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坞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正文

皇后策 end 作者:谈天音

(2009-06-21 11:14:15) 下一个
  第八章 新风又是一年晚秋时节,天穹如洗,桂子初收。三宫六院,余香飘散。我和善静尼姑漫步于林苑之中。善静尼姑笑着说:“皇后圣睿十六年到长安的时候,皇上让我到桂宫教授你朝廷礼仪。当时他说‘姨母,朕交给你一个女孩儿。朕想让她当朕的皇后。你要用心的第一件事,是让她喜欢上宫内的桂花。’一晃十年了,皇后风采胜极,桂花开满宫城,都没辜负皇上的心意。”在姨母的面前,我总褪不去一丝少女时代的羞涩。我二十六岁了,正当盛年,桂花不论开或不开,都好像融入了我的信条里。它不怨秋风,不从群花,唤回心底的春意,洒向人间的都是爱。告别了善静尼姑,我回到太极宫。琴声悠扬,是“流水”之曲。园荷为我披上纱衣。我静静地倚在廊下听琴。金灯之旁,上官先生看着太一弹琴。一声一声的流水音,都是他一点一点地灌到孩子的心田里去的。太一虽然只有七根手指,但弹琴并不比常人逊色,也是他自己肯用心。人道是太一天姿秀绝,怎知道先生育人的辛苦。天寰日理万机,霸业定后,政务比之前繁了一倍。我童年失学,不能说知识渊博。因此太一的师傅,便要承担全部的责任。他教他六艺,也教他为人。太一一曲奏毕,肃然起立,到案边倒了一杯茶,奉给上官先生,“先生……”上官先生喝了一口,道:“此曲弹得比以前进步了,但还有不足。”太一生就珠耀玉润,明眸白皙,笑起来秀发如画,“我就知不好。我在宫中少见其他孩子,找不到多少知音。”他给右手戴上蓝丝手套。上官先生笑道:“此言差矣。谁说知音非要是孩子?我,你的父母都是你的知音。何拘泥于年龄、身份?渔夫可以为圣贤知音,老者也可以为孩童知音。”太一靠紧他说:“渔父听琴,可以说是知音。但琴音也不是一个人内心的全部。”“太一,红尘之中要找个人和你心思一致,共呼吸、同命运的人,难比登天。知音,不必是那些能全懂你的人,而是那些愿意懂你的人。你将来要君临天下的话,哪里能找到几个知音?大臣,后宫,能懂你的人,就是难能可贵了。”太一用手指揉了揉鼻尖,“……我最乐意当父皇的儿子。皇太弟,是我五叔,名分已定。”他的神态还未脱天真之气,可言语十分认真。上官先生沉默片刻,微笑着拍了拍太一,“将来的事,不该揣测。顺天应人吧,不然就是逆行。”我点头,走入殿中,笑道:“怎么,家家不能当我太一的知音?”“家家回来了。”太一朝我跳过来。我摩挲着他的头颈。他对先生吐舌,“让家家听去了。”上官先生起身,问我:“师兄还不到?近日首次开科取士,可别让他操劳过甚了。”我叹息,“要我可以代劳就好了。九品中正制延续数百年,科举制推行自然是头等大事。虽然他早就有心拔擢寒门素族的文人,我主持的修文殿编书便是个伏笔。但现在真要以人才为上,阻力何其之大。就说满朝文官,从尚书令崔大人到吏部尚书杜昭维、户部尚书谢如雅,谁不是高门子弟?皇上已经取了折中,将科举和品第制度结合,一半一半地来。但是朝野上下观望议论,以为废祖制不妥。你最清楚天寰,他决心的事,无不尽力而为。就说这几年,均田制、租用调制、统一度量制、发行五铢钱,哪件不够他操劳的?”上官先生默然。我对园荷招手,“今日的晚膳,先热着,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回呢……惠童不是去文德殿给阅卷的大人们送汤饭了吗?皇上他吃了人参汤吗?”园荷稳当当地说:“遵命。惠童已传信来,各位大人都感激皇后的关怀。皇上用过汤了。”我曾答应十年一放老宫女,许多人今夏都拜辞中宫还乡了。园荷却发誓永不嫁,只能留着。虽然现在她和惠童等于我在宫内的左右手,但我常常错觉园荷是一夜之间变成大人的。我想是因为我溺爱这个丫头。虽然我宠爱她,但绝不能流露出超越界限的程度。好多人抱怨亲人,说总把他们当孩子。其实,这只是一种爱意。“爹爹,爹爹。”跑到外头翘首以待的太一眼尖,发现了以银烛宫灯为前导的皇帝。他跑着去迎天寰。天寰本来好像正思索着什么,看到了太一,就笑道:“慢点慢点,别摔着。”他几步上前,把太一抱起来,“越来越沉了。唔……”他用手掌罩住太一的耳朵,“秋凉了,傻孩子站在外头等我,不怕着凉?”太一笑盈盈的,“恭喜爹爹开科举,从此鲤鱼跳龙门啦。”父子走进大殿,我把太一拖下来,小声嘀咕:“那么大的孩子,你还爱抱着。”天寰只是笑。他正处于男人生命中魅力的巅峰,容光外映,秀色内含。“凤兮凤兮在,那么一起用膳。”他说话不容人违抗。我们常是三个人在一起用膳,因为天寰说“朕以一人治天下,不是天下人奉朕一人“,因此膳食简单,并没有多少菜品。天寰大约饿了,吃得津津有味,觉得好吃的,便推到太一的面前。太一左手执筷,他的吃相特别优雅,从不挑食。上官先生不是第一次和我们全家用膳,但是这次他吃得很慢,不时瞧瞧我们,类似久别重逢的那种目光,让我觉得不安。想起来,曾经的十年之期,就要差不多了。我慌张地抬头瞧上官先生。他温柔似水的眼波凝在我脸上,这时才飞快地撤开。我是自私的女人。我暗地里希望他能忘记那个十年之约,帮着我的丈夫、孩子……还有我。“洛阳大运河的开凿就要完工了吧?”天寰突然问上官先生。国家统一后,上官先生除了教习皇子,大部分的精力还是花在了工程上。他不仅主持加高加固长安城墙,而且将长安的格局更为细化、精致化,在长安内外大量种植花木,使得风沙减弱了威力。天文历法,农业工具,本草药学,他都能把心得传授出来。不过,什么都比不过大运河的建设,更能让上官先生牵挂了。他和天寰,对洛阳感情特殊。上官先生想了想说:“是啊,赵王去洛阳督阵后,工程的进展更快了。明年春天,江南河、邗沟,便能和永济、通济两渠连成一体,从此南北航运无阻,是百代之盛事。我们在元石先生那里为弟子的时候,不就是梦想这么一天吗?所以说,统一虽然残酷,是不得不进行的。”太一点点头。天寰放下筷子,道:“五弟在洛阳雷厉风行,恐怕得罪了不少人。这次科举,有两个举子大胆上书……方才在文德殿内,崔僧固因为诧异,脸色都变了。”阿宙这几年里用心读书,只管军政,并不怎么出声。谁知道到洛阳主管一个工程,倒又让人怀疑不满起来。太一睁大了眼睛,天寰不说下去。用膳完毕后,他对太一道:“昨日要你学的古字帖还没有写完吧?你先去写,写完了再来给我。”我牵着太一的手,把他带到殿西的书案旁,拿出古帖,给他磨墨。太一是个机灵鬼,他转了转眸子,“家家,有人说五叔坏话?”我没有回答,继续磨墨。等墨黑匀了,我笑着说:“太一,宫内宫外风雨多。我们要让你知道的,不需要你问;不想让你知道的,你问了也没用。幼而学,长而壮。你现在首先要好好练字,多学历史,多看人。历史,可以知兴衰,引以为鉴。人呢,分两类:正人君子,就像你的镜子,你可以对着他们整理你自己;小人佞臣,你自己成了他们的镜子,你心底光风霁月,你为人端方大度,就照出他们的丑恶来。明白了?”太一“嗯”了一声,就提笔写字了。我陪坐了一会儿,替孩子调节了宫灯的亮度,给他加件半臂衣,见他聚精会神,才慢慢地走到正殿。上官先生的声音如丝绒一般,“当文臣要比带兵好做人。赵显这几年虽然将长江南岸的蛮荒之地全都讨伐过了,且大获全胜,但他每次出征,都是秉承了你的旨意啊。江南平稳,那是因为你免了几年赋税,又多用谢弘光之类的南方士族名人治理地方。现在释其兵权,江南便无大将。万一有变,又是灾难……”天寰说:“赵显不知伪装,口无遮拦。真有异心的人哪里会放在口上呢?他与五弟向来不和,太尉府的人给他穿小鞋,便更激化了矛盾。他们互相牵制,本不是坏事……不过,五弟有储君之位……”他停下了话头。我拿起天寰手边的两份卷子看,原来都是用春秋战国的兴衰提醒着皇帝集权。阿宙,赵显……此二人看似军权在手,但天子还是可以控制的。我笑了笑,“这卷子写得有学问。”上官先生一笑。天寰问:“何以见得?”我将卷子合起来,道:“居然能从古到今,上起夏商周,下到春秋战国,几乎所有的逆子叛臣都写了一遍。不是博古通今,通读史籍,何以能为?只是历朝历代虽然东宫夺权、大将谋逆屡见不鲜,但有几个皇帝同你一样?他们骂二赵,就把你当昏君了。你还能宽宏大量,与挚友商讨研究。可见国家言路已大开,所以大家才能忠言直谏。”“依你之见,我应该如何对这两人呢?”我抿嘴笑道:“我可不敢说,这位还写了‘莫听哲妇之言’。我再乱说话,便更是陷你为昏君了。”天寰不说话,思考了一会儿,用朱笔在卷子上各写一个“阅”字,叫来百年,“把这两卷退回文德殿。”百年一顿,“万岁还有何旨意?”天寰摇头,百年忙退下了。上官先生望着窗外,起立道:“金秋露水多,我还要赶回去收取花园里的夜露。”上官先生如今全吃素,修道学仙日趋严格。因为他的盛名,长安城内外效仿思慕的子弟不少,有上门请求拜师学仙的,被他一概拒绝,他说是“学仙乃天机,不可传人。”天寰和我看着他离去,面面相觑,我和他都不愿提十年之期。新朝建立,已经三年。我记得未央宫盛筵之后,我便作为中宫上表言事。表上对朝廷有四大请求:一是劝农桑,薄傜赋;二是以道德化天下,王公以下皆习《论语》;三是重编官制,重考百官进阶之法,地方吏权归中央吏部;四是行宽大之典,减免酷刑。我特别送给皇太弟一本《论语》。只有第四条,直到上个月皇帝才允准我。灯下,我靠着天寰,他看着我用朱笔将原定刑律上的“夷族”、“车裂”等一条条删除。他突然用长长的手指挡住我的笔,道:“到今日,你已删死罪四十五条,删流罪八十条了。你的仁心,已可以了。”他说完,将我的笔夺去。谁知朱笔尖上的朱砂色,溅在我的鹅黄裙裾上。我故作生气,“我还没有删除完毕。你就不容了。看,新裙子都坏了。”天寰叹息,摇首展颜,“不是我不容,而是你已到了我的限度。天下风波,至此而定?未必。上官如今要学仙了,他是不肯多说的。我不能为了博好名声,而放弃了我的本色。不过……”他的唇凑近我的脖子,“虽为天子妇,你爱惜节俭总是好的,这裙子……”他俯身,用朱笔在我裙子上挥洒。我一动,他便用手掌拢住我的腰。我脸热,口里好像有了桂花酒的味道。我说:“太一他……”天寰又用笔添绘数笔。裙子上,多了几枝清艳桃花,灼灼其华。我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离我近了。雪后松林图,荡漾在桃花的馥郁里。我愕然发现他墨黑的发中有了一根白发,伸出手指替他拔掉。我说:“当皇上真难,你生了白发。”天寰停了一会,才说:“记得我们渡江初年,我看到五弟也生了白发。五弟不易。”他抱着我的腰,轻声道,“大概再过几年,我便彻底老去了。白发与红颜相对,你莫厌恶。”我知道他故意逗我,笑道:“你什么时候年轻过呢?可我与你命中注定是青山白水,相看两不厌的。”我一扭头,太一正拿着书帖来寻我们。看我在天寰怀里,他小嘴一动,忙把书帖放在地上,自己用双手把眼睛遮起来。我忙抽身,理理头发,“太一过来,我和你爹爹正在商量刑律。”太一还是蒙着眼睛,贝齿微显。这小孩暗暗在笑呢。天寰偏头,走到他身边,把他的手拉下来,严肃地说:“爹爹正在和你家家说笑,不是定刑律。你写的字……这句最好。”我走过去,太一念道:“孩子最爱这句‘君臣同德,天地同气,以康九有,以遂万物。”天地同气,润物无声。第二年的春天很快就来到了,大运河完工。我们率百官、太一行幸洛阳,准备从洛阳到扬州南巡江南。到了洛阳,必然要见东都留守阿宙。到扬州,赵显与我们再见,正是上官先生的桃花三季之说。行宫之内,阿宙与天寰絮叨离别之情。阿宙将一些土产送给天寰,说:“重阳节到,可惜七弟病废,不然我三兄弟聚首东都,一起登高,会何等畅快。”昭阳殿大火后,元旭宗彻底在家养病。他受惊后,行走不便,精神虚弱,无论什么名医妙药都不成。天寰对小弟怜悯,每隔几日便派宦官前去送赏赐。元旭宗每日读《老子》篇,养花养鸟。王妃织布下厨,教养子女。夫妻俩比普通的百姓更闲适。听阿宙谈起他,我的眼前浮现出今年中秋后去燕王府看他们夫妇的情形。七弟靠着腾床,身上搭着一条棉胎,在院子里歪着。他手拿一淘箩碎米,一把一把地喂小鸡。小鸡啄食,他看着微笑,好像人世间的乐趣莫过于此。临走时他还说:“多谢皇后皇上。臣弟不济事,苟延残喘到今天,只能白拿国家米禄,还让兄嫂费心。”我想到这里,朝院里望,老朱护着太一骑着玉飞龙。如意跟着马尾跑。迦叶赖在石头上吃花生米。阳光下,孩子们都像春雨后的秧苗。阿宙走来,自己替太一牵着马缰,道:“是不是好马?通人性,又忠诚。”太一现在由老朱传授武艺了,不仅能操纵马匹,还能挽弓,左手的剑法日益进步。这又要提起上官先生了。是先生替他用木头和铁做了一个类似手的机关。关节可以活动,但也只能用在这些武力技能上。太一常戴上那机关,戴上头套,别人乍一看,也不觉得他奇怪。太一道:“五叔的马是我见过最好的。”阿宙注视着他的右手,叉腰笑道:“其实我早有此意,只是舍不得。此次皇子到东都来,我便把这匹白马送给你吧。”“使不得。”我脱口而出。玉飞龙与阿宙形影不离,怎可从将军的战马变成孩子的玩物?太一听了我的话,忙说:“谢谢五叔,但我不能夺人之美。”阿宙摸着玉飞龙的鬃毛,道:“身为皇帝皇后之子,可没有夺人之美的说法。玉飞龙老了,该有个安静的去处。就算我寄放在太一那里吧。”玉飞龙跪下,长嘶一声。阿宙拉拉它的耳朵,不再说话。在洛阳,天寰第一次领着我们母子去乡间看农舍。微服私访,走访农家,对太一算是新鲜的事。洛阳附近的平原,在这几年繁荣一片。草堂春绿,竹溪空翠,浣纱人倩。天寰拄着竹杖,问太一:“你知道什么叫农人三苦吗?”太一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是春耕、夏种、秋收吗?”“是啊。”我得意。比起那些不知米从哪里出来的纨绔子孙,太一要好得多了。我们在一家农舍篱笆旁休息。一个老农妇正在编鸡笼,招呼我们道:“客人进来坐吧。”五六个农家稚子,正在院子一角玩“摆战阵”的游戏。见太一进来,就拉他参加。太一眼一亮,回顾我。我首肯后,他便跟着孩子们去了。老婆婆端出两张小凳,让我们坐在她身边,一边编笼一边问:“你们不像本地人,是不是到洛阳来做生意的?”“老人家为何如此猜?”天寰拿起竹篾,眼望着老婆婆。“俺活到这岁数,见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呢。你一定是个做生意的。往来这路上的客,大多是生意人。生意人有钱有见识,所以讨老婆都找漂亮闺女。俺虽老眼昏花,可能马虎看到人。你娘子算个让人开眼的好模样。你别跟着别的年轻人一样三心二意。”我扑哧一声捂住嘴。天寰忍俊不禁道:“我忙着做生意,哪有闲力气?”老婆婆说:“大运河开成了,经过本地去江南做生意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洛阳地界好。还记得俺年轻时在长安边的娘家,那时候长安的水土就不太好了。所以俺耍个心眼儿,非要嫁到东边来。那些……是俺孙子。儿子们都在田里忙活,媳妇们送饭去。只有俺老头儿在里面。喂,老头子?”一个老头从屋里蹒跚出来,跨坐在门槛上,气喘如牛。天寰向他拱手问:“老人家,这几年的光景怎么样?”老头说:“总要比以前好……文成帝那时候,俺们可活不下去。现在的皇上能文能武,传说他是个残暴斗狠的……可俺们老百姓只管过日子。日子好,皇上就是好;日子不济,皇上名声再好,没用。皇上爱打仗,打赢南朝,总算消停了。于是搞些新的法子造福农人。有的法子不错,有的法子就不怎样。”老婆婆瞪眼,“老冤家别胡说,小心杀头!”我瞧了天寰一眼,他饶有兴致地问:“老人家的见识到底比我们年轻人深远。可皇上施新政于农,百官赞声一片,天下连年丰收,怎么还有不足的?”老头道:“大兄弟,你做生意的?看你雪白斯文的模样,更像读书人。反正你没有种过田。皇上坐在金銮殿上,讨个老婆也是皇帝的女儿。他们有好心,但跟那群富贵人家出来的大臣商量着,不能替俺们想周全。打个比方说:统一了,全国都用一样大小的铜斗量。官府收租子倒是开心,可俺们呢?平白被铜斗量多收了几斗去。朝廷按一夫一妇算赋税,妇女多是不能下田的。男孩儿长到十七八,成了家就多个负担。还有就是五铢钱了……自从有了五铢钱,钱里掺蜡的缺德事就没有少过……”我插嘴:“皇上已下令封掉蜡的产地了吗?没有蜡,如何造劣钱?”“那肯定不够的。”天寰对我们说,“如今就要拿一些人开刀,才能彻底杜绝假钱流通。”日头偏西,老人夫妇与我们聊得甚欢,我不得不咳嗽提醒道:“我们要赶路了。”天寰这才站起来,他手下的鸡笼子竟已编好了。老婆婆合不拢嘴,“小娘子有福,嫁到这么个灵巧后生。俺从不会看错人,他一定会把生意越做越大。”太一正指挥群儿戏战,这时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农家小儿围绕老夫妻送他,一个小孩儿还赠他几个彩色石子儿。我们三人走了一段路,回头见鸡皮鹤发的老婆婆扶着老头儿,还在挥手。天寰对太一说:“一个光在深宫的人,就是天下的井底之蛙。当皇帝,一定不要光信赖大臣们,要自己体贴民情。”我羡慕地说:“老人家夫妻恩爱,儿孙满堂,这日子挺好。”太一摇头,“家家说的和孩儿想的不同。一家的好日子,不比天下人的好日子。光是在农家舒服,不如我爹爹家家,也救不了众人疾苦。”天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低头嗅着他身上的香味。太一痒痒,笑着躲到我的身后。炊烟袅袅,田垄春光一片,生机盎然。天寰对我说:“铜斗此时还不能废,以后可以换成陶制的。至于夫妇,只要按一户算,妇女可以不算徭役。我已经把成丁的年龄从十八变成二十一岁,以后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可以免赋税。至于假钱,不法官员的名单已有了。在新法典颁布前,必须严处。朕……也不能顾及几个大将大臣的面子了。”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太一捉到一朵蒲公英,鼓足腮帮子,吹散开来。轻风自东方来,我和天寰拉着太一的手,向着太阳闪耀的地方前进。  第九章 藏弓大运河的开通,引得南北万物尽得意。我指点太一看江南景致,荞麦青青,两岸红豆。碧波春水,洗尽前代铅华。淮左名都,陌上有千万缕柳丝,剪却残阳,渐可藏鸦。“这就是江南……是家家的故乡吗?”太一与其说是在提问,不如说是在惊叹。我回答:“是啊……但我养在深宫,扬州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 御驾南巡,本来该声势浩大,扬扬赫赫。天寰此次南巡,虽为了皇家体面,不能说一切从简,但以观察工程为主旨,事事都加以节制。随员除了少数在长安的大臣、精选的宦官宫女,其他多用阿宙的府员。行程到了扬州,便是最后一站。赵显骑着“啸寒枫”,在岸上迎候。战功为这位庶民出身的汝阳郡王增加了更大的光环。许是岭南的日晒、云贵的瘴气的缘故,他反而比以前显得黑瘦了。他恭敬地给我们叩头。天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一番,道:“朕在扬州只待五日,切勿扰民。扬州虽物产繁盛,朕一概不收。”赵显尴尬地笑道:“浙西有寇,臣剿乱后才赶到扬州。臣大字不识几个,地方上文官的事,臣从来懒得管。臣只担心万岁在江南的安全,别的事儿没来得及过问。皇上选了春天到扬州,皇帝皇后还要在江南行亲耕礼、亲蚕礼,臣记个礼仪的名字就费力得要命。”“你劳苦功高,朕何尝忘记?只是守江南,光是马上功夫实在不够……”天寰说,“平身吧。” 赵显退到边上,“臣是皇上的马前卒。国事好比臣的家事,臣推不开。” 天寰细细一想,默默一笑。阿宙扫了赵显好几眼。我对赵显亲切地微笑,让圆荷端给他喝新娘的梅子酒。他一饮而尽,“先生……他没来吗?”“没有。”上官先生对于大运河的兴趣,似乎只到洛阳为止。他推辞了随驾南巡。到了行在,皇帝与皇太弟前往寺庙奉香、听禅师讲法。赵显又来求见我。我叫他坐了,他不肯,半晌,才在我面前的地上坐了,卷起战袍道:“臣等着跟皇后说事儿。臣将军府有个从官,是守桂宫那会儿的兄弟。臣去浙西,留他在扬州办接驾的事,突然被抓了区。刑部说,他私铸钱币。按特旨,名单上的人一律要斩首。他有没有铸假钱,臣不敢说。不过这人是条好汉,以前跟着我出生入死的。能不能求皇后……”我已知道他有求于我。怪不得皇帝说不怕伤了几位大臣的面子……他算是其中之一。我看他眼里尽是疲惫,脸色萎靡。他维护兄弟,愿同生死,战时是长处,此时乃他的短处。我想了想,此事颇为棘手。我就不正面回答,温言问:“赵显,你吃饭了吗?在江南找到合适的姑娘吗?此刻不是正式的宫里,不必对我称臣。”赵显摇头,“还没有吃,不是惦记那兄弟吗?我打完南越国,压倒大理国,又跑出来浙西的强盗。哪里有空成婚去?本来,我这辈子就打定主意光棍一条,赤条条来,无牵挂去。皇后……那事情你怎么说呢?”我坦诚相告:“那名单,是各地查访来,刑部吏部一起核定,皇上批准的。你的手下,虽然在战场上是条好汉,但利用你在外打仗的时候,中饱私囊,毁坏币制,却很卑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只是后宫的主人,尚且常用法度约束宫人。皇上乃一国之君,更不能网开情面。我若为他求情,自己可怎么管束宫廷?赵显,我求不得。”赵显憋闷良久,说:“皇后讲一句话也不行?”我黯然摇头。他又着急道:“我不由汝阳郡王的位子,能保住他的脑袋吗?皇后……你帮帮忙。”我又摇摇头,“对不起。”赵显直视天空,忽然站起来,大声道:“他们哪里是整治我的人,分明是要整治老子!”他个子大,这么一吼,琉璃器皿振动不已,几个宫女都吓得缩了脖子。“皇后面前,不得失礼。”惠童向前跨了一步。我摆了摆手。我还是坐着,静静地注视着他。他那样的男人,不过一时的脾气,火发了便好了。我笑道:“赵显,莫忘了上官先生给你的话。”赵显自觉失态,连忙又跪下了。我知道他的心思,并不怪他,只说:“你先回去吧。明日帝后行二礼,保驾之事,不可马虎。”我等他走后,吩咐惠童:“赵显累坏了,取几道菜,并酒、人参,全赐给他。”惠童点了点头,立即就去办。我想起赵显的言行,颇为担心。大将最忌讳骄横放肆。赵显现在虽说并不骄横,但比以前要放肆了,不是好征兆。晚风卷帘,太一跑进来,给我一片桑叶。“家家,这是蚕宝宝吃的呢。明天我陪着父皇去耕田,你就要喂蚕了吗?”“是啊,我从来没有喂过蚕,太一也没有犁过地。爹爹就是为我俩才选烟花三月南巡的。太一,记着你是吴王。江南的人民,都看着你呢。”太一的睫毛扑扇,脸色微红,“我刚才在后面,那赵显将军嗓门好大。”“赵将军嗓门大,因为他在山里长大,因为他压不住火。这不好,可我能原谅他。你……别跟爹爹提。小题大做,就不好了。”太一点头。我拿过桑叶,放在手心,说:“咱们中国丝绸是最出名的。开了运河,南方的丝绸就能跟着米,大量运到北方。你爹心眼大,要重开天山丝绸之路,还要开泉州港运丝绸去远国呢。丝绸昂贵华丽,老百姓穿不起,家家小时候也穿不起……你喜欢丝绸吗?”太一笑了笑,“给别人,我喜欢;给自己,我不在乎。真好看的人,不打扮也好看。”第二日,我早早地就来到了行在前面搭起的帷幕里。江南官员士族的母妻,在外面立得密密麻麻。罗夫人等在帷幕口,恭迎我入内。帷幕里,谢夫人指挥着十来个侍女。雪白的蚕,在藤的架子上蠕动。下面有一大筐的桑叶,还带着新摘叶上的露水。按照既定的仪式行香后,我取了一些桑叶,在砧板上切碎,而后放上藤架喂蚕就好了。仪式只是仪式,但仪式总有目的。今天是要宣扬农本,鼓励丝织业,稳定江南人心。我默默祝祷,眼光习惯性地溜过周围的面孔,好像有个人的脸色像蚕一样白。我提醒自己要庄重,不要分心。放下香,我俯身到筐内选取桑叶。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一种细微的声响。声音难以名状,让我联想到暗夜里罂粟花瓣的凋落。我已把手插到了桑叶中。忽然,我的五指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凉滑湿润。它在动。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仿佛石头般,一动也不敢动。很久之前,我在掖庭有类似的记忆。我脱口而出:“蛇。”原来,桑叶里藏着一条蛇。女人们一片尖叫。我告诫自己别动,深吸一口气,我还活着。他方才没有咬死我,是我的幸运。现在我若再动,蛇一定攻击我。脑后,罗夫人呵斥道:“镇静。”谢夫人在我面前,他双腿不断哆嗦,“皇后……”圆荷跪下,掐着自己的脸。我闭上了眼睛,手指逐渐麻痹。这是蓄意的谋杀,定是一条不大的毒蛇。蛇在女人柔暖的肌肤上似乎感到舒坦。如绿绒般的桑叶逐渐移开,金环状的鳞片若隐若现。我恶心而难受,似有无数的蛆顺着我的咽喉爬行,让我汗毛倒竖。有人吓哭了。谢夫人瘫坐在地上。我低声说了一句:“我还没有死。”帐篷里丢根针都听得见,帷幕外的女人们还在春光丽日下窃窃私语。蛇。我对于蛇,知道得不多。可我只能自己救自己。在西川游历时,听人说山上有蛇……我嗓音都变了,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罗夫人,守着帷幕。谢夫人,你令卫士们迅速去取些鲜竹子来。圆荷,你在皇后车驾里的药箱子,找找红瓶子的雄黄,把先生给我的白玉瓶子拿来,解毒的丸子,只有你知道……”蛇把我缠得更紧了。随着时间的转移,菱角型的蛇头终于从桑叶里探出来。有人捂着嘴哭。我屏息静气。那蛇如同和我游戏一般,缠住了我的整个右腕,冰冷的尾巴在桑叶里扫来扫去。我全身都是冷汗,因为我是弯腰的姿势,不知道这种姿势能坚持多久。我想到了死。我可不愿意死。我合起眼睛,想象自己只是又经历一次手术。老和尚不是说,我被我所爱的人杀死?我根本不爱这条金环蛇。我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好受些了。她们都回来得飞快。我吸了好几口气,才说成话:“把竹叶放到后面堆起来。圆荷,你到我身边来,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洒雄黄。来,夫人取药丸放在我的嘴里。圆荷也吃一颗,别人离得远些。”竹子引蛇,蛇怕雄黄,药丸可以解一时剧毒。我嚼碎了丸子吞了下去,松了口气。我轻轻地说:“乖,下来,下来。”蛇终于松了下来,它舍弃了我的臂膀,剧烈地抽动着,游走在桑叶筐附近,向着竹叶游去,才到门口,便被卫士打死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甩了甩手,环视四周,“圆荷到帐子外另取一点儿桑叶,亲蚕礼继续进行。”我的右手不听使唤,只能在罗夫人的帮助下,用左手把切碎的绿叶洒给那些蚕。等我进行完这些,才坐下。我让人关闭帐幕,说:“我知道那人就在你们中间。”罗夫人惊魂未定,她思索后说:“桑叶摘来后,妾身检验过。皇后在外面和江南妇女谈话时,还没有蛇。”我“嗯”了一声,笑道:“好,可见更是在你们中间了。我进来,别人都注视着我,那人便将藏在身上的蛇藏到了筐子里面。蛇不会老实很长时间,因此都是算好的。不过,那人必定在自己皮肤上涂满了蛇药。防蛇药膏的香味,圆荷,你个四川女娃肯定记得。你们过来伸出手,让她一个个闻。”我眼睛一晃,角落里,某个侍女脸色惨白,见我凝注于她,她跪了下来,“……皇后饶恕……”“你那么大的胆子,还要我饶恕!你是什么地方来的?我于行在没有见过你。”“她是赵将军府的奴婢,熟悉采桑,所以被派来助亲蚕礼。”赵将军?我吃惊,想不出赵显的奴婢为什么要害我。难道我看错了他?“奴家在将军府有个情郎。因为他造假钱,关在牢里等死。原本将军说皇后来了,便替奴家说情,可皇后不答应。奴家想,破环了亲蚕礼,害了皇后,皇上便没空关心牢里那些人了……到时候,再请赵将军把我哥放出来……”那宫女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我对罗夫人说:“把她送给皇上处置,来龙去脉问清楚,留下卷宗,莫冤枉了谁。”我摸了摸苍白变形的右手,抑制不住地恶心。但我走出帷幕时,只能淡定如常。回到行在,我洗了好几遍澡。手指险些坏死,还是麻木,缺乏感觉。圆荷替我搓着,脚步声匆匆,我身子一挺,天寰进来了,他沉着脸拉过我的手。我勉强一笑,“我命大,但我不喜欢蛇。”他使劲儿把我的脸按在他怀抱里,我就想哭了。我咕哝:“我一向讨厌蛇。”“是我疏忽了。我已经知道了……赵显……我着御林军侍卫们先收缴他的将印,请他去一次刺史府。五弟带扬州刺史共治此事。”我点点头,想起来不对之处,说:“元君宙与赵显不和,你让他去?”哦仔细思索,道:“赵显虽然没念过书,性子急,但我觉得,他对我是忠诚的。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犯罪的兄弟,让人害死我?那年你在掖庭病危,他发誓效忠你我。赵显要害死我,等于谋反。那他还不如直接指挥人谋刺你和你弟弟、你儿子更有利可图。赵府的侍女要么是自己糊涂,要么是受了指使胡说。其中肯定有蹊跷。”我抽了抽冰冷的手,“亲蚕礼,还是进行完毕了。莫因为风波而连累君臣之情。”天寰拿出一罐油膏,帮我擦在手指上。油膏一擦,我失去血色的手发热发红。他肃然道:“赵显不够谨慎,他为了兄弟,倒向来可以两肋插刀,以前他在四川,就老爱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可以不穿,手足不能不要’。当日他因为胡说得罪了蓝羽军中的雪柔,才郁郁不得志,不受重用。还是我当军师,才提拔的他。听说他昨晚因为你不肯答应他徇私而暴跳如雷,对你大吼?”我刚要开口,天寰不悦地皱起眉,“你别再包庇他。他这次即使不是幕后指使,也不可饶恕。他无人臣礼,目无法纪,用人大意,防卫渎职。这些罪名,你包容的得了,众人无法包容。光华,你有时候很坚强勇敢,但你的本心太善,你庇护那些亲近你,对你好过的人,你相信那些人的誓言,诺言,所以你吃了不少苦头,你也注定成不了女皇。”他最后一句话,铮铮有力。我不语。赵显已经在天寰心目中失宠。在亲蚕礼之前,毒蛇就爬进赵显这片桑田了。功高震主,本来是最忌讳的。虽然赵显并没能到威慑主人的高度,但他已引起了皇家的警惕。阿宙这个皇太弟,又不被赵显放在眼里。他手下的人,与赵显府的人互相仇视。我忽然问:“天寰,你故意叫阿宙去审问赵显?”他是存心试探这二人。他不置可否。赵显被‘请’入刺史府,自然死活不承认自己是主谋,到后来干脆不开口。不过赵显手下的一些属官被送到扬州刺史府以后,都纷纷开口,指控赵显目中无人。他曾经讲过不少在普通人眼里对皇帝不尊,对太弟不敬,居功自傲的话。阿宙的长史沈先生,当然一条不漏地记录下来,送给皇帝过目。那个侍女虽然被审讯再三,还是咬定她一人所为。我知道赵显的为人,他心里没有太多的尊卑贵贱,爱说话。但是谋反,谋杀,不是他做的事情。天寰每日批阅全国各地送来的奏折,不管外界多大的议论,他都泰若磐石。我终于忍耐不住了,问他:“天寰,你就看着?刺史府在皇太弟的面前,只能唯唯诺诺。沈谧的用刑手段,是残酷的,难道非要他们逼得赵显承认谋反?”天寰的笑窝一动,“这乃是第三天的夜里了……我们快离开扬州了。假钱案不论,不过监狱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沈谧虽然是儒士,但自有一套不滴血的文雅的酷刑。所以赵显手下越来越多的人松口,转为攻击他。他是有功的……我为何给他一块免死牌?就是知道他总有一天会闯祸。”人如雪,月如霜。墙上光影摇移,好像人心浮动。天寰把阿宙的奏折给我看,“五弟这次倒没有落井下石,他只是把一些实际的情况反映给我,他也说了,他恐怕手下问刑失控,要求刑部审理定案。”阿宙现在做的,正是皇帝需要的。“五弟是皇太弟,我不能不给他权力。他曾经和赵显是并肩战斗,但到了今天,不可能握手言欢。这次南下,我并没有想要取掉赵显的兵权。但这几天的审讯,听到了那么多他所说的狂言,让我难以挽回。江南是需要赵显,但如果朝廷只能用赵显一个人来守卫江南,将是朝廷的悲哀。在新征服的土地上,身为大将,蔑视皇家的任何权威,都会造成可怕的危险……我就是因为这几年松下来,差点在这个城里失去你。赵显,君宙的矛盾迟早会激烈,我选弟弟,就不能选他。”我叹息一声,“你要他夺军权?”“我们一起去西厅吧,他正在那里等待我们。”赵显已经押解到西厅?我心一慌,跟着天寰穿堂而行。赵显跪在石阶下,双手被反绑。这胡须满面的狼狈汉子,是少年万骑相随,壮年指点南麓的赵显?赵显大声说:“皇上,臣冤枉……臣没有叫人杀皇后,臣平日酒醉,嘴上没把门,但苍天在上,臣哪里有一点儿反心?”天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表情漠然:“你不冤枉,你活该。朕告诫过你什么,上官对你说过什么?皇后如何护着你?她差点儿被你差来的奴婢害死!她身为中宫被你当头大喝,可是方才,她还想保全你,为你说话。她怕什么?怕你在权势下丧命,怕损了朕的一员虎将。怕伤了那许多年建立起来的信赖和情分,可你呢?居然说你冤枉。你渎职,便是你的头等大罪。有人在背地里罗织你的罪名,有人密切注意你的鸡毛蒜皮,你为何让人抓住把柄?你为了图痛快,是否说过‘皇太弟以前就是被我追的丧家犬。我只不是皇帝的弟弟,还有哪样不如他’等等的话?”赵显睁大蓝眼睛,好像在竭力回忆,爽快地说:“臣是说过,但臣没有别的意思。”“别的意思?你说国事是你的家事,你以为是尽忠亲热。皇弟觉得你放肆,朕也不痛快,朕的家事,不是你的家事,而是你的国事。”赵显咧嘴一笑,有点儿凄苦,有点儿滑稽,我心里一冷。“臣真没想啥皇后,臣是给桂宫看门才混到官职的,皇后待臣怎么样,臣清楚。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赵王手下的沈先生,视臣为眼中钉。除掉钉子,是他得意。臣不过一死而已,碗大的一个疤,臣此刻求皇上以玩忽职守罪,赐臣一死。臣算报恩了……”天寰冷冷地瞧他一眼,赵显大喊几声:“皇上……”天寰负手而去。我呵斥道:“赵显,你这莽夫!我看错了你,皇上要杀你,为何让你来行在见我们?你知道大丈夫和小人的区别吗?大丈夫忍辱活着,是为了天下,而小人,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屈辱,所以只求死个痛快!”赵显的蓝紫色的眸子在火把下闪着光。他没有动弹。我对他背后的侍卫说:“去,给他松绑。安置好等皇上发落。”然后又吩咐,“去扬州刺史府召沈谧到东厅,说是让他来接受赵将军。”对沈谧,我忍耐已久,该是他受到教训打打时候了。红烛高燃,我和八九个婢女都等在东厅。沈谧稳稳地进来,发现了我。圆荷关上了门,他迟疑片刻,下跪,“皇后……有何事吩咐臣?”我一挥手,宫婢们把亮晃晃的刀背都加在他身上。沈谧吃惊,“皇后欲用私刑处置臣?”“你知罪吗?”“未知。”我一声冷笑,“挑拨亲王和大将的关系,就是大罪!你为何不喜赵显?那时候,你看到六王和赵显吵嘴动手,就挑拨殿下,说赵显因为和六王有隙,才故意拖延营救,你以为我不知道?”“臣不知道皇后所指。皇后,你可有证据?”我没有证据,但我要给他一个教训。谁容他在阿宙身边如此嚣张?我正色道:“如果你还要挑拨皇帝和亲王的关系,你就 罪该万死!”他被刀背压得抬不起头,但只是笑了笑,“对如此指控,皇后又有何证据?自古法治不法,赵显将军虽然曾为皇后亲卫,受到皇后的眷顾,但法不容情。扬州出事,他同时犯有渎职和大不敬之罪,就算有金牌,得以不死,也该解职囚禁。”我叹息而笑,“以法治不法,而你在我眼里,是不详。法不能治不详,天自然会治的。沈谧,你当谨慎。你是名士出身,你舅舅张季鹰曾拖我给你一信,我一直存着,此刻给你,你虽然聪明,但未必能懂得其中的深意。有勇或有谋的人,世上太多了。假如你觉得可以自此修身治国天下,可以成为一代名士,说明你还不成熟。天降不详,指日可待。”沈谧接了信,宫女们把刀拿开了,我说:“送客。”我回到寝室,天寰正在翻看卷宗,却不是使女行刺案子的卷宗,而是列了数目的一大捧卷宗,好像是假钱案所有涉案人的口供。他握着笔,微笑着出神。扬州之案,推倒了汝阳王赵显。婢女谋害皇后,从前是株连九族的罪行。而这次皇帝没有旨意,就无人敢提起。赵显的部下甄别后编入京城禁军和各地府兵。皇帝不许任何将领收编他们,而是直接统辖这些军人。我以皇后的私库,代表皇家给这些军人每人发了一笔款子,聊作安慰。士兵们本来久战而废,虽然失去了头领,但得到了实惠,激烈的情绪也渐渐被压制了。我们带着赵显回长安,只在长乐宫内逗留一日。青山的黑影,在故宫无处不在。赵显匍匐在龙左前,眼睛恢复了神采,虽狼狈,却不消沉。“皇上,臣愿意听个宣判。有的事儿,臣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就不能想明白,下辈子再想。臣就是那么一个人,强扭的瓜不甜……皇上对臣教训也是白操心,臣打仗过了瘾,郡王也当过了,所以死而无憾。”我擦了擦眼睛,道:“免死金牌在,你不会死。而汝阳郡王的职务,皇家并不会削的。”天寰举起了酒杯,杯中酒映双阙。对面的山岭,雨中春树万人家。他望着赵显,对我点头示意。他终于走到赵显身旁,说:“其实,朕已经替你想了很久了……有个归宿……”我掩门退出,对赵显的安排,是我和天寰共同决定的。阿宙立在池边。樱桃褪尽春归去,石榴花在他身后如火如荼,而他无动于衷。“皇上到底要如何处置赵显?”他问。“你希望如何呢?阿宙,这次他要是被处死,你可是直接得利者。沈谧等人严刑逼供,你别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阿宙凤眼一挑。“我从未要他死。但你以为皇帝没有猜忌他?赵显走到这一步,是早晚的事情。在四川,我就晓得他有一天会栽跟头。他平日说我的话,我何尝告诉了皇帝?这次,连神仙也不能帮他隐瞒了。为大将的,对皇家客气些。赏赐丰厚送你回乡。不客气,就找碴儿处死,还要史官写你狂妄。”他看着雨丝,“看着赵显的下场,奇怪了……我总觉得自己也不好受。这倒不是骗人。除了对你的感情,小虾,我发觉其他一切都在变,赵显之后,又轮到谁呢?”“不管他怎么样,你只是你。你要做你自己的主心骨。那个沈谧,记得你好像说过平天下后,送他回家隐居。为何现在他居然在你身边,以你代言人自居?”“天下算平定了吗?一年之内,不起战争,我就立刻将沈谧送走。”阿宙神秘地一笑。一年之内,便又要用兵?他是怎么知道的啊?我气道:“没有他,你大不了仗?你对他好,他说不定要把你拉下地狱呢。”阿宙笑道:“没有他,我不是不能打仗。大哥没有上官先生,不能打仗吗?我对沈谧,和大哥对上官先生差不多。”“他不是上官先生。”“嗯,是啊,除了上官先生自己,大概哪个男人都成不了他那样子。”阿宙说,“上官先生早年还有活气,如今越来越像仙人了。”斜风细雨中,一个僧侣走来,他步态矫健,对阿宙全然不见,只对我潇洒合十。他就是赵显,皇帝为赵显考虑的结局,是叫他出家。对于阿宙,可谓意想不到。阿宙沉默,伫立着目送赵显离去,并没有压倒长期对手的得意。山中暮鼓,我想到了上官先生曾经爱说的一句古话,这几年来他再没有说过。“狡兔死,猎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良弓该藏,不是烧毁,不是折断。阿宙的心里,能懂吗?长乐宫的夜,是漫长的。聚也终须散。既然是帝后之路,总要走向高处的孤独。除了彼此需要相互慰藉,还能选择什么呢?红烛罗帐,春雨绵绵。只有此时,皇帝可以毫无防备,皇后可以意乱情迷。原始的近乎野蛮的律动,带来了温暖,这样的美,残酷而真实,就是不加掩饰的生命。梦醒时分,长了钟鸣。雨过天晴,彩云飞过。当人不再奢望的时候,奢侈会不期而至。紧接而来的夏天,对我来说就是如此。  第十章 凤归五月五日端午节,重重珠帘布,尽是换了夏装的青葱人影。好一派清新致爽。我让惠童把艾草人挂在门楣上。我不指望草人辟邪,只是点缀节日太平。谢夫人、圆荷在菖蒲花荫下包粽子。谢夫人的粽子小巧玲珑。我笑道:“到底是江南粽子,比江北粽子精致。”谢夫人说:“我还记得江南的端午节,赛龙舟的时候,美男美女倾城而出。哪里是看龙舟,都是在看人呢。少女怀春,少男钟情,风流都跟戏文一般。长安的端午就不热闹。皇上不好奢,百姓不来事。偏偏皇上今日非但不休假,还要带着皇子皇弟去查看黄河水利……”我往粽子上缚五彩丝绦。太一是孩子,但天寰已经有意让他旁观旁听朝政。我将八只粽子用匣子装好,吩咐惠童:“让中使快马送到终南山上官先生的别业。”太一的童音响起:“家家,我回来了。”我猛地站起来,忽觉阳光刺眼,一阵头晕。我捂住胸口,谢夫人机敏,跟着扶住我。我对她摇摇头,对太一张开手臂说:“今天这么早?”太一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爹爹和五叔还在外面议事呢。我想你,就先回来。今天可是端午节。对了,在御车里爹爹跟我说,好多年前家家当新娘的时候,就跟他去过黄河岸边,是为了圆个龙凤的秘密。爹爹好卖关子,说要等我长大了,才会告诉我秘密是什么。”龙凤的秘密?就是北朝祖宗的那个宝库。我想了想,“爹爹不是卖关子,那秘密必须要皇帝才可以知道。国家初建,国运日益昌盛,太一要帮着爹爹积累,可不能当败家子。”太一乐呵呵地回答:“我晓得。”他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递给我,“我做的。奉献给家家当节礼。”原来是一台微小的水车。我惊讶地说:“你做的?别是先生帮着你的吧?”太一黑亮亮的眸子光彩四溢,“就是我自己做的。”他眉头一皱,“先生越发爱学仙问道了,我又不能阻止他。所以,我就想在先生变成上仙之前,多学点本事。将来万一他走了,我只能靠自己。”我心思一动,“你想不想学仙?”“不想。”太一坚定地说,“神仙要抛却红尘家人,我舍不得,做不到。神仙固然能遨游天地,但像我爹爹那般不做神仙也能掌握乾坤。”我让人蒸粽子去,口中发苦,头晕不已,只是硬撑着。左等右等皇帝不来,我先让太一吃了粽子。他不肯动,“家家也吃点。”我咬了一口,味同嚼蜡。太一脸色变了,“家家,你难受吗?”他丢下粽子,擦干手搀着我。我低声道:“今儿过节,我不舒服不宜声张。你陪我到帷幕里歇息一会儿就好了。”我躺在帷帐里的长榻上。太一替我抹去汗珠,拿了把芭蕉扇,立在我身边扇着。芭蕉扇影摇着,我渐生倦意。上官先生撩开帷幕走了进来,他足下流云,宫内的凿井花纹瞬间消失,成了团团紫气。“先生,你来了?我还让人送粽子给你。”我说。他的脸庞就和青城山傍晚茅舍里我们邂逅时一般,美得不可思议。他温柔地说:“你让我陪着你,别让你一个人。我陪了。现在时候到了,恕我不能再留。”我拉住他的飘飘衣袂,恳求道:“太一还小,你答应教养他的。”他微笑,如同夜樱。花瓣散落,他的身体化于无形。我猛地醒来。太一双手托腮,跪在榻前,“家家,做梦了?”我松开他的袖子。正殿隐隐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太一悄悄告诉我:“爹爹和五叔来了。爹爹让我守着你,他们怕吵到你,所以把晚膳移到外殿去用。”我起来。太一搬面铜镜,帮我理头发。他叹了口气,悻悻地说:“家家,怕是又要打仗了。”“什么?”我放下梳子,“你听你爹和五叔说的?”“他们没有对我说,但我从他们的话里猜出来的。五叔说江南去掉赵显后,有少数旧势力蠢蠢欲动,会联合浙西流寇起事。他自请抚镇江南。爹爹就说,等夏天过后再动手不迟。爹爹还说赵显之勇虽然可挡一时,但好比金银花茶,热性有血毒的人,只要几天不喝,隐患就会成疖。他偏要把这个隐在江南皮肤下的疖催熟成痛,然后一举割掉,从此就不能死灰复燃。”我明白他们的意思。阿宙渴望带兵到江南平乱,一展雄风。天寰呢,从来就是反反复复两头下棋,他明里暗里都有盘算。江南不收赋税,大批任用南人,是国家财政和吏治所不能长期宽容的。浙西流寇不灭,是因为有大族财力支持,才能得以存在。赵显出家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江南头顶好比少了座大山。一小撮阴谋家,毕竟是不能用仁慈感化的。我在扬州遇刺,虽然原因众多,但也说明朝廷的统治在那里还不稳固,因此天寰兄弟都有心思。我拉着太一走出帷幕。夏风里,阿宙正在拊掌而笑。天寰注视弟弟,脸颊上挂着笑涡。太一正要说话,我捂住他的嘴,把他拉到帷幕后,“我们不过去了,让你爹爹和五叔多说会话。你知道五叔是你爹爹养大的,小时候也在这儿长大。”“嗯,知道。所以……五叔才当皇太弟?”太一问。“他当皇太弟,实际上倒是帮了我们母子。爹爹只有你一个小孩儿,南征那会儿你更小。立了他,便断绝了闲言碎语,稳定了人心大局。大臣们再也不会因为家家才生了你一个,逼着爹爹再纳妾。你呢,因为不是皇储,所以能自由些、安全些。”我捏着太一头颈后的皮肉,“现在你慢慢地长大了……”我不说完。太一道:“五叔疼我,送我玉飞龙。”太一从春天开始,每日练习骑马。玉飞龙因为是他的专用,所以就在太极宫后给他搭了一个马厩。阿宙王府里专伺候玉飞龙的一个宦官也跟着进宫,到皇子名下管马。天寰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早朝。太一有时也会跟着起床。等送走了父皇,他经常会去马厩给玉飞龙喂食。听惠童说,玉飞龙对太一十分恭顺,太一有很多话也肯对马匹说。我并不禁止太一这样做。皇子也是孩子,他可以亲力亲为,有所钟爱。我小时候,就常常偷跑去逗弄父亲的老白马。风铃一响,天寰迈步入内,“娘儿俩说什么悄悄话?”“既知是悄悄话,皇上何必刨根问底?”我调侃道。天寰道:“脸儿黄黄的,病了?”太一问:“五叔走了?”“没有,正在门口看星星呢。你出去,我和家家就来。”太一瞅着我们无声地一笑,去找他叔叔了。天寰拉过我的胳膊,笑道:“我是好久没有给你诊脉了。这几年你身子逐渐好起来……当年上官……”他住了嘴。我问:“要是江南有乱,真派阿宙去啊?”天寰“嘘”了一声,他把我按在榻上,自己蹲下,低头摸着我的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呼吸长短不均,问:“怎么,旧病复发了?”阿宙和太一的笑声传进帘子。我的心一凉。天寰摇头。他抬起脸,眼里闪着夏天的星波,“好像真是旧病复发啊。”他傻笑了一会儿,跪着把头搁在我的大腿上,“夏初,想不到太一之后,我们还能有太二。也许有生之年,还会有太三、太四。这几年你的身体健壮了许多,再生孩子就不会太危险了。你愿意给我再生一个孩子吗?”我从榻上滑下来,同他抱在一起。阿宙的、笑声朗朗,正同太一说着各种星星的名字。天寰收了笑容,暗黑的眸子如湖面粼粼的波光,“先不要泄露,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大约要到明年早春才能出生。那时候,江南的局便彻底定了。”阿宙在洛阳屯集有十万兵马。江南,可以让这支兵强马壮的队伍有用武之地。阿宙把这些人从洛阳转移到遥远的南方,恐怕还有消除皇帝疑虑的意思。自从皇帝借机收了赵显的人马后,各大将人人自危,擅自防闲。阿宙身为皇太弟,是沸水边最近的蚂蚁,当然不能自安。我不愿再想那些复杂的事情。此刻的欢乐,是我们两人的。还能怀孕,令我喜出望外。天寰和我一起走到廊下。太一指着天空,“那时就参,那就是商,据说是兄弟星。”阿宙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对太一说:“星星都是一样的。谁能说清楚哪颗近些,哪颗远些?参商不过是文酸的杜撰。”天寰仰望苍穹,好像那只是一面镜子。我把手放在腹部,我不希望阿宙和天寰成为参商,也不希望太一和弟弟有参商之时。让我生个宝玥般贴心的女孩儿吧。人们说女儿才得父亲的真传。她会有雪色的皮肤,水样的眸子,浅浅的梨涡……让她能描画丹青,能嫁到宫外快意山水。国家有皇太弟,而中宫在第一皇子后再次有喜,对于朝局来说,并非大好消息。因此我忍着辛苦,减少露面。除了几个左右的亲近人,消息密不透风,连太一都被蒙在鼓里。八月末,南朝旧家顾氏、何氏、袁氏等三家并浙西农民,联络受赵显案被免官降职的五个朝廷官员,在杭州、越州、福州起兵。檄文送到时,天寰和我在文德殿接见新一批修文殿学士。当年为我编著书籍的年轻人,逐渐步入中年,担任要职。他们的位置,被各地通过科举和推荐的人才所代替。皇帝特许修文殿学士们从北门入禁中。修文殿的学士会受到皇后的庇护,已是公开的秘密。我读了檄文,道:“三家旧贵,不知变通,遇到新朝,就难免失意。而五位官员,纯因为失职怨愤。身为须眉,为了自己的富贵爵禄而胁迫当地军民反抗,不是太残忍了吗?”天寰悠然对那些青年道:“国家已名正言顺,他们与国家战斗,不符人心。皇弟南下,乌合之众不过三个月便会瓦解。然而,这檄文之慷慨流畅,令人欣赏。可惜这样的人才,不到朕的朝廷来参加科举。你们要记住这个人,将来只要有可能,朝廷不会杀他。”第二天,天寰驾临未央宫,号令在洛阳巡视的皇太弟即刻南下。大运河的存在,让进军十分快速。皇帝还拉出了那痴呆的孩子炎全,驳斥留言,说明南朝废帝活得很健康。我以皇后和故国主人的名义,隔帘参与朝会,发明文号召江南军民不要盲从。忙碌半日,天寰去户部过问军费,我回到太极宫。雨脚歇处,上官先生侯在海棠花旁。我觉得每次见他都很珍贵。我拉着他的袖子笑道:“先生今日下凡?”他说:“为了江南叛乱而来。他们不成大事。但孙照帮你所藏妙瑾公主,恐怕会被乱者利用,以她名义造反。夏初,你真不准备向皇帝公开妙瑾的去处?”“这是我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他。假妙瑾平乱之后,一定会被杀,我救不了。但真妙瑾好多年前就隐姓埋名,在敦煌郡安家。我每年都派人去观察她,她长大后专心慈善,救济孤儿,毫不关心政事。如果只是因为她是曾经的妙瑾公主就该死,那么皇帝和我都没有颜面。”上官先生笑了,他停了半天,道:“你说得对,我本不该问,我小时候亲眼看到父亲被政敌暗杀,尸身躺在庭院花丛,血流满地,情景终生难忘。可皇家之内,互相残杀层出不穷。对于浙江的用兵,我有点儿失望。那群人早有反迹,师兄在江南也有人为他提供各种情报。可防患于未然,师兄养痛,自有他的目的。他要是转移在洛阳的兵马,要再试探他的弟弟。但天下一统,皇帝如此殃及池鱼……记得当年在四川,我对你说北帝什么吗?唉……”他笑叹一声,“没想到师兄就是他,于是就花去了我们的十年。”我们的十年,大家都老了十岁。有些记忆,只是我和他的。我记得那年在青城山的茅屋,他对我纵论天下力量,给了北帝“形式乖张,手段残酷”八字。那时候他是隐逸少年,而我是懵懂少女,传说中的北帝,兀自在金色阴影里。他慢慢地说:“斗转星移,十年已过去了。我的所学都写在册子里,放在太一的书房内。有了书,孩子留我无用。我的祖宅,还有些亲戚住着。终南山的上官别业,我捐献给你建立皇家书院。我曾经说过,太学以外,全国应多设书院。为了纪念师傅元石先生,请把它命名为‘元石书院’罢。”我不语,摸了摸宽大裙子下隆起的肚子。我脱口而出一个疑问:“当年我生太一后,先生给我吃的香气药丸是什么?”他目光清澈,并不回答,俯身凑近我,蓦然拉起我的手腕。我看不懂他的表情,暖意从他的身上传递到我的手上。“夏初……”他喉咙哑了,“夏初啊夏初。”他好像是怜悯我,又好像只是感慨沧桑。“是的,我又怀孕了。”我简明扼要地说。我最不想瞒先生。我又说:“不知道是男是女,可我想让你给孩子取个名字。”他点点头,放开我的手,侧过脸去,“我会去杭州一次。等明春,孩子该出生了,我会想好一个名字的。我答应陪你活十年,因为这新的生命,我会再等一段日子。请你们原谅我的逗留……”他说什么请我原谅,明明是我想拖住他,但他要那么说……我心里一堵,“先生为何要去杭州?”“凤兮凤兮,为何去杭州?”天寰在远处出现。上官先生道:“这次战役,叛军最后肯定会用杭州城作为末期的防线。我曾经去过江南,爱杭州之美,清艳秀出,天然绝俗。画船载入孤山,半湖春色,乃梦中的家。我不能眼看杭州变成废墟。君宙好战,沈谧好斗,我不去,杭州会成死城。而我一个人一匹马就能进入杭州城。”天寰皱眉,“我宁愿失去杭州,也不愿失去你。”我正要劝说上官先生,他说:“战争才开始,阴谋并不成形,杭州叛乱的将士心不定,才可能听我劝说。如果战斗开始,大军到达杭州城,他们一定死守城门抵抗。我一个人去,叛军总不见得大惊小怪地派支军队来对付我。若只派将领来,我就能利用他。我从无官职,倒是有名声……他们不会杀我。不让我去,我也会去。我不是为了你的皇朝,而是为了我自己的梦。”他说完便离开。第二日,他果然动身去了杭州。接下来的秋日里,杭州城被他一个人劝动,守城将士杀死长官,叛军迅速瓦解。而阿宙率军一直攻击到海上,火烧连营,连克福州、越州。朝廷在冬季开始的时候平息叛乱。皇帝此时才对外公布中宫待产的消息,于是祝贺表堆满太极宫。上官先生一直滞留在苏杭。天寰命阿宙分十万兵在江南各大州府,准他带其余三万兵到洛阳。新年之前,天寰寄御诗给洛阳阿宙,以表思念之情。阿宙不得不凑请入朝。我身子日益沉重,胎儿常常在里面动。看来这小胎儿脾气比太一暴多了,日夜都不老实。和上次一样,神医子翼先生、女医卞夫人都被安置入宫。元日,天寰第一次带着太一参加百僚朝贺会。那孩子端丽仪表,优雅举止,慈和态度,瞬间传遍长安。有一种人,具有磁石般的魔力。只要认识他,便会喜欢他、惦记他。太一,便具有这样的天赋。长安的爆竹声里,雪花飘落。阿宙、上官先生都是今日到京,而我还未见到他们。谢夫人做了两件新袍子送给太一、迦叶贺岁。迦叶一眼就抢了红衣,捏着拳头说:“大红最威风。”太一抱着碧色衣裳道:“我倒喜碧青,先生总穿青。”谢夫人低声对我说:“红色,照例是给皇帝之子的。”我随口道:“小孩子家,喜欢便喜欢吧。他们一个陈王,一个吴王,没什么大分别。”迦叶咬着烤肉串说:“五叔回来,我又要回赵王府了。”罗夫人拖着他去睡觉,他不肯走,和太一咬耳朵。太一点头,小哥俩相视而笑。等迦叶去了偏殿,太一小心翼翼地靠着我的腹部,“家家,它又在踢了。”小生命的孕育,对太一来说是新鲜事。我摸着他披散的头发,“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弟弟。”太一不假思索。天寰拿着几本奏章过来,问:“为何要弟弟?”太一说:“二叔战死,六叔遇难。爹爹只剩两个弟弟,七叔又病了。我这辈也才四个男孩儿。”天寰沉默良久,道:“有弟弟,你家家就偏心喜欢弟弟了。”我白了他一眼,“皇上胡说。太一,不论弟弟妹妹,家家都会平等对待你们的。”太一摇头,“我才不怕家家偏心,弟弟肯定很胖很可爱。我都要喜欢他,别说父母了。”他飞速瞟了右手一下。天寰放下奏折,过来抓住他的手,“我最受父皇宠爱。后来你五叔受宠,父皇跟我说,无论谁得宠,天寰最重要。你是长子,得到第一份父子爱,他人没得比。我对太一,就像父皇对我。”太一把头埋在天寰的胸襟里。我隐约听到马嘶声。寒气逼人,雪比方才更大了。第二日清早,天寰照例四更赴朝会。我送他上朝,听罗夫人来跟我抱怨:“迦叶、太一刚才溜掉了,裘皮都不穿。”我笑,“许是和太一到附近去玩雪了。”我们正在雪地里说话,上官先生来了。他裹着一身银狐皮,更显神清而绰约。我惊喜,忙趋前几步,“先生!”“夏初,小心身子。”他举着灯笼。“先生,你也不顾清晨寒气大,你的腿……”他微微一笑,“我想看看孩子,也想拜望皇后你。”我指着圆荷捧着的裘皮,“陪我找找孩子们,可别把他们冻坏了。”我们走了一会儿,老鸹在枝头叫,上官先生瞧我出了汗,“别漏了马厩。”啊,先生说对了。他们可不是想骑马踏雪?怪不得昨晚鬼鬼祟祟的。上官先生快步向殿北的马厩走去。我由惠童扶着。雪地里轰隆隆几声巨响,孩子连声惨叫,划破了宁静的冬晨。我的心顿时揪起,使劲儿往前冲。上官先生丢下灯,扯开狐裘,往前飞跑。熹微天光中,一匹白马追着一小团滚动的碧色,踏雪怒冲而来。那是……惠童拉住我,“皇后!”太一连滚带爬,钻到上官先生身边。瞬间的功夫,上官先生拉来银狐皮,用身子护住他。疯狂的玉飞龙从那堆银白上狠狠地践踏而过。我厉声叫起来,肝胆几乎被活活震碎。玉飞龙呼啸着从我身边跑过……怎么办?我跌在雪里,急中生智,使尽全部力气长啸了一声。马头剧烈晃动,它的前蹄在积雪里绊了一下,回首看了看我。玉飞龙……你是怎么了?我是初夏啊。这时,一位侍卫的箭头刺穿了马股,玉飞龙狂暴怒立起来,悲鸣号叫。它飞驰几丈,马身扭曲,折断了自己的马腿。侍卫们一拥而来,将那马团团围住。我大喊:“别杀它!”我挣扎着爬到上官先生身边。太一哆嗦着掀开狐皮,“先生?先生?”上官先生双目微合,修长的身体弯曲着。他温柔而惘然地望了我一眼,铁锈色的血从口中涌出。我大叫:“来人,救命!救命!”我扯着上官先生的衣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他抬走。一张青色的墨纸从他衣裳里掉下来,散落在雪地里。太一哭叫:“迦叶,迦叶……”我喘息着,跌跌撞撞地往马厩边去。太阳初升,白雪里火红的孩子蜷缩着。我哭着把迦叶抱起来,奔马踩碎了他的脊椎。孩子的肉体瘫软,骨头发出让人撕心裂肺的脆响,面色青紫。我叫了他好多声,他模模糊糊地叫我声“家家……”就在我的怀里断气了。我不禁泪如雨下。迦叶,别人都以为他贪吃爱玩,可是他也有自己敏感和渴望。他从会说话起,从未像太一那样亲热地叫谁一声“家家”。可是,一切都太迟了。我愧疚而痛苦,继续抱着他。太一大声哭泣,“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他陪我来看马的。马厩一开,玉飞龙就像见了鬼……直踏迦叶……迦叶,迦叶!”玉飞龙怎么会如此残暴,失去了常态?我恍惚了半日,发现自己的怀里空了。太一正在殿外抽噎。圆荷扶着我到东殿去。一群人围着御床。天寰、子翼先生、百年、孙照……上官先生昏迷着,他的脸呈现灰白色,嘴唇青紫。我叫了一声:“先生……”他根本不动。天寰的面容极度阴沉,他眼内的寒意令人锥心。他轻轻抚摸着上官先生的额头,“怎么,有救吗?”子翼捻着须髯,“陈王年幼,遭马践踏便立刻殒命。至于上官先生……要看他的造化了。”泪水弄湿了他花白的胡子,“皇上,上官先生……心神俱耗大半,他为您军师,谈何容易?”我泪眼朦胧,天寰又摸了摸上官先生的脸。孙照把药灌进去,上官先生吐了出来。天寰用指头扳开他的牙齿,孙照再喂。百年道:“皇上,五殿下还在雪地里跪着谢罪。您……”天寰的面上忽然闪现一丝薄如刀锋的冷笑,“他送的马,他可自行处理。可死者不能复生,上官先生又还未死,皇太弟有何罪可谢?”众人都不敢做声。我说:“还是我去吧。”天寰并不答应,只是专注地望着上官先生。我肚子里的孩儿猛蹬我一下,我掩住嘴,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我走到屋檐下,阿宙脸色苍白,他似乎积聚着愤怒,但实在无处可以发泄。“马发狂,到底是怎么回事?玉飞龙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狂?”阿宙问我。我摇头。惠童说:“刚才皇上让人询问太一、罗夫人,还让人捉拿府里跟马入宫的双宝问话。”马儿偶然会有暴烈野性的时候,宫廷内养马的人,也有过被马践踏踢死的意外。可是玉飞龙是不会无故发狂的。除了养马的宦官,就是太一最有可能被马伤害。新年第二日,皇子照惯例穿红色。红色刺激兽性。凌晨迷蒙之中,躁狂的玉飞龙看到灯笼里的红色,便直冲而去。谁知,却是小迦叶替死……太一若意外死亡,至少在十年内,再也没有人能威胁阿宙皇太弟的位置。可是,玉飞龙乃阿宙所赠,养马的也是他的宦官,此次太一不死,上官先生重伤,天寰他……我望着阿宙。他是凶手吗?不,他没有必要那么冒险,他绝对不会用跟他出生入死的战马来当凶器的。这时,天寰也走了出来,他的语气陡然平和,“五弟平身吧,烈马失常,不是你所能控制的。朕不怪罪,你不要自责了。皇后,你身子重了,节哀顺变吧。”“皇上……马。”“马正捆在殿后,百年,你领着殿下去。”天寰想了想,“皇后若还心疼那匹马,也可以去。”“皇上……玉飞龙?”我含泪。他瞅着我和阿宙,漠然地说:“你们拿主意。”玉飞龙被侍卫们用铁索绑了,躺倒在小屋的泥地里。它不断地挣扎着,却无能为力,马口喷着灰白的泡沫。它的疯狂劲已经过去了,马眼虽然充血,但回复了素日的棕黑。阿宙盘腿坐在马头边,把马的脑袋放在他的大腿上,抚摸着马的鬃毛。泪水从他的凤目里淌下来。我也泪流满面。从四川相识,经历了多少风雨战争,它竟然在太平里倒下了。“小虾不哭。它是我的马,你为何哭?”阿宙用袍角擦去马眼里滚出的泪珠。他仰起脸,笑颜光艳,如雨中芙蓉,“玉飞龙,你也不许哭。记得我第一次带你上战场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我说:元君宙是一个男孩子,你是一匹小公马。男儿到死心如铁。上了战场,就算我要死,你要跟我分别了,你也不许哭。”我呜咽。阿宙望着冬日冷冰冰的阳光,叹息道:“我太傻了,想不到戎马十多年,我们会在这里分别。我以为把你留在皇宫,就可以让你免遭屠杀。我忘了,皇宫里就是变着法子杀人……”我走过去,用帕子抹着玉飞龙满是血沫的马槽。阿宙抽出了剑,对我道:“小虾,你出去吧。”“阿宙……”“出去!”我扶着门出来。惠童搀住我。我瞧了一眼白帕子,血沫里夹杂着细细的紫色草粒。只听哐当一声,马嘶叫了一声。死寂之后,阿宙走出来。我哭,惠童也哭。阿宙抖落白袍上的血,说:“我该回府了。请把马的骨肉送到我府。”正殿内,几位重臣大将都在廊下,皇帝隔着帘子与他们说话:“天降大祸,朕痛失陈王。卿等要求,朕无法准奏。此马乃皇太弟爱马,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皇弟将它送给吴王,从未有异。方才内侍报朕,管马的宦官已因恐惧而自杀。马厩内只有隔夜的麦草,经人检查,也无异样。皇太弟乃朕抚养成人,朕最钟爱。他有功于社稷,有勋于皇室,因此朕才把他立为东宫。兄弟何尝起疑?卿等先回去吧。”自杀?我捏捏手绢。谢如雅猛地抬头,“皇上,此事乃冲着皇子来的,绝非偶然。臣万死,再请皇上速查彻查,以觉奸人之谋。此马乃赵王坐骑,养马的是赵府家奴。若无罪,又为何急于自杀?”杜昭维冷静的说:“谢尚书,事态尚模糊,我等不应危言耸听,动摇东宫。一切听皇上的圣意。”谢如雅还要说话,崔僧固打断女婿:“谢如雅狂妄!皇上乃有道明君,岂是你黄口小儿能臧否?退下!”他率先叩首,“皇上,臣等告退。”我进入帘内,把那块手帕交给天寰。他对着光线看了看,道:“此草给兽吃了能导致幻觉,给人吃了能致人癫狂。有人下药无疑……我现在不是大动的时候。”我们到殿内。天寰捏起上官先生的手。圆荷跪着递来一张青色的纸,“皇后……”这是上官先生早晨放在衣服里的,上面写了三个楷字:元浩晴。谁是元浩晴?我糊涂了。天寰长叹,道:“不是你让他给孩子取名字吗?”皓晴,皓晴。好生之德,天道浩荡。我终于明白了,上官先生的理想,便是一片晴天下的天下。天寰把脸靠近上官先生,眸子里泪光莹然,他低沉地说:“凤兮凤兮,听你的,孩子就叫皓晴。你只想要出山十年,是我们没有放你走。我知你这次去江南,就选了一个隐遁的佳地。但为了皓晴,你回来了。我当初劝元石先生收你为徒弟,既是为了让你当‘士’,也是为了让你被我所用。十年来,你一次次襄赞谋划,一次次地分忧解难。你在我这里,除了让你为‘士’飞翔,就一无所取,别无所求。我不是不知道你借酒消愁,不是不知道你长夜难眠,不是不知道你对我有所失望……”上官先生绝美的脸庞微动,似乎不胜痛楚。我的肚子阵阵抽痛,弯下了腰。天寰继续说:“最初在青城山,就是你救了夏初。你为了保住她的性命,居然用自己的鲜血熬成药丸送给她吃……”产后的往事,在我的脑海中飞过……我恍然大悟。我“啊”了一声。天寰转身抱紧我。胎儿就要出来了……我……天寰这一天发生了太多,我不能再熬了。元月三日凌晨,我从分娩的疲惫里清醒过来。太一抱着个婴儿给我瞧,“家家,是个弟弟。”罗夫人道:“相面的说皇后宜男,果然再生皇子。小皇子虽早产,但个头不小。”她在我耳边说,“皇后,小皇子的手脚齐全,相貌和皇上婴儿时一模一样。”我稍微抬头,红脸的小皓晴实在像他父亲。太一亲吻着弟弟的小手,又亲亲他的鼻子。婴孩的小嘴一动,大哭起来。哭声之响亮,前所未闻,好像责怪父皇无暇顾及他。天寰捏着上官先生的手,陪伴他三天三夜。我不知道天寰还对上官先生说了什么,但他留住了上官先生。皇太弟元君宙从那天起就称病不出门,把自己封闭在王府之内。而皇帝派长孙乾老将军的次子长孙平到洛阳去代管军政。阿宙的长史沈谧,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突然失去踪影。春水涨起的时候,天寰和我陪着康复中的上官先生去踏青。上官先生苏醒后,对我们总是微微地笑。他很少说话,也从不提过去的事情。白鹿原上,孤烟渺渺,远树芊芊。竹椅上的青凤先生,安详地闻着春的气息。他似明澈物外,又似神思澡雪。他背后的天寰,玄色布衫,宛如水镜。好像一切又回到相逢的起点,但到底不同。苍穹里,凤与大鹏,已结伴过云。一架马车候在夕阳里,孙照对上官先生抱拳。上官先生没有看我,只望了天寰一眼。“朋友之相处,难免一散。与其让我为帝,正式和你分别,不如像现在这样,我为东方,你是上官,我们随意在旅途风景里告别。你在江南的隐遁地,我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我们之前能一起俯仰在宇宙之中,相从在天地之间,我们就该满足了。今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事,你只是林中的青凤,再不要坠入庙堂战场。凤兮凤兮,我绝不要再见你。”天寰把他抱上马车,说话时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睛。上官先生沉默,但同样凝视着他。我对上官先生一拜,“先生,你所托付的,我都记住了。轶,请珍重。”上官先生的眼里清泪盈盈,他笑了,“师兄,夏初,上官轶就此永别。”他放下车帘。他曾为人生,曾为人死,总该有闲山一片,安度余生。天寰的人影萧索,他眼中的水光映着夕阳。许久,他才缓缓抬手,笑了声,叩了叩车。孙照扬鞭,马车疾驰而去。先生终于走了。凤归尘世之外。青山在万景之外,落日照五陵之西。其实,何止朋友同僚?父母骨肉、情人爱侣的相处,都像是结伴走人间的一段旅途,总会有离别的时刻,也不该强求长短。临别能一笑,缘分已无缺。  第十一章 易储我们得到浩晴的那天,阿宙失去了玉飞龙。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襁褓中的浩晴大哭起来的时候,我就想到玉飞龙在青山碧溪里的白影,想到它那双棕黑色的眸子。玉飞龙对于阿宙和我,意味着生命的一部分。它被杀后,我心里某一块地方就慢慢荒芜下来。随着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心中埋葬玉飞龙的荒冢上又长出了青草和野花。虽然皇帝三令五申不要再追究,阿宙听任被解除兵权,他深自韬晦,闭门谢客,不再过问政事军事,但朝廷内外对皇太弟的疑问一直没有平息。皇帝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十分健全。东宫的位子风雨飘摇,日益为揣摩者观望。养马宦官的自杀,谋士沈谧的逃亡,让阿宙只有用沉默来为自己做辩白。尽管如此,皇宫每有美味奇宝,使者们就会赶马送到赵王府。天寰做出乐意分享的姿态,而阿宙则在府内配合,向天下宣示兄弟无间。迦叶的周年忌日,阿宙送表章,请求辞让皇太弟之位。皇帝不准。三个月以后,阿宙再上表请上教皇太弟金印。皇帝依旧不准。皇帝还将三个要求换皇储的官员一并解职,处死了一个在长安号称东宫有变的术士。那三个官员,不过是见风使舵。但在没有看清帝王用意之前,就抢着下注的是赌徒,不堪大臣之位。杀术士,好比杀鸡儆猴。人人都能妄议帝王家事,皇家尊严何在?天寰说过,他最恨别人揣摩他。 我知道,阿宙不是不能交出储位,而是还没有到交出储位的时间。政治乃荒唐的哲学,无耻的游戏。可惜从古至今,一些最聪明最自负的男女乐此不疲。谁隐藏到最后,谁就是高手。谁最让人看不清,谁就是赢家。在这样貌似平静实则角斗的两年里,太一和浩睛在父母的羽翼下茁壮地成长。每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有自己的性格。即使结在一棵树上的果子,也各有天然不同。浩晴具有风雷般的性格。作为婴儿'他就敢于用冲天的大哭来打破太极宫的肃静。他还不会说话时,只要有所不满,就会号叫着,挥动小手小脚来示威。他周岁后个头就要比同龄的婴孩大。他会用简单的音节发号施令。 看着浩晴在殿内撒野,作为母亲的我,有点儿苦恼。他的相貌酷似皇帝,而性格却不内敛。不过,他偶尔也有安静的时候。譬如太一在殿前练习弹琴时,浩晴乖乖地坐在我怀里,水汪汪的眼珠冉冉而动,好像被磁石吸引了。春季刚来,我看着太一专心致志地弹琴。飞瀑水花晶莹,太一是剔透如水珠的孩子。水珠对着太阳,里面蕴涵着七彩之光。浩晴歪着头,他不动的时候,简直就像个雪白的瓷人。可是一动起来,就好像随时要打破他那层精美的瓷壳子。太一突然止住琴弦,叹息了一声。他的心思相当缜密,方才我竟丝毫没听出这声叹息在他心中孕育。浩晴把手一伸,“琴!要琴!”太一跑过来,“家家,我来抱他一会儿。弟弟你就像个大大的冬瓜。” 浩晴还不太懂得区别瓜果.而且皇家菜肴里冬瓜不多见。所以他皱着眉想了半天,用小手捶打太一说:“哥哥冬瓜!” 太一对我笑道:“他不吃亏呢。弟弟一直这样可爱就好了。”“他就像小马驹般烈。我们须得教他些礼节,不然以后怎么管束?”我说得飞快。浩晴虽聪明,却还是没听懂。他象牙白的两腮冒出团火气,对我一龇牙。我吩咐圆荷把浩晴拉走。浩晴甩开圆荷的手,心有不甘地回头望我们,好像要确定我们是不是继续讲他的不是。我对太一摊手,“你不能过于溺爱弟弟。你父亲虽宠他,但还是有分寸的。将来你若继承大统,浩晴毕竟是臣子。” 太一好像被触及心事,“爹爹当年也这么溺爱五叔?” 我摇头,“我不知道,大概是吧。” 太一眉眼里的愁绪就像江南烟柳中的雨丝,“母后,我不相信五叔会用玉飞龙害我。五叔骑虎难下,左右为难。让与不让太弟之位,都有风波。我并不怕朝政变局,但我怕再伤元氏血脉,丧失人心。”左右无人,我捧住太一的手,“你这话是不能再对我之外-人说的。” “嗯。母后,父皇兄弟只剩五叔七叔。七叔称病在家,等于废人。五叔呢,外间说他沉湎于声色,日夜酣饮。母后,七叔二十多岁,何至于病废?五叔呢,何至于耽乐如此?五叔自伤名德,无非是为了避免灾祸。然在天下人眼里,父皇竟容不下一个手足?孩儿为父皇盛德思量,事情本不该如此。”我垂下头颈,脖子里有些微痒,转头,却见一树桃花飞茜雪。我怔忪片刻,太一这个早熟的孩子,并不懦弱,敢于直面元家的内疮。我望着飞散的花瓣,“太一,古人云‘口不言父母之过’,但你能直抒己见,而不是暗地揣度,可见你对父母的孝心。我们没有白白疼你。你所看到的父皇,是强悍而果决的神。但我所见到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有弱点,面对杀戮,也曾犹豫。像你这么大时,他就继承了皇位。至今二十多年,威胁无处不在。他稍有恻隐,便没有统一的江山,也没有你我的团聚。自古皇家骨肉疏离,乃是常事。为什么?因为‘权力’二字。权力是洪水猛兽,一旦在人心里发作,认定人的天性已不足以抵抗。你的外祖父,是被他的弟弟害死的。他友爱兄弟,毫不防备,就是这个下场。我的小哥哥们全部被杀,我和你的外祖母在冷宫受尽欺负……你父亲在皇位上那么多年,警惕的习惯成为自然。君子的盛德,是温良恭俭。皇帝的盛德,是让天下人安家乐业,远离战乱。你父皇建国、改革,难道不是造福于天下人?你父皇对你五叔抚养教育,委以重任,命为皇储。现在虽然情况变化了,但你父皇对他的关心,并不全是为了伪装,而是有真情的。若有一天他们真的兄弟相残,那是命运使然。我了解你五叔,也知道你父皇,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发生,只要能避免,我会挺身而出的。而对你,长辈的结,过于复杂,不是你能解开的。我和你父皇、你五叔,都不希望你夹在当中。父皇留给你的,会是一个完整的天下,而不是血腥的包袱。我们离开时,就会把我们的包袱带走。你虽然孝顺,丹尼无能为力。”太一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担心五叔,更担心爹爹……”我捧住他的脸蛋,“太一,如果更立你为皇太子,你一定不要对你父皇说刚才的话。而且,你要当做你之前没有立过皇储。你必须坦然和自信地接受东宫之印,明白吗?”他点头。一阵混乱的弦音响起,原来是浩晴跑到那里用手胡拨。我对太一说:“你以后不能听任他随意弹你的琴。那是你父皇给你的琴,要弹奏的是天下。”浩晴发现我们注意着他,就使足力气,打算把琴推下石案。太一蹿了起来。我喝道:“不许推!”浩晴扮鬼脸地一笑。忽然,他双脚腾空,被人提起来。他大喊大叫,一见是他父亲就老实了。天寰正色道:“满宫的人都围着你团团转。好好的琴,为何弄坏?你以为大家都怕了你?”浩晴不出声,鼻孔出气。天寰把他抱上肩,“你哥哥的琴,你不能动。”太一说:“弟弟是淘气,以后自然会守规矩。弟弟,啊?”天寰眼神阴郁,他理理浩晴的头发。浩晴便对着他的耳朵呵气玩。他打发开两个孩子,对我说:“五弟闹得太不成话了……家奴强占农田连通内湖,让他携妓夜游,笙歌传遍城西。大臣奏本,堆积如山。”我没有言语。天寰又道:“他自毁到这个地步。这样……再过几年,便真成废人了。”我幽幽地说:“皇上不要他自毁,难道还要他成全自个儿?”天寰不做声,他抚摸玉带,动作艰难,好像那玉带并非打磨光润,而是粗糙不平。我端坐了,“皇上,两年了,我和你,看着君宙一步步地变成这样……我不想说也不行了。我们过去只有一个儿子,幼弱。现在他长大了,能自立自尊。我们又有了浩晴,他健康活泼。当初你立君宙的心思,我懂,君宙也懂,所以他冒险不推辞。浩晴出生的那天出了事,他便退一步。你夺军权,处理沈谧,他再退一步。你让人监视,把弟弟软禁起来,君宙还能退到何等地步?要他到长安集市上去杀人放火?你我还把枷锁套在他的头上,与你就显得虚伪,与我就值得羞愧。皇上,我求你两件事:头一件,以家奴夺田、携妓夜游这件事为切口,以皇太弟无君德,不能自省,有负君心民望的理由,废除他的皇储位。另一件,立长子太一位皇太子。从此事定。”天寰的眸子凝滞不动。我走到他跟前,“天寰,等了两年,你还等什么?”天寰自言自语,好久,才抬头,“他若再上表,我就接受。”“还是让我去一次赵王府,把皇储金印拿来,我会劝劝他。”我正视着他。天寰望着夜幕,语气艰涩,“你……你要去,便去一次吧。”最近几个月,天寰偶尔会反常,有时陷入沉思,有时心不在焉。这时候他无论动作还是言语,都有所放缓。我隐隐忧惧,就会抓住他的手。他就把如冰玉般的五指罩到我的脸上,对我一笑。那笑容明亮璀璨,比青年时代更热烈,便顿时驱散我的阴霾。赵王府灯火璀璨,入夜煌莹。因为我轻车入府,府内毫无准备。我本以为这地方是软玉温香,歌舞升平的。但今夜我所见之赵王府,意外地冷冷清清。百年告诉总管不要声张。一个年过三十、风姿娴雅的老侍女向我下跪,无声地印着我向西厢房走去。阿宙的府里没有春日花香,丛丛石竹开得三三两两,并不整齐。灰斑鸠在灯影里跳跃,他的咕咕声算是王府里唯一的音乐。我对圆荷、白年说:“你们在这里等我。”到了书房,阿宙开了门,“……你?”他极度吃惊,向后飞快地掠了一眼。“是我。不速之客,望殿下海涵。”我拨开风帽。侍女弓着身子,虚掩上门。屋里没有熏香。所谓的书房,书并不多。墙上倒挂着弓箭,琵琶,还有一幅字,落款是“携五弟登临西岳圣睿十二年天寰书”。墙角有一小筐新鲜枣子。阿宙说:“你来,为了劝我?”“我不劝你,我来只是看看你。这两年你鲜少进宫,进了宫也难见到。”我坐下,阿宙好像正在看信。我扭过头,他给我斟了杯乳酪。统一后汉化更深,已经没有几个权贵再喝酪了。我细细品尝,味道香甜。阿宙不是我想象中的面容憔悴、灰心沮丧的模样,翠色袍子把他衬得格外俊俏生动。他一双灼亮的凤眼,把这种生动变得更具体了。他望着我,神色不断变化,眼光时亮时暗。他好像在想心事。我想了想,才说:“阿宙,是我向他请求来看你的。你这样自暴自弃,是不可以的。我宁愿你死,也不愿意见你这样自伤。你以为这是韬晦,我看你就是懦夫。”阿宙勉强一笑,“我算懦夫?那天下胆大的真没有几个了。”我轻声道:“胆子大又不是好事。我对大哥要是畅所欲言,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不过在这两年里,你全没有开诚布公。你只是躲避、揣摩、放肆。”阿宙呵呵笑道:“他对我就开诚布公?他怀疑我窝藏沈谧,怀疑我搞阴谋。我连个儿子都没有,我就算篡位,能在皇位上坐满一百年吗?将来大家不都是殊途同归!”他收了笑,半跪下说,“小虾,我没有异心,真没有。沈谧躲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墙角的那筐枣子,是洛阳兄弟们捎进府里的。与其和妓女、伶人混一宿,我宁愿和兄弟们来一次夜行军。但还有可能么?我连打猎都放弃了。皇储的位子,不是我要来的,是他给的。他拿走,我没话说。但他不拿走,偏偏折磨我,我要还,他还不让。要是以前,我可能还会冲到宫廷里,声泪俱下地对他陈述自己的心意。但是,现在……我做不到了。”我心里难过,尽量不流露出来,“我相信你。可沈谧真的是一个后患。一旦你知道他的去向,必须立刻告诉我。不要指望他能成大事,他不能。玉飞龙、迦叶之死,和他没有干系?天寰在扬州时,可以杀他。但他怕伤了你的心,没动他。我倒是威吓了沈谧一番,他定恨我入骨。那天要是害死了太一,我悲痛欲绝,肚里的孩子都未必能活下去……阿宙,你看……”我打开荷包,把旧手帕拿给他看,“这是玉飞龙临死时我发现的。凶手不仅很很熟悉,且知道宫廷的情况。养马的宦官肯定是被逼或者被骗行事的,然后才不得不自杀。你知道吗?在赵显婢女暗杀我之后,天寰有仔细看假钱案的案卷,但他还说在赵显和你之间,他只选你。我后来有看过那案卷的副本,叫谢如雅核对。赵显的那属官是被人陷害的。可是赵显出家后,天寰还是下令把那个人和其他人一起处死了。为的是你。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你和赵显不和,若给属官翻案,大家就会把矛头对你……是你准许沈谧如此做的吗?”他摇头,眉峰一挑,“我不知道。”我点头,“我知你不会的。我曾听上官先生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下即使统一,到底谁能笑到最后,还很难说。沈谧那样的人,难道没有更大的野心?他即使推举你夺去皇位,有一天他不会把你拉下来?你常说一家之天下,那时候,天下还是你们元家的吗?”阿宙沉吟良久,凤眼如钻石般光芒四射。他揽住我的肩,“小虾,我求你一件事。今夜你来,把我的皇太弟金印和我写好的奏表拿回去,让大哥即日改立太一为皇储。我虽然让出皇储位,但长安王府会憋死我的。我必须出城一次,可是……我如何能出城去呢?你信我,就要帮我。”他为何一定要出城?我问他,他不说,两人在焦灼中对峙,空气浓重而炽热。我接了金印和奏表,望着烛火半晌,道:“你可以说频频梦见文成帝,请求出城祭祀你父皇,守半月陵墓。皇储更立,本该告祭先帝,我会帮你说说看。天寰非常热爱先帝,他会答应的。但是,阿宙……你不能骗我。这次你要是还闹出事,我很恩断义绝,见死不救!”他抓住我。我轻轻地说:“放手,我必须回去了。你一定要珍重。”他用一种怜惜的疯狂的目光望着我,那痴痴的目光,好像当年青城山的翠绿从未在他心里化开。他的手指扫过我的鬓发,“小虾,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放弃我,你就撒手,让我死吧。请你原谅我今夜的行为……”他怎么了?我迷惑间,他张开双臂搂住我。我惊异挣扎,他的唇已压在我的唇上。我咬紧牙关,但他贴着我的唇,把我抱得更紧。我推开他,“五王请自重!”门外灯光一闪,百年站在门口,我们三个都愣住了。我不再看阿宙,夺门而出。我恨自己来这里见他。百年瞪着阿宙,好一会儿才跟着我来。他脸色如腊地说:“皇后,我们回宫吧。”我叫住百年。“……皇后不用吩咐,我知道的。回宫吧,万岁等着您呢。”回到太极宫,海棠花竟在一夜之间绽放开来。栏外窗上,婀娜的花影妖光迫人。天寰拥着太一坐在玉阶上。太一脸上有泪痕,见了我就忙抹去。我想起在赵王府那出格的一幕,顿感窘困。我把金印和奏本交给皇帝。他叹息了一声。等我跟着他走到寝室,他才小声说:“是我把五弟逼得太紧了,他到底还年轻呢。”“我不觉得他年轻。而且,我不喜欢年轻的男人。”我冷冷地说。我愤恨起阿宙的年龄,愤恨所有和我年龄相仿的热血男子们。天寰笑出了声,他凝视着帘幕上的海棠花影,“你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真的开始老了吧。”我要说话,他亲了亲我的鼻尖,“傻丫头,男人怎么会怕老?何况我是皇帝。”几日后,阿宙果然上表要求去探祖陵。我却没有帮他说话。不过,皇帝还是应允了。阿宙入掖庭拜见了杨夫人,才上道出发。皇帝特诏赏赐先帝杨夫人黄金一千两。谷雨之日,牡丹花开。太一被立为帝国的皇太子,朝贺之后,我们举行宴会。因为北海长公主即将临盆,并没有来赴会。七王夫妇倒是出席了。七王消瘦极了,但表情恬静而幸福。七王妃不时地与他低语,全不顾周围的人。杜宝玥跟我坐在一块儿。她已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眸子里有憧憬。她没有因为长大而疏远太一,和他依旧像朋友般有说有笑,态度不过分亲昵,也不造作。宝玥的五官很得起外祖母杨夫人之真传。但她毕竟是杜昭维的女儿,那份美貌显得含蓄而高雅。我发现,天寰格外疲惫,他心不在焉的毛病又犯了。百年跟他说了好几次,他才听清。他缓缓地拿起酒杯,四周顿时寂静。我离他最近,发觉他的手抽搐了几下。我顿时紧张。大家还没有察觉,都等着皇帝说话。“朕……”天寰说,他手里的金杯微微晃动起来。他不舒服……他病了?那杯中的酒就要溅出来了。太一预备起身。宝玥拉了拉我的裙角。一时间,我突然叫出声:“宝玥。”就把身边的宝玥推了下去。宝玥重重地从座位上跌倒了地上。众人大呼小叫。皇帝手中的酒都泼在了案上。百年箭步上前,扶着皇帝坐下。宝玥在宫女的帮助下起身。她额角被磕破,流了血。杜昭维上前扶她。“爹爹,是我太不小心。”宝玥羞赧地笑着说,“不疼的。”他跪下叩头,“杜宝玥不胜酒力,有所失仪,惊扰圣驾,请皇上皇后责罚。”她和我目光相遇,全然明白我的用意。我忙说:“小女儿家吃不惯酒,不必怪罪,今日之酒,确实厉害,众位都已薄醉,还是杜家姑娘给众位提醒了,大家还是踏月色,乘兴而归吧。”众人如释重负,在笑声中散去,我吩咐惠童立刻持金牌去神医家邀请他入宫。我自己扶住天寰,他的手兀自颤抖。百年指挥宦官们把皇帝送上辇车。天寰靠着我,眼睛睁着,额头上全是汗珠。我帮他擦去汗,“天寰,天寰?不,别说话了。不碍事的……”我心内一片焦急,还好有了宝玥,不然天子就可能在大家面前出丑。对别人还能容忍,但天寰是绝对不准许自己被人看到那样的情景的。到了宫中,我和太一立刻帮皇帝擦身换衣服。我告诉百年:“将太极宫封锁起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罗夫人赶来,她背后两个宫女用太一幼年坐过的板车抬着浩晴。浩晴吵闹,“我不要坐狗窝。不要!”板车陈旧而狭小,所以被小家伙称为狗窝。我急火攻心,正打算教训他安静一下,天寰忽然从帐子里探出身体,慈爱地注视着年幼的孩子。他苦笑了一声,柔声说:“乖,别闹。”浩晴天真地望着天寰,“爹爹,睡觉?”他猛地从板车里跳出来,跑向帐子,钻进他父亲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太一含泪推他,“弟弟下去,听话,好吗?”浩晴继续装睡。他柔嫩的小脸上,浮现出笑涡。天寰对太一摇头,看看我们,拍拍浩晴,他的嗓音柔和温暖,“让他睡。可惜……”他微微一笑,“我大概不能看这孩子长大了。”我滚下了眼泪。太一说:“不,父皇只不过微恙,神医马上就来了。”天寰摇头,“事不过三。这是我第三次重病了……”他正在休息,百年从外面走了进来。“神医到了?”我迎出去。“不。”百年递给我一份平日只能由皇帝打开的紧急快报。我犹豫片刻,打开来。上面写着:“洛阳军哗变,原因不明。乱军劫持长孙平将军,迅速往长安进发。”我回头望了天寰,他睁开了眼睛,镇定地说:“何事?”我不想说。天寰厉声道:“百年来!”百年到御床边,跪下回话。天寰脸色微变,而后沉默着。我拉着他的手,“皇上莫急。”太一并不惊慌,他对天寰说:“父皇先治病要紧,儿臣已不小,能替家国分忧除害。”天寰忽然抬身一阵咳嗽,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流下,令人触目惊心。我“啊”了一声。百年浑身颤抖。太一叫:“父皇——”浩晴被惊醒,他一骨碌坐起来,抓着父亲的衣裳。他靠在我怀里,俊秀的额头上,青色的筋脉剧烈地跳动。他喘息了几次,眸子盯着我苦苦思索,脸上有几分说不清的寒意。他忽然问我“……元君宙……有完整的星图,是不是?”我猝不及防,点点头,又摇头。他闭上了眼睛,笑意挥之不去。他用我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你问朕在等什么?朕等的就是这一天。”  第十二章 罗网夜里的春雨淅淅沥沥,纵横着经纬之网。帷幕里闪过一束冷光,预示夏天即将到来,春天正被雨点一点一滴地泯灭。 元君宙已离开皇陵。洛阳大军通行无阻,所用皆原太尉府虎符。阿宙……不,现在只能称呼他为元君宙了。元君宙虽然交出皇储位,但还是最高军事长官。若是他统帅大军进逼长安,他志在夺宫,是几乎可以确凿的了。我脱下簪环,伏在庆前说:“元君宙曾拥有星图,我是到南军大营路上时才知道的。我劝过他。后来我去邺城找你之前,亲眼看见他将星图烧毁。”天寰注视着床帐上的流苏,“谢谢你说出来了。他离开皇陵,只是他夺取他最想要的东西的第一步。” 我贴着天寰的耳朵说:“皇家要立刻出击乱军吗?”擅囚朝廷命官,擅朝首都进军,都是死罪。 若不怕民间兄弟戈矛自相残杀的评论,就该速战速决,以绝后患。 天寰不置可否,问我:“他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吗?” 他自问自答:“你。”目光直逼我,似有千言万语未吐。 我垂下头.“天寰……” 他疲惫地摇头,对我一笑,“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来,你听我说……” 他说了许久,我捏住被子里他冰凉的手。子翼先生跪在我背后,“皇后?” 天寰松开我的手,“去吧,光华。这个宫属于你,全凭你做主。” 太一抱着浩晴在角落里靠着。浩晴睡得香,太一泪眼蒙眬。 这所宫,只能听命于我一个人了。我抑制住惶惑,把纷乱的思绪梳理清晰。我示意罗夫人将浩晴抱走,对太一说:“跟我来。” 太一急切地问:“母后?我……”“天有命,你不需要问!”我严厉地说。我把他带到太极宫皇帝的书案前,平静地打开一个个盒子,把皇帝所用的玉玺印绶放到他的手下。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尽责地告诉他:“这个……是镇国之宝。这个,是你父皇的私印。这个……”太一记性极好,我只说了一遍,他就记住了。“好,既然记住了,就要学会怎么用。你试一次给我看。我去赵王府的晚上,你父皇交给你的手卷,你打开盖上玉玺。”太一从袖子里取出手卷。他稳重地将玉玺印上泥,重重地压在卷尾,红色异常鲜艳明晰。我顿生酸楚。太一的眼泪夺眶而出,“母后?”我用手擦去他的眼泪,“太一你哭,我也会哭。可现在不是我们哭的时候,我们必须做许多事。你父皇第一次用玉玺时和你差不多大,当时国家的内忧外患是无法想象的。但他熬过来了。人长大了,就必须开始熬。太一,天快亮了,我们上朝去。皇上养病期间,由太子监国,皇后参决。”“父皇病重,儿臣心忧如焚,就不可以免朝一日?”太一问。“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是我和你父皇的命令。”晨钟在禁中响起,我和太一面对着不知所措的群臣。御座空着,我陪着太子坐在稍下面的位子。面对众人,我泰然自若地说:“皇上因旧伤复发,不得不歇息数日。太子有孝心,能理事,因此可充监国。皇太子以嫡长子代行君职,诸位有何意见?”没有人敢发表意见。天寰已临朝二十多年,人们习惯了他在御座之上。当他不在时,即使老谋深算的大臣,也会有面临天裂的惶恐脸色。太一于外人面前表情静谧,居然看不出喜怒哀乐。“臣听闻洛阳有兵变,请朝廷速派兵镇压。赵王到底在何处?朝廷需要着人查实。”庭内喧哗,众人窃窃私语。太一对侍卫抬手。侍卫们一起用金戟敲打地面,顿时安静下来。太一安详地说:“洛阳军队都是统一的功臣,只是受了虎符命令的正常调动而已,大家可安心,不用为流言所惑。他们到了长安附近,朝廷就会派人安置。五叔乃父皇爱弟,既然是食朝廷俸禄之臣,就会安守职分。你们不用胡思乱想。”他命宦官宣读了皇帝手诏。这是一份太子宫官员的任命名单,几乎把朝廷有所盼遇者、实权在握者囊括殆尽。几十位官员闻名在列,跪成几排。太一道:“此诏乃父皇亲笔任命,诸位请起来。”官员们起来。太一理好衣裳,走下台阶,向他们低头拱手。众人大惊失色。太一抬起头,眸子亮如明星,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过。他把每个人的名字和官名都重复了一遍,而后庄重地说:“诸位既乃朝廷重臣,兼东宫官员,乃孤之师友。望同心协力,共保朝纲。孤念一人,记一人。有生之年,此份不忘。”官员们被他真诚的目光所触,无不感动。太一回到座位上,照例处理日常事务。我没有再插过一句话,他也没有再回头看我一次。只是我们母子的约定。朝会结束,太一有师傅崔僧固陪同,前往各官署视察。按照我的吩咐,老朱和八名侍卫必须保护太子,做到形影不离。太一脸上的祥和表情,因为他温睦的笑容加深了。他离我远时,我都不敢相信他就是我十二岁的儿子。我单独召见了长孙老将军。老将军大约彻夜未眠,但他方才在朝堂上未发一言。“国公侄子在洛阳军,自然最知道现在的情况。隐瞒得了众人,如何隐瞒国公?皇上还不愿下旨对乱军显诛的原因,国共知否?”长孙乾长跪在我面前,“皇后,臣知道。但洛阳乱军,来者不善。皇上龙体违和,他们就这样,是不是为了拥戴赵王继位?皇上随爱念赵王,若赵王兴兵作乱,臣请皇上大义灭亲。皇上虽怜惜老臣家,但老臣既然在漠北送上一个儿子,此刻怎会再吝惜又送上一子?不过做出此等大事。请皇后明察。长安现在为老臣和白孝延将军共守,老臣五万,白将军五万,还有御林军三万,直接由皇上掌握。长安附近,还有两大军营,共十万兵马。四路人马,都由皇上所选拔的信赖之人为首。但老臣有句话提醒:只要有一路秘密接应叛军,则天下之局迷乱矣。”我朝他深深一拜,“国公,皇上深知您的忠诚,之所以方才东宫名单上没有您,不是因为将军年老,而是想让将军担当大任却不受注意。请您为孺子牛,以兵权竭力保护太子宫。这是皇上给您的旨意。您只可看一遍,然后换我。到时您的一臂之力,不可或缺。”长孙将军从青少年起就是厚重寡言之人。对于他保守秘密,我有充分的信心。送走长孙将军,谢如雅求见。我将他宣到书房,他与我对视,就明了局势。他劝我说:“姐姐,元君宙反迹显露。你不可再念昔日,姑息宽免。武将我不能管,但我和岳父都绝对忠于太子,我们能控制大部分文官。现出了杜昭维所领的京兆府和吏部,其余中央和地方之官,兵器、粮草、金钱各库都控制在我们手中。姐姐有没有注意到,今日杜昭维以妻子难产为由,并为上朝。别忘了,他妻子乃元君宙胞妹,他又是从太尉府长吏起步的。要是他暧昧不明,应当机立断,解除他的职务。”杜昭维三十多岁就到了这个官位上,宰相之位指日可待,他没有理由参与叛乱。谢如雅目前的威信,并不如北朝大族出身、联姻帝室的杜昭维。今日凌晨,皇帝令御林军看管五王、七王府第。连新近开府的六王子元如意也被下令不得出府,不得接见宾客。杜昭维作为兆府尹府丑.一定有所察觉。这种关头,他只能自动避嫌,以示清白。我沉思至此,道:“你岳父为百官之首,你与杜昭维并肩为臣。若解除他的职务.京兆府吏部群龙无首,会人心惶惶。我自有计较。你替我密切注意百官动向。你本可随意见我,但这种时刻,你频频见我,反引入怀疑。可让崔惜宁不时入宫,将你的报告传递给我。”谢如雅凝视着我,“姐姐?”“我不要紧。如雅……你我都好自为之。”书房外,惠童神色凄楚。我把他叫到树下,“惠童,你是皇上老友之子。宦官是不能干预朝政的,他只能将你放在我身边侍奉。你跟着我十多年了,然而内外潮起,我担心你在新旧主子之间为难。今夜你就去长乐宫吧。没有我的召唤,不要再回来。”“皇后,皇上要杀五殿下了吗?殿下已交出储位,重新来夺,理由何在?洛阳的军变,兴许只是沈谧之流所为。”沈谧像是幕后的推手。可是,阿宙是自己离开皇陵的,他百口莫辩。 我苦笑,“惠童,皇上何尝会枉杀弟弟?你此刻动身,莫要迟疑!” 暮云凝碧。跪在床前已半日的子翼先生退出帘幕。我俯身去看天寰,他并不像从前重病时的样子,只是显得疲倦至极。子翼先生对我低声道:“皇后……老朽无能。天将巨变,宜早做准备。”天将变了吗?让子翼先生老泪纵横,皇帝真是病入膏育了?他是为了皇帝所哭,还是为了我哭?我又是谁呢?我是一个未满三十岁的女人,我是偏离了最初梦想的夏初,我是传奇的水里磨出来的石头,我是海棠花影环绕的宫里唯一的女主人。他若去了,我还是我。我愕然地想:既然失去他,我还是我自己,为何我绝望到不敢再呼吸?虽然冰凉的水浸没了我的心头,但我还活着,我只能伸出头呼吸。我的声调和缓,“先生的表情,就等于观察皇上龙体的刻漏 。请您暂且回家。为了我,求您谈笑如常。”我递给他手巾。金盆内水寒刺骨,每跟手指都连着心地痛。我到了天衰的身边,他还睡着。我不叫宫人点灯,只用手指轻轻地触过他的每道轮廓。他的样子,我早就记在心中。现在的每一次触摸,都刻在我的灵魂深处。他不再是让我等待的皇帝,而是我触手可及的男人。我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是喜是悲。我命令百年:“非但太极宫内需要严密防备,且全宫都必须严格监视上下人等。张公公那里,我已布置。你是万岁心腹,任何送给我和皇上、太子的书信,物品,你都需要再次检查,才可传进来。”百年嘴唇一动,才说:“遵命。”皇帝临危,孤儿寡母,不能不事先提防。在太极宫前后殿的帘幕内,有几十个穿着宫女服装的卫士隐蔽。他们都是皇帝亲征时所带的贴身卫士。每一个人,我都与之握过手。兵变是因为星图所指的天象。皇帝驾崩,敦煌星图上不可能不显示出来。现在的问题是:阿宙到底扮演了一个怎么样的角色?我不带任何感情地回忆在赵府的会面,他不必告诉我枣子的来处,也不必跟我直说他想要借机出城。在皇帝的眼中,阿宙与谋反脱不了干系。可是,他为何还有我相信他?我怎么还能相信他呢?天寰对我并没有责备,已是绝大的信赖。有些话,我不便开口。天寰醒来。我端着粥,轻轻吹凉,要为他吃。他靠在被子问:“你和孩子们吃过了吗?”我只能笑着说:“你用了,我们再用。”他一口口地吃着,几乎不加咀嚼,不一会儿便将粥吃完。我望着空碗,心就像空了一样。百年作为内宫第一心腹,获准在皇帝的耳边拆信汇报。天寰说:“军国大事,不用回避皇后。”百年称是。“洛阳乱军已到城外百里,按兵不动,就地扎营。营内自带粮草,未见五王踪影,有类似沈谧的道士一名。”天寰一笑,“他们在等。”他轻蔑而淡淡地说,“等朕归天。”百年咬牙不吭声。宦官不可干预朝政,他没忘。天寰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了晶莹细密的汗珠。他睡了下来,我给他盖好被子。他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没有人,也没有物。“百年?”天寰说得极慢极清晰,“传朕旨意:先帝之妃杨夫人素日有所不谨。朕因循先帝雅意,曲意包容至今。然恐日后再有丑声,为元氏计,特赐杨夫人到兰若寺忏悔,而后自裁。”我吸了口冷气。杨夫人不谨……与宦官有私……天寰早就知道!赐死杨夫人,等于弃绝了阿宙。我眼皮极重,眼泪已干,说:“赐死杨氏,我唯恐尚在京的杜驸马、七王不自安。”天寰的安排,何尝不是为了我们?但有的话,不便说,还是要说。“女人既然要快活,就不能怕死。你为她也费了不少心思……对她仁至义尽了。”我还要说话,天寰道:“我此刻不除她,将来就无人能除她。我杀人多,再记一个在我名下也无所谓。自从她回掖庭,你就同情她。须知这样的女人最会伪装。她活了四十多年,应该装够了。”他冷笑,“还想等什么?”他的口气刻薄,眼中的光芒不定,令人胆颤。我走出太极宫,漫天的星星压着天幕,浓黑色调,令人喘不过气来。我对圆荷吩咐:“跟着百年去送杨夫人。记得她是先帝之妃,要恭敬送行。”我好像听到兰若寺诵经的声音。这是讲究轮回的时代,宣扬人们视死如归。但死了,是否还有灵魂?此生所爱和所恨,茫茫人海,何处再去寻觅?天光发白,圆荷回来了。她告诉我,杨夫人没有哀求,没有哭泣。她绾着几十年前流行的高髻.穿着条年代久远的石榴裙。她拒绝去佛堂忏悔,要求去传说中存放仕女图的地方。善静尼姑允许了。杨夫人的结局,好像是对文成帝的讽刺。在那间收集了文成帝九百九十九位丽人图的屋子里,杨夫人自缢身亡。她才是文成帝的第一千位美女,而不是我的母亲。文成帝时代轻薄的丝绸、奢靡的服饰成了她的陪葬。曾经以美丽受宠于北朝巅峰时期的女子,需要忏悔什么呢?忏悔青年守寡后的寂寞?惭愧为了欲望的野心?女人的一生,其实没什么可以忏悔的。好女人,坏女人,他人自可评说。 清晨,我叫醒太一,我每日陪着太一上朝,经常不可避免地陷入恍惚。 第五日,等我们上朝回来,桌上多出来一个锦缎衬底的盒子。七王府被严格控制,但擅长针线的七王妃还是为孩子做了顶帽子。以前她还写信来拜祝皇子健康,这次居然没有一个字了。事到如今,她有为难,不如不写吧。 天寰的病情日日加重,他好像费尽了心神。 洛阳的那几万军奇妙地和朝廷对峙着.朝廷不过问,他们没动静。 我怀疑长安城内外有大将会叛变接应,但四路大军,没有任何大将有一点儿异动。杨夫人死,杜昭维马上请求解除职务。我没有理睬,直接退回奏折。但他从此不再到公府。连日阴云密布,忽一日又化成雨丝紧密。天寰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他躺着听太一向他汇报朝局。太一一边故作轻松地说着,一边带着笑。他捏着父皇的手。天寰日渐消瘦,手指更显细长,手上的皮肤苍白,仿佛从未遇到过阳光。我痴痴地注视着他的手,不得不强迫自己装过头去。等只剩下我们的时候,天寰问:“你看过北海妹妹的新生儿子吗?”我摇头。天寰说:“代我去看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入夜前,把杜昭维带到这里来。”我眼皮一跳,“天寰?”一声闷雷,天寰道:“你们上朝的时候,探子来报,元君宙现就在乱军之中,已朝长安来了。他隐匿至今,还有什么可说的?长安城内,确实潜伏有别的奸臣。一切按照我们商量的办吧。”我低下头,发现他的手指烦躁不安地颤抖着。这双手给我太多的记忆。现在,可能是它们最后一次打开绳结了。它们显得慌乱,因为它们要夺取的是亲手抱养的弟弟的生命。我跪在床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皇上……”他优雅地抬起头,“算起来,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林子里。天正下着雨,和今天一样。我放了你,给弟弟一个机会。今天,我不会再给他机会。我不许你 给他机会。不然,我不会再放过你。”他把最狠厉的话,用最柔和的语调说出来。他的眸子好像洞察一切。蔑视死亡的微笑,让他的面庞散发出一种更迷人的光芒。他道:“把太一叫来……”还是晌午,长安城里就起了大风。磅礴的风雨卷起满地的落花,遍地都是英雄红泪。我拉着宝玥对杜昭维说:“宝玥,你知道宫廷的阴险可怕,但我问你一句话,如果把你嫁给太一为妻,你愿意进宫吗?”宝玥跪下,“我愿意。我和太一弟弟在一起,什么都不怕。天塌下来,我头一个顶上去。”杜昭维脸色变了,“宝玥?”宝玥含泪对父亲磕头致歉,却不见女孩儿的倔犟之色。我道:“这样便好了。昭维,你还顾虑什么?随我面见圣上吧。”没有到入夜的时辰,长安已完全陷入漆黑。家家户户都像在鬼府里一般,远山荒岭上狼嚎阵阵。宫门的石臼被推开,雨中的殿堂灯火通明。疾风里的马蹄声,就像一阵阵鼓声。我和太一登临未央宫,召集全体大臣。我环顾众人,大声说:“从现在开始,城内外四路大军的虎符印玺全都应收归国家。皇上不豫,全军都应戒备,防止任何不轨奸谋。剥夺元君宙的太尉称呼。特任命长孙乾为新任太尉,各将帅都听取他的命令。有违者立刻处斩!听说元君宙正向长安推进,他到底是何居心?太子当国以来,可有失德之处?若有人想取而代之,天将厌之!”话音刚落,杜昭维、崔僧固、谢如雅、长孙乾等人一起陪同皇帝入朝。天寰卧在肩舆上,身披明黄龙袍。群臣多日不见天寰,危难中再见天颜高呼万岁,有人顿时哭泣起来。禁卫官登殿报信:“报……洛阳军到达南门外,军士们号称要拥戴赵王继位。”不一会儿,另一禁卫官报告:“报……城南白孝延将军已打开城门,迎接赵王入城。朝廷派小的去收取虎符,白将军闭营不开,小的只好回来。”啊,想不到是白孝延!他受到皇帝的恩惠,竟然反戈,与沈谧勾结。怪不得其他三路军的虎符都上缴,只有他的迟迟未来。我身体一晃,长孙将军道:“老臣立刻上马迎战。”长安城马上便要成为战场。这会是百年以来,长安首都的第一场大战。我呵斥面无人色群臣,“不要慌张,皇上还在,且听处分。”只听天寰兀自低沉地笑道:“哦……是他啊。朕待此人不薄。非要封王当太尉才能满足?”天寰使劲力气坐起来,向太一招手。太一跑过去,扶住父皇。天寰的背部全被汗水湿透,但他依然靠着意志支撑着病骨。群臣仰望着他,鸦雀无声。他喘息数次,才含笑道:“朕方才在太极宫内,已托付太子于诸重臣。沈谧等贼拥戴皇弟,不过是篡位借口。帝星有变,朕自知沉疴难起,当急流勇退,传徳避灾。朕有太子,仁孝睿明。朕决定此刻就退位,卿等都可以见证。如此,他们进军还有什么名义?”群臣大哭,有进言阻止者,天寰摆手,“朕意已决,不必再说。”我下跪,大声道:“万岁圣明!”他把龙袍披在太一的身上,“皇上,好好做这个位子,下面这些人是朕的忠臣,朕把他们和江山都交给你了。”群臣泪如雨下。崔僧固等人零头下跪,三呼万岁。太一泪流满面地说:“臣以身代亲,于心不忍。但上皇之言,儿臣永远铭刻在心。”天寰体力不支,向我点头。我走到台阶前,“新皇帝既然继位,名分已定。叛军出师无名,我等众志成城,他们自然瓦解。皇上顾命大臣,为尚书崔僧固、太尉长孙乾、吏部尚书杜昭维、户部尚书谢如雅,还有一个为御林军新帅骠骑大将军赵中平。”众人从未听说还有骠骑将军赵中平,因此都讶然太太。有位全副武装的青年将军噔噔上殿,他蓝眸耀眼,铠甲鲜明,只是发冠下并无头发。“赵显?”有人已认出他。两年不见,赵显这枚棋子,终于被亮了出来。他成为历史上少有的僧人将军。他的威风被僧侣生活包裹起来,内敛了不少。他既是大将,也是和尚中平。“显”字被皇帝去掉,换成了“中平”。赵中平跪下,“御林军即刻出发城南。白军有一半是臣旧部,臣有信心平息骚乱。”天寰说:“朕赐你尚方宝剑,所有反贼,就地可斩。即使是亲王,既然谋反,不必再带回宫。”太一把将军印交给他,“祝将军马到成功。”我对长孙将军说:“老将军安圣旨上的办法,环卫宫城就行了。让年轻人去攻吧。”天寰一阵咳嗽,他用手绢挡住口鼻中的血丝。我忙扶着他进入内殿。我捏着天寰的手。他说:“没关系……我只是太累了而已。”天寰皱眉。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时,皇宫一侧有鼓声阵阵。那是刑部门外的鼓,平日鲜有人打,更不要说今天了。天寰浑身冷汗,神医给他喂了些药。我命内侍们将太上皇送回太极宫。刑部尚书跑到正殿后面来见我,“皇后……是七王妃敲鼓,她说自己是女流,不见大臣,有话对您说。臣以命人将王妃送到宫门口了……您看?”她为何敲鼓?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说:“我去。”我批起蓑衣,在御林军的护卫下骑马到达宫门。七王妃跪在门口,“皇后?”我拉着她进入执勤卫士的房屋。她哭道:“皇后,我终于出府来见到你了。实际上,五殿下并未谋反。为何这样兴师动众地置他于死地?五殿下去乱军,乃机密行事。虽然他告知七王底细,但七王不敢直接上奏。我们三次给皇上皇后送信,都没有结果。我把五殿下的信放在盒子里,当成我送帽子的贺札,还是没有音信。请问,这是皇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我一时茫然,以为他遭遇突变,语无伦次,说:“元君宙谋反到如此地步,我都不能救他了。”她坐起来,“五王离京时见了七王。他对七王说,隐约觉得洛阳旧部情绪激变,将士们写信要他不放弃皇太弟的位子。他怀疑是沈谧重新出现了,但此时他没有证据,如果报告皇家,就会打草惊蛇,还会连累他的部将们。所以他想出城,一旦有变,可以及时去阻止。但后来情况有了变化。为了不引起注意,五王千方百计地给受冷落的七王送来一封密信,说是沈谧似乎与城内某帅勾结,但沈谧隐讳颇深,只说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开门。他觉定开门时,一句杀死沈谧和逆贼,将他们的首级送到皇帝面前谢罪。他求七王预先告诉皇后,做到心内有底。我们被阻止出入府第,公开奏章会置乱军中的五王与危险境地。因此,只能写密信告诉皇帝皇后。信石沉大海……皇后究竟知道吗?七王虽然染病隐退,但不愿见到兄弟再折。今天门口的士兵被调开不少,我才设法乔装出府。”我现在不知道该相信谁……信,我从没有看到过。是皇帝对我有意隐瞒?那么他是决意要元君宙死了?可是,并不是那样。我坐下来,仔细回想。城南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动静。赵显和阿宙的部队遭遇,不该如此平静。莫非……我想起阿宙说要我相信他时的眼神。莫非他真的不惜以自己的名节、生命为诱饵,为社稷除奸,为我们母子解忧?须知沈谧握有星图,且与城内主帅勾结。如阿宙不杀他们,天寰不及时退位,不早早安排好赵显,皇帝驾崩后,鹿死谁手,确实难说。我究竟何去何从?此时就算阿宙抛出两人首级,也可被赵显视作叛军大势已去的妥协。皇帝的意思——“不用带他们回宫,就地可斩。”阿宙就地被斩……我迅速拿出怀里的皇后金印,对一个侍卫吩咐道:“快去!如果南营门开,没有和赵显大军开站,加入之前五王已斩了沈、白二人头颅,我命赵显不得杀五王,送他到宫门来。”那侍卫离开,七王妃眼睛一亮,“皇后,他们也许拿走了锦缎衬里我的贺札。但帽子里面,我才藏着五王前些天送来的信的原稿。本来是块破布片,我便缝在帽子里了。以免将来没有对证。”我对圆荷说:“取帽子来,并且问一句百年,有没有藏信过?前方战事有了结果,我就回宫。”我走回正殿,坐在太一身后的帘幕里。群臣安静地坐着,几乎没有人敢出声。太一稳如泰山,好像比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见过世面。天寰的那件龙袍在他身上显得太大了。可他披着龙袍好像镀金的佛像一般,高贵庄严,豪不可笑。圆荷取来帽子。我扯开帽里,果然有块布,真是阿宙的手迹。我匆匆一读,心神为之紊。乱。在十天之前,他就那样告诉我们他的计划。看来,他根本就不想篡位。哪有提前就把城内里应外合的消息告诉对手的篡位者呢?可是,现在只能等待赵显的消息了。我把太一叫到帷幕里,背对大臣们,把自己身上所戴的黄金团龙、黄金团凤挂在他的脖子上,对他细细嘱咐。他听得认真。我把唇贴近他的脖子,“好孩子,你当皇帝了。我只是太后,不再是皇后了。过几年,新的皇后就来了。她和你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她会比我做的更好。约过了半个时辰,报告传来:赵显已带赵王到宫门。洛阳乱军,白军大营,都放下武器。群臣喧哗。虽然欣喜万分,但不知道究竟怎么那么快就有了胜利的时刻。我的侍卫把金印还给我,“一切如皇后所料。赵将军到达时,赵王已斩杀沈白二人。他一番训话,说服了白营大军,真相。两军将士要么拥护赵王本人,要么拥护皇帝,因此开门投降。我闭上眼睛,心潮澎湃。我走到台阶之前对皇帝说:“赵王之事,需仔细审理,不能随意处置。”大家还未反应过来,罗夫人来到了未央殿。他躬身,“太上皇后,太上皇请您、赵王入太极宫。”我处殿。阿宙被侍卫们押送着,他被反绑双手,挺立在细雨中。他的凤眼里桃花盛开。那时节,雨打在他眼里,花开在我心里。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是多么美好单纯。但我们也没有这许多故事了。我叹息了一声,只是感慨,而非后悔。我既然是女人,我一生都不忏悔。十多年了,那么些纷纷扰扰,终于到了彻底了结的时候了。  第十三章 红日帘影低垂,风至而鸣,如环佩叮咚,大风的波澜归于寂静,我又听到了久远年代里的声音。那是穿过昭阳殿的娓娓莲歌,那是穿过岁月的父母笑语,那是长安城内的香花破蕾绽放。所处这一座宫殿,只有面前这一个男人。天寰斜靠在玉床上,穿着半旧的黑袍。他已沐浴过,每一处都简朴而洁净。在他身上没有一件物品,可以表明他曾叱咤风云,曾揽下九州。他的眼睛里含有淡淡的水雾,似有别愁。但他的脸上含着隐隐的欣悦。这个男人,浩瀚澄清如五湖秋晚,深远广袤如江南大地。他是我的夫君。“夏初,到我身边来。”我靠在玉床上抱住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已不复我记忆里的,似乎要跟着夜露一起随风化去。他的手指缓慢地触过我的发根。我要开口。他摇头,凝视着我,“我都知道了。我累了,不想再听任何解释的话,好吗?”百年跪在帷幕一角饮泣,“万岁……饶恕臣。但臣有一言:赵王必有处死。即使他不想染指江山,他还是不可赦免的。他多年恋慕中宫,尽人皆知。甚至……甚至皇后到赵王府的那夜,他还妄图行无礼之事……有他在,皇后不得安宁在世。”我沉默。天寰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上。他轻声道,“百年,你跟了我这么年,你清楚朕的性情。朕想饶恕你。可你身为宦官,涉及了无数的机密,将来的宫,不是你可安身立命之处。”百年止住泪,“是,臣是万岁的人,臣只愿伺候万岁一个皇帝。臣早就想好了从万岁而去。”天寰叹息道:“只怕由不得你……你把浩睛抱来。他喝了些药水睡熟了,不会胡闹。”百年领命而去。雨停了。海棠花纷纷坠落。我把脸埋在天寰的怀里,他身上的热量正在消逝。我不管将来,只想留得一刻是一刻。天寰笑道:“啊,又是春日之夜……年轻真好。我娶你的那天晚上,你不停地哭,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我整夜全没有睡着。天亮前我起来,雨停了,看着你泪湿的脸蛋,第一次听到了外面海棠落地的声音。当时我想,在生命里拥有奢侈,是如此简单,又是如此复杂。为何开始两个人的宫的时候,你有那么多泪,结束时,你却没有泪了呢?”我密密地亲吻他的手指,以此作为对他的回答。心里的泪,流成一道河,随时可以让生命之舟行驶。我说:“你现在叫我夏初了?更多的时候,你叫我光华。”“因为光华是你记载在史册上的名字。作为光华,你有责任。而作为夏初,你不需要负责。你只要被人爱就好了,我从前不许自己纵容你,现在……再也无所谓了……”再也无所谓了吗?我一阵心酸。我们没有多少次纵容自己,更没有多少次纵容对方。当我们以为还有许多光阴的时候,期限就近了。我叹道:“唉,你枉为君数十年。我们百年之后,竟忘了准备一座皇陵。”“谁要皇陵?我已对太一说了,我的心愿就是葬在父皇、母后陵墓的耳室里。我不要华衣珍宝殉葬,我只要这身黑袍、我的画笔、我的山河之图,就足够了。”他是不需要皇陵,甚至不需要碑文。每一座高山,都是这位皇帝的华表。每一俱,都能为他写出不同的碑文。“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天寰的声调里有一丝落寞,“夏初,你说,我该拿你和五弟如何办?”我仰视他的眸子,“天寰,不要杀元君宙。杀掉他,便函是杀死你我的青春。”天寰的笑涡很浅浅,他点头,“我不会杀他。曾经星象有变,我问你,我和他之间,只能有一个人去冒死,谁去?你让我去。你说因为我更坚强。我听后很快乐。故事到了最终,我和他之间,还是我先死。我依旧快乐……末了,还是我最强。”罗夫人在屏风后哽咽,“……皇上……召赵王来吗?”我拉住天寰的衣襟。他吸了口气,“你们……把那道屏风移到床前来。”我们把那道长长的屏风移到了玉床前。屏风上面是五岳风景,小小的少年阿宙笑如朝霞。天寰竭力支撑着,嘴角渗出血丝。我和罗夫人同时道:“皇上?”他竭力道:“朕到了此时,没什么要紧的了。夫人……你去叫他来。”他使劲儿坐了起来,对我说:“不许他跨过屏风。”阿宙走进来,他的鞋子上沾着碎裂的海棠花瓣。他跪下来,嘶哑地喊了一声:“皇上?”“皇上有旨,不得越过屏风。”我说完,退到了一边。想不到兄弟诀别,竟然有这样的一幕。阿宙向前爬了几步,他辨认那道挡住御容的屏风,音不成调,“皇上……大哥,让臣弟看您一眼,求求您了。”他连连碰头,额头上现出青红。天寰冷然道:“你来得迟了,朕已经传位,不再是皇上。无法挽回的,总无法挽回。”阿宙沉默许久才说:“臣弟有罪,只求赐死。臣弟已将宝剑赠给新帝,臣弟发誓永不再使剑。大哥,臣弟没有白马名剑,等于活死人。臣弟从小深受圣恩,却顽劣任性,辜负了皇上。当此之际,臣再无生念,仅求与大哥见上一面。大哥……大哥,求你,求求你了。”他哭着,执拗地一遍遍叫,“大哥……大哥……大哥……”“你……你……”天寰声颤,好久,才决绝地回答,“朕不会见你。你说深受圣恩……那好,朕告诉你,以前养你,不是觉得你可爱,只是因母后担忧朕没有子嗣,唯恐国家动乱。你幼年聪慧,朕就溺爱你、放纵你,随你不跟着师傅学文,那是因为不想让你胜过我……你只喜欢一个女人……朕就强迫她到长安来当我的妻子……朕送你给你的侍女里,有人会每月把你的情况详细报告给朕……朕自己有了儿子……就从来没有真想过让你来继位……你还要说你深受圣恩?”阿宙捶地大哭道:“大哥,大哥,大哥!你那么绝情,就不让我再见你一面?”天寰声音苍凉,“不行了,君宙,朕杀你兄弟,朕杀你母亲,你我何能再见?何得再见?”阿宙双肩触地,埋头把悲声压抑下去。天寰等他平静下来,吃力地道:“君宙,你记着,一个男人,没有女人,没有剑和宝马,并不等于死。纵然你没有生念,朕也不会成全你,赐你自尽。你已届而立之年,曾立过汗马功劳。但在朕眼里,你还是个孩子,你从没有真正长大过。若没有长大,就让你去死,朕不是对你太仁慈?新帝年少,顾命大臣里没有你的名字。你在长安,是对他的威胁。杀了一个沈谧,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朕父文成帝之子,到死都该是皇子亲王。朕情愿杀死,也不会贬黜你们的尊号……你依旧是赵王……但你只能离开,不再有兵权,不能再上朝……百年?”我拉着帷帘,痛苦锥心。天寰怎么还能说这么多话?他非要把剩余的生命都送给这个弟弟?百年抱着睡熟的浩晴跪在屏风后。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浩晴的样子,多像他的父亲。他还是一个细小的生命,而天寰已油尽灯枯。他没有能力再给这个孩子父爱了。我走过去,想抱浩晴。天寰说:“皇后,不要再抱他了。此刻起,玩浩晴不再是你我之子。”我大惊,嘴唇颤抖着,勉强问道:“皇上……你……你是何意?”“我们不能再要他了。他的存在,对新帝也是威胁。朕不在了,只有让这孩子离得远远的。”我越过屏风,说:“不!”烛光里,天寰无声的眼泪,早打湿了衣襟。他手里,捏着一把小小的弓。那弓上没有了弦,可是他一直珍藏着。我知道,这是阿宙小时候所爱之弓。他怅惘地朝我瞧了一眼,“百年,你发现浩晴身上的圣旨了?你向赵王宣旨吧。”屏风那一端,百年道:“皇帝有旨:今后凡大曦亲王,成年后不得再留京城,必赴朝廷封赐之地。亲王等王府,不得干涉州郡行政,不得聚众议论朝政。无圣旨,一律不得返京。凡有所违,以谋逆罪论处。朕赐赵王君宙于蜀州锦官城居住。”我一愣,旋即便想:大概这是最好的方法了。天寰应该是很久之前,就写下了这道圣旨了。花重锦官城。曾经花一般的少年郎,如今万念俱灰的阿宙,可以在那里重新开花吗?可是浩睛尚未成年,他……我警觉地注视着天寰。他松开弓,牵住了我的手。阿宙才要发声,百年道:“五王且慢,还没有结束!原吴王太一继任为帝,帮特封皇次子浩晴继任吴王。因其年幼,特托赵王君宙抚育。其宜称赵王为父,视为赵王之子。皇室谱系,太高玉牒,均从改动。赵王听旨后,应即刻携子上路,不得延误。二十年内,若无改朝换代之非常大事,父子均不得入京面圣。”我闭上眼睛。这道圣旨将我的某块心病去除,但心头被割,顿时鲜血淋漓。我一进无法收拾心情,在皇室,兄弟父子,不得不防,纵然天寰慈爱,但他为父的思考,必须服从皇帝的思虑。在天寰的心目中,牙牙学语、任性活跃的浩晴是潜在的危险。兄弟俩,天寰选择了太一。我根本不能按照自己的期望,把母爱均匀地分给他们。天寰始终拉着我的手指,他怕我不从,他怕我冲出屏风抢回孩子?我不会的,若我也只能选一个,我和他的选择没有两样。他既然处置了浩晴,必定会安排好我。我出去不出去,都是一样。我隔着屏风,对君宙说:“五王,既然是皇上的圣旨,我就把儿子交给你了。”君宙好像没有听到。百年提醒道:“五王接旨。”阿宙重重的叩首,“臣遵旨。”我想站起来,还想看看我方才只匆匆瞥了几眼的儿子,天寰却用手指按着我的衣带,他摇头。他的手指使不出多少力,但他的摇头,却重于千斤。此刻的他,依然有绝对的权威。我浑身颤抖,“皇上?”他仍旧摇头。天寰道:“百年,朕想来想去,唯有让你从吴王而去。赵王既然送给皇家一个惠童,我就把你还给他。你到西川去吧,照顾好吴王,侍奉好赵王。过去的恩怨,不得再提。宫中之事,你不得再管。你是忠于朕,现在就谢恩。”“皇上……臣……臣领旨谢恩。”天寰的身段一下下地颤动,他好像在和死神抗争。我紧紧地抓住他,他却推开了我。他审视着我,好像我变得陌生了。“皇后,门槛内放着朕所绘的一幅画。赵王来此宫,曾注视良久。临别……朕决定赐给他。你去送送他们吧。”“大哥……”“皇上……”天寰终于躺下,不再说话。我艰难地提起一盏灯,和往常一样,穿过宫廷的黑暗外,走向光明的地方。门槛下,一卷图以黑色丝带扎系。我捧起来,双手哆嗦,看到装裱,我就知道这是天寰曾为梅花树下伫立的我绘制的。画里,那个清艳尚且天真的少女,被永远地留在过去。阿宙好像明白了皇帝所赐画卷的含义。他抱着浩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我静静地注视着他。泪珠顺着阿宙的凤目滑下。泪水洗涤了他的眼睛。那双眸子,就像我青春岁月里蜀州里的溪流。不止梅花图,一幅幅图卷都在我的心里翻过。我望着他耳边垂下的一根白发。夜风里,柳絮无声地飞扬,就像浅绿的雪花在飘,就像神奇的飞到春日里的桂花……这次他必须走了,我不可能留住他。我在门槛里,他已在门槛之外。我隔着门槛,亲了亲他怀里的孩子。“小虾,你……你……”阿宙的话不成声。他叫我“小虾”,他来不及送给我一首骊歌了。我把图画放在他的臂弯里,展开了笑靥。这一刻,香花树在我的心里开花了。我对他一躬,“阿宙,一路平安。”二十年,二十年,你我又在哪里?对我来说,好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我没有踌躇,转身回到天寰身边去。殿门在我的身后重重合起。我急切奔跑起来,一切都被我甩在脑后,我只要他,只要最后一刻两个人的宫。“天寰!天寰!”我的裙带飘舞。他必有等着我!我没有失望,他还在等着我。这一幕,真让我猜测了许久。我笑了,原来预言是真的。他漠然地瞧着我,身旁有一把金壶。“天寰,你还是要让我给你殉葬吗?”我止步问他。我并不觉得自己可笑,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天寰提醒过我、警告过我。我给了阿宙很多次机会,所以天寰不会再给我机会了。纵然有一纸诏书送阿宙去西川,纵然我放弃了自称为“朕”的建议……他还是要带走我。说实话,假如天寰不死,我根本就不想死。但天寰要死了,他想让妻子和他继续两个人的宫的誓言,我为何要反抗?北朝早就有杀母的习俗,那种血液从未离开天寰。太一不是非要我不可。他有自己的智慧,有顾命大臣,有喜欢他的宝玥。浩晴被送到远方,他不需要我了。南朝彻底地平静,我只是历史的一部分。对一个满朝上下都怀疑与赵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我当太后,还过于年轻,过于美丽。我是外表冷静而内心火热的女人,即使阿宙不再出现,那么别的年轻男子呢?他不能保证将来,只能保证现在。天寰咳嗽,面向墙壁道:“夏初,我在邺城就濒死过。我告诉过你,假如阿宙三天内写信来推举沈谧……你陪着太一上朝,我并没有全在养病,我看了你当时处理的奏折。”其实我没有看到那份奏折,那是上官先生处理的。不过,上官先生早离开旋涡。而且天寰的心绪不是此一事结成。今天阿宙不死,就与我动用皇后的金印有关。在那之前,我无数次庇护了阿宙。我并非没有料到这个结局,所以我才把黄金团龙、黄金团凤给了太一。那和尚预言我会被我所爱的男子杀死。我爱他,只有他能杀死我。他要杀死我,因为我是他生命里唯一奢侈,为了我和他永远在一起。其实,他若不杀我,让我注视着他死去,那是对心的凌迟,是一种真正的残忍。我坦然道:“是我骗了你。天寰,我在你之前,先认识阿宙。我的身体,只属于过你。我和你婚后,感情也只属于你。我之所以会帮阿宙,会隐瞒你,那是一种本能。为什么这么多年,总是如此?我不愿意再解释,我了不能够解释清楚。天寰,百年说得对,我和阿宙只要还有一个活在世上,你不可能彻底放心。”他眸子里的光亮逐渐黯淡下去,“我想看你喝了这酒。我……我没有几个时辰可以等了。”昭阳殿的红莲,虽然在夏天璀璨,但是从来熬不到夏天。金风一起,白雁南飞,它们的红色就化为乌有,一片片地沉入池塘,化为淤泥。我第一次见到天寰,就想到了红莲。红莲,在民间传说里,本身就是男女双双殉情之花。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更担心他等不到我。这一生,我见识了几乎所有的辉煌、痛苦、丑恶、美。我俯身,亲吻他变冷的唇。我微笑道:“我愿意喝。咦,你是难过吗?天寰,要知道你虽然不可一世,你虽然将成为一个传奇的皇帝,但你有时是多么奇特、多么傻啊。只有我才知道。”我抓起酒壶,他忽然牵住了我的腰带,可我还是仰脖喝下去了。酒液温热,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一阵风吹散了我心中香花树的花瓣,我呛了。我把酒壶放在地上,眼泪涌出了眼眶。看来我的身体还是不乐意,不甘心消忘的。我不后悔。在牡丹未彻底凋残的季节,让他带着我离开这喧嚣的尘世,离开这窒闷的皇宫。我将跟着他渡江而过,徜徉在永恒的春天里。我横躺在玉床之上。酒液燃起的火热灌满了我的身体,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我看不到天寰了。他在哪里呢?我着急:“天寰?”他抱着我,我可以闻到他衣服上冬日松林的气息。他吻了我,他的口中还有春末的潮汐。我不知道苍狼星是否会出现在夜空,我浑身都冰凉起来。我伸出手,摸到他的脸。“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夏初,我们的诗是这样的吧。谢谢你,等到了天那边,就不会变了。”他的嗓音柔和而清冷。柔如沧海一栗,清如冰山之泉。他冷吗?不,他不再冷了。我现在只能依靠他的热量了。那一点儿热量,就足够我做一个梦了。我的嗓音都变了,我喘息着缠住他的躯体,用尽力气说:“……天寰……我们的歌,不是这样的,你记错了。我们的歌是……”我贴着他颤抖着,哼起那首诗歌,是他一生中唱给我听过的唯一的歌。到了此时,我的全身,我的脑海,我的整颗心,都是那首歌。“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我的歌声断断续续。我累了。蒙眬中,我还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抱紧了我,“是啊,我记错了……夏初,我说醉拥丽人,醒握天下。可我一生,何尝真醉过?天下我带不走,我的死,但是我今生的醉。我只能带着我所爱的女人……”他的醉,便是我的梦。我不再能说话,心里的眼泪还给我所热爱的生命。我耳边的人兀自说:“再一生后,我酒醒来,依旧能神州在握,笑傲天下。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能找到你……”天寰,我不能听下去……我也要睡了。我一直就在梦里。天寰,我从未离开过你。梦里,又见青山翠谷,金乌西坠。长身玉立的黑衣青年。站在少女夏初的身边。那是我,那是天寰。他不再孤独,我不再忧伤。男人和女人,并不一定需要对方才能美丽。但西天里,残阳一片红色。若你我不携手共度长夜,怎见明日朝阳?大鹏展翅九万里,那一轮落下去的红日,又从东方升起来。  第十四章 尾声等那红日东升后,我的梦就醒了。而我的天寰,他一个人留在醉中。我迎来了新的一天,而不是新的一生。太上皇驾崩,山河同悲。葬礼的细节,对我而言是混沌的。很多年后,我记忆犹新的是:当人们按照鲜卑的习俗在太极宫前烧毁皇帝的旧衣时,那只垂老的大黑鸽子飞入了熊熊的烈火中。我并没有死。天寰赐给我的酒,含有淡淡的桂花香。桂花,原来只是他留给我余生的毒。天寰走了,鸳鸯失伴。两个人的宫,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宫。我已死过一次。我只能活着,坚守住一个人的宫。我记得他说,他若醒了,就一定来找我。我相信他的诺言,我要等。天寰一生画了许多图,但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张他的肖像。我只能在清晨傍晚,在花鸟山川里怀念他的音容笑貌。天寰一生攻占了许多城池,但他没有给自己造一座皇陵。他所栖息的地方,还有他的父母。我不可能同那些痴情的鳏男寡女那样,我只对他一个人倾诉心情。我只能在星空里寻找他的位置。我再也没有找到过那支南朝带来、属于皇后的玉燕簪。我想,也许是我把它丢在梦里了,也许是天寰藏好了它,作为来生寻找我的记号。新帝太一的年号为至德。他是个励精图治的仁君,正如我和他父亲所期望的那样。天寰去世后的第四年,杜宝玥被册封为皇后。这两个孩子,是皇家里少有的青梅竹马的恋人。新皇后宝玥搬进太极宫。身为太后的我,就搬到了椒房殿。太一满了十六岁,我不再陪他上朝。我住在椒房殿里,并不寂寞。我有书为伴,有茶为友。惠童、圆荷始终在我左右。太一最喜爱的事情,就是坐在椒房殿前让我听他抚琴。宝玥则是一个从不见怒容的静好女子。她的母亲,永远生活在童年里。于是她把我当成另一个能懂她的母亲。崔惜宁子女成群,但常来和我闲聊家常。七王去世之后,七王妃便成了我的女伴。善静尼姑、罗夫人都上了年纪,我爱听她们唠叨往事。谢夫人在宝玥入宫后,坚决回到江南去。她说她想念着我的老师谢渊,只愿让他看到她的老态。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天寰,也没有梦见过苍狼星。我倒是偶尔梦见我的父母,梦见与我远隔千里的浩晴。有趣的是在我的梦里,浩晴始终只有两岁。他有个小酒窝,雪白的小脸上带着顽皮的笑。浩晴是天寰和我送给阿宙的孩子。我对他的关怀,不能夺去阿宙的抚养之功。百年经常会写信来告诉我浩晴的情况。他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这个小主人。他曾经是宫廷里的枢密宦官,但现在会陪着小主人去采摘果实,去游玩风景。我把天寰的遗物都带到椒房殿来,我不想让新的皇帝皇后生活在我们的阴影里。不同的时代造就不同的人,他们何必与我们一样?他们甚至可以做得更好。我把一切都布置成天寰活着时差不多的样子。虽然我没有看到他变老,但我想象着他和我一起老去。他的琵琶,他的砚台,他的玉带,我都会亲自去擦,直到纤尘不染。有风雨的夜晚,不论多么寒冷,我都会披起衣服,到殿外去看那棵桂花树。每当桂月白露,天光翠合,我便靠在树下,吹着野王笛,观花絮随风。桂花树一年年长大。逢天寰的生日忌辰,我就在树下自斟自饮一杯桂花酒。酒越陈,香越是醇厚。几度春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至德二十年,终于来了。立秋日,皇帝邀请赵王父子进京。皇帝说:“秋日将尽的时候,他们就会和我重逢。”阿宙在我的心里,还是俊美青年,凤眼开花。要再和他相见,我不免忐忑。其实,我们到了这个年纪,过去的尴尬纠缠早已被别人遗忘,譬如浮云而已。但我总觉得,当我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阿宙时,一直微笑在晨风阳光里的我,也不得不服老了。阿宙说,我永远不会老。但是,每个女人总是逐渐走向老年,无法回避。老了,并不是说不美。那种美,是蕴涵在身体和面孔之下的,要在岁月流沙里才能发出玉一般的光芒。天寰离开以后,我大约又轰轰烈烈地美了将尽十年。但过了不惑之年后,每一年荷花开放,我都会多几条皱纹;每一年冬雪飘洒,我就会添几根白发。我坦然面对着这样的变化,我不可能永远在美的巅峰。我没有用化妆术去延缓这种衰老,也没有藏起我所爱的明镜。我愿意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微笑,看到自己眼中的温和光亮。我始终面对着自己。至德二十年的桂花香渗透了全长安。善静尼姑邀请我去兰若寺赏桂,我欣然前往。我带去了几卷我为文烈母后祈福的手抄经卷。天寰在时,这是他做的事。善静尼姑道:“太后还记得那五层浮屠落成的时候,您作为桂宫公主亲临寺院吗?那一天,长安万人空巷……老尼还记得在那桂花树下,无意中看到您和五殿下合着风起舞呢。虽然您那时已是先帝的未婚妻,但老尼只是想:这对男孩女孩是多么美丽啊。”我记得那天。阿宙拉着我在桂花树下踮起足尖。美丽的不是我们,而是青春本身。我不禁笑了,“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五层塔下还没有长出青苔来,这里才几棵桂树,哪有今日这样桂树成林,桂影苍茫。五殿下跟我说: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长满芳香蓓蕾的花树。当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经绽放了,因此她永远是充满香气的……”阿宙那天还对我讲了许多话,可我只记得这一句了。他所说的其他话,和其他场景、其他时候重叠起来,让我分不清了。圆荷这几年心宽体胖,对我说:“我也记得那时候的五殿下。二十年了,不知道殿下变成什么样子。”提起阿宙,圆荷的眼睛亮闪闪的,好像她还是才出川的小女孩。我们回到宫殿,皇帝在椒房殿的附近迎接我。“皇上今日下朝倒是早了。”我拍拍他肩上积起的花粉。太一笑若春光,他本就是个异常俊美的男人。作为皇帝,他临朝渊默,比初登基时更加威仪。但他一旦笑起来,总显得十分和煦,让人心生亲近之意。他牵起我的手,低声道:“母后,请跟我来。”“为什么如此神秘?”我摇首,跟着他一步步走入宫门。青色天空,飘着微云,阳光洒在我们母子的肩上。到了殿门口,太一向我笑道:“家家,里面有人在等您,您进去便知。”椒房殿乃太后居所,何等人物在殿中等我?我寻思片刻,心中已暗暗有底。是我的浩晴,他来了!我一步连一步,登上了石阶。百年和惠童一起跪迎我。多年不见,百年的头发稍有些秃了。惠童早已两鬓斑白。想起他们还是少年时便一起侍奉在太极宫……我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平身。百年含泪低声道:“太后,殿下正在作画。”他的泪光里好像好像还含有某种信息,我却无法知道答案。作画?我听说浩晴喜爱书法绘画。他定是在椒房殿内等我久了,就开始挥毫。我悄悄进入大殿。桂花香气馥郁,无酒亦可醉人。面向阳光的窗前,一个身穿冰蓝锦袍的俊秀青年据案持笔,正低头沉思。灿烂的光线照着他挺直的脊背、墨黑的发髻。他不戴冠,只别一根玉簪。檐铁叮当,他眸子滑动,好像想到了下面该如何布局,一个浅浅的笑涡顿时生在他如冰雪般白皙的脸颊上。天寰……我仿佛看到了天寰。是他回来了?我恍惚之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青年看到了我,愣了片刻,对我叩首,“臣恭请太后圣安。”不是天寰。他……他是浩晴。我俯身过去,拉住他的手,“来,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依言起来。他的身材修长,微低下头让我瞧。他多么酷似他的父亲啊!我的手指滑过他的眉眼。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只是没有朦胧的水雾。他明亮的眼中好像永远有阳光,且有桃花盛开。“太后,儿臣盼望了您二十年。”他的声音柔和,同样是明亮的,就像那种在温暖的环境里长大的乐天青年。“不要叫太后,叫母后。不……叫我家家。我也梦了你二十年了,你是我的浩晴。”我好久没流泪了,此刻鼻子酸楚。浩晴扶着我笑起来,“家家,我……我不是来了?我一个人日夜兼程,因此早到了。”“一个人?”我环顾四周,阿宙他……并没有来。浩晴望着我,若有所思,“家家,父王没有来。他说,一别二十年,人间别久不成悲。他只让我转交给您一样东西。”人间别久不成悲。阿宙,你宁愿记住曾经的我,我何尝不是?“什么?”浩晴给我一幅画轴,他告诉我:“父王说这张图画是当年先帝所画,并赐给他保管的。前几年,他就发现了一个变化。但他说,只有家家能看明白。”这是……他临行前,天寰让我送给他的梅花仕女图,图上的少女就是昔日的我。我望了浩晴一眼。浩晴潇洒地动动手腕,“家家,我来时,看到外面有一棵大桂花树,花枝繁茂异乎寻常。我生来最爱桂花,方才皇上命我作图……请许我出去观赏一番。”我点头,添上一句:“我就来。”我独自展开画卷。我的记忆里,关于这幅肖像的一切顿时明晰起来。当我展开全图,望着那个花树下的少女时,不由得惊呆了。片片梅花之朱砂淡墨,竟然在日光下全变作了片片金黄色。梅花,何时换成了桂花?……当年,梅花树旁,那个青年凝望着我。“就如朕这样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书房里帝王正作此图,对我笑语。朕新近调制出一种墨色,独一无二……称它为‘皇后墨’,你说好不好?”初嫁了他,夫君领着我来这座殿堂手植桂树。“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亘古有天香,才是皇后之树。”原来,他知道当皇后之树长成,图画里的少女,就会在桂花树下品着“皇后墨”的香气。那些红色的、黑色的时光里记忆碎片,都会变成飞舞的金色花瓣。我对着图画含泪微笑。我合起图卷,把手放在心口。天寰,谢谢。阿宙,也要谢谢你。我步出殿堂,天更晴朗。浩晴在树下,金栗飘在他的眉尖,我伸手替他拂去。“家家,你吃过桂花蜜吗?有位先生每年秋天都送给我他制的桂花蜜。”“先生?”我当年只爱吃一位先生调配的桂花蜜。我又问他:“先生?”浩晴嘴角有笑,“我十岁起,有位先生每年都会来四川看我。他跟我纵谈古今,教我诸多知识。他是住在江南的一个山人,虽然年长我许多,却乐意和我为友。每年杭州西湖桃花盛开的时候,他都寄给我一袋桃花。每当秋末,他都会捎给我一坛桂花蜜。父王好像认识他……但他每次来,父王都避到山庄去,只留下我和他。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谁?我知道。他是我的先生。先生虽然避开尘世,却没有忘了我们。“他是一位故人。”我没说下去,浩晴不再追问。秋光一片,桂影婆娑。浩晴仿佛明白我在追忆旧日。“浩晴,你听过骊歌吗?”我问他。浩晴的笑涡又浮现出来。“我知道骊歌,父王教过我。这次我临行前,父王不经意地说,若有机会,可以唱给你听。”“那么你唱给我听吧。”我靠着浩晴说。青年想了想,张口唱起那几乎被岁月遗忘的曲调:“青春林下渡江桥,潮水翩翩入云霄。烟波客,钓舟摇,往来无定带落潮。”浩晴的嗓音丰沛,每个音调都把握得准确。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上落满了香花,我的眼里起了雾。这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夏初……”夏初……好久没有人如此称呼我了。我侧耳,那声音又深情地唤道:“夏初……”那像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发于天地玄黄,起自滚滚红尘。我回头,只见绿满宫城,江山如画。番外 帝王爱引子南朝安和七年,北朝圣睿元年,暮春的满月如金瓯般照亮神州。南都建康到北都长安,夜空明朗无云,满天星斗像被侵在一池冰冷的清水中,寒光淡淡。月圆人未圆,最是帝王家。北朝新帝将为父皇文成帝送葬。月色如斯华美,像是上天送给文成帝风流时代的挽歌。长乐宫梅影、太极宫妖红,在死寂里低诉着逝去的秘密。随着上一代北帝的离去,哀伤层叠,化成了一首诗情之歌,为宫廷所掩埋的却尚不能忘情的幽魂们在冥冥暗里吟唱:“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没有几个人会知道,文成帝的绝笔一首《别鹄》。他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活着。耿耿灯影,残留在苑墙深处。泪湿春衫未醒,可梦终归是梦,活人即便不想醒,也非要醒。这春季里最后的迷梦,本是一种诅咒、一种错过、一种信仰、一种欺骗、一种执着。在属于他们和她们的这首歌里,它的名字叫《帝王爱》。宫调:公主樱君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佛堂。斑驳之绿影洒在满是湿气的地砖上,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绿色。元樱君还记得家被毁灭的那天,太阳格外和煦,熊熊烈火把她童年嬉闹的花园吞噬。她的父亲陈王仰天大笑,她的母亲珠泪滚滚。陈王把一个物件塞到她的袖中,问:“樱君,你怕吗?”她捏着父王的手,踮脚说:“我不怕。”她以为父王要把她牺牲到那片天空都映红了的烈焰中去。她听说凤凰涅槃,就是投火。为了父母,她真的不怕,因为她想成为一只翱翔于天地之间的鸟。“那么走吧。樱君,你记住,藏好它,不要让元氏任何人得到。”父王将她推给宦官董肇。她抬起脸,“父王,可我们都是元氏的人啊!”陈王是皇帝之弟。她是陈王独女,被册封为洛湘公主。父王的罪名是谋反,明熹帝派人到他家要搜索的就是传说中的金凤秘宝。父王没有回答。他携起母妃的手,替她擦去面上的泪珠。他们携手向火中走去。她嘶叫起来。董肇捂住她的眼睛,“公主,别喊了……我们该走了。”她如傀儡般地被送上了马车,一直没说话。她第一次到了长乐宫,人们把她安顿在冲觉寺。那晚,她听着如水的念经声,偷偷将黄金凤藏好。她蹲在地上,捞着不可捉摸的月华,笑着自言自语:“我不怕。父王母妃,你们凤凰涅槃吧。”冲觉寺里只有几个老僧、她与董肇,还有两名老侍女,过着没有戒律却清淡的生活。明熹帝对她仁慈,每年都让宫女来替她缝制新衣。但是元樱君不喜欢穿他赐给的彩色裙装,她只穿自家老侍女缝制的布衣。长乐宫久被废弃,随着年龄的长大,元樱君飞翔的天宇越来越广阔,往往让侍候她的老人们哭笑不得。她喜欢爬上冲觉寺附近的一棵大树。在那里,能见到整片的林海。红云似锦,好像把她流汗奔跑后的畅快都染成了花朵。她浮想联翩,长安究竟是怎样的?董肇只能教授她一点儿简单的文字,老和尚们教授的,她又觉得乏味。到了十四岁,她还是会手拿树叶嫩叶,去和松鼠玩耍。她跑起来爱赤脚,会把鞋子脱下来藏在怀里。侍女们大惊小怪,她便冲她们笑,把手里的松子递给她们吃。她们相视愕然,道:“小公主日后会是绝色美人的,皇帝也许会把你下嫁。可是你这样野,嫁给谁去?”元樱君大笑。她们才不知道,她大笑起来就会想到父王。这是她和已故父亲之间的神秘联系。明熹帝驾崩了,新帝刚刚继位,是不会把目光投向她这样一个元氏族裔的。她并不想嫁给哪个男人。一想到他会把她当做他的所有,她便沮丧。她不明白为何男女要在一起。老和尚们和董肇也从来不想她结婚的事。然而,命定的一日终于在早春到来了。残雪未化,温暖的气息却已催开了冲觉寺里的梅花。长乐宫内突然来了一群工匠,据说是新帝打算要重修这座宏大的行宫。元樱君不喜见外人,躲着嘈杂之音。她数着稀稀落落开放的梅花,溜到了僻静的观音堂。她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他正在细细描画墙壁上的观音。她好奇,就悄悄走到男人的背后。男人的身影异常和谐,就像是天国里的一道阳光。他正在画观音的眼睛,全神贯注。元樱君注视着观音。那佛像的眼睛似乎能排解世间的纷扰,面容光华端丽,前所未见。男人的肩膀一动,他蘸上朱砂红,继续画观音的裙带,笔下飘飘,如在云端。这时,他吹起一首曲调,哨音清美,好像有无数叶子跟着落在林荫中。元樱君入了迷,她刚要问他这是什么曲子,男人回头了。他望她一愣。元樱君也是一怔,她觉得世界在这瞬间顿时无声。她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男人。他的美不在于每个细微,而是每个细微都增加了他本身的美。他如潭水般清澈的黑眸里好像盛开着桃花,他冰玉般雪白的面颊似能唤醒春日。元樱君“啊”地短叹一声,笑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男人笔端的朱砂擦到了元樱群的裙带。他说:“《别鹄》,你知道吗?”元樱君涨红了脸。她不知道,她第一次为自己读书少而羞愧。她老实说:“哪个鹄字?我不识。”那男人笑了,“不要紧,我来教你。你是哪里的女孩儿?”“我就住在冲觉寺的。你呢?”“我叫灵隽,来寺庙画壁画的……呀,沾到红了!”他用修长的手指抓住她的裙带,用嘴吹了口气。他的气息比起他的目光更为灼灼。元樱君推开他。那人在慌乱的她的背后说道:“我每日都在这里,我等着你来。”她跑了老远,才捂住面孔。她想,明天再也不去见那个不正经的男人了。梅花蕊上的积雪落在她的脖子里。灵隽……他说他叫灵隽。第二日,她依然去了。她想看到他,因为他比梅花有生气,他常常让她笑出声。第三日,第四日……观音有千手,每画一只手,她的心就被灵隽的情网缠住一分。等到她发觉危险,已无处可逃。灵隽告诉她:“明日我要回去了。”“你去哪里?我……还没有学会那首歌呢。”她嗔怪道。灵隽痴痴地望着她,道:“你爱我,就给我一切。今晚,我会在这里等你。”他猛然将她拥入怀中,舌攻入她的唇齿。她浑身战栗,想推开他,但是办不到。她觉得墙上观音的千手绝非要救她,而是要俘虏她。她还没准备好马上成为灵隽的人,在反抗时她咬破了他的唇。他吃痛地松开她,偏过脸去。他的脸色是一种稀有白,惊心动魄。她想说她不是故意的。他薄唇上的鲜血,就像他初次遇见她时蹭上的朱砂。灵隽冷笑,“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因为我只是个画师。”他说完后抛下她走开。她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她真的喜欢他,就因为他是画师灵隽。当夜,她没睡着。老侍女替她盖好被子,在她耳边说:“公主,方才有个小宦官送来礼物,说是人家与你告别的。”她不动,眼泪打湿了枕头。等侍女离开,她才赤脚下床,打开了画卷。画面上的她站在梅花树下,怅然若失。灵隽只陪她去过一次梅花坞。在那里,他告诉她,他并不快乐,心里总有好多事放不下。他放不下,不是因为他要人在乎,而是人们不准他放下。再回忆起灵隽当时的口气,她顿时心如刀绞。她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足从窗子上翻过。黑暗的夜,有雪的残光,冷月如钩。她冲入观音堂,大叫:“灵隽——”灵隽在青灯下的影子抬起了头。她看到他就哭了,“灵隽,我不舍得你走,你去哪里我都愿意跟你去。”她哭,不是为了自己,是因为太心疼他这样晚了还靠在寒冷而寂寞的地方。灵隽把她拥住,试探地轻吻她。她勇敢地搂着他的颈项,笨拙地回吻着他。他再也无法自持,一把扯去她的衣衫。她躺在冰凉的地上,却感到火烧般的酷热。佛堂之内,他们是叛逆的一对。观音的凤目微合,似不忍旁观。他疯狂的爱抚给了她极致的痛。狂乱中,她咬住他的手臂,口中咸涩的是血。她呻吟,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彼此在放纵后虚脱。他走了,毫无音讯。她每日头也不梳,只盼着他给她一个音讯。她本来还未长成的胸乳经过那一夜的洗礼,就像春日桃花般丰盈起来。她惶恐地躲避每个人的目光,她怀疑人们都知道她身体的秘密。她不怕吗?她怕。他要是骗她,她还怎么去相信这座寺庙以外的人?消息终于被一个小宦官带来了。他告诉她,灵隽因罪被囚,只有皇帝才能赦免他。她焦急又高兴。焦急是因为他正在受苦,高兴是因为他并未背弃她。她带上那幅画,召集董肇他们,“我这一生只会喜欢灵隽。我不稀罕当公主,而甘愿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难活。要营救他,只能靠一件东西。我要高潮去长安求见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这个给他,求他放了灵隽,成全我们。只要跟灵隽在一起,哪怕过穷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蛮荒之地,我也情愿。”她推开手,黄金团凤就在她的手心。深夜,她赶到宫城,对卫士们喝道:“我乃皇家公主,谁敢拦我?我要见皇上。”她跪在金殿下,与她同一血缘的堂兄就坐在帘后。她静静诉说,请求他开恩。她让宦官把黄金团凤交给皇帝。她俯跪于地,等候的时光像是千年。帘影浮动,圣意叵测。可她等到了皇帝的回答:“好。多谢你,樱君。”她惊骇地仰起头。皇帝走出了帘子,他偷走了灵隽的美。在这相同的一张脸上,有一丝冷酷的渴望。他白色的龙袍倒是纤尘不染。可元樱君只觉得污秽。在这场骗局里,她是他的同党,她自己也是肮脏的。皇帝压住她的肩膀,“对不起,樱君。从今以后,你要住在桂宫的明光殿了。我不会放弃你。只要你改一个姓,我们就能长相厮守。”她在碎裂的春天里直视着他,“你为何要我?是因为黄金团凤?”“我喜欢你,因为你美,也因为你是我心里爱的女人。”皇帝清澈的眸子中泛着水光。元樱君咬破了舌尖,她粲然一笑,把口里的血潮他脸上碎去。她喊道:“你不是灵隽!他死了!”她是弱女子,从此插翅难飞。不肯改姓,她便没有名分。不过皇帝似乎沉溺于与她对峙的乐趣。她在他的爱欲缠绵里不断挣扎,但没有成功。董肇因听到她的叫声冲入了内殿,皇帝暴怒之下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从此,她不再叫。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能让人看到她的痛苦。他彻底占有她,逼近她屈从,甚至让她感到屈辱。可是等到长夜过去,他又恢复了灵隽温雅风趣的性情,对她赔笑絮语。她一直沉默,鲜少与他对话。光阴似箭,她卑微得不再像个人,只是他笼中的猎物。那年秋季,桂宫里满是香花。她的身子起了变化,她不敢去想,但终究是明白了。她忽然觉得疲倦了。她爱灵隽,从未改变。但是……这个无辜的胎儿……她梳妆一新,对下朝后的皇帝展开笑颜。他倒是惊讶了,嘻嘻地道:“怎么啦?”夜晚,她与他重温了鸳梦。在他的柔情下,她蜷缩着、放弃着。她告诉他:“我怀孕了。”他沉默良久。天亮时,他把袖里的黄金团凤重新挂在她的身上。他坚定地说:“我要带你走。”她望着在皇帝脸上复活的灵隽,忽然想哭。但她只是抽动嘴角,笑了。他迟迟不肯去上朝。她摸了摸他的眉眼,以难得的温存说:“走吧,皇上。”他实在是美丽如画的男子,可惜与她一样,生错了人家。他走后,桂宫来了两位贵客。就在那一晚,长安城降下暴雨。她按照早就想好的路线跳下了宫墙,水流卷着她而去。她遭遇灭顶之灾前,突然学会了《别鹄》那复杂的曲调。她在心中呐喊:“永别了,灵隽!”成为袁夫人的她,在悠扬的笛声中醒来,满脸是泪。昭阳殿外,清芬竞放,千红万紫湿。商调:皇后清致她坐在宫门前,梨花融月,满目霜白。她愕然发现自己错过了整个春天。皇后卢清致并不愿去听未央宫内秦王和党羽说话,便借机回椒房殿。她的丈夫文成帝尸骨未寒。她的儿子新帝天寰才十二岁,大臣们便定独孤氏为新皇后。她的哥哥司空卢哲走到她背后,替她披上衣服。卢清致道:“哥哥,明日葬礼结束,你便托病在家,不要再来朝堂了。这可是保全我卢家唯一的办法。”卢哲叹息,“唉,清致,难为你三十岁不到,就成了太后。要是当初……”卢清致脸上的梨涡微动,摇头道:“哥哥,当初是我自愿的。”宫灯一盏,照不表前路。从一开始,元修就打算好冷落她,只因为她是别人为他选定的吗?她是卢家女儿,自幼便浸在书香里。长兄如父,嫂子去世后,十二岁的她就为卢家当家。卢哲学问渊博,为人又好,长安城出色的世家子弟多是他的朋友和学生,人们以出入诗礼之家卢门为荣耀。有时候,她会在青罗屏障后听青年们辩论。她的窈窕身影会让青年们格外好胜。上官儿郎的言辞慷慨激昂,崔家少年的语言旁征博引……她听了往往内心喝彩。等青年们分出胜负,她便让侍女为他们送上荷花酿的家酒。长安的人们夸奖说:“愿娶卢清致,不愿为宰相。”十五岁后,她的才华容德传遍了北方。未婚的世家踏破了门槛,其中颇有几位出众的人。求过婚后,青年们未免拘谨些。她在庭院里邂逅他们之中的某一位,那人多半会红着脸低下头。她想,嫁给一个人,就有不同的人生。她不急于做决定,因为她是可以投入终身契约的女子。她每次读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般情诗时,常会不自觉地清泪盈盈。这一年,明熹帝的皇后忽然邀请她入宫,说是要询问她有关典籍之事。她与哥哥一起去觐见皇后,遥见太液池上有条船划过,船上笙歌漫漫,红粉佳人如云。船头立着一位穿白衣的绝美少年,他出神地望着水草丛中的鹈鸟,面色淡定,眸中惘然。有女人清脆的笑声,“殿下接着。”他手一伸,花被他接住。女孩儿们笑声不断。他也笑了,带着一点儿轻佻,顿时美冠红尘。卢清致觐见皇后十分顺利。皇后赐给她茶点,屈尊降贵地对她嘘寒问暖。她谈吐清畅。皇后对她哥哥道:“你妹妹果真名不虚传。”她的目光转向一个空位。过了不久,宦官来回禀:“皇后,太子殿下说头疼,不便来参见了。”皇后叹息,只得对卢清致兄妹道:“唉,不瞒你们,太子年轻,贪图安乐,皇上也忧心忡忡。我那死去的姐姐就这么一个遗腹子。我进宫的时候,他已十岁了,我难以管教。”卢哲身体一颤。卢清致心慌意乱。皇后为何讲这样贴心的话?难道……她低眉,不再吭声。她脑海里浮现出船头的白衣少年。他衣裳如雪,身姿如画。奇怪,那样一个人,无论处于多么混沌的红尘,无论他做了什么,却好像总是干净的。他的母亲早就死了,现任皇后虽关怀他,总是隔了一层。她和哥哥回家。她哥哥满面忧虑,“不好!妹妹,你赶快与人订婚吧。有几个我常来往的少年,才貌都是一流,你也是知道的。皇家是浑水,而太子又是这样一个人,若以后他被废……岂不是连累我家!”她正色道:“哥哥,太子不一定会被废,他也是可怜人。我何至于连累卢家名誉?”她既不肯随便订婚,皇家的婚约便接着来了,她不能拒绝。她必须赤裸着接受宫中派来的老女官们的仔细检查,从没有经历过如此令人害臊的事。她和太子成婚的那日,明熹帝亲临婚宴,他对皇后赞不绝口,“这是个好媳妇。”卢致清大方地敬酒,“皇上请。”皇后笑道,“该叫父皇。”她立刻遵从,笑盈盈地给皇后斟酒。这时,太子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的心一酸,可面上未流露分毫。婚礼当夜,他喝到半醉,进入洞房就抱着她亲吻。她用力推开他,他便倒下不动了。她将准备好的热手巾洒下香露,替他擦脸,帮他把靴子脱了,然后自己躺在他的身侧。宴席上的冷冷一瞥让她不知所措。她成为他的妻子,就不想让他失去太子位。“我是你的妻子,就会努力帮你分担一切。希望你有话和我说,我愿意听的。”她告诉元修。元修并未回答。她一动不动,身体寒冷,她推了推元修,“殿下,你睡着了?”他不动。她闭上眼,只觉得一个人压上她的肢体。他的声音滑润如丝,“清致,我没有睡。我喜欢你这双梨涡,你笑给我看看吧。”她依旧闭眼,但是顺从地展颜。笑,不是假装的,他方才的温柔语调让她的心。天未亮,卢清致就起身打扮。她预备好分赐给众人的礼物,又按照规矩封给皇后的谢恩表。她不经意地侧过脸,元修已醒,盯着她颊上的梨涡发愣。她脸上一热,收了笑容,提醒他:“殿下,你也该起来了,皇后那里……”“知道了。”他有点儿不悦,“来,陪我再躺一会儿。”她心跳加剧,“我……殿下……”纱幕外人影晃动,若是此刻再陪他共赴巫山……公婆得知,难免失望,宫中喉舌也会对新太子妃讥讽。她恳求道:“殿下……我不能。”元修脸色一沉,面向床内睡下。她心内一阵为难。昨夜疲惫,她现在都两腿酸胀。但她已是元修的一部分,她必须为他们前途考虑。她决定独自去皇后宫中,便走到床前低声道:“殿下,我去了。”他没答理。她后来想,从新婚的第一日开始,她就错过了他的心。她在宫里格外小心,步步为营,不仅讨得皇后的欢心,就连明熹帝的皇宫都是赞扬声一片。她对秦王妃等平辈更是和善谦让。她还适当地让哥哥宣扬太子多才多艺、孝顺善良。元修有如云的美貌宫女,新婚两三个月后,他就不大到她房里来了。卢清致最怕东宫闹出争宠的丑闻,因此她对待太子的妾如姐妹般关切。可入夜时,她常常因为体寒而难以入眠。她想,有的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明熹帝已到暮年,这年春天就开始卧病。皇后是没主意的人,因此卢清致每日都要去伺候皇帝吃药,帮助守在皇帝身边的皇后理事。她忙得不可开交,但元修却对她越来越冷淡。她一时想不出缘由。直到有一日她夜间才回东宫,换的衣裳,元修坐在床上,脸色铁青。“殿下?皇上的病情已好些了,但老年人容易反复,殿下,我们……”他冷笑道:“你怎知道他的病好些了?啊,对了,你日夜在皇帝宫中,满宫丽人,就你面圣最多!”她震惊,声调还是不高,“殿下……你什么意思?”明熹帝是他的父亲啊……虽然他不喜太子,但今日他还对她和皇后说:“朕想要你们生个皇孙。太子无能,皇孙好,也是国家之福。”他怒气冲冲,把她一把按到床上,不由她分辨,就吻住她的嘴。一夜狼藉,他还是余怒未消。卢清致把手搁在他的胸膛上,替他擦去汗珠。她是委屈,可她是太子妃,又怎能如平常女儿一样和他吵?不久之后,卢清致有喜。消息传遍宫廷,明熹帝大为欣喜。可元修知道之后只是一笑而已。卢清致暗地里掉泪,但没有埋怨他。他自幼丧母,失宠于父亲,人情世故是不如别人,但怎么说他也是孩子的父亲。而且,若是男孩儿,他们的地位就稳固了。她分娩那日疼得死去活来,元修去举行了管弦乐会,还亲自弹奏琵琶。她得了个俊秀的男婴,丈夫却连半句温存的话也没有,直接去行宫绘画了。明熹帝抱着孙子合不拢嘴,立刻赐名“天寰”。明熹帝悄悄告诉卢清致,相士说天寰命强,大贵大吉。可让她不快的是,元修不仅漠视她,连带那孩子也不肯看顾。孩子乖巧,夜间几乎不哭。与他说话,他好像能懂,眼珠转动,更显得美秀无匹。她一再隐忍,直到忍无可忍,她抱着三个月大的天寰去找元修。元修正与两位美人在暖阁里说笑。她们都穿着薄纱,元修白皙的胸膛露出一大片。她不语。元修问:“你来有事吗?”她沉默。元修向美人们挥手,她们匆匆离去。“我来,是让你抱抱孩子。”她一字一句地说。“这孩子又不是没有抱。我父皇不是三天两头要看他吗?”元修懒洋洋地答道。卢清致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她快被汹涌的情绪淹没了。她走到元修身边,说:“你的孩子,就该你抱!苍天有眼,这就是你的孩子。你被什么蒙了心,才有那样卑鄙的揣测?你看看他,他跟你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公婆说你长得像你早逝的母后,满宫兄弟,谁像你?你现在若不抱起他、发誓对他好,我立刻当着你的面杀了他。”她抽出一把匕首,刀鞘贴着襁褓里天寰的嫩脸。天寰水汪汪的黑眼睛突然不动了,他抽了一下小鼻子,也不哭。元修起身,好像不认识卢清致一般,急忙道:“你何必这样,吓到婴孩。”他俯身仔细审视天寰良久。孩子的眸子对着父亲,蓦然一笑,侧脸现出浅浅笑涡。元修不禁笑了,他拨开卢清致拿匕首的手,问:“你是天寰吗?是我的头生子?”天寰眼珠转转。元修把他抱过去,笑道:“你母亲生气了,是我不对。你像我,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永远是。”他扫了一眼卢清致,冷淡中有一丝尴尬。从此,他对天寰态度大变,但是和卢清致相敬如宾。明熹帝驾崩后,靠几个老臣保驾,元修继位。内忧外患,还是每日卢清致担忧。她在椒房殿内忙于宫务。皇帝搜罗美人上瘾,宫内仕女如云。每个宫中的信息,皇后都了如指掌。卢清致知道,桂宫藏的女人是特别的存在,元修在太极宫内有暗道通往那儿。她从未问过他。但是当有人密告她元修的承诺后,她决心去一次桂花盛开之地。她其实是喜欢桂花的,但是她从不纵容自己的爱好。她只守本分,能守好,便是幸运。她带上了天寰,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六岁的天寰得到了父皇异常的宠爱。今天晚间,皇帝必然到椒房殿与他们母子俩用膳。她与那女子见面,不穿皇后华服,只穿素色裙衫。卢清致不要她行礼,笑道:“我早该来看望妹妹。我来替你梳头。”那女子年少,面带敌意,沉默寡言,好像不知道她是中宫。卢清致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娓娓道些家常。她已知道少女的来历,所以只说不问。“皇后来这儿,不是为了这些吧。”女子道。她的美艳中带有一股豪气,略显生硬。但因为稀有,男人们却容易迷恋上。卢清致笑道:“我来只是探望你,毕竟外人不知道你的委屈,我心里还是知道的。本来就是一家人。我儿子也来了,他在桂花树下吃长命酥。你来看看他吗?”她打开窗子,让女子到她身旁来。那女子凝视天寰,半晌才说:“真像他。”天寰虽然年幼,但举止间颇有仪度,宛如成人。他吃着宦官送来的长命酥,丝丝都不扯熂。他一边吃,一边仰视晴空下的金色香花树,瞳子更见澄清,笑涡淡淡一点。女子的面颊上也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卢清致说:“我见犹怜,恐怕就是说你这般的女孩儿吧。皇上呢……是多情种,爱过不少,可从前是见一个丢一个,对你自然不同。有你照顾他,我可以放心。这些年来,我守着孩子才能度日。天寰六岁,他像皇上,格外受宠。我也希望孩子能帮皇帝守住我们元氏的江山。妹妹,皇帝身体孱弱,太子幼小,若万一皇上……我们母子……所以妹妹要帮我劝皇上养身安心,那就是妹妹赐给我们母子的福了。”天寰察觉这边有人,疑惑地转过头。女子立刻躲起来。她对卢清致还是冷淡,连送都懒得送。那夜,皇帝来为天寰庆生,见了卢清致,温存地笑道,“今日好是靓丽。”她不语。皇帝望着天寰,每每走神。天寰早早吃完饭,对他父亲耳语几句。皇帝道:“今夜我不走,我这几天都留在椒房殿陪你们。”天寰想了想,“好。父皇,母后和我一直等你呢。你忙了一天,早点安歇吧。”元修那夜抱着她在帷帐内缠绵,她仿佛在几个时辰内消磨了一生的娇柔。她抱着他时,就轻轻诉说天寰的学业、天寰的趣事。她没有想到,她和他已经只剩下这个话题了。他倒像是听得津津有味,握住她的手睡去。风雨暴作,元修从梦中惊醒,忐忑不安,犹豫几次,终于披起衣服道:“我要出去一次。你等着我。”她知道他是去见那个女子,但故意不问。这样的大雨,她慨呚。小天寰披散着头发、穿着月白中衣走到廊下,盯着电光闪闪。“天寰,回来!”她喊道。天寰跑回来,陪着她等,见她忧心,就说:“母后不怕,有我。”大约一个时辰过去,皇帝还未回来。她不禁忧心如焚,甚至想叫人们陪她去桂宫。但她是皇后,如何做得?她只好帮助天寰穿好太子的服饰。天寰有把小佩剑,他持着它,坐在正殿中等待。元修终于回来了,他失魂落魄,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得如同活死人。她忽然害怕起来。发生了什么?元修瞅她的目光就像她是陌生人,可她是他的结发妻子。她不语。天寰扑过去,抱着父亲的腿,“父皇,父皇?”元修置若罔闻,许久,他才拿出一个黄金团龙,挂在天寰的脖子上。他与儿子私语几句,脸上露出一丝凄切的笑,令卢清致痛彻肺腑。她猜到了。他走到她面前,低声问:“你去过桂宫?”“是。”他不再看她,抱住儿子。他像病人一样不断地颤抖,神情麻木如死灰。“父皇,你怎么啦?我在,我在!”天寰喊道。他用小拳头捶打皇帝,带着哭音。皇帝眼中涌出了泪,他抱着天寰,号啕大哭。她心中一凉。这薄幸的男子,本来已打算丢弃他们。此刻,他却只有这个小小的儿子的保护。卢清致走到了正殿,脚步一停。她将再也看不到那对父子在一起了。她将文成帝的几件旧衣服折叠起来,安放在箱笼内。手下抚过一件雪白的袍子,她恍惚回到了入宫见皇后的那天。她十六岁,他十七岁。她蓦然想起那白衣少年对远处的她匆匆一瞥。重新来过一次,他和她难道不会错过?她抱着陈年的白衫,听鼓声沉沉,这长夜才刚开始。角调:皇帝岚辉暖絮软红,知人春愁无力。此夜难寐,对皇帝岚辉也不例外。专宠皇宫的袁夫人因感染风寒而早早入睡。他俩的小女儿夏初正躺在摇篮床内,还不能清楚地说话。岚辉靠着摇床,端详着她。孩子的眉目酷似他母后章德。他本人幼年也像母后。可他长成男人后,是个风吹日晒的军人,逐渐就不那么相似了。红颜薄命,他不希望在她身上印证;倾国倾城,他可不愿她那样辛苦。北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他惋惜,毕竟那个人还年轻。想必皇宫内孤儿寡母处境艰难。从前自己的父皇早逝,母后那般手段的女人都是用心血来换日子,一天一天熬到他成年才撒手人寰。北朝卢太后并不部政,以贤惠出名。权王奸臣重围,那小皇帝怎能保住性命?他倒是替他们发愁。有时候,他也觉得母后狠。但没有母后的铁腕,他今天如何能坐稳帝位?王绍等人秘密建议,可以在新北帝年幼孤弱、北朝政局动荡的时候,图谋北疆。他没有答应。他不是乘人之危的人。为了表示对北朝的友善、对其先帝的哀悼,他还下旨令南朝都城禁止娱乐三天。人们说文成帝是个绝美的男子,爱好丹青与美女,喜欢乐器与美酒。岚辉不同。他除了朝政戎马,谈不上有爱好。只要是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就会坚定不移地去做。袁夫人像是梦魇了,他忙走到里间。银发衬着那张天生丽质的脸,她喃喃地呼唤:“灵隽……”他收住步子,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灵隽是谁?她为何要在梦中念叨?他从来不问。因为他给地她承诺:守护她,就不问她的过去。他跟着母后学习政务多年,不傻。可是,他不想知道答案。对爱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宽容;对从前糊涂,才能给将来机会。情,手心能握到多少,便是多少。就像他在疆场上浴血战斗,一寸寸地夺回失地。他不想唤醒阿袁,看着她面上的痛苦,又不忍心。他抽出野王笛,违反自己的禁令,在昭阳殿前吹奏,温暖的曲调从笛孙中飘上重霄。阿袁似乎醒来了。他装作不知,还是沉浸在曲子里。这首曲子是他童年时修竹和母后合奏过的。修竹是他的挚友。其实他遇到阿袁那天,恰是修竹和母后的忌日。母后章德的容貌,即使如阿袁这般绝代姿色,还是难以匹敌的。母后的光艳,是一个传奇。她就像日出时鲜花盛开的原野,美得席卷一切,逼人向她投降。修竹姓张,他十二岁时为了给父亲申冤来到建康城。几番辗转,见到太后,并且最终雪恨。母后欣赏这个小小少年,让她随侍东宫,当六岁的岚辉的伴读。修竹并非天生绝美,然而他人如其号,风华高洁,恬淡清秀。就像暮色中的竹梅,散发着莫名从容的魅力。他的性子慢,忠厚博雅,岚辉从开始就与他合得来。母后操劳国事,二十多岁时就偶见咳血。修竹曾在神庙为母后祈祷,往身上一桶桶地浇冷水。他曾经告诉岚辉,他想要报恩。他们常等着母后下朝来,无论多么累,她总是笑微微的,眸中光芒璀璨。她和他们聊天。修竹学琴,他吹笛,母后会极其仔细地品评。在他们面前,她并无凶狠专横的模样。修竹总是笑,全听她的。岚辉十一岁时,已成了翩翩少年的修竹第一次说想回乡。岚辉直爽地问:“为什么?”修竹吞吞吐吐。岚辉有点儿不悦,他不想让修竹走。修竹家的近亲都死了,他以为修竹能一直伴随他。但岚辉不想勉强修竹做不喜欢的事情,他等母后表态。母后把满碗的玉棋子摔了一地,大声对跪着的修竹说:“滚!谁要你陪我们!”岚辉好奇,疑惑母后为何比他还火。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动怒。他躲在暗处,万一母后要杀修竹,他决定挺身而出。修竹玉面飞红,蹲身将棋子一颗一颗捡起来。碗缺了一个口,他只好用衣摆包住棋子。他站起来,哑声道:“太后……”他没说下去,大概是因为母后哭了。修笔没有走成。几个月后,他成了母后的情人。他不到十七岁,而母后比他年长将近十岁。传闻不胫而走,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修竹变成了男宠,对他的诽谤四处滋生。本是世族子弟的他,成为人们轻视的对象。修竹去好像并不在意。他开始协助母后处理政事。他特别明慧,一用心则事半功倍。岚辉开始懂事,他并不很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从来没有问修竹最初是否出于自愿。他喜欢和修竹坐在母后的左右。母后是个妙语连珠的女子,她的笔能点亮人心。他经常看到修竹注视着母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却能让他心悸。这就是爱吗?他不能问他们。他希望是的。因为母后那样的美,修竹那样的好。岚辉十三岁那年,母后得了一场重病。大出血后,她便缠绵病榻数月。她文有修竹,武有惊鸿,还把岚辉推出来监国。修竹极有魄力,手段层出不穷,让岚辉也惊讶。有人提醒他,提防男宠窃国。但他不信,因为修竹并未提拔过私人。有一天,岚辉伺候母后吃完药,走到外间,见修竹独自坐在荷塘边,仰头默默流泪。他身子战栗,简直是在压抑地抽泣。岚辉想到外界的可怕流言;他们说太后其实是堕胎。他心里难过,不明白为何要冒险。他会容忍一个小弟弟的。让外人抚养几年,再带进宫来,编一个理由,有何不可?若真有其事,修竹的痛一定刻骨铭心。他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修竹,只能拿出野王笛,吹上一曲。等到他吹完,修竹的泪也干了。他说:“谢谢你,岚辉。你会是一个出色的帝王,可我和太后都担心你太善良。”岚辉不觉得自己算善良。他只是不太爱追究,不太苛求他人而已。那次大病以后,母后咳血就越发厉害了。她不想让人知道,每次发病后上朝,都会使用她从前不屑一顾的胭脂来掩盖。修竹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人们不知道到底是太后的旨意,还是他的旨意。连岚辉也不清楚,但他开始谨慎考虑修竹的归宿。岚辉常常看到修竹扶着母后在荷塘边散步,他觉得他和她是一个人。岚辉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女人,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腻在母后和修竹身侧了。母后病危时,修竹发指令杀死岚辉的异母之北闽王。这件事让岚辉第一次和他翻脸。他将那份旨意甩在修竹的身上,“我是太子,你怎敢如此?”“你当皇帝,闽王必须死。”修竹已蓄须,样貌比实际年龄老成。虽然母后随时有可能死去,但他好像并无忧虑,而且在朝堂上肆无忌惮。“这是太后的旨意,还是你的意思?”岚辉愤然问道。修竹一笑,“我的。”岚辉转身离开。母后临死的时候,修竹并不在跟前。她拉住岚辉的手,“原谅我不愿和你的父皇合葬,他已经有两名皇后陪着,我呢……不愿意再当皇后了。你要善待修竹,你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放他去远地当刺史……他还年轻,你为他找个好女孩儿。但是……如果他死了,你就把他的尸骨放入我的陵墓吧……”岚辉抽噎。他已想好,让修竹去鱼米之乡当荆州刺史。修竹不是没有野心,再也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了。谁能料到,修竹在母后乱世的夜晚选择了自杀。他对岚辉的要求只有一个:让他给太后殉葬。岚辉痛哭,哭他傻,也哭自己对他的误解。葬礼前夜,岚辉新手钉上了装殓两人的棺材。第一个忌日来时,岚辉御驾亲征,在蜀州平乱。日暮时分,他在河边洗去剑上的血。对面的竹海让他怀念起母后和修竹。他心情沮丧,战事艰难,而他寂寞一人。夜幕将至,他带着小队人马来到竹林深处的一座寺庙。庙极小,几个老尼慌乱成一团。岚辉客气地说自己是军人,来投宿,并给些银子。老尼领他到后堂,对一个正在照看香烛的年轻尼姑说:“你把客舍去清理一下。”岚辉心神一荡,他连对方的正面都没有看到,却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他愣了片刻,问道:“那人叫什么?”“将军,她不大会说话,也没有姓名。初来时活像一个乞丐,瘦得没有人样。我们收留了她。她不是正式的尼姑,就在庙里打杂。这孩子像是脑子有病,半夜里常常会哭,还老喊叫。所以让她睡在后堂一个空佛龛内,既能随时照顾香火,也不至于打扰别人。”岚辉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虽然并未看清楚,但他已觉得此女貌美。这样的时代,女子遭受乱离之祸,随处可见。他步入客舍,女尼铺好床铺退出。这一次他看到了她的脸,心中涌起某种久违的冲动。他不由得对她笑道:“多谢你了。”她飞快地扫他一眼,像是有几分鄙薄。他找不出话来,只能让她离去。那夜,岚辉睡得不太沉。他想起后堂内的那名女子,辗转反侧,滋味难以名状。那样的美女,必须有不凡的经历。一个正常的男人如何舍得抛弃她?他披衣起床,向后堂走去。他不想吓着她,但是在上沙场之前想多看她几眼。若杀戮是罪孽,看天造景色,但是一种放松。岚辉放松的时候,还是认真的。岚辉爱以母后的标准去衡量美丑,所以还是首次遇到他过目难忘之人。他才到佛堂,就听见有人低声哭泣。是那个女子?他轻轻走近旧佛龛,掀开帷幕。光头女子脊背抽动,泪流满面,越发楚楚动人。她好像在梦里无法自拔,呢喃着:“灵隽?灵隽?”这里没有灵隽,只有他岚辉。他不会坐视不管,推醒了她。她睁大眼睛,眼神空洞。佛龛冷而硬,她都没有一床好铺盖。岚辉不由分说,将她抱了起来。她忽然挣扎。岚辉道:“我会把你如何,我保证!”他将她抱回自己的寝室,把她放在床上。她警惕地盯着他,入眠时的彷徨无助全然消失了。岚辉说:“你睡吧,我换个地方休息。”他把剑放在她身边,道,“这剑可以辟邪。我从十七岁用到如今,让它陪在你身旁压惊。我把你放在我心上了。我从战场回来,就带你一起走。我不会让任何人监禁你,你要逃走,随时都行。你心里有结,不适合出家。而我可以护着你,替你安个家,一个像样的有人真切关心你的家。”女子不答。岚辉想到即将开始的战事,不禁有几分忧虑。毕竟他背后有一个国家,光有匹夫之勇,有什么用处?他若不回来……女子是否再次失望?他为不自信的念头感到妙笔生花,直到窗户外说:“我要是死了,就不回来了。你把我的宝剑卖掉,造一座房子。”女子还是沉默。岚辉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他取得大捷,将敌人赶出了蜀州南部。每当他高兴的时候,就想起那竹林寺庙里的美人。她会等他吗?他没有把握。他轻装上阵,赶去寺庙。在溪水边,他就遇到她。“你是等我吗?”他下马搂住她。她好像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她伸出手指,摸摸他的下巴。岚辉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女子不发音,只做了个口型。岚辉扬眉,“那我就叫你阿袁。阿袁,我叫岚辉。想来想去,有件事我还是先告诉你为好,你再来选择是否跟我走。”阿袁好像笑了笑。岚辉严肃地说:“我是个皇帝。”阿袁瞪大了眼睛,许久才轻蔑地一笑。岚辉想她可能误会了什么,可他就是不解释。她跟了他一个月,替他收拾杂务。众人慑于他的威严,不敢对那个奇特的女人说些什么。岚辉注意到她头上长出的全是银发,可他什么都不提。不知是谁迁就谁,他第一次得到了她。她非牌子,身体反应极其诚实。她好像比他更加投入,似乎想要抹去身上的历史。情事过后,岚辉吻着她的额头。他提出册封她为贵嫔,她使劲儿摇头。“没有名分也行?”他惊讶失笑。阿袁认真地点头。他笑出了声,“好吧。如果我只有你,名分有何关系?”从此之后,他只有阿袁。他并不后悔,因为她懂他。微调:夫人杨莺这一夜,对她可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她枯坐茫然,只想挨到天亮。“杨夫人,您还怀着身孕。”侍女怯生生地说。夫人杨莺已身怀六甲,她烦躁地摆手,“让我一个人静静。”众人服侍她最是殷勤,因为她本来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从明日开始,她就要在掖庭守寡。她只是前朝先帝的遗孀,新帝对她并无好感。数月之前,她还扬扬得意,因为她将要生下与皇帝的第四名子女。最近几年,皇宫所有的幸运都降临在她的头上。文成帝最宠杨夫人,在大江南北无人不晓。阿爹要是活着,是不会赞成她入宫的。她的阿爹在一座小城开了家秤店。阿爹老是说:“莺儿,要我说秤砣能称斤两,却称不了人心。”莺儿不信这个邪,她善于察言观色,自幼出落得如海棠花般娇艳。顾家盈门,只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店中生意日渐红火,阿爹去一命呜呼。叔叔婶婶因为她的倾城之色,便待价而沽。她这样的女孩儿要去富贵之家,只能当偏房。她不想把自己的卖身钱留给几个蠢材,因此管他豪门巨贾,都被她托词拒绝。她的托词是:“我要进宫。”他们便不敢阻拦她。她婶婶刻薄她,“进宫?宫里的美人多了去了。莺儿你除了容貌,还有何长处?皇帝也有正妻,你去了后宫至多也就是个偏房。”她撇嘴,“你怎知道我永远是偏房?”她在房中做点儿刺绣缝纫,换些小钱。也做过其他女孩儿的嫁衣。她对着镜子先自己试穿,镜中人婀娜多姿,面如芙蓉。她要是进宫,先要得宠。要是真有取代正宫的日子,她便要穿上华丽嫁衣圆一场梦。不出所料,选秀,她顺利过关,被分到掖庭。虽然美女如云,但她还是自信。女孩儿们都送钱巴结分配减速的宦官,指望着能去皇帝常见着的地方。莺儿也送了,虽然她手头存下的钱已不多。长安比她想象中还寒冷,她想要添置件御寒的棉衣,所有还存下了一点儿钱。大概人家嫌她送得少,把她派去了纸库房。她哭了一夜,没办法,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库房。一个白头宫娥交代她各种纸的区别,还告诉她因为皇帝喜欢绘画,所以他贴身的宦官每月都会来取货。皇帝身边的宦官脾气不好,一定要笑脸相迎。莺儿鼓足了心气学习,不过几天,种种纸张就被她如数家珍。纸库房虽然不见贵人出现,但不时有各处宦官、宫女到来。莺儿就像招呼店客一般拉交情。她听说从前白头宫娥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不禁担心自己的青春流逝。她把买棉衣的钱省下来,请宦官、宫女们吃蜜饯。他们也爱跟她多聊几句,于是,她知道了宫中的不少信息。皇帝才二十多岁,但已经搜集了数百张仕女图。他宠幸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贾贵嫔、薛夫人等,或长或短都得宠过一一段时间。他和卢皇后感情冷淡,却极其珍爱太子。皇帝住宿的太极宫外满是海棠花树,而宫的温泉旁还有白玉之床……如果皇帝为她画一张仕女图,她是不是最美的一人?杨莺也喜欢海棠,她还从未泡过温泉呢。她神往半日,有点儿惆怅。这一日,贾贵嫔让库房派个宫女去她那里,帮她特色特别的信笺纸。白头宫娥便派了莺儿去。贾贵嫔是皇帝当太子时的侧室,为人极是平和,在宫妃中人缘最好。她一到那儿,贾贵嫔便笑道:“好个俏姑娘。是谁把你藏在深闺的?”莺儿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回话。贾贵嫔捧着金盏出神,叫她明日再来。那晚库房失窃,闹了一夜的事。莺儿睡晚了,醒来后已是日上三竿。她立刻惦记起贾贵嫔,草草洗漱,粉都来不及搽,就赶到那里。因为跑得太快,她气喘吁吁。她没有想到有俊美青年和贾贵嫔对坐。贾贵嫔招手笑道:“皇上,这孩子可齐全?”皇帝侧过脸,目光凝滞于她。皇上?莺儿心乱如麻。他是皇上?他正和她梦中的皇帝差不多,可是他就在她面前,她却忘了该如何做。她下跪。皇帝走到她面前,修长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他沉默着。莺儿紧张,手足无措,皇帝的容光让她自惭形秽。“嗯,齐全得很。你乳名是什么?”“莺儿。”她说。“莺儿……”皇帝思忖着,脸上浮现出某种捉摸不透的笑,“平身吧。莺儿,一直跪着膝盖会疼。”她环顾四周,不知不觉中已无一人。皇帝笑道:“别怕。”炉中燃着暖洋洋的火,她就在这里被皇帝初次临幸。男人温柔娴熟,撩拨得她心中欲狂,迷于春草之路。她只觉酥麻中的甜蜜幸福。从此,她算是皇帝的女人了,虽没有嫁衣,但他本人令她喜出望外。皇帝起身,她忽然抱住他的腰。皇帝有几分诧异。她用焦灼的嗓音说:“我……不想被皇上忘记。”他愣了愣,大约如此坦白的她让他觉得有趣。他抚摸着她光滑的肩膀,“我没有忘记你。可现在是午后,我要到晚上再来看你了。”她很幸运,从那天起,皇帝几乎每天都会与她见面。几个月内,她就怀上的头胎。皇帝宠幸的女子太多,子女却太少。她生下君宙,简直引起了众人的妒羡。她怀孕时容易发火,但不敢太放肆。皇帝放下画笔,告诉她:“放心,你的孩子就是你的,无人能夺走。孩子出生后,男孩儿有个君字,女孩儿添个樱字,你看好吗?”她感染于他温情的笑,说:“好。”君宙出生的当天,她就被册封为夫人。君宙才过周岁,她又生下一对子女。她的荣华到顶峰。她开始向皇帝请求封为昭仪,皇帝笑而不答。她忍不住问了几次。皇帝收了笑容,“莺儿,我虽喜欢你,但我并不赞成你当昭仪。皇后对你照顾,太子的位子,坎谁都不得动摇。你真当了昭仪,只怕我也不愿多来了。”她慌了神,不敢再提。她想要得到更多,但她最贪恋他的爱。他对她几乎无微不至,而且极尽纵容。她身体不适或者耍小性子的时候,他都尽量抽空来陪伴她。这就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虽然后宫不时有美女为皇帝所垂青,但她绝不怀疑皇帝对她的爱。其实他与她聊得并不多。他喜欢拿着画笔,让她远远地坐着。可是,那仕女图里从来没有她。她问:“皇上真要集全一千张?何时画上莺儿?”他宠溺地望着她,有未染色的毛笔从她鼻尖滑到唇上。他说:“一千张已快满。你这样美,我如何画得出来,还是别为难我了。”她有几分疑惑。每当和皇上在一起时,她总有些如梦似幻、非真非假之感。也许是因为皇帝玩世不恭的腔调,也许是因为她阅历还浅,她不希望还有隐情。人心难测,就算她得宠的背后有隐情,她也不愿意有人揭破她的迷梦。皇帝的离去,对她来说太过突然。之前,她分明目睹了一件怪事。那天有个善画马的道士从南朝四川来。皇帝让他给莺儿看相。那道士瞅了她半晌,道:“夫人命贵,不敢妄测。但是我在南朝出入过南帝的军营,我以为南帝并非长寿之人,但其洪福却能延泽后世。”皇帝笑道:“他倒是有艳福,听说他在四川弄了一个绝色的歌姬,让那银发女人随军。你可曾见过?”道士说:“有幸见过。贫道还画了一幅仕女图,晚间就呈给皇上过目。”那天夜里,皇帝并未来她这里,接连半个月都是如此。她因为有孕,担忧皇帝已有新宠,打听下来,才知道皇帝独宿。得到的结果,是皇帝晏驾。她听人说皇帝并非是在太极宫死去,而是死在一个隐秘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那幅从南朝带来的仕女图呢?他与她这几年,到底是如何想的呢?最后的半个月,他没有来看刀子,也没有让她去见他,为什么?她心有千千结,但是再也无人来回答她。她是不甘示弱的女子,不会把这些告诉他人。阿爹没错,最难称的是人心。管他什么耳鬓厮磨,男女之间最难揣测。她要顶着先帝宠妃的名头活下去,谁也不希望自己是别人的替代品。如果他骗过她,她会原谅他。因为她得到了那几年的荣耀,因为她有过斑斓如锦的春日。她想,这一生,她都会帮着他骗自己。若没有这点儿的思念,她的美目流盼、嫣然巧笑,纯然是随着春水东流而去了。羽调:太子天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少年皇帝穿过胭脂柔醉的海棠花树木,春夜魅惑,却懒得回顾。明晨,元天寰就要扶着父皇文成帝的灵柩出京。他送别父亲,开始寻找深埋的理想。他从容地踏上玉阶。宦官跪送上一书,“皇上,这是南皇帝亲笔书写给你的吊唁信。”他接过信,并示打开。写信吗?那个在建康的男人,也与长安的“儿郎群”一样企图吞噬他吗?南北两朝正如父皇所说,而不是君主间的情谊。天下,只要有一个皇帝就足够了。父皇已不在,往日父子常常共处的宫殿显得过分的空荡。也好,他从不想被拘束在这方寸闭塞的苑囿中。未成年的他,眼里虽看着冷寂深宫,心中却唱着万里丹霄。秦王他们以为新帝孱弱、愚笨,他就怂恿他们一起参加这场狩猎。他已设好第一步的陷阱。他的手指抚过太极宫的帷幕、床案。金盘中,父皇的丹青已干。墙壁上,父皇的琵琶弦断。去年春天,已身染沉疴的父皇抱着琵琶,在此座殿堂里唱给他听:“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那时,太子天寰坐在胡床上,如痴如醉,仰视着父皇俊秀如神祇的面庞。他喜爱这首歌。他才三四岁,父皇就抱着他教授这首歌。若左右无人,天寰就会哼唱一番。父皇的眼中总像有桃花绽放,他笑着停下,“天寰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适合当天子?”天寰笑:“父皇,管别人如何想,您就是皇帝!孩儿只想您是我爹爹。我不愿我俩生生世世圈在宫中,但我愿意我们生生世世为父子。”“生生世世为父子,你这孩子……来!”父皇抚摸他的脸颊,还捏捏他长有笑涡的地方。他念及父皇的病情,忍不住把头搁在父皇的腿上,鼻子发酸。父皇帮他理好发上的黑丝绦,又重复那句老话:“我的天寰真像我。”天寰是消瘦而苍白的孩子,没什么朋友,与他说话最多的人就是父皇了。人们都说太子长相酷其父,他自己却忐忑。他用功学书练武,坚信能不负父母的期待。可是,有朝一日,他真能拥有父皇这样如画的风神?那是何等绝妙的风神,仿佛天池里的一丛清莲,开放于虹的源头。父皇喜欢收藏美人的图画,都藏在太极宫中。从前天寰也偷偷翻过,他觉得没有一个人的容颜比得上父皇母后这一对的。每当他靠在父皇的膝上,觉得那身龙袍是如此的柔软。他崇拜父皇的优美歌声,自然流淌,毫无庙堂男人的僵硬。虽然父皇是位皇帝,可是他对天寰的慈爱无以复加。民间人常“慈母严父”,天寰从记事开始就相反,他有“慈父严母”。母亲卢皇后对他并不溺爱。父亲不到三十岁,后宫女子就多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母亲统领六宫,每日都是忙碌的,可她并不因此而放松对天寰的教育。童年时的天寰偶尔才能得到她的夸奖。而父皇对他几乎百依百顺,宠爱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有一次,年幼的他发邪火,把一个砚台摔坏了一角。母亲亲自拿了把尺抽打他的手心。他的手心红红的,就是不哭,也不肯认错。母后命他明日还是带着那个破砚台去御书房上谭,他点了点头。晚上父皇来看他,见了他被打肿的手,怒不可遏。他马上领着天寰到太极宫住宿。最后还是天寰认错恳求,才被送回到母后身边。母后没再提起那件事,天寰便自觉地用了一段日子缺角的砚台。他常常懵懂,父皇母后为何彼此那么客套疏远?南山一桂树,双鸳鸯为何不能是他的父母?母后并不嫉妒,对中宫的职分尽心尽力。她对天寰严厉,可对后宫的女子几乎都和颜悦色。父皇生来迷人,即使他荒芜朝政,把心思都放在温柔乡和技艺巧工上,别人还是会瞻望着他。父皇宛如神仙,笑语数句,就会令人心折。可惜,他好像做什么都不认真。他和她,好像一直在银河的两岸并驾齐驱,谁也不肯率先呼喊对方。母后曾对天寰说:“你像你父亲,所以他爱你。你生下来……他就把你视为第一子。”那里天寰还不懂事,问道:“既然父皇爱护第一子,为何我没有同母的弟妹?”母后语塞。她拔下玉钗,笑容有几分落寞,“嗯,大概因为是独一无二的孩子,所以此生我和他的缘分都注于你吧。”天寰回忆起他六岁的生日,发生的一幕幕诡异如戏。从那时起,他的身边便多了一只黄金团龙。父皇当时的哭声令他胆寒。父皇再未来过太极宫住宿,他虽然还是照样笑、照样玩乐,可是天寰觉得他再也不一样了。从那个神秘的风雨之夜后,父皇的一部分跟着死去了。他不断地用女人和其他爱好来填补他内心的洞。但是日月侵蚀,洞已经难弥补,他的身体也垮掉了。天寰在宫在长大,从能认识世界开始,形形色色的女子就存在于他的视野之中。大部分女人在小男孩儿的眼里,就是包裹在丝绸下、脂粉里的身躯。她们中的大部分就像一个个有颜色的符号。她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叽叽喳喳地议论,还爆发出让小天寰纳闷的笑声。所幸他常见的母后、罗夫人、善静尼姑姨母都与众不同。父皇因为宠爱天寰,便常把他带在身边,年幼时的他常常无奈地混迹于香花丛中。那群围绕父皇的女子,每一个都尽量待太子好。可天寰老是没精打采的,全无和父皇独处时的活泼。只有贾贵嫔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才能和小太子说上几句话。所以她们失望之余,往往传播说太子孤僻古怪。久而久之,皇后宫里的人也知道了。母后笑问天寰:“你如何都不肯敷衍那些姨姨们?”天寰心中有几分生气,闷头写了半天书帖,才大声说:“我是东宫太子。我只有一个姨母,她在兰若寺出家!”他一口气跑到太极宫。父皇正独自坐在回廊前,沉默地望着海棠花瓣随风舞蹈。“天寰。”父皇抱起他,“咦,谁敢惹我的天寰不高兴?”天寰说:“父皇,以后若有那些女人,我就再也不跟您出去游玩了!”父皇一愣,旋即笑了,“好啊,不要勉强你自己。”父皇的手滚烫,让天寰一惊。他正要问,父皇去摇头,“我只是受 了风寒,已好得差不多了。天寰,你将来去学点儿医术吧。我若病了,你替我瞧,好不好?”天寰十分情愿地说好。父皇拉他进殿,“我们还是一起画画吧,上次那张珍禽图还未画好呢。”天寰依旧有点儿担心。但父皇兴致勃勃,还把毛笔递给他。天寰不得不认真用笔。父皇替他按住宣纸,轻声指导着他。父皇去后堂更衣的时候,口渴的天寰捧起父亲方才饮水的瓷瓶吃了几口。他咳嗽几声,瓶子里不是水,而是烈酒。天寰思索着跪下。父皇回来,满脸惊讶。天寰匍匐在地,“皇上,您病了,怎么还喝酒?”父皇双手搀扶起他,叹息一声,道:“因为我无能。”他热泪盈眶,又恨又急,“什么叫无能?皇上能做好丹青圣手,就不能做好南面之君?”父皇把他抱到案上,与他面对面,“我不能,所以才留给你。天寰,我不是丹青圣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胸中只有美人,没有丘壑。我呆以画仕女花卉、庭院禽鸟,但你几时看过我走笔江山?我的格局,不能画天下。”他一直记得这些话。他不觉得父皇不能,父皇只是任情随性,不喜强迫自己。天寰已经满了十岁,还是有不少困惑。伯父秦王等结党营私,北朝民不聊生。要患难夫妻儿子那般慈爱的父皇,却不能分心给宫外的子民。舅父司空告诫他,在人前莫议论朝政。天寰谨慎遵从。他不大见外臣,每每见到他们,也尽量沉默。他想自己快快长大。在他足够肩挑一切之前,不让外人窥见他的真实。他痛心地感到:原来父皇早就选择了放弃。有一天,他要是不能当家中的中流砥柱,那么他们一家人只有束手待毙。天寰十岁的时候,宠冠后宫的杨夫人生下阿宙,接着还有其他弟妹。阿宙是个肥白可爱的婴儿。当天寰遇到他时,也会忍不住拉拉他胖胖的小手。可是他不喜欢杨夫人。她那妖冶的芳容、奢侈的服饰,他全都不喜欢。父皇的生辰夜宴,后宫云集,人人盛装。天寰和二弟元廷宇也要出席。元廷宇的母亲是宫女,他不受父皇重视。元廷宇总是跟着天寰,讨好着他。天寰瞧不起任何企图讨好自己的人,但对方毕竟是弟弟,他还是常常答应元廷宇来作伴。“大哥,听说杨夫人要被封为昭仪了……”元廷宇说完把一颗葡萄放在嘴里。天寰注视着皇帝的左右,居然各有一个座位。父皇来迟。穿着礼服的母后紧跟着他。杨夫人穿着新式宫装,纤腰一条,美比天人。父皇坐下来,扫视席位,对后宫上下蔼然微笑。母后顿了顿,还是坐在了左侧。杨夫人红唇一张,像是新破的石榴。她在另一边坐下。那新式裙摆满是泥金的花纹,盖住了父皇半条腿。在场的女子的眼光中无不妒羡。天寰猛然站起来。父皇面带欣慰,“太子要给朕祝酒?”天寰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御座前,把杨夫人拉下了坐垫。满场惊叹。“皇上,夫人杨氏不过是妾室,怎能和您的元配皇后正室并肩而坐?”他问。父皇沉默良久,看了一眼面色端凝的皇后,再看一眼满面通红的杨夫人,回答道:“太子所言有理。是谁安排的席位?宫省严厉处治,再来报知。”“皇上,今夜良辰,还是从宽发落。”母后低声提醒。夜晚,父皇让天寰跟着他一起回太极宫去。因为父皇身体虚弱,天寰常伴在皇帝寝宫。“你做得对。”父皇宽和地道,“我让人把你五弟带来玩一会儿,你不讨厌他,就抱着他吧。”宫人抱来阿宙。阿宙坐在天寰的膝盖上,正牙牙学语,戴着个黄金虎头项圈。天寰望着他笑,拉着他的小手,听他手上的铃铛响。父皇道:“天寰,我最爱的是你。但这孩子我也喜爱,你能保护他,我就放心了。杨夫人年轻气盛,我会警示她的。”天寰不想得寸进尺。他感到方才指责杨夫人的同时,也令生辰之日的父皇难堪。他握紧阿宙说:“我会保护弟弟的。杨夫人……接连养育子女,也算有功于皇室。”父皇咳嗽,眸光一亲,“好孩子。不过兄弟归兄弟,最是无情帝王家。有一天你怀里的孩子若妨碍到你的大业,你便杀了他吧。我在九泉之下绝不会怪罪你。天寰,记住了,你是我的第一子,即使牺牲一切,我也只会选择保全你。”天寰没有想到父皇如此坦白。面对怀中天真的婴孩,他瞬间茫然。父皇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人们说他当太子时便喜怒无常。天寰在思索中满了十二岁,父皇命他陪着支长乐宫。一夜,天寰正在偏殿射箭,父皇派来一位气度雍容的成年女官,说是要送份礼物给他。天寰看完了父皇的来信,身子一颤。他目无表情地注视着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的陌生女人。她语气从容,“太子恕罪,这是皇上的意思。”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然而,他该长大了。虽然这些来得太早,但是……他不能拒绝。他愣了半晌,缓缓地问:“你有没有为皇上侍寝过?”“回禀太子,没有。妾是罪人的妻子,被没入宫中的。”他再也无话可说。他觉得这种时刻不仅不美妙,且实在像是掺满沙砾。然而,当年的父皇,还有许多跟他一样的皇族男子,都是这么告别孩子时期的。他面对着那位女人,她的面容却很模糊。他不知道该悲哀的是自己还是她。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吹灭蜡烛,解开腰带,服从父皇的旨意。黑夜里的月光凄冷,妇人的身体温热。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大约十天后,父皇带着他去山间。天寰背着父皇的画囊,在前面开道。父皇和他有说有笑,走到一个瀑布旁。瀑布旁的白石上有位清瘦如鹤的老人正在抚琴,水珠随着飞瀑溅到他沾有落花的袖子上。父皇推了推天寰,“快见过元石先生。”元石先生目若晨曦,唤他:“天寰。”他正式成了高人元石的徒弟,这也是父皇早就安排好的事。他们下山时,有些找不到来路了。天寰劈开荆棘,为疲惫喘息的父皇找到一块空地。父皇在余晖里长出一口气。天寰尝尝身旁的泉水,还算清甜,就用双手捧了些清泉给父皇喝。父皇没有喝,说道:“天寰,你眼里总有水汽呢。”他一怔。父皇说:“你才十二岁,太辛苦。但是,以后你只有辛苦下去了。我太累了……”他眼眶湿了,坚定地道:“您说什么?您不能放弃的。等等我吧,哪怕再等我几年,求您了。”父皇决然摇头。他呼吸急促,站起来抓住父皇的肩膀,“你是皇上!我还刚刚成人,即便豁出去,胜算还是不大。若您现在抛弃红尘,那我们怎么办?求求您……”他恳求着,眼泪沾湿了父皇的衣裳。父皇终于回答:“我也不想走,但是我活不了几日了。抱歉,天寰。我老说你像我,但你不是我,你比我强多了。我知道你怪我把你们置于危险之中,但我不想等了。”父皇还是没有等他。明日,他就要搬到皇陵长眠去了。罗夫人的呼唤让天寰从回忆里苏醒。“皇上……天都快亮了。”她说。“朕知道了。朕在躺一会儿吧。”有人说太极宫就是大地的中央,他不信,他认为大地的中央,只存在于人的心中。他祈祷父皇能找回他那颗心。天下的十二分春色,消磨一分,便少一分。父皇说不能等,但他愿意在春色之外平等。星垂平野,父皇告诉他:“天寰,那就是天狼星,你的星。不是你选择了皇帝之位,而是皇帝之位选择了你。”这并不是梦。他会迎接冬天的挑战,而后就与春日重逢。他扶关卢清致向车驾走去。他忽然凝眸,望向彩云斑斓之处,丧父的忧伤一肯散去。他眯着眼睛,浅浅笑涡乍现,“母后,你看东边天上的云像不展翅的大鹏鸟?”卢清致点了点头,其实她并没有找到像大鹏的云。但是某一刻,她在那面色苍白、单薄瘦弱的儿子的脸上,捕捉到一种瑰丽得近乎辉煌的神采。明天,也许人们会为生在他的时代而悸动,会为成为他的敌手而自豪。天寰转身面对皇陵,用不高却铿锵的声音发誓:“父皇,我走了。我绝不建造自己的陵墓,我定会来陪着你们的。历史不会忘记您,史官不会再苛求您,因为您是我的父皇。在我回来之前,让我先做完该做的事,然后,我就来这里了。我会日夜守护好您和母后两的宫殿。卢清致握住天寰的手,许久才说出话来:“傻孩子,你自己难道就不要睡吗?”天寰朗朗而笑,他仰望苍穹,似乎早有答案。一颗孤星正从深沉的黑夜中冉冉升起。大风起兮云飞扬,天地潮涌。十二岁的少年天子暗暗想道:一位帝王,应当是醉拥丽人,醒握江山。他从来也不准自己真的睡去。因为,他心中爱着那位美人,也爱这片江山。----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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