗女。我一想到自己曾经和李晓非出双入对,身上鸡皮疙瘩就层出不穷。

  他们把一个生病发烧的女孩扔在拉萨,然后心安理得地去玩,然后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病愈的事实,丝毫不在意这其中真诚地帮助过她的另一个人,实际上他也帮助了他们大家。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如果我继续病着,牟林森他们就不会有今晚这顿美满的晚宴。

  我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

  牟林森点了这个饭店几乎所有的汉式菜肴。他们扑上去猛吃一通,都说还是我们的菜好吃还是我们的菜好吃。

  第—巡吃过,牟林森让兰叶献一首歌给为我们买机票的朋友。兰叶说:我唱不好。

  李晓非说:专业水平,你唱不好谁唱得好?

  牟林森说:得得,上去唱吧。

  兰叶掩唇一笑说:那我就献丑了。

  吴双低声对我说:兰叶就这小家子气叫人觉得她不可爱,她漂亮但不可爱。

  我没吱声,我仍然沉浸在糟糕的心情里,为我们这个集体不重视加木措的友情而羞愧。

  兰叶迎着音乐喷泉的波光异彩娉娉婷婷走上卡拉 OK 歌台。体现她人生最高价值的时刻到来了,她高挺胸脯,翘着臀部,顾盼生姿,一下子把个小戏子的恶俗暴露无遗,除了李晓非色迷心窍,不觉其丑之外,牟林森、吴双和我都掉开了眼睛。

  兰叶的第一支歌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她最拿手的好戏,正好又最符合她此时此刻的心意,于是。一曲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出口。珠圆玉润,百媚千娇。饭店食容举座皆惊,掌声雷动。

  牟林森、吴双和牟林森的朋友一人夹一支烟,端—杯扎啤,大谈阿里和那曲。阿里简直称得上是未经现代文明染指的最后净士。阿里是千山之巅万水之源。那曲的海拔之高气候之恶劣使人无法想象。那曲的草原,牦牛、白铁皮房子和飓风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呵!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披着我粗糙原始大红大绿的羊毛披肩,擦去了口红,歪在靠背椅里,一支接一支抽烟。在离群索居的这段日子里,我完全忘记了烟这个东西,加木措甚至不知道我还会抽烟。和他们混到一块,烟瘾就复苏了。我始终等待着,我多么希望他们能谈到加木措。让我说说加木措的故事。可他们就是不。

  牟林森在我抽第十棵香烟时夺走了我唇上的烟。他说:康珠!你他妈在干什么?抽得像个男流氓!

  我说:像个男流氓就像个男流氓。

  吴双说:康珠,乖一点儿好不好?

  我转头冲吴双说:不好!

  我说:为什么要我乖一点儿,你们呢?

  牟林森和吴双都不接我的话茬。

  我说:把烟给我。

  我以为牟林森不会给的,但他给了。他将香烟和打火机都扔进我的怀里,继续大谈他的阿里之行。

  没人劝我不抽烟,我无法停下来。我在兰叶一发而不可收的歌声中不住气地抽烟,把嘴唇都抽得风干了一般,从心里到肺里到肚里到口里全是苦味。我一直在考虑与加木措道别的问题。机票已经来了,明早就要走了,我却坐在这无聊的歌厅里。我鼓励自己站起来,勇敢地走出去,去加木措家,告诉他我要走了并感谢他的友谊。可是,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就是站不起来。我没去过加木措家,也不敢去加木措家,我不愿意把关系弄复杂,也不愿意把平常的事情搞得像虚假的电影镜头。我站不起来,如果牟林森他们有谁扶我一把,陪我一道,一切就很好,但他们不。

  回到我们的住处已是深夜十二点多钟。牟林森一路搀扶着我,我的情绪还是无可救药地败坏下去。

  我坐在床上,抱着膝沉思默想。

  兰叶一直都没有回房间睡觉,这夜倒回来了。她十分愉快,哼哼唱唱地卸装洗澡,穿着性感的绣花丝绸睡袍晃来晃去,收拾她的行李。她在床上铺开了一床的藏式苗饰,一件件地试戴,每戴一件都要在我面前摆个姿式,问:好看吗?

  开始我说好看,后来我不再理睬她,但她仍然不知趣地问:好看吗好看吗?

  我说:求你别烦我行不行?

  兰时咬着红唇轻浅地一笑:就这么苦恼?

  兰叶说:其实牟林森比李晓非男子汉多了,又有名气又有钱。再说了,大家也就是好玩而已,将来谁跟谁还不一定呢。

  我说:你知道什么呀!

  兰叶说:那就是为加木措了。为加木措就更用不着痛苦。康巴汉是挺漂亮的,可据说他们打老婆,吃糍粑,喝奶茶,住帐篷,长虱子,从不洗头洗澡,咱们汉人可受不了。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兰叶,但没有制止住她,她接着说:是不是还没钻那康巴汉的帐篷呢?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去并且一定为你守口如瓶。

  我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口里,招手让兰叶靠近。待兰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后,我一口水全朝她喷了过去,她狼狈逃窜,妖媚的脸和性感的睡衣全湿了。

  当牟林森、吴双、李晓非跑进我们房间的时候,兰叶在嚎陶大哭,我也在嚎陶大哭。

  早晨六点半钟在拉萨还属于夜晚,太阳得在九点以后馒慢升起。牟林森不断砰砰敲门催促我。兰叶昨晚又回到了李晓非床上,今晨早早依假在李晓非怀里,坐在饭店台阶上,接受李晓非窃窃私语的抚慰。

  六点半出发八点之前准可以到达贡嘎机场,时间够充裕的。但牟林森吴双连连叫喊我们赶快上车。他们都显得归心似箭,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看重时间和诺言。昨夜的一番闹腾,兰叶会更加明确地让他们明白我是因为什么而不满。显然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把加木措当回事。牟林森心里清楚地知道一切,他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他看待加木措就和看待西藏的山水寺庙草原蓝天一样.我们是游客,付了钱,看个风景看个稀罕,看完了就该走了。他,他们怎么如此地没心没肺呵!

  我从窗口看见他们都上了车,我回到床上躺着不动。

  吴双再次上楼叫我,我装睡不理他。吴双急得直搓手,说:康珠,你起来,我为我们几个人作个自我批评成不成!我们是太不够意思了。

  牟林森大步进来,说:吴双你还跟她磨蹭什么!

  牟林森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连拉带拖地下了楼,塞进吉普车,还装模作样地理直气壮,说:女人真他妈无知胆儿大,连赶飞机这事还敢含糊。

  赶飞机哪儿有牟林森他们弄得那么玄乎?一路上我们非常顺利,车开得飞快。一个小时还不到,贡嘎机场就到了。我们钻出车门,天边才泛出浅亮的青色。

  候机厅里坐满了汉藏中外的各种族人等,各种人体气味混杂在一起直冲脸面。藏民们围坐在地上喝奶茶吃糍粑,也有的从怀里掏出羊腿香甜地撕咬。我们进了候机厅又退了出来,在院子里站着或者坐在行李上。院子里很冷,大家不分层次地穿着所有的衣服,长长短短像小丑。他们说话,抽烟,抱着膀子跳脚取暖,神态都很放松,很无所谓,很闲适。就等时间一到上飞机了。

  我紧紧裹着我那在我们五个人中间已经著名的羊毛披肩,点燃一棵烟,独自走到一边。

  天一刻一刻地亮了起来,我就要离开西藏了,加木措今天下午将会发现我已不在那个窗口,我却连个招呼都没打。他的队友们的脸色肯定都不好看。肯定的。

  吴双走了过来,说:康珠。

  我扭过身子。

  吴双说:康珠,我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我陪你去打个电话好吗?

  我转回身,眼睛潮了。我点了点头。

  吴双陪我去电话亭,在我们走出了牟林森他们的视线之后,吴双说:康珠,你听我说,是牟林森想起打电话这事的。

  吴双说:说真的,打个电话也就行了。我们没时间与加木措见面,其实也没这必要,记住他比客客气气请他吃顿饭要强。你不至于和加木措谈恋爱吧?

  吴双诚恳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说:好像还没这趋势。但我们实在太没心没肺,无情无意。

  吴双说:是啊。我们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既不能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己,又不能信赖他人,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说:别说了,那就打个电话吧。

  我将电话打到体委,很顺利地找到了加木措。我说:加木措,我要走了。非常遗憾的是昨夜晚上拿到的机票,来不及向你告别。

  我说:加木措,请你一定记住我非常非常感谢你!

  加木措打断了我的话,说: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在贡嘎机场。

  加木措问:几点的飞机?

  我说:十点。

  加木措说:等我一会儿。

  加木措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我再次拨通电话找加木措,人说找不到他了。

  我坐在我的行李上,又燃起一棵烟。我把轻烟对着远山吹去,对着草原吹去。牟林森过来从我唇上拿掉香烟,递过一杯热牛奶。我乖乖地端起杯子就喝。

  牟林森捋了一把我的头发。

  牟林森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听话的好女孩。

  我歪起头注视牟林森,想着吴双说的话:我们既不能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己,也不能信赖他人。

  牟林森也注视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句:对不起,康珠。

  他说完便掉头走开,我默默承受了他的道歉。

  在一点一点亮起来的蓝天白云之间,经幡飘动起来,尘土卷扬起来,车马声嘈杂起来,人物活动起来,一个又 —个手摇转经筒的藏民蹒跚而过,他们一心一意,与世无争,好像他们人在尘世,心却不在这里。他们要去印度听达赖喇嘛讲经吗! 要去布达拉宫、大昭寺、色拉寺、哲蚌寺等数不精的寺庙拜佛吗? 一步一步,要走长长的长长的路,经过春秋寒暑,然后呢? 我心里头又泛起一浪覆盖一浪的苍凉。是不是终须有个信仰我们才能守承诺忠信用,才能保证自己信赖他人呢?

  兰叶再一次看看手表,大声对牟林森说:我们该去换登机牌了。

  李晓非制止了兰叶。李晓非对牟林森和吴双说:这个什么加木措倒有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我突然站起来,吓了他们一跳。我仿佛听到了疾驰的马蹄声。我引颈遥望,大家都惊奇地跟着我引颈遥望。我们没望见什么。大家复又坐下来。

  牟林森说:我操!

  我建议他们四人先领登机脾,进去候机,三个男人都没接受,使他们等待加木措的与其说是歉意倒不如说是好奇。方才我听到马蹄声的预感让他们大大惊讶。牟林森说:骑马穿越城市的饭店酒吧小轿车什么的到飞机场来送人,真他妈新鲜和刺激!

  李晓非不信,他认为加木措多半会坐出租车来。

  吴双说他宁愿加木措骑马,那多棒!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一匹雄健的黄褐色的骏马由草原冲出来,横切公路,直奔机场。我跳跃起来,我挥手叫喊到:加木措加木措!

  加木措一直奔到我们跟前才勒住马。他那深红的脸膛和骏马的浑圆的前腿在我眼前一闪我就离开了地面。加木措像叼羊那样把我攫上了马鞍,他坐在我身后,一手楼着我的腰,“啪”地扬鞭驰向草原。在出入意料的一刹那,我听见牟林森、吴双、李晓非、兰叶都仓皇失措地叫了:喂!

  我在飞,在草原上飞。

  加木措说:我说过送你的。我还答应过让你好好骑一次马的。

  我没话可说。

  草原一侧是缓缓上升的巨大山坡,山坡上是西藏无限透明的蓝天,蓝天下有几棵树,树上挂满经幡。风在我脸颊边呼呼吹过,我的硕大的耳环在猛烈地晃动。我周身的血液被颠缀得沸腾起来。飞奔的马对于我来说是不好骑的,我的脚踝在马蹬的磨擦下生生地疼,大腿和臀部都像在被颠簸所肢解。但我心里是非常非常高兴的。难道深深地深深地蛰伏在每一个女人心底里的梦幻,不就是被一个骑着骏马的英俊青年掳走吗? 这是一个多么古老而又多么不现实的梦幻呵! 古老和不现实得使我们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早就忘记了它,而加木措忽然为我们圆了这个梦。不仅仅是为我,是我们。我的伙伴们在机场广场上踮脚遥望着这片草原使劲地摇手。许多乘客汇集到广场上,在那儿指指点点,热烈鼓掌。

  我的泪一颗颗涌出来,洒在草原上。我知道我这际遇将千载难逢,加木措给了我一种古典的作为女人的荣誉。

  加木措把我送回了机场,他轻轻把我放在我的伙伴们中间,对我们大家说了声:扎西得勒!

  加木措调转马头,狂奔而去。公路上的一溜小轿车刹车刹得吱吱怪叫青烟直冒。

  我们去换登机牌,然后排队通过安全检查。我的双腿发抖,无法迈步,牟林森和吴双一边一个架着我。

  安检时女保安小姐问:她怎么了?

  牟林森说:她在一个童话故事里头刚出来。

  在等待登机的最后一刻里,兰叶主动与我和解了,她坐在我身边,说:如果是我,我会留在西藏。

  我朝兰叶温和地笑了一笑。

  我无法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去。我要亲眼去看许多的东西。我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生活能力,不能解决麻烦问题。我也是一个既不能负责又不敢承诺的人,兰叶知道什么呀!

  飞机升空了。我要求紧挨机窗坐。我把脸贴在机窗玻璃上。我看到了西藏的千山万壑,草原牧场和寺庙红墙。看到了山谷中的一条公路。看到了公路旁边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顶上,有个骑着黄褐色骏马的骑手一动不动立在那儿,那是加木措!

  骑手加木措呵!

  我望着他,直到白云遮盖了大地。

  一首我在拉萨闲居的日子里偶然读到的诗句悄然浮现在我眼前: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如牧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我永生永世的爱恋

  深入并且辽远

  曾幻想能在最为动心的那刻死去

  ……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池莉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于武汉

  

 

 

 

 

 

 

 

 

 

 

 

绿水长流

  1

  一天早晨我醒来。

  我想写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

  今年五月我去南京签名售书,许多年轻读者一再追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爱情?”

  我为什么不写爱情?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不仅不写而且听人说起这个词就不禁发笑。为什么?从前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我愿意现在想一想。所以,以下的故事必定是与爱情有关的故事了。

  2

  某一年的夏天,我在庐山。我住在庐山宾馆,为一家企业写报告文学。

  有一天,我想洗个头。平时在家里,我当然是自己洗头。庐山宾馆三星级,客房里全天供应热水,每天配给小袋包装的淋浴液和洗发液。按习惯,我是应该在自己房间洗头的。但这天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享受一下别人替我洗发的滋味。

  庐山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气候凉爽宜人。我房间的窗外有一株大树,盛开着火红的花朵。宾馆小姐彬彬有礼,训练有素,她们从不擅自闯入你的房间,只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整理打扫好你弄乱的一切。在这种环境,人变得任性一些是非常容易的。我便放下笔,出去洗头。

  牯岭街离宾馆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街心花园里有一只牯牛雕塑,也为庐山一景。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上街走一走。买点零嘴小吃。逛逛百货商店。在街心花园俯瞰山下层层建筑和远方的九江灯火。让那山下涌上来的白雾云一样游过我的身边。

  有一家美发厅名叫“花都”,在一家商店楼上。因为武汉有家花都美发厅曾赠送过我优惠卡。我就上楼进了这家花都。

  姑娘小伙子们很热情。我问他们可与香港花都美容美发厅有关系?年轻的老板兴奋地说有。

  姑娘在我头上堆满泡沫,十指在泡沫中有条有理地挠过来挠过去。有人服侍是很舒服。老板取来他在香港花都学习培训的结业证。结业证上有英国女王的头像。

  人一舒服就喜欢开点玩笑。我说:你是花都的分店大好了,我有你们总店送的优惠卡。

  小伙子一下子噎住了。他为难地晃动他的结业证。他说:庐山这地方不是大城市。庐山这里是山。山上没见过优惠卡。

  我说:我开玩笑呢。我上山也没带优惠卡。

  由于开了这个玩笑,老板伙计们都对我重视起来。他们热情细致地为我洗了发。之后,又热情地建议我焗油。我没有焗过油。我只知道给头发*油是近年来兴起的新花招。我对近年所有的新鲜事物皆存戒心。我以为花钱事小受害事大。我一直是十分爱护头发的。很怕这些物理化学方法损害了发质。

  老板坚持劝我焗油:我不给你焗白油,也不给你黑油。这些黑白油都是国产的。我有正宗的香港花都总店带回来的棕色植物油。焗一焗。

  一个小伙子从里间端出一罐深棕色的焗油。他戴着橡皮手套,穿了塑料围裙,把油搅给我看。

  我可真架不住别人把我这般当人。我说:那就焗吧。

  焗上油之后我后悔莫及。因为我必须罩上热敷帽,直挺挺地坐上至少一个小时。我说:老板,有什么杂志书报给看看。老板说:没有。

  不焗了洗掉行吗?钱照付。

  不行。既然焗了嘛。多贵重的香港的油哇。

  我端坐了几分钟实在受不了了。

  我的脖子直梗着。齐眉戴着头盔式的电热帽,腾腾的热气从帽子里头弥漫出来,模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唯一的排解和寄托是听觉。但理发厅除了杂乱的人声就是凌驾于一切声音之上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没什么不好,问题在于磁带是坏的。

  我说:换一盘磁带好吗?

  他们说:行啊。

  他们换了一盘又换了一盘换得我都觉得自己过于挑剔了。可没有一盘是听得清楚歌曲的磁带。

  我说:算了算了。

  顾客们笑起来。更好笑的事还在后头。我又熬了几分钟,外面哗哗下雨了。庐山的天气说雨便是雨,这倒没什么奇怪,狼狈的是我恰好坐在窗边,窗台上有两盆花,暴雨一阵横扫,溅了我一脸的泥点。我在电热帽里面固定着,既不能躲避又不能起身关窗。我高声叫:小姐。老板。我摸了摸脸,摸成了个大花脸。赶来关窗的小姐乐得咯咯直笑。

  就在这个时候,有件事发生了。嘈杂刺耳的流行歌曲突然变成了悠扬明净的轻音乐。是长笛独奏。而我又是偏爱听长笛的。这时的我像个盲人一样注重听觉功能。我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时间在我的倾听中水一般流过去。我的头发渐渐干了,水蒸汽消散了,我却闭着眼睛拒绝看什么。我想就这么听音乐也很舒服。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面前说话了:这音乐还行吗?

  挺好!我说。说完我意识到我在跟谁对话呢。我赶紧睁开眼睛:一个看上去比较舒服的男子站在我的不远处。我左右瞧瞧,没别的人。我就又对他补充道:挺好。

  他说:那就好。他又说:你在理发店简直像受刑。

  我说:差不多。还是自己洗头的好。

  这时一个姑娘过来关了电热帽,拿软棉纸遮住我的脸部,牵我到水池边洗掉焗油。待我洗好头发,直起身来掀掉保护皮肤的纸,理发店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只有长笛还在如泣如诉地吟唱。

  花了两个多小时,我的头发终于如我初进店时披在肩上了。老板揽起我的头发,让我在镜子里看它们从老板手臂上纷纷滑落的姿态。老板说:是不是美得像丝一样?

  我说:是。

  其实不是。我高兴的是我可以离开理发店了。

  我已经在下楼,老板追了上来。他拿着一盒磁带。我又与他开玩笑:怎么?焗了油可以赠送磁带一盒?

  老板说:哪里,这磁带是你的。

  我说:我的?

  他说:你朋友走的时候吩咐我们把这盒带子交给你。他说是你的。

  我接过磁带。是一盒长笛独奏专辑,名叫《圣洁之爱》。我明白了。就是那个我不认识的男子,他送了我这盒磁带。

  我拿着磁带冲下偻,站在牯岭大街上东张西望:街上游客如云,全是陌生人。

  谁是我的朋友?

  3

  事情显而易见:我有了一桩奇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将由此开始,当然,这是小说,是我编的故事。我编这个故事仅仅是为了让我对爱情的看法有个展开的依托。尽管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我的认识是真实的。

  李平平和方宏伟都是我的同学。高中毕业下农村当知青,李平平和我分在一个小队,同住一间厢房。在隔着一间堂屋的那边厢房里,住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就是脸上长满粉刺的方宏伟。那年,我们都还不足十八岁。

  历史开玩笑似地将两对少男少女合理合法地塞进了一间黄泥小屋,让他们一块儿烧火做饭过生活,俨然一个家庭。就是傻子也会被激起想象。所以,宁静和纯洁只保持了一个晚上。那是下乡落户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在新环境里兴奋得睡不着。四个人坐在门槛上对着田野唱了一夜的革命歌曲。那时候全国流行一套《战地新歌》。我们一口气唱完三册《战地新歌》。激情愈加高涨。李平平就用她未经训练的女中音独唱了一支《抬头望见北斗星》。我们在悄无人声的乡村听见“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倾诉,都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夜晚,李平平在粪桶里撤尿。她是个不太长心眼的女孩,不懂得寻找一种不出声响的方法。结果她撒尿撤得刷刷响,男生房间就不知撞掉了什么东西。不一会儿,男生房间也把尿撤得十分响亮,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李平平捂着嘴咯咯笑。

  清早,我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李平平一见他们又捂嘴笑。方宏伟说:“李平平,昨晚肯定是你吧,我以为下暴雨了。”

  李平平说:“不要脸。”

  方宏伟说:“谁不要脸?”

  李平平飞他一眼:“你不要脸呗。”

  方宏伟说:“我怎么不要脸?”

  李平平说:“你弄得更响。”

  方宏伟说:“哎呀你是不是从门缝里偷看了?要不怎么知道是我?”

  李平平揪了一下方宏伟的膀子,方宏伟夸张地大叫。

  从此,他们俩的试探愈加频繁和深入。李平平炒菜,方宏伟在灶下烧火。方宏伟不时看见李平平腋窝的汗毛。方宏伟就说:“你又不要脸了。”

  “我怎么不要脸?”

  “你的毛在我头上晃来晃去。”

  “臭流氓。”

  李平平拿锅铲打方宏伟,方宏伟抓住锅铲顺势一拉,李平平便踉跄着扑到了方宏伟的怀里。

  这一夜,李平平没回房间。她和方宏伟睡在厨房的稻草堆上。早上我和另一个男生无意中闯进厨房时,李平平和方宏伟还酣睡未醒。他们的裤子都没穿好。李平平洁白的屁股蛋上糊着肮脏的血迹。厨房里到处是腐败的菜叶。锅里头泡着一大锅昨晚未洗的碗。一只菜碗在他们身边,里头爬着几条灰色鼻涕虫。方宏伟打着鼾,涎水从口角丝线般垂进稻草里。

  另一个男生立即转身而去。我却被这不洁的丑恶的情形震惊得心口作疼。文学作品提供给我的无数美好的少男少女的恋爱形象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雪崩。

  多年之后,我在一次全市性的中帼英雄表彰会上遇到了李平平。她已经是一位在事业上卓有成绩的女工程师。我们在酒宴上窃窃私语,交心谈心。她告诉我她并没有和方宏伟结婚。我问她:遗憾吗?那可是你的初恋。

  李平平用一位工程师的求实态度对我说:一点没有遗憾。初恋是被你们文学家写得神乎其神了。其实狗屁。不过是无知少年情窦初开,又没及时得到正确引导,做了些傻事而已。

  我们举杯一碰,相视而笑,为我们从生活中获得共同的认识而欣慰。

  当我作为一个女人经历了女性所该经历的一切之后回头遥望。我对初恋这个阶段只有淡然一笑。初恋是两个孩子对性的探索。是一个人人生的第一次性经验。初恋与爱情无关。在我帮助李平平做了第一次人工流产之后,她老实地告诉我:她一看见方宏伟的粉刺后就心跳,就联想到他的下身一定发育得很早。至于爱不爱他,她不知道。

  后来李平平知道了,她不爱方宏伟。一点不爱。

  我学医之后更加懂得人体生理了。初恋这个莽撞的性觉醒本身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是谁为它添加了许多花边和光环呢?

  我不断地看见有众多的男人和女人为珍惜初恋而结婚。婚后却又大闹离婚。还有许多人为怀念初恋情人而闹出很多很现实的生活麻烦。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啦?

  如果说爱情等于肉欲,那么初恋就可以算作爱情。如果说爱情还应有更多的精神部分,那么初恋就很简单了。

  我们为爱情痛苦还值得,为初恋痛苦什么呢?

  我拿不准是我错了还是那些文学著作错了。当今天的人们还是把初恋和爱情混为一谈的时候,我无法写爱情小说。爱情小说很容易涉及初恋,我怎么写呢?

  4

  午休时,我在我采访用的小小录放机上又听了一遍《圣洁之爱》。听得很舒服。我试图用回忆组合一下对那个男子形象的记忆,没有成功。他面目模糊,身材模糊,只留给我一个看上去舒服的感觉。顺便说一句:我经常在某一阶段老爱使用某一词。十八九岁时老说讨厌。二十五岁左右老说烦人。有一阵子老说特过瘾。现阶段老说舒服。舒服涵盖一切令人愉快令人满意的感受。真实生活中往往只要一个简洁的词就够了。

  我看他舒服。就这样,我留下了他的礼物。

  睡了一觉起来,写完了最后两千字。到晚饭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上午的事。对《圣洁之爱》也熟视无睹起来。我喜欢这音乐但并不妨碍我对它熟视无睹。

  任务完成了我很高兴。我洗了个热水澡,精神焕发去餐厅吃饭。

  在餐厅门口,我扫了一眼,发现大小餐桌均已客满。只有一两只小餐桌上客人比较少。我在服务台买了一听椰奶用下巴夹着,然后一手端菜盘一手端饭碗走到一只小餐桌边。

  我小心翼翼放下菜盘的时候,同桌的客人接下了我的椰奶,并说:欢迎光临。

  我定睛一看,是他。他看上去还是那个令人舒服的模样。

  我坐下吃饭。他举起他的听装啤酒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椰奶。他说:为巧遇干杯。

  我说:说巧也不巧,庐山就这么大。

  他笑。

  这次我用椰奶碰了碰他的啤酒。我说:谢谢你的磁带。

  他没吭声。

  一顿饭吃下来,我们没说什么话。只议论了一下某菜好吃某菜不好吃。我没动肉他没动青菜,我们使用公筷互通有无地交换了青菜和肉。我一向写完一个作品就饿,所以吃得很投入。他也吃得很投入。

  放下筷子。他问:吃好了吗?

  我说:吃得很好。你呢?

  他说:也很好。

  我们为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却都没因为对方受窘而感到自然随意宽松和愉快。

  我们不约而同离开餐厅。不约而同走向外边。在黄昏的松林里缓缓散步。在旅游区,晚饭后外出散步是极为自然的。许多游客在散步。我们在许多游客之中。松林里有一条溪水,日日夜夜流水潺潺。伴着潺潺流水的是阵阵松香。花呀鸟呀蝉呀一派夏日的繁荣景象,但空气却如秋一般凉爽。我知道此时此刻在庐山之外是热浪滚滚的炎夏。因此,我格外珍视我在庐山的每一次散步。我眯眼望着苍绿的杉松林和掩映其间的挂满青苔的别墅,听着小溪哗啦啦的流水和鸟儿的啼呜,踩着石径或松针铺的小路,身边伴着不管闲事的友好的陌生游客。我吃饱了。我穿着喜爱的衣裳。我完成了工作。我健健康康。真舒服!我无话可说。我珍视这分分秒秒。我明白这是人生难得的享受。

  我享受这散步。什么都不愿意想。

  他是个令人舒服的人。在整个散步过程中,他也没有无话找话。

  我们只有两小段简单的对话。

  一次是他说:庐山真不错,对吗?

  我答:对。

  再一次是我说:我小时候烧过知了。我们把知了烤熟了剥它肚子里的肉吃。

  他说:我们更多地是吃蚂蚱。

  暮色降临后,我们不约而同往回走。到了宾馆,走进大厅我们老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然后我向西他向东进入客房的长廊。

  5

  兰惠心这名字考究。自然出于兰心惠质这典了。如果一个俊秀的女孩有这么个好名字,是很惹男人注意的。罗洛阳后来一再说正是惠心的名字先声夺人地吸引了他,再一看,女孩又漂亮,哪个男人能不生出意思来?

  我在这所医院实习的时候,就知道了兰惠心和罗洛阳的风流韵事。罗洛阳是一个研究无线电的高级工程师。据说出身高级干部家庭。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虽已结婚生子,但依然风流成性,到处拈花惹草。兰惠心是个护士,正当妙龄,迷恋罗洛阳迷恋得一塌糊涂。

  我在食堂吃饭时见过几次兰惠心。她十分地高挑和白嫩。头发总是用花手娟高高扎着,服装却不停地变化。眼睛一般低垂,当她抬眼看人时,眸子里竟波光莹莹。

  我在食堂偷窥兰惠心的时候,哪曾想到自己会卷进他们的纠葛之中呢?

  后来,我医学院毕业分配到我曾实习的医院。我拿着行政科给我的单身宿舍的钥匙打开房门,兰惠心身穿曳地睡袍笑盈盈望着我。

  她将一粒鲜红的草毒含进嘴里,说:欢迎。

  我与兰惠心做了好朋友。提到罗洛阳,兰惠心热烈地抱着自己的心说:我爱他!

  我说,听说他有老婆孩子。

  兰惠心说:是的。可我还是爱她。他会离婚的。

  可我还听说他和别的女孩子有关系。

  不错。她们都喜欢他。他不忍心伤害那些女孩子。你不知道他多大吧?他快四十岁了。他就像大哥哥或者父亲那样善良。但他真正爱的只是我。

  我目瞪口呆。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唱的是《战地新歌》,穿的是洁白的军装。我在毕业后的那个星期收到了我父母的来信,他们在信中说:你毕业了,首先考虑的还是接好革命班的问题,其次,你也可以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

  在我的生活圈子中,我们用干干净净的四个字:个人问题,来替代婚姻家庭。我们连婚姻家庭都羞于出口,兰惠心却公然与罗洛阳闹恋爱。

  我非常想见见这个罗洛阳。非常想。

  兰惠心有个弱点:不懂得房间的整洁。不过许多漂亮姑娘都这样,她们仿佛天生就是小姐命,只享受,不劳动。

  我住进宿舍之后,立即动手大扫除大整理。挂了窗帘和门帘,还买了一盆竹节海棠放在窗台上。

  有一天我下夜班在宿舍休息,睡足了就坐在窗前看小说。有人敲门。我说:请进。

  一个穿着飞行员式夹克的男人推门进来。我注意到他程亮的皮鞋和毛呢西裤。他这套行头在当时极为少见。大家都穿中山装或者工作服。他准是罗洛阳。

  我们对视了一刻。他微笑着说:我走错房间了?

  我说:没有。

  他继续含着微笑:我想也没有。可是——他潇洒地摊开手,指着房间说:怎么忽地旧貌换新颜了?

  我说:罗工。你等着,我去叫惠心。

  罗洛阳说:哈,知道得真多。

  我叫了兰惠心回来,罗洛阳正在翻我的小说。他说:你小小年纪,看这么大部头的翻译小说?

  兰惠心已经扑上去了。当着我的面,罗洛阳在兰惠心前额轻轻吻了一下。我赶快掉开眼睛。换鞋准备出去。

  兰惠心说:人家看小说算什么?人家还写作呢。

  我喝道:惠心!

  罗洛阳说:哦!写什么?

  我装作没听见,热泪盈满眼眶。

  兰惠心毫无知觉,欢快地说:她写情诗。都发表过了。

  我冲出了房间,飞快下楼。我在图书室呆到晚上十点。回宿舍后我狠狠凶了兰惠心一顿。

  兰惠心委屈地说:我说错了什么?

  她没有说错什么,是我不愿意让罗洛阳知道我写情诗。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罗洛阳是我们宿舍的常客,他有时候一个人来,也有时候和一两个朋友一块儿来。他们在我们宿舍高谈阔论,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谈。常常引得单身宿舍所有姑娘聚集我们房间。罗洛阳口才惊人,一个人滔滔不绝可以说上一个晚上。星期六大家喝啤酒唱歌,罗洛阳有个圆润的歌喉,他唱《三套车》、《红莓花儿开》等苏联歌曲。唱得在场的女孩子们无不目光闪亮地望着他。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兰惠心服药自杀。这个痴情的姑娘吃了一把安眠药又喝了三瓶非拉根糖浆。我把兰惠心送到急诊室抢救。大家七手八脚给她灌肠。当时我正好在急诊室上班。我主持抢救。我差点把兰惠心揉碎了。我跪在地上给她做人工呼吸,我口对口为她吸出窒塞喉咙的痰。最后我们救活了兰惠心。

  罗洛阳闻讯赶来。我精疲力竭躺在床上休息。我挣扎着爬起来,罗洛阳搀扶了我一把。我推开他的手,再也忍不住朝他发起火来了。

  我说:罗洛阳,你多么无耻!你答应和惠心结婚的,可你迟迟不离婚。你要害死惠心的。

  罗洛阳说:对不起。

  我说:废话!

  罗洛阳说:对不起!我除了道歉我还能做什么?

  我说: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罗洛阳说:我他妈不知道!我是要和白素离婚的,但我从来没打算过和惠心结婚。

  我说:流氓。

  罗洛阳说:骂吧骂吧,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做文学梦的所谓的诗人,所以你哪里懂事。

  提到文学我就臊得慌。我流下泪来。叫道:你懂事?你懂!你差点害死人。你懂什么?

  罗洛阳说:对不起,我刚才说到诗人不是讥讽,是说你单纯,你可明白,惠心如果和我结婚也将是死路一条。

  我语塞。

  如果说这时罗洛阳的话我听不懂,几天之后他妻子白素的话我听懂了。

  兰惠心的自杀使白素登场了。白素的美丽令我更加憎恨罗洛阳。有这么美丽的妻子却还成天与女孩厮混,太不应该了。

  白素对我说:请你转告兰惠心,别寻死觅活。我是准备和罗洛阳离婚的。

  我说:对不起。我只为我的朋友着急,也许说了些错话。

  白素沉静地摇头。这位少妇出语惊人:我离婚与兰惠心无关。今天的兰惠心也就是从前的我。我也曾为罗洛阳寻死来着。他是好情人,但不是个好丈夫,我也是他的好

  情人,但不适合做他的妻子。我爱他就爱他那份风流潇洒,结了婚,他对我的那份风流潇洒就没有了。是他没有了?还是我不再感觉得到了?也许是我。因为兰惠心对他的迷恋可以证明他的魅力。可我改变不了自己,我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所爱。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离开他了。十三年岁月消磨了一切,我们都觉得应该分手了。

  我静静地听着。努力理解着白素的话。

  白素说:说句心里话,请你别介意。我虽然不认识你们这几个姑娘,但是通过罗洛阳的举止行为,我敢说我是了解你们的。

  我说:请你别把我搅进去。

  白素说:不是我,是罗洛阳。他早把你给搅进他的生活中去了。他和我有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就决不会再和兰惠心结婚。如果他将来要选择妻子,那多半是你。

  白素嘴角浮起巫婆一样的恶毒嘲笑撇我而去。

  我在白素走了很远才说出话来:胡说!

  五年后,罗洛阳将去美国定居。这时他孤身一人。白素早已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兰惠心仍恋着他但他与她若即若离。我在这五年里倒经历了一些坎坷。罗洛阳一直在尽力帮助我。我们相处得一如从前,我的身份总是兰惠心的女友。

  我们说好到时候去机场为罗洛阳送行。可是那天到了机场一瞧,只有我和罗洛阳。罗洛阳把大家都甩掉了。

  我们坐在机场餐厅里,罗洛阳握住了我的手,竟然有几分腼腆地开了口:和我结婚好吗?只要你点下头,我就撕了机票。或者你和我一同去美国。

  我立刻想起了白素的话。我摇头。

  罗洛阳沮丧地松开我的手。望着窗外起飞的飞机,他忧伤极了。他说:哦,原来你不喜欢我。我又错了一次。

  我也望着飞机,不说话。男人!男人你知道什么?你永远令人心动的是你那份风流。可风流是婚姻的死敌。为了爱你,为了喜欢你,为了思念你,聪明的女人她们决不会与你同行。我在机场的儿分钟里洞悉了一个叫白素的女人的心和我自己的心。

  我在罗洛阳进入候机厅安全检查处的最后一刻告诉他:我是喜欢你的。我说:我会想念你。

  我看看手表,等待着他的飞机起飞。我眼望着他乘坐的飞机消失在蓝色的天空里,我难受极了。我们此生此世可能再也见不着。我不爱他吗?我为什么这般难受?我爱他吗?我为什么不嫁给他?

  我又一次觉得爱情这个词非常的陌生。好像谁把一个概念界定错了。却又固执地用这错误的概念来指导我们的生活。

  6

  既然我们已经在宾馆餐厅遇上过,必定还会遇上。显然我们现在都在零客餐厅吃饭。

  次日早餐,我们果然又在一张餐桌上。这次是服务员将我们安排在一块儿的。因为我们从不同的两个门同时进餐厅。服务员就向我们招手,说:来来,坐这边。

  他替我拉开椅子。

  我坐下。

  他坐在我的对面,将一碟碧绿的黄瓜摆在我这边。服务员抬了一桶稀饭上来,他拿过我的碗为我盛了一碗稀饭。

  我说:谢谢。不好意思。

  他说:我是看你很疲惫的样子。其实我平时没这么绅士。

  我说:我怎么疲惫?

  他说:眼睛。淡漠无神。眼圈发黑。你可能在写什么。

  我点头认可。我没说我在写什么。我不想与一个陌生人谈得更多。我暗暗希望他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他正如我希望的那样。什么也没问。

  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可我们不知道对方的一切。姓名?来历?从事什么工作?住在几号房间?多大年纪:我们都操着不太标准但又没有了地方特色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使我们无法知道对方是哪里的人。在我,是没有好奇心的。我上庐山,图的就是清静。日常生活里,熟人太多大多了。我们不停地在微笑,握手,开会,谈话。我们通过这个朋友又认识那个朋友。我们互通电话,你帮助我,我帮助你。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像一只资深的大蜘蛛将网织得越来越大。一抽屉的名片,一张名片一副面孔,一个故事。故事或长或短,但都逃不出这个世界的手掌,无非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升降沉浮,柴米油盐。

  在庐山的这段日子,我愿做野山林中的一只孤鸟,荒水塘里的一叶飘萍。我想彻底放松,休息片刻。请允许我休息片刻。别问我。你是谁,我不想知道。我不想将你织进我的网中。你如此绅土地照顾一位女士,我赞赏你的风度。我要说的只有谢谢。

  早餐很快就吃好了。

  他说: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安排的是早餐后上街,寄出稿件,买一瓶面霜,然后逛逛美庐。我想好好逛逛美庐。寻一寻蒋介石和宋美龄的踪迹,再寻一寻毛泽东和江青的踪迹。但我没正面回答他。

  我反问: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愿意接受友善的照顾,不愿意接受过份的殷勤。天安排的一切我接受,人为的我不要。

  他说:我马上上街一趟,然后回宾馆做点事情。

  我问:上街干什么?

  他说:上街去邮局打个长途电话,还要去商店买一盒剃须刀片等等小东西。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又是天安排的巧合了。

  我说:走吧,我首先也要上街一趟。

  我们去了邮局。他奔长途电话。我奔邮寄处。我办完事他还在打电话。我就在邮局门口等他。我想想也觉得有意思,上山的游客居然办事都办大同小异的事。

  我们从邮局出来去百货商店。

  我说:旅游区是可以统一搞什么几日游几日住的,你看游客的行动多么一致。

  他说:也是。

  在百货商店我买好面霜之后,挨个柜台浏览。他说:嗨。过来一下。

  我过去。

  他买了剃须刀和云雾茶但售货员没有零钱找给他。我拿出钱包翻一翻也没有零钱。售货员欠他三块八角钱。售货员是个机灵可爱的女孩,说:先生你再买三块八的东西嘛。

  他说:买什么呢?

  售货员笑笑说:随便。

  他问我:买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俯在柜台上看了看,没什么可买。上山旅游又不是过日子,随便买什么都没用。

  他说:这样这样,你需要什么小玩艺买一个,女人总好消费一些。

  我很想帮他这忙,还他一次情。买点什么回头给他钱。于是又认真看柜台,可是确实没什么可买的。

  我说:没有。

  他说:算了。那就不找了。小姐不找钱了。

  售货员说:哎呀那不行,又不是一分两分钱。我们是国营商店。售货员眼珠一转,说:有了。

  这位庐山的小姐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她在廉价的装饰品里摸过一枚玛瑙戒指,说五块钱。她自作主张从他摊在柜台上的零钱里收走了一块二角钱,笑嘻嘻说:五块。给您太太买个戒指。虽说价格便宜,但这是在庐山买的。可以纪念你们这次的旅游。再说这玛瑙就是质地不太好,其实是真玛瑙。

  售货员把戒指塞给他,热心地说:其实质地也是人为的,红玛瑙就好吗?我看不见得。这种杂色玛瑙别有味道。来来,给你太太戴上试试。

  他和我对视一眼,均无奈地笑起来。

  他说:不用试了。

  售货员却拉住他的袖子:试试。不试大小戴不成你们不骂我?

  他乐了。他拉起我的手,将戒指套进我的无名指。乐呵呵说:送你一份永远的纪念。

  售货员说:好!好看!太太的手戴这戒指很好看!

  他与售货员一唱一和:对。再合适不过了。

  我除了微笑,无话可说,人家都是快快活活开玩笑,我既不能认真也不便拆台煞风景。人嘛,快乐的时候都不多,最好互相捧个场。

  从商店一出来,他说:对不起。

  我挥挥手把方才的一幕挥得轻描淡写。我说:没关系。人高兴了开个玩笑嘛。

  他说:这就好,和你相处真令人轻松愉快。

  我们没再提戒指。我戴着它,大模大样走在庐山牯岭街上。回到宾馆,进门第一件事我就取下了戒指。

  7

  宋美龄是坐轿从莲花洞上庐山的。

  某年夏天,南京太热。宋美龄喊了约摸一个星期的热之后,蒋介石决定陪夫人上庐山。那时候,南京机场叫明故宫机场。这两口子清晨从明故宫飞到九江对岸的一个临时机场。江西省主席王陵基在临时机场恭候元首及夫人。

  两顶山轿早已等候在莲花洞。

  这一天,宋美龄穿一条咖啡色短装西裤,露出膝盖以下玉腿。上面是件杏黄色丝绸衬衫。胸口别一支钻石别针。她的头发全梳到脑后,戴一顶宽边的美国的大草帽。她十分愉快,不停地潇洒地吹口哨。她显得是那么年轻漂亮。

  蒋介石这天穿的还是日常的草绿色哗叽呢军服,不过头上戴了一顶具有避暑消闲意味的巴拿马草帽。他精神不振,不断打呵欠。

  当时的国家元首蒋介石不断打着呵欠陪精神焕发的娇妻上山避暑,众人必以为元首与夫人情深意笃。

  蒋介石为夫人安排的是轿子。一顶轿八个轿夫。宋美龄是何等女人?每日牛奶洗澡,一口流利的英语。那么,轿夫的选择也应该配得上夫人,轿夫一律阴丹士林中国式短裤褂,个个都是奉化人,抬轿上山如一阵轻风,一口气到了小天池。

  蒋介石的庐山行邪就在牯岭街附近的河东路。这所西洋式别墅原是一个外国牧师的,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溪,风水极好,蒋介石这位迷信风水的元首要用重金买下,将门牌十二号改为十四号A,以夫人的名字命名为美庐作为送给宋美龄的礼物。

  在我们看来,爱情在这儿。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一件礼物便是一座价值连城的花园别墅。说实在的,穷人有什么爱情?贫贱夫妻百事哀,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不吵不闹相依为命罢了。人与人出于人怕孤独的本性结伴过日子这决不叫爱情。

  站在幽深的美庐前,仿佛看见绝代佳人宋美龄从林荫小路上款款而来。如果说她没有得到爱情那还有谁得到了爱情?

  然而,真实生活给我的总是迷惑。

  宋美龄上山没两天,蒋介石告诉她美国特使马歇尔的夫人也要上山。聪慧的美龄深知美国对丈夫的重要,她明白丈夫需要自己做些什么。

  宋美龄足足花了两天时间为马歇尔夫人选了河西路十五号作为公馆,又根据自己在美国生活的经验,精心布置了一番。届时,又亲自到小天他迎接马歇尔夫人。不两天,马歇尔特使的五星座机也在九江机场徐徐降落,宋美龄陪马歇尔夫人再次来到小天池。

  马歇尔特使高兴极了,在小天池与自己夫人拥抱亲吻之后,还俯身吻了宋美龄的手背。马歇尔特使兴致勃发,要从小天池步行到河西路,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美国人民主自由惯了,哪里懂得我国的一国之母是不可以随便在街市上行走的。况且宋美龄的千金娇躯怎么受得了这种劳累?可是宋美龄答应了。她让马歇尔挽着手臂,从小天池走到河西路,一路上看热闹的老百姓奔走相告,捂嘴窃笑,私下说了许多的难听话。

  又过了几天,美国新任大使司徒雷登上山递交国书。宋美龄又忙碌好一阵子。

  某一日,宋美龄与马歇尔夫人在花园下棋。宋美龄不禁叹一声太累了。于是,两位夫人决定去游泳。

  中午,在饭桌上。宋美龄说:我下午三点钟上励志社游泳。

  蒋介石听罢一言不发。

  大令,宋美龄说:你不赞成我去游泳?

  蒋介石说:你这做法是不大妥当。

  宋美龄悲从胸中起。她说:为什么?

  蒋介石说:你为一国元首夫人,去一个公共游泳池游泳,在老百姓面前你穿什么?

  宋美龄说:穿什么?她不由苦笑。难道穿整套衣服下水?

  蒋介石说:所以说不妥当嘛。赤身露体像什么话?

  宋美龄耸肩:在美国,女人穿游泳衣游泳这是很普通的事。

  蒋介石说:这是在中国!

  宋美龄半晌说不出话。一会儿,她挑起双眉:那么你的意思是要禁止我去了?

  蒋介石神色尴尬。

  可是——宋美龄冷静地拿出杀手锏,她说:我已经答应了马歇尔夫人。

  抬出美国人又有什么?蒋介石如果能够轻易改变观点,那还是蒋介石?

  下午三点。宋美龄出现在游泳池。她花衬衣白短裤,赤脚穿一双白色鹿皮鞋,手持精致的草帽。她打扮得非常出色。身穿大红夏威夷衬衣的马歇尔夫人拎着大浴中和游泳衣兴致勃勃说:美龄,我们去换游泳衣。

  宋美龄说:我不游了,因为我身体不大舒服。但我找了桃乐赛陪你游,我在池边看你们。

  桃乐赛是宋子文的女儿,美国长大的中国女孩。

  桃乐赛已经穿着游泳衣,只在外面披了一件毛巾外衣,自由活泼地跑过来了。

  马歇尔夫人和桃乐赛穿着游泳衣大方坦然地跑上跳水台,欢笑着跳水。群众鼓掌。好些外国小伙子吹口哨喝彩。

  宋美龄坐在游泳池边,脱下皮鞋,默默地将两脚浸入水池中。

  在庐山另一幢别墅里,蒋介石的工作班子正在紧张地工作。工作人员们有如下一段对话。

  一人说:哎哟,军事将领们一个个都召上山来,多麻烦。夫人怕热,在官邸装上冷气不就行了。

  一人说:是因为夫人?你知道什么!南京正在进行和平谈判,元首能把将领们集合到南京?

  又一人说:元首非常相信风水。当初他在庐山下令全面抗战,结果抗战胜利了。这次拟定全面进攻共产党的军事计划,举足轻重啊!当然要上庐山这个吉祥的地方。

  显然,政治吞噬了爱情。

  也许这些故事是后人的演绎误传。但是为什么没有误传成为《梁山伯与祝英台》及《西厢记》之类的动人故事呢?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在神话中,在唱本里,在以往某个遥远的时代。

  江青也上过庐山,文字记载留给我们的是她在参与共产党的革命实践活动(当年的记载和说法)。

  贺子珍也上过庐山。至今犹在耳边的是这位毛泽东的第二任妻子的凄凉的哭泣声。

  这三位女人都是不平凡的女人,她们的丈夫无疑是人中之龙。他们的感情一定要比常人丰富敏感许多倍。结果我们从他们的故事中看到了什么呢?

  毛泽东尤其诙谐。当他赶跑了蒋介石,做了新中国的领袖之后,他指着美庐二字哈哈大笑。他说:怎么叫了这个名字呢?美字一倒过来不就成为大王八吗?

  一个大王八庐顿时扫尽了美庐的情爱成份,变成了一个政治家对另一个政治家的嘲笑。

  毛泽东和江青也住进了美庐。毛泽东将坐式马桶改为蹲式马桶。他习惯蹲着。江青则在房间里挂满窗帘铺满地毯,她喜欢安静,她的卧室和毛泽东的卧室不在一块儿。

  现在美庐陈列着一只台灯,灯罩似乎曾是玫瑰红色,绸布灯罩上有流苏和镶边,十分地花哨俗气。讲解员说这是宋美龄用过的台灯。我一点也不信。实物最容易被历史误传,历史越久越清晰的是精神生活。

  8

  橙黄色的玛瑙戒指在台灯下闪射着温暖柔和的光芒。

  我斜躺在床上。

  逛了一天有点累。本来打个小盹,洗个热水澡,去餐厅吃晚饭——很舒服。但这只戒指蹲在桌子上,猫眼一样望着我,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吃晚饭很可能又遇上他。我如果戴着戒指,会不会显得我看重了这个玩笑,引起他的某些想法。如果不戴戒指,会不会使他认为我在故意回避这个玩笑,回避当然是想到了某些应该回避的问题。男女之间,大大方方开玩笑是不用回避的,只有不大方了才开始躲闪。

  我斜躺在床上,心里说:见他妈的鬼!

  怎么遇上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是何许人也?居然使人发愁了。

  吃饭的时间就要到了。我想那就看天意吧。我摸出一枚硬币。规定分面是戴,徽面是不戴。我洗了手,郑重其事地跪在地毯上扔了三次硬币,两次是分,——次是徽。结果是戴。我毅然戴上了戒指。

  果然他已经在餐厅。他坐在我们吃过两次饭的小餐桌旁。见我进来,他点点头,指了指椅子。服务员并没征求我的意见,自然送了两份菜到小餐桌上。

  我坦然走过去坐下,打了个招呼,说:嗨。

  他说:嗨。玩得好吗?

  我说:好。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美庐及其它别墅的历史。一直到吃完饭谁都不曾注意到我手指上的玛瑙戒指。倒是我在柜台结帐付款时,收款小姐说:您这戒指真别致!

  我吃惊。说:是吗?它好看?

  这时他已离开柜台。

  小姐说:好看。这颜色配皮肤挺好。很贵吧?

  我说:小姐,五块钱。

  只有一个餐厅小姐看重这枚戒指。我暗笑自己,这就叫作: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

  他等在餐厅门外。他问,那小姐和你谈什么呢,

  我说:谈天气。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丝嘲笑。

  我说:我问她庐山是不是总这样突然下暴雨。

  他说:她肯定说是的。

  我说:是的。

  晚饭后照例是散步。他问:你去过如琴湖吗?

  我说:没有。

  他说:那就去如琴湖吧。从牯岭街上走,二十分钟。民间传说中有个故事,说是一年中有一个夜晚如琴湖上会升起浓雾,浓得完全看不见湖水,浓得人在对面碰上了鼻子都看不见对方。

  我说:为什么有这么浓的雾?

  他说:传说嘛,无非是说一对神仙情侣在这夜私会等等,意思不大。旅游区的景点总被人乱编些滥俗的故事。不过,湖本身挺好看的。

  我说:你去过?

  他说:我来庐山不止一次了。有一次夜晚在如琴湖边散步。

  我说:可见到浓雾与神仙?

  他说:当然是没有。一般是薄雾。

  我们散漫地穿行在满街的游客中。游客们穿着随意,色彩鲜艳,眼睛看山看水看景色,不像在日常生活中尽盯着看人。与他们在一起舒服惬意。我将手抄在裙子口袋里不时从里头掏几颗青豆吃。我的眼睛也东张西望,什么好看就看什么。弄不好就把身边陌生的朋友给丢了。发现丢了我会四下望他找他,因为有他陪着,我的安全感强多了。我大摇大摆在街上,心中很感谢这位陌生的朋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是个躲进庐山想当一会儿孤鸟和飘萍的人。我们仿佛没把人的一切身外之物当回事。我们对对方丝毫不好奇,不猜测,不多管闲事,需要的时候就叫一声:嗨。很好,我想,遇上这么一个酷像我自己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他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嗬!

  我跑过去。我问:怎么啦?

  他站在一个买冰棍的老太婆对面。

  我问:出什么事啦?

  他说:我准备买两支雪糕,你猜这老太婆说有什么卖?

  我说:有什么卖?

  老大婆毫不明白地呆笑。

  他说:她问我买不买娃娃头?

  他讶异得像个孩子。

  我说:瞎,娃娃头是一种雪糕的名字,许多城市都有的。

  是吗?他说。你不觉得瘆人?

  我说:不。习惯了。

  他顽皮地夸张地说:那我请你吃颗娃娃头。

  我说:谢谢,我愿意吃颗娃娃头。

  我们一人举一支做成娃娃脑袋的雪糕,咬了一口,想想,两人捧腹大笑。

  一路吃一路笑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到如琴湖时已经暮色四合。如琴湖顾名思义,是说这湖泊像一把琴的模样。湖不大,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绕湖一周是石径,石径边长满闲花野草。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湖走。他说:这湖不错吧?

  我说:一般。

  我来自千湖之省。我见过洞庭湖,鄱阳湖,洪湖,东湖,西湖,太湖,这小小如琴湖只能说一般。

  他说:怎么是一般?这水多好!

  我说:那你肯定是北方人了。话一出口。我立即咬住了嘴唇。我管他是哪里人呢!我这不是多事吗?

  他说:对。北方人。

  我赶紧望了他一眼。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紧张。我说错话了。我们萍水相逢,如闲云野鹤,超凡脱俗,自得其乐,相安无事,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撕掳起凡俗琐事,岂不哆地一下子跌入泥坑。哪里人?做什么事?婚姻如何?家庭怎样?幸福还是不幸福?其实这世界上人人都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这些干什么!

  尤其有许多男人好谈婚姻的不幸,妻子如何地与他隔膜,如何地不理解他。社会对这种现象有一归纳,这一步叫做痛说革命家史,打动女人同情心。一般已婚男人追求女人惯用这种方式。当然,这有些刻薄男人们,打击面太大。不过逢人便诉苦的男人总是令人不屑的。

  我非常害怕他也是个婚姻不幸的男人。

  幸好他懂得我的意思。他揶揄道:就你是一个明白人?

  他淡淡地笑着,不慌不忙散他的步。

  我一下于觉得怪没趣。我想在他面前我是不是自以为是了一些?

  我们进了一座亭子。坐在那儿看湖水。湖上有层轻雾。轻雾里透出远远近近的灯火。

  我诚恳地向他道了个歉。

  我说:嗨,对不起。刚才我可能有点自作聪明。因为经常碰上一些不明白的人。

  他说:不客气。你这态度倒是难能可贵。

  这时,如琴湖上忽然云烟氖氢,白雾四起。我说:你看你看!

  他说:哦天啦!

  白雾眼望着一刻浓似一刻。只一会儿,如琴湖看不见了。远近的灯火模糊了继而消失了。很快我们所在的亭子里也充满了白色的雾。我坠入茫茫云海之中。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我是与一个传说相遇了!

  我伸出手,在雾中挥动。一种没天没地无边无际的无限感使我惊惧,敬畏和感动。在黑夜里,雾是那么的白,一种迷濛的白。人在这种白雾中觉得自己轻若翩鸿,渺若尘屑。在有一刻里,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因为除了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股股清凉云气浸人我的肌肤,我闻到青草和陈年腐叶混合的腥味,我细听四周,只有遥远地方传来的虫鸣和一种莫名的震颤声。难道仅仅是一片雾就能隔绝人间灯火,声响和人间的气味吗?此雾分明只应天上有!

  他说:嗨。

  吓了我一跳。他离我很近,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模糊朦胧的他很像我从前在哪儿见到过的一个熟人。我挣扎着,就像梦中的挣扎那样没有行动只有意念。我常在梦中一边做梦一边提醒自己别当真,这是做梦。我的理智可以伴随我走到梦境最深处。所以,我没醉过酒。

  他说:多好的雾!

  他说:就像一个故事,说出来谁也不信。

  我深有同感。如果将来我如实描写如琴湖这一晚的浓雾,谁信?我想好在人们只认可虚构的东西,文字也只是一种虚构生活的工具。能够写出来的故事已经掺杂了许多人为的因素。就像一个婴儿从母体出来便会沾染世间风尘。白壁无暇的天然的真实只在我心中。如琴湖这奇妙的浓雾只在我心中。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们各自回味着自己的感受。我们默默行路没有交谈。好到极致,奇妙到极致就和痛苦到极致一样,无法交谈。

  走进灯火辉煌的宾馆大厅,我们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好像重回人间了。

  他邀我在大厅里坐坐,歇歇脚。我同意了。

  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里,喝着矿泉水。他抽烟。穿制服的小姐立即为他换了一只洁净的烟灰缸。我看着小姐在地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玲珑的脚。我想:高跟鞋就是漂亮。

  他说。嗨,我得开诚布公和你说件事。

  我点头,继续喝矿泉水。

  他说:刚才我在如琴湖感受到了神话的存在。

  我说:这我相信

  他说:浓雾和一对神仙情侣。

  我笑笑。我说:只有浓雾。你是一个明白人。别胡说八道。

  他说:我说的是真话。真的。和你在一起真舒服。就像和我自己在一起一样真实自然。我要告诉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苦笑,继续喝矿泉水。大厅明亮如昼,谁都不会说昏话。我觉得我掉进了他的陷阱。从理发店的轻音乐磁带到如琴湖的浓雾。我垂下头,双手揉搓太阳穴。

  明天见。他说:明天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至少你得听我好好谈一次。

  他摸了摸我低垂的头,像个父亲。他说:睡个好觉

  9

  我有个亲戚。我闹不清与她的亲戚关系。总之我叫她姨母。

  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姨母,但我从小最看重的便是她。在我六到十二岁的人生阶段里,姨母是我的女性榜样。

  姨母穿一件白底红点的旗袍,细腰高胸圆臀,旗袍的竖领衬托着她雪白的脖子。烫成大花的短发翻卷在她腮边。她脸蛋的颧骨处总是闪着粉色的光泽,眉毛黑黑长长一直伸入鬓角。她说话谈吐大大方方,整齐的牙齿在红唇里面闪闪烁烁。她穿着极高的高跟鞋,面含微笑走在干部休养所的院子里。姨父高大英武。一身军官的戎服陪着姨母去舞厅。后来我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姨母,就是仪态万方。姨母真是仪态万方呵!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某一个姿态是从姨母那儿学来的。我便嘲笑自己。无疑我这是东施效颦了。女人的风韵是天生的。这是个令我们痛苦的真理。

  女人的天然风韵准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姨母出身资本家家庭,且还是洋奴买办的那种资本家,可姨父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娶了姨母呢?

  姨父一个东北大汉,从小父母双亡。他亲眼看见父亲被土匪打死,母亲受地主老财的凌辱之后跳井自杀。他苦大仇深。一找到共产党便坚定不移地跟党走了。

  姨父不仅仅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在革命队伍里他还学了文化。还去莫斯科上过专修班。会跳顿河流域的踢踏舞,会唱几句著名歌剧《蝴蝶夫人》。

  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里,做学生运动地下工作的姨父认识了我姨母,那时她大学三年级。他俩是一见钟情。

  他俩一见钟情之后很快便被革命和战争分离。姨父的身份暴露,在一个深夜被党派人从热被窝里匆匆接走。情人之间来不及告别就天各一方了。在漫长的严酷的战乱年代,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寻着恋人的行踪。姨父在死亡线上滚动,但他一刻没忘记我姨母。也有许多次机会,姨父可以与年轻漂亮的女战友结为伉俪,但他从不动心。终于,他们相逢了。但党组织警告姨父,他不应该和我姨母结婚。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军官和一个资本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阶级感情的。姨父面临严峻的抉择:要党还是要小姐?

  姨父要了小姐。

  党恼怒地降了姨父一级,把他从重要领导岗位调换到不太重要的领导岗位。

  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在我们家族里广为传颂。记得我八九岁时问过大人们,姨父为什么要和姨母结婚?我一个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说:还不是我们家珏的风韵迷死人。

  我大惊失色。我驳斥说:他们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共同目标。

  五姨婆说:你知道还问什么?小孩子懂什么?

  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无论我找不找得到他们相爱的理由,总归他们是爱情的典范。

  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闹。

  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她有四个孩子和一栋两层楼小洋房。房前屋后带了一个令我们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园。

  一般我们都午休。午饭后有一段午睡的安谧时光。这天突然从楼上传来姨父的怒吼:不行!我不准许!决不!

  在他们的寝室里,一张电报纸被扔在地板上。姨母的父亲去世了。姨母要回家奔丧。姨父说不行。

  姨父说:谁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你等于没有父亲了。

  姨母说:我有父亲!人都有父亲!我是人!

  姨父说:是人也要分个阶级。你是哪个阶级的人?

  姨母说:哪个阶级的人都有父亲。为人之子都要尽为于之道。为了你,他生前我没有孝敬他,现在他去世了,你还不让我们父女见一面吗?

  姨父说:混帐!为了我?

  姨父逼近姨母:那我呢?不是因为你,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告诉你,如果不是你,我今天这栋房子就是在北京!在中南海!

  姨母面无人色。她舔着干枯的嘴唇说不出话。她抱着自己的肩瑟瑟发抖。

  姨母扑过去抓起了电报,将电报撕成一条一条。

  姨母说:好!好!今天你终于说真话了!我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我欠了你这辈子的债。好!那我不回家了。我不去了!不去!就让我父亲死不瞑目吧。你得从此记住,你欠下我一笔债了。我们两清了!

  姨母将电报碎片掷到姨父脸上。姨父打了姨母一耳光,骂道:臭婆娘!

  姨母毫无畏惧,挺身立着,说:你这狼心狗肺的杂种!

  姨母病倒了。躺了整整一个夏天。从那一天起,姨母搬到楼下住,再也没有上楼。

  姨父姨母的这一架对我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震撼。

  当然,他们后来和好了。带着四个孩子长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屋顶下。姨母虽然住在楼下,后来却也怀过孕做过人工流产。

  姨母风韵永存。文化大革命时她穿一身女兵军装,腰间扎一道武装带,英姿飒爽。现在她一头白发,戴着金边老花镜,大红绸布衬衣里头挂一串珍珠项链,骑一辆乳白色女式小跑车,所经之处,回头率甚高。

  文革时,姨父积极支持造反派,姨母是保守派。

  “四五”天安门事件,姨父站在党中央一边,姨母热情朗诵天安门诗抄。

  他们夫妻俩一辈子没统一观点。但也没有离婚。姨母曾提过!姨父不同意。又是五姨婆说:迁那样的女人,哪个男人到手了会放掉?她是个尤物啊!

  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和姨母深入谈话,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闭口不谈。

  十年前,我在婚姻上遇到麻烦,我的选择遭到我们全家的反对。我在苦恼中寻求姨母的支持。我认为她可能比较开明。

  姨母却对我说了那么一段话。

  记得是在秋未的花园里,我和姨母整理着葡萄架。黄叶像蝴蝶一样在我们身边飞舞。满目皆是老干枯藤的褐色。

  姨母说:我也不同意你的观点。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就必须冷静地看看对方的人品,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家庭必须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温和,要会体贴人,要有良心。人材也应该有十分。在以上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再看你们两人是否相处得合宜。合宜就是最好的了。

  我红着脸说:那么爱情呢?

  姨母说:傻孩子,我们不谈爱情。

  10

  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岁月,经过在这些岁月里的思考,我发现我们大家所说的,让一辈又一辈人追寻的爱情原来存在于诗里。

  诗,一种文学式样,专门寄托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寄托的梦境。例如:

  我愿意是树,如果你是树上的花;

  我愿意是花,如果你是露水;

  我愿意是露水,如果你是阳光……

  如果你是天空,

  我愿意变成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是地狱,

  我愿意永堕地狱之中。

  多么美好的诗句!遗憾的是事实上我们是人,我们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是树、花、露水、阳光、天空和星星。我们与它们毫无可比性。

  再例如:

  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灰色的破旗,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流着泪朗诵这首情诗。鼓掌喝彩的是我十六岁的表弟。我三十岁的表姐在一旁冷笑。姨母织着毛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饱经沧桑的五姨婆在火盆边睡着了。

  有一句诗我相信是爱情的全部内涵和最高境界,单纯就欣赏而言,我永远被它感动。

  它就是:只要你要

  只要我有

  11

  没有什么明天,我说。

  我关上房门,到卫生间梳洗。我用柔软的毛巾对着大镜子擦干被如琴湖的浓雾濡湿的头发。我再次明确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明天。没有明天的谈话。谈什么?

  再见朋友。

  洗过澡,躺在床上,我给总服务台拨了个电话。

  我说:小姐,我从明天起想在团体餐厅吃饭,能安排一下吗?

  小姐说:如果您愿意自费,是可以的。一般团体进餐都是支票结帐,个人不掏钱。

  我说:我愿意个人掏钱。

  小姐说:那您明天参加中国农村改革开放政策研究会议进餐。餐桌上有牌子,上面写着农改会,十个人一桌。

  谢谢!我说。

  明天在零客餐厅吃饭的就没有我了。和他碰见的机会也就大大减少了。

  我躺在床上想:他会找到我的房间来吗?阿弥陀佛,但愿明天我能找到另一家饭店。

  正这么想着,电话铃骤响。我警惕地望着电话。迟迟不敢去接。本来我真有点喜欢这位陌生的朋友,黄昏时分我还在牯岭大街上庆幸自己遇上了这么一个明白人。再说本来受了如琴湖神话的感染,说几句心里一时激动冒出来的话也不为过。我悄悄退了,你不再找我。这不就行了?追个电话可就叫人感觉不舒服了。

  电话铃固执地响。

  我只好提起了话筒,但我不说话。

  喂!一位小姐奇怪地呼叫:喂喂有人吗?

  我忙说:小姐有人,对不起。

  小姐说:我是宾馆总台,刚才和您为进餐的事通过话。

  我说:我听出你的声音了。小姐有事?

  小姐说:我们来了一个紧急任务。明天我们要接待一个重要会议。这样,我们必须调整一下房间。您是否能够到山上的六号楼去住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次在庐山运气这么好,要风是风,要雨得雨。要换个住处机会就主动上门了。

  我说:调出主楼去六号楼?就是山上那几栋小别墅其中的一栋?

  小姐说:是的。最上面的那栋。那别墅是太旧了一点儿,但房间还是按标准房间准备的,有热水和卫生间。没有电话电视,我们给你优惠百分之二十的房费。

  我说:好的我愿意!

  我岂止愿意?我求之不得呢!眼下庐山游客爆满,我想换个住处谈何容易。况且这种现代楼房我住得多了,那古老的西式小洋房早就令我心驰神往。

  我和小姐在电话里同时向对方说:谢谢!

  我们笑起来。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

  我大大咧咧地参加了农改会的早餐。一桌的人都看我,我对他们笑了笑,说:早上好。

  这是早上。当清新的太阳射着六号楼侧面的古松的时候,我迫不及待推开了六号楼的大门。石头的墙壁,苍绿的青苔,老粗老粗的松树,台阶上有只昨夜蜕留的知了壳。进门便是客厅,客厅里摆着沙发和茶几。客厅过去是一道走廊,走廊里有四间房。一间房堆满旧桌椅,是仓库,一间房是洗衣房,可水龙头全锈了,因为现在宾馆用洗衣机了。还有一间是客房,房门上挂了只大大的守卫牌锁。我把那锁调皮地拨弄了一下。能不叫人高兴?这栋小别墅等于是我一个人的了!

  上山时,我替服务员拎着两瓶开水。因为服务员是位大妈。进到屋里,大妈气喘吁吁,我给她倒了一杯茶。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

  我说:大妈您别客气。

  大妈说:大姐我把钥匙给你自己掌握好不好?我实在爬不动山了,我有风湿病。

  太好了!谁不乐意宾至如归,像主人一样拥有随意进出的自由!

  大妈给了一把挂锁钥匙,交代说:这是你房门的。又给了一把较大的挂锁钥匙,说:这是大门的。出门把房门大门都锁好。

  我接过钥匙。我说:大妈,今天您就别做卫生了。开水也够了。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那我就领情了。谢谢!

  我也说:谢谢!

  我真心地感谢这位服务员大妈,就和真心地感谢总台服务员小姐一样。

  我在房间安顿好行李。端了一杯自开水喝着。一边喝一边逛来逛去,左瞧右瞧。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想象有客人来访的情形。我又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几只硕大的黑蚂蚁从松树上下来,爬上我的脚,弄得人痒痒的,十分有趣。

  这小别墅在我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四室一厅单元房,握着它的钥匙真有宾至如归的温暖感觉。我怀着温暖,锁好了几重门,下山了。

  今天我要在庐山植物园玩一天。

  庐山离武汉比较近,我已经来庐山好几次了。第一次是在医学院读书时利用暑假来的。背着大书包,一处处景点抄录槛联和收集典故传说。第二次是打着团旗上山,我们医院共青团委组织优秀团员上庐山搞夏令营。那次迷恋拍照。在所有景点换了不同的衣裙摆出各种姿势照像。再后来是上山开会。这时对风景已经无所谓,只图个凉爽,呆在招待所看武侠小说。从前我忽略了植物园,竟把它当作一个单位,就像庐山气象站或者育种站一样。实际上庐山植物园是一座举世无双的森林花园。它是三十年代初,由几个留学海外的翩翩才子回国创办的世外桃源。现在我的认识是:身在大自然中不入大自然是何等地矫情和愚蠢。

  我最简单地穿着布衬衣,赤脚凉鞋,戴顶草帽,在绿色的植物园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我喜欢椽木小道和泥沙便道。它们走上去弹性十足,无比舒服。我偏爱针叶林。它们的树干挺直刚劲,叶色绿得沉着苍翠,最可喜的是它们还能够无花而香。真是德才兼备,品貌双全。

  吃过快餐午饭后,我选择了一株巨大的葡地龙柏,在它身边的荫凉里躺下小慈。我躺在厚软如毯的草坪上,胸前盖着草帽,头上是几颗百年松杉铺开的伞一般的叶冠,晶莹的蓝色的天空在树叶的缝隙里缓缓跳动。我的身我的心在这个时候像被剪断的弹簧,松开,一点儿不需要带劲地松开。紧张业已消散,四肢软如棉条,心也闭上了眼睛。多好!没有林立的灰色高楼,没有水泥大街,没有冒着汽油臭味的汽车,没有会议谈话工作责任,没有抽水马桶坏了,没有房顶漏雨了,没有菜场,没有酒宴没有抱怨和议论,不平和愤慨。今天什么都没有,多好!我珍惜这正在过去的分分秒秒。

  从前的确有这一段跑马看风景的少年时光。现在我很清楚自己今天能够如此舒服地躺在喜爱的针叶林中,这来之不易。且不说上有老下有小俗事缠身,单说经济力量我也是无法住星级宾馆,飞机来火车去的。我是一个靠每月两百块钱工资维持生活的国家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如果不是替大企业写点报告文学,人家提供资助,我哪儿敢怀揣星级宾馆的包房钥匙躺在大自然怀中。我不是富人。我也成不了富人。因为我喜欢上了我的这份工作。它清贫,可我喜欢。那我只得接受这份清贫。几年前有个学医时候的女同学来找我,约我和她辞职去开私人医院。医院的专科只设两项:美容和人工流产。她一连三天住在我家说服我。她先前计划的是让我负责美容,美容包括纹眉毛纹眼线割双眼皮隆鼻隆乳激光去痣。后来退让到让我负责人工流产。人工流产仅仅就是把三个月之内的胚胎从子宫里刮出来。利润还是平分。我仍然犹豫不决。她咬牙说:利润四六开!我四你六!

  她曾经是我们班最差的学生。实习的时候做一次人流术就把人家子宫刮穿一次。我是副班长。后来我负责手把手与她共同做手术。她每上手术台必害怕厌恶地作呕。

  最后我决定不干。我知道我如果干很可能赚大钱但我还是不想干。因为我更喜欢文字工作。

  我的这个女同学临走时咬牙切齿踢了我屁股一脚,说:亏你从前还是班长,入党积极分子,现在改革开放,送给你机遇都不敢要。你现在算什么?弄潮儿是我了!

  几年下来,女同学成了富婆。上报纸上电视老和市长省长谈项目。最近武汉市一家首饰商店进了一挂珍珠项链作为抬高本店档次的门面。是真正的天然东珠,标价五十五万人民币。人家是不准备卖的。可是我这女同学看了项链后叹口气说:多好的珍珠,应该是无价之宝嘛。小姐,我想买了它,价格可以动一动吗?

  柜台内的小姐说:价格不能动。我们经理没打算卖。

  女同学说:商品摆在外面岂有不卖之理?价格嘛,我看八十万好了。图个吉利。可以吗?

  据说当时慌得经理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我从电话里听这个故事时开心地大笑。但我并不后悔。我从来没戴过项链,我也不遗憾。人生最难得的其实就是一个喜欢。

  看来,我是到了人生的开始固执和清醒的年纪了。

  躺在松林下,我半醒半睡。我想到了那位陌生的朋友。平心而论,我是喜欢他的。这人似乎与我同在人生某一阶段。既知趣又关心他人。倘若他是个女人,我可能早已与他形影不离,结伴同游了。可惜他是个男人。男人就麻烦大了。我确实到了一种年纪。对不起。朋友。

  黄昏又将来临。我该回宾馆了。临走之前,我在草帽的掩护下偷采了一束鲜花。几枝是白底洒红的药百合,几枝是红底洒黑的卷丹。我要在我石头小屋的窗台上装点一束美丽的花。

  12

  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

  我闹不清究竟存在不存在上帝或者天主。

  但是我逢庙便烧香。让我的心语随着那一缕香烟升入无垠的天空。

  现有的人类起源学说说服不了我。现在的任何门类的科学解释不了我们信手拈来的最普通的现象。例如:昨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智利复活节岛上的红蟹,它们在交配之后立即想方设法吃饱喝足,然后忍饥挨饿,长途跋涉到东太平洋海岸去产卵。长征途中它们要经过山地丛林,要经过公路村庄,它们在公路上被飞驰的大卡车碾得血肉横飞。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浩浩荡荡红蟹队伍的前赴后继。是谁告诉它们远方有海岸的?又是谁告诉它们在海岸产卵最合

  适?电视里的讲解员用惊叹的语气向全世界发问:为什么?

  我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

  蒲公英为什么懂得利用风来广泛传播它的种子。

  父母为什么对自己所生的孩子有那么深那么浓那么绝对的爱?

  最近的《世界科技译报》上说:在美国总统克林顿就职典礼的时候,警犬发现了白宫上空一团奇怪的云。从此这团云经久不散,而白宫的许多角落藏有一些非人类所有的类似激光的发射器,电波由白宫直接射向那团云。科学家们认为这是外星人在执行地球任务。

  外星人是什么?

  一六六三年八月十五日,俄国的一个叫做别洛谢斯卡娅村的教徒们正在教堂做礼拜,忽听天空一声响,他们涌出教堂,看见了天空中一只巨大的圆球。圆球在村庄上空来回移动,将一个湖泊照得通明透亮。

  这是我们人类有文字记载的首例报告。后来科学家将这圆球叫做飞碟。

  飞碟从此屡屡拜访地球。

  一八九二年,我国清朝未年画家吴友如画了一幅“赤焰腾空”图,向后人展示的是当时南京市民蜂拥在朱雀桥头,争睹空中一团巨卵形火球的情景。画家还留有题记:九月二十八日晚间八点钟,时金陵城南隅忽见火球一团,自西而东,形如巨卵,色红而无光,飘荡半空,其行甚缓,约一炊许,渐远渐灭。

  飞碟是什么?

  世界成立了专门科研机构,中国成立了UFO研究协

  会,然而谁能说清飞碟是什么?

  我想要说的只是我的认识。我觉得有一种创造人类及地球上一切的某种智慧和力量。它已经创造好了现有的一切并赋予了程序。它还在创造新的东西。我们在它手里就如蚂蚁在我们手里一样。人的命运是由它定好的。我们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创造我们的生活,但我们头上有个巨大的原则。有些天性聪慧的哲学家告诉了我们一句话,说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早有人领悟了自己与自己创造者的关系。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生有死,相辅相成。都环环相扣,阴阳相对。

  一个人出生了,从婴儿到少年与父母紧密相连。成年了,与父母脱离,男女紧密相连。男女合为一体了,又形成了一个圆满,新的生命便又诞生了。

  在男女之间,上天(我们姑且用这么一个代名词)安排了一种程序:男女两性情窦开启,相互好奇,神秘,新鲜,探索,接着合为一体。它把合为一体之后的熟悉过程安排为十个月。十个月,男女两性之间得到了充分的了解。这时十月怀胎的新生命便一朝分娩了。新生命出世,男女成为父母。孩子天生与父母血肉相连,这时,男女便又进入一种新的阶段,新的好奇,新的神秘,新的探索之中。

  上天好像并没有安排爱情。它只安排了两情相悦。是我们贪图那两情相悦的极乐的一刻天长地久,我们编出了爱情之说。

  爱情之说的不合理性给人类带来了很多麻烦和痛苦。最常见的就是为了寻求爱情而离婚。

  错误的婚姻是有的。我们可以离婚再去组合一个和谐相处的家庭。比如有的男人脾气太坏,他当然需要配一个能包容他脾气的女人。但是如若为了像文学书中描写的所谓爱情而离婚而再婚,你将肯定会发现自己上错了车,每到一站都不是那么回事,目的地与你的完全相反。

  我认识一个娇美的四川女人。她为爱情结了五次婚。她向我讲叙她的婚姻史时声泪俱下。我问她:最近这次找到爱情了吗?

  她说:没有。

  我间:还要找吗?

  她说:就为了不辜负天生我这副美貌我这多情善感,我也要一找到底!

  最后她离掉了第五任丈夫,在深圳做了暗娼。结果是患了性病,烂掉了一副好皮囊。

  我去医院看她,她已经完全变了人形。她说她现在最怀念第二个丈夫。因为第二个丈夫曾在半夜为她掖被子。他要做什么,一个眼神她就懂。她要做什么,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

  

 

 

 

 

 

 

 

 

 

 

 

紫陌红尘

  北京是首都,我是外省人,我老想借出公差的机会到北京旅游一下。所以,领导一说让我出差,我忙问:“哪里哪里?”

  我们领导当了我们所十年的领导,党政一肩挑。十年来我在他手下工作学习思想和生活,我们领导深知我心。于是,领导说:“哪里?不是北京!”

  群众哗地一笑。我头脸发涨起来。这是在所会议室,各科室干部群众一大堆。当着广大干群,领导竟不给我一点面子,那就怪不得我了。

  我说:“不是北京我不去。我总也不是北京,你们领导总是北京!”

  领导一愣,说:“你这个同志。”

  领导对我的不反抗是比较有把握的,意外的是我反抗了。一个人老是满足不了要求,哪能不反抗?群众一瞅这阵势,不散会了,推开椅子过来,围在我和领导身边。我们领导应急能力很强,他伸出一根指头在油漆斑驳的会议桌上一弹又一弹,弹了两下,笑道: “说你这个同志呀,我们每次都是戴帽下的会议通知。让你去,你也不像个所领导嘛— —”

  领导在他的拖腔后面紧接上一句:“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时髦。”

  我语塞。人们并不认为我漂亮,领导却敢当众肯定我,这不能不使我感激。我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由舌尖推出一个透明的水泡;我轻轻用力,水泡飞了出去,飘落在会议桌上,破了。群众明显失望。

  群众主动说话了。一个说:眉红可能不太像党的领导,至于所长,我看还是蛮像的。”

  一个说:“眉红年轻什么?三十郎当了。胡锦涛四十多岁,都当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了。”这人说了又心虚,连忙问旁边的人:“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常委?”

  旁人说:“怎么不是?当然是!电视里看,一头乌发,多年轻。我们国家上头改革开放搞得好,下头搞得不好。”

  近些年来,我们所干群关系变化很大,群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即便话中带刺,领导一般也装作听不出来。但我们领导也积累了经验:任你说什么我就是不放权。群众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

  我们领导对群众微笑,将话题固定在“北京”上。

  领导说:“给大家说句真心话吧。北京有什么好玩的?

  没有嘛。长城,砖头砌的;故宫,砖头砌的:亚运村,还是砖头砌的。大街,水泥铺的;街上的人,人肉做的。五官加四肢,吃喝拉撒;和全国人民没什么两样。你们看我们这黄鹤楼。我住在阅马场,抬脚就上了黄鹤楼,但我就是没去过。大几块钱一张门票,说句老百姓的话——还不如喝几瓶小黄。”(小瓶包装的黄鹤楼酒)

  群众也与领导随便起来。说:“头,你这叫做饱汉不知饿汉饥。任你把北京说得寡淡寡淡,北京人家还是首都,身份在那儿摆着,没去玩过的总是想去好好玩玩。”

  大家互相挤眉弄眼。

  有人就更放肆了。说:“比如现在街上的那些鸡(妓),都讲她们肮脏下流,有艾滋病,可没有见识过的人总是心向往之。”

  领导顿时寒了脸,在桌上顿了顿茶杯。说:“太离谱了吧?大不像话了吧?”

  群众便讪皮讪脸吊儿郎当地离开了会议室。

  我呆在原地没动。我在一只旧式的高背办公椅上搁着下巴。望着椭圆形会议桌上零散的报纸,心里很难平静。报纸上三天两头揭露公款出国公款旅游公款吃喝的腐败现象。在我这种普通工作人员眼里,揭露无异于炫耀。它激起了我的许多奢望。其实我从小是个好孩子好学生,红旗下生,红旗下长,曾把雷锋作为人生的榜样。我一直坚信自己是优秀的,是社会的动力,国家的栋梁,是单位的拔尖人物。可是现在却为了公款去北京旅游和领导抬杠。

  我透过三月的新绿,懊恼地死盯着窗外乌烟瘴气的春天,想:我为什么不能保持自己的一点什么呢?

  我如果保持自己的一点什么,就会不断地被派往农村出苦差。一入夏就下乡收购棉花,一个县城一个县城地跑,晒得一层又一层脱皮,回到武汉都是“十一”国庆节了。然而同样在一个所工作,干同样的专业,有人却从不下乡,出公差尽出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最近出到新加坡去了。公理何在?我干吗置公理而不顾思考保持什么的问题?我要保持的是什么?我自己都答不上来。

  领导忘了一份文件在会议室。

  领导进来从会议桌上拿了文件就走。好像我是只椅子而不是一个有情绪有要求的国家职工。在这一刹那间,我恶念陡生,兀自大声说道:“今年夏季我要病的。我不能下乡。”

  领导在门口停住了脚。领导折回来,对我说:“我这个人最尊重知识分子。我认为你在沉思,不想惊动你。”

  我冷笑,说:“我今年夏季肯定会病的。您趁早心中有数,安排其他人下乡。”

  领导说:“说这话就不像个知识分子了嘛。”

  我说:“您以为现在的人读个大学就是知识分子?”

  “当然,读了大学还不是知识分子那什么是知识分子?”

  领导想把谈话引向无谓的争论,我可不上当。

  我说:“好。那我就承认是知识分子。”

  领导说:“对了。不要把自己混同于小市民。不要受社会上腐败现象的影响。要保持自己的气节。”

  我的眼皮往下一耷拉,吁出长长一口气。和我论起知

  识分子小市民来了!现在的知识分子就是小市民。旧社会的分类标准不能用在新社会。所谓读过了大学的这一群人我大了解他们了。他们天天都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个个买菜都讨价还价,公款旅游求之不得。他们都活得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蚂蚁,忙忙碌碌,焦躁不安。生怕天上刮风下雨。不提高他们的物质待遇,他们就是小市民。气节与精神岂能悬空而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领导不知道我胸中波涛汹涌,以为我思想通了。

  “好。”领导说,“你今年少包一个棉区,你是太累了。再说今年上头保证不打白条,工作肯定会结束得早一些。”

  我气愤之极。

  我说:“我说了我有病。是真话,到时候会送医院证明来的。”

  领导再次从门口折回来,看看我。

  领导说:“一定要去北京?”

  我当然不是一定要去北京。我又不是真的没去过北京。不过既然已经拿了北京当杠抬,只好一杠抬到底了。

  我还是搁着下巴,望着半空中,表示默认。

  领导半天不说话,过了半天说话了。

  “今年夏季的补休我现在就给你。三个月十二天。我再奖你八天休息。一共二十天。二十天工资奖金误餐书报费一律照发。去北京玩吧。”

  我说:“路费呢?”

  “当然自费。”

  我委屈极了,说:“自费?”

  领导比我更委屈。他说:“咦——”领导挪开一只椅子沉重地坐下,将文件摆在自己面前,将茶杯摆在文件右上角,他一手揉搓太阳穴,一手示意我也坐下。

  我带着下巴颊上的一道深沟坐在我们领导对面。由于我们光坐着不说话,时间嗒嗒嗒地飞快后闪。十年前我大学毕业第一天上班,领导找我谈话,我们就在这间会议室这么坐来着。那天我穿着当时最时兴的直筒裤,裤缝熨得刀锋一般挺刮。我剪着学生头,眼睛清澈见底,一点没沾染这十年的岁月风尘。我在递上成绩册的同时还羞怯地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十年前的眉红令我们领导眉开眼笑。

  我扯过一张报纸,认真看报,讷讷念出声以阻断历史的浮现。怀旧永远是一种有毒的情绪。它除了让人逃避现实没别的好处。美好已经属于过去。现在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领导不无遗憾地“咳”了一声。作为一个生活阅历丰富的长者,他伤心地感觉到眉红这女同志把纯朴遗失在她长大的路上了,找不回来了。

  忽然远处一阵“刺刺”的油锅炒菜的声音,接着辣椒炒肉的香味潮水般漫进了我们所的窗户。这种香味立刻调动了我们的联想:一只冒青烟的油汪汪的锅,里边爆炒着河南产的那种又尖又红的干辣椒。深红色的酱,绿色的葱段和黄色的生姜,又倒进了粉红的嫩肉丝和黑色的胡椒粉。在辛辣的香气和五彩缤纷联想的突然袭击下,我打了一个喷嚏。我们领导也打了一个喷嚏。走廊上和别的办公室纷纷有人打。有人高声打了还快活地骂一句武汉粗话以表达心情。我和领导不约而同看了看墙壁上挂的石英钟。十一点半了。一个上午过去了。随着又一阵“刺刺”声,蒜味冲鼻。这次肯定是在炒蒜苗,时鲜菜。我们领导又要打喷嚏,张口结舌了一番终于没打出来。我不忍观看领导失去自制力的模样但忍不住笑。领导冲着香气十分恼火地冒出一句:“个婊!”

  我大笑。

  我们所楼下原本是一道绿茸茸的草坪。去年,在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后不久,草坪一夜之间被铺上煤渣,做成了一排简易门面,租给个体户开小餐馆。从此,小餐馆的油烟伴着菜香靡靡之音一样腐蚀着我们办公楼。大家经常此起彼伏地打喷嚏,议论吃喝玩乐,经常拿餐馆老板的收入来取笑我所的一级工程师。我们领导为小餐馆之事拜访过许多有关部门,我们领导对别的领导说: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深入改革开放决不是要全民经商。在一个科研单位楼下遍开餐馆的做法是欠妥的。中国人干什么都喜欢一哄而起。一哄而起不好。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可是,没有人听我们领导的肺腑之言。由此我们领导格外厌恶小餐馆的气味,居然也会来句武汉粗话。

  这种形势之下,领导和我都不可能绷脸了。

  领导拧开茶杯,一口气喝下了茶水,呸呸吐着茶叶渣,说:“话又说回来,比起现在社会上的一些现象,你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劳动模范还兴国家出钱去疗养呢。”

  我坦然地看着领导。

  领导说:“这样眉红,你准备一下最近出趟北京的差。”

  我突然觉得怪难为情的。

  “眉红你今年夏季可不能病罗。”

  我忙说:“当然当然。”

  领导的眼睛像拉了开关的电灯一下子熄灭了。他满脸疲惫之色,端起茶杯拿着文件往外走,边走边说:“就这样吧。”

  我们领导后脑勺都长满白发了。我记得十年前他有着乌黑油亮的大背头。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动静。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在走廊上院子里与领导相遇,领导用他那公共场合通用的笑容和我点点头,好像我们之间从无契约。

  我认为超过半个月,一般就不属于最近了。

  我正暗暗生着气,忽听领导在全所的政治学习大会上轻描淡写地宣布了一项关于我的决定。我所青年女工程师眉红将借给本系统某企业工作一个月,某企业按眉红工资的百分之两百付我所劳务费。

  我莫名其妙,脑袋左转右转。说:“也不事先找人谈个话。”

  群众又乐了。伸手摸我的头。说:“小可怜,小老实,被卖钱了还不知道。”

  散会后我被办公室郭主任径直带到楼下车库里,上了我所新买的一辆桑塔纳。

  我又一次大声质问:“怎么回事?”

  郭主任宽容地微笑。等小车发动后他才说:“很简单。你被借走了。这家企业将派你去北京出公差,鉴定一批进口棉花的等级。工作时间最多一周,但你可以在京呆到半个月左右。”

  我明白了。但还是不相信地说:“住宿交通差旅费都由他们负担?”

  郭主任声色不动地点头。

  我说:“怎么回事?我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傻的企业。”

  郭主任仿佛不认识地看了我两眼。郭主任敲了敲司机的肩,让他放音乐。我们所的人都了解郭主任早年毕业于音乐学院。司机放的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据说有个别调皮司机偏放流行歌曲,结果新车来了,郭主任没把新车派给个别司机。

  在叮叮当当的钢琴声中,郭主任小声地在我脑袋侧畔说话。“什么企业傻?他们挂靠我们。以我们的名义给他们办执照做生意,为他们提供了多少优惠政策?我们有个把人想在北京住几天,他们还能不帮忙?”

  我说:“让他们划一笔赞助费过来不就行了?还把我真的送出去。”

  郭主任说:“你这个人怎么真有点不清楚!领导要考虑方方面面嘛。记住,你从北京回来可要管住嘴巴,你是出公差,去工作的。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在我们嘀嘀咕咕的过程中,法国钢琴家克莱德曼先生始终热情洋溢地演奏着。他竭力要表现的是一种光明磊落的美,童真无邪的美。自由飞翔的美和浪漫朴实的美。我们在一辆搞阴谋诡计的小车里听克莱德曼,反差如此之强烈使我对这几支钢琴曲永生难忘。

  桑塔纳在汉口小巷里转了几个高难度的急弯,停在一栋从前俄租界的老楼房台阶前。台阶上等候着一位手提大哥大的男子。这男子体态发福,领带鲜艳,发型做得像一朵盛开的蘑菇。郭主任用一种不屑的神态告诉我此人就是该企业金经理。

  金经理十分敏捷地下台阶,亲自为我们开了车门。车门一开他就说:“啊欢迎欢迎!”

  我钻出车来,透了一口气。

  郭主任说:“这就是眉红工程师。我给您送来了。”

  金经理热情地向我伸手,说:“谢谢眉小姐来指导我们工作!”

  我说:“谈不上指导。”

  郭主任抽着金经理递上的香烟,对我说:“眉红有什么事随时和家里保持联系。”

  金经理说:“哎呀郭主任您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次我特意让王师傅陪她去怎么样?”

  郭主任笑了。拍了金经理一巴掌,说:“那就先谢了。”

  一粉妆浓抹的小姐从楼里出来,说:“午饭已经订好了,在国际俱乐部。”

  郭主任看了看腕上的表。说:“不吃饭了。还有事。”

  金经理挡住车门,说:“天大的事也得吃中午饭!”

  我和司机背对着他们,相视一笑。瞧如今这把戏。

  按照门牌的指引,我进了公关部,看见里头堆满美容健身仪器,我赶紧退出来核实门牌,是公关部。

  公关部没有公关小姐,只有一个老头,趴在办公桌的一叠表格前忙碌。他双鬓斑白,戴一副老花镜,胳膊口套着花布袖套。我问:“王师傅吗?”

  老头说:“王师傅。你坐。稍等片刻。”

  我坐在低矮的露了海绵的沙发上,看见王师傅的双腿从办公桌下伸出,两脚交叉着。裤子因布料陈旧而没有明确的颜色。裤边处肮脏且破烂翻卷。脚上是一双裂了帮的人造革鞋。花尼龙袜的海蓝色醒目耀眼。这王师傅肯定像郭主任他们说的那样正派,传统,忠诚,朴实。可怎么被金经理任命为公关部部长呢。这里头不是我听错了就是郭主任说错了。

  等了片刻,王师傅抬起了头。说:“我是公关部负责人王师傅。小姐您有什么事?”

  一切都没有错。我被逗笑了。笑着说:“我叫眉红。”

  “欢迎。”王师傅摘下眼镜,说,“欢迎眉小姐来指导工作。”

  我说:“谈不上指导。”

  王师傅说:“我明天和你一道出差。”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火车卧铺票,举在眼前看了一看,递给我其中一张。“明天你自己打的去火车站。的票留好给我报销。眉小姐,明天火车上见。”

  我端详着硬卧票,是下铺。这么说将有一双又花又臭的尼龙袜在我头顶上晃动。什么时代了,还穿花尼龙袜!

  我说:“王师傅,我年轻我要上铺好了。”

  他说:“我们男同志应该照顾女同志睡下铺。”

  “我喜欢睡上铺。”

  “是这样。”

  王师傅接过我的票,戴上眼镜仔细对照了一下两张票的票面。说:“都是下铺。”

  我说:“非常遗憾。”

  这下更糟糕。我将和这位公关部长并排躺着,中间只隔着小走廊。临走前我实在忍不住向他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你怎么不买一双棉纱袜?纯白或者纯黑的。”

  王师傅说:“可我想要棕色的。”

  “棕色也不错。”我说。这个王师傅没给我任何印象,只是事情有点滑稽。

  一进候车室我就满世界搜寻王师傅。我找他是为了躲开他。我要抢在他前头上车,与别人换张上铺票。我决不能忍受和一个烂糟糟臭烘烘的老头子并肩而卧。火车上为什么不分个男卧女卧?

  我不太好意思老看人们的脸,便低头看脚。我从一排排脚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就是没找到那双蓝花尼龙袜。人家王师傅不会换袜?完全可能换袜。但最多也是换一双别种花色的尼龙袜。

  没见到我的旅伴。

  我急急忙忙冲上车。放好包。靠在一边期待上铺的乘客早些到来。

  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经过我面前。我收腹挺胸让他的大旅行箱挤过去,他朝我彬彬有礼欠了欠身。一会儿,他放好了行李又挤过来,又朝我欠身。我仍然注视着鱼贯而入的新乘客。漫不在意地对那位一再鞠躬的先生挥了挥手。说:“别客气。别搞得像日本人一样。”

  他说:“眉小姐说话很逗嘛。”

  我猛地回头。“您是谁?”

  身板挺直、风度翩翩的先生慢慢摘下了他墨绿的变色眼镜。我大惊,叫道:“王师傅!”

  他纠正说:“王先生。其实到我们公关部来办事的人都叫我王先生。”

  他是配做王先生了。他的头发染黑了,吹烫了。他一身全毛质地的豆沙色西服,棕色领带和与棕色领带遥相呼应的棕色棉纱袜,意大利老人头皮鞋。他包装一新,居然脱胎换骨了。比他更换行头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神情举止,有些类似于风度气质的东西决非摇身可变的。我想他很可能是过去的资本家少爷或者洋行高级华人职员的公子。

  我恶毒地问:“我可以问一个您的个人问题吗?”

  王先生说:“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国外译制片里头的语言。语言在随服装的变化而变化。

  “您的家庭成分?”

  “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突然冒出的怪念头。”

  王先生稍带挑衅意味地说:“资本家。”

  我拍了下巴掌,我猜对了。

  我说:“您昨天看上去六十岁,今天看上去四十岁,您到底多大年纪?”

  “五十。”

  我又拍了一掌。计算一下时间,恰好是旧社会的少爷。

  王先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我再发问,我不想问了。我望望身后的窗外,窗外是田野。我站在田野前,面对王先生。他穿着华丽,我衣裳简陋。他举止高雅,我张皇冒失。我们当年以农村包围城市,农民进了城,赶走了资本家,其实资本家没走。他们可以用粗布袖套、花尼龙袜子伪装自己。现在又出头了。时间模糊了历史,敷平了创伤,化解了仇恨。今天一个贫民的女儿和从前资本家的崽子一块坐火车去北京出公差。多少仗白打了!多少生命白死了!由此我给自己平庸的蚂蚁般的一生又增添了一条更平庸的信条:我决不参与战争、政治和阶级斗争。除了时间,没有永恒的东西。而时间它又不在我们手中,我们谁也抓不住它。它躲在宇宙怀里像个富人一样玩弄着地球。也许我们正在奋斗想尝点锦衣美食的滋味,时间却“叭”地一下将地球捏破了。

  周围有许多乘客,我抑制着眼泪。眼泪不敢从眼睛里流出来,却从鼻子里淌了下来。我呆呆站着,使劲抽动鼻子。一条伸到我鼻尖的香中纸吓我一跳。王先生送来香中纸,说:“好好说着话,你怎么啦?”

  我从怔忡状态苏醒,发现人们异样地打量我。我接过香巾纸撬鼻涕,一边擤一边告诉王先生:“我突然陷入沉思了。”人们哑然失笑。王先生用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情对我点头。我恼火地发现真话就是没有人相信。

  我只好去上趟厕所。幸亏厕所供不应求,我可以靠在一边呆很长时间。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我回到铺位上,人们已经在打扑克。已经不注意我了。时间真是一剂良药,一剂从宇宙进口的广谱抗菌素。

  只有王先生一个人还对我保持着警惕,我从厕所走回来,他偷偷观察我。我在毛巾上擦手,从包里取出苹果,坐

  下,专心专意削苹果,王先生在这时流露出他的工人师傅本性,利用看报来监视我。我刚才一定吓坏了他。当一个人沉思时肯定超凡脱俗得像个精神病患者。我也是见鬼了。平日极少搞什么沉思,偶尔心有所得却偏是在火车上。

  我削好一个苹果递给王先生。我决定哄哄他,不然他会在整个北京之行中拿我当病人对待。

  “王先生,刚才不好意思。我在炒点小股票,被套住了一万多块钱,想起来人就急。”

  王先生恍然大悟。“可以理解。完全理解。”

  王先生丢开报纸,接过苹果吃起来。他说:“激谢。”他兴趣盎然地说:“炒股你还太嫩了。我们家从前是裕华纱厂的股东,你买的什么股?我来帮你分析分析。”

  我伤心地说:“别提股票了。”

  “好好,你难过就不提吧。”

  王先生又去看报。

  我满意地吃苹果。苹果汁淌在手里,我就拍在脸上,广告已经浸透我的潜意识,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条件保护皮肤。

  吃完苹果。我找王先生说话。我和王先生来自不同的单位,昨天都还不认识,今天彼此也还没个了解,可我发现王先生似乎没兴趣和我说话。他给我买盒饭,倒开水,送我香中纸,但不问我的过去现在,也不谈我们到北京将怎么安排。他太正派了。我想,和一个太正派的人出门旅行是多么枯燥无味。

  车厢里的大灯一熄灭。王先生就睡觉了。我觉得九点半睡觉太早。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怪没趣。也去躺下。我一躺下,王先生就转身侧睡,让背脊对着我。我望着王先生的背脊愤怒起来。他准是恨我。恨我用他们的钱。他和金经理恨我们领导和我。这种恨多么像阶级斗争。我几小时前还发誓不搞阶级斗争。此刻就身不由己了。

  “王先生。”

  王先生转过身来。“什么事?”

  “您知道我这次到北京的前因后果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眉小姐,我主张尊重个人隐私。”

  “这里头没什么隐私!”

  “我知道。你还是个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像个小孩子。”

  我又找了一个话题发难。“你们公司做什么生意?”

  “棉花。”

  “可你们那儿堆满美容健身器材?”

  “现在这种生意走俏。”

  “这也属于你们经营范围吗?”

  “怎么不属于?美容不用棉球棉纱之类的?”

  “天知道你们瞒着我们赚了多少钱!”

  “眉小姐又说孩子话了。你管别人赚多少?你应该只管别人交了你多少。我们一年交你们四十万,从没少一个子儿。”

  昨天乍一见王先生负责公关部还觉得十分可笑。看来对许多事物随便发笑那只能说明我的无知。

  “王先生,您不喜欢聊天是吗?”

  “也不一定。得看聊什么。”

  “英国王室去年闹得可不像话,最近梅杰首相在议会宣布,查尔斯王子和黛安娜王妃正式分居。可他们看上去真是一对天成佳偶呀,您说呢?”

  “我说不出什么。我最不喜欢聊的就是别人的私生活。”

  王先生露出白牙齿对我礼貌地笑了一下又转身面壁而睡。

  我醒来的时候,王先生正翘着指头弹平他名牌西装上细细的皱榴。我从人缝里盯着他看,研究了他好半天。我觉得他与一般男人不太一样。但我没研究出他与众男人的不同之点在哪里。不过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他是我在北京的银行,我得和他搞好关系。得找个机会捧捧他。

  播音员请乘客们引颈遥看芦沟桥之后,列车车轮滚滚,直逼北京城。乘客们兴奋起来,男人们从行李架上搬下了行李,女人们悄悄换下了旅行装,穿上裙子什么的。王先生很郑重地系好他的领带。旁边有人非常友好地称赞王先生的服装。我抓住时机,给王先生背诵了一段不知从什么报纸上记住的新闻,借以恭维五十岁的王先生能够敏锐地掌握当代社会华丽包装的重要性。

  “去年岁末,拳击界的后生小子里迪克·鲍快拳得手,将霍利菲尔德轰下了拳王宝座。前拳王霍氏声称经纪人和裁判在比赛中做了手脚。问题在于没有多少人理会霍利菲尔德的委屈。打抱不平一词已成为历史。拳王是偶像。偶像应具有磁性吸引力。偶像是明星,明星应具有耀眼的风采和新闻效应。而霍利菲尔德在佩戴拳王腰带的两年里,只有一次手拿《圣经》出现在训练场给人以新鲜感。除此他的生活平淡无奇。老拳王阿里、福尔曼、费拉希尔以及正在服刑的泰森全都懂得在他们全盛时期让自己的名字闪闪发亮。”

  王先生说:“好。有意思。但我听不出在哪儿表扬了我。”

  我说:“关键在结尾几句话呢。”

  乘客中一些男人比王先生着急,说:“快说结尾快说结尾。”

  我背诵:“职业拳击是商品。在当今社会里,商品首先必须富有华丽的色彩和新潮的包装。缺乏商品魅力——这就是前拳王霍利菲尔德的不幸。而我们王先生深谙其道,如此西装革履派头十足地进京,一定会马到成功,事事如意。”

  王先生呵呵大笑。周围的乘客向我鼓掌。掌声使我很开心。我连声说:“谢谢。谢谢。”

  窗外已是北京的高楼和道路。

  王先生破天荒地拍了拍我的肩,说:“北京到了!”

  “北京到了。”

  “谢谢你的吉言,我终于到了北京。我喜欢北京。我想念北京。”

  王先生在漫长的旅途最后一刻对我袒露出他个人的真情使我非常高兴,我想我终于撕开了这个人的假面具。我高兴得信口雌黄:“我也想念北京。”

  “真的吗?”

  “真的!”

  王先生慈祥地看着我,小声说:“到北京住下以后,你可以先从我这儿拿一千块钱去用。写个收据就成。”

  我一个劲点头。

  火车缓缓驶进北京站。我进京的过程是多么漫长曲折呵!

  一个文弱的男人在站台接我们。

  事先没谁告诉我说有人接站。所以当这白脸男人急切地斜穿过来夺王先生的箱子时,我啊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乘客纷纷回头往这儿看。白脸男人厌恶地横了我一眼。王先生连忙向我介绍:“这是我北京的表弟。”

  我说:“您好。”

  为了弥补方才的冒失,我主动与王先生的表弟握了手。

  “您好。”他用标准的北京话对我说。说话时居高临下俯看着我,瞳仁里寒光闪闪。一踏上北京的土地就触了个霉头,这使我十分沮丧。

  更沮丧的是坐了十几分钟的出租车,钻出车门一看,我们来到了一家招待所。

  在刚才过大街时,我从车窗里已经看出北京大变样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高级饭店,宾馆,商厦,精品服装店和洋名字的餐馆比比皆是。我想我还真来对了。这次真要好好住它一住,玩它一玩,看看首都新气象。

  招待所很没有模样。地上贴着浴他里头的那种瓷砖;且还东缺一块西缺一块。人造革的沙发全磨出了极不雅观的坐痕,屁股常坐的两块油亮,四周是黑色污垢,墙上装模做样挂了几只钟表示不同国家的时刻,但只有中国的时针在走动。

  我失声道:“我们住招待所?”

  王先生说:“不住招待所住哪儿?”

  王先生拿了我的身份证去服务台办住宿手续。王先生的表弟突然在我身后说话了。

  “北京不是很好找住处的,五十块钱的标准想住带卫生间带电话的房子太难了。我费了很大劲。”

  “五十块钱一天?”我问,“你还知道什么?比如我每天吃饭的标准?”

  “我不知道。我表哥只让我帮忙联系住处。”

  我再次沮丧得说不出话来。谁让我在武汉不当着郭主任的面请金经理说个住房标准呢?我太没经验太善良了。

  房门开处一股招待所味道冲面而来,王先生赶紧闪到一边让气味跑掉,我说:“宾馆就不会有这种味道。”

  王先生说:“宾馆有宾馆的味道。都有味道。”

  王先生在房间视察了一圈。拿起电话听了听。开了一下电视。冲了冲抽水马桶。最后站在房中央拍拍手上的灰,说:“真不错。都没坏。”

  我按了按床垫,还比较柔和。我一屁股坐上床,耸了两耸。踢掉鞋子。“就这样吧。” 我说。

  “这里真不错。地点多好,出门走十分钟就是王府井,购物旅游特别方便。”

  王先生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小皮包。给了我一千块钱。我写了一张简单的收据,手续就清了。我的心情随之好了许多。我从床底下勾出拖鞋,趿上,准备到王先生房间视察一番。

  王先生锁好箱子。说:“你休息吧。我得另找住处。”

  我跌回床上。

  王先生苦着脸说:“我是来谈生意的。我必须住在方便工作的地方,你需要住在方便游玩的地方。金老板就是这么交代的。”

  我站在窗前,看着王先生和他表弟并肩走出招待所。他们满面喜色交谈着,上了一辆出租车。两小时之后,我被电话铃吵醒。王先生在电话那端说:“我住在西苑饭店。电话是八三八0二二七转一五0一房间。有事随时联系。]

  挂上电话后我穿着拖鞋就下了楼。我问总服务台一个年轻男孩:“西苑饭店几星级?”

  男孩说:“四星。”

  旁边一个小姐纠正道:“三星。”

  男孩说:“老三星新四星,你知道什么?”

  小姐坚持:“就是三星。”

  无论三星与四星,关键在于西苑是有星级的。王先生将我扔在招待所。自己住到离我很远的星级饭店去了。资本家的狗崽子。奸商。我在火车上作了那么多努力,他还是对我毫无感情。社会真是挺复杂的。我一路上都有点儿内疚,对我们领导,对金经理和王先生,我想我太调皮捣乱了。此刻愣在招待所肮脏的大厅里想想,不内疚了。比起我们领导的精心策划,比起金经理的吃小亏占大便宜,比起王先生的阴险自私,我做得很不够。

  当我再次听到电话铃声,已是次日早上七点半。

  “喂。”

  “早上好眉小姐。”

  王先生肯定享受了一番人生乐趣,他的嗓音清新豁亮,中气十足。

  “得了。叫我眉红。”

  王先生不介意。继续精神饱满,语气坚定地说:“起床吧。德方(进口的是德国棉花)已经知道你到京了。他们今天九点钟等你。”

  “可我今天要去长城。”

  “眉小姐。长城改天去吧。你是我们请来的专家呀。”

  专家住招待所?话到嘴边没说出来。木已成舟,多说没意思。

  “喂。”王先生等了一下,着急了,“喂喂!”

  “说!”

  “你打的去,别挤公共汽车。太累了。”

  “知道了。”

  我一听好话气就消得飞快。我说:“行了。我九点准时到。”

  “眉小姐等等。”王先生在寻找措词,“为了长我们的民族志气。为了,为了我们企业的利益。希望你坐高档一些的车,北京出租车有奔驰,你尽量打奔驰或者打丰田。”

  我悔恨得牙根发痒。我哐地挂上电话,缩进被窝睡觉。电话铃沉默了片刻又响起来。我用指头捂住耳朵。等我松开手,电话铃还响着。我朝电话扔了一个枕头。铃声在枕头底下固执地发出蛐蛐一样的叫声。我只好拿起话筒。

  “眉红同志,”王先生到底受了几十年社会主义教育,关键时刻还是用同志称呼。王先生郑重其事地说:“眉红同志,通过接触,我已经认识到你是一个坦率直爽单纯善良的好同志。你生我的气我不怪你。只希望你理解我是受雇于人

  的。我是替人家打工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少说两句好不好?”

  “好好。打的一定打奔驰或丰田,到时候的票实报实销,在那一千块钱之外。”

  可是我没那个富贵命,我光是看见日本小车就晕,别谈坐车。奔驰我只能坐五分钟,五分钟之后马上晕,我习惯了国产车的颠簸,进口的不颠簸我反倒受不了。今年北京流行面的,一种黄色小面包车。十块钱起价,八公里才跳字,每公里一块钱,颠簸程度不轻不重。我喜欢坐面的。

  “我准备坐面的。”

  “眉红,别这样。你要是坐面的,我回去准被炒就鱼,我们金老板最重视包装了。在火车上你不是说过拳王的事吗?”

  霍氏前拳王的不幸,看来已是我们全人类的不幸。

  我说:“问题是我晕进口车。”

  “吃药嘛。买点晕车灵晕海灵,开发票,全给报销。”

  “王先生,你吃药我给报销好了。”

  我再次挂上电话。然后把话筒拿起来搁在了一边。

  我坐在一辆天津产的黄色小面包里出发了。我决不为了金老板的脸面而吃药伤自己的身体。面的跑了大半个小时,我头不晕心不烦。司机朴素,随便,和蔼可亲。

  车上三环路后,我眼前开始晃动德国人那苍白的脸浅色眉毛灰色眼珠。他们背着一双戴了白纱手套的胳膊,昂首挺胸,在窗前凝然不动地盯着我。

  我问司机到达目的地还需要多少时间,司机说五六分钟,我犹豫了两分钟,在路边下车了。

  我在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下换了一辆奔驰车。三分钟后,奔驰滑冰一样悄然停在一幅紫红色楼房的门厅前。一位身着白色制服,制服上缀着流苏的中国小伙子上来为我打开车门,在我钻出车门时,小伙子将手掌贴在车门顶上。最初一刻我心里咚咚跳了两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旋即便理会到我在享受一种待遇,他怕我碰了头。曾听人讲过中央首长就是这么出车门来着。

  “谢谢!”我淡漠地说。人一享受某种待遇,就自然生出了某种派头。

  此后一连四天,我都在那幅花哨的巨大广告牌下换车。有一次,居然又遇上了第一天坐的那辆奔驰。司机认出了我。主动说:“小姐您好。”

  我也认出了司机,便回了礼。“师傅你好。”

  “老地方吗?”

  “对”

  司机很潇洒地扶着他轻灵的方向盘,轻车熟路送我上班。

  和我打交道的德国人果然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他若是穿上黑色制服,活脱是个党卫军。他替我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我离开时他站在我身后为我穿大衣。但他从来不笑。他站在阳台上注视着我的来去,眼睛像太阳底下的玻璃珠子令人眩晕。做实验时他配合我,有一次他提前从烘干机中取出了棉花,我马上告诉他这不行。哪怕只提前半秒钟,我都不会在实验报告单上签字。我想我的确大长了

  中华民族的志气。

  最后一次去做实验。我又遇上了我熟悉的奔驰。给我的感觉是它好像在哪儿窥视着我。我穿着高跟皮靴的脚刚从面的上探下来,它就无声地朝我开来。

  司机说:“小姐您好。”

  我说:“您好。”

  “老地方吗?”

  “对。”

  三个小时之后我走出大楼,发现这辆奔驰在等我。司机为我开了车门,引得穿白制服的小伙子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司机说:“小姐请上车。”

  司机一口油滑的京片子。头发吹得一丝不乱。真丝前克。中指上戴了一枚澄黄大戒指,我的司机多时髦多体面——是他自己把出租车弄得像我的私人车了。

  “小姐您想去哪儿?”

  我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了。他提醒了我。我的工作完成了。旅游正式开始。七夭来,我每天经过马甸桥。每每路过,心总是一动。我说:“附近有座马甸桥吧?”

  “对。就在前边。”

  “那就去马甸桥。”

  “马甸桥哪儿?”

  “就是桥。”

  “好咧。”

  马甸桥成了我游览的第一个景点。几年前,我匆匆路过北京,和一个北京的朋友在桥上散过步,伏过桥栏杆。伏在栏杆上看月亮。那夜的月亮大而圆,清辉凌凌。我在翌日早晨就要离京。朋友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走了,北京就成了一座空城。”

  我相信物质不灭定律。声音是一种物质。这句话既出了口,声波将从此回旋飘浮于空中。我想再次触摸这句温暖的话,触摸那种真诚的心情,以慰我连日来在一系列虚伪中度过的痛苦。

  司机今天很喜欢说话。

  “您住马甸桥附近?”

  “不。”

  “您是北京人吗?”

  “不。”

  “您在马甸桥要我等您吗?”

  “不用。”

  “您又要换车?”

  我拉长声音说:“对了。”

  司机诡秘地笑了。“小姐您是安全部的吧?”

  这想法不错。到底是北京司机,政治敏感性极强。

  “你怎么看出来的?”

  “咱见的人多了。”

  “敢情你这几天在主动为安全部提供一流的服务?”

  “我这人喜欢冒险。我希望丰富自己的阅历。男人嘛,总应该见多识广。”

  “太好了。见多识广的人一定懂得冒险行为要适可而止。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

  司机立刻收敛了笑容。“当然。小姐,我是和您开个玩笑。其实我对您一无所知。”

  我说:“没关系。我也是开玩笑。”

  奔驰差一点撞到马路中间的分隔栏上。我说:“你放松一点。我真是开玩笑。”

  司机点头,不吭声,脖子挺得僵直。他不相信我的真话。我本是一个搞棉检的工程师。坐奔驰已超过五分钟。不开玩笑容易晕车。我不愿意吓唬一个对我热情周到的北京司机。他仅仅有点自以为是。不算大毛病,谁不有点自以为是?

  下车时我说:“对不起,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是一个工程师,不是特工。”

  司机说:“是误会。您走好。您说的我都明白。请您忘掉我本人和我的车号。”

  “可我根本就没记住。”

  “那就谢谢您了!”

  一切口舌都白费了。没有人相信真话。我上了马甸桥,看见我的奔驰箭一般离去,消失在北京车的海洋里。

  我伏在马甸桥栏杆上怀念着我那兄弟般的朋友。可我马上发现现在的人们不让我怀念什么。一个人走过来问我有没有美元。我摇了头。不一会,又有一个人靠近我问我要不要宠物。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什么宠物。他从前克里头掏出了一条小狗。小狗用婴儿般无暇的眼睛望着我。我摸了摸小狗的头。狗主人说:“看来你们挺有缘分的,便宜给你得了。”

  “多少?”

  “一万五人民币。”

  我吓了一跳。只好下桥。

  我房间的另一张床上住进来一个中年妇女。湖南人。一张富泰的大脸盘配上双眼皮宽额头很有几份像已故的领袖毛泽东。并且也姓毛。她在我看完电视新闻联播之后闯进门来,身上到处驮着旅行包,钥匙牌用下巴夹着。她进门就扔掉了所有东西直奔厕所,小便如暴风骤雨又急又响。我不由再次痛恨王先生,包一间房都舍不得,我在德方工作了七天,已经了解到我为金老板创造了不可估量的效益。

  她在马桶冲水声中提着裤子出来,舒畅地清了两声喉咙,坐在我的床上。

  我说:“这位女士,这是我的床。”

  她说:“叫我毛同志,我不爱听现在的女士小姐。”

  我说:“毛同志,你睡那张床。”

  她说:“旅社里的床,都一样。那张就那张吧。”

  毛同志把几只旅行包全放在床上,掏出所有衣物,乱翻了一气,进卫生间洗澡。招待所的热水只放两小时。从七点到九点。毛同志洗到九点零五分,突然从卫生间伸出头来惊呼:“怎么是凉水啦?”

  我装作聚精会神看电视什么也没听见。

  一会儿,毛同志神采奕奕从卫生间出来了,干净得像只大白鹅。我赶紧从雾气缭绕的卫生间拿出了自己的内衣。我洗不成澡了。

  “同志你贵姓?”

  我延迟了好一会才回答:“姓眉。”

  “这姓可稀奇!眉毛的眉。百家姓上有没有?”

  我又延迟了很久:“不知道。”

  身后没声音了。我继续看电视,心里很窝火。忽然一声大鼾,我跳了起来。毛同志幸福地睡着了。我观察着毛同志幸福的睡态,等待她的第二声鼾声,然而没有。等我上床时毛同志又迸发了一声大鼾。这种不均匀的鼾声真害苦了我。它把我的睡眠分割成了不规则的小块。

  第二天清早,毛同志穿上旅游鞋,背着水壶要去游览。

  “我是来北京买医疗器材的。先旅游一下再办事。小眉,你出不出去玩?你出去我就等你。”毛同志毫无芥蒂地对躺在床上的我发出邀请。我疲乏地闭了闭眼睛以示谢绝。

  我以为毛同志走了我可以睡上一会儿的。服务员送开水来了。咣咣当当送完开水又开始打扫房间。我说今天上午就不打扫了行不行。服务员说为什么?打扫一会儿就得,不打扫要被扣奖金。北京的招待所传统可保持得不错。

  我将通讯本摊开压在北京市游览图上。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许诺过陪我逛北京城的朋友很多,我还不至于傻到相信所有人。我选择了老阿山。老阿山并不老,可他就叫老阿山。他的女朋友原本在我们单位,我替她设法调到北京了。调动的过程很艰难,老阿山因此非常感激我。后来他俩没成。没成老阿山也还是到武汉看我。我们是朋友了。

  拨通了电话。我说:“喂,我找老阿山。”

  “请问您哪位?”北京人,说话文明礼貌。

  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是老阿山吧?”

  “我是,请问小姐芳名?”

  老阿山没听出我的声音。为调动我们曾通过多少电话。那时候我只对着话筒呼吸他就知道是我。

  我想多说几句话看看。我说:“我的名字叫红。”

  “噢,林燕红。燕红。你好。”

  我叹了一口气。

  “小姐您别叹气。我知道您是谁,可我不敢说。我不敢相信您会给我打电话。”

  老阿山肯定又错了。老阿山在小姐世界里邀游,眼花缭乱。

  “红霜!红霜小姐您好!”

  我说:“多好的记性。”

  老阿山如释重负。说:“怎么会记不住您呢?那次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上有几个漂亮小姐?就您一个。”

  我为老阿山高兴。一个专业性杂志的编辑混到经常出入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了。我笑了几声。

  “对不起,小姐。您到底是谁?请高抬贵手。我们导演成天和演员打交道,女孩子太多了。如果您也是要求上片子的小姐,请直接报姓名,否则我只好挂电话了。”

  “恭喜你成导演了。你挂电话吧。”他不挂我倒准备挂了。

  “啊!听出来了!我说声音怎么这么熟!”

  我不挂电话了。我说:“老阿山,你呀,变化可太大了。”

  “肖红啊,你可给我来电话了!这几天我找你找得急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我伤心地说:“我没开玩笑我——”

  “你住嘴。你这个小东西还给我来这一套。告诉你。我故意逗你的。京城一枝花,大名鼎鼎的名记谁不知道。你写我的那篇文章我已经看见了,棒极了!说正经的,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菜?北京城里的餐厅,点什么我带你去吃什么!”

  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说:“老阿山。我是眉红。”

  老阿山惊叫一声:“眉红?”好半天没声音。是一盆凉水浇了头的感觉。我怕出了什么事,因为他血压偏低。我使劲对着话筒叫喊:“喂喂!喂喂!你没事吧?”

  “你杀了我吧眉红。”老阿山换了一副低沉的一本正经的嗓门。“我操!我他妈真出丑了。眉红,你千万别当真,我在拿那女记者开涮呢。她丫倒真够名妓了。现在还能和女人动真情吗?当然除了你,你是纯洁的。”

  “得。请别涮我。我从生下来就沾染世尘,早不纯洁了。”

  “哦,对了眉红。你现在在哪里?”

  “我当然在武汉。”

  “多遗憾。要是在北京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有事吗?”

  “没事。没事闲得手痒,拨个电话好玩。”

  “真羡慕你。我操!我他妈每天忙得四脚朝天,挣钱太不容易了。整天与一些傻调打交道。现在北京尽他妈傻X!”

  我扭头看了看门。“我们领导来了。”我们领导当然没来,我在这么想象,凭借想象好撒谎。我说:“我得挂电话了,再见。”

  “再见。”

  我倒在床上休息。我想老阿山当个编辑都极不称职,错别字连篇,怎么导戏?难怪我们的电视剧绝大多数不能看。

  毛同志天黑进门。跛着累坏的脚,用湖南普通话向我大声控诉北京的一日几游,旅游车巧立名目收很多钱,但每个景点只让旅客蜻蜓点水一样点一下就走。而且所有的参观门票还是游客自己掏钱买。毛同志一会儿说游了三处,一会儿说游了五处。都气糊涂了。

  “小眉你是不是也到北京旅游来的?”

  “是想好好玩一下。”

  “好好?现在谁会让你好好地玩?告诉你,你千万别坐游览车!”

  “也许我是不会去坐。”

  “没有也许,就是不坐!”毛同志搬起赤脚在台灯下察看水泡,硬逼着我答应她决不去坐北京的游览车。她说:“我是前车之鉴。你看看!看看!钱花了一百多块,玩没玩好,吃没吃好,脚上还打了泡,导游小姐像撵兔子一样撵你,能不起泡?你千万别上他们的当。你说呢?”

  毛同志把我逗笑了。我说:“对。我决不上他们的当。”

  毛同志也笑起来。

  毛同志洗了澡,躺在床上,大叹一气,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这么搞下去,我们中国还得了?”

  我扭头望毛同志。我在北京这几天也不如意,可我压根就没由此考虑国家前途人类命运。我感到湖南人了不得,天生博大的革命胸怀。

  我问:“毛同志您是韶山冲人吗?”

  毛同志答:“长沙人,和毛主席是大老乡。”

  毛同志睡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披上衣服靠在床架上看电视。一边看一边打瞌睡。毛同志说:“小眉你先睡,要不我打鼾吵你睡不着。昨天我是坐火车坐得太累了。”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儿喜欢毛同志了。

  事态变得严峻起来。我到北京干吗来了?就是旅游来了嘛。我来北京多次,从来没有机会认真地看看那些名胜古迹。这次是下决心要看的。这次时间有了,钱也凑合,可没有朋友陪着。没有朋友,一个人乱逛,不好玩。没有人,再好玩的地方也没意思。人是景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傻看那些飞檐碧瓦干什么?没来的时候,北京的朋友好像都在等我,来了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旅游车显然是不能坐的。和朋友,拿一点小零食,在故宫在长城,随心所欲瞎逛,拍几张照片,谈许多闲话。说说笑笑走遍北京城——我就这理想就这心愿。可我现在看出我这理想心愿似乎下错了车站。

  早上毛同志出门之后我躺在床上有些茫然。

  王先生来了一个电话问我在于什么,我说:“在虚度光阴。”就把电话挂了。

  我又摊开电话号码本,审视一个又一个朋友的面孔。到吴琴心这儿我拿起了电话。

  “吴琴心,我是眉红。”

  “呀眉红!你在哪儿?”

  我说了招待所的名字,吴琴心更惊喜:“呀太棒了!离我家很近。你等着,我半个小时后到。听着,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到底是同学。感觉就是不一样。

  吴琴心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敲门。我们高兴地拉着手转了两个圈。女人一见面便是典型的妇女话题。

  “眉红,你还这么年轻!”

  “你可比从前漂亮多了!”

  “去去,腰围二尺二啦。”

  不管吴琴心腰围多少尺寸,她确实比从前漂亮。她读大学时穿什么,一身化学纤维。现在穿什么?真丝裙,真皮风衣,与风衣配套的长筒皮靴。

  “小姐请你摘下墨镜好不好?”

  “当心吓坏了。”

  吴琴心取下墨镜让我瞧一眼随即又戴上了。她的下眼睑烂得赤红发亮。

  我说:“天!你怎么啦?”

  “割眼袋了。手术才一星期,按说是不应该出门的。”

  “那你快回去,别感染发炎了。如果发炎了那可怎么好?”我望着吴琴心发呆,我明白我与朋友携手游览京城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吴琴心掏出香烟,问我:“抽吗?”

  我说:“抽。”

  我取过一支细长的褐色的摩尔女烟,夹在指头上玩弄了一番。吴琴心送过火来,我怕烧了眉毛,赔着嘴唇去点烟,被吴琴心轻轻拍了一下脑门子。

  “不会就不会,别装会好不好!”

  我说:“好。我是不会。”

  吴琴心取出一支烟。不是夹着而是两指头拈着。蓝色火焰升起来了。让它在耳侧静静燃烧少顷。点烟。轻轻吸一口带一声轻轻的“吧”。旋而往沙发上一坐。一条腿搭在

  另一条腿的膝盖头上。真丝裙无声地滑开。红唇里的烟雾徐徐送出。我为这性感的妇女风韵鼓掌叫好。

  吴琴心说:“来来来,咱哥俩好几年不见了,畅谈一番怎么样?”

  “那就畅谈吧。”

  “先谈男人?”

  “好。”我发笑了。

  “笑什么笑?真谈!”吴琴心望我脸这边喷了一口烟。

  “真谈吧。”我这次没笑。

  畅谈很快就变成了吴琴心主谈。她已经离了婚又结了婚现在关系又紧张。

  吴琴心一支接一支抽烟,风度不如刚才的优雅。刚才带有表演性质,现在是真实生活。我大嚼口香糖,食用胶积攒了满满一口,想吹双重泡泡,没吹成功。我坐累了就去趴在床上听。吴琴心不介意。她刹不住车了。她有很强烈的倾诉欲望,我来北京来得正好。

  “慢着,你不是说你的琴心时装店倒闭了吗?怎么又说服装设计师和你日夜研究工作引起你先生的不满?”

  “谁说倒闭来着?关门了。收业了。我办大公司了。”

  “啧啧。”

  “现在我拥有中国最棒的设计师。垄断了二十个一流名模。我的产品专销海外市场。在东南亚,皮尔·卡丹都没有我的生意火。”

  “皮尔·卡丹现在准在打喷嚏。”

  “你呀,以为皮尔·卡丹是世界名牌?不行了!国际上只能排到二十四位了!法国服装真不行了。旧的名牌总有死去的一天,新的名牌正在红遍全球,这是商业界的规律!”

  这话说得多富哲理。我服了。从前在大学,吴琴心服我。现在我服她了。我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陪她继续畅谈。在北京我的时间多的是。

  “你的公司什么名字?”

  “国际流行时装中国股份(集团)有限公司。”

  “你们公司的服装什么牌子?”

  “念奴娇。”

  我又忍不住趴床上笑了。吴琴心走过来喝水顺手在我臀部给了一巴掌。

  我说:“这是个词牌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你知道是词牌,不错。蕴含东方神秘色彩。你再看这字面意思:念一奴一娇一” 吴琴心甩了一个水袖姿式,以手托腮,扭动胸脯和胯部。“风情万种是不是?”

  “是呀。”

  “你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可怜的因为你太穷了你穿不起念奴娇,所以你不知道念奴娇。我可以看在老同学的关系透露一点公司机密。我的公司是有背景的,我的合伙人是 ——”吴琴心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名字。

  我的耳朵被吴琴心的呼吸弄得怪痒痒,我搔着耳朵吃惊地问:“真的是他?”

  “他的孙子。”

  “孙子?隔那么远。”

  我咯咯咯乱笑,因为耳朵里边还痒,又挠不着。只有笑而已。吴琴心将白开水一饮而尽。说:“你要明白,北京

  人要做大生意非得这样不可。”

  畅谈到十二点半,吴琴心请我到附近的国际饭店吃西餐。

  “我不喜欢吃西餐,淡而无味。”

  吴琴心劝我:“吃西餐吧,吃环境吃情调嘛。”

  我们在国际饭店西餐厅吃了一顿环境和情调。环境不错。安谧。清静。流泉和常绿植物把空气调节得十分宜人。情调也还行。餐桌上小包装的细盐和味精是进口货,花瓶里插一朵鲜花。服务员小姐扎着波浪边的白色围裙。远方传来音乐。其它餐桌上有洋人、黑人、华侨以及貌若天仙的中国小姐。

  吴琴心在餐厅遇上了好几个熟人。一个油黑脸大胡子的矮墩男人和吴琴心互道了一声“哈罗”,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向我说“哈罗”,我没吭声。

  我对吴琴心说:“什么德性!吃个西餐就是外国人了?”

  吴琴心说:“吃中餐也这么来着。现在的北京——你太不了解了。你知道他是谁?”

  我喝着奶稀。摇头。不屑。

  “西北来的一只狼。摇滚键盘手。摇滚界很有名气了。”

  一会儿又来了两个服装模特儿。模特儿台上看可以,台下体积太大。长腿细脖子像只鸳鸯。模特儿说:“嘿,琴老板。”

  吴琴心对她俩打量,慢慢吐烟圈。模特儿旁若无人坐下,其中一个气咻咻说:“琴老板,他丫出台费才给三百块,还是他妈的人民币。您帮个忙,告诉他我是谁。”

  说话间拴在模特儿牛仔裤上的BP机叫起来,她看了一眼,举目四顾找电话。一直坐在旁边抽闷烟的模特儿说:“别理这傻X!”她一动嘴巴就破坏了脸蛋和浓妆的美丽,下眼睑漾起皱褶,口型松垮疲软。我不忍地转过头去。吴琴心指点着这模特儿说:“你最好少开口。”

  俩模特儿去打电话。打了电话在另一张餐桌上就餐。

  吴琴心说:“那个打电话的女孩是山东来的,现在傍一大款住在亚运村。她的实力不可估量,一上台魅力四溢。那穿裙子的是杭州人。杭州姑娘腿的比例不太理想。只能穿裙装。哦——”吴琴心叩叩脑门。想起了什么,招手让杭州姑娘过来。

  杭州姑娘迈着猫步过来了。

  吴琴心撩起她的裙子,在一条侧缝找到了商标,翻出来给我看。商标上三个绣金字,果然是“念奴娇”。

  我端详远去的模特儿告诉吴琴心心里话:“这裙子可真是不怎么样。完全没个模样。”

  “对了!”吴琴心把玩着酒杯,教导我,“大师级的东西就是没有规范。它超越了线条色彩形式的模式,呈现一种自由状态。一条裙子穿在女人身上,要能勾起人的无穷想象——这就是念奴娇的广告词。”

  我说:“这裙子的成本最多三十块钱。”

  “小姐,真正的名牌是无价之宝。”

  “换句话说就是一分钱不值罗。”

  一朵芬芳的玫瑰在我和吴琴心之间颤动。我们透过玫瑰挖了对方一眼然后大笑起来。

  我没吃饱,但吃好了。吴琴心没有吃好,但吃饱了。

  在饭店门口,我执意要为吴琴心叫一辆出租车。吴琴心反对。我说:“我们武汉有一首新民谣,说共产党是爹,银行是娘,等等。”

  吴琴心明白了:“你有爹娘报销?”

  “差不多吧。”我说。我朝一辆奔驰车招手,吴琴心小声提醒我:“奔驰每公里三块六。”

  我点头表示知道也表示一种阔气。吴琴心暧昧地笑了。说:“看来你也不正派。下次来北京咱俩深入聊聊生意。”

  “下次吧。”我说,心里空落落的。

  我给了司机六十块钱,让他开了一张发票。吴琴心坦然地上了车。我们挥手再见。

  我步行回招待所。双手抄在口袋里。眯眼顶着北京早春的大风。在大街小巷信马由缰。我想起了吴琴心的前夫,也是我们的同学,不同班。这次我们竟没谈到他。我想起上学时候我到北京,吴琴心接站等了两个小时,火车停下之后她冲上前乱踢车厢。我们和乘务员大吵起来。最后被双双带到车站警卫室。我们宁死不屈,坚决不写检讨。后来吴琴心的爸爸代写了两份检讨书领走我们。我们从车站出来直奔人民日报社告状申冤。这次我们竟然也忘记谈这些往事。往事如烟呵!烟在淡去淡去……

  没有往事,我们多么潇洒无牵挂。见面吃顿饭再见。

  北京春天的风很讨厌。黄沙沾满我的羊毛裙。骑自行车的妇女用纱巾蒙着脸。我觉着挺好玩。要是我做生意,我就发明一种念奴娇防沙面罩,准能让京城女性纷纷解囊。

  我想我们果然是进入一种新社会了。古往今来,念奴娇在人们眼里就是一词牌。苏东坡看到它便填词。毛泽东看到它也填词。我们现在看到它却想到赚钱。真个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真个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在一个小胡同口子上,我买了一张大饼和半斤油炸胡萝卜丸子,都是热气腾腾的。烙饼大妈胖乎乎的灵巧的手让我想起吴琴心的妈,她妈用同样的手给我做过炸酱面。

  我拎着自备晚餐回到房间。毛同志在吃“康师傅”。康师傅是北京流行的一种快餐面。我摊开大饼和丸子请毛同志与我分着吃。毛同志问:“这张饼多少钱?”

  “八角。”

  “才八角钱?丸子呢?”

  “一块二一斤,我称了半斤。”

  毛同志围着油炸丸子转了一圈,说:“这么一大堆才六角钱。其实北京挺便宜呀!起码比长沙便宜。”

  我说:“比武汉也便宜。”

  这时候王先生来了。换了领带,穿着风衣。风衣不同凡响,我只当没看见他。毛同志像我家长一样埋怨地看我一眼,上前倒茶倒水应酬王先生。

  王先生说:“眉小姐,该玩的地方都去了没有?”

  我说:“什么事直说。”

  王先生好像突然发现了大饼及胡萝卜丸子。“哎呀,吃这么艰苦干什么?眉小姐,你应该去餐厅进餐嘛。”

  我说:“你以为这丸子便宜?告诉你,绿色食品专卖店买的。一块钱一个。”

  “好。好。”王先生说,“也太贵了一点。毕竟只是胡萝卜,开了发票吗?”

  “当然没忘记。”

  王先生无可奈何笑笑说:“学狠了。这么几天就学狠了。”

  毛同志说:“现在风气就这样,买卫生中都开副食发票。”

  王先生在与毛同志搭讪的时候拣了一个丸子吃起来。他一连吃了七八个。最后告诉我他还有事,不能与我一同回武汉,让我自己买火车票回去。

  “那我只能买黑票。”

  “黑票可能贵得很。”

  “那我买机票吧。”

  “算了。买黑票吧,不过买黑票有风险。你又不着急走,设法找找亲朋好友买正道的票。”

  我一句话不说就走出了房间。和王先生打交道怎么就这么难受呢?资本家德性!我径直下楼,径直往外走。我无处可去。我宁愿在马路上流浪。直到王先生明白我已弃他而去,知趣地离开我的房间。

  经过招待所大厅时,我无意中发现了王先生的表弟。他坐在油腻腻的公用沙发上,假装注视服务台前登记的人。他的假装神态提示给我一个真实的事实:他在等候王先生但他怕我看出这一点。

  我成全他。我扬长而去。

  我回来时全天电视节目已经结束。

  毛同志说:“天啊,你再晚一步进门我就要报警了!”

  “谢谢你!”我说。

  “你把王先生弄得太难堪了。”

  “他活该。”

  “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没有一点情没有一点义呢?”

  “我还没有?他才没有!你不知道内情。”

  “我不知道内情有什么关系。”毛同志正襟危坐,严肃地对我说,“我有感觉。我感觉到你生怕受伤害,一受委屈就薄情寡义翻脸不认人。人家王先生已经受过许多伤害了,所以处世圆滑一些。但人家心里始终藏着一股爱意。”

  我对毛同志刮目相看。

  毛同志说:“不相信我的话?”

  “打死我也不信。”

  阳光灿烂照耀着招待所我们房间的镜子。我在镜子里梳头。我透过自己的脸窥视自己的心。毛同志对我的感觉还是有几分准确的。此时此刻我的心像一片沙漠。与朋友也就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你替我办点事,我替你办点事,你说我好话,我吹捧你几句。全是俗入俗套,灵魂从不颤动。人走了茶就凉了。风吹过沟壑就平了。我是这样的?

  我想不是。我不想是。紫红色的电话机跳入我的视线。我久久望着电话。看见马甸桥上空的月亮在白天升起。我是有真朋友的。我这个朋友和我亲兄弟般相似,情同手足。尽管我们远隔千里,音讯全无,我相信我握有他的钥匙他也握有我的钥匙。

  我手中只有他几年前留下的六位数的电话号码,而北京现在已经是七位数。我无法找到他。

  我慢慢提起话筒,心里充满情意。在北京打最后一个电话吧。电话通不了是电话的问题,我只证明我的心。

  我慢慢拨了六位数,万料不到电话通了。一通就听他问:“喂哪位?”

  我张皇失措面红耳赤瞅着话筒。

  他说:“喂,请讲话。”

  我讷讷地说:“对不起,我以为电话不会通的。”

  “哦——”他一声长长的哦刹时删掉几年的空白,他温和地说:“小姐,电话从来都是通的。”

  “北京不是七位数吗?”

  “还剩最后一个局是六位数。”

  就事论事之后,我不知说什么才是,太没有心理准备了。

  他说:“你来北京了?”

  “我要离开北京了。”

  “什么时候?”

  “明天。”

  我这人的确变刁了。前一刻我都没打算哪一天走。朋友一接上头就拿刀刃试红白。不给他时间不给他余地,看他怎么处理。

  他说:“明天我不能送你。对不起。”

  我假笑,说:“没关系。你在忙什么呢?”

  “忙‘两会’。”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两会’?”

  他说:“看你,这么大的国家大事:政协、人大两个大会嘛。”

  “你和‘两会’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我的提问很可笑。“我在会上。懂了?”

  我忽然想起了平常在报纸上见到的他的名字,总是很高兴他成了一个人物。这会儿怎么忘了。

  “懂了。”我说,“你搞政治了,你是个比较著名的人物了。那你忙吧,不必送我了。”

  “这样吧。今天晚饭时间我有两小时可以自由支配,我请你吃顿饭。”

  我说:“不吃。”

  我说不吃的时候眼前飞快闪回这次来北京的所有委屈和失望,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别哭。”他说,“我现在身不由己。既不能送你也不能陪你玩玩。但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

  我一边抹泪水一边冷静地说:“我没哭,我也没时间吃这顿饭。”

  我们都不说话了。一种梗塞状的难受劲从我们的心中慢慢滚动过去。

  他说:“那就不吃?”

  我说:“不吃。再见。”

  这次我能肯定我的钥匙没丢而他把钥匙丢失了。

  我立刻着手办明天离京的火车票。

  毛同志陪我和票贩子老赵谈买黑票的勾当。我们三个人都坐在招待所肮脏的沙发上,面对从不走动的世界各国时钟。老赵长一北方男人的大脑袋,留寸头,齆着鼻子说一

  口老北京话,满口舌头乱卷,句句理直气壮。找老赵买票的规矩是必须事先交纳手续费。到武汉的当日硬卧票,手续费五百元人民币。次日票,三百元。提前三天订票,一百五十元。提前一星期,一百元。

  我说:“我要明天的。”

  老赵说:“先交三百,明天按票价一手交钱一手交票。”

  毛同志说:“你不能便宜一点吗?”

  老赵说:“大婶,您当这是菜市场买萝卜大白菜?”

  我说:“三百就三百。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把钱给你你一去永不回,我上哪找你?”

  “这好办。我不收这钱。”老赵拉过服务台里面的小姐,说:“把钱押在她这儿行吧?”

  老赵就是招待所总服务台介绍给我们的。我当即数了三百块钱交给了小姐。我让小姐给我开了一张收据。

  我收拾好了一切,坐在房间,专等票来。第二天毛同志出去买医疗器械,中午特意赶回招待所,说要送我。

  中午老赵没来。来了个电话。

  “票实在太难弄了。北京在开‘两会’呢。还要票吗?”

  “当然要。”

  “要明天的吗?”

  “是的。”

  “那手续费还是三百。今天我白跑的车马费就算了。”

  “好吧。”

  我拿出毛巾抖一抖又挂在卫生间。岁月开始显得无限漫长。

  又一天中午时间到了老赵没来,又是一个电话。与昨天内容一模一样的电话。

  第三天中午还是一个电话。要明天的票吗?要!那就还是三百。票太难了。北京在开会!

  第三天我和毛同志预感都不好。毛同志因此没出去办事,陪着气疯了的我。

  “北京人怎么这样!北京人怎么这样!”毛同志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蹙着眉在房间踱来踱去。我躺在床上,两眼望天,用脚趾甲狠狠抠墙纸,恶毒的报复念头满脑瓜乱转。

  第四天上午老赵来电话了。他说有了明天中午的票。请带上票钱到火车站广场西侧报刊亭去,有人会给票的。

  我翻身起床穿上外衣准备去取票。毛同志喝住了我:“等等!这里头有阴谋诡计。”

  “不会的。他们不会不给我票。”

  “不是。我是说你实际上是向老赵提前三天订票的。手续费应该一百五十元。老赵为了多赚一百五十元,老骗你说在买明天的票。”毛同志站起身来,眉头展开:“现在事情明朗了。老赵只可能三天后有票,可他用计让你多掏了一百五十元钱。”

  “对。”我也豁然明白。不就是想多赚几个钱吗?请直截了当推心置腹说,我可以给。反正也不是我的钱。何必害人苦等三天。白了多少少年头!

  “好狡猾!”毛同志感慨万千,说:“社会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是在首都北京发生的事啊!毛主席如果九泉有知,只怕要从纪念堂站起来哟!”

  我与毛同志是两种思路。她是以小见大,忧国忧民。我却是不论是与非,只想到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寸土不让锚株必较。

  “走。”毛同志勇敢地挺起胸脯,挽起我的手臂。“我和你一起去车站。我倒要看看这些贩子什么嘴脸。”

  “不。”我使劲摇头。我告诉毛同志:“我不愿意善罢甘休。我这次来北京太难受了!”

  “我们报警?”

  “私了。”

  毛同志惊诧得拍了一声巴掌。“莫搞莫搞。小眉,你人生地不熟又是个女的。”

  “真的私了。讨个公道而已。但我需要你帮我,可以吗?”

  毛同志望了我一刻,说:“可以。我这次豁出去!”毛同志一激动说起了湖南话。

  我很想很想冲过去,握紧她的手,告诉她我为我们第一天见面时我的冷漠无礼深感抱歉;告诉她如果没有她的陪伴,我在北京的日子将会多么难捱;告诉她我将永远记得并想念她。但是,我一动没动,一句活没说出口,傻站着,不敢看她。毛同志去了卫生间,在里头哗哗的放水声中清着哽咽的嗓子和堵塞的鼻子。

  十分钟后我拎着旅行包出了门。毛同志站在窗前一直对我摇手。

  我在火车站广场顺利地取了票。顺利得令人吃惊。一位妇女走近我问:“眉红?” 我点头。这位妇女在我眼前松开拳头,掌心里是一张硬卧火车票。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我将准备好的票款放在她手里,她没数钱,只看了看,然后票就到了我手里。她将两手抄进口袋,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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