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坞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正文

凤凰传说 作者:蓝紫青灰

(2009-06-18 08:18:24) 下一个
凤凰传说  作者:蓝紫青灰

引子一 湘西
  湘西多山,北有武陵山脉,西有云贵高原,雪峰山及其以西的广大山区便是湘西。山重山,山叠山,山山相连,不知到哪里才是山外边。
  
  湘西多水,大河有沅江,巫水,酉水,木榔溪,辰溪、雄溪。小河小溪不计其数。山间流下的山涧水跳跃在山中的每一个山谷低沟里。
  
  湘西多民族,汉人,土丁人,苗人,侗人,瑶人,壮人……这许多民族在崇山峻岭间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有了他们。汉人从来都说不清他们从何而来,何时来的。
  
  但他们自己却都有着自己的传说,信着自己的神。自己有族长,有巫祝。死有人管,生有人养。他们住在大山里,很少与别的族人来往。
  
  但天下有一种人叫汉人,偏要他们拜汉人的皇帝,尊从汉人的规律。若有不从,便派许多的人来打杀。不知为什么汉人这么多,大山里的苗人土人加在一起,也总是打他们不过。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大家也都习惯了。
  
  不打的时候,也做些生意,汉人问他们买桐油,买麻布,买柑桔,买广漆,买杉木……他们问汉人买棉花,买茶叶,买铁器,买盐买糖……
  
  汉人管这些有往来的,友好的叫“熟苗”,把那些死活不相往来的,喊打喊杀的叫“生苗”。生苗很厉害,不分白天黑夜的攻击,汉人不派大军来的时候也害怕,就在汉人居住的四周修起了高高的围墙,阻断生苗与汉人间的通道。
  
  汉人筑墙的时候,生苗觉得很好笑。这么大这么长这么高的山,围得完吗?这么多砖头拿来造房子多好?搁在山上岂不是太浪费了?还要这么多人来造,成天的白吃粮食不种地,不多久米都要给他们吃光了,修好了墙,人也饿死了,修墙有什么用呢?
  
  生苗冷眼看着笑,谈着说着笑,笑得肚子都痛了。过了许多年,山间的长墙修好了,又高又宽又长,还派了许多兵丁在上面把守。怎么他们还没饿死吗?生苗疑惑了。
  
  生苗土司的儿子是个健壮勇敢的年轻人,他带了一些兄弟,沿着长墙走了三天三夜也没走到长墙的尽头。他还打算走上九天九夜,他就不信他走不到头。这时他遇上一个苗人,他一看他的打扮就知道他是个熟苗。他虽然看不起熟苗,认为他们没有骨气,但大家都是一族的,时常交换些没有的东西,也不好摆出厌恶的架势,就打了个招呼。
  
  他们坐下来喝酒吃肉,一会儿就称兄道弟了。
  
  生苗问这长墙到哪里是个头,那些汉人修了这么多年,也不见他们种粮食,怎么就没饿死。熟苗说汉人多得不得了,天下有一个苗人,地上就有一千个汉人。一千个汉人中派一个来修墙,其他九百九十九个每个省一口,就有他吃的他。又说这墙算什么长?听说再远再远的北方,还有一道长墙,长得你就是沿着墙底下走上一年,也走不到头。
  
  生苗将信将疑。他看了这个墙,觉得汉人要是发起疯来,硬要修那么老长的墙,没准也修得出,这个他已经亲眼看见了;但说要走一年也走不完,他还是有些怀疑。半年也许,一年就太吹牛了,最多大半年。
  
  他和熟苗道别,谢谢他的酒,说他的酒很好喝。熟苗说这酒是汉人酿的,有个名叫“透瓶香”。生苗叹口气,带了兄弟们往回走。
  
  回到家里,他对当族长土司的父亲说了墙的事,又说他喝了汉人的酒。父亲说喝就喝了,早就变成尿尿了。又说汉人修了这个墙,看样子是不会越过墙来打他们了。汉人自己把自己围了起来,外面这么大的地方都不要了,真是好笑。
  
  真是愚蠢,花那么大力气修个墙,竟是派这个用场。父子俩想想好笑,想想好笑,拿了枪去山里打猎。山这么大,他们从来没有走完过。
  
  汉人自从修了这个墙,也不大来注意他们了,也不逼着他们跪拜汉人的皇帝了。大家相安无事地过了好久
  
引子二 杜鹃花少女
  山涧水活泼地流过河底的岩石,飞溅出颗颗如珍珠般的水滴。
  
  细细如柳叶似的青色小鱼在水下白色的卵石上唼喋觅食。
  
  一朵红色的杜鹃花漂在水面上,几条小鱼纷纷拥上,争食一番,又都游开了。
  
  水里一双纤巧的小脚啪啪地拍打着水花,脚趾甲上染着粉红的颜色,就像一片片的花瓣。
  
  这是一双少女的脚,足心凹陷,足背弓起,足踝纤细,粉白柔嫩。
  
  少女坐在河中的岩石上,裤管卷起,露出半截小腿。□的脚踩在水底的卵石上,一双手扯下杜鹃花的花瓣扔在水里,看花瓣顺水漂走。
  
  她有些生气,又有些着急,她等的人还没有来。生气的同时,又在担心那人是不是出了事,来不了了。
  
  一篮子衣服已经洗好,再不回去,家里要担心了。
  
  “啪”,一块石头落在她身边,少女站起来,笑生双靥:“二哥,怎么这会儿才来?”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跳下河边的岩石,白皙英俊的脸上红朴朴的,额上还带着汗。他三下两下除去鞋袜,拉高裤脚,踏进水里,走到少女面前,捻一捻她耳垂上的银耳环,笑着说:“等急了?我父亲拉着我说话,我一路跑来的。”
  
  少女心中有些不安,问:“他说什么了?”
  
  “哦,”少年也沉下脸,“叫我去城里考试。”
  
  “呀!”少女拍拍胸口,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编贝样的白齿,两粒虎牙微微靠前,显得稚气十足。“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他知道我们的事了。去读书呀,好啊,你去读书,我们就在城里见好了。”
  
  “知道什么呀,这次不一样,去了城里去省里,要是省里取中了,还得去京里。这一去少说则要一年,多则三年也不一定呢。”
  
  “什么?这么久啊?那我怎么见你呢?见不到你,我怎么办啊?你别去好不好?”少女心头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
  
  少年见一向活泼的姑娘流泪,也是心中难过,却也知道这是不得不去的。他低声哄道:“嘘,我的小百灵鸟,别哭,别哭。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去年一年你给我做了两双鞋,一个墨盒袋,一个香荷包。我走了以后,你只要再做两双鞋,一个袋子一个包,我就回来了。”
  
  “那我做快点,你是不是也回来得早点?”少女笑着说,脸上亮晶晶的挂着泪珠。
  
  “这可不行,这是作蔽。”少年在她脸上吻一下,碰去泪珠,“你要慢慢的做,以前怎么样做,以后也怎么样做。你要像以前那样,唱着歌做。唱一句,做一针。来,小百灵鸟,唱首歌给我听。”
  
  “好。”少女坐回石上,缩起双脚,双臂抱膝,拖着长音唱:
  
  “天上有只杜鹃鸟,地上有朵杜鹃花;
  
  鸟儿飞去又飞回,花儿开了一春又一夏;
  
  哥哥哎――,
  
  明年鸟儿回来了,
  
  还认不认得是哪一朵花?”
  
  少年搔搔她脚底,少女格格娇笑着倒在石头上,白嫩的脚踢在半空。少年抓住她脚,笑着说:“是这一朵花!”一口咬住她染着凤仙花汁的粉红脚趾。
  
第一章 土司家少爷
  黄石寨的土司衙门官厅是用这里独出的黄色大麻石垒起来的,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金灿灿明亮亮得晃人眼睛。大门朝内开着,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有多深,里面什么样。
  
  这里的苗人住的房子和别的寨子一样,都是依山势而建的三间木屋,年深月久,所有的木屋都变成黑色。木屋层层叠叠从山脚直到山腰,黑色也一直延伸上去,间中有浓密的竹丛在吹过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响声,那绿色也就在黑屋顶上摇来摇去。在这一片浓绿墨黑中,这黄色的石头衙门显得那么的气垫迫人。
  
  这正是炎夏午后一段最慵懒的时光,寨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有一个人在巷子里走动,屋檐下的阴影里,几只狗也无聊地打着呵欠睡觉。
  
  一个穿着土丁人衣服的女孩儿站在寨子门口,迟疑地看着这寂静的寨子。
  
  这黄石寨是周围四十八座苗土寨子中最大的一座,黄石寨的土司衙门是所有土司的总官厅,黄石寨的杨大土司是所有土司中权力最大的,他的官厅也是最耀眼的。当别的土司有解决不了的事件,或是两个寨子间有了矛盾,便要请杨大土司来调息排解。有道是山高皇帝远,这湘西的重重大山中,杨大土司就是皇帝。
  
  一个小小的土丁白鸟寨的年轻女孩儿,站在这湘西大皇帝的官厅前,不免额角冒汗,两腿酸软,口干舌燥。何况她在这烈日矫阳下走了十多里山路。
  
  寨子里看不见人,女孩儿只得迳自走到官厅前,向内张望。从光亮处蓦地进入暗处,眼前顿觉一黑。
  
  忽听一个童子的声音问道:“喂,你干什么的?”
  
  女孩儿遁声望去,却是一个三四岁的男童躺在门槛里面的青石地上玩耍,嘴里咬着一个什么东西,两只脚搁在门槛上。那门槛又高又宽,当中一段光溜溜的,两端却黑沉沉的。
  
  女孩觉得奇怪,怎么有这样的门槛?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包了铁。
  
  高及小腿的门槛就已经够吓人了,还包上了珍贵的铁,当中进出的地方又被磨得光滑无比,看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进进出出。这么一想,光这一条门槛,就把女孩儿吓得不轻。
  
  那童子翻身坐在铁门槛上,又问:“你干什么的?”
  
  女孩儿答道:“土司老爷在家吗?”
  
  那童子道:“不在。”转脸朝内叫道:“少司哥哥,有人找!”喊完向下一倒,躺在门槛上,把手上拿着的东西又放在嘴里咬着。女孩儿这下看清了,是一只木头刻的小老虎。苗人崇虎,自认是虎的子孙,这个女孩儿是知道的。
  
  里面有人应道:“知道了,马上就来。”不一会儿从内堂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高高瘦瘦,黑黑的脸,天生两道浓眉压在额前,不怒自威,而比黑脸和黑眉更黑的是他的眼睛。两个黑眼珠黑得像冬天的天空,还飕飕地发出亮光。
  
  女孩儿看清这年青男子的相貌,心里打个突,不敢再看,低下头拈着衣角。
  
  那童子道:“少司哥哥,有人找你。”
  
  那青年男子走上前来,也没细看是谁等在门口,只俯身一把抓住童子胸口的的衣服,朝后一抛。女孩儿吓得忙抬头看,不知会出什么事。却见那童子已坐在男子肩头,两只小手揪住男子的头发。男子头发被揪,痛得呲牙咧嘴,反手回抓,抓住童子背心衣服,把他从肩上拎下来,平伸胳膊,另一只手放在童子的光屁股上,拧着眉毛问:“说,打几下?”
  
  童子脸朝下被悬在半空,蹬了两下腿,把嘴里的老虎吐在手上,咯咯笑道:“零下。”
  
  男子说:“零下是吧?”拎起他就朝上一扔,童子在空中咯咯笑个不停,落下时稳稳地躺在男子的臂弯中。男子抓抓童子的胸口,抓得童子又痒又笑,男子问:“这就是零下。好受吧?”又问:“谁找我?”
  
  童子笑得说不出话,用老虎指一指门外的女孩儿。男子就才看见大门外站着一个身穿土丁人衣服的少女,拈着衣带,口角含笑,看着自己和童子笑闹。男子从没在年轻女孩面前这么失态过,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放下童子,沉声说道:“自己玩去。”然后问女孩:“姑娘有什么事?哪个寨子的?来里面坐下说吧。”
  
  女孩儿跟着男子进了大堂,坐在东首一张椅子上,问道:“土司老爷不在吗?什么时候能回来?”
  
  男子道:“我父亲去别的寨子办事去了,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的。我叫杨弦歌。只要不是什么大事,我都能做得了主的。”
  
  女孩儿心里哦了一声,暗想:原来杨弦歌就是你呀。
  
  原来这杨弦歌在这些寨子的姑娘心中,那真是如意郎君。这些年春社﹑樱桃会上,扔给他的香囊荷包不计其数,有几次他的俊俏脸蛋上还被荷包里藏着的银刀金珠砸出了血,听说每过一年他的脸上都会多出些伤疤,但这些传说中的伤疤并被有让姑娘们却步,反而更增添了他的传奇。
  
  传说这位大土司的大公子一个人一把刀就砍下过一头野猪的头,一箭就射瞎过大莽蛇的眼睛,一铳就打死了一头豹子,一首情歌就就伤了无数姑娘的心。因为情歌只能唱给一个姑娘听,而其他的姑娘除了伤心就只能朝他扔塞了槟榔塞了橄榄塞了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荷包。因此这位土司少爷公子脸上的伤疤就一年多过一年。
  
  女孩儿虽然没有去过赛歌会,也没有见过土司公子,但她日日在船上渡人过河,对这位土司公子的传闻却是知之甚多。先前她只想着自己的心事,见了土司老爷该怎么说话,却没有想到会遇上这位传说中的土司公子。这会儿才觉出眼前的青年男子就是姑娘们嘴上常提起的如意郎君,不免多看了一眼,看他脸上是不是有传说中的那么多疤。
  
  杨弦歌还在为刚才玩闹的行为脸红,便故作正经地给客人倒了一杯茶,放在少女桌前。少女看看他手又看看茶杯,想起刚才他还用手摸过童子的光屁股,而那光屁股又曾在地上门槛上磨来蹭去,这手洗都没洗就倒来了茶,这茶又如何喝得。
  
  杨弦歌看了少女的神情,猛然醒悟,伸出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一时僵在那里。平时只有他让姑娘脸红的,今日连着两次在这少女面前出丑,那脸上便觉得热辣辣的,一直烧到了脖子根,亏得他脸黑,还能遮得些。
  
  女孩却暗骂自己,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手洗没洗,杯子干不干净,难道这茶还能吃死人不曾?忙抢过杯子,一口气把整杯茶水都喝光,放下杯子,开口说道:“杨少司,非是我不信你,只是事情实在重大。杨少司,听说黄石寨可以庇护别的寨子要拿的人,不知真不真?”
  
  杨弦歌听她语气郑重,问的又是这样的事,也正色答道:“是。一般各个寨子的土司可以处罚自家寨子的人,但如果有人来黄石寨寻求保护,黄石寨在查明事实,做出判断之前,来人可以在黄石寨得到保护。姑娘问这事的用意是——”
  
  女孩道:“那我就放心了,我便是来大土司老爷这里躲难的。”
  
  杨弦歌道:“不知姑娘有什么难处?是哪个寨子的?”
  
  女孩道:“我是白鸟寨的,我想我杀了人。”
  
  杨弦歌吃惊得张大了嘴,他倒不是吃惊有人杀人,苗人生性强悍,好勇斗狠,打架杀人的事时有发生。但是眼前这个文雅秀气,白肤长睫的少女说她杀了人,还是不免让人惊讶。
  
  当下说道:“姑娘杀人,想必定有原由,也许此人真有该杀之处。还末请问姑娘姓名?”
  
  少女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一直含在眼中的愁苦也退缩了些,笑容敛起之后,蹙着眉道:“我叫布谷,是白鸟寨的,和外公住在寨子底下的河边,以渡人过河赚些钱过日子。”
  
  杨弦歌道:“哦,白鸟寨,离这里有十多里路。你一早走了这么远路,一定累了。”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拿起茶壶给她桌前的杯子续上茶水。“嗯,白鸟寨的田寨主我认识,很精明强干的。”看看这名叫布谷的土丁少女,眼中有迟疑的神色,马上说:“你接着说。”
  
  布谷咬咬嘴角,欲言又止,捧起茶杯,在手上转了两转,喝了一口,才又说道:“田寨主有个儿子,常常出寨去玩,每次出寨都要坐我家的船,但从来也没付过钱。本来嘛,他是少爷,是寨主公子,外公能在寨子边摆渡,也是田老爷给我们的恩德,我们也从没想过要老爷们付钱。田老爷对外公倒是和气,田少爷对我和气得就有些过头了,常常拉拉扯扯,说话也不太庄重。外公总说少爷还是孩子心性,爱玩爱闹,咱们躲着些就是了。因此这一年多来都是外公在渡船。但外公年纪大了,腿也不大能动了,早间晚间,大伯大叔们出寨回寨还是我弄船。没想到今天一大早,我还在做早饭,就听见河对面有人叫船,我把船渡过去,看见原来是田少爷。我哪里知道会是田少爷呢?这大清早的,我只当是别的寨子的人要过河。”
  
  杨弦歌听她说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虽然这女孩说得委婉,但他从十来岁时就跟着父亲办事,颇经历过一些,很能避轻就重,知道哪些才是重要的。
  
  女孩儿的故事说得绕来绕去的,一来牵涉的是老爷是寨主,二来关乎女孩儿自身的名节,不大好说。其实就是白鸟寨田寨主的儿子看上了这个女孩儿,常常纠缠,祖孙俩不敢得罪老爷,也不喜欢少爷,为躲开少爷,年老多病的老人只好白天勉强操船渡客。女孩在早晚接手,一则早上晚上都是干活的人渡船过河,田少爷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纠缠,二则就算来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做出什么不妥的事。这样子也太太平平了一年多。没想到田少爷昨晚在外面过的夜,一大早就要过河回寨,正好是这女孩儿操的船。四周无人,田少爷决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而这女孩儿看来娇弱,却是颇有主见,断不会从。两人在船上拉扯起来,女孩儿将田少爷打死了。
  
  这种寨主看上漂亮姑娘的事,许多寨子都有,只是这样的事,多半私下解决,姑娘忍气吞声,老爷们拿些钱安置,也就算了,很少有年轻姑娘会到土司衙门来寻求庇护,杨弦歌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还让他给遇上了。父亲不在家,三五天也回不来,死人的事可不能耽误,何况死的又是一个寨子的土司少爷。
  
  女孩儿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田少爷上了船,尽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只是不理睬。后来他又上来拉我手臂,我喝止不住,只得拿起竹篙打他,他夺过我手上的竹篙扔在河里,船只能在河中间飘着。我急了,一下便跳下船,向岸上游去。田少爷也跟着下了水,伸手抓住我的一只脚,我将他踢开,拚命向岸上游。我看见外公站在河边上,手里拿着顶门杠,正要下水的样子。外公的腿不好,不能再碰凉水了。我就拚命的游拚命的游,游到岸边,上了岸,抢过外公拿着的顶门杠,一下子就把田少爷打在水里爬不起来。”
  
  杨弦歌听了,暗自沉吟,却不说什么。女孩儿又道:“我怎么知道田少爷就这么一下子就死了呢?”杨弦歌问道:“你确定他是死了吗?”
  
  女孩儿抬起头来,一脸的愁苦,眉尖都要蹙到一起了,“我和外公把他从水里拉出来,他已经死了。外公拿了床竹席给他盖上,叫我来黄石寨寻求庇护,他自己去田老爷家……外公这会儿不知道会被田老爷怎么样了……”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从眼睛里不绝地落下。
  
  杨弦歌不忍看女孩儿哀痛的脸,垂下视线,看见洗得发白的毛蓝色衣襟上有一点一点打湿的圆点,就像开了一朵朵蓝色的小花。他清了清喉咙,问:“就你跟你外公两个人?你父母呢?”
  
  女孩儿迟疑了一下,才答:“我妈生我时死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
  
  杨弦歌怜惜之心大起,说道:“你名字很好听啊,你外公取的?”
  
  女孩儿有点意外,抬头看一眼杨弦歌,低声道:“外公说是我妈取的,说生个女孩就叫布谷。”
  
  杨弦歌有心逗她笑,便说:“你一定是春天生的,满山开遍了杜鹃花,山里都是布谷鸟的叫声。”
  
  女孩儿脸微微一红,含羞道:“是,我是四月生日。”
  
  杨弦歌也回以一笑,然后才正色道:“姑娘既然来了黄石寨,就是我黄石寨的客人,姑娘放心,我会解决这件事的。我安排一下,马上就去白鸟寨。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就住在土司衙门里,没人会来麻烦你。我让我妹妹弦舞跟你做伴,她比你小一点。对了,你多大啦?”
  
  女孩儿脸又是一红,轻声道:“十七。”
  
  杨弦歌点点头,“嗯,我妹妹快十六了。来,我带你进去。”
  
  杨弦歌领着布谷朝大堂后壁的穿弄走过,又穿过几个的天井,最后来到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院落里种了些玉簪白芷,还有一棵紫薇开着累累的细碎花球,在午后的阳光下颤颤微微地抖动。紫薇树后有一幢二层小楼,楼上走廊外挂着细竹帘子,也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整个土司衙门,从外堂到内室都没有一点人声,但又处处显示有人细心地照顾。布谷没想到威震湘西的大土司府,竟然是这样的幽静雅致。而且几进院落都建在平地上,不是像一般的苗土村寨般依山而建,逐间攀升。光从这一点,便可看出土司家的不凡来。
  
  杨弦歌对她笑一笑,扬声道:“弦舞,弦舞!”
  
  过了一会儿,二楼上有人应道:“干什么?”声音懒懒娇娇的,显是还没睡醒。
  
  杨弦歌道:“你下来,有事找你。”
  
  楼上那个娇柔的声音撒娇地道:“不能等会儿吗?人家还没睡醒呢。”
  
  杨弦歌不耐地道:“有急事。”
  
  楼上的人道:“知道了,马上下来。”
  
  杨弦歌抱歉地对布谷说道:“不好意思,我妹妹被家里人娇惯坏了。她比我小九岁,家里隔了这么久才又有了个孩子,都把她当宝,宠得她不成样子。”
  
  布谷笑笑,低头不语。有人如凤凰,有人如山鸡,命运如此,岂能强求。
  
  只听一阵楼梯响,苗家凤凰女下楼来了,见了杨弦歌就噘着嘴道:“你要是没有天大的事,我决不饶你。”
  
  杨弦歌皱着眉说道:“有客人在这里,你规矩点。”口气虽然严厉,但却满含呵护之味。退开一步,让妹妹看清客人,“这位是白鸟寨的布谷姐姐,有事暂住我们家,我马上有事要出寨去,就把布谷姐姐交给你了,你要好生待人家。一会儿等娘起来了,你告诉她一声。我晚上可能回不来。”
  
  杨弦舞听了哥哥的话,正细细打量布谷,布谷也趁机打量一番少司的妹妹。少司曾说他妹妹快十六了,果然眼前是一位已经长成的美丽少女,看上去只比自己小一点,圆圆的眼睛,脸颊也略有些圆,因此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但身量已经长足。皮肤是蜜糖一样的颜色,比起自己的苍白,这位湘西凤凰、苗家公主、土司小姐那真是可爱得多了。
  
  弦舞看了看布谷,向哥哥说道:“这位布谷姐姐好漂亮,是你的新相好?”说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形,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愈发显得俏皮可爱。
  
  杨弦歌斥道:“胡说八道!我也是刚刚才认识这位姑娘。她寨中有些事需要哥哥去处理,这才把她交托给你。你俩年纪差不多,就做个伴好了。我这就走,会尽快回来的。爹爹也不在家,我又走了,你要帮娘多做些事,听见没有?”
  
  弦舞笑着应道:“知道了,我会照顾好这位姐姐的,你放心好了,不用牵肠挂肚的。”
  
  杨弦歌白妹妹一眼,对布□:“你且放心在这里住下,白鸟寨的事我自会处理。”
  
  布谷点点头,低声道:“杨少司多费心,还有我外公,不知田老爷会怎样对他……”
  
  杨弦歌道:“我明白。”转头对妹妹道:“我走了,你不要淘气。”
  
  弦舞朝他吐吐舌头。杨弦歌笑着摇摇头,再朝布谷微笑示意,转身走了。
  
  弦舞拉了布谷的手说:“姐姐,我们楼上去说话,这里太热了。”布谷点点头,正要跟着上楼,杨弦歌忽然回转,说:“布谷姑娘,你走了一早上的路,还没吃过饭吧?弦舞,带布谷姐姐去吃点东西。”
  
  布谷听了,大为感动,没想到少司这般心细,这一早上的惶恐不安焦虑恐惧,以及赶路的辛苦,都因这句话而重泛于心。激动之下,不禁泪盈于睫。杨弦歌见自己一时嘴快,竟惹得人家姑娘伤心,颇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忙转身走了。
  
  弦舞看在眼里,心头大乐,暗道哥哥你心口不一,还说这姐姐不是你的相好,不是相好你怎么这样关心人家?笑嘻嘻地对布□:“布谷姐姐,这还没吃饭哪?我带你去厨房找东西吃。”
  
  布谷这时的心情,哪里吃得下饭,何况饭点已过,炉火已封,怎么好去麻烦别人,便道:“我这会儿也不饿,不用去了。”
  
  弦舞却道:“哥哥要我带你去吃饭,我要是不去,回来他又要找我理论了。你这会儿不饿,是已经饿过头了,等你闻着饭香,自然就想吃了。”不由布谷分说,拉了就走。左转右转,来在厨房,里面也是一个人也没有,灶上却有一只大蒸笼在冒着丝丝的白色蒸汽。
  
  弦舞揭开笼盖,拿出一个金黄色的玉麦粑粑递给布谷,盖好笼盖道:“我家常有人来,因此厨房里是一直有东西吃的。吃过午饭,大嫂就会蒸上两笼玉麦粑粑,谁来了都可以吃。”忽然又笑着说:“你不要误会啊,我说的大嫂是帮我家做饭的大嫂,可不是我真正的嫂子,我还没嫂子呢!”
  
  布谷也只好跟着一笑,吃了起来。饿了一早上,刚吃时有些难以下咽,吃着吃着就觉出香甜来了。
  
  弦舞倒了一碗水给布谷,看着布谷吃东西,忽又感慨着:“你的脸真白,手也这么白,真好看。你是涂了什么东西吗?”
  
  布谷摇摇头,喝一口水说:“没有。我觉得你的脸色才好看,像蜂蜜一样的颜色,看着真舒服。看上去就凉凉的滑滑的,没有汗的样子。我一出汗脸就红,难看死了。”
  
  弦舞却说:“怎么会呢?红红白白的,嫩得像新摘下的玉麦,一掐能出水,我要是像你就美死了。”
  
  两个少女说起涂脂抹粉,挑花绣朵,一下子就要好起来。
  
  布谷从小跟外公在寨子外边长大,和寨子里的同龄人少有往来,稍大后便帮着外公拉船渡客,空闲时又要操持家务,缝补浆洗,很少能闲着聊天玩耍,因此从不知道和女伴聊天是这么有意思的事。而弦舞又是这么随和可亲,布谷心头很有些感慨。
  
第二章 婆婆妈妈们
  杨弦歌到白鸟寨时天色已经快黑了,远远看见寨子依山而建,寨子底下是一条几丈宽的溪河,绕着山寨流过,成了白鸟寨的天然屏障。河对岸的山脚下有两间小屋,想来就是布谷和她外公的家了。就这么两间黑旧的木屋,孤零零地遗落在寨子外面,可以想见布谷的日子过得是多么冷清。
  
  对岸的河边拴着一只木船,在水里一飘一荡的,却没有人来摆渡。杨弦歌心想定是白鸟寨的寨主带走了布谷的外公,也没叫人顶替一下,就这么放着渡船不管。不过白鸟寨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会有人要出寨了。
  
  这没了船家,自己要进寨又该怎么办呢?看来只能游水过去了。
  
  杨弦歌脱下衣裤,团成一团,把它顶在头上,三下两下游过河,抖干身上的水,穿上衣服,沿山路向寨子走去。快到寨门前,见大门紧闭,杨弦歌暗道不好,瞧白鸟寨的架式,是早有防备。自己虽说是土司官厅,别的寨主要给点面子,但到底是有人被打死了,死的人还是寨主家的少爷。就这样闯进去,也没个好借口,还是见机行事较好。
  
  当下贴着寨墙走了一段,寻着个僻静的地方,慢慢爬上去,觑着无人处溜下墙,借着屋檐树影到了寨厅边。
  
  杨弦歌这一番游水上山翻墙潜行,不觉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寨厅也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火照着几张焦虑不安的面孔,厅中央有一张灵床,上覆麻布,想来就是田少爷。
  
  杨弦歌有些奇怪,按说田寨主家死了儿子,应该群情激昂,仇恨愤怒才对,怎么会是这样的神情呢?难道这当中另有隐情?还是布谷的说法与事实有出入?杨弦歌一想起布谷,布谷那哀怨的眼神,雪白的脸,纤弱的身姿就出现在脑中。这姑娘已经说她杀人了,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比杀了人还要严重?一想起布谷,杨弦歌心中跟着一个念头冒上来:无论如何,我定要护得她周全。为什么忽然间会有这样的想法,杨弦歌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躲在一扇木板窗扇后注视着厅里的情形,过了一会,一个青年忍不住厅里压抑的气氛,开口道:“我就不明白,汉人怎么管起咱们寨子里的事了,他们有什么权力把我们寨的犯人带走。”
  
  这一番话听得杨弦歌莫名其妙,布谷打死了田家的少爷,怎么和汉人拉上了关系?还是他们说的别的什么事情。可看起来也不像啊,这厅中间不是还停着灵吗?
  
  这青年又道:“爹,咱们去城里把林老头抓回来,杀了他给弟弟报仇。”
  
  另一个青年冷笑道:“这会倒像个英雄,先前官兵来抢人的时候你又怎么不出声?”
  
  先一人怒道:“先前官兵莫名其妙钻出来,咱们个个摸不着头脑,怎么知道他们要抢人?你当时在场,不也没动手?凭什么说我?现下既已知是官兵拿人,咱们去把城里的监狱砸了,把林老头当场杀了,割下他的头带回来,放在弟弟灵前,不就行了?”
  
  杨弦歌听到这里,忽然有一事想不明白:这二人显见是死掉的田寨主少爷的兄弟,两人口口声声的嚷着要林老头赔命,却一句不提布谷,难道不是布谷杀人,而是她外公杀了人?布谷把杀人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是不是想保护把她养大的老外公?
  
  田家两兄弟把目光投向居中而坐的长者,杨弦歌识得这人正是白鸟寨寨主田大章。在每年新年的湘西苗土寨主会盟上曾见过多次。而刚才冷笑的人他也认识,往年都是他陪着田大章出席,记得名叫田有吉。另一个他就不认识了,看来田家有兄弟三人,也许还不只。
  
  田大章一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才开口道:“汉人官兵敢明刀明枪地管土家苗家的事,看来是咱们湘西也捱不了多少时日了。”
  
  厅里两个田家兄弟,厅外一个杨弦歌,听了这话,都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田大章又道:“黄石寨的杨大土司,前些天出门去了,他还带了另外两家寨子的寨主,你们可知出了哪里,所为何事?”
  
  田家兄弟都摇头,不明白怎么父亲忽然提起不相干的事来。杨弦歌自十五六岁起就辅助父亲处理各种事情,这番出门,父亲却也没告诉他为了什么,当下仔细听田大章说话。
  
  田大章续道:“前年贵阳府广顺州长寨的仲土司,因不让云贵总督高其倬在长寨里建营房,和高总督打了一仗,高总督回京向皇帝告了一状,皇帝便派云南巡抚鄂尔泰去镇压。一个寨子的几百人怎么打得过官兵的几千几万人,仲土司自然是败了。鹗尔泰又对皇帝说了许多土司的坏话,怎么不服王教,自设官厅,不纳贡不缴粮,怎么和汉人官民为敌。为了不让以后长寨的事情还要发生,不若‘改土归流’。”
  
  田家兄弟听了前半截话,自是气愤填膺,末了一句“改土归流”,却听不明白了,便问:“什么叫‘改土归流’?”
  
  田大章道:“就是把各地的土司管辖的地方,改为皇帝派来的流官来管理。各地的土司一律贬为平民,他们要在哪儿驻兵就驻兵,要在哪儿建营就建营,每年土民缴给土司的丁粮全部缴给皇帝的流官。”
  
  田有吉道:“这不就是不许咱们做土司了,他们汉人来做咱们的土司吗?汉人要把咱们的钱粮统统抢去。这还了得?咱们跟他们打,打了多少年了,难道还怕他汉人吗?”
  
  田大章没理会他的话,接着道:“皇帝听了鄂尔泰的话,封他为新的云贵总督,又因为广西也有许多苗寨,还把广西都划归他管。他有了皇帝撑腰,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兵有兵,不过两年工夫就把云贵两省和广西的苗人土人壮人的山寨都改土归了流。”
  
  田家兄弟听到这里,不作声了。心知就算湘西的苗人再厉害,也不会比那三省的人加起来多。人家打不过,自己难道就打得过了?
  
  田大章又道:“先前官兵来抢人,我就想云贵的事完了,是不是轮到咱们了?本来私设官厅就是为汉人所忌,咱们若偏要抢下来,那是与官府正面为敌,我一个小小的白鸟寨,只怕当时就要被踏平,是以随他们去了。”
  
  田家人没想到一件大事就要在自家身上发生,后果只怕是凶多吉少,一时都不说话了。厅外的杨弦歌听得心惊胆颤,大祸就要眼前,该当如何是好?
  
  过一会田大章又道:“杨大土司听说这事,便和各家寨主商议对策,最后决定他和另外两家寨主去贵州探个究竟。偏生有余这孩子爱闯祸,在这当口闹出这事来,我要是和官府硬来,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吗?我要是忍下这口气,有余,有余这孩子就白死了。”说着唉声叹气,淌下两行老泪。
  
  杨弦歌暗道“活该”,谁让你儿子调戏人家姑娘了。正这么想着,田大章的另一个儿子说道:“说起来也是弟弟不好,你要喜欢林老头的孙女,就该去正正当当的提亲,老是这么不着三不着四的胡闹,成什么样子,哪里像个少爷。”
  
  田有吉道:“林老头的孙女人是长得不错,但到底穷些,哪里配得上我家?”
  
  田大章喝道:“有余都死了,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林老头被官兵拿了去,不知会怎样发落。有庆,你明天去城里打听一下官兵想要干什么,有吉,明天你来负责给有余发丧的事。人死了也活不转来,我到要看看官府怎么处理这件事。”
  
  田家兄弟各自应了,田大章又道:“对了,林老头的孙女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直没看见?”
  
  杨弦歌听他提起布谷,心里一惊,忙附耳静听。
  
  田有庆道:“不知道,没见过,也许是害怕,躲起来了?”
  
  田大章道:“到各家去找找,找到了不要吓唬她,她外公打死了有余,不要牵连到她。咱们要把事处理得漂亮,让人抓不着痛处。等过几天杨大土司回来了,大家一起商量出办法再说。”
  
  杨弦歌听到这里,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一半。知道布谷暂时不会有事,布谷的外公在官府那里当然会比在田家好些,至少官府不会马上砍下他的头。眼下到是自己该怎么办?夜已深沉,黄石寨自是没法起夜赶回去了,这一夜在哪里安身到是个问题。白鸟寨是不能呆的,一个不小心被田家父子发现,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山中野兽颇多,露宿也成问题。忽然想起一个地方,眼下正是最安全的去处。一想到那个地方,杨弦歌心头一乐,轻轻离开窗户底下,照原路翻出了寨墙,一路下山,到了河边,月光下林家的两间木屋像蒙了一层轻纱,四周是一片虫鸣蛙叫。
  
  杨弦歌轻轻推开了一扇木窗,借着月光看清屋内摆设:左边一间放了桌椅板凳,当中还有个火塘,显见是客堂间,右边一间的门上挂着一幅青布帘子,应是布谷外公的卧房,另外客堂间的后壁上还挂着一幅绣着花的彩色门帘,那自是布谷的闺房了。杨弦歌纵身跳进房中,仍旧合好窗户,掀开青布帘子,在布谷外公的床上睡下。
  
  杨弦歌一觉睡醒,天已微明。他不敢在白鸟寨多加逗留,免得被人看见引出是非。正要出去,想起布谷来得匆忙,没带衣物,不如替她包几件衣服带去。但自己一个大男人,去姑娘的闺房翻她的东西,也太不成话了。也罢,事急从权,总不能布谷自己回来再取吧。
  
  想清楚了,也不怕布谷见怪,掀开绣花门帘,走进布谷的闺房。房中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一时也想不起是什么香味。屋内只得一床一橱一桌一椅,可算得上是简陋,但洁净得如同水洗一般。床上挂着一顶淡青色的夏布帐子,帐帘上绣着精细的花鸟。帐钩是竹节只得半寸长的竹根弯成的,这种竹根若是做成洞箫,那就是有名“尺八洞箫十二节”,可卖出极高的价钱。窗下的一桌一椅都是竹制的,晨光下斑斑驳驳,再仔细一看,斑驳的不是表面破损,而是点点的紫痕,原来这一桌一椅都是斑竹所制。
  
  斑竹产自湘西,但出产却不多,运到汉人的地方便可卖出很好价钱,汉人喜欢叫它做“湘妃竹”,极得他们的欢心。湘西各寨的斑竹生意算得上是一笔很大的进项,因此自己留用的并不多。这一桌一椅光是所用的原料就可换半年的粮食。再看那做工,细致紧密,光润如水,不知又花了多少工夫。这样一副桌椅,不管放在哪里,都是上等的货色。
  
  杨弦歌看了,吃惊不小。祖母房里有张斑竹榻,做工也不过如此,那是祖母的宝贝,自己还是小的时候才在上面睡过,后来只有弦舞可以在上面躺一躺。堂堂大土司家也只得这么一张,还珍惜得不得了,这小小船家女儿房中却有一套。谁都知道,成套的要比单个的价钱还要多出三成。
  
  有了这样的惊讶,再看那只衣橱,就不觉得奇怪了。两扇橱门是整块的樟木做成的,这样大的樟木板,得用再大一倍的樟树才能解出。中等人家不过有两只樟木箱存放衣物,而这贫家女孩却有一只樟木衣橱,怪不得不得一掀开门帘就有一股香气,原来是樟木发出的。
  
  乍看简陋的房间,却暗藏精致高雅。难怪布谷看上去不像普通的船家女儿。布谷家哪儿来这么多好东西?他昨夜在林老人的房中睡觉,并没有看到这么精致的家具。
  
  看了这些家具,他越发不敢动手。布谷没有换洗的衣服,就暂时穿弦舞的好了。姑娘家的东西,还是不要去碰的好。
  
  布谷昨日匆匆离家,窗户没有关好,杨弦歌过去把窗户关好,插销锁好,离开闺房,小心地掸一掸绣花门帘。这回看仔细了,那帘子上绣的是杜鹃花和杜鹃鸟。
  
  杨弦歌细细看一遍屋子,把该锁的都锁好,仍从进来的窗户出去,合上窗,从地上捡一根小树枝折断,卡进窗户缝中,试了试打不开才放心。来到河边,仍然游水过河。回看白鸟寨,还笼罩在晨霭之中。
  
  走出一程,觉得饿了,便在山路边摘几个成熟的果子吃了。回到黄石寨尚未到午饭时分,但他昨晚便没有吃饭,一来一回走了百多里路,早饿得眼睛快要花了。一进官衙别的地方不去,先往厨房找东西吃。
  
  刚迈进厨房外的小天井,就听见笑语喧哗,天井里或站或坐了五六个人,但发出的声音倒像是全寨的人都到了。杨弦歌看这些人也就是祖母,姑婆,母亲,婶婶,小妹,布谷,这几人摘菜的摘菜,杀鸡的杀鸡,也没有唱歌跳舞,怎么就会热闹得像过年?而布谷坐在这一群女人当中,意态幽娴,微带笑容,像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似的。
  
  坐在小凳上剥豆子的布谷正听姑婆说笑话,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偶一回头,看见杨少司站在天井门下,脸色霎时发白,轻轻放下盛豆子的竹萝,站起身来,迟疑着不敢开口。
  
  婆婆妈妈们顺着布谷的眼光看过来,也都看见了杨弦歌,姑婆第一个开口笑道:“大伢儿,把你的新娘子扔在这里不管,一个人去哪里疯玩去了?还是去娘家提亲去了?”
  
  杨弦歌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摇着手道:“不是的,姑婆!”
  
  姑婆点头笑道:“什么不是?眼下还不是,过几天就是了。嫂子,你们说是不是?”
  
  土司奶奶道:“是啊,这姑娘我很喜欢,奶奶做主,替你娶过来,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奶奶就有重孙子了。”婆婆妈妈们一起点头,弦舞跳着过来,拉着弦歌的胳膊笑问道:“你昨天去白鸟寨做什么?是不是去提亲的?”
  
  杨弦歌窘得说不出话来。布谷惨白了脸道:“土司奶奶,土司娘娘,真的不是。我是来黄石寨避难的,我是个罪人,我把我们寨的寨主少爷打死了。”
  
  婆婆妈妈们本来一团高兴,听了这话,都惊呆了,天井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知了的长声悲噪。
  
  布谷上前敛衽施礼,问道:“杨少司,田老爷有什么话说?我外公被他们怎样了?”
  
  杨弦歌不知怎地,心底泛起一阵苦涩,回礼道:“田寨主的三公子田有余确已死了,尸体停在寨厅里,大公子田有吉今天准备发丧落葬。”
  
  布谷镇定地点点头,道:“我当时便知他已死了。”又问:“我外公呢?”
  
  杨弦歌道:“你外公被凤凰县官府带走了。”
  
  布谷惊道:“什么?为什么?”
  
  杨弦歌摇头道:“不知道。但我想在官府那里好过在田寨主那里。在田寨主那里只怕活不了一时三刻,在官府那里就难说了,就算定下罪来也要秋后才处决,离眼下还有两三个月。再说,官府未必会判死刑。”
  
  布谷不解,问:“为什么?”
  
  杨弦歌道:“花这么大的工夫从土寨里抢一个人去,难道只是为了杀头?还有,人是你杀的,他们不会要杀你外公的头的。”
  
  布谷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杨弦歌道:“田家的有余少爷是你外公打死的吧?”布谷一惊,抬眼忙乱地看了一眼杨弦歌。
  
  杨弦歌道:“当时你从水里游上来,哪里还有力气拿顶门杠打死人?定是你外公守在岸上,见田有余也跟着爬了上岸,一杠子下去就把寨主少爷打死了。当时的情景是这样吧?”
  
  布谷咬着嘴角点了点头。杨弦歌又道:“你外公腿上有病,走不得远路,又怕你受累,便让你来黄石寨避难。你又怕你外公受罪,便把杀人的罪名自己扛下了。但田寨主他们却不相信你这样一个小女子拿得起杠子打死得了人,他们认定的是你外公打死了田有余,还说要办事公正,找到你后要好生对待,别让人说他们挟私报仇。”
  
  布谷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道:“外公从小把我养大,这次又是因我而杀人,我怎么能……”
  
  杨弦歌道:“你不能让你外公为你而死,你却在土司衙门里说假话。”说着语气不觉变得严厉起来。
  
  布谷听了吓得惊跳起来,忙道:“我不是要欺骗少司,我只是不要外公死。”说着眼泪不绝地淌过脸颊,一滴一滴都掉在地上溅得粉碎。
  
  杨弦歌以土司的身份处理寨子间的纠纷,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都不便说话。她们都当了几十年的土司娘子,自然知道爷们管事女人不要插嘴。婶婶见婆婆和嫂子都不说话,她做为小媳妇,当然也没有说话的地方。弦舞还小,见大哥发怒,也是不敢开口。只有姑婆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这里,年纪又大,自小也是土司家的小姐,珍贵惯了的,侄儿侄孙哪怕做了土司,也是晚辈,还得敬她十分。当下便道:“呸,你在谁面前说话呢?你娘你祖奶奶都在这里,就这么红眉毛绿眼睛的?眼里还有长辈没有?你看仔细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女人们管的厨房,不是你们男人的厅堂。你来这里,要吃吃,要喝喝,我们才不要听你这个寨子长,那个寨子短的。那个什么田有余,我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姑娘落水了,他不去救,反而纠缠不休,什么道理?什么家教?我看他不该叫田有余,该叫死有余!死有余辜!”
  
  姑婆随口把田有余改做了死有余,弦舞觉得有趣,“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大家都松了口气,阿婶道:“你从白鸟寨回来的?肚子饿了吧?这里有刚煎好的糍粑,就是给你准备的,快吃了去。”递给杨弦歌一只碗,里面有四块煎得喷香的糍粑,上面撒了些黄糖外,还有一些黄色的粉末。
  
  土司娘子端了碗水拉着儿子朝外走去,说道:“喝口水再吃吧。”出了天井,小声道:“你做什么这么凶啊?看把人家女孩给吓得。人家刚遇上这么大的事,外公又不知死活,你不说好好安慰人家,怎么就凶神恶煞一般的?你平时脾气也不是这样的,今天是怎么了?”
  
  杨弦歌也为刚才的恶劣态度后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一路上紧赶慢赶的往家赶,心里想的是要怎样说话让布谷安心,但怎么见了面就发脾气呢?虽然后悔,但兀自嘴硬地说道:“出了人命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不说实话呢?何况还是在土司衙门。”
  
  土司娘子哼一声道:“我不管你这些,过会儿你抽空给人家女孩道歉。人家来避难,就是黄石寨的客人。你见过哪个客人一来就煮饭煮菜的?昨天的晚饭今天的早饭都是她煮的,刚才还说怕你回来肚子饿,煎了糍粑等你吃。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哼了一声,扔下儿子走了。
  
  杨弦歌喝一口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闻一闻碗里的糍粑香喷喷的,取一块放嘴里一尝,又香又甜,比平常吃的又有不同,细细辩味,发觉那黄色的粉末是炒过的黄豆舂的,怪不得这么香。
  
  布谷拭了拭泪,一步一步挨过去。土司娘子回来时在她背上拍了拍,笑着点点头。布谷靠着院门,低着头拈着衣角不出声,听杨弦歌吃完又咕嘟咕嘟喝完水,这才开口道:“杨少司,我外公在县衙里不知怎样,我想去看看,你觉得行吗?
  
  杨弦歌放下碗站起身道:“昨天我听见田寨主叫田二少爷今天去县衙打探消息,你这一去不是正好撞上?县城里有黄石寨的人,我让人捎信去,叫他打听打听,再带信回来就是了。”
  
  布谷想这样也好,先看清官兵要做什么才想办法。深深的施下礼去,道:“累杨少司辛苦了一夜,实在不好意思。以后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少司尽管说就是了。”说完也不敢看他,将两只碗收了,转身就走。
  
  杨弦歌想要道歉,但不知怎么开口,看着她背影,忽然说道:“我昨晚是在你外公房里睡的,本来想帮你拿几件衣裳来,又怕我拿的不合你意,没敢动手。”
  
  布谷停步听他说完,微微转脸低声道:“少司费心了。昨晚土司娘子已经给了我好些衣服。”抬脚要走,听杨弦歌又说话了:“你晚上睡哪里?还住得惯吗?”布谷眼圈一红,不敢回头,只轻声道:“谢谢少司关心。弦舞妹妹把她的房间让给我,她去和奶奶睡了。”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们一家都对我这么好,我不会忘记的。看来田寨主不会把我怎样,等外公的消息一来,我就去县城里,外公在里面要人送饭,我得去照顾他。”
  
  杨弦歌一听这话,心里又不舒服起来,粗声道:“我这就找人去县城。”一转身咚咚咚地走了。
  
  布谷听他的脚步声远了,才拿了碗去厨下洗,怎么也不明白这杨少司一时和善一时粗鲁的所为何来。
  
  过两天县城里捎信回来,说是县衙监牢里根本没有关着一个白鸟寨的姓林的老人。白鸟寨的人倒是有出现过,不过是个年轻人,也是去打听这件事的。一听说没有这个人,当时就急了,和牢里的班头争吵起来,硬是要闯进牢里自己找。县丞还真放他进去了,找遍了也没找到他要找的人。年青人不依不饶,说自己亲眼看见是官兵抢了老头走的,你们把老头藏哪里了?县丞让他指认当时抢人的官兵,他自是一个也说不出,最后忿忿地走了。
  
  杨弦歌和布谷听了这个消息都面面相觑,比前两天听说官兵抢人还要吃惊,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田寨主他们肯定不会认错官兵的穿戴,若真是官兵带走了,也没必要隐瞒啦?难道是别的什么人假冒官兵?
  
  布谷摇头。自己和外公在河边住了十七年,成天就是撑船摆渡,从来没有特别亲近的人,一般交情的人谁会公然与寨主老爷为敌?若是假冒,衣帽腰刀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还只能是真的官兵,但官兵为什么要这么做?外公能在哪里?他难道不担心布谷的安危?他难道不担心布谷没有他的消息会多么担惊受怕?
  
  这边布谷一颗心都悬在老外公身上,那边杨弦歌想的却是田大章找不到林老人,出不了这口气,一定会拚命地寻找布谷。想到这里,就没头没脑地说:“你就呆在后院,别到寨子里去。”
  
  布谷“啊”一声,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么一句什么意思。
  
  杨弦歌道:“田寨主遇上这么蹊翘的事,一定会来黄石寨商议。”心想就算不为这事,为了改土归流的事也会来。父亲这几天也该回来了。“若是正好在寨子里看见你,硬问我要人,那就要生出许多麻烦来了。还不如让他找不到你外公又找不到你,让他干着急的好。”
  
  布谷到底还是个孩子,听了这话也笑了,笑过之后想起外公,眉头又皱了起来。杨弦歌自是明白她在愁什么,便道:“我看你外公不会有什么大事,说了你别不高兴:一个小土丁寨子里的老土丁人,官兵犯得着花这么多心思又是抢又是藏的?这当中自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们不知道的,就不要花心思瞎猜。等你外公能和你联系了,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在黄石寨,他肯定会来找你的,你就安心在这里等着好了。我还会派人去县城里打听的。”
  
  布谷当然知道让土司府派人比自己一个人找要快当得多,当下又再谢过少司,但心里终究是悬着的。杨弦歌见她答应住下来,喜不自胜,脾气好了许多,一张脸整天都笑嘻嘻的。土司家的女人们也暗地里高兴,都想好事不远了。
  
第三章 南瓜糯米饭
  一大早,布谷搜罗了些脏衣服,准备吃了早饭去洗。一想又不知黄石寨女人们在什么地方洗衣,不如去问一下弦舞。正想到弦舞,弦舞就来敲门,笑着道:“布谷姐姐,今天寨子里会很热闹,你和我一起去看吧?”
  
  布谷笑着应道:“妹妹早啊,这么早就起来了?有什么热闹瞧啊?”
  
  弦舞进来坐在床边,看着布谷把脏衣服折好放在背篓里,说:“今天咱们寨起蓝塘,好些寨子的人都要来买蓝靛,我外婆家的锦鳞寨啦,姑婆家的青岩寨,太外婆家的芙蓉寨,好多好多。男人们起塘,女人们买靛泥。还有我表哥也一定会来的。”看看布谷的脸色,又道:“你们白鸟寨的人不会来的吧?他家寨主没了夫人才两年,还没新娶。没有女人,男人们才不会想着来买靛泥呢。去年他们好象也没来。啊?去吧?”
  
  布谷摇摇头,为难地道:“不要了,你大哥前天还跟我说,叫我呆在后院,没事别到寨子里去。”
  
  弦舞不乐意了,问道:“干什么啊?”
  
  布谷道:“你大哥说,田寨主遇上这么蹊翘的事,一定会来黄石寨商议的。若是正好撞见了,不是要多生出些麻烦来吗。再说了,说不定田寨主正好借着买靛泥的机会来一趟,名正言顺的,不让人说闲话。”看看弦舞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哄她道:“你一个人去好好玩吧,你表哥啊姑表姨婆啊也有些日子没见面了,跟他们好好说说话,难得来一次呢。咱俩天天在一起玩,不在这一天啦。”
  
  弦舞磨着身子道:“不一样的。咱们这许多寨子,只有咱们寨子里有五口沤蓝塘,一年就起这么一次,比过年还热闹呢。过年是各寨过各寨的,这可是许多寨子一块过,还要唱歌跳舞,快赶上春天的樱桃会了。我和表哥他们常见面,你才是难得来一次,不去看就太可惜了。”
  
  布谷还是摇头道:“不了,我要去洗衣服呢,你看我把衣服都找好了,正想问你洗衣服在哪里呢。”
  
  弦舞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我找大哥去。要是他说让你去,你一定就会去了吧?”说着一跺脚下楼去了。
  
  布谷又是好笑又是心酸。难得弦舞这么在乎自己,自己从小就缺少姊妹同伴,弦舞的友情就越发显得珍贵。
  
  收拾好屋子,布谷下楼去厨房帮忙准备早饭。刚把南瓜粥盛好,土司娘子和土司奶奶就来了,土司娘子见了布谷就说:“今天起蓝塘,吃完了打扮一下,我一会儿让弦舞送些银花给你戴。”
  
  布谷笑着点点头,不敢说不去,扫大家的兴。
  
  土司奶奶出主意道:“拿我的好了,我老了,不戴那些了。她们小姑娘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布谷听了,趁帮奶奶盛粥的工夫偷偷擦去了眼泪。她没想到这一家子是真正不拿她当外人,让她这个从小只和外公生活的孤女怎么不感动。
  
  土司娘子和土司奶奶匆匆吃完饭,忙着布置安排去了。布谷洗了碗,自己盛一碗坐下吃,听见外面弦舞和弦歌说话的声音,起身又去盛了两碗,放在桌上。
  
  弦舞和弦歌拉拉扯扯地进来,只听弦舞一迭声地嚷道:“你去跟她说,你自己去说。”
  
  杨弦歌见了布谷,微微一笑,道:“早啊。今天起蓝塘,寨子里会很忙,你打算做什么?”
  
  弦舞插嘴道:“做什么?当然是去看热闹,再加唱歌跳舞。”
  
  布谷回以一笑,道:“我去洗衣服。你有什么脏衣服,拿给我,我一块洗了。弦舞,你换下的衣服又拿给我啊。”
  
  杨弦歌道:“这怎么能行,你是客人呢。不过今天寨子里人多,你到河边去也好。等我吃完饭我领你去。”
  
  布谷点点头,等杨弦歌拿起筷子吃起来,自己才动筷。弦舞气得直拍桌子,道:“大哥,你欺负人,你就当我不在是吧?我让你叫布谷姐姐跟我一块去看你起蓝塘,你倒好,让她去洗衣服。”
  
  杨弦歌道:“弦舞别闹了,今天人多,你安分些。你布谷姐姐心里正难过,担心着外公,哪有心思唱歌跳舞?你只知道自己快活开心,怎不替人家想想?”
  
  弦舞听了,吐一吐舌头,转头对布谷道:“布谷姐姐,我一点没想到你外公的事,你不会怪我吧?”
  
  布谷温言道:“我怎么会怪你呢?你是好意,要怪怪我,是我自己心里不好受。”
  
  弦舞低头道:“知道了。”拿起筷子吃饭。忽又扬起脸道:“明年好不好?明年你再来,咱们好好玩玩?”
  
  布谷笑道:“好,明年再来叫我,我一定要看看,看有多少小伙子来找咱们的苗家公主金嗓子凤凰对歌。”
  
  弦舞不好意思地笑道:“布谷姐姐,我才不是呢金嗓子凤凰呢。”
  
  布谷打趣道:“那苗家公主是推不掉的了。”
  
  杨弦歌在一旁看她两人说笑,不觉自己也嘴角含笑。
  
  吃了早饭,弦舞回屋梳妆打扮,布谷背了背篓跟着杨弦歌去河边洗衣。一路上两人默不作声,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寨子里女人们洗衣的小河边,河边有一溜竹排,好让洗衣服的人蹲在上面。稍远处有一座竹桥。也许是寨子里有大事,平时挤满了洗衣女人的竹排上今天一个人也没有。
  
  杨弦歌停下脚步道:“就是这里了。你放心,这桥是通向咱们寨子的山林去的,只有上山打猎才会从这里过,今天男人们都去起塘,没人来这里。”
  
  布谷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回去忙自己的去吧,今天一定够你累的。”
  
  杨弦歌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一想又闭上,末了道:“那我回去了。你认得回去的路吧?”
  布谷点点头。为了让他安心,又笑了一笑。
  
  杨弦歌也冲她点点头,转身走了。布谷等他走远,才蹲下身来,把背篓里的衣服倒在竹排上,一件一件浸湿了,把皂荚沾上水,双手磨出泡来,搓洗起衣服。
  
  不多时衣服洗完,她也不想回去,就把一件件衣服都晾在河边干净的卵石上,风一吹太阳一晒,已经干了一半了。布谷找个阴凉的地方靠着,想着心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来路上杨弦歌又出现,布谷站起身来迎上去,问道:“怎么了,你怎么又来了?”看杨弦歌一头的汗,衣服上溅了许多的蓝印子,脸晒得又黑又红,又道:“起完塘了吗?呀,这衣服溅上这些蓝色,洗不掉的吧?”
  
  杨弦歌皱着眉头道:“你一直在这里?中午都过了,我回去没看见你,就找到这里来了。你不饿吗?吃过午饭了没有?”
  
  布谷看看天色,惊讶道:“都这会儿了吗?我在这里坐着吹凉风,都忘了。”
  
  杨弦歌摇摇头,走到河边去捧起水来洗一把脸,取下腰带上拴着的一个荷叶包,递给布谷道:“我给你带了些风鸡肉和糯米饭来,你吃点吧。”
  
  布谷接过,道:“多谢。你吃过了吗?”
  
  杨弦歌道:“吃过了。”脱了鞋子,卷起裤脚,踩进河水里,清凉一下。
  
  布谷打开荷叶,用手指拈了糯米饭吃。正吃着,忽听来路上又有笑声,布谷抬头看去,却是弦舞和一个青年男子跑来,后面还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杨弦歌看了道:“是我二弟三弟,锦鳞寨的。他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一定是弦舞多事。”布谷知道土司娘子就是锦鳞寨的,那这两人就是他的姑舅兄弟了。
  
  弦舞跑过来笑着道:“布谷姐姐,我带人来看你。这是我二表哥,那个小东西是我小表弟。”
  布谷颔首为礼,微笑不语。那二表哥却惊道:“哎呀,你们两个怎么藏了个大美人在这里也不告诉我?我叫庄羽,妹妹叫什么?”
  
  杨弦歌斥道:“混叫什么?”
  
  庄羽笑嘻嘻地也不为意,又道:“我看她比我小,才叫一声妹妹,看来是叫错了?那你说该叫什么?”
  
  杨弦歌对布谷道:“别理他。他是个人来疯。”
  
  布谷掩嘴好笑。细看这庄羽二弟有个二十来岁,浓眉大眼,细皮白肉,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
  杨弦歌看见两人都笑咪咪的,不知怎么不高兴了,转眼看见那五六岁的男孩子跑上竹桥,喝道:“还不快去看着小三,当心他掉下去。”一句未完,那孩子已经从竹桥上一处破掉的洞里摔了下去。三人吓一下跳,齐往竹桥上跑,那孩子不知怎么没掉下去,给卡在竹桥当中,这一来人在半空中荡着,登时哭声震天。
  
  庄羽和杨弦歌一边站一个,想把孩子从洞里拉出来,谁知一拉之下,孩子哭得更凶了。弦舞急道:“小三,别哭,姐姐在这里呢。”
  
  布谷冷静地道:“别硬拉,当心截进肉里。”从竹桥缝里看了一下,道:“我知道了,这洞下面大大上面小,这样,弦歌,你和二弟把洞边的竹条掰开一点,弦舞,你扶着小三,等他们一掰开,你就把小三往下摁,我在下面接着。”说着跳下桥去。
  
  杨弦歌道:“你行吗?”
  
  布谷道:“没事,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水里的事我最在行。”
  
  杨弦歌应道:“我倒忘了。来,二弟,弦舞,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用力。”两人把孩子身边的竹条往旁边分开,弦舞小心把孩子的两条手臂顺直,嘴里道:“小三,别怕,哥哥姐姐都在这里呢,等你出来了,我把我的野鸡翎子送给你。”
  
  小三抽抽泣泣地道:“两支都要。”
  
  弦舞道:“你个小坏蛋,真会挑时候,两支就两支。”趁他分心,轻轻一松手,孩子朝竹桥底下掉去,布谷看得清楚,张开手臂将孩子抱在怀里。她本来在手里赤着脚站得稳稳的,不想被孩子这么一冲撞,两人一起摔在河里,
  
  布谷也不惊慌,她在水里,便如同鱼儿一般,一转一侧便凫了出来,双手紧紧抱着孩子,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上岸。那三人都跑到河边等着。
  
  弦舞接过孩子,忙问道:“小三,有哪里痛,快告诉姐姐?”
  
  杨弦歌摸摸孩子的手臂腿骨,道:“没哪里伤着,”揭开衣服,道:“腰里擦破点皮,还好还好,不要紧。”转眼看见庄羽呆呆地看着一身湿透的布谷,咳嗽一声道:“二弟,你来抱着小三,弦舞,你去照看一下布谷。”
  
  布谷被他一言提醒,猛省起自己湿淋淋的衣服都裹在了身上,羞得满面通红,忙蹲下身子。等两个男人都转过身去,小声对弦舞道:“弦舞,帮我收两件衣服。”
  * * *
  杨弦歌坐在官厅衙门的大堂上,看着堂中的一对年青夫妻,门口两条长凳上还坐着的七八个人。心想:今天人不多,一会儿就可以听完。每月的初一十五,是土司衙门开堂的日子,黄石寨的寨民,以及别的寨子间有了纠纷,都可以来请土司公断。
  
  而眼前堂上站着的小夫妻还气鼓鼓的各自别开脸不说话,也不看对方,女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杨弦舞叹口气,笑着道:“还没吵够啊?要不先歇歇气,坐一下,听听别人家的?”朝坐着的一个老人道:“二爷,你今天有什么事?”
  
  那个二爷说:“我没什么事,就是隔壁老三家的一个南瓜长到我的院子里来了,你种南瓜就种到地里去,干什么跑到我家院子来?”说着一脸的不高兴,歪着头斜看着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的一个老人。
  
  那个老人笑眯眯地道:“它又不是一天长出来的,你早干什么去了?”二爷道:“早没看见。”笑眯眯的老人道:“什么没看见?这么老大的南瓜叶子会没看见?你不过是想捡我两个南瓜吃,巴不得它长到你院里去。你上个月二十三就摘了一个煮了吃了,这个想留着长长大再吃,还藏起来怕我瞧见,没想到它长得太大了,拿不出来了,就才跑来告我的状。哼,偷鸡不成蚀了把米。”这老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得意,抱着膝盖笑着看二爷气乎乎的脸。
  
  杨弦歌也笑道:“三爷,就你别气二爷了。你好好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明白?”
  
  三爷笑呵呵地说道:“这老二爱占小便宜大家都知道的啊,我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南瓜,有一根藤爬到到他家院墙上去了,藤上有两个南瓜秧子,他看见了,也不说,等一个长大了就摘了吃了。我闻到他家煮南瓜的味道就对他说,老二,我家的南瓜甜吧。这老砍头的,硬说今年还没吃过南瓜。我也懒得理他,不就一个南瓜吗?你们猜猜他干了什么?他拿了一个罐子把另一个南瓜藏在里面,还拉了两片叶子盖住,不让我看见。”
  
  说到这里,杨弦歌哈哈一声笑了起来,其他的人也笑得指着二爷,那吵架的小夫妻也背着脸偷笑,三爷自己掌不住也笑了出来,只有二爷板着脸,两眼看着屋顶。
  
  三爷笑道:“没想到南瓜长大了,罐子的口小,南瓜取不出来了,要吃南瓜,就要摔破罐子,不吃南瓜,过两天罐子就要被南瓜撑破了。这老二,不想摔破罐子,又想不出办法来,就来这里胡攀乱咬,硬要怪我不该把南瓜种在院子里。真好笑,哪家房前屋后不种南瓜丝瓜茄子豌豆?你是不是想吃了我的南瓜还要让我赔你一个罐子?”
  
  大堂上笑成一片,都道这二爷小气财迷得又闹笑话了。杨弦歌听见身后间壁也传出低低的吃吃的笑声,知道是弦舞又在偷听他坐堂了,说不定布谷也在。
  
  杨弦歌忍住笑,说道:“二爷,我有办法,回头我就上你家去,我保你吃上南瓜又还你一个好好的罐子。”
  
  二爷道:“真的?”杨弦歌道:“骗你干什么?”二爷不放心,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来?”
  
  杨弦歌道:“我上午这里有事,下午去,晚上你就又有南瓜又有罐子。不过我有个条件。”二爷警觉地问:“什么条件?”杨弦歌道:“你得请我和三爷一起吃这个南瓜。”二爷想了想,说道:“好。我就下午等你来。”站起身就走了。
  
  三爷笑呵呵的也站起来,道:“我也回去了。大伢,你想做和事佬?这老二一辈子都占便宜占惯了,你就该让他吃点亏,长点记性。”杨弦歌道:“三爷,我让他请我们爷儿俩吃饭喝酒,完了还要谢我。”三爷笑道:“我知道你小子鬼点子多,好了,走了。”拍拍衣服,背着双手出去了。
  
  杨弦歌敛起笑容,问那小夫妻:“春哥,春嫂,你们到底为什么吵呢?这才成亲不到一年,小伢也才满月,正是高兴的时候,会有什么事要吵到这里来?”
  
  春哥耷着眉双手一张,无话可说。杨弦歌只好对春嫂说:“嫂子,你刚出月窝子,身子还没养好,出来吹了风,回头生了病,小伢怎么办呢?你别站着了,快坐下吧。春哥,嫂子刚下床的人,怎么能这么站着?”
  
  春嫂听了这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道:“兄弟,他要是知道心疼人,我就不来这里了。我坐月子,让他煮饭洗尿布,他一点不动,我没办法,只好自己起来做。咱们苗寨的规矩是这一个月男人要做女人的活,他不从规矩,我只好来请土司老爷公断。”说着又哭出声来,一边摇着婴儿。
  
  杨弦歌听了走下堂去,请春嫂坐了,转身对春哥道:“哥,你怎么不帮嫂子做事?嫂子生完孩子多辛苦,怎么不让她休息?”春哥木着脸不说话,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一个男人,哪能做那些?再说我也不会。”
  
  杨弦歌叹气道:“哥,你是知道咱们苗人的规矩的。”回身坐在堂上,正色道:“春嫂,你且在土司衙门住一个月,这一个月,杨春自己生火煮饭,不得到别家搭伙。春嫂住在衙门里的开销,还要由杨春负责。你有两个选择,一嘛缴来春嫂一个月的口粮,二嘛把河上的桥修一下。你选哪一条?”
  
  杨春嗫嚅了几下唇,才从嘴里蹦出两个字:“修桥。”杨弦歌道:“好。从明天开始你就去修桥。嫂子,你到后面去找弦舞,她会告诉你住哪里的。”杨春看一眼老婆,低着头拖着步子出去了,春嫂抱着婴儿转至间壁后,杨弦歌听见弦舞的声音说:“嫂子,这春哥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对你?哟,这小孩可真可爱,还会笑呢。”隐约听到布谷在问:“取名字了吗?叫什么?”
  
  杨弦歌微微一笑,问长凳上坐着的其他人:“你们还有什么事?”有人道:“没事,我们就是来看热闹的。”杨弦歌失笑道:“热闹没了,大家散了吧。都回去帮自己老婆做点事,别等人家告到这里来,丢脸就丢大了。”众人哈哈一笑,慢慢走了。
  
  杨弦歌等大家走完,环顾这石头建造的土司官厅,不知这样邻里纠纷夫妻吵架的太平日子还有多久,这“改土归流”会给这湘西诸寨带来些什么?苗家的男人们会不会不种南瓜不修桥,要拿起弓箭鸟铳来打仗?
  
  吃过午饭,等大家都午睡去了,杨弦歌悄没声地溜进厨房,果然看见布谷还在厨房里洗碗,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是杨弦歌,眼睛扑闪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一直在土司家煮饭的大嫂在刷洗锅台,看见杨弦歌进来便问:“要什么东西吗,大伢儿?”
  
  杨弦歌道:“是,我要点糯米,还要点腊肉。”大嫂洗干净手去舀米切肉,布谷笑着问:“你要这个做什么?”杨弦歌道:“去把三爷的南瓜从罐子里拿出来。”见布谷笑,又道:“你跟我一起去吧,正要你帮忙呢。”
  
  布谷眼睛一亮,道:“好啊。我还真想知道你用什么方法取出来。”杨弦歌点点头,接过大嫂用干荷叶包的一小块腊肉和一只竹筒装的米,对大嫂说:“你告诉我娘,我们晚饭不回来吃了。”大嫂笑道:“去吧,带妹子去玩玩,别整天在这里帮我做事了,来了这些天,一天也没停过手。”
  
  布谷也笑道:“我在这里白吃白住,这点事总要做的。大嫂你做了这么多年,也一天一顿都没歇过呢。”大嫂道:“哟,这你不能跟我比,你来是客。”布谷不好意思再说,只好笑笑,取干净水洗了手,迟疑了一下又说:“叫上弦舞吧。”
  
  说到弦舞,弦舞就出现了,从窗口探出一个头来说道:“布谷姐姐,还是你好,玩也记得带上我。大嫂,你跟我妈说,我和哥一起去办二爷三爷的事去了。”杨弦歌无奈,只好说:“哼,也带你去。”
  
  弦舞得意地一笑,拉了布谷就走。出了土司府,杨弦歌道:“弦舞,你们先去竹林滩那边等我,我去把二爷的罐子拿来。”弦舞瞪大眼睛问:“要在河边才能取?”杨弦歌但笑不语,把荷叶包和竹筒交给布谷,自己往寨子里去了。弦舞摇摇头,带了布谷下山。
  
  走出一程,到了河边,有一片老大的竹林,河滩边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竹林下浓荫森森,竹梢摇风,竹叶的清香阵阵飘散,夏日的暑气被一扫而空。弦舞欢呼一声,脱下鞋子拉高裤管走进浅滩里戏水。布谷在一块平坦的大鹅卵石上坐下,抱着膝盖含笑望着弦舞。
  
  过了一阵,布谷困意上涌,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弦舞玩了一会儿,见布谷靠着石头睡着了,也过去把头歪在布谷膝上合上眼睛。布谷似醒非醒地搂着弦舞的肩膀,又睡着了。
  
  杨弦歌拿了罐子,右胳膊弯里还抱了一小捆干草,到了河滩看见妹妹和布谷相依相偎靠着石头睡觉,不觉呆了一下。弦舞即使睡着了,脸上还带着一丝淘气;而布谷是在睡梦中眉尖也是微蹙着。两个少女不过相差一岁多,但布谷却似要大上弦舞好几岁。杨弦歌看着布谷,不觉满是柔情怜意。
  
  他轻轻放下罐子,坐在一边,把腋下的干草抖松,拿出一束分成三股,打起草绳来。河水哗哗地流,竹梢沙沙地响,小虫在身边嗡嗡地飞,手里的草绳一点点的变长,杨弦歌打着草绳,一时看一眼布谷,心中有说不出的安宁喜乐。
  
  布谷梦里被什么东西扰醒,摇了摇头,睁开眼睛,一眼看见一只蜻蜓在她脸上飞来飞去,她挥挥手将蜻蜓赶走,转眼看见杨弦歌坐在一边,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有些慌乱地道:“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杨弦歌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手里的动作,呆呆地把目光停在布谷的脸上,见她醒了也没移开。布谷垂下眼睛,不敢和他对视。杨弦歌伸出一只手去,慢慢握住布谷的一只手。布谷轻轻挣了两下,杨弦歌微微加重些力道,不让她挣脱。布谷面热心跳,又害怕惊醒弦舞,只得让他握着,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微微抬起眼睛,迎向弦歌。
  
  弦歌伸出另一只手抬起布谷尖尖的下巴,手指顺着下颏滑上去,触摸阳光下半透明的耳垂。布谷将脸微微倾侧,让脸颊落在弦歌的手掌中,缓缓闭上眼睛。杨弦歌心中似有一千只蝴蝶在飞舞,欢喜得眼前都黑了。
  
  忽然弦舞在梦中咕哝了一声,两人惊得睁开眼睛,忙松开手。杨弦歌强自镇定心神,打起草绳来,那手却不听话地抖个不停。布谷等脸不那么烧了,轻轻摇醒弦舞。
  
  弦舞朦朦胧胧地醒来,口齿不清地道:“布谷姐姐,我睡着了吗?”布谷轻笑一声,道:“睡着了,还说梦话呢。”弦舞将头往布谷怀里埋得更深些,道:“我不信,你骗我。我说什么了?”布谷笑笑不答,转头看一眼弦歌,两人相视一笑。
  
  杨弦歌道:“弦舞醒醒,别睡了。我这里草绳都打了这么长了,你们把南瓜洗洗,我们来煮南瓜吃。”弦舞好奇地问:“怎么煮?”弦歌道:“你看着就明白了。”
  
  布谷把弦舞的身子靠着石头,斜过罐子往里装了些河水,又抓了两把细砂放进罐子与南瓜的缝隙里,摇晃着清洗。那南瓜已经长得撑满了罐子,若不是罐子是长圆的,南瓜是扁圆的,就真的要连成一体了。布谷回想起二爷和三爷的争吵,仍忍不住好笑。
  
  洗干净罐子的内膛和南瓜的外皮,杨弦歌的草绳也打好了,这根长绳有一掌宽,几丈长,在地上盘成一卷。弦歌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递给布谷道:“你把南瓜的蒂切开,把瓤掏出来,我去抓几只青蛙。”
  
  布谷抿嘴笑道:“我明白了,你要做个南瓜饭,用草绳慢慢把南瓜焐熟。”弦歌点头赞道:“真聪明。”布谷扬眉一笑,拿了刀子切南瓜蒂。弦歌卷起裤脚扳起石头找青蛙,弦舞问道:“你知道我哥要做什么了?”布谷点点头道:“你看了就明白了。”
  
  说话布谷已将瓜蒂切出,用手掏出南瓜瓤,打开荷叶包,把腊肉也洗了,在石头上切成小丁,放进瓜肚里。再拿过竹筒,一只手盖在米上,让河水慢慢浸湿糯米,来回倒几下,滗去水,再把米也放进去。这时弦歌也抓了七八只青蛙来,拿起刀剁去蛙头,剥皮去脏,切掉爪尖,斫成两截,也放进瓜肚内,伸只手进去将三样东西混合了,布谷拿起瓜蒂塞住口子。
  
  杨弦歌洗干净手,捧着罐子到河滩干地上,用草绳把罐子牢牢缠紧,从怀里摸出火镰火石,凑着草绳打着了火,让草绳慢慢烧去。草绳打得结实,火烧得慢,一点一点地把罐子烧热,罐子里的东西慢慢焐熟。等草绳燃尽,里面的东西也烂熟可食了。
  
  寻常的罐子架不住高温明火的烧炙,二爷又偏要罐子不破,生南瓜又硬又大,若用刀子生挖死拽,罐子只怕要碎,也亏杨弦歌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只是这样的烧法太费时了,没有两个时辰是焐不熟焖不烂的。
  
  弦歌和布谷初通心意,巴不得在这僻静的河边呆上一辈子,两个时辰算什么,这个下午无穷无尽才好;弦舞到底小些,只要她喜欢的两个人陪着她玩,她就开心了。三人在河滩上直玩到日头西斜,绳火早熄,罐子也不烫手了,才意澜回家。弦歌把腰带解下,捆起罐子负在背上,这个时候的罐子是很有些重了。
  
  三人到了二爷家,二爷正眼巴巴的望着弦歌来,见了弦歌背了个好好的罐子回来,喜笑颜开,伸出双手去接。弦歌道:“慢来,早上说好请三爷一块吃的,还要二爷去把三爷请来。”二爷斜睨着布谷和弦舞,问:“那她两个呢?”弦歌一本正经地道:“她们是我的帮手,我一个大男人,哪里会煮什么南瓜。”二爷没法,只好到院子里去叫三爷。
  
  布谷和弦舞吃吃地笑,都道这么小气的人还是头一次遇见。弦歌找了五只碗和一把竹筷来,布谷用水洗了。二爷和三爷也进来了,两人看着三个年青人忙活。
  
  弦歌笑嘻嘻地揭开瓜蒂,一股香气直扑出来,腊肉的咸香和南瓜的甜香再混合上糯米的饭香,还有一丝丝蛙肉的清香,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好闻。三爷赞道:“好手艺,好本事,谁的手这么巧,做出这么香的南瓜饭?”弦歌得意地笑,用竹勺舀了一大勺盛进一只碗里,先递给三爷道:“三爷,你先请,还得是你老种的南瓜好。”
  
  盛了第二碗递给二爷道:“二爷,你老人家别再和三爷斗气,吃了人家的瓜还怪人家的瓜长得不是地方,说出去让小孩子们笑话。”三爷和二爷捧了碗,拿起筷子就吃,一边唔唔赞好,二爷也不生气了,三爷也不取笑了。
  
  布谷从弦歌手里取过饭勺,盛了一碗,双手奉给弦歌,笑道:“还得亏是杨少司有办法。”说着抿嘴一笑。弦歌双手接过,自相识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布谷俏语打趣,不觉心神一荡。布谷再盛了一碗,递给弦舞,弦舞接过,布谷握着她手轻摇两下,眼中都是感激。弦舞冲她一乐,拿起筷子也吃了起来。布谷等所有人都吃了,自己才盛了一碗慢慢地吃。
  
  昏黄的松枝火把亮光下,弦歌和布谷手捧南瓜饭,彼此目光相触,脸上心上都是一片笑意。
  
  等把所有的南瓜饭吃完,罐子里只剩下一张南瓜皮,弦歌把皮拿出来扔掉,布谷把罐子和碗筷都洗了,二爷仍然有一只完好的罐子。
  
  
第四章 白鸟寨寨主
  第二天一早,布谷被鸟叫声吵醒。窗外传来“咕——咕——,咕——咕——”的声音,布谷闭着眼睛听了几声,心想: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布谷鸟在叫呢?还在迷糊间,忽然悟到那不是一只鸟在叫,而是杨弦歌在学鸟叫。细细辩识声音的来处,不是从院子里传来的,而是从朝东的窗户那边。那边只有一些树,稍远就是山坡了。
  
  杨弦歌不在家里找她,跑到窗户底下去学鸟叫,这已是情人间的约会行为,布谷一时心跳加快,跳下床,抓起梳子胡乱梳了两下,把头探出窗去。方当盛暑,布谷晚上睡觉贪凉,没有关上窗户。
  
  只见杨弦歌站在楼下,靠着一棵树干,抬着头嗫着嘴,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咕——咕——,咕——咕——”地叫,看见布谷的脸,也不说话,又叫了两声“咕——咕——,咕——咕——”,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笑嘻嘻的脸上,看上去又快活又精神,不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布谷双靥生晕,也只是看着他笑,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相对着傻笑。过了一会儿,布谷无话找话道:“学得真像,再学一个,学个画眉。”
  
  杨弦歌一笑,嗫唇“啾啾――啾啾――”地叫了两声,得意地望着她。
  
  布谷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又道:“还要。再学个斑鸠。”
  
  杨弦歌放松嘴唇,从喉咙里发出:“鹁鸪鸪——咕,鹁鸪鸪——咕。”的声音,和斑鸠的叫声一模一样。
  
  布谷笑道:“再学个八哥……学个乌鸦,学个水老鸹!”从叫声好听的鸟一直说到呱呱乱叫的,存心给他出难题。杨弦歌一一学来,什么也难不到他。
  
  等布谷再也想不出什么鸟叫声来,杨弦歌又“咕——咕——,咕——咕——”地叫了两声。
  
  布谷脸一红,打趣道:“叫姑姑做什么?”
  
  杨弦歌笑道:“还咕——咕——呢,哪有鸟儿这么晚还在窝里睡觉的?这个时候鸟儿都打好食回家喂小鸟了。我已经去打了野鸭子回来了。”指指身旁的地上,果然有两对野鸭子,旁边还靠着树干放着一只鸟铳。
  
  布谷问:“你是想吃野鸭子了?一大早去打了来?”
  
  “不是。今天是十六,赶集的日子,我打几只野鸭子去城里卖。你跟我一块去吧。”杨弦歌道。
  
  “你带我去赶集?”布谷惊讶了。
  
  早几年,外公身体还好的时候她也跟着寨子里的人去赶过集,后来外公腿脚不便,她便接过了摆渡船。凡是赶集的日子,都是她繁忙的时候,一大早就不停的有人出寨,快中午了稍空一些,等到下午散了场,回寨的人又是一拨接一拨。上船的人有的说今天赚了多少钱,有的翻出新买的东西,脸上都是又兴奋又疲惫,说着一天的热闹。布谷听着很是羡慕。没想到杨弦歌说今天要带她去赶集。
  
  两个青年男女一同去赶集,无疑是向众人宣布了两人的关系。
  
  而布谷一整夜都对昨天下午河边的事疑幻疑真,想得久了都怀疑是不是发生过,还是自己在发春梦?这时猛然间听见杨弦歌说要带她去赶集,更是疑上加疑:怎么就一觉醒来,事情就到了这一步?还是自己睡过了头,当中还发生过什么,却都不记得了?
  
  杨弦歌见布谷愣着不说话,便问道:“不想去?”见她摇头,又问:“嫌太远?”布谷还是摇头,再问:“怕家里人不让去?”布谷再摇头,杨弦歌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怕让白鸟寨的人看见?”布谷这才想起还有白鸟寨的事,脸都白了。杨弦歌暗骂自己不该提起白鸟寨,看布谷的样子还是不对,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丧气地问道:“不愿跟我一起去?还是又要带上弦舞?”
  
  布谷看他的神情,不觉失笑。她知道杨弦歌一向很疼爱妹妹,今天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昨天的事真的发生过?他真的抚摸过自己的脸,而自己真的把脸搁在他的手心里过?为什么自己这般的柔肠百转,思前想后,想印证又怕开口;而他竟然一觉睡醒,还可以高高兴兴地去打猎,他难道没有怀疑过这事是不是真的有过?
  
  想到这里,布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带我去赶集?”
  
  杨弦歌愣了愣,才道:“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呀。”
  
  布谷叹口气,道:“就算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你可以去,可以不去;你可以和寨子里的兄弟哥们一起去,也可以和弦舞去;为什么是我呢?”
  
  杨弦歌没想到去赶个集还有这么多种去法,反问道:“为什么是你?我想和你一起去呀。我昨天晚上睡觉前就想好了要和你一起去,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去吗?”
  
  布谷觉得两人越说越说不清,急道:“可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杨弦歌一听也急了,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布谷看他还是不明白,差点哭出来,气苦道:“我哪有什么意思?我就想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这两人一个楼下一个窗里地闹着别扭,不知该怎么说清自己的意思,又怪对方不说清自己的意思,杨弦歌一赌气,拎起野鸭子就要走,忽然听见旁边一扇窗户打开的声音,一张脸伸出窗来,却是弦舞。两人这才发现有旁人在场,定是将刚才的话都听了去了,一时都觉得不好意思。
  
  弦舞佯恼道:“好,大哥,你要去赶集,都不想带上我,还一大早地把人吵醒。”看见大哥垂头丧气的样子,又道:“你笨死了,怪不得布谷姐姐要生气,换了我早把你耳朵揪下来了。布谷姐姐问你为什么要带她去赶集,你就回答说因为你是我的情妹子不就行了?真笨!”说着哈哈一笑,跟着啪嗒啪嗒一连串的下楼梯的声音。转眼就听不见了。
  
  杨弦歌得妹妹一言提醒,恍然大悟,笑着大声道:“妹子,跟我一起去赶集!”
  
  布谷听他叫一声妹子,一颗千回百转的心稳稳地落在胸膛里,展颜一笑,如春花初放,艳丽无双:“好。”
  
  杨弦歌虽说很想跟布谷独处,但又感激弦舞给他的帮助,仍然带了妹妹和布谷一起去凤凰县城赶集。弦歌从小就练习着杀伐决断,行事干脆利落,一旦决定了的就马上要去做,既然和布谷互证情感,就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而布谷自幼谨言慎行惯了,虽有外公疼爱,终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心气要弱一些。忽然间爱生情长,让她有了少女的娇嗔与慧黠,那也只是在情郎面前,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敢恣意放松的,有弦舞在,她方可在人前轻松谈笑,弦歌愿意带上弦舞,她正求之不得。
  
  在路上布谷问道:“你前日还要我不要在寨子里走动,免得白鸟寨来人看见,怎么今天又让我去赶集?集上肯定会有白鸟寨的人的。”
  
  杨弦歌道:“你现下已是我妹子,情况自是不同。黄石寨庇护一个别的寨子的人,和土司家要迎娶的新媳妇,怎么能一样呢?”心里道:这土司不知还能当多久,如果有朝一日不再是土司,一个黄石寨寨主,一个白鸟寨寨主,势均力敌,分庭抗礼,又能占多少上风?如果黄石寨不再是湘西所有寨子的土司衙门所在,白鸟寨还会忌惮吗?但如果布谷不再是逃犯,是成了他杨弦歌的媳妇,田大章再蛮横,又能怎么样?还有,如果湘西各寨和朝廷官兵打起仗来,灾祸难言,布谷一弱质女子,有家可回,有寨可避,无疑是好上许多。
  
  布谷哪里知道杨弦歌的心思一下子转到这么远,还为他的一句“新媳妇”吓一跳。心想这人真是个急脾气,昨天刚吐露心思,今早才叫的妹子,这会儿已经想着婚礼了。自己还真有些跟不上他呢。
  
  偏生弦舞也是个急脾气,问道:“什么时候办婚礼?呀,太好了,这下可以热闹好一阵了。”
  
  弦歌道:“等父亲回来就办。”
  
  布谷再吃一惊,吓得停了脚步,定睛看着杨弦歌。
  
  杨弦歌好笑地拉着她走,笑道:“你怕什么?土司衙门有的是人,要办个婚礼,三天就能准备好。”
  
  弦舞道:“是啊,大哥娶亲的东西早几年就备好了,阿奶和娘都催他好些日子了,他偏就是拖着。咱们苗寨像他这么老的人还没成亲的还真没有呢,你没见你一来她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吗?”
  
  听妹妹说自己老,杨弦歌皱眉道:“我老吗?”
  
  弦舞道:“当然老!你比我大九岁,还不老?我要是找情郎,一定不能大我三岁的。你看咱们寨子里的姐姐妹妹,谁的男人比她们大过三岁的?阿奶就比阿爷小两岁,娘和爹爹一样大,阿婶才比叔叔小三岁。”
  
  杨弦歌没想到在年轻人心里自己已经是老人了,不放心地去问布谷:“我比你大八岁,我老吗?”
  
  布谷头一次看见杨弦歌这么惊慌失措,觉得他的样子真是可爱,抿嘴笑道:“别听弦舞的,你不老,正好。”
  
  弦舞撇嘴道:“呀呀呀,肉麻死了。”
  
  杨弦歌心头一乐,道:“谁让你听了。”
  
  一路说说笑笑,十多里山路转眼走完,眼前横着一道又高又长的青色砖墙,高得比两三层的楼房还高,左右两边望不到头,高墙上有雉垛,雉垛边有官兵站岗,长长的高墙只得几个城门,每个城门又有兵丁把守。杨弦歌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揽着布谷,穿过一丈宽的城 门洞,心里想的是:就算湘西各寨联合起来,又怎么攻得破这么牢固的城墙?只要城门一关,雉垛上不停地射下箭来,下面攻城的人还会有命在?
  
  弦舞走过城门洞,回看一眼,随口问道:“这墙有多长?”
  
  杨弦歌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作答:“从黄合城的亭子关到吉首府的喜鹊营,有四百多里长。要是沿着墙底下走,爬山越岭高高低低的,十天半个月也走不完。”
  
  布谷听他声调有异,转头去看,见他早些时和气可亲的脸上阴沉下来,眼神也变得捉摸不定。布谷不安起来,轻轻用肘尖碰一下他,眼中满含疑问。杨弦歌强笑道:“没什么,只是这城墙让人看了不开心。”
  
  布谷点点头,心想他做为湘西各寨的少土司,走进这长期为敌的汉人城里,自然会有些不自在;又想将来这些难以决断的事都要由他来承担,怜意大起,不自觉地用手臂圈在他腰间,朝他微微一笑。
  
  就在这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布谷把她的满怀柔情都交付给了身边的情郎。杨弦歌一颗心泼泼地跳动,揽着布谷肩头的手紧了一紧,侧过头用下巴在她头顶蹭了两下,两人心神交会,暗自激动不已。
  
  弦舞早被街道两边的店铺里陈设的东西吸引过去,跳着脚招着手道:“布谷姐姐快来,看这个!大哥,给我买这个!”
  
  两人无奈地一笑,拉开趴在柜台上的弦舞,杨弦歌道:“不着急,等我把鸭子交给罗叔,我背着两对鸭子怎么逛街?”领了布谷和弦舞往集市街走,一边在人流中穿梭,一边不停地把行人从身旁拨开。
  
  离了店铺街,过了桥,转至集市,眼前的吵闹还要胜过店铺的拥挤。按照惯例,每月的初二十六是大集,四乡八镇的人都来买卖东西。乡人挑着新鲜的蔬菜瓜果,鱼虾鸡鸭,趁着清早卖个鲜活,篮筐中的东西卖完了,便去店铺街那边买盐买蜡,修理农具。也有些人长期在集市占个位子卖菜卖肉,杨弦歌口里的罗叔便是。
  
  罗叔在鱼市有个摊位,一排五只大木盆里都是活鱼。杨弦歌挤过去,和罗叔打个招呼,把背后的袋子取下交给他,俯身说了两句话。罗叔点点头,打开袋子,拎出那两对野鸭子。转身拿过一只小号的木盆,倒扣过来,把鸭子放在盆底上,用手掌捋顺乱糟糟的鸭毛,野鸭子们又披着油光水滑的墨绿色羽毛躺在盆底上,看着实在可爱。
  
  杨弦歌离开鱼摊对布谷说:“鸭子就放在这里让罗叔卖,我们先去逛去。”三人离开集市,慢慢回转店铺街,不时停下来买点小零食吃着玩,一路买着日常需要和不需要的东西。
  
  阿奶是抽水烟袋的,杨弦歌去熟悉的烟铺买了上好的烟丝。又在锈铺里给土司娘子和阿婶买了五颜六色好些绣花线,这些线都是布谷和弦舞一束束仔细挑的。两个少女在绣铺里又说又笑又比划地挑着线,杨弦歌百无聊奈地站在门口,一脸尴尬地避开大姑娘小媳妇的偷笑注视。转到绒花铺,弦舞又逼着大哥给自己和布谷都买了几朵花。
  
  逛到银器铺,杨弦歌没等弦舞开口,自己领头就进去了。苗人男子给家里的女人买银器银花银首饰,那是很体面的一件事,一来向人显示他有钱,二来向人显示他是个好男人,会疼女人。苗人女子的银器代代相传,家中有女儿出生,就开始为她添置银器准备嫁妆。日常做事不便佩戴大的银饰,但插在发髻里的簪子、手腕上的镯子、耳朵上的坠子都是天天戴着不离身的。布谷因离家匆忙,并无一件银饰随身,而土司府里的女人自是不同于寻常苗女,又不用做什么事,身上的银饰更多。布谷在她们中间,就显得越发的朴素。这倒不是土司娘子没注意到这个,而是银饰只能由父母准备或是丈夫情人置办,旁人赠与,那是对女孩子家里的不敬。
  
  杨弦歌今日进城,要紧的一件事就是给布谷买银饰。堂堂少土司的情妹子,怎能一颗银珠子也没有?
  
  布谷开始见他挑银饰,还以为是给弦舞买,后来看他一件件的都朝自己身上脸上比试,才知道是给自己挑的,忙道:“不用这些,我自己有。我娘的都在我那里,衣橱里锁着的。我说的是真的,有好些呢。”
  
  杨弦歌想起布谷闺房里的斑竹桌椅,樟木衣橱,那些精致的家具,也都是她母亲留下的吧。如果衣橱里还藏得有银器银饰,也是有可能的,便道:“你那些是你娘留给你的,这是我给你的,不一样的。”
  
  布谷红了脸死命推辞,凤鸟花冠,半月项圈,缨络腰带全都不要,说这些都有了,要两个也没用,只挑了一对麻花镯子,一付扇形耳坠,两只雀儿簪子。其中一只簪子还插在了弦舞头上。
  弦舞自己家里的银饰数不胜数,历代土司娘子的积攒堆了几箱子,她自己一套全新的嫁妆也早就准备好了,因此对这个一点也不起劲。布谷送她的她倒又喜欢了,一模一样的一对簪子两人一人一个,这是要好的姐妹间的亲热行为。
  
  布谷对着镜子戴好耳坠子,微笑着摇晃了两下,让耳坠子打着脸颊。杨弦歌看她手势纯熟,知道她说的不是客气话,忽然问道:“你家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这么多天了,房子又是在寨子外边,万一有人要偷东西的话,怎么办呢?”
  
  布谷茫然道:“我没听说过我们寨子有这样的事,不过我和外公都不在家,那就难说了。外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捎个信给我,真让人急死了。我的那些东西,要不要什么时候去搬过来?照理应该是家里人送来的,没有女儿家自己搬的。”说着险些儿要哭了。
  
  杨弦歌忙付了钱,拉着她和弦舞出了店,低声道:“别急别急,没事的。刚才那个卖鱼的罗叔,就是我安排在城里的耳目,刚才已经说好了,一会儿吃午饭的时候,他到虹桥酒楼来找我们,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我。现在也是吃饭的时候了,我们这就去占个座。这家店生意很好,去得晚了就没空桌子了。”
  
  弦舞也道:“布谷姐姐,你别伤心,你外公一定会来找你的。”
  
  布谷见弦舞也来安慰自己,倒不好意思了,点头应道:“嗯。那我们就去吧。”
  
  虹桥酒楼的生意果然极好,还不到正午,客人已上了七八成了。看座中客人的穿戴,多是城里人和有钱的乡绅,那些赶集卖菜的乡民,多数买个玉麦粑粑南瓜饼裹腹,是不舍得在城里的馆子里吃一顿的。
  
  杨弦歌一走进去,跑堂的马上高声唱道:“杨少司来哉!”掌柜的一听是杨少司来了,忙从账台后面迎出来,笑容满面地趋前拱手道:“杨少司来了?你上个集日没来,我把你的座头一直留到晚上呢。今天我想一定会来,可不就来了。早上起我就叫伙计把你的桌子抹了又抹,就等你呢。”一边说一边请三人上楼。
  
  弦舞和布谷见掌柜的这样一盆火似的招呼,两人对看一眼,布谷要咬着嘴唇才忍住笑意,弦舞早忍不住吐了下舌头。杨弦歌一路和掌柜的寒喧着,推开一个单间的门,让布谷和弦舞坐下,自己才在布谷的旁边坐下来。这个单间不只是在安静的一角,还有两扇窗户,布谷往窗外一看,底下就是碧绿的沱江水。看来这土司家就是不一样,到哪儿都被人另眼相看。
  
  掌柜的道:“杨少司稍坐,下酒菜马上送来。今天多了两位小姐,冷菜就来碟云腿湘莲,桂花凉耦,热菜来个蜜蒸腊鱼,待会儿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新送来的新鲜野味,再来给你添菜,其他还是照旧如何?”
  
  杨弦歌道:“就听你的,你说的当然是好的。”
  
  掌柜这里说着,伙计已经摆好三副碗筷,一壶酒,一只酒杯,下酒菜也摆了四盘。一碟火焙虾,一碟油辣嫩鸡。一碟云腿湘莲,一碟桂花凉藕。掌柜的道:“这莲子的芯已经去掉了,当中放的是云腿丝,甜中带咸,又糯又鲜,小姐们吃着肯定满意。”掌柜的虽然好奇杨少司带的两个少女的身分,但土司家的女眷,地位何等尊贵,还是不要多嘴的好。替杨弦歌倒上一杯酒,道声慢慢用,退出去时还随手掩好了门。
  
  布谷拿筷子挟起一粒莲子来看,笑道:“做得真细致,莲芯捅出来不算,还塞了东西。”
  
  杨弦歌道:“这里的厨子是到长沙府的楚湘阁去学过手艺的,不比其他人。”
  
  布谷问道:“你去过长沙府?”
  
  杨弦歌点点头,道:“除了长沙府,还有岳阳府衡阳府。”
  
  布谷道:“远吗?路上难走吗?”
  
  弦歌道:“从这里到麻阳坐船,沿辰水到辰溪,便入沅江,一路可直到洞庭湖,湖东就是岳阳府,若要去长沙府衡阳府,只需坐船沿湘江直下便是,走是不难走,就是滩多水急,有些凶险。”
  
  布谷笑道:“这还不算难走?那些地方是什么样的?”
  
  杨弦歌无奈地道:“大。咱们黄石寨在苗寨中算大的吧?比凤凰又小得多了。凤凰和长沙府比起来,那又只抵人家一只角。汉人的地方大得不得了,人又多,东西又多。”说着不自觉地摇摇头。深知来日便是一场大难,以汉人之人多势大,苗寨若不是僻处大山深处,早就蚕食吞尽了。既然云贵和广西都已归化,湘西又怎能例外?杨弦歌是见过市面的人,自从听说了“改土归流”的事,对湘西寨子的遗世独立,土司统治的大权独揽早有了不安的预感。
  
  布谷已发现只要说到苗汉之间的事,弦歌的神情就会黯淡下来,虽不明白是为什么,但他既为这事烦恼,自己还是不要再说的好。偷偷从桌下伸手出去握住弦歌的手,温言道:“什么时候你带我去看看洞庭湖好不好,我听白鸟寨里去放过排的人说,洞庭湖大得看不到边,像天一样大。”
  
  弦舞道:“什么是放排?”
  
  布谷道:“就是把山里砍下的大树削去枝杈 ,绑在一起,顺水漂到汉人的地方,再把这些大木头卖给汉人造房子。放排的人就在排上搭个窝棚睡觉煮饭。他们也是一路顺着沅江到的洞庭湖,说起洞庭湖来,总说八百里洞庭多大多大的,八百里有多少大?”
  
  杨弦歌把手滑出布谷的手掌,将她的手反握在掌中,眼睛中都是笑意,道:“很大很大。等我们成亲后,我就带你就去看。不单看洞庭湖,还看岳阳楼。站在岳阳楼上,可以把八百里洞庭都看在眼里。”
  
  弦舞噘着嘴,不高兴道:“你们两人就自己去好了,把我扔在家里。哼,上次你和爹去长沙府,也没带上我。你们就根本不把我放在心里。”
  
  杨弦歌道:“上次我和爹是去办正事,又不是去玩。再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在外面疯跑?将来等你找了婆家,让你那小女婿带你去。”
  
  弦舞“呸”一声,道:“我才不要。我在家里住得好好多,什么事都不用做,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一嫁了人,就要受婆婆管,听丈夫话,又要生娃娃带娃娃,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你看春嫂,我才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杨弦歌斥道:“又胡说!哪个女孩子不嫁人不生娃娃?”
  
  布谷打趣道:“你是咱们湘西的凤凰,哪个婆婆敢管你?”
  
  杨弦歌摇着头,佯怒道:“你们两个都疯了,说出这样没天理的话来。”
  
  三人正说笑,门上轻敲了两声,掌柜的推开门道:“杨少司,厨房里刚送来两只野鸭子,你要不要下去看看?用嫩脯子肉来炒如意菜,一定合你口味。”
  
  杨弦歌道:“好。”跟了掌柜的下楼。
  
  布谷和弦舞疑惑地对看一眼,弦舞道:“又是野鸭子?早知道吃这个,直接让大哥拿到这里来不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杨弦歌回来,对布谷道:“罗叔说官府监狱那里还是没听说有白鸟寨的林姓老人被关进去过。但他打听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新来的一个姓陈的官,县大老爷对他惟命是从,看起来官比他还大。姓陈的官儿带来了三千兵丁,正在黄丝桥那里建兵营。看来是要驻扎下来不走了。”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官府搬了这么多兵来,看来就要对苗寨动手了。
  
  布谷听他说话,看他神情,忽然明白了汉人官府的事就是他一直在担心的,问道:“城里原有多少兵?”
  
  杨弦歌道:“两千。”
  
  布谷道:“苗家土家所有的壮年男丁有上万吧?咱们人比他们多一倍。”
  
  杨弦歌没料到布谷的心思在这方面也这么敏捷,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点头道:“但我们所有的也就这么多了,他们却还可以不停地调运人来。就算大家拚掉性命打赢了他们,但人没了,寨子也没了。剩下孤儿寡妇怎么活下去?”
  
  布谷想起自己无父无母的苦来,不禁打个寒颤。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杨弦歌道:“官府只是认为土司权力过大,苗人才不服教化,又从不向朝廷进贡纳锐,又爱和官府争执械斗。他们认为土司是这些矛盾的根源,没了土司带头,苗人没了倚靠,就没这么难以控制。因此要废除土司,让汉人官员来管辖。土司如果不做抵抗,依势归顺,苗寨无灾无难,土司若是不从,便派官兵来打压,到时死的都是我苗寨的兄弟。我这些日子思前想后,已经有了想法,只是不知我父亲怎么想。”
  
  布谷道:“我明白了,我站在你这一边,不当就不当,我们坐船出去看湖去。”见弦歌的神情,知道两人想的一样,放下心来,想起一事,又问道:“杨大土司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杨弦歌道:“去贵州了,那边从两年前就开始了,他过去看看那边的情形。”
  
  弦舞咬着一片藕,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
  
  布谷道:“没什么。刚才的掌柜的说有人送野鸭子来,你又说罗叔说的什么什么,难道送野鸭子来的就是罗叔?”
  
  杨弦歌道:“是啊,我先前不是跟你说我和他约好了在这里碰面的吗?”
  
  布谷道:“我以为是约在这里一起吃饭喝酒呢。哦,你打的鸭子,你自己点来吃,干什么不直接背到这里来呢?绕这么个圈子。”
  
  杨弦歌睁大眼睛道:“我一个土司少爷,怎么能给饭店送鸭子?”
  
  布谷和弦舞一愣,都笑了起来。杨弦歌又道:“我把鸭子交给罗叔,罗叔卖的卖,送饭店的送饭店,还能挣几个钱,我总不能让人白干活吧。”
  
  布谷忍笑赞道:“想得真周到。”
  
  说话间,伙计端了嫩鸭脯子炒如意菜来,那如意菜是豆芽掐去两头,只用当中的雪白的茎,鸭脯肉色作鲜红,两样东西炒在一起,一红一白,清爽宜人,三人都赞好吃。
  
  正吃得高兴,又有人来敲门,杨弦歌道:“进来。”来人推开门,面带笑容地道:“我才刚进店,就听掌柜的说杨少司在这里吃饭,便过来打声招呼。你父亲回来了?今日怎么有空来赶集?”
  
  杨弦歌和布谷一看来人,都愣住了。杨弦歌下意识地把布谷往身边一拉,布谷的一张脸也变得煞白,只有弦舞站起身来招呼道:“田叔叔,你也来这里吃饭啊?”话刚出口,猛想起这田叔叔就是白鸟寨的寨主,而布谷就是白鸟寨的人,布谷又是为什么来到黄石寨的,跟着也哑口无言了。
  
  白鸟寨寨主田大章看见眼前三人都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想想不过是很客气地问候一下,怎么杨少司这般神情?是不是自己做过些什么让土司衙门不满意的事了?难道是为前几日替小儿子发丧没有告知土司?有余因调戏人家女孩儿被人打死,没什么光彩的,说来无益。再说那女孩不见了,打死人的老头又找不到,有余就死得有点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找到林老头祖孙还好说,找不到林老头祖孙二人,连个迁怒的对象也没有,若是大事操办,旁人问起来有余的死因,自己支吾以对,脸上也没什么面子。因此自家人悲悲戚戚地把有余葬了,并没有知会别的寨子和土司府,一边加紧寻找林老头祖孙。今日进城,也是想着林老头的事情,看看官府有什么动静。过午时分,找地方吃饭,顺脚到凤凰城中最好的虹桥酒楼来,听掌柜的说杨少司也在这里,便来打个招呼,哪知竟遇上对方这般古怪表情。看看座中三人都瞪着自己,因问道:“弦歌侄儿,怎么啦?”
  
  杨弦歌还从未碰上这样尴尬的事情。照理他应该站起身来应对,请对方坐下,再把双方介绍一下,甚至请客人留下一起吃,这是土司对待寨主应有的礼数。但田寨主的儿子被布谷的外公打死,这等深仇大恨,怎能坐在一起?杨弦歌自认还算是个深明大义﹑处事公正的人,虽是土司家少爷,高人一等,也正因如此,就更加谦逊随和,深怕以势压人,向来对各寨寨主都礼敬有加。似今日这般面对他从小尊如父执辈的田大章,张口结舌,实是不说不出话来。原来他自认为的敢作敢为,并不能让他应对自如。自从打算娶布谷为妻,布谷的事当然就是他的事,今日敢带布谷出来,就是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怎知事到临头,还是不能拍案而起。
  
  布谷看看田大章,又看看杨弦歌,暗自叹口气。眼前两人都是好人,田大章作为寨主,对外公从没有什么轻慢的,每次搭船也付船资,嘘寒问暖,周到客气。他的儿子对自己轻薄,实是怪不上他,而自己反害得人家死了儿子,事后又一走了之,对田寨主终是有愧的。自己避祸黄石寨,天可怜见,危难之中与弦歌相恋,正是大欢喜。自己的欢喜,却是因人家的伤心而起,这又于心何安?而眼前又因自己,害得情郎难以做人,自己怜他爱他,敬他重他,又怎能袖手一旁,看他左右为难?思前想后,心下已决,轻轻挣脱弦歌的手掌,站起身来定神静气地道:“田老爷,您请坐。”
  
  田大章被三人盯着看了这一时,浑身不自在,有人招呼请坐,松了一口气,道:“好好,不客气,你也请坐。这位姑娘面善得很,和杨贤侄怎么称呼?土司小姐我是认得的,多日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哈哈,哈哈。”
  
  布谷一愣,本是横下心硬挺着来面对将要发生的雷霆震怒,没想到寨主老爷根本不认识自己。也是,自己不过是寨子里的一个小女子,寨主老爷怎么会费心记着,平时那些温言善语不过是随口说的,也许是看到每个人都这么和气可亲,以显得他是个好寨主。
  
  杨弦歌见田大章问布谷是谁,当下答道:“她是我即将迎娶的新娘子。”先前布谷挺身而出,杨弦歌的心似停止跳动一般,空荡荡胸口发闷,整个人都似没了着落,又似大夏天日头忽隐,身堕冰窖,惶恐不安。心中忽然明白:原来没了布谷,我是这般的难受。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杨弦歌从生到死走了一遭。如果以后身边没了这个女子,纵然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便如刚才的情形。这般剜心刺骨的寒冷伤痛,是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而布谷刚热烈性的行为,也让杨弦歌惭愧不已。布谷为了不让自己为难,可以不惧危难,自己怎么就畏首畏尾,权衡再三?什么教养礼数,什么寨主土司,和失心落魄,魂不守舍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田大章道:“哎哟,恭喜恭喜,这可是一桩大喜事。土司衙门要娶亲,这湘西四十八个寨子还不都要轰动了?远些的寨子得到消息再赶过来,还不得要十天半个月?打算什么时候办?你父亲知道吗?他出门前我们见过一面,并没有听他提起,难道不怕我们没时间备贺礼去?哈哈哈哈,哈哈。”拍着杨弦歌的肩膀,笑呵呵的道:“贤侄真好福气,这么漂亮的姑娘可说得上是百里挑一。不知是哪家寨主的千金?我的贺礼可得备两份了。哈哈。”
  
  杨弦歌淡定地道:“不是哪个寨主家的小姐,是贵寨摆渡人林老爷子的孙女。”
  
  田大章听了一呆,哈哈大笑的嘴一时合不上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林老汉的孙女?不是失踪了吗?”
  
  杨弦歌道:“是,这些日子她一直在黄石寨。”
  
  田大章回过神来,指着布谷,睁大眼睛,面色铁青地道:“你┅┅你┅┅你害死了我儿子,原来却躲到了土司家,找了个这么大的靠山!你外公呢?林老头呢?你把他交出来,我要他为我儿子抵命!”
  
  布谷摇头道:“我外公不在黄石寨,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正想问田寨主,我外公呢,你把他怎么了?”
  
  田大章怒道:“我把他怎么了?我把他打个半死!他打死我儿子,我要取他狗命。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我心头的恨。”
  
  布谷脸色一白,问道:“你把我外公打得半死?不是说被官兵抢去了?”
  
  田大章冷笑道:“谁知道官兵吃饱了干饭撑的,把个半死人抢了去?你好,你够狠,你找了土司衙门做靠山,你外公又找了朝廷官府做后盾,我堂堂一个寨主,难道还怕了你了?”转而面对杨弦歌道:“不要以为你是土司家的,就可以一手遮天。你等着,我自会联络其他寨主,问你父亲要个公道。如果你父亲不讲公正,胆敢包庇罪犯,我们可以拥他做土司,自然也可以把他拉下土司的位子。”
  
  杨弦歌也冷笑道:“你不用拿我父亲来辖制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你冲我来。她是我的女人,岂容别人有丝毫不敬?你儿子行事不端,自取其辱,死有余辜。难道我杨弦歌的女人是好欺侮的吗?”
  
  田大章气极反笑,道:“哼,你的女人,她几时成了你的女人?你的女人为什么住在我白鸟寨里?”
  
  杨弦歌道:“几时不管你的事。就算她不是我的女人,也会是别人的女人,也是别人家的女儿,哪家的女儿能让人欺侮?”
  
  田大章道:“别人的女人就不用你来说话了。她住在我的寨子里,我才有管她的权利。”
  
  杨弦歌道:“土司衙门总管所有的苗寨土寨,任何一个寨子里的人受了不公待遇,土司衙门都可以管。”
  
  田大章勃然道:“好,你是公然要拿土司衙门来打压寨主了?我且看看别的寨主是否会答应!”
  
  杨弦歌道:“土司衙门要管的只是不讲理的寨主,别的寨主自会分辨是非。”
  
  田大章打个哈哈道:“你也太天真了,寨主们只管自家的权势有没有受到威胁,个把女人的事情才不会去计较。你父亲知道了,也不会让这种惹出祸事的女人进门的。”
  
  杨弦歌道:“我父亲的为人,我是知道的,用不着你来挑三窝四。”忽然扬声道:“掌柜的,请进来。”
  
  门外站着偷听的掌柜吓一跳,不知道杨少司是怎么知道自己躲在外面的,轻轻推开门,赔笑道:“你有什么吩咐,杨少司。”
  
  杨弦歌情知这里一通争吵,早传出房间了,掌柜的自然会来,见掌柜的推门进来,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人面广,消息快,就麻烦你给传一下话。”
  
  掌柜的道:“少司请讲。”
  
  杨弦歌执起布谷的手,看着布谷的脸,说道:“你就说十日之后,黄石寨的杨弦歌成亲,娶的是白鸟寨的渡船人林老爷子的孙女儿。时间仓促,不及一一通知,请各家寨子的寨主都来黄石寨观礼。”转头又对掌柜的道:“我再烦请掌柜的当我的婚宴的操办人,一应所需物品,全由你费心。到时还要请掌柜的把这里的大师傅请来黄石寨掌勺,大家痛饮三天!”
  
  掌柜的喜道:“恭喜杨少司,恭喜小姐。杨少司要我虹桥酒楼来操办宴席,那是看得起小店。杨少司请放心,鸡鸭鱼肉蔬菜酒水全由小店负责送到,大菜师傅五天后便可去寨中准备。三天的流水席菜式包管不重样,四十八家寨子的客人都到了也包管吃得满意。伙计们,都给杨少司道一声喜!”
  
  外面十来个伙计齐刷刷在门口一站,“哄”一声道:“给杨少司道喜!”外间的客人也都站起来走进单间,认识不认识的都道:“恭喜杨少司。”众人交头接耳,都道三天的流水席,多大的排场,这样的盛事,只怕是空前绝后了。
  
  这里热闹得沸反盈天,田大章气白了脸,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弦舞一直在旁看着没说话,这时才赞道:“大哥,你太了不起了。”
  
  布谷强忍眼泪,面带微笑,低声道:“弦哥,有你这番心,我死了也值!”
  
  杨弦歌觉得胸中豪气干云,长笑一声道:“等我做过了新郎官,你做了我的新娘子,再死不迟。”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布谷听了这话,娇羞难抑,低下头去,一串泪珠扑簌簌掉在衣襟上。
  
第五章 送嫁妆的人
  杨弦歌回到寨子里,马上命人去各个寨子报信。他虽然在虹桥酒楼请掌柜的去传话,那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回来一想觉得不够隆重,又派了寨子里的人,带了土司官厅的印信,正正式式地宣告黄石寨的少土司要成亲了,日子定在七月二十五日,敬候各位寨主观礼随喜。又暗中派人去城里的医馆药铺去询问,近日有没有给一个布谷外公样子的老人看过病,或是有人来买过医治外伤的药。他想布谷的外公既然被田大章打伤,官兵救了去,必然要延医救治。
  
  杨弦歌婚礼宴客的指令一下,土司府就炸开了锅,婆婆妈妈们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说个不休。土司娘子道:“怎么也要等你父亲回来才行啊,你是不是太急了点? ”
  
  杨弦歌道:“父亲这两日就快回来了,赶得上的。”
  
  “就算赶得上,定日子也该由你父亲定啊。再说,苗家娶亲一般都在新年里,杀了年猪才办婚宴,现下暑天热月的,猪还没长大,杀了也没多少肉。”土司娘子道。
  
  土司奶奶哼了一声,对媳妇道:“土司家杀猪还要等猪长得肥点吗?我孙子成亲,杀几头瘦猪有什么关系? ”
  
  阿婶也有些为难地道:“夏天饭菜容易坏,三天的流水席,工夫要比新年里办多上好些。寨子里的女人们有得辛苦了。”
  
  杨弦歌一摆手道:“用不着她们,我已经请了城里的酒楼来办,厨子伙计都从城里来,寨子里缺什么他们也会从城里运来。猪不够肥,我带上几个兄弟去山里打几头野猪就是了。你们清出一块空地让他们好搭灶,还有晚上睡觉的地方。”
  
  女人们听了他的话都愣了一下。寨子里凡是有喜庆的事都是通寨合力杀猪做饭,从来没有请城里的馆子来承办的,杨弦歌这一下太让女人们吃惊了。这样的大事不让女人们插手,那让她们做什么?
  
  姑奶奶却赞道:“不错,就该这么办。寨子里的女人们的菜怎么比得上城里酒楼的大师傅?大伢儿,这事办得不错。你们也别埋怨他了,看他想得多周到。你们看你们看,看你们这些没见识的,说些没见识的话,把人家新娘子委屈得。”
  
  众人转头去看布谷,果见布谷咬着嘴角难过得快哭出来了。婆婆妈妈们只管自己说得高兴,一时都忘了布谷还在一旁,听了这些话,自然会觉得又是自己在给人添麻烦了。
  
  阿婶忙过去搂着布谷道:“别哭别哭,我们不是怪你,只是以前没在夏天办过宴席,有些为难罢了。弦歌既然从城里请了烧菜师傅来,就没问题了。”
  
  土司奶奶拉了布谷的手,摸摩着道:“孙媳妇啊,你马上就是这家里的人了,不该这么见外啊。这里除了你姑奶奶,我,你婆婆,你婶婶,都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只要进了这个家,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话就大声说,别放在心里委屈自己。你要想着,将来你是这里的土司娘子,说话有份量的。别说将来,就打从现在起,你就是土司家的少奶奶,行事说话都该有个土司家的样子,人家也不会再当你是哪家的女儿,只认作是土司家的人。土司家的人,怎么能这样动不动就哭呢? ”
  
  布谷听了这话,哪里还忍得住,泪水在眼眶里滚了又滚,一滴滴都掉在土司奶奶的手上。杨弦歌大为心疼,道:“今天走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我们先去休息,你们慢慢商量吧。”拉了布谷往后院走。
  
  隔天土司府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先是打扫灰尘,屋里屋外,楼上楼下,犄角旮旯都掸过抹过。石头建造的官厅更是用水刷洗干净,连外墙的大麻石都没放过,包铁的门槛擦得铮亮。整个黄石寨也细细扫过,茅厕猪圈淘挖干净,粪肥都运到田里去做堆肥。鸡鸭都关在自家院子里,不许在寨子里的主路上闲步啄食,到处拉屎。黄石寨的人就像在过年一般的兴奋。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分,有人就听见寨子外有细细的竹笙音乐传来,吹奏的是送亲曲。耳朵尖腿脚快的人先出去看,有小孩子跑回来说是送嫁妆的人来了,马上有人通知了土司府。杨弦歌和布谷听了一愣,布谷道:“难道是外公来了? ”忙奔出去迎接,杨弦歌和弦舞也跟了出去。
  
  刚到寨门,就看见大队的送亲队伍到了眼前,前面是八个捧着竹笙吹奏的吹鼓手,后面是许多抬着嫁妆的青年男子。那些男子的打扮非苗非土,个个精壮结实。到了寨门前,吹笙的人一齐停止,音乐一停,一个青年男子越众而出,手持拜贴,向着寨内众人朗声道:“白鸟寨的林老爷子为孙女送的嫁妆到了,哪位是新郎的家人,请来点收。”
  
  杨弦歌上前一步道:“有劳大哥辛苦,我就是杨弦歌。请问林老爷子自己到了吗? ”
  
  那男子抱了抱拳,喜道:“原来是杨少司,失敬失敬。林老爷子不在,由我送嫁。”
  
  布谷上前道:“那你见过我外公了?他现在人在哪里?他还好吗? ”
  
  那男子打量一下布谷,行下礼去,垂手道:“小姐好。林老爷子我没见过,我只是照吩咐去做。两天前林老爷子听说小姐十日后要嫁给杨少司,命人传话给我,叫我连夜去白鸟寨,取了小姐房中的物品,叫我今日送来。林老爷子说,这也原不是什么好东西,土司家什么没有,不送也罢;只是这些都是小姐家常用惯了的,又是嫁到新地方,难免会想家,因此送些旧东西来,小姐看着,就当是又回到家里了。”
  
  这男子眉宇清秀爽朗,口齿便捷,杨弦歌对他大有好感,问道:“大哥贵姓?怎么称呼? ”
  
  男子道:“多谢杨少司垂询,在下名叫谢天时。这里是林老爷子为孙女装备嫁妆的清单,请杨少司过目。”
  
  杨弦歌接过,交给布谷,谢道:“谢大哥远来辛苦,又是在大太阳底下赶路,倒叫小弟惭愧。这就请进寨中喝碗水酒。诸位大哥也辛苦了,请进寨吧。”说着往旁边一让,请送亲的人进寨。
  
  谢天时一挥手,道:“杨少司请带路。”站在杨弦歌左边,跟着进寨。吹鼓手又吹奏起欢快的送亲曲子,后面是送亲队伍,再后面是黄石寨的村民。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寨,一些年长的村民站在路边,看着送嫁的队伍,指指点点道:“哗,看那个衣橱,是全樟木的哦。”
  
  “还有那个竹床,是斑竹的。”
  
  “看这些衣料,是什么做的?又鲜亮又晃眼。”
  
  “呀,看这些银饰,全套的,要多少钱啊? ”
  
  “这林家是做什么的这么有钱?不是哪个寨子的寨主吧”……
  
  到了官厅前,谢天时向后摆一摆手,笙乐停止,他往门边一站,道:“林家送来的嫁妆,计有:银饰一百零八件,包括银花冠一个,银凤冠一个,银项圈四个,银胸镜四个,银缨络腰带四个,银臂钏四个,银镯子十六个,银耳环十六个,银发簪二十个,银指环二十个,各式银花银蝴蝶十八个。银元宝二十个,金元宝二十个。”
  
  布谷开始听到凤冠项圈的,还没什么惊讶,就些都是她母亲留下的,她早看得熟了,待听这样四个那样十六的时候,惊得眼睛睁大了。这些放在她衣橱中的银饰,除了手镯耳环都是一对的,每样都只有一个,外公哪里来的这么多?待听到银元宝二十个,金元宝二十个时,吓得脸都白了。
  
  谢天时接着道:“丝织衣料十二件,素织衣料十二件,细布衣料十二件,细葛衣料十二件。丝棉被褥四个,苎麻被褥四个,纱帐四个,布帐四个……”谢天时还在往下唱,除了布谷,连土司家的人都惊得呆了。蚕丝制品不是湘西的出产,因此价格极为昂贵,即使是位尊如土司,家富如杨家,也不太见有这样的物品,林老人就算再节俭,省吃俭用出一套银饰,也不可能买得起丝绸,何况这凤凰城中就没有卖的。
  
  谢天时还在往下唱礼单:“斑竹书桌一个,斑竹椅子一个,斑竹凉椅一个,斑竹书架一个,樟木衣橱一个,樟木衣箱两个,檀香木拔步床一个,檀香木圆几一个,檀香木圆凳四个。”
  
  这些木器别人听了也没什么,姑奶奶见过些世面,听了直咂舌。
  
  谢天时停一口气,再唱道:“红漆面盆两个,红漆木盆两个,红漆脚盆两个,红漆子孙桶两个,红漆米桶两个,红漆摇床一个。”听到这些,寨子里的奶奶妈妈媳妇们都频频点头,这一套木器家什才是中她们意的东西。哪家的女儿出嫁,如果有这么一套做陪嫁,那就风光得很了。
  
  谢天时唱完,最后道:“请杨少司过目,看有没有差错。”
  
  杨弦歌迟疑地道:“这些真是林老爷子派人送来的?怎么他孙女儿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多东西?”在谢天时唱礼单时,布谷已经和杨弦歌低语过了。
  
  谢天时道:“这个我就不知道,我只是听差办事的。”
  
  土司娘子惊疑稍定,叫人送上一碗碗桂花米酒,请送亲的人喝。谢天时带头一口气喝干,放下碗道:“多谢。兄弟们,把嫁妆都抬进去。”众人应一声,放下碗,把木器衣料银器都抬进官厅里。饶是大堂够宽敞,也放了个满满当当。
  
  谢天时看东西都放好了,对杨弦歌道:“要先恭贺杨少司和小姐新婚之喜了,杨少司,在下事情办好了,也该告辞了。请杨少司不要费心查出在下的来处,就算有些不解的,日后自然知晓。这些嫁妆确实是林老爷子所送,请杨少司和小姐不要疑心。林老爷子一片诚意,不会对小姐有任何加害的。林老爷子还说,小姐的婚礼他不能来了,但他是打心里喜欢,他也相信杨少司会善待小姐。”
  
  杨弦歌点头道:“小弟明白了,有些事急不来,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不知谢大哥到时会不会来喝小弟的喜酒? ”
  
  谢天时道:“大概不会了。”
  
  杨弦歌道:“那好吧,这里有一封红包,是感谢大哥和诸位兄弟的,还请不要推辞。”
  
  谢天时笑道:“小姐和姑爷的喜封,我们娘家人自然是不能不要的,我代兄弟们谢了。”
  
  弦舞捧着一个托盘上前递到谢天时面前,谢天时朝她微笑一下,双手接过。托盘里是用红布衬着的几十枚银币。若是寻常的喜封,自然不用这么多,但礼尚往来,娘家的礼这么重,婆家的打赏少了怎么说得过去,何况这是土司府,湘西最大的世家豪门。
  
  谢天时向土司家的人一个个点头道别,招呼上了送亲人众,扬长出寨而去。杨弦歌也依言不命人跟随。
  
  弦舞看着这一屋子的东西,对布谷道:“布谷姐姐,你总说我是苗家的凤凰,湘西的公主,看看你的嫁妆,其实你才是真的凤凰呢。”
  
  布谷的嫁妆堆满了大堂,众人看了除了发出赞叹声,也无别的话可说。土司娘子说不能放在这里,马上命人去收拾弦歌的房间,把原来的家什都搬掉,腾出地方来放。土司娘子没想到布谷会带家什来,新房是原来弦歌的房间,床榻桌椅也用原先的。说是原先的,也不是旧的,原就是做好了给弦歌成亲用的,这下只好搬到别的房间去。好在土司家有的是房间,早年人口多的时候,不够住就建一进小院两层小楼,现在只得八个人住,有的是地方。
  
  弦歌住的地方就在弦舞的旁边,也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幢三开间的两层小楼。人住在楼上,楼下房间堆些东西。现在也不过再堆多些就是了。等把所有的嫁妆都安置妥当,人都走了,布谷和弦歌才来细细打量这些东西。
  
  谷杨弦歌道:“你这下可以放心了,你外公大概没事了。能让人去白鸟寨连夜搬东西,就一定不会是被关在什么地方。”
  
  布谷也道:“我想也是。嗯,说不定外公被田寨主打伤了,还动不了,只好请人来送嫁妆。你在虹桥酒楼这么一宣扬,全城的人都会知道了,我外公也一定是听说了,才想到这个办法。不知到那天,他会不会好一点?”
  
  杨弦歌道:“你看今天那个姓谢的人,办事这么干脆利落,说话又清楚明白,一定不是寻常人。而且,他早就猜到我会派人跟踪,先把话说在头里,我自然不好出尔反尔。你外公从哪里去认识这么一个厉害人物?看他行事作风,会不会是官府的人?你外公不是被官兵抢去的吗?他一定是官兵当中的一个。你看那些送亲的人,个个那么结实,那么听命令,说不定就是官兵。”
  
  布谷吓一跳,道:“什么?汉人官兵给苗家土司送亲?你别吓唬人。”
  
  杨弦歌道:“这倒也是。”
  
  布谷用手摸着从自己房间里搬来的竹桌竹椅,看着竹书架和竹榻,对弦歌道:“你看出来没有,这两样和我原来的是一套。”
  
  弦歌点头道:“嗯,我也看出来了。这样式这尺寸,还有新旧成色,都是一样的。竹器用到这个颜色,少说也要二十多年。你房里原本只有这一桌一椅,这书架和凉榻又放在什么地方呢?”
  
  布谷摇摇头,道:“这两样东西我从没见过,不是我家的。还有那边的床,哪里是一时半会做得出来的?那些衣料被褥,又从哪里去买来?我家平日里就靠摆渡赚些钱,外公哪里有这么多钱置办这么多嫁妆?还有这个架子,是书架是吧?咱们苗人土丁人都不识字,要书架做什么?这说不定原是谁家的,从人家那里搬来的。”看看杨弦歌的神情,问道:“你识汉字的,是吧?”
  
  杨弦歌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讪笑道:“我爹说当个土司,要和汉人打交道,还是识些汉字为好。从十岁起,他悄悄地请了汉人先生来家里教我,教了五年才走。我藏得有好些书,都是先生留给我的。”
  
  布谷也笑道:“你藏它做什么呢?难道谁还会到你屋里来翻东西?再说别人也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看了也白看。不如你把它拿出来,放在这架子上,书架嘛,总要放些书才像样。”
  
  杨弦歌道:“我倒不是怕人翻看,我是不想人家说我学习汉人的字。你当我这里没人来吗?你来寨子前,我这里成天有朋友来喝酒耍乐。”
  
  布谷道:“对呀,我来这些天,怎么没看见有人来找你玩,或是你出去找朋友玩?还是因为你是少司,他们都不和你玩?”
  
  杨弦歌笑道:“我看你平时很聪明的,怎么这时糊涂了?我和漂亮妹子谈情说爱,我那些朋友兄弟怎么会来打扰?等我们成亲那天,你就会见到他们了,到时闹起酒来,你别皱眉头就是了。”
  
  布谷听他说“漂亮妹子”,心头一乐,斜着眼睛看一眼情郎道:“到时你不帮我吗?”
  
  杨弦歌把她搂在胸前,下巴搁在她头顶上,道:“帮,怎么不帮?有多少我喝多少,决不让你皱一下眉。”
  
  两人正说笑,忽然听见弦舞在楼下叫道:“大哥,爹回来了!”然后听见她跑着走了。
  
  杨弦歌放开布谷,喜道:“回来得正好。走,我们见爹去。”看布谷的脸色有点畏缩,笑道:“别怕,我爹不凶的,何况还有我在呢。”
  
  布谷咕哝道:“湘西大土司,不怕才怪呢。”话虽这么说,还是跟着弦歌下楼了。
  
  杨弦歌带着布谷朝内堂走去,这内堂是一家人议事的地方,布谷来了这些天,还没到这里去过。
  
  甫进内堂,就听见一片笑语喧哗,弦舞缠在一个中年男子身边,笑得像朵花,一边嚷:“爹,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有?”一边坐着土司奶奶,姑奶奶,土司娘子,阿婶坐在另一个中年男子身边喁喁低语,这个定是弦歌的叔叔了,听弦歌说是和杨大土司一起外出的。
  
  布谷暗中打量这名震湘西的大土司,除了看上前比弦歌老些,其他跟弦歌都差不多。一般的高瘦,一般的黑。甚至比弦歌还要瘦点黑点。脸上和眼角都是深深的皱纹,头发有些花白。眼神也如弦歌一般的锐利。布谷想,二十年后,弦歌也一定是这个样子。
  
  杨弦歌拉了布谷的手,上前开心地道:“爹,你回来了。”
  
  布谷轻轻挣脱弦歌的手,恭恭敬敬行下礼去,道:“白鸟寨布谷给土司老爷请安,你老人家一路辛苦。”
  
  杨大土司呵呵笑道:“你就是那个让我孩儿急着娶进门的姑娘吧,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嗯,果然是个漂亮姑娘,人也文静贤淑,弦歌眼光很好。”
  
  弦歌听父亲夸赞布谷,喜笑颜开,冲着布谷一乐。布谷心中欢喜,低头不语。
  
  弦舞道:“爹爹,你就看了这么一眼,就知道人家是不是文静贤淑了?”
  
  杨大土司道:“你爹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多了,怎么也能说得准七八分吧。我一看这姑娘眼睛就知道是文静的。”
  
  弦舞歪着头,把脸凑到父亲眼前,问道:“那你看我的眼睛呢?”
  
  杨大土司道:“我不用看就知道是个淘气的。”
  
  众人都笑。布谷以前从没想过土司老爷是这般和气的人,不过有弦歌这样开朗和弦舞这样活泼的儿女,做父亲也不会是个凶悍的人。
  
  杨大土司对弦歌道:“我一进凤凰城就听说你的事,你对田寨主的态度不够好,明天我会亲自去白鸟寨一趟。”
  
  杨弦歌不满地哼了一声,布谷将头低更低,弦歌道:“他要拿布谷去给给他儿子抵命呢,我怎么能对他客气?”
  
  杨大土司道:“自然是不能遂他的意,但事情可以做得更周到。湘西四十八寨,不能结下仇啊。眼下就更需要大家齐心合力应付汉人的对苗政策。”
  
  杨弦歌道:“是,我知道了。”
  
  杨大土司道:“你知道了?”旁边坐着老母和妻子,他不想说更多苗寨有难的事,免得她们担心。因此只问一句,见儿子点头,两下心照,又道:“听你娘说你已经派人去各寨报信了,不过田寨主也许会到处传言说没得到我的允许,不知他们会不会有怀疑。明天我再派一批人去报信,以我的名义请寨主们来观礼。也正好叫齐各寨的寨主们,听一下他们的意思。”
  
  杨弦歌点头称是,心道:父亲果然厉害,借婚礼聚集四十八家寨主,不显山不露水的商议对付汉人的办法,免得传出去让人猜疑,说寨主会盟,是不是有大事发生。
  
第六章 哭嫁的姐妹
  再过两日,虹桥酒楼的杨掌柜来了,杨弦歌让寨中一个能说会道,办事利落的细叔陪他去看寨子各处看看。看寨里各家各户一共养了多少头猪,其中有多少可以宰杀;有多少鸡鸭,公鸡几只公鸭几只,有多少蛋;河里的鱼够不够肥;滩边的野鸭子能打着多少;田里的蔬菜品种有哪些;山里能打来多少猎物野味;自家酿的酒够不够喝;腊鸡腊鱼腊猪肉,风干笋子腌咸菜有多少……能用寨子里出产的就尽量用寨子的,若都从城里运来,这十多里山路要驮死人了。
  
  看完原料,又去看场地。寨子当中的晒谷场够大,可以安下几十张桌子,旁边砌出五个行灶,每个灶上一大两小三个锅眼,应该够用了。寨子里的柴火应该够烧吧,多砍些来晒晒干,免得生烟倒灶。夏天天热,食物容易坏,还需要一个地窖存放东西。就在北面的山城上挖进去一个洞,四壁拍实,搭些架子,宰好的猪杀好的鸡一天用不了的,都可以放在地窖里存放过夜。
  
  细叔听得认真,频频点头,说记住了。
  
  杨掌柜道:“这灶马上就要砌出来,好让太阳把湿泥巴晒干晒透。”
  
  细叔道:“那我马上叫人去田里担泥。”
  
  杨掌柜点头道:“泥里再和些麻丝碎石头,这样的灶结实经烧。我这里有画好的灶样子,你们照着做。厨房用的灶和家里的灶是不一样的。”
  
  细叔接过一张厚纸,上面用炭墨画着灶的样子,细叔仔细看了看,不明白的地方又问一问,杨掌柜道:“嗯,你说的没错,就是这个样子,难得你一看就明白。杨少司让你办事,果然选对了人。”
  
  细叔得意地自夸道:“那是当然。我年青的时候就跟着土司老爷办事,从来没办砸过。咱们土司少爷也是有眼光的人,你见过他的新娘子没有?漂亮得像仙女下凡。”
  
  杨掌柜在酒楼里是见过杨少司的新娘子的,杨少司为了她还和田寨主起了争执,对这样一个美人,杨掌柜印象极深。随口问道:“杨少司年纪不小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娶亲?”苗人男子多在二十岁左右成亲,像杨弦歌这样过了二十五的,实为少数。除非是家里穷,娶不起亲。杨弦歌自然不是这个原因。
  
  细叔笑道:“咱们少爷是被姑娘们吓着的。有许多寨主家的小姐都对他有意,送荷包送腰带,每年的春社﹑樱桃会,不知要收到多少,少爷也分不清这是谁送的,那是有谁做的。小姐们三个五个的结伴过来,少爷不好厚了这个又薄了那个,全都客客气气地对待。一年是这样,二年还是这样,这样就拖下来了。”
  
  杨掌柜也听了觉得有趣好笑,又问:“那这位新娘子呢?”
  
  细叔道:“这位新娘子是少爷自己选中的。所以照我看哪,年青姑娘们还是不要太热情的好。”
  
  杨掌柜身为一个酒楼掌柜,最喜欢的就是打听消息,谈论是非,这细叔也是个口才便给的人,两人一来一去说得很是投机。
  
  两日后,晒谷场边的五口大灶搭好了,晒得差不多干透了。杨掌柜带了厨子和伙计也来了,人人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篓,里面是干菌蜜果,南北货品,陆珍海错,汤锅炒锅,碗碟杯筷……这些东西有的是从别是馆子匀来的,有的是从怀化府命人买来的。
  
  杨掌柜有意要在这次婚宴上显显手艺,这些客人全是湘西的寨主富豪们,他们进了城也是要吃饭的,此番要是合了他们的意,将来的生意定是源源不绝,杨掌柜已经想好了要把旁边的店铺盘下来,多开几个单间,再加些座头,厨房还要扩大,让大师傅从长沙府叫个师兄弟来,伙计也还得再添几个。往后的生意红不红火,全靠这次的宴席办得成不成功。
  
  来之前杨掌柜还给厨子伙计们许了愿,等这几天忙完,一人一个大红包。他知道土司府亏待不了他,这笔银子不用他出。
  
  厨子伙计们一到,细叔听说,忙迎了出来,告诉大伙地窖在哪里,水井在哪里,命人打起几桶水来,让伙计们用。又从寨里搬来几张桌子,好让伙计们放东西,搬出凳子来,让他们忙中偷闲歇歇脚,并说道:“晚上睡觉的地方也帮你们找好了,咱们老爷家隔出一个院子让你们住。本来打算让你们分住到各家去,又想你们可能要商量明天的事,还是住在一起的方便。”
  
  杨掌柜赞道:“细哥,像你这样能干的人少有,你要是来我店里,一定请你做二掌柜。”
  
  细叔道:“那好啊,等我田里的活儿不忙了,就去城里帮你做事。”
  
  这里煮水的煮水,洗刷的洗刷,有的干货食材要提前泡发,有的新鲜原料要宰杀腌制,伙计们一一做起来,有条不乱的,煞是好看。寨子里的人都来看热闹,有心的女人们看了偷偷记在心里,回去好学着做。
  
  婚礼前两天,各寨的人派人送信来,都道是要来喝土司家少爷的喜酒,连田寨主在杨大土司去了趟白鸟寨后也答应要来。除了寨主们,还有乡下的地主富绅们,城里的名士名流们。这还只是杨大土司的客人,加上土司奶奶的娘家人,姑奶奶的婆家人,土司娘子的娘家人,阿婶的娘家人,杨弦歌自己寨内寨外的朋友,寨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光是主客就要上百,再加上他们的家人随从,有好几百人。
  
  土司家的客人这么多,布谷这边娘家人一个也没有,不免心里有些凄惶。有外公在还好一些,现下连外公都不能来,布谷的心酸也只能藏在心里,不敢流露出来。
  
  谁知到了婚礼前一天,有人来告诉布谷,白鸟寨为她哭嫁的姐妹来了。哭嫁是土丁人家女儿的习俗,布谷在白鸟寨长大,从小见惯了寨中姐妹出嫁时哭嫁的哀伤与热闹,也自小习得了哭嫁歌,眼见自己要出嫁了,却没有人来为自己一哭。苗寨无哭嫁的习俗,布谷想哭也不敢哭。这时忽然听说寨中姐妹来为她哭嫁,怎不叫她喜出望外?
  
  当即迎出门去,果见九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穿着盛装,戴着银饰,笑容满面的站在门口。布谷拉着其中一人的手叫了声“姐姐”,就哭开了。
  
  哭了两声,又笑了起来,拭去眼泪问道:“姐姐,你们怎么会来的?”
  
  一个姐妹笑道:“你嫁到了土司家,是咱们寨的凤凰,我们怎么能不来道喜?”
  
  另一个姐妹道:“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杨少司的,怎么我们都不知道?你这个小妮子,还真会保密!”说着都笑了起来。年青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杂着头上身上银饰的碰击声,清脆悦耳,引得旁人纷纷注目。
  
  布谷道:“来,跟我去见过土司娘子,咱们再到我住的地方去说话。”
  
  马上有姐妹笑她道:“还叫土司娘子吗?”布谷脸一红,微笑不答。
  
  待见过土司娘子,又与弦舞厮见了,布谷把姐妹们领到弦舞的小楼里,奉上茶请姐妹们喝。一众姐妹拿出送给布谷的礼物,是一床由三块西兰卡普缝缀成的打花铺盖。彩锦上的花鸟云彩,艳丽鲜活。布谷也取出簪子耳环等银饰回赠她们。
  
  待吃过晚饭,天色转黑,布谷泡了十碗青果茶,姐妹们围坐在一起开始哭嫁。大姐唱道:“天上星多月不明,爹娘为我苦费心,爹娘恩情说不尽,提起话来说不尽。一怕我们受饥饿,二怕我们疾病生;三怕穿戴比人丑,披星戴月苦费心。如今女儿已成人,花钱费米恩情大。一尺五寸把女盘,只差拿来口中衔;艰苦岁月费时日,挨冻受饿费心血。女儿错为菜子命,父母枉自费苦心;女今离别父母去,内心难过泪淋淋!为女不得孝双亲,难孝父母到终身;水里点灯灯不明,空来世间枉为人。”姐妹跟着唱:“女今离别父母去,内心难过泪淋淋。为女不得孝双亲,难孝父母到终身;水里点灯灯不明,空来世间枉为人。”
  
  哭罢了爹娘哭该哭哥嫂,布谷没有哥嫂,这段就不唱了,接下来唱哭姐妹:   
  
  “梭罗树上十二丫,我们同根又同丫;今朝姊妹要分离,离开绣楼好孤单!
  
  梭罗树上十二丫,我们同父又同娘;今朝姐妹要离开,难舍难分情难断!
  
  梭罗树来台对台,我姐心里难宽怀;丢你妹妹婆家去,逢年过节又才来!
  
  梭罗树来台对台,望姐心里多宽怀,多承姐姐把妹待,姐的教诲记心怀!”
  
  跟着是哭媒人。布谷的婚事没有媒人说合,这个骂媒人的歌也可以省了。这个也省那个也省,姐妹们觉得哭得不畅快,便有人唱起情歌来:
  
  “高山木叶垒成堆,问哥会吹不会吹,哥把木叶吹响了,只动歌声不动媒。”
  
  “好水洗衣不用捶,好哥爱妹不用媒。两小相约白岩下,林中双双把歌对。”
  
  “铜匠打铜不安钢,油炒豆子不掺汤。只要你我情意好,不要媒人也成双。”
  
  ……
  
  到了凌晨,新娘该梳头了,于是梳头就唱梳头歌,修眉又唱修眉歌,换衣也有换衣歌,穿鞋还有穿鞋歌。戴上银饰也唱歌,拿上手帕唱告别歌。全身穿戴完毕,嗓子也唱哑了,个个眼睛都红红的,人也没精打采了。
  
  照规矩应该是新郎到女家来抢亲的,抢到了还要杀一只大公鸡,但布谷早就到了男家,这个抢亲的热闹也省了,九个姐妹觉得这个婚礼有点没趣。好在土司家来的客人多,九姐妹围着布谷坐在内堂,来一个客人她们唱一首迎客歌,不管来客是老翁还是青年,是婆婆还是姑娘,见什么人唱什么歌,唱的词全不重样,甚是好听。有好些客人送完了礼见过了土司,又转回来听姐妹们唱歌。有些年青男客,一边听歌一边议论这个姑娘长得标致,那个姑娘模样周正。婚礼向来是年青男女交往的场所。
  
  杨弦歌坐在布谷身边,轻声问道:“昨晚你们唱了一夜,累不累?不困吗?”
  
  布谷不为人察觉地点点头,细声道:“累,我困死了,真想睡觉。”
  
  杨弦歌警告道:“千万别打瞌睡啊,还有客人要来呢。我藏着根干辣椒,你拿着,困的时候咬一口。”轻轻碰了碰布谷的手,布谷接过,趁人不注意时咬下一截,顿时辣得眼泪齐流,张大了嘴往里吸气,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弦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不动声色地把茶碗往里挪了挪,布谷忙喝一口,把碗里的青果也含在嘴里,一次咬一点点,用青果苦中带甜的味道来压压辣味。
  
  等到了午时,客人都到齐了,姐妹们拥着弦歌和布谷到了大厅,厅堂上请出了白虎神位,祖宗牌位,向王老子画像,神案前面一边坐着土司奶奶,一边坐着土司老爷和土司娘子。一对新人端着酒碗先敬苗家的神灵白虎,再敬祖宗,三敬向王老子。这向王老子是苗家传说中的英雄,苗家拜向王,也就是希望勇敢的向王能保佑他们不被外敌侵扰。
  
  拜过了三灵,拜父母长辈,奶奶和老爷娘子都见过了,又拜叔叔和阿婶。布谷没有长辈在场,杨大土司请田大章坐了次桌,杨弦歌和布谷敬上酒去,田大章也只好喝了。亲人长辈都拜过,两人端了酒碗向客人敬酒。
  
  仪式行完,便是婚宴,外头晒谷场上已经摆下三十张桌子,二百四十张凳子,头一轮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坐上去,等这批人吃完了离席了,别的人才坐上去接着吃;等男人们吃完,女人们才上去吃;客人吃完,本寨的人又上去吃。等所有的人吃完,收拾干净,晚饭又要开始了。菜是流水价不停地上,酒是喝完了一坛又一坛,饶是黄石寨是四十八寨中最大的最富的,这三天的流水席吃下来,圈里的猪,栏里的鸡,塘里的鱼,地里的菜也吃了个七七八八。好在这别的寨子知道这婚宴的排场大,送礼时除了贵重的礼物,也有鸡鸭鱼肉,山货野味,酒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虹桥酒楼的伙计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掌柜骂伙计,厨子骂小工,人人都在骂骂咧咧,人人都火气十足,人人都兴高采烈。刚才细叔已经代土司老爷给每个人一块银圆做奖励,赞他们菜做得好。细叔又叫来了寨子里的女人们帮忙收拾洗碗。于是人人都赞土司府做事周到,体贴下人。好容易忙完这一天,厨子伙计们洗洗睡下,倒头便着。
  
  倒头便着的还有新娘布谷。新郎杨弦歌拜完神灵祖先后就去给寨主长辈们敬酒,布谷和姐妹们坐回内堂,略吃些东西,便有酒醉的男人来调戏耍乐。婚礼三天无大小,任谁都可以来说笑,新娘子不能说话也不能恼,全靠姐妹们挡架。布谷心中把九个姐妹感谢了千万次,心想等婚礼完了一定要送她们每人一块丝织衣料。如果不是她们,自己这一天还不知怎么熬。平时她们忙她们的,自己忙自己的,也没怎么来往,难得她们想着自己,老远地主动赶来为自己送嫁。
  
  等到夜深了,姐妹们把闹新房的人都劝走,布谷吐一口气,取下头上身上的银饰,坐在床上刚想我先歇一会儿。就往床上侧身一倒,脚还在床下,睡过去了。
  
  杨弦歌躲开客人进了新房,看见的就是桌上红烛将要燃尽,床边新娘早已熟睡,一半身子还在地上,连脚上鞋子都没脱。杨弦歌摇摇头,帮她把鞋脱了,抱上床睡好,拉过苎麻夹被盖上,自己也觉得倦了,合衣躺在旁边,硬撑着眨了两下眼睛,也睡了。
  
  杨弦歌觉得才刚合上眼,就有人来拍门,他咕哝着想谁这么不知趣,人家洞房花烛夜,来敲什么门,勉力睁开眼睛一看,红光满室,日早向午,原来是自己睡得太死,不是人家起得太早。
  
  来拍门的是土司娘子,杨弦歌爬起来去开了门,口齿不清地叫了声“娘”,一边直打哈欠。土司娘子笑着端了两碗醪糟鸡蛋放在桌上,看见床上的布谷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便埋怨儿子道:“怎么也不帮人把衣服换了,穿这样的衣服睡怎么会舒服?”
  
  杨弦歌道:“我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本来就想歪着休息一下的。”
  
  土司娘子笑道:“都一样,我当年成亲也是累得倒下就睡,何况她前一天晚上就没睡。你洗洗脸吃了东西就出去吧,别让客人们笑话。布谷我来叫醒,跟她说会话,她年轻姑娘面皮薄,肯定要不好意思。”
  
  杨弦歌点点头,洗脸净面梳头,换了身衣服,昨天穿的衣服睡了一夜,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三口两口吃完了早饭,转头看布谷还在睡,土司娘子在帮着整理房间,本想和布谷说两句话的,有母亲在就算了。
  
  昨天的客人都是父亲的客人,今天的是家里的客人,三姑六婆,七姐八姨,个个都是杨弦歌的长辈,灌起酒来不由推脱,连布谷也被强逼着喝了不少碗。到了晚上,两人是被人架着送回了房。
  
  第三天的客人则是杨弦歌的朋友,一群二十来岁的年青汉子,大哥大嫂的叫着,嚷道:“不喝我的酒就是看不起我!”布谷硬着头皮碰一碰碗边。昨天她喝了几碗酒,难受了一夜,早上起来头重脚轻,土司娘子煮了醒酒汤,布谷和弦歌都喝了两碗,心里难过得跟火烧似的,一整天都吃不下东西。这会儿一听又要喝酒,脸都吓得发白了。
  
  杨弦歌看着心疼,豪爽地道:“我帮她喝!”拿起碗一气喝下。
  
  庄羽笑着起哄道:“怪不得我那天叫妹妹大哥要不高兴呢,我还傻瓜似的说你比我小,不叫妹妹难道叫姐姐,原来是该叫嫂子。嫂子,你那天救了小三,兄弟我敬你一杯。以后你叫我火里去,我就火里去,水里去就水里去,再没二话的。”端起酒碗来,等着布谷喝下。
  
  布谷没法,碰了碰嘴唇,杨弦歌拿过就喝下了。
  
  旁的人少不得好奇,都问是怎么回事,庄羽绘声绘声地说了一番,众人听了称赞不已,又端起碗来敬酒。杨弦知道拦不住,又帮她喝了一大碗。
  
  众人又笑又闹,喝个没完。杨弦歌趁人不注意,忽然小声问道:“你那天是叫他声二弟吧?”
  
  布谷一听,脸越发的红了。她在情急之下管庄羽叫二弟,那是随了杨弦歌的叫法,这么一叫,不是心里早就暗许了吗?
  
  这边两人说悄悄话,旁人看了不依,不由分说,又是一轮猛灌,杨弦歌这么喝下去,不多时就扛不住了,到后来咕咚一声栽到在地上。布谷忙请人一同扶回房去,自己也趁机留下不出去了。
  
  布谷看着弦歌一身的酒气,黝黑的脸一路红到脖子根,扯着酒酐,喘着粗气,吐出的气息是极难闻的酒臭。暗道:这酒有什么好喝的,把人弄成这样。平时那么温和可亲的一个人,怎么酒醉后就成了这样?昨夜自己也喝醉了,难道也是这个样子?别人把我送回来,这样的丑态都给人看了去了,还不羞死人了?以后说什么也不敢喝醉了。
  
  看看弦歌红着脸,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从来没有服侍过醉酒的人,这又是第一次清醒地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不免有些心慌。站在床头看了一会,咬咬牙上前把他鞋子脱了。想把他推进去点,自己好有地方睡,怎知这醉酒之人重得推不动。看来看去没有办法,自己也困了,只好抖开一床夹被替他盖了,自己另取了一床被子去竹榻上睡了。好在方当盛暑,虽在山中,也不致太凉。
  
第七章 陌生的贺客
  第四日大多数客人都走了,剩下四十八家寨主聚集在大堂商议大事,杨弦歌也叨陪末座。人虽然坐在堂上,心里却想着新婚的妻子。心想这婚宴真是折磨人的事,早知这样,就不大宴宾客了。自己成亲都第四天了,和布谷没说上两句话,更别说亲热一下。将来和布谷有了儿女,决不让他们遭这样的罪。别说将来,过两年弦舞出嫁,也要劝一劝,至少别喝得烂醉如泥。昨夜自己逞强喝酒,醉得不省人事,摊手摊脚睡了一床,逼得布谷只好去睡竹榻。想起来都觉得过意不去。
  
  他这里脑子还昏昏沉沉的,杨大土司早说起贵州苗寨的事情来。
  
  朝廷这个改土归流,那是动了真格的。先派朝廷官员来商议,若是寨主同意自撒土司封号,归附朝廷,那朝廷就派一个官员来管理原来土司的地盘,而土司大多会委任一个官职,辅助汉人官员。除了加派流官,还要修建兵营,驻兵苗寨。苗民平时缴给土司的钱米税丁,这一来全缴给朝廷。朝廷也不白拿,修水利修道路建官学,还有汉人来教一亩地怎样种出更多的稻谷。寨主若是不从,就派兵过来打得你服,到时苗丁减少,寨破人亡,不归降也要归降。那些打过仗和没打过仗的寨子,情形完全不一样。不过这两年的工夫,主动归顺的寨子粮食也产得多了,还有人定期来给药看病;打服的寨子元气大伤,青壮年男人们死的死,伤的伤,田里只有女人们做活,儿哭女嚎的,光景比那些寨子惨了一倍都不止。
  
  杨大土司说完见闻,众寨主都不开口。苗人和汉人打了上千年,要苗人顺服,这比登天还难。但一味抵抗,打得过汉人的军队吗?云贵的苗人打不过,难道湘西的就能打过了?只是这汉人为什么这么奇怪,一定要苗人归顺呢?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不好吗?如果现下归顺,那以前的仗不是白打了?以前的人不是白死了?那我们还拜什么向王老子?
  
  沉默半晌,终于有寨主问:“那大土司是什么主意?”众人都看向杨大土司,杨弦歌也收拾起心猿意马,听父亲讲话。
  
  杨大土司道:“我这次出去,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人,加上以前走过的地方,我才知道,以前觉得苗疆很大了,其实只是在汉人的地方当中的一点。我们总是呆在苗疆不出去,不知道外面有多大多富。人家一亩地可以打五百斤粮食,为什么我们只能打三百斤?咱们湘西苗寨有几千亩地,要是每亩都多打两百斤,那是多少?”其他寨主都在心里算了算自家寨子有多少地,每亩多加两百那该是多少?这一算有的腰也坐直了,眼睛也亮了。
  
  有寨主道:“多打了有什么用?还不是给汉人拿去了?”众人一想也是,又退缩回去了。
  
  杨大土司道:“汉人实行逢百抽五,剩下的还是寨子里。”众寨主一听,眼睛又亮了。
  
  又有寨主道:“别被汉人的小恩小惠给骗了,他们要的是我们的低头降服。少打点粮食怕什么?咱们苗人怎能任人欺压?”众人一听,又道是啊。
  
  一个寨主道:“杨大土司别拣不紧要的说,你就单说你降还是不降吧。”
  
  杨大土司环顾一下众人,缓缓说道:“就单单为了这每亩多打两百斤粮食,我宁愿我的土司不做。”众寨主“啊”一声,没一个说话。
  
  杨大土司道:“每年春夏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么多人挖野菜吃,如果有这两百斤粮食在,就不用饿肚子了。苗民世世代代供养我们这些寨主,是因为我们照顾他们,庇护他们,为他们主持公道。既然眼前有更好的生活,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们呢?”
  
  众人默然。
  
  过一会有寨主道:“我只知道拜白虎拜向王,不知道拜其他。多两百斤粮食固然好,但苗人的根本没了,活着也是白活,还不如轰轰烈烈打上一仗。为维护苗家的神灵而死,死又怕什么?”众人又随声附和。
  
  杨弦歌恨不能大声叫出来:“难道要每个苗人都死了,这样才好吗?”但他身为晚辈,不便表态,何况父亲的意思也正是他的意思,一切听父亲的就是了。
  
  田寨主道:“我们表决吧,同意降服的举手。”大多数人都不举手,有人心里有些活动的,一看大家都不举手,自然就不举了。
  
  杨寨主叹口气,道:“既然是大家的意思,我也无话可说。”
  
  杨大土司感喟道:“我杨家做土司是明朝洪武年间的事,是因为帮助洪武皇帝打跑了蒙古人,被皇帝封为土司,到我已是第十三代了,蒙各位寨主不弃,时至今日仍然让我暂领土司之职。我生在土司家,自小就学着要做个好土司,我也是这样教养我儿的。今日我儿成亲,将来有了孙儿,从私心里来讲,自然也是希望他能做个好土司。我想各位寨主也是一样的想法,希望自己的儿孙仍然做寨主,把这份家业传下去。
  
  “咱们苗人自己管自己过日子,拜自己的神灵,谁会愿意有个什么别的皇帝来管我们呢?但当初的土司是人家皇帝封的,现下皇帝要收回,也没有办法。做不做土司,或有没有土司,咱们苗人总是过一样的日子,白虎仍是我们的神灵,向王仍是我们的英雄。汉人并不来管这些。
  
  大家都知道,汉人中古时有个人名叫诸葛亮,他在打进四川的时候,四川当时的大头人就说:我当四川这么多年的官,没给大家带来多大的好处,如今我主动把四川交给诸葛亮,免得大家为我白白送了性命,就是我能给四川子民的最大的好处了。
  
  俗话说:千金难买我乐意。千金都不卖的,两百斤粮食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不愿意因为我,就要害得几百几千的苗家好儿郎去死,家家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孩子们没了父亲。到底是苗人的神灵重要,还是苗人的性命重要,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想,如果苗人都打仗打死了,那苗人的神灵也就没有了。
  
  这就是我的想法。如果大家都认为宁死也不能归顺,那么我也会和大家一起拿起刀剑为苗疆而战。”
  
  看看大家都没话说,又道:“这么重大的事情,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决断的。汉人现下不是还没有行动吗,大家都回去在好好想想,过几日再来商讨,或汉人有了什么决定咱们再来想对策。大家来了这几日,都担心自家寨子的事,我也不留大家了,这就散了吧。”
  
  众寨主纷纷起身,三五成群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忽然细叔推门进来,走到杨大土司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杨大土司眉毛一掀,面露惊讶之色,对细叔道:“知道了,你去对他们说,我们马上出去。”细叔点头去了。杨大土司朗声道:“各位寨主慢走一步,刚才听说咱们县的县大老爷已经到了寨门口,大家一起去见见如何?”
  
  众寨主都是一愣。大家在这里正商量对付汉人的办法,汉人倒自己来了。杨大土司道:“这一来也是正好,咱们就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众寨主都道这样也好,跟在杨大土司身后出了大厅,一路到了寨口,果见两个官员骑在马上,候在寨门外面,后面跟随着几十名官兵。那些官兵手上并无携带兵器,而是捧着以红布包裹的东西。
  
  两名官员看见寨里走出几十个满脸不忿的苗人,知道是土司和寨主们到了,便从马背上下来,将马交给手下人,上前一步抱拳道:“凤凰县钱守仪,两湖宣抚司陈耕言特来拜会湘西大土司杨德昌,并恭贺土司公子新婚大喜。这里有一些寒微之物是下官与宣抚使的一点心意,还请杨大土司和杨大公子不吝笑纳。”手一挥,手下官兵齐步向前,掀开红布,双手高举,将手中所捧之物奉与众人验看。
  
  杨大土司略扫一眼,便为这些礼物暗暗吃惊。让他吃惊的不是礼物的贵重,而是礼物中所含之义。这些礼物中有两个尤为突出:一个是白玉雕成的猛虎,一个是黄杨木雕的向王立像。那只白玉老虎是雕得虎虎有威,而向王老子挺胸凸肚,昂首向天,也是一副桀傲不逊的神情。光这两件礼物,就足以表达送礼之人的诚意。
  
  众寨主见了朝廷官员,本来都是一肚子的气,但见了这两样礼物,一个个都面露微笑,放松下来。其他的礼物还有一块匾额,杨弦歌识得上面的字,写的是“威德绵长”,便悄悄对父亲说了。杨大土司知道这是颂扬自家,福及后代的意思,并隐含勉励之意。心中对这两人的用心和做法很为满意。其他还有花瓶一对,寓意平平安安;插屏一座,雕是的蝙蝠和桃子,那是福寿双全。另外还有琥珀雕的石榴摆件一个,这是专门送给杨弦歌的。石榴多籽,是祝福杨家多子多孙的意思。
  
  面对这样的礼物,土司和众寨主都无话可说。杨大土司谢道:“上官这样的厚礼,土民愧不敢当。小儿成亲本是小事一桩,不敢去惊扰上官。上官屈趾下降,寒门生辉。敢请上官进内奉茶,土民不胜荣幸。”
  
  凤凰县令钱守仪笑道:“杨大土司威震湘西,管下民众谦逊有礼,钱某忝为县令,实受了杨大土司不少的好处啊。以前缘悭一面,今日借儿女亲事这样的喜庆日子,正好走动走动,苗汉一家,惠及百姓,你我才不枉做这一方的父母官啊。哈哈,哈哈。”
  
  杨大土司道:“上官说得极是。请,请进寨说话。”
  
  钱守仪道:“请。陈大人请。”这钱县令五十来岁年纪,五短身材,白白胖胖,面相极是富态和气。
  
  旁边的陈大人却与钱县令相反,年纪不过四十上下,面相疏朗,颔下微须,瘦癯肃然,风神清俊。他一直没说话,这时方道:“杨大土司,贵寨建在山间,风景绝佳,有桃花源之意趣,正想领教一番。杨大土司请带路。”
  
  杨大土司和杨弦歌让至一旁,陪同钱县令和陈大人进寨,后面是随从官兵,再后是众寨主。众寨主轻声议论着这两人的来意和送的礼物,都道是这礼送得,好大的情面啊。
  
  走近土司官厅,钱县令笑着赞道:“久闻黄石寨的官厅是湘西一绝,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这巨石建造的官厅,可比我的县衙气派多了。”
  
  杨大土司看他说话神情,倒似并无其他不满的意思,但仍然逊谢道:“这是早几辈先人留下的,土民不过是维持看护祖产罢了。”
  
  钱县令笑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你这是祖宗留下的,还要传给儿孙,自然要修得牢固些;县衙嘛,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你这里刚修好,三年期满,就要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修它做什么?所以你也不修,我也不修,县衙就越来越破。后来的人看着前任留下的烂摊子,想想不知要花多少钱,本来有心要修的,一拨算盘,自然也是不修了。所以县衙都是破破烂烂的。哈哈哈哈。”
  
  众寨主听他说得有趣,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心里想原来汉人也不都是凶神恶煞。
  
  进到大厅里,杨弦歌吩咐细叔倒上茶来。钱县令也命随从把礼物都放在桌上。大家彼此再客气一番,气氛极的融洽。钱县令喝一口茶,道:“听说杨大土司高堂还健在,钱某想去拜见,不知可否?”
  
  杨大土司想这钱县令还真会做人,他开口请求拜见人家长辈,那是表示真的没有恶意。当下答道:“不敢有劳大驾。不过上官美意,土民也不敢辜负,这边请。”站起身来,恭请钱县令和陈大人进入内堂,杨弦歌自然也跟在后面。
  
  到了内堂,杨弦歌请出土司奶奶来,钱县令和陈大人都执后辈礼,言辞也恭敬得体。陈大人从袖内掏出一只的锦盒与一只锦袋,奉与土司奶奶面前,道:“晚辈在京觅得这件玩物,听说杨大土司的高堂颇爱此物,便拿来与你老人家解闷。”
  
  土司奶奶听他说得客气,打开一看,见是一件做工极为精致的白银水烟壶,土司奶奶抽了一辈子水烟,天天捧着水烟壶,却从没见过这样精美的东西。当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又去打开那只锦袋,刚抽开丝绦,就闻到一股极香极正的味道,用手捻出一点看一看,闻一闻,闭上眼睛深嗅一口气,半晌才睁开眼睛,赞道:“真好烟丝。这是什么品种,我以前从没见过。”
  
  陈大人道:“这也是从京城带来的,是外国人进贡的。你老人家喜欢就好。”
  
  土司奶奶喜道:“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两位上官这么看得起我杨家,那是我杨家之福。大伢儿,去把你新娘子叫来,代我向两位上官行礼。”
  
  钱县令道:“土司家的女眷,不便擅见吧。”
  
  土司奶奶道:“咱们苗人,可没你们汉人那么多规矩。何况新娘子进门三天,谁都可以见得。两位上官又送了这么重的贺礼,叫她来谢一下也是应该的。”
  
  陈大人道:“老人家美意,晚辈就不硬辞了。”
  
  杨弦歌道:“两位稍等,待我去叫来。”
  
  这里钱县令和杨大土司,土司奶奶说着些闲话,不一会杨弦歌陪了布谷进来,与钱县令和陈大人见过礼,陈大人忽道:“刚才见了土司官厅,果然雄奇,听说土司府却是极幽静的,不知能否请杨少司带我去观赏一下?”
  
  他这个要求提得颇为奇怪,杨弦歌看一眼父亲与奶奶,看们他都点头,便道:“那就请跟我来吧。”和布谷二人向钱县令点头告辞,引了陈大人往内院走去。
  
  杨弦歌随口讲些楼院细微处的趣事,见陈大人有些心不在焉,便住口不说。
  
  陈大人站在一株紫薇树下,止步不前,双眼看着布谷,慢慢有些伤感显现在他清癯的脸上。布谷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细看,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微侧过脸,过一会又抬起头来,也看着陈大人,脸色却是越来越白。杨弦歌看那二人神色奇怪,不觉心惊胆颤起来,隐约觉得有大事发生,并且大大的不好,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陈大人看了布谷一会儿,哑声道:“鹃女。”
  
  布谷听他一声“鹃女”,眼圈一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雪白的脸,双唇颤抖,勉强迸出两个字:“你是?”这一生中,叫她小名“鹃女”的只有外公一人,而自一个陌生的汉人官员口中说出来,就越发的不可思议。她心头一惊,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难道是……
  
  那陈大人抬了抬手,似想要做什么,又放下了,说道: “鹃女,我是爹爹。”
  
  杨弦歌脑中“轰”一声巨响,震得他险些站立不隐,头晕目眩,耳朵嗡嗡直响。他都奇怪眼前这二人怎么没听见。
  
  布谷眼圈红了又红,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迟疑半晌,叫了一声: “爹爹。”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陈大人,又看一眼杨弦歌,看见他吃惊又害怕的表情,心中一震,往杨弦歌身边挨了挨,轻轻扯一下他的衣角,用哀怨的眼神求救似的看他一眼。杨弦歌看着布谷煞白的小脸,一时不该如何是好。
  
  陈耕言听布谷喊一声爹爹,眼圈也红了,道:“鹃女,我一到凤凰,就去白鸟寨接你。哪知你已不见踪影,你外公却被白鸟寨的打得浑身是血,我当即就命人把你外公抬回家去,请了军中的大夫来给他看病。但你外公年事已高,身子本来就不好,遇上这样的硬伤,一时半会哪里好得了,连话都不能说。”
  
  杨弦歌心道:怪不得怎么找也不到林老人的消息,原来是在官衙里头,看病的又是军中的大夫,自己后来派去城里医馆药铺的人也是什么都没打听到。而林老人伤得不能说话,自是没法来通知布谷。
  
  陈耕言续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担心着你的下落,派了好些人在城里打听。要不是杨少司在虹桥酒楼请酒楼老板在城里宣扬,我哪里会知道你藏在了黄石寨?我马上去告诉你外公,你外公听说你要出嫁,高兴得都能说一两句话了,他命我把你的嫁妆送过来。我去白鸟寨取了你的东西,又添上了一些。可怜你没有母亲替你送嫁,我这个做父亲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为你主婚,只好委屈你了。”
  
  布谷听了父亲这一席话,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淌下,哽咽道:“不委屈,爹爹为女儿费心,女儿是知道的。”
  
  杨弦歌一听这话,怒气不知怎地就冲上了心头。心道:好哇,原来你早知道这都是你父亲所为,却骗我说不知道。没想到你看起来这么……这么……却原来都是在骗我!虽然生她的气,却还是不忍心说出难听的话,哪怕这话只是说给自己听。其实布谷这话的意思无非是知道父亲虽然一直不在自己身边,但疼爱的心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自己身上。
  
  陈耕言又道:“你虽不怪我,我却是始终不能安心。我长年在外做官,一个地方只能呆三年,你还小时,带着你实在不便,心想等你大些了,再来接你,但官却越做越远,这十多年都没回过家乡。这次回来,本想咱们一家总算能团圆了,哪里知道却出了白鸟寨的事?”
  
  布谷含泪低头,轻声说道:“女儿知道,所以从来没有怨过爹爹。女儿和外公这些年在白鸟寨一直过得很好的,田少爷也是偶尔淘气,是女儿连累外公了。”
  
  陈耕言苦笑道:“你外公出手那么狠,一棍子打死田家儿子,那是在打我呢。”
  
  布谷不解,抬起眼睛看着父亲。杨弦歌也好奇,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陈耕言自嘲道:“你外公一生,最恨登徒浪子。我扔下你娘自己去考试做官,你娘死时也没在她身边。你外公没了女儿,又要养活你,这当中的辛苦自是怪到我的身上。眼看你一天天长大了,又有少年来纠缠,这自然勾起你外公的新仇旧恨,所以才把一口气都出在田家儿子身上。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你和你外公。”
  
  杨弦歌心道:原来如此。我当初就奇怪,一个落水的人,爬上岸后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照理不该下那么狠的棍子,何况这人又是寨主家的少爷,一般人都会避一避,忍一忍。但林老人却要痛下杀手,原来是有这样的怨恨在里头。
  
  陈耕言道:“听说你要嫁的人是杨少司,我便向人打听了一下。人人都道杨少司豪爽过人,是个讲道理,重情义的好男儿,你要嫁给这样的人,我当然放心。只是眼下朝廷对苗疆的政策有些变动,我一个朝廷派来主管这事的官员,处境实在微妙。一个做父亲的,在女儿成亲的时候,不能堂堂正正的受她的礼,为她祝福,这已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了。但我又实在不想错过你的婚礼,便找个借口来了。”
  
  布谷听父亲说出这样情真意真的话,心如刀绞,道:“让爹爹费心了,是女儿不孝。女儿实不该在爹爹和外公都不在的时候成亲。”
  
  陈耕言道:“不怪你。这都是我的错。”转头对杨弦歌道:“杨少司,鹃女从小没有父母照看疼爱,受了不少的苦,今后还要请少司多加爱惜。”
  
  杨弦歌冷着脸不回答。布谷轻轻拉一下他的衣角,朝父亲行下礼去,口中道:“谢爹爹不责怪女儿自作主张。”杨弦歌看在布谷面上,微微弯了下腰。
  
  陈耕言道:“你外公看样子拖不了多少时日了,过两日我派人来接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看布谷着急的样子,又道:“今天就算了,今天我是和钱县令一起来恭贺土司家娶亲的,外面还有几十家寨主在,就不要横生枝节了。你不怪我,我就安心了。”拉起布谷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上,道:“这个给你。”
  
  布谷道:“爹爹已经给了女儿许多东西了,爹爹还是自己留着吧。”
  
  陈耕言道:“这是你出生时我给你买的,这么多年都没有机会能给你,现下给了你,就当是给将来的外孙子吧。”
  
  布谷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低头看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把长命金锁。看着这把金锁,布谷的眼泪又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陈耕言对杨弦歌道:“鹃女就不要出去了,麻烦杨少司带我出去,我和钱县令也该回去了。”
  
  杨弦歌送了陈耕言和钱守仪,又送了众位寨主,回到自己房中,见布谷坐在窗下,一手支颐,一手摸着金锁,眼中含泪,嘴角带笑,兀自出神。听见他进房的声音,站起身来,迎上前去,道:“原来我爹爹是这个样子。我从小在心里想了千遍万遍,没有一次是一样的。我也想过很多次我们会怎么见面,没想到是这样。弦歌,我爹爹是很疼我的,是吗?”
  
  杨弦歌冷冷地道:“是啊,很疼你,疼得把你这个汉人官家的千金,嫁给了我这个土苗人。”
  
  布谷从没听过杨弦歌这样冷淡的口气,和这样粗鲁的言语,惊得呆了,张了几次口,才说出话来:“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弦歌怒道:“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你一直都在骗我,你骗得我好!”
  
  布谷睁大眼睛道:“我骗你什么了?”
  
  杨弦歌冷笑道:“骗我什么?难道要我说出来吗?那好,我就说给你听:你明明是个汉人,却硬说自己是土丁人;你明明是个官家千金,却硬说自己是船家女儿;你父亲明明活着,你却说自己是孤儿。”
  
  布谷没想道杨弦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哭了出来,道:“你胡说八道,你……你……”
  
  杨弦歌气极反笑,道:“真好笑,我胡说八道?我哪一条是胡说八道?我哪一条说错了?你父亲不是汉人?你父亲不是大官?你父亲不是活着?那刚才站在那里说了那么多话的是谁?”
  
  布谷听他一声声质问,气得浑身颤抖,哭道:“我从小在白鸟土丁寨长大,我外公是土丁人,我娘是土丁人,我怎么就不是土丁人?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爹爹,哪里就知道他做官了?我外公以撑船度日,我不是船家女儿又是什么?这十多年他都没有回来过,我怎知他是死是活?你这样不讲道理混赖我,到底是为什么?”
  
  杨弦歌被布谷驳得哑口无言,这时只想驳到对方的话,哪里顾得上其他,口不择言地道:“为什么?我恨我为什么不问清祖宗十八代就和你成亲,我要早知道你是个汉人,我会娶你吗?你是个骗子,你骗得我对你倾心,死活不顾要娶你做妻子。你心里不知怎么在笑我,笑我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布谷听了这话,吓得瞪大眼睛看着杨弦歌。
  
  杨弦歌恶语出口,就后悔得恨不得以头撞墙。但心底深处,他也在疑惑:自打在院子里听布谷叫一声爹爹起,自己就心慌气乱,满腔怒火,是不是真的是这个原因?不要说自己是土司家的公子,就是一个普通苗人,也没有与汉人通婚的。苗人土丁人结亲也并不太多,仗着自己是土司公子,可以搞那么一点特权。但汉人就完全两样了,如果传扬出去,土司家新娶进门的新娘子是个汉人家的女儿,并且是汉人官家的千金,那杨弦歌从此在人前就要抬不起头来。
  
  堂堂一个土司家的公子,却娶了一个汉人女人为妻,这……这在湘西从没听说过,土司府传到他是第十四代了,哪一代土司都没出过这样的丑闻,他杨弦歌有什么面目去见父亲,见奶奶,见祖宗?想到这里,杨弦歌害怕得转身想逃,逃到没人的地方去,逃到没有什么能危急到他的家﹑他的名声的地方,让他可以搂着心爱的女人再不放手。
  
  布谷心寒道:“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缓缓坐倒,眼睛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杨弦歌心里大喊:说呀!你说话呀!快找出天下最有力的话来驳倒我!我那都是胡说八道,当不得真的。布谷,我的亲妹子,亲亲妹子!你不要被我的胡说八道给吓住了。
  
  但布谷始终没有说话。杨弦歌看着布谷,一步一步走下楼去,而布谷头没有转过来,眼睛没有朝他看,连头发丝也没有风来吹动一下。
  
第八章 相思催人狂
  晚上杨弦歌回到新房,一身的酒气袭人,推门看见布谷穿着睡觉的贴身衣裳,放下了发髻,坐在油灯下呆呆出神,见他进来,忙起身迎上,伸手来扶。杨弦歌挥手挡开,嘴里嘟嘟囔囔地道: “不敢劳动陈小姐的大驾,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嘿嘿,朝廷宣抚使的小姐,你父亲管着这一整个的湘西,汉人苗人都归他管,我一个土苗人,哪里配和他结亲?”
  
  踉踉跄跄地在湘妃竹榻上坐下,用手拍着头道: “看看你的嫁妆,就不像个土丁人家的,哪个土丁人家里会有会有这样的木器竹器?又有哪个家里会陪嫁书架?便是我这个大土司家的少爷,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我可不是傻瓜一个吗?当初见了就该想到的你想骗谁呢?嗯?”
  
  布谷听了他这些醉话,又要哭出来,强自忍了,绞了一块手巾给他擦脸。
  
  杨弦歌不接,瞪着她道: “妹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是个大傻瓜?你父亲那么大的势力,哪里用得着我来为你出头?”
  
  布谷忍着不还嘴,替他擦了脸,顺手把他的手也擦了一把。
  
  杨弦歌一把夺过手巾扔在一边,拉着她的手道: “妹子,让我亲一亲。我们成亲都三天了,还没亲热过呢。”歪着头过来亲布谷的脸,一呼气,酒臭直扑到布谷的脸上,布谷不自觉地皱着眉头避开。杨弦歌冷笑道: “我就知道你会嫌弃我,你走好了,回你那个当大官的爹那里去。杨弦歌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你亲热?”放手松开布谷的手,仰面躺在榻上,跟着便鼾声响起。
  
  布谷忍气吞声捡起手巾,推推他道: “弦歌,床上去睡吧,这榻上睡着不舒服。”
  
  杨弦歌理也不理,早睡过去了。布谷无法,只得拿床被子给他盖了,只得和衣靠在枕上,发一阵子愁,也睡了。第二天早上布谷睡醒,竹榻上已没了杨弦歌的人影,那床被子却好好地盖在自己的身上。她抱着被子,默默地流了一回泪,擦干了才下去见公公婆婆。
  
  布谷并不怪弦歌,谁遇上这样的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她不是存心要欺瞒他,她只是早就忘了她还有个爹,至于这个爹在做些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小和外公长大,在白鸟寨操桨弄船,日子过得虽不宽裕,却也尽能够过活。外公不爱提起她的父母的事,布谷懂事,也不去问,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地过了这么多年,没有爹爹不也过得很好?她早些年还想过要是父亲回来接她走,她一定会舍不得外公的。到后来父亲仍是遥无音信,她放心地过着熟悉的日子,连这个念头都搁下了。是以有人送来这么隆重的嫁妆,她也只是疑惑了一下,想不会是父亲所送吧?一想又否定了,要真的是父亲回来了,知道了她在黄石寨,又要出嫁了,怎么会不来与自己相认呢?自己不想去想,也就不愿意把父亲可能还活的事情告诉杨弦歌。两人正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何必说些让人不快的话呢?至于父亲是个汉人,她更是忘记了。
  
  这一天杨弦歌和寨子里的兄弟去山上打了一天的猎,打着了一只野猪,抬着回寨,整个寨子都喜笑颜开,在晒谷场上又升炉灶,将野猪剥皮切块,用一口大锅煮了,添了些菜蔬,合寨人又吃又喝,捧出杨弦歌婚礼时没喝完的酒,传杯唱歌,大快痛饮,又欢乐了一夜。席间少年们说起打猎时杨弦歌的神勇,如何拉弓射箭,如何紧追不舍,说得口沫横飞,与有荣焉。
  
  布谷听了一回,暗自伤神,趁人不觉,回房休息去了。外头晒谷场上的歌声,直到半夜才歇。两个寨中兄弟扶了杨弦歌进房,布谷忙请他们把他放倒在床上,又请他们喝茶,两人大笑着道谢走了。布谷再叹气,在床角蜷着身子半睡半醒地混到了天亮。
  
  起床梳洗了,到厨房煮了早饭,等众人吃了,又收拾了碗筷,杨弦歌仍没有露脸。布谷心中烦闷,慢慢出了寨子,寻个背人处伤心去了。
  
  快到中午,寨门口又出现了两匹马,一个男子牵着马等在寨门口。
  
  杨弦歌刚起床,闷闷地洗脸喝茶,以解宿醉,听人告诉他说寨门口有人找他,心头一紧,暗道一定是布谷的父亲派人来接她来了。果然到了寨门口一看,上次送嫁妆的那个名叫谢天时的人等在那里,见了杨弦歌,满脸堆笑,礼数周到地抱拳道:“杨少司,咱们又见面了。我的来意少司想必很清楚,陈大人派在下来接小姐去见林老爷子最后一面。林老爷子快不行了,昨夜清醒了一会儿,叫的是小姐的名字。大夫说这是回光返照,让他见一见想见的人,好放心地去了。”
  
  杨弦歌仍是精神不振,只略微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吧,进去喝口茶。布谷要一会儿才能准备好。”
  
  谢天时点头应道:“是。”牵了马跟杨弦歌进寨。
  
  杨弦歌请他在大堂里坐了,倒了碗茶,自去寻找布谷。
  
  在整个土司府都找遍了,也没有布谷的影子,最后找到弦舞,弦舞也摇头,笑道:“布谷姐姐定是生你的气,你这两天和寨子里的男人们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把手放在鼻子前面,装模作样挥了挥手,意思是真臭,“新娘子也不哄。她一定是躲到一个你们两人才知道的好地方去了,就看你找不找得到她呢。”
  
  杨弦歌心中一亮,道:“我知道了。”
  
  弦舞不屑地道:“你们男人真是笨,这么明显的事都不知道。”
  
  杨弦歌道:“大堂里有个人在等我,你去帮我招呼一下。”说了这句话就走了。离开寨子,下山到了河边,那片竹林滩上的一块大石头旁果然坐着一个女子,除了布谷还能是谁呢?
  
  杨弦歌走过去,布谷转过头来看着他。杨弦歌伸出手想摸一下她的脸,或是头发,或是手,但手伸到一半就放下了。
  
  布谷眼中闪过一抹酸楚,痛苦地道:“弦哥,我还是我,什么都没变啊。”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连爱你的心也没有变,虽然你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杨弦歌这两天晚上人虽然是醉醺醺的,心里却明白。他怕见了布谷就管不住自己,不是想和她吵,就是想抓着她的肩膀一阵摇晃,摇得她发簪掉一地,摇得她发髻散乱,摇得她长发披满肩头,自己好把面孔埋在她散发着幽香的青丝乌云里,就此沉醉过去, 不管怀中的女人是苗人土人还是汉人。
  
  但不管怎么酒醉,他都清楚地感到那些他害怕的东西越来越重地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好去喝酒,喝醉了可以不说话,可以躲着她。可以让他即使面对她,看着她美丽的脸,雪白的颈项,覆碗般的胸,看着她美丽诱人,自己仍可以倒头睡下。
  
  而这时他也是清醒的,看着她美丽诱人地坐在两人灵犀暗通的地方,两眼带愁,脉脉含情,幽幽地说着她的爱恋,杨弦歌一颗被烈酒泡硬的心又软了,哑着嗓子问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布谷苦涩地道:“我还能去哪里?白鸟寨是永远回不去了。”心里道:你这样待我,黄石寨我还能住多久?除了白鸟寨,我又不认得别的地方。
  
  杨弦歌听她的话,似乎打算离开自己,怒气又生,道:“你可以去你父亲那里。”
  
  布谷皱着眉道:“我们还要说这个吗?”
  
  杨弦歌又恨起自己来,怎么一张口就是伤人的话?便放平语调说道:“你父亲派上次送嫁妆的那个人来接你了,说你外公活不了多久了,昨晚醒过来,说想见你。”
  
  布谷点点头,道:“我也猜到了。那你让我去吗?”
  
  杨弦歌不悦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能不让你去见外公最后一面吗?”
  
  布谷满含希望地问道:“你和我一起去吗?外公也一定想见见你。”
  
  杨弦歌想了一会儿,才道:“不,我还不去了。”
  
  布谷苦笑道:“谢谢你。”
  
  杨弦歌奇道:“谢我?”
  
  布谷道:“你没有马上回绝我,是不是你还是想和我一起去的?只是因为我父亲的原因才不去?”
  
  杨弦歌心想:女人家的心思转得真快,我是怎么也弄不明白。没有回答布谷的问题,直接道:“别让人家等久了,我们回去吧。”
  
  布谷咬着嘴唇站起来,跟在杨弦歌身后回寨。回到家里,找了一块布,包了两件素净的衣服,见着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说外公不行了,要赶去见一面。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都是心善的人,听她这么一说,一叠声的催她快去。见弦歌陪在一边,自然以为他也会陪着去的,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到了大堂,与谢天时见过礼,布谷抱住弦舞,在她耳边轻声道:“记得叫弦歌来接我,千万不要忘了。叫他快些来,他要是不听,一天烦他一百次。”说着差点又要流下泪来。
  
  弦舞点点头,也在她耳边悄声道:“你放心,我会一天烦他一千次的。”
  
  布谷先前是强忍住泪,这会儿却要强忍住笑了。
  
  两兄妹陪着布谷与谢天时出门,杨弦歌看见门前的马,忽然问道:“你从来没骑过马,能行吗?”
  
  谢天时着:“杨少司不用担心,这匹马是营里最老实的一匹马,猴子骑在上面它也没闹过。”
  
  弦舞笑道:“猴子骑马?”
  
  谢天时道:“是啊,过新年的时候我们给大人庆贺,弄了只猴子绑在马鞍子上,意思是马上封侯,是很吉利的口彩。那只猴子在马背上又跳又抓,这马却一点不闹,慢悠悠地在营里走了一圈。”
  
  这一来连杨弦歌和布谷都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两人的僵局也缓和一些,杨弦歌扶布谷在马鞍上坐稳,将布包袱拴在鞍后,对布谷道:“你好好服侍外公吧,不要着急,也别哭坏了身子。”
  
  布谷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杨弦歌道:“一有空马上就来。”
  
  布谷点点头,双眼看着杨弦歌的脸,舍不得离开。
  
  谢天时道:“杨少司尽管放心,在下会照顾好小姐的。你要是来,只管到城里东门大街甲字第九坊来找就是了。”轻轻扬鞭击一下布谷那匹马的马臀,再踢一下自己的马,两骑两人一时去得远了。
  
  自打布谷走后,杨弦歌坐立难安,家里人看着他热锅上蚂蚁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都道:“你快去陪着去吧,别在家里晃了,晃得我眼睛都花了。”土司娘子道:“我当你跟她一起去的,怎么又留下了?人家外公快不行了,你这个新女婿,怎么也该去床前尽一尽孝心啊。先前是不知道老人家在哪里,现下知道了,还赖在家里做什么呢?”
  
  更兼弦舞日夜不停地在耳边唠叨,说:“布谷姐姐的外公快死了,她该多伤心哪,你怎么能不陪她呢?你要不去,我自己去。去城里的路我又不是不认得,东门大街甲字第九号嘛,我去打听一下自然就找到了。我一定要你陪吗?”
  
  杨弦歌给家里的女人们烦个死,一赌气拿了鸟铳去山里打猎,只走到一半,想想也实在是没兴趣打什么猎,折返下山,家也不回,把鸟铳藏在一个树洞里,径自进城去了。他这一番来回,到城下时已快黄昏了,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闭,要是被关在城外,这一晚可不会太好过。
  
  他进了城,随便找一家小店吃了饭。赶了一天的路,肚子早饿了。布谷家自是有吃的,但他不想吃她家的饭。也不愿去大酒楼,省得被人认出,又要罗里罗嗦。到河边就着河水洗了洗手和脸,往东门而去。
  
  这凤凰城他不知来过多少回,来了都是上集市下馆子,从没留意过几街几坊,这时要找起来,颇花费了他一些工夫。他也不愿向人打听,要是人家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一下,问他一个苗人打听一个汉人的家做什么,他可受不了。
  
  这么来来回回一找,等他找到,天都暗了。看着门楣上褪色的门牌号,再看门口插着两根用白纸糊的哭丧棒,知道布谷的外公已然去了,不知布谷又是怎么的伤心。挂念着布谷,看看大门紧闭,也懒得敲门,眼瞅没人,手搭在屋檐上,一纵身越过了墙,轻轻落下,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方当月初,新月甫上,弱光荧荧,这里面是什么样子也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隐隐听见有女人哭声,心想那一定是布谷了。迎着声音寻摸过去,果见一扇窗户开着,屋内一灯如豆,布谷的哀泣声似断似续,杨弦歌听了,不禁跟着心酸。
  
  他双手放在窗台上一撑,跃进屋去。布谷泪眼婆娑,忽见有人跳窗进来,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杨弦歌,嘴角微微上扬,似要微笑,但勉强笑了一下,又哭了起来。伸出双手拉住杨弦歌的手,哭道:“你怎么才来?外公想等你来,看一眼才走,拖了两天,今天早上才闭上的眼睛。弦歌,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在她心中,除了外公,就是弦歌,父亲有就跟没有一个样,伤心之际,根本就不记得她还有个父亲。
  
  杨弦歌也后悔不跟着布谷一起来。老外公养大了孙女,没能看着她出嫁,也没能看见孙女婿,而这个遗憾是再也没法弥补了。他心痛地把布谷抱在胸前,喃喃地道:“是我不好,不该和你生气,不该让他老人家等。我真是糊涂透顶,真是该死。你骂我好了。我的亲妹子,亲亲妹子,好妹子,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都痛了。”一边说,一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亲她的额角。
  
  布谷自那日和他拌嘴以来,日日夜夜都盼着弦歌能回心转意。这时得杨弦歌这么温言安慰,哪里还忍得住,用手臂环抱住弦歌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眼泪流了又流,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弦歌只觉胸前霎时就热乎乎的湿了一片,心里痛得如同被刀剜过一般,捧起布谷的脸,一下一下地吻在上面,脸颊是湿漉漉的,额头是冰凉的,嘴唇是滚烫的,怀里的身子是软绵绵的。而杨弦歌自己的身体内却似有一只猛虎苏醒过来,左冲右突,想要迸出躯干四肢,浑身气血汹涌,直想咆哮嘶咬一番。
  
  苗家男儿灵魂里的虎性血气在杨弦歌的身上舒展开来,时而狂放,时而温软,时而猛烈,时而轻柔,满腔激情尽数倾泻在怀中女人的身上,这些日子来的种种悲苦愤怒尽皆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刻骨铭心的炽热爱恋。
  
  东门大街甲字第九号,是陈家的旧宅,两三进院落,二三十间屋子,虽比不上土司家那么大,但在城里,也算得上是豪门望族了。陈耕言宦游十来年,家中老人都已去世,这旧宅只剩下几个老仆和一个远房亲戚看守。
  
  主人不在家,老仆精力也不够,屋子没好好照顾,坏了的门窗没及时修,院落里杂草丛生也没人清理,旧宅显出一派颓败之象。陈耕言来后,虽着人来打扫过灰尘,拔除过野草,但破落的样子实难去除。加之林老人新逝,屋里挂着白布帷幔,白纸旗幡,布谷时不时发出低抑的悲泣,直有些阴森森的鬼宅气氛。
  
  杨弦歌呆在这样的屋子里浑身不自在。
  
  同样不自在的还有布谷,她倒不是因为这里像鬼宅,而是外公刚去世,杨弦歌越墙跳窗进来与她私会,待见了父亲,自然难堪得像做了贼一般。
  
  杨弦歌见她在父亲面前躲躲闪闪的神情,心中极度不快,赌气似的牢牢抓住布谷的手腕,不让她离开自己半尺。对待陈耕言这个岳父的态度,很有些怒气和敌意。心想若不是你横刺里突然现身,插这么一杠子,我和布谷新婚燕尔快快活活的,哪会多出这些口角是非?他没有想到的是,世上若没有陈耕言,自然就没了布谷。
  
  陈耕言见了这对别扭的小夫妻,只淡淡地说道:“贤婿来了?我打算今天就替岳父发丧。天气热,不能多耽误。你既然来了,也一起去吧。他把鹃女一手带大,你去送一程,也是应该的。”递过去一件麻衣,道:“我知道你们的习惯是不穿麻衣的。但岳父是不能运回白鸟寨安葬了,只能葬在我家的祖坟里。既然是依照汉人的风俗,还是穿一穿吧。”
  
  陈耕言没穿官服,长衫马褂外罩着一件麻衣,在腰间系着一根白布带子。布谷在伤心之下,哪里去理这个习惯那个风俗,叫她怎么做自然就怎么做,接过麻衣披在身上。
  
  杨弦歌却傲然不理,道:“我是苗人,不会穿汉人的衣服。”
  
  陈耕言自是不理会他无理的言语,安排好一切事宜,在门口摔了一只碗,捧着灵牌走在最前头。按汉人的风俗,这是孝子的行径。林老人没有儿子,女儿早死,只有女婿执孝子之礼了。
  
  送葬队伍离了坊巷,转眼就到了东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不免停下脚步看看热闹,指指点,讨论一番。看见汉人中有一个苗人杂在其中,免不了又是一番口水滔滔。杨弦歌在众人的目光下,才明白刚才陈耕言让他穿上麻衣的用意。这时若是有一件麻衣在身,自是能让他躲开众人的好奇眼光。
  
  好在这里离城门不远,一会儿便出了城,城外人一下子就少了,杨弦歌也舒了一口气。离城五里地,就是一片荒山坡,疏疏落落种了一些树,树下零零散散有好些坟头。陈耕言停在旁边一个新挖开的墓穴前,撒一把纸钱在坑里,杠房的人把棺材放下坑去,不多时一座新坟已经筑好。
  
  点上三柱香烛,倒上三碗薄酒,陈耕言跪下磕了九个头,道:“岳父,小婿耕言不孝,累你老人家辛苦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代百灵孝敬你老人家,以后让我有什么脸面去见百灵呢?你下去后见了百灵,就说鹃女很好,嫁了个英雄体面的丈夫,让她可以放心了。岳父,鹃女和弦歌也来送你了,你在天有灵,定会好好看顾他们,让他们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布谷从棺材落下墓穴那一刻起,就哭得坐倒在地,这时听了父亲的奠祭,一句句都是关心自己的话,又提起母亲,心道:原来爹爹爱我至深。感激地叫一声“爹爹”。
  
  陈耕言自与女儿相认,等的就是这一句发自肺腑的“爹爹”。此前虽说布谷也称呼他做爹爹,但态度中的疏离与冷淡,他如何感觉不出来?这一声“爹爹”,听得他感慨万分,将女儿搂在臂中,垂泪道:“鹃女,是爹爹对不起你。”伸衣袖拭了拭泪,道:“你娘也葬在这里,咱们去看看她吧。”扶起女儿,朝林老人坟墓旁边的一座小坟走去,指与女儿看道:“这就是你娘,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等了十七年,现下她爹爹去陪她了,过几年我也会去陪她的。将来我死了,你就把我烧了,把我的骨灰撒在你娘的棺材里,让我和你娘能在地下重聚。我和你娘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短了。”
  
  这一番话让杨弦歌听了也动容。虽与布谷铭心相爱,其间也尝到了相思离别之苦,但天人永隔的无奈痛楚却是没有体会过。如果心爱的人死了,永远不能相见,不能相触,不能相守,那一天又一天的漫漫长日与绵绵长夜,该是多么难熬?
  
  杨弦歌看那墓碑,上面刻着“爱妻陈门林氏孺人百灵之墓”,下面刻着“夫陈耕言泣立”。他读过几年汉书,知道朝廷低级官员的母亲或妻子可封为“孺人”,但只能封一个,而陈耕言把这个封号给了妻子,对于一个深受孔孟之道教育的汉人,这样做很有点不孝。
  
  因着陈耕言对亡妻的这番深情,杨弦歌对他的看法大大改观。如此重情重义,轻视礼教的汉人,他没有听说过。他忽然问道:“岳父,岳母是和按汉人风俗结的亲,还是照土丁人的习俗?我怎么没听说过土人苗人有与汉人结亲的事?”
  
  陈耕言淡淡地道:“我们是按自己的方式结的亲。我们在布谷外公的面前拜了土丁人的祖先神灵,拜了父母,又照汉人的习惯拜了天地。天地神灵父母我们都拜了,世俗人的眼光我才不在乎。汉人苗人土人都是一样的人,只要我们真情实意,愿意在一起,旁人说什么,理会则甚。”布谷和杨弦歌的不合,他已有所察觉,他是过来人,自然知道杨弦歌害怕的什么。见杨弦歌问起苗汉结亲的事,便借自己的事说出他的看法。
  
  杨弦歌默然不语。心想自己若是个普通苗人,也许能够睥视人言,但他身负土司家族十三代的重任,面对的是湘西四十八家寨子十多万人的眼光,能够不在乎他们的看法吗?
  
  杨弦歌和布谷在布谷母亲的坟前拜别了陈耕言,直接从城外回黄石寨。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布谷神情萎糜,目光呆滞,闷闷不乐。杨弦歌看她没精打采,一步挪不了三寸,这般行路,天黑也到不了家。叹一口气,不由她分说,将她背在背上,迈开步子走在山间小路上。
  
  布谷双手扣在他颈前,伏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渐渐心安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两日心力交猝,几番痛哭,实在支撑不下去了。
  
  杨弦歌背着妻子,耳中听到的是她轻柔的呼吸,背上感觉到的是她温软的胸脯,心里但愿这山路永不到头,可以由得他们走到天荒地老,走一辈子。
  
  奈何天不从人愿,快到寨门口时,杨弦歌轻轻摇醒布谷,道:“醒醒,快到家了。”
  
  布谷慢慢醒来,悟到是在杨弦歌背上睡了一路,忙滑下来,道:“我怎么就睡着了?你这一路都背着我,累坏了吧。”看他额上有汗,伸出衣袖替他擦干。
  
  杨弦歌摇头道:“你知道我背着你,走上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的。前两天是我不好,不该和你生气。你要是气我,就骂我一顿,打我两巴掌,你要是记恨在心里,我会难过得生不如死的。”
  
  布谷险些又要掉泪,温言道:“傻子,我怎么会记恨你呢,我要恨也是恨我的命不好。我娘是因生我而死,外公又是因我而死,我的出身又令你烦恼为难,还有爹爹,也伤心了一辈子。因为我,所有的人都不快乐,我真恨不得我没生下来过才好。”
  
  杨弦歌微愠道:“胡说!没有你,我才会伤心难过一辈子。”
  
  布谷摇头道:“不会。没有我,你自然会认识别的苗家女子,会唱歌,会绣花,你们会快快活活一辈子,生上十个娃娃。我知道,我要是没到这里来求你庇护我,你是会过上这样的快活日子的。”
  
  杨弦歌听了她的话,出了一会子神,不自禁地打个寒颤,道:“妹子,你说得没错,要是没遇上你,我也会认识别的漂亮姑娘,过上你说的那样的日子,生上十个娃娃,做一个体体面面的土司,跟以前所有的土司一样。但是,你要让我选,我是要选和你在一起的,就算是伤心难过,我也是要选你的。如果要你选,你要选从没生下来过,还是选因为你生下来,让我这么伤心呢?”
  
  布谷凝视他半晌,泪眼模糊地道:“弦哥,我自然是选后一种。我要让你为我伤心,为了我把心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只叫我一人做亲妹子。”说罢把身体投进杨弦歌怀里,死命抱住他。杨弦歌听她说这些傻话,也忍不住眼睛发潮。他仰起头,让风吹干眼睛,双臂紧紧收拢,恨不得把怀中的人揉进骨肉中去,两个人合成一个人,电闪雷劈也分不开来。
  
第九章 被逐黄石寨
  杨弦歌和布谷手拉手走进大堂,心里都是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又是凄凉又是惶恐。两人感情经此风波,自是更进一层;但是以杨弦歌对布谷的感情,在得知她是汉人后尚且如此愤怒,那别的人呢?此事一旦被别人知晓,那布谷在苗寨土人中就很难立足。若布谷仍是白鸟寨的一个船家女儿,旁人最多指指点点,说些闲话;但她已是土司家的新媳妇,未来的土司娘子,湘西寨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苗人土人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两人心中的害怕都不敢向对方说,只是强言欢笑,暗想这事还是暂时不要说出来,拖得一时是一时的好。待走进大堂,迎面就看见杨大土司和田寨主坐在堂上,田寨主身后站着田家大少爷田有吉,三人的脸色都阴沉沉的。杨大土司是面含怒气,田家父子却略带一些不屑,嘴角还有一丝冷笑。
  
  两人心中一惊,互看一眼,已知大事不好。布谷闭一闭眼睛,暗道:有弦哥这般爱过我疼过我,我现下死了,也值了。这和当日在虹桥酒楼的情况如此相似,那时都不舍得弦哥因我而为难,今日处境还要难上一百倍,我又怎能让他难处?定定神,睁开眼睛,轻轻放开两人交握的手。
  
  杨弦歌一感觉到布谷松开手指,就已知道她想些什么,反手一扣,抓住她手腕,不容她有丝毫放弃之意。抬头面对杨大土司道:“爹。”与父亲打过招呼后再转向田寨主道:“田寨主,怎么今天有空?”
  
  田大章哼一声不答,斜眼看一下布谷,目光中尽是鄙夷。
  
  杨大土司寒着脸道:“有人今早在城中看见你在汉人的送葬人群中,可是真的?”
  
  杨弦歌点头道:“是真的。”神情虽然镇定,心底却有一丝后悔,如果当时听岳父的话,披上麻衣,不就没事了吗?那麻衣甚至还有帽子,戴上后低下头,不就谁都认不出来了吗?当时为呈一时之气,哪里想到这么多这么远?考虑不周到,累人累己,还要害老父亲伤神,让田大章等人看笑话。
  
  杨大土司森然道:“这是为什么?”
  
  杨弦歌道:“有一个老人被人毒打至死,今早下葬。他没有儿子,女儿在十多年前就早已亡故,只有一个女婿为他落葬,而这个女婿正好是个汉人。”他这么说话,还真找不出什么错,田有吉听到“被人毒打至死”几个字,眼中似要冒出火来。田大章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发作。
  
  杨大土司问道:“那与你有什么相干?”
  
  杨弦歌道:“相干。这个老人正好是我妻子的外祖父。他受伤后被女婿接去医治,一直没有消息,以至于连外孙女儿的婚礼都没能赶上。如今过世了,外孙女和外孙女婿自然要去送葬。他抚养我妻子长大,恩重如山,我连他面都没见过,送一程也是应该的。”
  
  杨大土司道:“这是当然。但为什么要和汉人在一起呢?我知道他是土丁人,纵然不在白鸟寨安葬,你也大可将他移来黄石寨墓地中,也好让你妻子就近时时扫祭。”
  
  杨弦歌道:“有岳父在,我一个小辈怎么能擅自做主?再说岳母就葬在那里,外祖父在那里安葬也没什么不好。”
  
  杨大土司吃惊地道:“你是说你岳父是汉人?是谁?你是怎么知道的?”再看一眼布谷,又道:“你是汉人女儿?”
  
  杨弦歌心念电转,暗忖道:这田家父子不知听谁说了今天早上的事,忙不迭来父亲这里告状,他们对田有余的死始终耿耿于怀,巴不得布谷受苦受罪。但看来他们也只是听说,没有亲眼看见岳父在送葬队伍的前头,不然田大章是见过陈大人的,再见自会认得。而岳父离家十多年,回来后又在兵营中深居简出,城里就算有故交认出他的,也不知道他如今的身分。这次送葬的规模又小,钱县令什么的都没有莅临,因此外界并不知道这个汉人的特殊地位。这一层不揭穿,布谷的处境就不会很尴尬。一个寻常汉人女子,和一个将对苗疆有灭顶之灾的汉人官员的女儿,是决然不同的。而田大章父子此举,也不过是想让布谷在黄石寨的日子难过一点,替田有余出口气。如果他们知道布谷与陈耕言陈大人之间的关系,断不会如此轻易出手的。
  
  想清楚这一节,杨弦歌长出一口气,低头道:“我也是刚知道。昨晚我才进的城,到了才听说外祖父已经过世,在灵堂才第一次见着岳父。原来这些年他一直在外面经商,把独生女儿放在白鸟寨外祖父家。这次回来原是想一家团聚,却遇上了这样的事,真是可怜。”
  
  杨大土司听了,再打量一下布谷,问道:“你一直就知道你父亲是汉人,却一直不说?”
  
  布谷听杨弦歌把父亲的身分瞒下,便知道他的用意,当下恭恭敬敬答道:“我自出生就住在白鸟寨,与外公相依为命,从没见过父亲一面,母亲也在生我时去世,外公也没有对我说过我父亲是什么样人。要不是外公在死前清醒过来,让人来告诉他在哪里,我连他最后一面也要见不上了。我在他床边看着他闭上的眼睛,他老人家在最后都想见一见弦歌……”说着悲从中来,忍不住哀泣起来。
  
  她这番话虽然说得不尽不实,但听的人却深为感动,心想这女孩子真是命苦。杨大土司心疼儿子,自然不愿太难为儿媳妇,但苗家的规矩还是要讲,便仍然冷着脸道:“你说的也情有可原,但我杨家几百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祖宗没有先例,我无从参考……田寨主,说起来白鸟寨是她的娘家,她的事,田寨主一点都不知道吗?”
  
  田大章看杨大土司竟要怪他有失察之过,便道:“她自己都说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如今她是你黄石寨的人,与我白鸟寨没有任何干系。闹出再大的丑闻,惹出再大的笑话,都与我白鸟寨无关。”
  
  杨大土司道:“既然田寨主这样说,那是好是孬,我黄石寨一肩担下了,别人要笑话,只管来笑话我黄石寨杨家好了,这个女子,从此与白鸟寨再无任何瓜葛。”
  
  田大章道:“那是自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几时见过覆水能收的?但我想杨大土司身为湘西众寨之首,行事也不会不公平。像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总不能放任不管。”心想你让我不管,可以,但我话说在头里,你要循私,我也是不答应的。
  
  杨大土司点头道:“田寨主说得极是。说出的话不能收回,做过的事也不能改正。弦歌,这个汉人女子是你执意要娶的,是去是留,你自己拿主意。”
  
  杨弦歌道:“我乃堂堂苗家顶天立地的男儿,做过的事绝不反悔,她是汉人也好,苗人也好,自嫁了我杨弦歌,就是我杨弦歌的妻子。我杨弦歌是什么人,她就是什么人,旁人要说三道四,让他们说去,我只当没听见。”
  
  杨大土司道:“你即一意孤行,我也没有办法。你娶汉人女子为妻,这在杨家从没有过,你娘你奶奶也怕难以接受,家里有个汉人媳妇在,我们也不会自在,该怎么办,你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决定。”
  
  田家父子听了,互看一眼,颇为吃惊,都没想到杨德昌这般不循私情,听这话里意思,竟是要逐杨弦歌出门。他们来黄石寨报信,无非是像杨弦歌想的那样,让布谷的日子难过一点,为田有余出气。总不成自家儿子死了,你却舒舒服服做少司娘子,受众人恭贺,扬眉吐气的,好事一人占全了。另外也想挤兑一下杨德昌,你杨家风光了这些多代,也该倒倒霉了。没想弄成这样一个结果,也大出他们的意料。
  
  杨弦歌听了父亲的话,先是一愣,再看父亲威严的脸色,蓦然明白了父亲一片爱子的苦心。他分明是要儿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多事之秋。父亲深知苗疆与朝廷的纷争马上要起,苗寨不肯归降,眼看便有兵厄血灾在前,儿子儿媳远离苗寨,保留一份血脉在世,也算对得起绵延三百多年的土司家族了。
  
  明白了父亲这一份深意,铁打的男儿也不免心神激荡。不愿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来,低头转向布谷道:“妹子,那日我答应过你,我们成亲后我就带你去看洞庭湖,看岳阳楼,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咱们明日就去。”
  
  布谷与杨大土司相处甚浅,并不能体会他的深刻用意。她愿意放开杨弦歌的手,只是不想令他难做,其实是心如刀割;而杨弦歌对她的不离不弃,正是她希望的。能够抛开这一切烦人的事情,两人携手畅游,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更美的事吗?当下凝视着杨弦歌的眼睛,含泪带笑应道:“嗯。”
  
  田大章看着这对小夫妻情深意浓的,满心不是滋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厉声问道:“那些汉人的官兵把你外公抢走又是怎么回事?那些汉人官兵与你父亲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你父亲的名字是什么?”
  
  布谷把视线从弦歌脸上移开,看着田大章,粲然一笑,轻声道:“田寨主,这些与你都不相干了。”
  
  田大章和田有吉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雪白的脸上泪珠未干,凄婉的神情下是清亮的眼睛,哀怨之中盈盈一笑,便如梨花带雨一般,不自觉地想,这女孩儿还真好看,怪不得杨弦歌为她这般倾倒。田有吉更是心中一震,暗道:这个女孩儿在我寨中住了十多年,我竟从不知道她是这样的美丽。想起弟弟有余因她而亡,更是心中一痛,一种忌恨之心不知从何而起。再看一眼杨弦歌俊朗英气的脸,双眼看着自己的妻子,更是流露出无限的怜惜疼爱,田有吉的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啃噬着,有火在烧灼着他的眼底。
  
  这里大厅上的杨大土司刚刚宣布了他的决定,门外就传来了嗡嗡的声音,杨弦歌和布谷回头一看,包铁的高门槛外站了许许多多的寨民,人人都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连看布谷的眼神也不再是喜爱和亲切,而是变得猜疑和疏离。似乎转眼之间,土司家的新娘子是汉人的事就传遍了整个黄石寨,看来用不了三天,这件事还会传遍整个湘西土家苗寨。杨弦歌明白,田家父子既然已经决定向杨大土司通报这事,就断断不可能只告诉土司一人,他们势必会传得沸沸扬扬,务必要让土司家丢个大脸,跌个大跟头。
  
  杨弦歌冲田大章略一点头,道:“失陪了,我要去看看阿奶。”说罢携了布谷的手,施施然朝后院而去,任田家父子瞪着两人的背影眼中似要冒出火来。
  
  内堂里坐着阿奶和土司娘子,阿婶和弦舞也坐在一旁,几位长辈看见杨弦歌和布谷都不发一语,眼中也是不满和怨懑,只有弦舞叫了一声“布谷姐姐”,阿婶轻轻用手拉一下弦舞的衣角,示意她别再这么亲热的称呼,但弦舞不理,上前抱住布谷,道:“布谷姐姐,你外公还好吧?”
  
  布谷自踏入黄石寨,便似在热油锅中煎熬,这时才听得一句安慰的话,忍不住热泪扑簌簌滚下,哽咽地道:“谢谢妹妹问起,我外公他昨天早上已经去世了,今天刚把他老人家的棺材下葬了。”一句未完,已泣不成声。
  
  弦舞“啊”一声,跟着眼圈也红了,低声道:“姐姐……”
  
  布谷轻轻挣开弦舞的双臂,走到土司奶奶面前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将双手搁在奶奶的膝上,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向着奶奶,哀泣道:“阿奶,从我来这里的第一天起你就疼我,不管我是不是杀了人。我从小就不知道有爹爹,也没有阿奶阿娘疼爱过,你就是我的亲阿奶。阿奶,一个杀人犯你都可以疼爱,为什么就不能疼爱一个汉人家的女儿?难道杀人犯不比一个汉家女儿更坏吗?”
  
  土司奶奶被她这么一问,也忍不住心酸,道:“好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说着抱住布谷的头,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乌发。
  
  布谷把头靠在奶奶怀里,哭道:“阿奶,我还是你的孩子吧?”
  
  土司奶奶一下子老泪纵横,道:“不管你是谁家的女儿,你都是我的孩子。去告诉外面那些混涨东西,不许他们再来说三道四!我土司家娶的媳妇,就是王母娘娘的女儿!我这儿子也越来越软弱了,竟能容许旁人来对土司家指手画脚。要是他老子在,还不马上派人去把那些混涨东西打服打怕?”
  
  土司娘子听婆婆骂起自己丈夫,又提到过世的公公,哪里还敢答话。布谷听在耳中,想娘都是做婆婆的人了,还被老婆婆训斥,怕土司娘子脸上难堪,膝行两步,抱住土司娘子的腿,道:“娘,我能再叫你娘吗?我娘生我时就没了,我长这么大,连娘都没叫过。现在有了娘,你让我叫你一辈子娘吧?”
  
  土司娘子本来听说这事,也是惊讶和愤怒,既气布谷隐瞒真相,又气土司家遭人诋毁,但见了儿媳楚楚可怜的样儿心马上软了一半,待听了儿媳一声声的“阿奶阿娘”的泣诉,一颗心都融了,搂着儿媳擦着泪道:“孩子,我自然是你的娘。我苗家人从来没有休妻出妻的事情,我土司杨家也是历来夫妻恩爱白头到老的,我和你公公都不会拆散你们俩的。”
  
  布谷原是有了杨弦歌的爱什么都不敢再奢望了的,但土司家从阿奶到弦舞人人都对她那么好,她也是不愿舍弃的。她从小在寨子外的渡口边冷清清地长大,最羡慕人家几代同堂姊妹成行,一家子说说笑笑的。这个羡慕在进了土司家后就成了现实,刚刚到手的温暖眼看要被夺走,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舍得的。就算以后有弦歌在,但没了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没了弦舞,她终是不能心安的。何况把她心爱的弦歌从她热爱的家里硬生生分开,她又怎么能忍心?因此就算要她求遍每一个家人,只要能求回她们的心,她也是愿意的。
  
  这时听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这么一说,布谷的心中如花怒放,回头对弦歌道:“弦歌,阿奶和阿娘不怪我了,她们不生我的气了,她们还认我做她们的孩子。”
  
  杨弦歌见妻子这般开心,也忍不住伤心,温言道:“是,我听见了。”心想:我可怜的妹子。
  
  土司娘子把布谷从地上拉起,搂在胸前道:“傻孩子,别哭了,哭多了伤身子,你外公刚去世,还不知这两天你是怎么过来的。”
  
  布谷哪里还经得起提到刚离开她的外公,这一下更是哭倒在土司娘子怀里,语不成声地道:“娘啊,你让我怎么舍得离开你们哪……”
  
  土司娘子道:“说什么离开呢?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不会拆散你们的。”
  
  布谷不敢告诉她杨大土司的决定,只是哭得更厉害了。杨弦歌硬起心肠道:“爹爹刚才在大厅命令我们明天就离开苗寨,田寨主是不会放过她的。”
  
  “什么?”一屋子女人一起转头看向杨弦歌,都被这个决定惊呆了。
  
  土司娘子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说清楚点。”
  
  杨弦歌便把刚才在大厅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你们不用埋怨爹爹,他也是没办法,我知道他也是为了我们好。”
  
  土司奶奶怒道:“我刚说他软弱,可见一点没说错,竟让人家欺到头上来了,我杨家的事,还用听人家摆布?你去把他给我叫来,看我怎么骂他。”
  
  杨弦歌道:“阿奶,爹爹这样做没有错,做土司就要公正,让别人抓不到短处。”
  
  土司娘子道:“娘,让他们出去避一避风头也好,等过些日子,事情淡了再回来,也少生些闲气。”
  
  土司奶奶跺脚道:“咳,你们年轻,哪里知道事情的重大?被逐出苗寨的人,还能回来当土司吗?”
  
  阿婶忽然道:“当不了土司,也比在这里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好吧?”
  
  一般家庭聚会等等的商量大事的场合,阿婶便如个影子般在一侧,从不说话。也正因此,她偶尔一说话,多半都说在要害地方,土司娘子常常佩服她的眼光,这时听她这么说,深觉有理,也道:“是啊,听那些人说话,会把人的肺气炸的,不如躲出去,耳根子清净。”
  
  土司奶奶掏出水烟袋,吹醒煤头纸,呼鲁呼鲁吸了一会子烟,才缓缓地道:“大媳妇,你真是个老实头。”
  
  土司娘子讪讪地笑了笑,不明所以。阿婶一脸涨得通红,扭过头去不做声。
  
  土司奶奶扑扑地吹着煤头纸,自言自语地道:“都是我的孩子,别让人说偏心。老天爷的意思,就凭老天爷做主吧。”
  
  弦舞起初听父亲要逐哥嫂出门,急得拉住弦歌的手,盯着弦歌的嘴,听他说话。这时看大家都没了意见,大哥离家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心思又活了起来,轻轻在弦歌耳边说道:“大哥,也带我去好不好?”
  
  杨弦歌第一个想法是妹妹的提议实在荒唐,但往深里一想,便把已在嘴边的斥责话咽了回去,悄悄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别吵,回头再说。弦舞心领神会,闭上嘴不说话。杨弦歌想到的是:如果真要启动战端,土司家的家人一定是众失之的,旁人不会拿阿奶阿娘怎样,但对十五六岁的土司小姐就难说了。父亲要自己和布谷置身事外,而弦舞怎么办?不如带了一起走吧。
  
  等到夜深人静,杨弦歌去敲父母亲住的小楼的房门,杨大土司打开门,见了儿子,第一句话就是:“把弦舞也带走。”
  
  天刚破晓,苗岭山寨的鸡还没叫,白雾还在山腰间飘荡,黄石寨高大坚固的寨门就打开了,寨门打开只有三尺宽,刚刚可以挤过一匹苗家的小马,等三匹小马都出了寨门,寨门马上又关上了。
  
  杨弦歌扶妻子和妹妹坐上马背,自己也跃上马鞍,三人一齐转头向杨大土司和土司娘子作别。土司娘子以手捂唇,红肿的眼睛不停的有眼泪涌出,杨大土司用潮湿的目光示意他们离开。三人看着寨门内的双亲,除弦舞外都想着不知以后还能不能重见,再看一眼雾罩下的黄石寨金黄的石厅,杨弦歌轻轻击一下另外两匹马的马臀,自己一夹马腹,三匹马冲破雾障,马蹄踏烟,转眼不见了黄石寨。
  
  杨弦歌和布谷身在马上,身边是看不清的白雾,心中也是一片迷茫,不知就这样离开是错还是对,难道就袖手看着苗疆被兵灾吞噬?难道就眼睁睁地任由布谷的父亲带兵去攻打弦歌的父亲?难道三人就游历在外,等多年后回来,看到的是一片荒草淹没的石头官厅,亲人家园都已随风飘逝?难道阿奶和阿娘就从此看不到了?
  
  布谷一想到阿奶和阿娘,那么疼爱自己,疼爱得可以不计较她是不是汉家女儿,是不是杀过人,这样的阿奶和阿娘,自己怎么能不管不顾,自己去和弦歌过快活逍遥的日子?想到这里,她勒住马,对弦歌道:“不,我们不能这么做。”
  
  杨弦歌的马已经超过布谷,他听见布谷住马说话,拉紧马缰兜回马来,说道:“是,我们不能一走了之。”
  
  布谷道:“那我们现在回去?”
  
  杨弦歌看看四周,东面远山间已有一层霞光闪烁,雾气也消散了一些,近处的景物依稀可辩,左边是青翠的山坡,右边是流湍的溪流,杨弦歌知道这条小溪转过几个弯便是竹林滩,那里是他和眼前的姑娘初露爱慕的地方,而身后是他的家,几百年不曾移动过一分一毫的家,眼前的姑娘一脸坚决,稍远的弦舞面带疑问,心想:就为了这两个女孩子,我也不能让她们无家可回,当下心意已决,朗声道:“不,我们不回去,我们去城里,去找你父亲,他不会让他的女儿浪迹天涯无根可依,他那么疼爱你,不会夺走你的家。”
  
  布谷笑生双靥,道:“好,我们去找爹爹。”杨弦歌能放下成见,与她父亲联手,商量出一个对苗疆最好的出路,她还能有什么可求的呢?
  
第十章 朝廷宣抚使
  三人骑着马,一路轻驰小跑,到凤凰时城门不过刚刚打开,街边的食肆下的下门板,升的升炉子,一派忙碌景象。别的店铺不用赶早市的,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三人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凤凰城,和往日所见全然不同,不免有些新奇。
  
  来至东门大街甲字第九号门前,看着门上插着的哭丧棒,想着不过才是昨天从这个门里抬出去了外公的棺材,布谷心头发沉,刚才的轻松心情一扫而光,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杨弦歌下了马,再扶布谷和弦舞下马,看见布谷神情怔怔的,知道她又想起外公了,暗自叹口气,轻轻抱一抱妻子,再去敲门。有妹妹在一边,他不便有甚安慰的亲昵举动。
  
  过了一会,里面有人问是谁,杨弦歌应道:“是你家小姐和杨家姑爷。”弦舞听了这话,一人嘿嘿嘿笑了起来,杨弦歌被她一笑,自己也觉得这个叫法好笑,看看布谷泫然欲泣,朝弦舞摆了摆手,示意她收敛点。
  
  里面的老仆人一听是小姐和姑爷到了,忙打开大门,迎出来道:“姑爷,小姐,怎么会这么早就到了?难道昨天没有回寨子去吗?这位小姐是谁?”
  
  杨弦歌心道可不是吗,昨天刚离开,今天一清早就来了,任谁也会奇怪,不便和老仆人说什么,只道:“这是我妹妹,我们要在这里住几天。这里有养马的地方吗?”
  
  老仆看看门外还站着三匹马,出去牵了,道:“本来没有的,自从老爷回来后,常有人骑了马来,就在后园搭了个棚子,有草有水,可以养马的。”
  
  杨弦歌道:“那好,烦请老人家带我去一下。”
  
  老仆把三匹马的缰绳随手在柱子上绕一下,道:“哪用姑爷亲自去,我牵过去就行了,这些马看着都老实,先在这里放一下不要紧的,我带姑爷和小姐进去,还有土司小姐。”说着关了大门,领三人往里面去了。
  
  弦舞跟着走过几重院落,看着这些高屋华厦,门窗都雕着花,悄悄地对布谷道:“布谷姐姐,这是你爹爹的家吗?原来你家这么大,你爹爹是做什么生意的?”她只在昨天听杨弦歌说了布谷的爹爹是汉人,在外做生意,便想问问什么生意这么赚钱。
  
  杨弦歌“嘘”了一声,弦舞吐了吐吐舌头,知道不该在人家伤心的时候问这些没要紧的话。
  
  杨弦歌歌问老仆人道:“我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岳父还没起来吧?”
  
  老仆人道:“老爷一向起得很早,这会儿应该在院子里打拳呢。”
  
  “打拳?”三人都觉惊奇,不约而同问了一声。
  
  老仆人道:“诺。”向院子当中指了一下,果见一人在庭院中间腾挪舒展,脚下忽前忽后,手上挥舞击劈,身形极是利落。
  
  杨弦歌与所有苗人一样,以为汉人都体质嬴弱,和苗人相持多年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没想到这进士出身的读书人竟然会这么一手,自己上山打猎时有斩获,不过是仗着有几百斤蛮力,搏击之术是一点也不会的。忽然想起以前学的一句话,叫什么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苗人对汉人的事一点都不知道,总以为天下自己最厉害,现下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了。
  
  陈耕言也看见了女儿女婿进来,做了两个收势,吐纳气息,招手让他们过来。
  
  杨弦歌道:“岳父,没想到你还会这个。”钦佩之意,溢于神情。昨天在墓地,让他看到了岳父重情重义的一面,今早又让他知道了岳父文武兼修的一面,也让他对这个不情愿认识的岳父越来越敬重,这一声岳父叫得真心诚意。
  
  陈耕言道:“我这不过是活络一下腰腿的庄稼汉把式,算不得什么,你要有兴趣,我什么时候让人来好好耍两套,那才叫真功夫。鹃女,你们这么早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布谷与父亲本不熟络,又因得非土非汉的事被向来认做是家的寨子逐出,不论这寨子是白鸟寨还是黄石寨,心中不委曲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只叫了声“爹爹”,一时不知怎么向眼前这个实为陌生人的父亲倾诉。
  
  杨弦歌却对岳父有了亲近好感,上前把土司衙门里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他和陈耕言只见过两面,虽然都知道改土归流的事迫在眉睫,但两次都不是谈论的好时机,这时由杨弦歌来说破,省得彼此绕好大圈子。
  
  陈耕言听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拍拍杨弦歌肩膀道:“贤婿,你真是一个明晓事理的好汉子,眼光高远,胸襟开阔,心怀百姓,将来一定是个好土司,鹃女眼光不错,挑了个好夫婿。”
  
  弦舞咕哝道:“还将来呢,将来不是没土司了吗?”她这才第一次听说土司衙门要被取消,心怀不满,忍不住说话。
  
  陈耕言微笑道:“土司不土司,还不是一个名号,早三百多年前,难道就有土司了?没了土司,可以有水司,木司,泥巴司。”
  
  三人听了这话,似懂非懂,模模糊糊觉得有什么东西都可以被看到的,而这个东西,是让人欢喜的。
  
  陈耕言道:“你们一早从黄石寨来,肚子该饿了吧,我们去吃早饭吧。”
  
  杨弦歌急切地道:“吃早饭不急,岳父,你把这个水司木司泥巴司的事好好跟我们说说。”
  
  陈耕言道:“边吃边说好了,泥巴司又不会跑了。”
  
  连布谷也被他逗笑了,道:“爹爹。”那神态,就像是弦舞在和杨大土司撒娇。杨弦歌看在眼里,心中欢喜,布谷脸上能有笑容,比什么都让他高兴。暗想父女亲情,实是天性,哪怕是十多年从没流露过。
  
  陈耕言道:“陈升那里应该摆好早饭了,我们去吃吧。”领着三个年轻人朝一间屋子走去,里面有一张圆桌,桌上摆了四副碗筷,当中是一盘馒头,还有一碟子咸菜,四个切开的咸鸭蛋。
  
  一个老仆人在盛粥,不像是先前应门牵马的那个。看见陈耕言和小姐姑爷来了,说道:“老爷,这粥是今早新熬的,幸亏多抓了把米,还够吃。这馒头是隔夜的,蒸过了,还算暄腾。就是没菜,要叫小姐姑爷看着寒酸了,姑爷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这样的饭菜怎么看得上呢?”
  
  陈耕言道:“陈升,你老了话越发的多,谁也没说什么。来,坐下吃,是没什么好东西,土司小姐不要见笑。”
  
  陈升道:“姑爷是自家人了,寒酸点也没什么,给土司家的小姐吃这样的东西,我家小姐的脸都丢光了。”
  
  陈耕言道:“你家小姐的脸不会因两个咸蛋丢光的,但会被你这个老婆婆嘴丢光,你先下去,等我们吃完了再来收。”
  
  陈升边朝外走,边嘟囔道:“要来嘛提前说一声,这样子让人没个准备,只好吃咸菜啃馒头。嗳,我家老太太要是在,还不把陈升叫去骂一顿……”
  
  杨弦歌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仆人,差点要笑出声来,想起这是在岳丈家,不敢冒失。
  
  陈耕言道:“这个人就是这样,有什么事都是人家的错,他先要把自己撇清了。我这老房子弄成这样,也多亏了他,成年的不做事,借口却有一大堆。”
  
  布谷道:“爹爹,你还是说土司的事吧。”陈家的仆人把陈家的老宅弄成什么样,哪有土司家的事情重要。
  
  陈耕言道:“是啊,土司。你们知道,这湘西的土司是朱明皇帝为嘉奖苗人帮他打蒙古人而封的,如今的大清皇帝要收回,也没什么奇怪。不过是个土司的名号,没说要把苗人的族名也去除啊。改土归流,也不是要把苗人怎么样,而是要通过整饬,把不服朝廷的土司处置。贤婿,如果你不是土司,而是一个普通的苗人,你的土司老爷是个凶残霸道的人,对你欺辱凌虐,你该怎么办?”
  
  杨弦歌一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生在土司之家,祖宗十几代都是土司,自落地起就被告知将来是要做土司的,从没想过如果自己不是土司,或土司公子会怎么样。猛地被这么一问,便答不上来。
  
  陈耕言向布谷道:“鹃女,你是在寨子里长大的,你知道如果遇上不好的土司,你怎么办?”
  
  布谷苦笑道:“我能怎么办?能躲就躲,能忍就忍,出了事,往大土司家讨个公道。如果大土司是和寨主老爷一边的,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陈耕言道:“如果你没有逃出寨子,和外公一起被寨主毒打,你又会怎样?”
  
  布谷打个寒战,低声道:“和外公一起等死。”转头看向杨弦歌,颤声道:“弦歌,如果不是外公要我来黄石寨,我只怕已经死了。”
  
  杨弦歌握住她手道:“就算能逃出来,如果遇上的是个和田寨主一样的土司,他们相互维护,又再把你送回去,那你也是死路一条。”
  
  陈耕言道:“是,这就是土司权力过于集中会引起的后果。”
  
  杨弦歌沉默良久,道:“我明白了,岳父。我以前只是想不要让我苗寨的人因我而送命,留下一寨的孤儿寡母,从没想过如果土司本人作恶,寨民会怎样。我只想到我要做个好土司,没有想到土司本身有蔽病。”
  
  陈耕言赞许地点点头,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杨弦歌想了一会儿,忽道:“那么,皇帝不也是个最大的土司?如果他是个凶残霸道的人,那天下的人又该向谁寻求庇护?谁又来主持公道?”
  
  陈耕言大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你以为当今的大清皇帝是怎么来的?不是把悲残霸道的朱明皇帝这个大土司赶走,自己打来的吗?朱明皇帝这个大土司又是怎么来的?不是把蒙古皇帝这个凶残霸道的大土司赶走得来的吗?”
  
  杨弦歌惊道:“岳父!”陈耕言话中的意思,他作为苗人也听出来了。心知这样的话,如果被别的朝廷官员听见,那便是死罪。
  
  陈耕言满不在乎地微笑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有些话是什么地方该说,什么地方不该说的。”
  
  杨弦歌放下碗筷,站起身来,道:“岳父,你说的话一下子想不过来,要慢慢理会一下。”走到陈耕言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道:“岳父,以前小婿懵懂无知,言语冒失,现在向你陪礼。岳父,你做我先生吧。”
  
  陈耕言呵呵笑道:“起来吧,你这么明敏聪慧,不知能做得了你多久的先生啊。”
  
  杨弦歌站起道:“我要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嗯,我就在这院子里走一走。”抬脚便走,忽又转头对布谷道:“妹子,那天我跟你生气,是我错了。”
  
  布谷道:“怎么这会想起这个了?你不是早就道过歉了,我也早就不生你气了。”
  
  杨弦歌道:“那时是为我脾气不好道的歉,现在是为了你是汉人的事。我现下明白了,什么苗人汉人,都是无谓的区分。”
  
  杨弦歌在院子里一个人走一走,停一停,又嘟囔几句,又发一陡子呆,布谷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不觉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弦舞看看布谷又看看大哥,捂着嘴嘿嘿的偷笑。布谷脸微微一红,低下头去,用筷子挑两粒粥米送进嘴里。
  
  陈耕言道:“鹃女,你们眼下就住在这里吧,这件事没几个月是做不好的,一时急也急不来。我在黄丝桥新兵营那边有公务,这里只能是暂住。这房子破败成这样,我也没工夫会理会。陈升陈发两个老仆,做事颠三倒四的,要让他们再管下去,这房子迟早有一天要塌。你要是愿意,帮我归置一下行吗?你上次住的屋子还勉强能住人,土司小姐今晚睡哪里就成问题了。”
  
  弦舞吐一舌头道:“姻伯,你别叫我小姐小姐的,叫我弦舞好了。我会帮着布谷姐姐收拾,你放心好了,只怕我做不来,反倒给布谷姐姐添麻烦。”
  
  布谷点头道:“谢谢爹爹想得这么周到,这下不但有地方住,也省得我成天的无事可做。”
  
  陈耕言道:“你从小就操劳惯了的,是闲不住。唉,原不该让你做事的,像你这样的女孩儿家,正该只绣绣花唱唱歌。”
  
  布谷笑道:“爹爹说得我好象下地种田一般,我不过是帮着外公撑船罢了。”
  
  陈耕言落寞地道:“撑船。手上一定有茧子吧?”
  
  布谷笑笑不答。弦舞拿起布谷的手,摊开手掌,指根下面果然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弦舞再摊开自己的手,放在布谷的手边,两下一比,弦舞的手自是细嫩许多。弦舞摸摸那些茧子,轻声道:“姐姐,你一定很累吧?你来家里这么久,也没见你歇着。”
  
  布谷收起手掌道:“春种时我帮人插过秧,和做农活相比,什么都算不上累。累了,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力气还能用得完?等一下我就去先打扫一间屋子出来给你做卧房,今天太阳这么大,被褥什么的洗出来一下子都会晒干。爹爹,这里有多余的被褥吧?”
  
  陈耕言道:“有,是全新的。不用洗晒。”
  
  布谷奇道:“全新的?这里不是许多年都没人住了吗?”
  
  陈耕言道:“你替你准备嫁妆的时候备下的,置办的时候就想也许你们会来住一晚。女儿女婿新婚后总该回一趟娘家吧。”话虽平淡,却满含深意。
  
  布谷听了,眼睛又有些发潮,叫了声“爹爹”,却说不出话来。
  
  陈耕言道:“我一会去让陈发到街上找两个妇人来帮忙做粗活,洗洗刷刷的你让她们做就行了。仆佣要慢慢找,得找老实的,还要能干的。银钱我先给你一些,要添什么东西你看着办。屋子里原来的东西你看什么合用就拿什么,不用再来问我。这家就是你的家,你是这家的女主人,要怎么弄只管按自己心意去弄就是了。我在兵营那边十天半月也回不来一次,这家就交给你了。我现在睡的房里有一些我以前看过的书,弦歌要看,只管进去拿。”
  
  陈耕言说一句,布谷应一句。
  
  杨弦歌进来听见最后几句,道:“岳父,你看我现下应该看什么书?”他虽跟着一个汉人先生读过几年书,但也只是读书而已,识得字后,拿着《论语》《孟子》逐句讲解一下意思,没什么见解,杨弦歌也没觉得读书有什么趣味。他只想会认汉字,会读汉书,将来做土司和汉人打交道,不会被欺骗愚弄。刚才陈耕言一番话让他茅塞顿开,才想起自己以往所学实在太浅薄,许多事情都想不明白,迫不及待要从书中得到答案。
  
  陈耕言道:“读书的事,也不急在一时。汉人有一句话,叫半部论语治天下,一本书要读懂读透,是有得读的。读书嘛,你就先拿一本来看,不拘是什么,能读得下去,就是对你路子的,读不下去的,扔掉换一本。这样读得多了,自然就有自己的喜好和想法了。那种先生讲一句,你记一句的读法,是死读书,学来学去是先生的那一套,不是你自己体会和悟出的,记也记不住,学也学不深。这样的读书法,只会让学生越读越没兴趣。”
  
  杨弦歌喜道:“对对,我就是这样的。先生在上面讲,我听到后来就想打瞌睡。”
  
  这里正说着,外面进来一个人,大家一看都认识,是见过两次面的谢天时。
  
  谢天时一进饭厅,看见杨弦歌三人,微微有点惊讶,道:“原来杨兄和小姐到大人这里来了。哎哟,土司小姐也在啊。”
  
  杨弦歌道:“消息已经传进城了吗?”谢天时说“原来怎样怎样”的,可见是听说过了。
  
  谢天时无奈地道:“是。一大早进城的人就在到处传说杨少司离开土司府的事了。乡人们说少司做不成少司,那土司以后由谁来做?有的人说杨大土司不是有个弟弟吗?有的人就说杨少司的叔叔成亲至今都没儿子,怎么做得成土司?”
  
  杨弦歌听了心里一阵难过。叔叔成亲至今已有多年,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叔叔和阿婶为这事多少年都没个笑脸,阿婶更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本来这事土司府谁也不提,但因为自己,叔叔的痛处都成了别人的话柄。布谷听了,愈发心中不安。
  
  谢天时又道:“这其中又有人道:杨家做土司做了几百年,也该换别家了。杨家是做得不错,不换也没什么;但没了后人,就要考虑别的寨主别的土司了。苗人要是没了土司,汉人就又要来欺侮苗人了。杨兄,看来有人看中你家的土司位子了。”这后面一句话带点玩笑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就算没人来看中杨家的土司位子,杨家这土司位子也坐不了几天了。
  
  布谷皱眉道:“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田老爷的人。他先去公公那里,逼得公公做出这个决定,然后又到处散播谣言,动摇人心。有余少爷死了,田老爷就把这口气都出在杨家头上。田老爷的手脚还真快,我们今早才离开的黄石寨,这早饭还没吃完,消息就传到凤凰城里来了。”
  
  杨弦歌道:“看来是这样,白鸟寨要和黄石寨干上来。田寨主,哈,就算没有改土归流的事,他想做土司,别的寨主会答应吗?对了,田寨主明明知道改土归流的事,其他的寨主也都知道,那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陈耕言道:“杨家有个汉人媳妇,这样的家族,怎么能再做土司呢?杨家做不成土司,必然要有人做土司,他要是振臂一呼,带领众寨主和朝廷对抗,众寨主自然以他为首,他不就当上大土司了吗?”
  
  谢天时道:“大人说得是。这位田寨主,也太小看朝廷了。”
  
  杨弦歌道:“岳父,你说该怎么办?”
  
  陈耕言道:“贤婿,老实说,我巴不得他起来造反。我正找不到因头该从哪里下手呢。我总不能像别的宣抚使一样,跑到黄石寨的土司官厅去,对杨大土司说:我是朝廷派来收回你的土司官凭的,你把官凭交给我,我好回去交差。限期为三个月,三个月后不交,我就动手了。看看是你的苗寨坚固,还是我的兵丁厉害。那是我鹃女的婆家,我这样冲进去,让鹃女以后怎么过日子?我把鹃女的家打得稀巴烂,让我外孙在哪里玩耍长大?别的地方的土司多有被朝廷的官兵镇压归降的,但我不能这么做。凤凰也是我的家,将来我告老还乡,还要回来这里养老的,我把我自己的家打个稀巴烂,我又上哪里住去?”
  
  众人听他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像谈家常一样的谈起,不觉好笑。
  
  陈耕言又道:“田大章这样闹下去,势必要和别的寨主联络密谋,到时湘西四十八寨就会分成了两个派别:拥杨派和拥田派。”
  
  杨弦歌道:“是,我明白了。如果到时两派要起争斗,你就派兵进去,借口平定纷争……”
  
  陈耕言微笑道:“贤婿,你刚才不是说要读书吗?《孙子兵法》第一篇,兵者,诡道也。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策也。到时我见了你父亲,也好说话。你父亲看在我帮了他忙的份上,也不会给我脸色看。那时候,他交出土司官凭,我上报朝廷,说他平乱有功,封一个湘西指挥使的官职,就是那个泥巴司了。”
  
  杨弦歌也笑,道:“我该做些什么呢?”这时他对陈耕言已经佩服之至,言听计从。
  
  陈耕言道:“不忙不忙,田大章还有得忙碌一阵的。我那边兵营新建,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要不要去看看怎么练兵布阵?将来做指挥使也是用得上的。”
  
  杨弦歌欣喜非常,陈耕言给他看的是他从前全不知的,他自然有兴趣得很。忽然想起新婚的妻子,对布谷道:“妹子……”
  
  布谷道:“你去好了,我和弦舞在这里把屋子收拾一下,打扫清洗,你也帮不上忙。”
  
  杨弦歌道:“那就辛苦你了。你做做歇歇,别累着。弦舞,听你布谷姐姐的话啊。”
  
  弦舞歪着头笑道:“你就不怕我累着?”
  
  杨弦歌拍一下她的脸,道:“我怕你吓着。”
  
  弦舞道:“给什么吓着?”
  
  杨弦歌道:“屋檐上吊下一只蜘蛛。这么大。”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圈起比划了一下。
  
  弦舞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怕,我一脚踩死它。”
  
  杨弦歌拉一下布谷的手,低声道:“我跟岳父去去就回来,你不用担心。”
  
  布谷点点头道:“我不担心。你跟爹爹在一起,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倒是担心你,你就这样子跟爹爹去兵营?”
  
  杨弦歌不解,反问道:“这样子怎么啦?”
  
  布谷轻嗔道:“你穿了这一身苗人的衣服,到汉人的兵营里去?给街上的苗人看到,他们会怎样?到了兵营,那些兵丁们又会怎么想?”
  
  杨弦歌一想也是,就因昨日他不肯换麻衣孝服,结果惹出这轩然大波。昨天还只是去坟地,今天去的是汉人兵营,自己就这样冒冒失失跑了去,还不知会撞出什么泼天大祸来。便问道:“那该怎么办?”
  
  布谷只拿眼睛瞅着他,不说话。
  
  杨弦歌想了想,自嘲地笑道:“我刚才还说苗人汉人都是一样的,都是无谓的区分,现下要我换上汉人的衣服,还真是有点为难。也罢,将来我儿子是一定会穿汉人衣服的,他老子先穿一穿,有什么要紧?”
  
  布谷听了这话,脸上飞红,啐了他一口,转身对陈耕言道:“爹爹,能拿一件你的衣服给弦歌换上吗?”
  
  陈耕言正在和谢天时说着兵营中的事,听女儿这么一问,道:“还是鹃女想得周到,我叫陈升去拿一件我的袍子来,穿了长袍,再顶着这么个发髻就不大对头了,天时,把你的帽子给他戴上。”
  
  陈升取了长袍来,谢天时的帽子也摘了下来,杨弦歌穿戴好了,布谷一看,道:“很好看,袍子长短也正好,穿上这袍子,哪里还看得出是苗人。”
  
  杨弦歌抻了抻衣袖,沉思道:“一件衣服就可以让一个人的外貌改观,可见外表是不重要的,我还是我。妹子,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你跟我说,你还是你,什么都没变。我当时不明白,还跟你怄气,现下想起来,真是愚蠢。”
  
  布谷替他扣上腋下的布钮,道:“我什么时候说的这话,我怎么想不起来?”
  
  杨弦歌皱着眉头道:“我去河边找你那天啊,你怎么会不记得呢?”
  
  布谷抿嘴笑道:“我都不记得了。”
  
  杨弦歌看着她的笑脸,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那我走了,你自己当心,晚上我就回来。”
  
  布谷道:“这里晚上要关城门,你要是看天色晚了,就别赶着回来了。城墙那么高,又有兵把守,你是爬不进来的。”她是想起弦歌两次翻墙的事,一次是去白鸟寨,最近这次是前天晚上翻进自己房间。布谷想,也许在弦歌看来,什么也是挡不住他的。
  
  杨弦歌把握着布谷的手紧了一紧,跟着陈耕言谢天时出门,心中还想着布谷笑着说都不记得了的样子。过去了的不愉快的事,还记得那么牢做什么呢?趁早忘记干净了才好,只有聪明人才懂得这么做。布谷就是布谷,美丽聪慧,温柔善良,不管她是什么人,谁的女儿,这些都不曾变过。自己最早在她身上看到的,也正是自己深爱她的这些美好的品性,还没有变过一点点,自己怎么就因她非我族人就生了隙嫌呢?
  
  君子爱人以德。多年前读过的一句话忽然出现在脑中,杨弦歌心想,今日我才算读明白了。
  
第十一章 月老的故事
  杨弦歌半月来频繁往返于凤凰县城和黄丝桥兵营之间,对朝廷的兵力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苗人虽然勇悍,但平时各自散布在各个寨子中,一旦有战事才临时纠集,与训练有素的官兵相比,那是不可同日而语。若不是仗着山大林深,熟知地形,正面交锋起来,苗人的胜算极低。而汉人筑起高墙深壕,苗人是决计攻不破的。这些年来相安无事,除了汉人自己政权交替,没功夫来对付深山中的苗人外,杨弦歌深叹“侥幸”二字。
  
  这日他骑了马又从黄丝桥返凤凰,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忽然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飞过,那感觉像是有人朝他扔小石头,却又不是要打中他。他勒马停住,左右张望了一下,扬声道:“是谁?是要找我杨弦歌吗?”
  
  路边的树林中出来一个人,应道:“是我,大哥。”
  
  杨弦歌听声音像是庄羽,便道:“是二弟吗?”说着下了马,牵了马缰绳朝树林里走。待走近一看,果然是锦鲤寨的少寨主庄羽。杨弦歌见了庄羽,很是高兴,笑道:“二弟,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巧正好碰上。”
  
  庄羽却不像杨弦歌这么高兴,有点无精打采地道:“哪里是巧?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杨弦歌有些愕然,问道:“等我?你怎么知道我要打这里过?又怎么知道我在城里?”
  
  庄羽随便往地上一坐,靠着一块石头道:“大哥,你见天的骑了马出出进进,谁看不见?你以为换件衣服别人就不认得你杨弦歌了?这上下谁不知道杨少司被逐出了黄石寨,就落脚在凤凰城里?”
  
  杨弦歌大吃一惊,问道:“那人家都怎么说我?”
  
  “说你什么?”庄羽问。
  
  “出城干什么呀?”杨弦歌道。难道整个湘西都知道他这些日子都呆在汉营里?
  
  庄羽道:“这个不知道。人家都说你一出城就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不知道你天天出城干什么。”
  
  杨弦歌一边放下心来,一边只好苦笑。陈耕言让他每次出城后就今天往东明天朝西的跑一阵再去黄丝桥,看来是凑效了。带兵的人想得果然周到一些。
  
  庄羽道:“大哥,我听说你是带着新嫂子和妹妹去游山玩水去了,怎么在城里住下不走了?还有,你出来进去的在干什么?”他本来兴致索然,这会儿倒有点精神了。
  
  杨弦歌道:“这个以后再告诉你。对了,你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庄羽立即又没了精神,垂着头道:“大哥,我是来向你求救的,你一定得帮我。”
  
  杨弦歌道:“咱哥俩有什么话说,我自然帮你。你说吧,有什么难处?”把马缰绳拴在树干上,也在地上坐了下来。
  
  庄羽吞吞吐吐地道:“我喜欢上一个姑娘……”
  
  杨弦歌笑道:“这是好事啊,有什么为难的?是哪个寨子的?她喜欢你吗?”
  
  庄羽道:“她当然喜欢我了,我们说过,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
  
  杨弦歌等了一阵,看他停住不说下去,以为他面嫩害羞,便道:“那有什么问题呢?是她家不同意?以你的人品家世,哪家的寨主会拒绝?”
  
  庄羽忽然生气道:“你看你看,连你都是一口一个寨子,一口一个寨主。我以为你会和其他人不同。”
  
  杨弦歌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问道:“这有什么问题?这位姑娘难道不是寨子里的?那能是哪里的?城里的?”
  
  庄羽赌气地道:“就是这凤凰城里的。”
  
  杨弦歌道:“城里就城里的呗,你生气什么呢?我知道了,是舅舅还是舅妈不同意?”有家有业有田地的苗人都在乡间,城里的多半是小商小贩小门户,做为一个寨主,若是看重门第,没什么根基的人家自然是不能结成亲家的。锦鲤寨庄家的小姐嫁进了大土司家,更是光大门楣,这少寨主一下子要和贫家小户攀亲,肯定是不愿意的。是以杨弦歌听说姑娘是城里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寨主舅舅不同意。
  
  庄羽道:“我爸我妈还不知道,我还没告诉他们。”
  
  杨弦歌道:“那你要我帮什么呢?要我去帮你向舅舅说,劝他们同意?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只怕舅舅不会听的。”
  
  庄羽道:“也不单是这个了。还有更重要的……”看看杨弦歌挑起一边眉毛,忙道:“好啦好啦,我都说了吧,我喜欢的那位姑娘也是汉人,她家就是这凤凰城里开银器铺的。我去她家买东西,就和她认识了。”
  
  杨弦歌看了庄羽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指道庄羽笑得说不出话来。庄羽被他笑得火大起来,站起身来要走,杨弦歌一把拉住。
  
  过了一会儿,杨弦歌笑意少歇,说道:“依你看这凤凰城内外,湘西四十八寨,有多少苗家男儿喜欢过汉人女儿,又有多少苗家女儿喜欢过汉人儿郎?咱们苗汉土瑶多族世居这里,难道我杨弦歌是第一个不依族规硬要娶异族女儿吗?光我知道的,我岳父就是娶的土丁女子。我相信,他也绝不会是第一个。二弟,咱们堂堂男子,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敢娶回家,那也别活了。既然我杨弦歌是第一个为了汉人妻子被逐出寨子的,那我就要替所有成不了夫妻的苗人汉人争口气,我偏要把这不合理的规矩改过来!”
  
  庄羽连声道:“对对对,你是杨弦歌,是少土司,你在咱们年青人中是有威望的。你别以为你被逐出寨子大家都看不起你,恰恰相反,咱们私底下在一起说起你,都对你佩服得不得了,说你敢作敢为,有情有义,有担当,了不起。田有吉田有庆他们四处败坏你声誉,大家都不听他们的,谁都在心里看不起他们。”
  
  杨弦歌道:“我哪里把他们放在眼里?你回去只管和舅舅舅妈说,他们不同意是他们的事,说总要说一声的。回来就去姑娘家提亲,姑娘的父母要是也不同意,你们就来找我,我来为你们操办一个大大的婚礼,就在这凤凰城里办,把各寨的年青人都请来,咱们乐咱们的。我倒不信这湘西所有的寨子都要把自家的儿子赶出来,没了儿子,我看寨子靠什么传下去。”
  
  庄羽听得眉飞色舞,忽然道:“也不是有很多人都喜欢上别族的姑娘呀,他们会听吗?”
  
  杨弦歌眺望远处道:“除了婚姻之外,还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呀。咱们要读书懂道理见世面,要多打粮食没人挨饿。我要让我的儿子这样长大,他们难道不想吗?”
  
  庄羽被他说得一颗心都活了起来,大声道:“我也要!大哥,我跟着你,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陈家老宅经过布谷半个多月的整理,已经很有些样子了。院子里的杂草都已除清,大部分房间也扫去灰尘。从街上找来的两个中年仆妇在布谷的安排下,整天拎了水桶抹布扫帚拂尘洗洗刷刷。布谷和弦舞成天忙碌着,眼看着这宅子一天天清爽整洁起来,越忙越开心。陈家的两仆却不乐意了,被差着做事不说,连饭都要多煮好些人吃的,便日渐地腆着肚,斜着眼,叫三遍也不动一下。他们轻松了十多年,这一下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
  
  布谷一来年轻脸嫩,二来看着两人都是老人了,也不好意思总是催促,便想再找人来帮忙,两位两人也不用辛苦,只要看着就行了。她把这个意思跟陈升一说,陈升马上道:“还要加人?那要做多少人的饭?”
  
  布谷陪笑道:“那就请个厨子吧?”
  
  陈升道:“请厨子!你知道他会不会克扣下油盐柴米?会不会和店家串通一气虚报花账?”
  
  布谷道:“要不你老人家当个总管,管人管账,行吗?”
  
  陈升一想,当总管,有人被他差来差去,倒也威风,正要答应,转念一想,支使人虽然不错,但要操多少心?眼下就这两个仆妇,他每天都要费不少口舌,再多几个人,他又要添多少精神?费多少唾沫?金津玉液是用来养身体的,不是用来浪费的。当下摇头道:“不行。老爷是拿俸禄的,没多少钱用来胡乱花费,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就老爷一人挣钱,迟早要败家的。先前为你办嫁妆,就花去好些。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布谷忍气道:“我们来时带了不少钱,你老放心,这些钱自然由我们出。”
  
  陈升上上下下看一眼布谷,嗤道:“我们陈家怎么会用别人家的钱?我们陈家世代书香门第,家世清白,姑娘姑爷来家住着,就是客,怎么有倒叫客人拿钱的道理。我们陈家是讲道理的人家,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
  
  布谷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过一阵子才道:“但这里好些门窗都坏了脱落了,关又关不上,打又打不开,雨也遮挡不住,都飘进屋子里去了,把地板也沤坏了,总该请个木匠来修理一下吧?”
  
  陈升又上上下下看看松脱的窗户,道:“那些房间也没人住,修好了还不是又要坏?既然如此,又修它做什么?”
  
  布谷正要说话,陈升道:“我们是陈家的族人,可不是佣人,小姐你可要搞清这一点。”
  
  布谷终于忍不住,恼道:“我正是当两位是我家老人,这才客客气气商量商量地。要不你们也别管事了,好生养着吧。人我自己去找,不再烦请老人家了。你两位是我家长辈,原是不该烦两位做事的。只是以后也别来横加干涉。两位大婶都说了,你老总在一边指手划脚,她们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陈升听了伸指骂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拿了老爷的钱就要替老爷做事。这个家我们管了十来年,一直都管得好好的,老爷回来也说我们辛苦,偏生你就有这么多要求。”
  
  布谷知道和老人再是说不通的,只好回到自己房里生气落泪。弦舞也气鼓鼓地道:“这人真难缠,你别理他,等你爹回来了,告诉他,让他去管教他们。”
  
  布谷擦干眼泪道:“不,我要自己来。这个家我若是都管不好,以后怎么管黄石寨?”
  
  弦舞道:“话是不错,不过咱们寨的人可没这么刁钻。”
  
  布谷道:“那是阿奶和阿娘管得好,有了威信,人家自然服。我刚到土司府,就看出了这一点。这么大的房子,看不见什么做事的人,却哪儿哪儿都整洁有序。这都是阿娘管理有方。”
  
  弦舞点点头,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布谷道:“我自己去荐人店找厨子找木匠,我干吗非要等着他们去找呀。”
  
  弦舞看看她,扑嗤一声笑道:“你这个样子,不像是去找人的,倒像是去找活儿的。”
  
  布谷也笑,道:“那我换件衣服去。”这些日子忙着打扫,穿的都是旧衣服,头上一件银饰没有,比找活儿干的人还要寒酸些。
  
  弦舞又道:“你这个年龄也不像呀。看上去就是个小媳妇,哪有小媳妇不自己干活儿,跑去找人的?”
  
  布谷道:“不管那么多了,先去试试,不行再说。”
  
  弦舞道:“我跟你一起去,你不在,这那两个老厌物在我眼前晃,我可不喜欢。”
  
  布谷撞一下弦舞道:“别瞎说,当心人家听见。”
  
  弦舞吐吐舌头,咕哝道:“难道不是吗?自己不做事,又不让人家做事。”话虽如此说,但小辈的礼貌不可废。便与布谷换上了八﹑九成新的衣服,两人挽着胳膊出门,弦舞问:“你知道荐人店在哪里吗?”
  
  布谷道:“嗯,我问过两位大婶了。”
  
  两人回身将门掩好,一转头,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苗人男子坐在门边的墙脚下,正拿眼看她们。布谷和弦舞朝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虽然不认识,又冒冒失失坐在人家门口,但都是苗人,他又在看自己,礼数上还是不能缺的。
  
  那男子看见她们,便站起身来,贴着墙壁让她们好走。布谷和弦舞看这人谦和有礼,便朝他微笑示谢。等过去了两三步,忽听那男子开口道:“请问黄石寨的少司娘子是哪一位?”
  
  布谷听他这么说,停步转身应道:“我是。请问大哥找我有事?”
  
  那男子喜道:“总算找到了,太好了。翠妹妹,来与少司娘子见礼。”话音未落,旁边窄巷里出来一个年轻苗女,低头便朝布谷拜去,那男子也一同拜了下去。
  
  布谷吓得忙拉起那苗女,道:“姐姐,快别这样。我们差不多大小,我怎么敢受这样大礼?”手忙脚乱地扶起那女子,那男子没人阻拦,早拜了两拜。布谷一迭声地道:“大哥,快起来,给人看见不成样子。你们是要羞死小妹吗?”
  
  那男子起身道:“少司娘子请不要见怪,我们实在走投无路,才来请少司娘子帮忙。我们听说少司和娘子住在凤凰城里,但凤凰城这么大,到底哪一家才是呢?我们东打听西打听,听说就在这条巷子里,我们不知是哪一家,也不敢敲门,我们便等在这里,等有人出来就问,今天总算是等着了。”
  
  布谷暗自埋怨陈升不肯出门,耽误了事,当下和颜悦色地道:“看样子你们在这里也等了有些时候了,一定渴了,我们先进去说话吧。”返身推开大门,道:“大哥,姐姐,咱们进去坐着说吧。”
  
  那两人点点头,跟着弦舞进了门,布谷将门关上,延二人进入客厅,请两人坐了,倒了两杯茶在他们桌上,问道:“大哥,你们是哪个寨子的?怎么称呼?”
  
  那男子道:“我们是罗香寨的,我叫罗四银,她叫罗翠。”
  
  弦舞在一边坐着听他们说话,听到“罗四银”这个名字,差点笑出声来,“罗四银”,“乐死人”,一音之转而已。
  
  布谷道:“那我叫你四哥可好?不知四哥遇上什么为难的事?”
  
  弦舞看着,觉得布谷这个时候,还真有点土司娘子的架式。而布谷也不知道,她这时的样子,却是在不知不觉地学着杨弦歌当初见她时的样子。弦舞转头听“乐死人”继续说话。
  
  罗四银起身谢道:“不敢。我只是罗香寨的一个寨民,哪里当得起少司娘子这么称呼,少司娘子请叫我四银便是。”
  
  弦舞听了,一口茶都喷了出来。众人转头看向她,弦舞忙作势咳嗽几声,意思是喝茶呛的。不想越忍越想笑,忍来忍去岔了气,真的咳嗽起来,咳都脸都涨红了。
  
  布谷过去替她轻轻拍打背部顺气,一边道:“四哥请说。”
  
  罗四银道:“说起来也简单,我和翠妹妹从小在罗香寨里长大,彼此有情,从前年起就向寨主老爷提,想把婚事办了。但老爷先是说我家粮米没交足,要我做工抵粮。我想也是,把粮税交了,无债一声轻,省得翠妹妹嫁过来受苦,就冬闲的时候去寨主老爷家做了一冬的工,把债都抵了。然后再跟老爷提,老爷说马上春耕了,忙过了再办。我想也对。哪知忙完了春耕是春种,忙完了春种又双抢,晒完了谷子又打粮。一年总算忙完,老爷又说要给老娘做寿材,让我再做一冬的工。就这样,从春推到冬,又从冬推到春。到了今年,寨主老爷的娘子死了,我做了一冬的寿材正好给她睡了。才三个月,老爷就向翠妹妹家提亲,说要娶她做填房。原来他推来挡去,是自己看中了翠妹妹,才不让我们成亲的。”
  
  布谷听了皱起了眉头,弦舞听得忘了咳嗽,轻骂道:“真混账!你们老爷几岁了?”
  
  罗四银道:“五十多了,可不是混账吗?我和翠妹妹看看没办法,只好逃出来,又不知道去哪里,我们连凤凰城都是第一次来,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老爷肯定不会与我们干休,我们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正好听人说起少司与娘子在城里,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今天让我们等到少司娘子,我们就不用害怕了。”
  
  布谷沉吟了一会,道:“这事你们该去找杨大土司啊,这是你们寨主老爷行事不端,正是杨大土司该管的事。”
  
  罗四银道:“我们一个小小的寨民,哪里敢去见杨大土司?再说,杨少司和杨大土司不是一样的吗?还有,杨少司与娘子的事传遍整个苗寨,我们都佩服少司和娘子的勇气,像我们这样的事,愿意找少司帮忙。”
  
  布谷不解地道:“但杨少司已经被逐出了土司府,你们没听说吗?”土司传人被逐,意味着再不能继承土司之位。虽说土司之位在不了多少时候了,但在一日便是一日的权威。在外人不知晓的情况下,传位之规仍在,否则田大章和杨德昌不会拿放逐作为惩罚。
  
  罗四银道:“当然听说了,不然怎么会找到城里来?”
  
  布谷仍是不解地道:“那你们还来?”意思是杨弦歌今日已不是少土司了,没有处置事务的权力。
  
  罗四银却道:“在哪里不一样呢?在土司府也好,在凤凰城也好,他都是杨少司。”
  
  布谷愕然看着罗四银。她以为杨弦歌因她会被族人唾弃,没想到有人根本不把这事当一回事;她以为不可为的事,却是人人都向往的事。布谷忽然明白了,能嫁给想嫁的人,能娶回想娶的人,这是所有年轻男女的梦想,若有人能冲破种种阻碍,完成自己的梦想,那真是值得所有有梦想的人羡慕和效仿的。自己和弦歌所做丝毫没有可愧疚的地方,今后她大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不用再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嫁我所爱,又与人无咎,何错之有?
  
  布谷感动之下,泪盈于睫,偷偷拭去眼泪,微笑道:“你们放心,杨少司自会与你们做主。”
  罗四银和罗翠大喜,站起来便要向布谷行礼,布谷抢一步拉住二人道:“四哥,翠姐,小妹年幼,当不起的,快别这样了。你们暂时没地方住,就先在这里住下好了,这里有的是屋子,只是破破烂烂的,有的还漏雨。”
  
  罗四银四处打量一下,道:“这屋子要修了,少司娘子不嫌弃的话,就让我来。”
  
  布谷喜道:“对呀,你刚才说你给你们老爷做寿材的,可不就是现成的木匠师傅?这可太好了,四哥,我刚才出门,就是要去找木匠的。”
  
  罗四银道:“我的木工家什都藏外面巷子里,我去拿进去。”
  
  布谷点点头,对罗翠道:“翠姐,我们去找间房子,好让你们住。被褥什么都是现成的新的喜被,都没用过。等弦歌回来,咱们再商量怎么给你们办婚事。”
  
  罗翠感激地点点头,也不说话,样子很是腼腆羞涩。
  
  布谷细看罗翠,见她乌鸦鸦一头黑发,修眉长睫,衬着一双黑瞳,显得很是清秀,若不是肤色微黑,脸颊上有几粒雀斑,那可真是个十足的美人。心想怪不得罗香寨的寨主千方百计地要阻止她嫁人。再看罗四银憨厚老实,两人都是一样的朴拙,要不是杨弦歌闹出这么大风波,让他们有了盼头,说不定就生生被寨主给拆散了。
  
  罗四银拿了锯子刨子斧子凿子等进来,对布谷道:“我刚才粗粗看了一下,好些地方光是修还不行,还要补上掉了的档子框子,这要另外的木头。家里要是没有木头,我就去外面砍几棵树来。”
  
  布谷笑道:“城里的树可不能随便砍的,要木头嘛就要去买木料场买。我对这个也不太熟,这样好了,我让大婶带你去。她在城里帮工好些年了,什么东西在哪里买都知道,你跟着她就行了。挑好了东西让店家送来,我再付钱。”
  
  布谷叫来一名打扫的仆妇,吩咐了一下,两人去了。再叫上罗翠,在偏厢挑了两间不漏雨的屋子给她住,又去自己房里抱了两床新被褥给罗翠。罗翠谢了又谢。
  
  这里正忙着,陈升又过来说道:“家里又添两个人,这饭我是不煮了。”
  
  布谷道:“哎哟,这一通忙得我忘了要去找厨子的事了。你老别担心,这顿我来煮,等吃过午饭,我就去找。”忽然想起自从成了亲到现在,她还没下过厨。先是忙着婚礼,后来忙着给外公送葬,甫回家又被逐出来,来了这里又忙着打扫,当了这些时候的妻子,还没给弦歌做过一顿饭,真是太不像话了。忽又想起她做给弦歌做的第一碗饭是黄豆粉裹着的糍粑,还有两人,不,是三人一块煮的南瓜饭,不觉嘴角含笑,出起神来。
  
  猛觉有人拉她衣袖,回过神来,却是罗翠在对她低声道:“少司娘子,我会煮饭。”
  
  布谷尚未完全醒转,随口应道:“啊?你说什么?”
  
  罗翠红了脸道:“我会煮饭,我来煮吧。”
  
  布谷笑道:“好,行,我们一块煮吧。不过厨子还得找,你马上要做新娘子了,有得忙的。家里人越来越多,你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罗翠道:“煮饭能有多忙?我以前在寨子里下地干活回来还要煮饭呢。”
  
  布谷道:“不一样的。从地里回来,焖上一锅饭,就着咸菜就是一顿。这里吃饭,除了饭,还要有菜有肉,又鱼又虾。”
  
  罗翠睁大眼睛道:“那不是跟过年一样了吗?平时就吃这些,过年吃什么?”
  
  布谷呵呵笑道:“是啊,过年吃什么呢?平时吃一碗肉,那过年就吃三碗肉?”
  
  晚上等杨弦歌回来,院子里已经是一地的刨花了,斧斤声声,饭菜飘香。
  
  布谷看他进门,迎上前来,未语先笑。
  
  杨弦歌看她一眼,再看一眼,笑问:“妹子,有什么高兴的事?”
  
  布谷笑道:“找到了木匠,又找到了厨子,当然高兴。”
  
  杨弦歌摇头道:“不是。比这个还高兴。”
  
  布谷再道:“家里要办喜事了。”
  
  杨弦歌打趣道:“是你要出嫁?什么时候嫁给我?还要你要把弦舞嫁出去?”
  
  布谷哈一声笑出来,拍一下弦歌道:“都不是。”三言两语把罗四狠和罗翠的事说了,又说留他们在家里住下了,正好帮忙修房子,要杨弦歌为他们主婚,日后在城里找间房,开个木器作坊,大可养妻活儿。
  
  杨弦歌点头道:“你想得真周到,连他们以后怎么过日子都想到了。”又道:“奇了,我今天也遇上这样的事。”便把庄羽表弟的事也讲了一遍,最后道:“难道今后谁娶老婆有了问题,都来找我杨弦歌?”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大大口有人笑着道:“那杨兄就是月下老人了,说不定日后这里会盖个月老祠,里面的塑像就是照着杨兄和夫人的相貌做的。”
  
  两人闻声看去,却是谢天时来了,两下里厮见了,弦舞听见外面热闹,也跑了出来,问道:“谢大哥,月老祠是什么东西?”
  
  谢天时道:“月老是汉人故事里的一个人,专管天下男女的婚姻大事。月老祠就是月下老人的庙,大家娶不了意中人就去庙里求他,让他指点一下该怎么做,就跟别人有事来请杨少司帮忙一样。”
  
  弦舞好奇地问道:“还有这样的庙?这是个什么故事,你说来听听?”
  
  谢天时道:“好啊。从前呢有个书生,一天晚上,他看见一个老人在明晃晃的月亮下,从他的包袱里拿出许多红线来,东拴一下西拴一下。书生就问老人在干什么,老人说他把红线的一头拴在一个男子的脚上,另一头拴在一个女子的脚上,这样两人不管隔了千里万里也会结成夫妻。后来人们因他是在月亮下面做这事的,就叫他做月下老人,简称做月老。汉人有些地方就盖得有月老祠,一些没有婚嫁的青年男女就会去月老祠进香,希望月老牵的红线的另一头是个自己喜欢的人。”
  
  三人听得有趣,道:“汉人还有这样的故事?”
  
  弦舞又问道:“那那个书生就没问问他的红线拴在谁的脚上?”
  
  谢天时笑道:“杨小姐才是个听故事的人,知道什么是关节。书生当然问了,老人就翻了翻书,说他的妻子现在何处何家哪条巷子。书生跑去一看,这家人家只得一个几岁的小女孩,正在院子里哇哇大哭。书生想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已经到了成婚的时候,这小女孩才几岁,难道我要等这么多年?一定是那个月亮下的老头胡说八道,寻我开心,我傻乎乎的还会去信他,真是个大傻瓜。一气之下,就捡了块石头扔进院子就走了。”
  
  三人听了都笑,弦舞笑完又道:“这书生不好,就算失望,也不能乱扔石头啊,要是砸着小女孩怎么办?后来呢?”
  
  谢天时笑着赞道:“杨小姐,你真是个聪明人,知道关节所在。后来这书生遇上很多事,就没顾上娶妻,等他娶上妻子已经过了十多年。他的妻子十分美貌,样样都好,就是眉毛处断开了一点,每天早上都要花好些工夫画眉。一天这书生就问他妻子,这眉毛是怎么回事,他妻子便说是她小时候在家里的院子里玩,不知从哪里飞进来一块石头,正好打在她眉骨上,把她的眉骨打断了,眉毛也断开了。书生一听,吓得要命,忙问她妻子原来是哪里人住哪条巷子,她妻子一说,果然是他去过的那家。他扔的那块石头就正好砸着他妻子,当时的小女孩的眉毛。从此人们就对月下老人的说法深信不疑。”
  
  弦舞还在想着故事里的人,问道:“那这个书生的妻子知道是他扔的石头还能饶得了他?”
  
  谢天时道:“哎呀杨小姐,你不说故事可惜了,每次都能说中要害,这书生的妻子当然要罚他了。”
  
  弦舞忙问:“罚他什么?”
  
  谢天时道:“当然是罚他每天替她画眉毛了。”
  
  弦舞皱眉道:“这算什么惩罚?”
  
  谢天时忽觉这故事不该对小姑娘说,忙道:“是,是。不过也只好这样了,总不能也拿块石头把书生的眉毛也打断吧。”
  
  杨弦歌和布谷听了互望一眼,暗暗好笑,这夫妻间的调笑,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哪里懂得,见谢天时拿话岔开,也不再说,问道:“谢兄还没吃过饭吧,就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吃吧。家里刚请的厨子,看看手艺如何?”
  
  谢天时道:“我进城来县衙办事,办完了事过来就是来蹭饭吃的,我正担心杨兄不留我吃饭,我该怎么厚着脸皮开口呢。”
  
  说得大家都笑,一起往里走,弦舞缠着谢天时问道:“谢大哥,还有什么好听的故事?”
  
  杨弦歌故意落后两步,问布谷道:“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高兴呢,快说。”
  
  布谷心想弦歌还真是细心,看出自己的高兴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偷笑道:“刚才说的不都是高兴的事吗?”
  
  杨弦歌爱怜地把她一绺头发拨到耳后,笑道:“不是那些。比那些还高兴,比捡了金元宝还高兴。”
  
  布谷拉着弦歌的手道:“你说对了,就是金元宝,是一大个金元宝。”心道:是无价之宝,是如意郎君。
  
第十二章 小土司别府
  忙了两日,杨弦歌备好了罗四银和罗翠婚礼所需的物什。向王老子像和白虎灵位这里没有,也不能去寨里搬来,只好在城里看见做工精细的请了回来,行了安放神位的仪式,才能在神位前举行苗家婚礼。
  
  布谷和弦舞去城里的银铺替罗翠买了一套银饰,罗翠说什么也不能要,布□:“四哥在这里修房子,我要给工钱的,这个就算是工钱了。”
  
  罗翠道:“你们收留了我们,给我们吃,给我们住,我们哪里还能要工钱?”
  
  布□:“我要是不给,不就成了你们那个不讲道理的寨主了吗?你可不能让我们背了坏名声。”
  
  罗翠听了这话,才吓得不敢说话了。
  
  这个婚礼与杨弦歌和布谷的婚礼比起来就太简朴了。参加婚礼的人就是陈家宅子里的人,再加一个谢天时和庄羽。谢天时是杨弦歌邀请的,庄羽则是自己跑来的。
  
  庄羽来时面色极为难看,气乎乎地地道:“大哥,你这里好难找。”又与布谷见了,张口便道:“大嫂,你越来越好看了,比当新娘子的时候还好看。”
  
  杨弦歌斥道:“没大没小,这是你嫂子,你当是你们寨子的姑娘媳妇?”
  
  庄羽不服道:“我说的是真话。”
  
  弦舞笑道:“二哥,我嫂子呢只有我大哥一个人能赞好看,别人是说不得的。你要是忍不住,等会见了今天的新娘子,大可多赞两声。”
  
  布谷也笑,道:“二弟说得没错,我当新娘子那天确实不好看。一夜没睡,又唱了一整晚的歌,累得要命,只想打瞌睡,能好看得了?今天的新娘子这两天休息得不错,真的很漂亮。等会你一见,保你夸个不停。”
  
  庄羽这才好奇地问道:“怎么你们要办喜事吗?谁是新娘子?”看看弦舞,道:“不是你吧?”
  
  弦舞恼道:“才不是我呢。专爱没头没脑的瞎说。”
  
  杨弦歌道:“是罗香寨的一对情侣,罗寨主不允许他们成亲,两人就来找我来了。我想这样成人之美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对了,你的事怎样了?”
  
  庄羽本来生着气进来的,给这里喜庆的事一闹,浑忘了自己的不顺心,也笑嘻嘻的了,被杨弦歌一问,又垂头丧气地道:“别说了,都是倒霉事。我回家跟我爹一说,他自然是把我骂了一顿,又骂你带了个坏头,惹得一干年青人群起效仿,个个要婚姻自主,又把我关了起来。我哪里理他?翻墙跑了出来,去找我妹子说我们私奔吧。谁想被我妹子的爹妈发现了,说自家好好的女儿,怎么能做出私奔这样不顾廉耻的事来。把我臭骂一顿,把妹子也关了起来。这下我没办法了,只好来找你。你上次跟我说过在几街几巷,我又不认得这些曲里拐弯的汉字,说了也白说,东问西问才问了来。”
  
  杨弦歌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不要灰心,慢慢来。你看人家罗四银,等了三年呢。”
  
  庄羽道:“这‘乐死人’又是谁?”
  
  弦舞咯咯笑道:“就是今天的新郎官。他那天跟布谷姐姐说:请叫我‘死人’好了。我当时听了就笑得打跌。”
  
  布□:“原来你那天咳嗽是因为这个。你们两个人,也太不厚道了。”
  
  杨弦歌也道:“你们两个孩子,真是淘气。哎,谢兄来了,来见见我表弟,锦鳞寨的少寨主,庄羽。二弟,这是我朋友,姓谢,叫谢天时。”
  
  谢天时今日脱了官服,穿了一身灰绿的绸衫便装,拎了几匣东西,新剃的头,新修的面,长身玉立,目如朗星,听杨弦歌替他引见朋友,放下手中的东西,来与庄羽见礼,道:“庄兄。”
  
  庄羽上下打量他一眼,不加理睬,向杨弦歌道:“大哥,你几时交的汉人朋友?”语气极为不友好。
  
  布谷上前道:“是我娘家的远亲。弦舞,你陪谢大哥说说话吧。”不经意地将庄羽隔开。
  
  杨弦歌低声责备道:“二弟,你是怎么了?到今日你还分汉人苗人?你嫂子是汉人,你喜欢的妹子不也是汉人?”
  
  庄羽低头道:“大哥,是我错了。我一看见汉人的衣服,就想起我妹子的父母来。长这么大,除了我爹,还没人骂过我呢。”
  
  杨弦歌道:“你爹骂得你,你妹子的爹就骂不得?将来说不定他就是你岳父,是你长辈,给长辈骂两句,有什么要紧?你在别处受了气,怎能撒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去?还不去与人道歉。”
  
  庄羽点点头,道:“大哥,你说得是。”扬声道:“谢大哥,对不起。”
  
  谢天时不以为意,回答道:“不要紧,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民族杂处的地方,这样的事本就是常常发生的。”抱起地上的匣子,道:“这是我给新郎新娘的礼物,吉时到了没有,我没错过吧?”
  
  弦舞笑道:“没有。谢大哥,我怎么觉得你老是赶上婚礼,又老是给新人送礼?我第一次见你,你便是给布谷姐姐送了好大份的礼。你难道是月老的使臣?”
  
  谢天时也道:“好象是啊,我都快成了礼傧司了。”
  
  弦舞道:“那你给自己送过礼没有啊?”
  
  谢天时不解,随口问:“给自己送礼?”随即明白了,“哦,你是说我娶妻没有?没有呢。我跟着陈大人三年换一处州城,天南地北的,哪能安顿得下来。”
  
  弦舞待要再问,布□:“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请出新郎新娘吧。”
  
  众人一片叫好。罗四银和罗翠一身新衣,罗翠插了满头的银饰,光亮亮明晃晃的站在众人面前,果然是个美丽的新娘子。
  
  杨弦歌站在堂屋中央,请出向王老子与白虎神灵让两人行礼。连陈升和陈发也请了来坐在一边观礼,陈升嘴里嘟嘟囔囔,倒也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两名仆妇和厨子也在一边随喜。
  
  布谷低声问道:“怎样,新娘子漂亮吧。”
  
  庄羽点头道:“漂亮。就是新郎哥差点,一脸老实样。”
  
  弦舞轻哼道:“老实才好,像你,一脸滑头样,怪不得你丈人老头不喜欢你。”她也不知道庄羽和他妹子是怎么回事,只是听了个一言半语,便拿来损他一损。
  
  庄羽听了,气得不说话了,过一会儿才道:“像你,一脸刁钻样,嘴巴又快,脸皮又厚,没个苗家哥哥会喜欢你,你看你都这么大了,有哪个寨主少爷对你唱过情歌?”
  
  弦舞大怒,左右看一看,用没人听见的声音咬着牙从齿缝里说道:“像你,一脸贼忒样,嘴巴又毒,面皮又黑,没个苗家妹子会喜欢你。”
  
  庄羽贴着弦舞的耳朵道:“没关系,我喜欢的正好是个汉家妹子。”
  
  弦舞也贴着他耳朵道:“我也没关系,我可以嫁个土家哥哥,汉家哥哥,天下哥哥那么多,由得我挑。”
  
  庄羽嗤道:“你挑你的,你看中了人家,人家不一定看上你。”
  
  弦舞得意地道:“人家看不看得上我,这个谁都不知道,但人家看不上你,是谁都知道了的。”
  
  庄羽气得要拿手指头掐她,弦舞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笑着看他,庄羽下不了手,只好一边生气。弦舞斗赢了嘴,笑得像一朵花,一转眼看见谢天时好笑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他听见自己的话没有,羞得脸都红了。
  
  布谷忍着笑听两人斗嘴,看着新娘子。罗翠的脸上满是心满意足的笑容,似乎三年的愁云都被一扫而光。罗四银也是憨憨地笑着,在祖先神灵前与罗翠又喝下一杯米酒,完成整个仪式。
  布谷担心地道:“别喝了,三杯就够了。喝醉了可不是好玩的。”
  
  杨弦歌却道:“三杯怎么够,怎么也得喝三百杯。娶老婆,是天下第一等开心事,当然要喝个够。”
  
  谢天时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会须一饮三百杯。杨兄,咱们今日喝个痛快。你成亲那日我没来喝你的喜酒,今天补上。”
  
  杨弦歌道:“好,谢兄真是痛快人。二弟,新郎哥,那边酒筵已经摆好了,咱们喝酒去。”
  
  布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你不久前还说今后凡是婚筵都不许喝醉,怎么转个身就忘了?看来要男人们不喝酒,真是难呢。
  * * *
  因布谷说房子漏雨,杨弦歌去找了两个瓦匠来检漏,自己也学了瓦匠在屋顶上拔瓦松。这瓦松乃是生长在屋顶瓦间的杂草,年深月久,老屋瓦缝中积满了灰尘浮土,瓦松便寄生其上,绵延成片。瓦松根系甚浅,虽不至对屋瓦造成什么损害,但蓑草飞蓬,难免有颓废之象,因此瓦匠在检瓦之时多半会遵屋主之意随手拔去,久而久之,瓦匠拔草,也成了定规。
  
  杨弦歌在屋顶上拔着瓦松,脚下留意着不踩坏瓦,嘴里还哼着山歌,甚是心安意适。他一个土司公子,几时做过这种事情?土司府有什么劳作,吩咐一句,自有寨民来做得妥妥贴贴,何用他亲自动手。今日奉妻子之命上房检瓦,才觉出一个男人凭自己之力令妻子居有屋,炊有米,甚是让人欣喜。
  
  刚想到布谷,布谷便出现了,站在底下扬声道:“弦歌,喝水吗?”
  
  杨弦歌应道:“好。”答完才觉口渴。时至夏末,日头仍烈,又是呆在屋顶上,确是渴了。慢慢移到檐边,布谷的脸便笑盈盈地探了上来。弦歌道:“你怎么上来了,当心摔着。”
  
  布□:“不怕,这梯子搁得牢。我上来,省得你爬上爬下了。”将手中提着的水罐递给杨弦歌,杨弦歌接过,咕嘟咕嘟喝了一半。
  
  布谷转头四下看看,道:“我还是第一次爬这么高呢,从上面望下去,怪有趣的。”
  
  杨弦歌擦擦嘴,笑道:“看样子你小时候一定没爬过树。我可是连寨子里最高的那棵老樟树都上去过。”
  
  布□:“上去做什么?”
  
  杨弦歌道:“不做什么,就爬上去,坐在树杈上。就像你才说的,从上面望下去,怪有趣的。我可以在上面坐好久。有时还捉几条虫子上去喂树上的小鸟。”
  
  布谷笑道:“怎么?是去喂小鸟,不是去掏鸟窝,偷鸟蛋?”
  
  杨弦歌佯恼道:“你当我是那些淘气孩子?我可是土司府的少主人,这些鸟啊蛋啊,将来都是我的财产,我毁了一个,将来我的财产就少一点了。这样的傻事我才不干。”
  
  布谷取笑道:“原来你打小就是这么个财迷。那寨子里有多少树,树上有多少鸟窝,鸟窝里有多少只鸟,每只鸟生了多少个蛋,你数过没有?”
  
  杨弦歌道:“当然数过,我的财产嘛。听好了,寨子里有九百九十九棵树,每棵树上九个鸟窝,每个鸟窝里两只鸟,两只鸟都有九只鸟蛋。这么多的鸟我不知道它们都叫个什么名儿,但有一只鸟的名字叫布谷,它唱起歌来最好听,它唱的是‘布谷——谷,布谷——谷’,我听上去却是‘弦哥——哥,弦哥——哥’!”
  
  布谷先是笑着听他瞎编,听到后来却眼圈里转着泪花。杨弦歌吓得不再胡说八道,低声道:“妹子,怎么了?生气了?”
  
  布谷摇摇头,一手扶在屋檐上,一手搭在弦歌颈后,慢慢将嘴唇贴住他脸,轻轻碰触,低声说道:“弦哥——哥。”她不是不知弦歌对她情笃爱重,但这么随口无心之举,才最是刻骨铭心之意,才最是感人至深之极。
  
  杨弦歌抬着两只胳膊不敢去抱布谷,一是手上都是尘土,二是布谷站在竹梯上,他生怕一个不当心把她摔着,只得亲亲她道:“嘘,嘘,别这样,咱们可是在屋顶上,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布谷脸上红潮慢慢褪去,深怪自己一时意乱情迷,怎么青天白日的就敢做出这些亲热之举?低下头不敢看弦歌,嚅嚅道:“我下去了。”
  
  杨弦歌伸长脖子看她慢慢下到地上,才开口道:“我一会儿就下去。”布谷也不答腔,躲进屋子里去了。杨弦歌嘴角带笑,出了一会子神,拔了几株草,眺望一下远处,忽见巷子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人家。杨弦歌站起身来,看得清楚了,高声招呼道:“细叔,这里!”
  
  叫了两三声,细叔听见了,抬头来寻,一眼就看到杨弦歌站在屋顶上向他挥手,他也招手道:“少爷。”
  
  杨弦歌道:“我马上就来。”三下两下爬下竹梯,穿院过屋,经过布谷身边时说一句“细叔来了”,也不停留,一阵风似的跑过去了。他知道细叔找到这里来,一定是寨中出了大事。
  
  出到巷子里,把细叔迎进堂屋,布谷也倒好了茶,绞了一块湿面巾给细叔擦汗,又将弦歌的面巾递给他,让他擦去脸上手上的灰尘。弦歌等细叔喝了口茶,才问道:“细叔,寨子里有事?我爹我娘他们都好?”
  
  细叔道:“老爷他们都好,寨子里也没什么事,就是罗香寨的寨主找到老爷,问老爷要人,说土司府藏了他新要迎娶的夫人和一个寨民。”
  
  杨弦歌点点头,道:“我也想到了,罗寨主不会轻易这么放过他们。”
  
  布□:“难道罗寨主真的喜欢罗翠?为了她不惜到土司府要人,这不是公然和土司府翻脸?”
  
  杨弦歌道:“真不真我不知道,不过就算是为了面子,他也不会由得他们在一起。”
  
  细叔道:“你们知道这件事了?”
  
  杨弦歌道:“他们就在这里,前两天我刚为他们证了婚。”
  
  细叔吓得站了起来,道:“人家说你在凤凰城里私设小土司府,还真没说错?”
  
  杨弦歌不解,问道:“什么小土司府?”
  
  细叔道:“外面说你被逐出土司府后心有不甘,因此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买屋开府,大兴土木,招得各寨的年青人都心痒痒的,要到凤凰城里来,和寨子里的老家伙们决裂。”
  
  杨弦歌和布谷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杨弦歌道:“细叔,这是她娘家的房子,很多年没人住,都朽坏了,我们暂时住着,当然要修修补补。今天我还上房检瓦,这屋子到处漏雨呢。”
  
  细叔道:“少夫人不是白鸟寨的嘛?怎么在城里有这么大的房子?”
  
  杨弦歌道:“她不是有个汉人爹吗?这房子是她爹的。”
  
  细叔转头看着布谷,惊讶地道:“你有个汉人的爹?”
  
  杨弦歌没好气地道:“不然为什么我们会被逐出寨子?”
  
  细叔拍拍脑门道:“我把这个忘了。
  
  布谷恼将起来,不悦地道:“细叔!”
  
  细叔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道:“我看大家也都是听到风就是雨,唯恐天下不乱。只听到一句杨少司在凤凰城,就自动加了许多想法。”
  
  杨弦歌摇头道:“我爹听说我们没走远,就在城里,他怎么说?”
  
  细叔道:“老爷有什么想法,还能跟我们说?不过我看夫人和老太太倒是很高兴。”
  
  布谷听阿娘和阿奶高兴,心里也欢喜。
  
  杨弦歌道:“那你今天来不是我爹叫你来的?”
  
  细叔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听说少爷你就在城里,便想跟来瞧瞧,今后你有什么事,让我去做就是,像上房检瓦这种事,哪用少爷你去?我这就上去看看。”说着便往外走。
  
  杨弦歌拦住他道:“你是说你要留下来?”
  
  细叔道:“那是自然。少爷你身边怎么能没个人呢?少爷你出寨那天就该叫上我。我听说你离开了寨子,心想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只好算了。既然知道你在城里,我还不赶紧来?”
  
  杨弦歌忙道:“连你都来我这里,人家不就更要说我私开小土司府了?那各寨的年青人还不蜂拥而至?你还是回去吧。”
  
  细叔道:“他们说就由得他们说去,理他们那些?听他们的话我们还不活了?少爷你歇着,我上去看看。”不等杨弦歌再说,挽起袖子就出去了,一会儿便听见他和屋上的瓦匠说话的声音。
  
  杨弦歌看看布谷,再看看四下没人,将她搂过,道:“看来没我的事了,我只好跟你‘哥哥——哥,谷谷——谷’地像一对鸟儿那样唱歌了。”
  
  布谷好笑地避开,轻皱眉头道:“罗寨主跑到土司府去,不知杨大土司会怎么处理?”
  
  杨弦歌道:“这种事我爹经得多了,不用担心。现下好了,一个田寨主,一个罗寨主,不知还会不会有更多的寨主明的暗的冲着土司府来。其实各个寨主或多或少都对土司府有些不满,到底是管着他们的,谁能高兴得了?但又缺少不了,各寨之间也有田地河流产权等等的纷争,他们需要一个土司做仲裁。这种事情多得很,我从小就见惯不怪了。你可别又把别的寨子对土司府的不满都揽在自己身上。我看你老是想着是不是因为你,我又怎样了。你想得太多,自责太深了。”
  
  布□:“我现下早就不这么想了。就像细叔刚才说的:‘他们说就由得他们说去,理他们那些?听他们的话我们还不活了?’细叔也来了,我还得收拾出间房来给他住下。”忽然笑道:“可不就让他们说中了?这里可不就是小土司府了?”
  
  杨弦歌道:“你也越来越像个土司娘子了。安抚寨民,招待亲友,整饬家务,我娘日常做的可不就是这些?”
  
第十三章 又一场婚礼
  早上布谷还在窗下梳头,就听见院子里陈升的声音说道:“这还是陈家吗?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来了就不走,这都快成了苗窝了。吃陈家的米,住陈家的房,正经是陈家的人却没了说话的地方,什么事都做不了主,这不是贼杜鹃挤占了黄莺儿的窠,反客为主了吗?”
  
  布谷听了这话,气得浑身打颤,死命忍住,眼圈里早有泪花儿在闪了。她名布谷,而布谷正是杜鹃的别名,她乳名更是就叫鹃女。这陈升大清早指着她的名字叫骂,一口一个贼杜鹃,这让她怎能不气?
  
  这时杨弦歌也醒了,朦朦胧胧地听到一言半语,不得其解,因问道:“怎么?外面有鸟儿在打架吗,又是杜鹃又是黄莺儿的?”
  
  布谷咬着下唇强笑道:“没什么,由得他去。”她想不管怎样,陈升总是她父亲族中的长辈,长辈有甚不满,做小辈的听着就是了,有过则改,无过听了就算,别去当真。
  
  她这里忍住不出声,院子里却有人反诘道:“哟,你老人家这话就说错了,这里是我家小主母的家,小主母的家当然就是我小主人的家,我是小主人家的人,也就是这家的人,我根本就不是客人,怎么说是反客为主?你老人家是小主母的远房老人,正是我家小主人的座上贵客,我们做下人的,恭敬还来不及,怎么能让你老人家做事?你老人家早饭想喝粥,吩咐一声就行了,哪里还敢让你下厨呢?翠姑,升公吃不惯玉麦粑粑,还不快熬大米粥去!”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正是能言善辩,能干勤快的细叔。
  
  布谷听了细叔的话,才知道原来是陈升为了早饭的事生气骂人,并不是在指着她骂,随口提到杜鹃鸟,原是顺嘴说的,还好她没有立即发作,不然还真不好收场。听到细叔软中带硬的话,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她是不能自己出面与陈升理论,但大可请别人与之周旋,这细叔就是最好的人了。唔,将来她若想管好黄石寨,免不了要争长论短,一些自己不好出面的事,让一个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人去,可以减了多少口舌。
  
  主意一定,梳洗好后,泡上一壶浓茶,来到院子里,见陈升兀自坐在一张石凳上生气。布谷将茶奉与陈升,温言道:“阿公,你是我爹爹的长辈,更是我的长辈。这些年来,这个老宅子承你照看,让阿公操心了。如今你老人家年纪也大了,原不该再劳累,享享清福才是,就让我和杨少司来替我爹爹孝敬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就喝喝茶,听听曲,何苦为了柴米油盐和小辈们争吵呢?你早上想喝粥,让厨子做就是了,哪用你老人家亲自动手?那还要厨子做什么?白拿钱不干活,你老人家又该说我们乱花钱了。”
  
  一席话说得陈升心情舒畅,忽又皱眉道:“那我拿了你爹的钱,不也是白拿钱不干活?这样的钱我拿着不安心。”
  
  布谷笑道:“阿公,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我爹爹还真能让你做事?那是给你的零花钱,你白天拿了上街去喝茶看戏,买点玩意儿玩玩,晚上回来热饭热菜侍候着,这岂不是你劳累一辈子该得的?”
  
  陈升笑眯眯地点点头,“嗯”一声。布谷又道:“今天是初二,正是集日,街上热闹得紧,你老不如吃了早饭也去看看?对了,我去买只八哥儿来给你老人家解闷如何?我来家也有些日子了,前阵子忙着打扫,都没顾上孝敬你老人家。”
  
  陈升听了有点动心,道:“八哥儿?听说八哥儿会说话,倒也有趣。”
  
  布谷道:“我就买只会说话的,它要是不会,你老人家还不能教它吗?”
  
  陈升想教鸟说话,倒也有趣,不用自己做饭,有现成的吃,甚好。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生气了。喝一口布谷端来的茶,想等会子到集上我买点什么好呢?吓,我这辈子除了扫院子做饭,连玩都不会玩。
  
  布谷看陈升在想自己的心事,知道这倔老头大概是不会再来给自己的麻烦了,心里好不得意,转身找到细叔。对细叔说话就不用这么小心客气,她直言道:“细叔,你前日戏言说这里是小土司府,我看你说得还真准。既然是大小是个府,没个管事的哪行呢?你就做这里的总管好不好?眼下是没什么事没什么人让你管,但将来可就说不准了。”
  
  细叔道:“好啊,少主人是我看大的,他的事我不管谁管?少夫人你放心,有什么事交给我没错。”
  
  布谷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能干的,瞧你把我和杨少司的婚礼办得多体面呐。”
  
  细叔得意地道:“那是。”
  
  布谷含笑回房。一早上办了两件事,房子也在拾掇着,目前看来一切太平。
  
  杨弦歌也起来了,穿好衣净了面,看见布谷笑眯眯的,笑问道:“鸟儿打架打完了,谁赢了?”
  
  布谷走过去叠被子铺床,笑道:“当然是杜鹃鸟赢了。”
  
  杨弦歌看她一眼,笑一笑,道:“好象这杜鹃鸟有点心思啊?”
  
  布谷也笑道:“可不是嘛。今天是集日,你陪我上街去好不好?我要买两只鸟,会说话的八哥儿画眉鸟那种,你从小爬树看鸟玩儿,一定知道什么样的好什么样的不好。”
  
  杨弦歌道:“好啊。你买鸟做什么?”
  
  布谷道:“送给两位老人,让他们松松活活,玩玩鸟教教曲,不用做事了。”
  
  杨弦歌点头道:“做得好。原是该这样。”
  
  等吃过了早饭,扫净了院子洗好了衣服,早上的杂事都做完了,时候都还早。弦舞道:“我现下知道住在城里的好处了,上街也好赶集也好,多晚都还早。要是在寨子里,这会早忙着赶路了。这城里住住就不想回寨了。我以前还奇怪城里人不觉得憋得慌吗,房子那么小,街道那么窄,人那么多那么挤。”
  
  罗翠忽然插一句道:“什么都要钱。”说得众人都笑。罗翠一向不多言不多语,这时说这么一句,看来是真的有感而发。笑完了又加一句:“吃水都要钱!”
  
  布谷道:“可不是么,以前在寨子里,用水去河里挑就是了。那天那个送水的人来揽生意,说一挑水多少钱,送一个月多少钱,把翠姐吓得不轻。”想起那天罗翠大惊小怪地问“挑水还要钱”时,众人又笑。
  
  罗翠忽又问道:“城里人做什么有这么多钱?”
  
  杨弦歌道:“做买卖啊。那么多铺子卖东卖西,还有乡下有人来了,要住客栈,货来了要放堆栈,吃饭要有馆子,喝茶要有铺子。总之你到了城里,需要什么城里就卖什么。这一买一卖,不就有钱了吗?将来你们开个木器作坊,人家来买个柜子买张椅子,请四哥去修房子,也会有钱的。”
  
  罗翠睁大眼睛看着杨弦歌,不敢说话。罗四银张大嘴也吓得傻了。
  
  杨弦歌拍拍罗四银的肩头道:“看样子罗香寨你们是不能住了,别的寨子也未必能收留你们。等罗寨主不找你们麻烦了,我就替你们在城里开间铺子,四哥有手艺,你们饿不着的。”
  
  罗四银道:“杨少司不要我们了?”
  
  杨弦歌失笑道:“我留你们做什么呢?等这房子修好了,再留着四哥,不是浪费了四哥这身好手艺吗?”
  
  罗翠道:“少司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当然跟着你。你家里总有家什要打,四哥的手艺哪会浪费?就算不打家什,手艺浪费就浪费了,又有什么关系?”
  
  布谷道:“傻话。你们有你们的日子要过,过得一两年,有了孩子,也跟着我们?你们难道不想自己有个小家?关上门,一家人快快活活过日子?”看两人还是惊魂末定的样子,又道:“瞧把你们俩吓得,又不是明天就走。你们且细想想,如真是不愿,我和杨少司总是会留你们住下的。”
  
  她知道对一个从没离开过寨子的人来说,在城里开间铺子的想法太过奇突,一时肯定接受不来,是以杨弦歌开了头,她也帮着细说一番,让二人心里有个底。
  
  罗四银和罗翠听了点点头,走到一边去低声细语的商量。
  
  弦舞从小就知道父亲和大哥处理寨务时自己不要插话,见这事不再说了,才开口道:“我也要住在城里,大哥,你也给我开间铺子吧。”
  
  布谷听了笑了出来,杨弦歌斥道:“胡说。”
  
  弦舞不乐道:“怎么是胡说?我想住在城里,城里又热闹又好玩。但住城里要花钱,当然就要开间铺子做买卖了。”
  
  布谷笑道:“你要住城里还不简单,让你大哥在城里为你寻个婆家不就是了?”
  
  弦舞恼道:“我才不要。有了婆家就会有个婆婆来管着我,那住城里又有什么好玩的?我要像你这样,住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事我说了算;或像翠姐这样,没有婆婆来管,自己过小日子。”
  
  杨弦歌看着妹妹稚气的脸,瞪着圆圆的眼睛,天真的神情中却有莫名的恐惧,忽然心软,放低声音道:“弦舞,你想过这样自在的日子只怕难呢。”
  
  布谷听他声音有异,瞥他一眼,伸过手去握住弦哥的手,温言道:“女孩儿家嫁人后难免辛苦,像我这样有福气嫁到你家的能有几个?弦舞又是娇养惯了的,你自是不会舍得她将来受罪。你做大哥的,是该留意好的人家了。”
  
  弦舞抱住布谷哽咽道:“布谷姐姐,你对我最好。”
  
  布谷揽着她腰,笑道:“你大哥也是一样的疼你的。”
  
  弦舞点点头道:“我知道。”抬起头冲杨弦歌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
  
  杨弦歌看着这一对他疼爱的姐妹,又是好气又是无奈。
  
  布谷弦舞姑嫂两个哭哭笑笑的这一番喧扰,倒是打发了不少辰光,两人洁面抿发重匀脂粉,众人刚至前院,忽听有人敲门,细叔开门看清来人笑道:“老罗,赶集的日子不忙着做生意,来这里做什么?还是送鱼来了?今天有乡下捕来的大鱼?”
  
  门口那人正是黄石寨在城里的耳目﹑卖鱼的罗叔,自杨弦歌在城里住下后,便告知了他。罗叔也隔三岔五的送鱼送虾以及刚打的野味,城里和乡下有甚消息也一并送到。前两日细叔来了,他与罗叔两人本是黄石寨人,向为旧友,此次城里重逢,更增亲厚。
  
  罗叔摇头道:“不是。我在集市上听说罗香寨的寨主带了好些人进城来了。”
  
  众人都是一惊,忙问细情。
  
  罗叔对杨弦歌道:“听说罗寨主先是到老爷那里去,给老爷挡了回去。不知怎地知道了他的新夫人要来找咱们少爷,又听说少爷住在城里,便带了人来要抢回新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罗翠更是煞白了脸,吓得浑身发抖。罗四银嘴唇发干,期期艾艾地道:“杨……杨少司,你看怎么办?”
  
  没等杨弦歌发话,细叔先问道:“你们来之前,跟谁说起过要来城里找咱们少爷?”语气极为恼火。
  
  罗翠低下头盯着地面不敢看人,嚅嚅地道:“跟我寨中一个要好的姐妹。是她先告诉我杨少司现在城里,又说有事不妨找杨少司,我们这才找了来。”
  
  细叔待要说话,杨弦歌拦住道:“细叔,不妨事的。”他知道罗寨主在黄石寨一无所获,自会回去找平时与罗翠亲近的人,闺中姐妹是第一个要问的,而年轻女孩子面对平时就畏惧的寨主气势汹汹地站在面前问话,当然是有什么说什么。转而对罗四银和罗翠道:“你们不用怕,有我呢。与其让人家找上门来,咱们不如以逸待劳,先挫一挫锋芒。关好大门,咱们走吧。”他自进城后,除了去陈耕言统领的兵营学带兵布阵外,也学着看兵书。这以逸待劳,移船就岸之计,便是刚学的。
  
  杨弦歌打头,旁边一左一右走着细叔与罗叔。布谷和弦舞堕后三步,再后面拖抡拉拉没精打采跟着的是罗四银和罗翠。走出一程,罗翠赶上两步扯扯布谷的后襟道:“少司娘子,我们还是呆在家里好了,我怕……”
  
  弦舞的急性子见不惯这样软弱磨叽的人,见大哥在前面,听不见管不着自己,恼道:“翠姐,你现下怕有什么用?我大哥都说了万事有他,你们回去躲了起来,那倒是好!你们就等着人家打到家里去好了,打烂了房子,你们还得修好。你们躲一边凉快去,让我大哥冲在头里,要他怎么做?”柳眉一竖,很有些土司小姐的威风,吓得罗翠不敢说话。
  
  布谷摇摇头,皱着眉看一眼弦舞,对罗翠道:“弦舞小孩子家,说话没分寸,你们别往心里记。不过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不能躲一辈子吧?你们又没做错什么事,挺起腰来做人,不用怕不用躲。杨少司都答应替你们做主了,你们要是躲起来不出面,真的会让他难做。本来光明正大的事,你们一躲,人家还当杨少司理不直气不壮了。”
  
  罗四银听了忙道:“少司娘子,我们只是怕我们寨主老爷,没想过要让杨少司难办。杨少司是我们的恩人,他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布谷苦笑道:“我明白。你们只要跟着来就好。”心想做少司娘子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少司替人出头,少司娘子就要替人壮胆,还要开解慰藉,费神累心。弦哥这般辛苦,我得好好替他分担分担。
  
  劝解好了罗氏小夫妻,拉着气鼓鼓的弦舞,跟着杨弦歌出了街坊区,来到了集市。却见杨弦歌对细叔和罗叔低语两句,两人分头去了,转身等布谷来到身边,笑着道:“我们去虹桥酒楼喝杯茶吧。”
  
  布谷迎上去也笑道:“家里刚喝了茶来,又喝?你是想帮衬一下杨掌柜的生意?”
  
  杨弦歌道:“答对了。今天咱们就帮衬一下杨掌柜的生意。咱们进城后还没来跟杨掌柜道过谢呢,难为他为咱俩办了那么排场的婚宴。”
  
  布谷道:“是该谢谢他。弦舞,你老说上次来这里吃的云腿湘莲好吃,我们就让你大哥破费一下,请我们吃点心。”
  
  弦舞大力点头,赞道:“好。我还要吃别的,糯米圆子茯苓糕,香的甜的我都要一份。”
  
  杨弦歌道:“点心算什么,今天我要大摆酒席,大宴宾客。”
  
  布谷道:“那你请了那些客人呢?”
  
  杨弦歌道:“等一会儿客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布谷笑道:“三天为请,两天为叫,你这一时三刻的兴起请客,人家来得了吗?”
  
  杨弦歌佯怒道:“你敢小看我杨弦歌?我说一声请客,十桌八桌都坐得满。”
  
  布谷道:“不敢。不过不要钱的酒席摆在面前,又是集日,只怕一百桌也坐得满。咦,细叔和罗叔哪里去了?不会是到集市上请人去了吧?”
  
  杨弦歌打个哈哈道:“先不告诉你,等会你就知道了。”抬腿跨过虹桥酒楼的门槛,扬声道:“掌柜的,来客人了。”
  
  还没到饭点,店堂内只得两三个伙计在抹桌子,账台后杨掌柜正把一把红木算盘打得劈啪作响,手指飞舞,算珠跳动,嘴里念念有词,目不斜视地招呼道:“里面请。小三,给客人上茶。”
  
  一个伙计懒洋洋地招呼道:“客官请坐。”睁眼一看,大声叫道:“是杨少司啊。快请快请。”
  
  杨掌柜一听,扔下算盘账薄迎出来,一迭声道:“该死该死,原来是杨少司。怠慢了怠慢了,哎哟,少司娘子也来了?哎哟,土司小姐也来了?瞧我这该死的,早知你要来,我该在门口迎候才是啊。”
  
  弦舞不乐道:“什么叫‘该死该死,原来是杨少司’?杨少司怎么就该死了?”
  
  杨掌柜忙道:“是我该死,怠慢了杨少司。土司小姐好厉害的嘴呀。杨少司,我听说你眼下住城里了,又听说你家请了厨子,怎么今天会上小店来?”挥挥手让伙计退下,自己放着茶杯茶壶。
  
  杨弦歌道:“难道我家里一点小事全城人都会知道?”
  
  杨掌柜搬过一碟碟炒瓜子炒豌豆道:“谁让你杨少司是城里的名人呢?”
  
  杨弦歌道:“什么名人,我如今不再是少司了,你难道不知道?”
  
  杨掌柜道:“这还不是那田大章捣的鬼,我们都知道他不是好人,上次在我这里就出了个大丑。这种人说的话,我们才不要听。你也别放在心上。”
  
  杨弦歌和布谷相视苦笑,好象许多人都没把这个当回事,弄得整件事像个笑话,就他二人上心在意放不开似的。
  
  杨掌柜从伙计捧来的盘子里端放下一桌细巧点心,甜的咸的,红的绿的,把弦舞看得眉开眼笑,喝一口清茶,吃一口点心,一边吃一边唔唔称赞。
  
  杨弦歌道:“杨掌柜,上次你来我们寨,辛苦你了好几天,也没顾上和你说话。今天还要麻烦你帮我整治几桌酒水,时间有点紧,不知来得急吗?”
  
  杨掌柜道:“小意思。上次我在黄石寨办你少司的婚宴是大大的风光了一把,从那以后寨主们进城都来我这里吃饭,生意好了一倍都不止。我又添了三个厨子七个伙计,把旁边的铺子也盘了下来,如今我这楼上楼下老店新店加起来有五十张桌子,少司你要请多少客都没有问题。”
  
  杨弦歌听了满面笑容地贺道:“恭喜恭喜,杨掌柜发财。”
  
  杨掌柜弯弯腰抱拳谢道:“客气客气,这都亏得是杨少司抬举。不知少司有多少客人,要什么样的席面?”
  
  杨弦歌道:“有多少客人眼下还说不准,席面嘛就按上次你给我办的照样子来就是了。”指着罗四银和罗翠道:“对了,这两位才是今天的主客,今天的宴席就是替他们两人办的婚宴。”
  
  杨掌柜转向罗四银道:“恭喜恭喜,两位有杨少司主婚,真是有面子。这样好了,老店这边就算包下了,到时如果客人来得多了,再坐新店那边。我这里常年都备得有喜字喜幔,我这就让伙计们挂上。杨少司这么照顾小店的生意,真是小人的造化。”
  
  杨弦歌道:“什么造不造化的,杨掌柜说话见外了。你我都姓杨,说不定还是一家人。”
  
  杨掌柜感激地道:“杨少司真是个爽快人。不过我是汉人,高攀不上贵戚。”
  
  杨弦歌哈哈一笑道:“杨掌柜还跟我分什么汉人苗人的吗?对我来说,汉人苗人也都是一家。”说着朝布谷看一眼。
  
  布谷点头道:“杨掌柜,我也是汉人呢。”
  
  杨掌柜道:“是,我也听说了。少司和娘子说得好,天下姓杨的都是一家,汉人苗人也都是一家,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做生意赚钱,不理那些没用的。你们且宽坐,我去厨房吩咐下去。”
  
  杨弦歌起身谢道:“杨掌柜请。”
  
  待杨掌柜离开了,罗四银才迟疑地道:“杨少司,真是要给我们办酒席?那要花多少钱啊?要不还是算了吧?”
  
  杨弦歌道:“不用担心,有我呢。你们结婚也是大事,就该告诉大家,从今后你们是夫妻了。罗寨主四处宣扬他新夫人怎样怎样,人家不知道的,还真当你们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你们今后怎么过?不大大的办一场,让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我杨弦歌做事也做得不体面。”说到后来,面色渐凝。
  
  罗四银见了杨弦歌这般神色,不敢再多话,缩身和罗翠坐在一条长凳上,闻着面前点心散发出香气,慢慢拿一个咬一口,又香又甜的酥皮落在舌头上,确是平生没尝过的美味。
  
  没多久伙计们拿着红布的喜幔挂了起来,大红的双喜字贴在窗上门上。杨弦歌用指头蘸了茶水把喜字写给布谷看,告诉她含义,布谷学着一笔一划地在桌上描摩。
  
  忽听店门外一片雀鸣鸟噪,伙计拦着问道:“喂,你们干什么的?今天中午这边给人包下了,要吃饭请往那边坐。”
  
  杨弦歌笑道:“我请的第一批客人来了。”高声道:“是我的客人,请他们进来。”
  
  伙计咕哝道:“请这么多玩鸟的?这结婚还带斗鸟?”话虽这么说,还是满脸堆笑把客人请了进来。
  
  来的是十多个鸟贩,个个手上托着鸟笼子,有的还不止两三个。笼子里什么鸟都有,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店堂顿时吵闹起来。
  
  杨弦歌站起身道:“来来来,请坐请坐,是我请大伙来的。我要买两只鸟给老人消遣,要会唱曲,会说话,哪只鸟精乖我就挑哪只。只要雀儿好,价钱不成问题。”
  
  众鸟贩纷纷落座,围着杨弦歌道:“看我这只画眉,会唱十三种曲子。”有人道:“我这只八哥会学九种雀儿的叫声。”有人道:“我这只秦吉了会说‘姐姐来了’。”有人道:“我这只了鹦哥儿会念诗,来,哥儿,念春眠不觉晓……”有人道:“是鸟都会叫,有什么稀奇?看我这只蜡嘴,会衔旗串戏。”
  
  …………
  
  布谷和弦舞看得有趣,拿了点心碎屑喂鸟儿。杨弦歌点头笑着坐在座头上,听着群鸟唱和,心想罗寨主来了有得他烦呢。
  
  茶泡过了几开,已经没了味道,杨掌柜亲自来与杨弦歌他们换了新泡的茶。杨弦歌道:“杨掌柜,让伙计们把碗筷杯碟都安上吧,有做好的冷盘凉菜也摆出来。”
  
  杨掌柜应了,自去吩咐伙计们。伙计们得一声令,每人手捧大摞的碗盏穿花蝴蝶般在桌椅间走动。一副副碗筷安放下去,一碟碟肉蔬端将上来。众鸟商看着这热闹的场面都站了起来,腾出空地让伙计们做事。眼看人家安上酒席了,这客人鸟儿还没挑好,那自己是走还是留呢?
  
  杨弦歌等伙计们闹哄哄的忙完这一茬,笑着对众鸟商道:“各位请座。今日我杨弦歌摆酒,来的都是客。等吃饱了喝足了,再来挑只雀儿玩。各位不用担心,不会耽误你们做生意,也不会让你们白走一趟,等会散了席,每人都有辛苦费。”
  
  众鸟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生疑惑,暗道买鸟还带吃饭,还有辛苦钱拿,这样的买主头一回听说,这人不是发什么颠吧?有一人壮着胆子陪笑道:“客官,你老是买鸟还是请客?请客的话我们就不打扰了,陌陌生生,素不相识,不敢搅和客官的酒席。”
  
  杨弦歌摆摆手道:“陌陌生生,素不相识,吃上两回饭不就认识了?我叫杨弦歌,请问大哥尊姓大名?”
  
  那鸟商揖手道:“杨兄客气,我叫王小乙。”
  
  杨弦歌也抱一抱拳道:“小乙哥,咱们这不就认识了嘛?是这样的,我今日要为我这位兄弟证婚,但他父母亲友都不在这里,就我们几人喝喜酒也没什么味道,便想请各位大哥赏脸,替我这位兄弟庆贺庆贺。”说着指一指罗四银。
  
  王小乙与众鸟商都向罗四银道喜,把罗四银和罗翠窘得没处躲藏。
  
  杨弦歌又道:“我们苗人办喜事,向来都是撞上的就是客,都要请来一起喝酒。各位大哥要是来了又走,这不是打我杨弦歌的脸,说我不够朋友,不像个苗人了吗?”
  
  众鸟商纷纷言道“那就喝一杯喜酒吧”,“难得这位姓杨的好客”,王小乙道:“杨兄说得这么客气,我们再走就不像话。各位,咱们先谢过杨兄弟盛情,再来恭喜这位兄弟。”众鸟商道过谢又道过喜之后拣两张桌子坐了,王小乙又问道:“杨兄弟是苗人,是哪个寨子的?我们虽然在城里做小买卖,但雀儿多是各寨的兄弟们送来的,说不定和你们寨子的哪位兄弟是朋友,大家拐个弯都是熟人。”
  
  杨弦歌道:“小乙哥这话说得极是。我是黄石寨的。我们寨子里的罗叔也在城里摆摊卖鱼做小买卖,刚才就是他请各位来的。”
  
  王小乙愣了愣,道:“黄石寨,杨弦歌。你就是黄石寨苗人土司家的杨少司?”
  
  杨弦歌笑道:“是,我就是杨弦歌。我刚才不是说了我叫杨弦歌吗?怎么,小乙哥认识我?”
  
  王小乙一拍桌子道:“你要是早说你是杨少司,我们还会这么推三推四的不识抬举吗?杨少司,久闻大名。你的名声不光在苗人中间响当当,就是在我们汉人中间,也是当当响的。大家都佩服你宁愿家都不要,也要和自己喜欢的姑娘在一起,说这不就是我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吗?不知这两位姑娘哪一位是杨夫人?”
  
  杨弦歌汗颜道:“我倒不知汉人也喜欢我这样杵逆不孝的人。小乙哥,这位是我妻子。”转头对布谷笑道:“看来大家都喜欢我们离经叛道,不是很在乎那些规矩传统的。”
  
  布谷朝王小乙点头微笑,大大方方地道:“小乙哥,不知汉人怎么说我呢?”她知道既然做了杨弦歌的妻子,就再不能忸忸捏捏含羞带臊的像个小女儿般。
  
  王小乙看一眼布谷,赞道:“大家都说杨少司既然是这么个重情重义的热血汉子,那他夫人一定是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大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弦歌哈哈一笑道:“光是好看,也没什么,天下美人有的是。”言下之意是我的夫人除了生得好看,还有许多别人不知道的好处。
  
  王小乙道:“那是一定的。光是杨夫人这份大方,就是别的美人少有的。”
  
  杨弦歌道:“很是,很是。”
  
  布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朝杨弦歌皱一下眉,示意他别再说了。转头听见弦舞在喃喃自语什么“梁山祝英台”,低声问道:“你说什么?”
  
  弦舞道:“刚才这人说梁山伯祝英台什么的,是个什么故事?你知道吗?”见布谷摇头,便自己点头道:“嗯,等下次见了谢大哥,我来问他,他一定知道。”侧头看着眼前半寸远的地方,眼神迷朦,微微含笑。
  
  布谷见了弦舞这般神色,心中一动。忽又想起弦舞有一次取笑弦歌年老,比自己大了七岁,又说过她的情郎不能大过她三岁的事来。再看看弦舞一张小脸稚气未脱,心中摇了摇头。
  
  这边两姐妹切切低语,那边王小乙站起身来大声道:“各位兄弟,我们前日在一起谈论苗人中间的多情汉子,土司家的多情公子的事,不知大家还记得吗?”大家点头道“记得”。王小乙道:“今天真人就站起我们面前,眼下请我们吃饭的便是大名鼎鼎的杨少司,旁边这位便是他的夫人,咱们汉人家的姑娘。”
  
  众人“喔”一声,定睛看着杨弦歌和布谷,看看杨弦歌,又转去看看布谷,看看布谷又转头看看杨弦歌,都道“难怪,果然是一对璧人”。又有人道:“难怪,我说这客人怎么这般豪爽,原来是他”,又有人附和道“除了他,谁还能这么热心,帮别人办喜事,还请这么多客人”
  
  ……
  
  在众人惊讶声中,有一个人走进了店堂,大声道:“听说杨少司要请我罗某人吃饭,在哪里呢?”
  
  店堂里本来说说笑笑的很是热闹,他这么大声一嚷,大家都住了口,朝他看去。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端端正正的四方脸,很有些威严。罗四银和罗翠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吓得直哆嗦,低下了头不敢与他朝面。但众鸟商正在兴头上,也不知这罗某人是什么人,听他找杨少司,都大声的七嘴八舌地东指西指:“喏,在那边,和小乙哥说话的那个。”“旁边坐着两个美人的那个。”更杂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就像到了某处热闹市场,给鸟儿和鸟商们这么一吵吵,伴着罗寨主的威严一丝也无。
  
  杨弦歌站起身来迎道:“罗寨主,这边。来来来,请坐。布谷,这位是罗香寨的寨主,你上次见过他的,就是在我们的婚礼上。不过上次寨主们太多,你见了也不会记得住的。难得今天有机会,咱们再一起喝上几杯。杨掌柜,先给罗寨主上杯好茶。细叔,你招呼罗香寨的兄弟们坐。今天这店里的座位我都包了,大家随意坐。”
  
  他这一腔热诚的招呼罗寨主,罗寨主一时倒不好发作。引他前来的细叔,正是听了杨弦歌的吩咐,去城门口迎接他的。罗寨主盛怒而来,是挟着寻仇问罪之意的,带着雷霆之势。但先被细叔笑脸相迎地请进酒楼,继被群鸟扰乱,杨弦歌又是热情招呼,他只好暂时坐了下来,转眼一瞥有一年轻女子低着头别着脸转向一旁。他一看那身姿那颈项便知是谁,当下低喝道:“翠儿,你在这里?!”
  
  布谷递上热茶笑道:“罗寨主,我们又见面了,还总在婚宴上见面。”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布谷这么语笑嫣嫣地奉茶安客,罗寨主只得接过,眼睛看着那女子,嘴上随口应道:“啊,是,怎么?什么婚宴?”
  
  布谷道:“今日这也是婚宴啊,怎么细叔去请你时没说清楚吗?那你还真是来巧了,太好了,弦歌要给四哥和翠姐摆喜酒,正愁没有亲友到场呢。你是他们的寨主,又是他们的长辈,你来了,那就是什么都不缺了。四哥,翠姐,快不快给罗寨主敬茶,他来参加你们的婚宴,好大的面子哦。”
  
  罗寨主“啪”地一下重重地把茶碗放在桌上,怒道:“什么婚礼?没我的同意,不准举行。”
  
  罗翠本来一直低着头,这时抬起脸来低声道:“老爷。”拉了拉罗四银,罗四银也站起身来道:“老爷。”
  
  罗寨主看了罗四银,“哼”一声道:“回头我再跟你算帐。翠儿,跟我回去!”
  
  罗翠摇摇头,死命的不说话。
  
  罗四银瞄一眼罗寨主,垂下眼睑道:“老爷,杨少司……”
  
  罗寨主不耐烦地道:“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再说,他也早就不是土司少爷了。”
  
  罗翠道:“不管你们怎么说,但我们认他是我们的杨少司。”
  
  王小乙道:“我们也认。”
  
  罗寨主道:“你们认不认有什么相干?你们再怎么认了,他以后也做不成土司了。再说了,这里有你们汉人什么事?”
  
  王小乙道:“有啊,我们是杨少司请来替这位兄弟证婚的,我们是证婚人。一个婚礼,少了证婚人可不成。”
  
  罗寨主道:“哪里来什么婚礼?我不同意的婚事,谁敢举行?”
  
  罗四银壮起胆子道:“你不同意也没办法,七天前我们就举行了婚礼了,今天是补办婚宴。”
  
  罗翠低呼一声:“四哥。”
  
  罗四银道:“翠妹妹,别怕。我们已经成了亲了,有什么好怕的?杨少司拼着土司不做,也要和他的妹子成亲;我不敢和他比,也没什么财产,但我有一条命。老爷,拼着我的命不要,我也要说:你帮你白做了三年工,对得起你了。要是在以前,我就算再白做三十年工,也是情愿的。但翠妹妹是我的命根子,你要抢去,我只好拚命。”
  
  罗寨主不屑地道:“你那命值个什么东西?还敢跟我算账?你做三十年工就抵得上你的命了?连你的命都是我的!敢跟我抢女人?来人啦,把这一对狗男女给我绑了,带回寨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罗寨主下一声令,他带来的十多个寨丁立即拥上。杨弦歌大喝一声道:“杨弦歌在此,谁敢动手?罗四银和罗翠是我主的婚,今天借座虹桥酒楼请他们的寨主喝一杯,大家恭贺这对新人,干什么要动手动脚?大家都是苗家人,都是白虎的后代,都是兄弟,怎么能看着兄弟有难不去帮忙,反倒要与他们为难?你们难道没有自己相好的妹子?相好的妹子不能厮守在一起你们不难过?我知道你们怕你们寨主老爷,但你们就不怕向王老子拷问你们的良心?难道向王老子不是扶弱济困,而是恃强凌弱?”
  
  杨弦歌这一番话,说得罗香寨的寨丁都不敢向前。要知杨弦歌从出生之日起,他土司传人的位子就奠定下了,到而今二十五年的岁月里,他每做的一件事都让他的位置更牢固一分。打猎斩获让他勇猛过人,处事公正让他威信确立,年少英俊让他风采卓然,而无视权位迎娶汉女更让他的声誉之隆已至绝顶。“杨弦歌”三个字在苗寨年青人中间可以说是无人更越其上。他只需说出“杨弦歌在此”,便无人敢动手,何况他又抬出苗人的白虎,向王的神灵?但寨主的话又不能不听?左右为难,该如何是好?
  
  正僵持间,一群人闹哄哄的涌进了店堂,跟着鱼腥味,瓜菜味,汗水味蒸腾而起,篮子筐子扁担背篓横七竖八摆了一地,为首的一个中年汉子道:“兄弟们,今天是罗四银兄弟的婚礼,咱们给他道一声喜!”正是罗叔带了他在市场的相熟摊贩来替杨弦歌搅场。
  
  这几十个小商小贩齐声道:“罗兄弟大喜!”罗叔再道:“今天是杨少司请客,咱们谢谢杨少司!”小贩们又道:“谢谢杨少司!”罗叔又道:“罗兄弟的寨主也来了,咱们见过罗寨主!”小贩们齐声道:“见过罗寨主!”
  
  杨弦歌朗声笑道:“多谢各位大哥来给罗兄弟证婚。各位大哥请随便坐。杨弦歌今后在凤凰城住下了,还要请各位大哥多照顾,买米买菜可别短了我的斤两。”众小贩大笑,都道“不会”,“哪敢”。杨弦歌按一下手掌,示意各人安静,续道:“今天各位大哥吃好喝好,从今后都是兄弟。杨掌柜,上酒!罗兄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敬众位大哥一碗吧。”
  
  罗四银端起面前的酒碗道:“众位大哥,谢谢你们。我不会说话,这碗酒就当是我的心意了,小弟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全部喝光。
  
  罗翠也端起酒道:“小妹多谢各位大哥了。再谢谢罗老爷,这么多年我在罗香寨,多得老爷照顾。以后我和四哥打算住在城里,罗香寨可能就不回去了,老爷请受我们夫妻一拜。”拉了罗四银朝罗寨主拜了下去。
  
  罗寨主气得脸发青,眼睁睁看着罗翠成了罗四银这个卑贱之人的妻子,让他好不心痛。但生米已经煮成了饭,痛也没有用。转头看着杨弦歌,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好你个杨弦歌,我一向敬重你黄石寨,敬重你父亲。你黄石寨和我罗香寨从来没什么过节,你今天来这么一手,是仗了什么?”
  
  杨弦歌道:“这事和黄石寨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我早已不是黄石寨的人了。我这么做,无非是不愿意看到一对相爱的男女不能相守,才帮他们一把而已,并不是硬要与你罗寨主为敌。”
  
  罗寨主嗤道:“就凭他这么个贱人,也配娶我看中的女人?”
  
  杨弦歌道:“你若是认为你贵他贱,我是再没有话说。你是寨主,自认为是贵人,那罗翠姑娘又是什么?”
  
  罗寨主道:“我抬举她,她自然就不贱了。”
  
  杨弦歌淡淡地道:“罗寨主,贵贱二字,我和你的看法稍有不同。品德高贵方称贵,行为不端才是贱。罗四银和罗翠是由我主的婚,这里这么多人是证婚人,还望你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你若是觉得气不过,只管来找我杨弦歌便是。”
  
  罗寨主乜斜着眼睛看一眼罗四银,道:“我罗某人岂会同贱民一般见识?但你杨弦歌就不同了,我和你无怨无仇,你这样做等于打我的脸,我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杨弦歌道:“好,我等着,随时候教。我就住在凤凰城中,暂时哪里都不去,你尽管来找我便是。”
  
  罗寨主冷笑一声,最后恨恨地看了一眼罗翠,鄙夷地扫视一下狼吞虎咽的商贩,对杨弦歌:“你就跟这些人混吧,你丢尽了土司家的脸。”说完掉头便走。
  
  罗香寨的寨丁们朝杨弦歌点点头,拍拍罗四银的肩,也跟着去了。以前在寨中都是兄弟,这以后要成路人了。
  
第十四章 中秋节家宴
  过了几日,正逢九九重阳,陈耕言回来和女儿女婿共渡佳节,随行的自然少不了谢天时。先一日黄石寨托人捎了野鸭野鸡等山味到罗叔那里,罗叔一早就拿了过来,交到厨下让厨子整治。
  
  杨弦歌和布谷都知道这是杨大土司的默认,由得杨弦歌在城里恣意任行。想到风光了三百年的土司府就要在父亲手里结束,杨弦歌心里颇为伤感。
  
  陈耕言却甚有兴致。黄丝桥兵营差不多建好了,大至围墙营房练兵场军械库指挥所,小至伙房恭厕,哪一样不要仔细构筑?这铁打的营盘筑成,南方长城可说是又坚固了几分。凤凰县城和黄丝桥兵营互为倚靠,一旦有变,另一处闻讯便可援助。当中这两三个时辰的距离对军士们说来是片刻就到。就这兵营的选址也花了他好些工夫,远了照应不到,近了肘腋受制。而黄丝桥正好在苗寨和凤凰城之间,恰能给县府报个预警,打了缓冲。
  
  布谷忙着准备重阳家宴,很是兴奋。一来是土司府杨大土司的承认,二来是父亲高兴,三是房子的整修基本完成,诸事停当,她这个当家主妇自是松了口气。她在堂屋中间的八仙桌上摆着碗碟,一边听父亲和弦歌谈着兵营的事,一边看弦舞缠着谢天时说故事,听到要紧处,不由自主慢慢走了过去。只听谢天时说道:“……这时候天上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劈中了梁山伯的坟墓,坟头上裂开了一条缝,祝英台纵身就跳了进去。”
  
  弦舞“啊”一声捂住了嘴,布谷也一下抓紧了弦舞的肩头,杨弦歌偶尔朝她俩看一眼,见二人这般神色,也住了口,听谢天时讲故事,陈耕言看着他们这些十多二十岁的大人被一个故事所吸引,不免好笑,想想鹃女从未在他膝下承欢,听他讲些故事,又不免心酸。
  
  弦舞震惊了好一会,然后问道:“这位祝姐姐就这样死了吗?可是,就算她死在了梁兄的坟里,这梁兄早就死了,他也是不会知道祝姐姐来陪他来的了。会不会他在死前还在误会祝姐姐不肯和他好呢?”
  
  谢天时被她这么一问,倒有些难以回答,忙道:“故事还没完呢。等大雨过后,花又开了,梁山伯的坟头上飞出来两只蝴蝶,它们飞来飞去,总也不分开,后来人们就说,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变的。我们汉人家的小女儿见了两只在一起的蝴蝶都会说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她们从来都不会把它们捉来玩。”
  
  他以为他这么一说,弦舞会高兴起来,但弦舞皱着眉头愀然不乐,说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亲眼看见的嘛?也许就是两只寻常的蝴蝶,正好飞到了坟头上。蝴蝶在梁兄和祝姐姐生下来之前就有了,怎么能说是他们两人变的?谢大哥,我不喜欢这个故事,还有那个卖鸟的人说大哥和布谷姐姐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我也不喜欢。大哥和布谷姐姐好好的活着,才不像梁山伯和祝英台是死了的。”
  
  谢天时想这位小姐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安慰她道:“只是个故事罢了,你怎么能当真呢?那个卖鸟的人这样说,不过是说你大哥和大嫂了不起,不管别人怎么阻拦,死活也要在一处,就跟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样。”
  
  弦舞道:“这怎么一样?死在一处有什么用,当然要活在一处才行。死都死了,梁兄根本就不知道祝姐姐就在他坟里,祝姐姐不是白死了吗?”
  
  谢天时给她问得答不上来,只好摊开手,耸耸肩,闭上嘴。
  
  布谷替他解围道:“弦舞,这位祝英台不会白死的,就算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能死在自己喜欢的人的身边,也是开心的。”
  
  弦舞不理会,起身道:“我才不信,死了有什么开心的?那些鱼啦燕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故事。”走到庭院里看着一盆盛开的黄菊花,那上头正停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粉蝶。
  
  杨弦歌看着弦舞的背影,不觉深思起来。
  
  布谷在刚才弦舞坐的椅子上坐下,也望道弦舞的背影道:“弦舞心思单纯,还像个孩子,让你这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见笑了。”
  
  谢天时道:“杨小姐年少天真,多愁善感是难免的,我怎么会笑话她?她刚才说的鱼啦燕的又是什么?”
  
  布谷浅笑道:“还是那个卖鸟人说的,什么鱼呀燕呀花呀月呀的,我也听不懂。”
  
  谢天时沉吟片刻,哑然失笑道:“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吧?”
  
  布谷道:“对了,就是这八个字。怎么,这里面又有故事?怎么你们汉人说话都带故事的吗?”
  
  谢天时道:“本来没觉得,给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是。汉人说话引经据典,可不都是故事吗?”
  
  布谷随意问道:“这么多故事要花多少时间来听啊?你今年多大了,知道这么多,读了多少书啊?”
  
  谢天时道:“我二十七了。从十五岁从军就一直习武,实在没读多少书,这些故事都是我小时候家里的老人们讲的。”
  
  布谷道:“从没听你提起过家里人,你父母都在吗?怎么舍得让你出来当兵?”
  
  谢天时道:“父母都在。我还有一个哥哥在家,上次来信说又生了个男孩,有我哥哥在家侍奉二老,我走东走西的也没什么牵挂。”
  
  布谷感叹道:“十五岁就从军了,还是个孩子呢。你母亲舍得吗?在军中还习惯吗?”
  
  谢天时道:“习惯。我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棒的,我娘就担心我在家乡要惹出什么祸事来,关在军中她才放心呢。也是我运气好,跟了陈大人。陈大人待我,简直没话说,比我爹还好。”
  
  布谷微笑道:“把你差来差去的,也算好?不光叫你做军中的事,连家里送亲送葬的事也叫你去做。”
  
  谢天时也笑道:“怎么不算?这么多年在军中,我都忘了在家里是怎么回事了。得亏大人把我当家人一样的带着,还要多谢你和杨兄弟都不见外,让我和你们在一起像一家人似的吃饭聊天。”
  
  布谷道:“这有什么,你一来就给我们讲故事讲笑话,我们都欢迎你得很。对了,那个鱼啦燕的故事,果真像弦舞猜的那样,是不好的吗?”
  
  谢天时道:“唔,还真给杨小姐猜中了,不是什么让人听了高兴的故事。”
  
  布谷道:“那你能找个让人听了高兴的故事吗?等会吃饭的时候讲,不然弦舞这实心眼的孩子还不知会把那个变蝴蝶的故事琢磨多久呢。”
  
  谢天时道:“好啊,那我想一个吧。”
  
  布谷笑一笑,起身把餐桌摆好,去厨房看看那嫩炒野鸡脯子肉做好没有,好了就可以开宴了。
  午宴过后,众人都有点犯困,陈耕言回自己房中打中觉去了,弦舞拉了谢天时挑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着说话讲古;因有客人在,杨弦歌和布谷也不好自去休息,再说,两个没亲没故的青年男女在一起,做哥嫂的当然得陪在一边,布谷便拿了一条腰带往上面绣花,杨弦歌拿了本书有一下没一下的看两行,一边和布谷说些闲话,渐渐也有些睡意上来了。
  
  整个庭院都静悄悄的,只有初秋的蝉儿在长声嘶鸣。
  
  弦舞见四周都没了声响,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终是耐不住了,强笑道:“谢大哥,你说的这些故事中,怎么那些美人的结果都不好呢?除了那位西施姐姐,她最后是和她的范哥哥一起了。”先前她说不要听鱼啦燕的不好的故事,后来还是不抵不过好奇,缠着谢天时讲给她听,是以有此一问。
  
  谢天时想了想道:“可能是结局好的故事就没什么让人放不下的地方,她要是好了,你听了就放心了,说一句从此她和她的情哥哥在一起了,也就不会心心念念地挂着想着,为什么不就样,为什么不那样。就像你担心祝英台死了白死,她的梁兄知不知道她就在他的坟里。”
  
  弦舞道:“照你这么一说,变成蝴蝶是很重要的。要不他们没有变成蝴蝶,让大家都知道他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那大家都会担心祝姐姐有没有白死,梁哥哥知不知道她在身边。”
  
  谢天时“嗯”一声,道:“你说得很对。我以前听了就听了,从没有像你这样想得这么深远。”
  
  弦舞指着在菊花丛中的一只黑底绿斑的大蝴蝶道:“你看,那里就有一只蝴蝶,只有一只哦,她怎么就没找到她的梁哥哥呢?”
  
  谢天时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看着那只彩蝶翩翩飞舞,慢慢飞过蔷薇架,停在了墙头上,跟着又有一只彩蝶扑扇着花一样的翅膀绕着停着的那只蝴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飞前飞后,过了一会,停着的那只也飞了起来,两只彩蝶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高墙后。
  
  弦舞屏住气不错眼珠地看着那两只蝴蝶,等它们一同飞走了,才长出了一口气道:“谢大哥你看见了吗?梁哥哥找到了祝姐姐,跟她说了许多话,然后他们一块儿飞走了。嗯,太好了,我不用担心祝姐姐是不是白死了。”虽然是跟谢天时说话,但眼睛仍然盯着墙头,显然还在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颠倒不已。
  
  谢天时看着她天真热切的神态,红粉绯绯的面颊,树叶的影子斑烂地投在她的脸上,不由出起神来。
  
  自打他从军跟了陈耕言,做了他的副将,两人日渐亲厚起来,陈耕言就时不时地提起他世外桃源般的家乡,黛色的群山,碧绿的江水,山水后面的寨子,寨子里美丽的土家少女,以及他留下的小女儿。听得多了,他对这一片山水也有了情感,还有那个可怜的从没见过父母亲的小女孩。天长日久,他隐约觉察到了陈耕言对他说起家乡说起幼女的微妙情感,他有时疑惑,陈大人是不是有意撮合他和陈小姐。
  
  陈耕言宦游天下,牵肠挂肚的只有这个女儿;而自己累功积劳,挣下了不低的军职,换防驻任带上家眷也是够得上资格的了,如果陈大人想的是把陈小姐嫁给自己,那么一家人得以团聚,可算得上是心满意足。
  
  但陈小姐在家乡的情况陈大人是一点不知道,也不知她在寨子里是不是有了意中人,而一手把她养大的林老外公又会不会舍得,这些事不知道,那么嫁女之事就无从谈起。是以说归说,却不点破,两下里心照就是了。
  
  陈大人有这个心,谢天时也有了这个意,这些年来也没有另行婚娶媒娉之想。天缘凑巧,朝廷派了陈耕言来处理湘西改土归流的事,两人带了军队刻不容缓地到了凤凰,却遇上了陈小姐避祸黄石寨,正好和陈耕言错开,接下去便是轰动湘西的土司家公子娶妻的事,而他便只能捧着在各地购置的精美嫁妆来替陈大人送嫁。
  
  而在那一天他也见着了他仰慕了多年的陈小姐。
  
  他常常想,就差那么一点点,陈小姐就会是他的妻子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如果他们能早到一个时辰……不,早到一个时辰是不可能的,那天他们已经绝早出城了,赶到白鸟寨必需要花那么长时间,他们应该早一天去白鸟寨,或者他们可以先行一步,让军队在后面慢慢跟上,那样他们就能早十天半个月到达凤凰,然后后面所有的事情都会不一样。
  
  他觉得他就像兴冲冲赶到祝家庄的梁山伯,以为美满姻缘就在眼前,谁知心上人早成了别人家的。他也不知是早在见到陈小姐之前,陈小姐就成了他的心上人,还是见到了陈小姐之后,陈小姐才没日没夜地萦绕在他心头。
  
  看着那对蝴蝶,想起弦舞说的:“这梁兄早就死了,他也是不会知道祝姐姐来陪他来的了”,布谷是怎么说的?“就算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能死在自己喜欢的人的身边,也是开心的。”自己不就是这样吗?就算她不知道,自己能在她身边,替她做些事情,也是开心的了。
  
  弦舞听谢天时长时间不说话,转头看他,见谢天时茫然地看着一处,良久都不眨一下眼睛,便淘气地吹一下他的眼睛,笑问道:“在看什么呢?看得这么认真?”
  
  谢天时眨眨眼睛回过神来,讪笑一下,道:“没看什么,吃得太饱,有点想打瞌睡。”暗道一声惭愧,自己心里想的这些若是流露出来,那可没法见人了。陈小姐已是别人的妻子,而杨弦歌也是他所认识的数一数二的男子汉,两人乃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湘西寨子的一段佳话,年深月久之后不难成为一个传说。自己的一片倾慕之心是时候收拾起来了。但这样的事,说收就能收吗?
  
  弦舞道:“怎么你也像我阿奶阿娘一样吃了午饭就想睡午觉?”
  
  谢天时自嘲道:“没办法,人老了就想睡觉。”
  
  弦舞哈哈笑道:“你老了么?你和我大哥差不多大吧?”
  
  谢天时道:“差不多吧。你大哥几岁?”
  
  弦舞道:“我大哥二十五了。你呢?”
  
  谢天时道:“我比你大哥还大两岁,可不就是老了?”
  
  弦舞吃惊地道:“你二十七岁了?真够老的了。足足比我大了十一岁呢。”
  
  谢天时听了她的话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才二十七岁,在军中人人都说他年少有为,却不知在小姑娘眼中是“真够老的”了。自己说老那是随口谦虚,没想到人家小姑娘却是真的认为他老了。他看看弦舞红扑扑的小圆脸,笑道:“你有十六了?不是瞎说的吧?还是说的是虚岁?说不定是小年生的,这一虚就虚两岁了。”
  
  弦舞两条细眉一拧,有些怒道:“你才瞎说!我下个月就满十六了。实足的,不是虚岁。”
  
  谢天时逗她道:“你下个月十六岁生日?那好啊。说了婆家没有?说了婆家才算大人。”
  
  弦舞气得差点哭了,恼道:“没有。你打算怎样?给我说一个?”
  
  谢天时见她真的生气了,忙道:“哎哟,是我该死,把杨小姐惹哭了。这样好了,你要什么东西做生日贺礼,我去给你找来,算是我陪罪的。”
  
  弦舞转怒为喜,眉开眼笑地道:“真的?”见谢天时郑重地点头,沉思道:“唔,让我想一想……这一时半会我还真想不出我要什么。这样好了,反正到我十六岁生日还有一个月,时间还早,你让我想两天,过几天你再来,到时候再告诉你。”
  
  看小女孩一本正经的样子,谢天时不由好笑,当下道:“好,过几天我来听你的回话。不过你也别想得太长了,要是太难办的,只怕我没时间去弄。”
  
  弦舞道:“这个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不过,你要保证,我要的东西你一定要弄到。”
  
  谢天时假意为难地道:“你要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怎么办?”
  
  弦舞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是不讲理的人,这种无理的要求我是不会提的,我要的肯定是你能弄到的。”
  
  谢天时道:“那好,既然不是无理的要求,我保证一定会弄来。”
  
  弦舞伸出一只手掌竖在面前,道:“口说无凭。”
  
  谢天时道:“那我们三击掌。”也伸出手掌,和弦舞轻击三下。
  
  这里两人说得热闹,那边布谷看着这一切,不由轻蹙了眉,低声对杨弦歌道:“弦歌,看见没有?”不见弦歌回答,转头去看,杨弦歌早就闭着眼睡着了。布谷轻轻把书从杨弦歌手里拿下放在桌上,想着弦舞和谢天时,心中似有不安。
  
  弦舞和谢天时在庭院里玩得高兴,忽然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青砖的地面霎时布满了一个个铜钱大的水印,两人叫着笑着跳起来,抢着跑进屋,身后已是一片水帘天地。
  
  这两人逃也似的进屋,布谷却顶着大雨往外冲。弦舞在她背后大叫:“下大雨呢,出去干什么?”
  
  布谷哪有工夫答,跑进内庭院子里,手忙脚乱地收衣服。等她把衣服抱进屋子,自己也淋了个透湿。檐下两只鸟笼里的雀儿也被雨点打得扑翅乱扇,布谷打着哆嗦把鸟笼摘下挂在檐内,再把笼布罩下,雀儿这才安静下来。回房换了干净衣服,重新梳了头,再把收下来的衣服晾开,撑着一把伞回到前院,却见父亲已在那里,面前还站着个浑身湿透往下滴水的士兵。
  
  布谷想这士兵一定是向父亲报告重要事情的,也不进屋,转向厨房而去。午后是厨子的休息时间,厨房里空无一人,布谷自己捅开了火眼,坐上一只陶锅,舀半瓢水进去煮着。厨房窗口挂着一只竹篮,里面放着生姜干辣椒,她挑一块生姜洗了,也不去皮,拿把刀一片一片削进锅里。姜削完,水也开了,咕嘟咕嘟翻滚着,姜味也随着飘散开来。她在灶台上找着放红糖的罐子,舀了两勺放进姜汤中,又从橱柜顶上翻出一包陈皮,在水瓢里涮了涮,洗去浮尘,用手掰碎了,扔进姜汤中。等汤再滚两滚,拿块布包着陶锅的柄,在两只小碗里各倒了半碗。再把陶锅放在灶台的烟道口上温着,封上了火。
  
  等这些都做完,姜汤也晾得可以喝了,她拿一碗自己喝了,再用一只小托盘把另一只碗盛了,撑开伞向前厅而去。刚到厅边,那个士兵已退了出来,看看雨,有些迟疑。布谷笑着向前把碗端到他面前,道:“喝碗姜汤再走,别回去就感冒了。”
  
  那士兵看一眼笑盈盈的布谷,红了脸,端起碗来一口喝干,然后轻轻把碗放在托盘上,低声道:“谢谢。”
  
  布谷笑一笑,把手里的伞递给他。那士兵待要推辞,见了那么大雨,不再说什么,接过伞再说一声谢谢,冒雨而去了。
  
  布谷端了空碗进到厅里,随手放下,见杨弦歌面色凝重,再看看父亲,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两人神情如此不同,不免有些奇怪,转头去看谢天时,他脸上又是另一幅神情,有些兴奋,又有些跃跌欲试。
  
  这三人各有各的神情,布谷越发不明白了,走到弦舞身边问道:“怎么啦?刚才那士兵来说了什么?怎么大家都好奇怪。”
  
  弦舞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惶恐,说道:“刚才那人说,他们得到消息,罗香寨的寨主和白鸟寨的寨主联合起来,又联络了十一家寨子,集合了五千人,要去咱们寨子找我爹理论,如果我爹不严惩大哥,他们就打算攻打我家寨子,夺过土司官凭,另立新土司。”
  
  布谷听了,虽然此前早就准备,知道田罗两位寨主不会作罢,一定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杨弦歌和杨大土司,却没料到他们会说动这么多家寨主。这十三家寨主把寨子里的年青人都集合起来,确是不少。湘西四十八寨,除了这十三家,剩下的有多少会站在杨大土司一边呢?这些寨主现在是没归附罗白二寨,谁又有保得住将来呢?虽然黄石寨是湘西诸寨中最大的一家,号称“千户苗寨”,但除去老弱妇孺,青壮劳力每家出一个,也不过才一千人,怎么和十三家寨子对抗?
  
  杨弦歌喃喃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要报仇,找我杨弦歌才是,去找我爹做什么?”
  
  陈耕言淡淡笑道:“没有杨大土司给你撑腰,你能在城里支撑多久?射人先射马,没了黄石寨,没了土司府,杨少司再勇猛,也就像老虎没了尖牙利爪。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先打土司府,断了你的根基,掐了你的接济。你一个人,能和这么多寨子相抗衡?”
  
  布谷听了急白了脸,道:“爹爹!”
  
  杨弦歌有些心灰意懒地道:“是的,没有土司府,我杨弦歌算得了什么?”
  
  布谷坚决地道:“没了土司府,你还是你啊。你仍然会扶弱拎贫,宽宏大量,重情重义,善良正直。如果你不叫杨弦歌,你叫王小乙,你是集市上一个卖鸟的,依着你的本性,你还是会扶起在你面前跌倒的人,请他一起喝一碗热汤,称他一声兄弟。”
  
  杨弦歌看着布谷道:“是,我会那样做。”
  
  布谷向他笑道:“我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杨弦歌就是杨弦歌,正如布谷就是布谷。是谁家的孩子也好,是哪个寨子的也好,不是少司,不是公子,哪怕不叫杨弦歌,这个苗家男儿总是一样的热心热肠。
  
  谢天时看着二人,若有所悟。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杨弦歌和布谷之间的浓情私语,那份坚定与坚持,眉眼间的关怀体贴都是他此前没有领会出的。忽然想起他对布谷的好感肤浅之至:先是感激陈大人的好意,爱屋及乌,愿意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结下婚约;待见了面,又被她的美丽温柔所惑,而她本身的种种不凡之处,他从未懂得。
  
  而杨弦歌是懂得的,并深信不疑。而懂得与不疑,也恰是杨弦歌这个平生什么都不缺的土司公子最需要的,直到他遇上布谷,才由布谷交在了他面前。
  
  谢天时弄清楚了自己乱麻一样的情感,偷偷松了一口气。从今以后,他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杨弦歌,清清白白地面对布谷。他大可以明明白白地说给自己听:对布谷,我是真心喜欢并敬重。弦歌是我的兄弟,布谷是我的姐妹。
  
  谢天时转向陈耕言,问道:“大人,你看怎么做?是让十三家寨子去攻打土司府,我们断他们的后路,与黄石寨前后夹击;还是埋伏在路上,打他们个出奇不意,省得他们去找杨大土司的麻烦?”
  
  陈耕言道:“十三家寨子联合号称有五千人,我看三千人是有的,往后说不定还会增加。剩下的三十五家寨子如果有一半拥杨,一半观望,人数上会占些上风。但这样的战事,拖得越长,观望的迟早会选择站在那一边。这其中免不了拉拢诱惑威逼强迫,这些寨主间大多相互联姻,有着牵牵绊绊的亲戚关系,如果弄到如此局面,把个山清水秀的湘西搞得乌烟瘴气,打赢了又有什么意思?我看眼下是到了一战决胜负的时候了,趁大家还没有搞清状况,三两下把十三家联盟打散,锐气骤挫之下,其他的寨主傍徨无措,土司府顺势改制。”
  
  众人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自是没有异议。杨弦歌道:“伤亡越小,破坏越少,那是最好不过了。”虽然他当不了土司,虽然罗香寨和白鸟寨起兵反他,但他仍然把湘西四十八寨都当做他的家园。
  
  陈耕言道:“天时,你这就回去,让营里的三千兵丁留一千镇守,其余两千换了百姓衣服,趁傍晚出城,明早再换上军衣,一千进城一千回营,连着三天都这样下令。”
  
  谢天时应道:“是。大人这是疑兵之计,让人觉得是朝廷在增派兵员,以示威慑?”
  
  陈耕言点点头道:“不错。我营里只有三千兵勇,人数上不占丝毫优势。当然我的兵长年打仗练兵,比起没有受过训的苗丁来是要强上许多,但兵不厌诈,让人有人顾忌总是不差的。嘿嘿,何况我还有另一支秘密队伍。”
  
  谢天时问道:“秘密队伍?我怎么不知道。”
  
  陈耕言呵呵笑道:“就是他。”指一下杨弦歌。
  
  杨弦歌正为陈耕言的疑兵之计赞叹不已,心想光是这个计策自己就想不出来,忽然见岳父指着自己,愣一下道:“我?”
  
  陈耕言道:“就是你。光你一个人,就抵得上一支千人的队伍。哈哈,哈哈。”
  
  杨弦歌道:“这怎么可能?我一个人怎么抵得上一千个人?”
  
  陈耕言道:“你可别小看了自己在苗人心中的份量,我有一个你,比带一千兵还好使,光是粮草,就要省下多少哦,呵呵呵,呵呵。”
  
  谢天时领了将令,等雨稍小后便回兵营去布置安排去了。陈耕言又对杨弦歌吩咐了几句,杨弦歌心领神会,找到细叔,把罗白两寨主起头,十三家寨子联手的事情讲了一遍,细叔听得咬牙切齿,骂不绝口。杨弦歌知道拦也拦不住,等他骂完了,才道:“你马上回寨去,告诉我父亲,让他紧闭寨门,任何人不得出寨。把寨里的男丁集合起来,让他们小心,但不要有所行动,就算十三家寨子打到了寨门口,也不要开门应战,辱骂挑衅也不要回嘴。”
  
  细叔愕然道:“这是为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可做不到,寨里的其他男人们也不会听的。”
  
  杨弦歌当然明白苗人都是血性汉子,率性而为,让他们忍住不回击确实难为他们,但他自从跟陈耕言学了兵法,深知奇谋巧计抵得上士卒千万,而带兵布阵又最讲军令如山,士卒对长官的绝对服从是打胜仗的关键。寨子里的男人们自由散漫惯了,仗着一股子蛮劲,头脑一热,难保会听话不冲出去打个你死我活。而眼前如果他连细叔都说服不了,那寨中弟兄又怎么会听令呢?
  
  事情紧急,当权宜行事,他把脸一沉,严肃地道:“这事关系到我黄石寨的安危,你当是儿戏吗?十三家寨子五千人,咱们寨所有的青壮男丁把十三岁的孩子也算上也不过一千人,你认为打得过吗?”
  
  细叔犟着脖颈道:“他们叫了十三家,我们就不能叫上几家?你二弟家的锦鳞寨,我外婆家的曲水寨,还有……”
  
  杨弦歌叹口气道:“罗寨主的外婆也是曲水寨的,白寨主的夫人是青岩寨的,青岩寨的寨主是我姑婆的儿子。还有锦鳞寨,他们的老寨主夫人﹑我的太外婆是芙蓉寨的,芙蓉寨寨主的夫人是罗寨主的姐姐。咱们这许多寨,不是姻亲就是表亲,你让他们选哪一边?”对从小抱着他玩耍游戏﹑长大后又俯首听命的细叔,他实是学不来像陈耕言对部下那样的说一是一,说一不二。陈耕言一个命令下去,从没人敢置疑半个字。而面对细叔,他才板着脸说了一句话,就又回到温言细语﹑详加解释上去了。
  
  细叔愣了一下,答不上来,然后哼一声道:“那别人在联盟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想?不然也不会联手了。”
  
  杨弦歌淡淡一笑,道:“不然为什么我们是土司,他们不是?”
  
  细叔眨眨眼睛,道:“不明白。为什么?”
  
  杨弦歌道:“因为我们想得远想得周到,想到了别人没想到的。他们走一步想一步,我们想三步才走一步,只这一步,就把他们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
  
  细叔道:“哦,我明白了。”其实他也不完全明白杨弦歌的意思,但他弄明白了一点,杨弦歌这么做,另有目的。
  
  杨弦歌道:“你明不明白不太要紧,只要照做就行了。把我的原话告诉我爹,请他一定要约束好寨里的兄弟。就算十三家寨子的联军真的到了黄石寨外,只要咱们紧闭寨门,不出寨迎战,两三天内他们是攻不进的。而两三天一过,他们会疲累不堪,这时我会在外面打个接应。”
  
  细叔听了杨弦歌的安排,咧开了嘴大笑,赞道:“少爷,你太了不起了。”
  
  杨弦歌道:“因此这里的关键是要咱们寨里的人稳得住,人多口杂,我刚才讲的你就不要转告诉别人了,不然传来传去的,会传到那边的耳朵里去。你回去对我爹说了,自己心定气闲的,别人看你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也会心定了。”
  
  细叔道:“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给咱们小土司府丢脸的。那少爷,我这就走了。”
  
  杨弦歌道:“吃点东西再走吧。”
  
  细叔道:“我带两个馒头在身上,饿了再吃。”
  
  杨弦歌道:“刚下了雨,路上滑,你当心点。还好雨停了,不然更难走。”
  
  细叔道:“少爷你就是忒心好了,这个也要你担心?我常年早地割稻,水田插秧,还怕地上滑?”转去厨房拿了两个冷馒头揣在怀里,看看天,又拿了顶斗笠,出门去了。
  
  杨弦歌送走了细叔,回到前厅去听陈耕言有什么给他的指示。果然陈耕言对他道:“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营里,我们爷儿俩来看看该怎样行事,这会儿我要去衙门找钱县令,把这事知会他一声,还要让他派几个人来保护这里,家里就留下这姐妹两个,让人不太放心。”
  
  布谷不愿让父亲在这关头还要为了自己伤神,说道:“哪里才我姐妹两个呢,不是还有两位叔公,厨子,和罗四哥翠姐吗?”
  
  陈耕言道:“那两个老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厨子刚来,性情摸不准,不用指望他,就一个罗四银还有一膀子力气,但光有几斤蛮力怕是没什么用。城里也有两千兵,拔调几个人来算什么难事?我让他们换了便服,躲在暗处,你不会看见他们的,你们照常过你们的日子,就是没什么大事你们尽量不要出门就是了,出去也不用怕,会有人暗中跟着你们的。”
  
  布谷道:“爹爹放心,我们不出去就是了。”
  
  陈耕言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贤婿,跟我一起去拜见一下钱县令,也是该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的时候了,何况你在城里住着,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去打声招呼,以后县大老爷不高兴起来,治你个聚众闹事的罪名,呵呵呵。”
  
  杨弦歌也笑道:“是,岳父想到周到。”
  
  陈耕言道:“贤婿,你去把锄头把那石凳下的地挖开。”
  
  杨弦歌道:“做什么?”嘴里问着,还是去拿了。搬开石凳,下面是一块青石板,杨弦歌用锄头把石板的四边挖松,用力撬开。
  
  陈耕言道:“我离家前在这里埋了几坛好酒,加上这十多年,怕已经成了绝品佳酿。今天不是重阳节吗,怎么也不能光着手去县大老爷吧,咱们带上一坛陈年老酒,再拿上两只亲家老爷土司府送来的山鸡,去和钱县令喝上两杯。”
  
  杨弦歌早已对陈耕言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老谋深算的步骤佩服得无复以加,加把劲把石板移开一条缝,再横向里推开,石板下露出一个土坑,坑里有五个小口鼓腹的坛子。他俯身抱起一个坛子,坛子里的酒摇晃作响,便道:“岳父,这里面的酒大概有个半坛子,可能五斤。”
  
  陈耕言道:“当年我放下去的时候可是满的,这些年来挥发了不少。嗯,再把石板盖回去,等我有了外孙子,咱们爷儿再挖开来取一坛来喝,到时还要请亲家老爷一起来品尝品尝。”
  
  杨弦歌听见“外孙子”三个字,抬头看一眼布谷,咧嘴一笑。
  
  弦舞看他们眉来眼去的,咳嗽一声,却不说话。布谷推搡一下她,埋怨地看一眼杨弦歌。
  
  杨弦歌想岳父和妹妹在一边,是自己不好,怪不得布谷拿眼睛看他,忙把酒坛子放在一边,石板依原样盖好,拿锄头平整了泥土,端起石凳搁在石板上,放回锄头,洗了手,拿上一对山鸡,回至厅中。布谷已用湿布把酒坛擦干净,拿根粗麻绳拴起瓶颈处,打了扣,方便拎携。杨弦歌拎起来试了试绳子的牢度。
  
  陈耕言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鹃女,晚饭我们不回来了,你们自己吃吧。”拎了两只山鸡和杨弦歌走了。
  
  弦舞看看一个个都走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下子就剩她和布谷两个,时近黄昏,骤雨初歇,光线蒙昧不明,气温也低了不少,院子里显得十分冷清,她抱住了自己的双臂,有些惆怅地道:“布谷姐姐,要是大家都不走,一直说说笑笑的多好。”
  
  布谷上前去搂住她肩头,仔细看着她的脸道:“弦舞,你知道吗,你长大了。”
  
  弦舞笑道:“我知道啊,下个月我就十六了。”
  
  布谷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你开始多愁善感了,也注意到世间的不如意事,开始替别人烦恼,不再像孩子似的处处开心。”
  
  弦舞皱着眉头不解道:“就是这样?”
  
  布谷替她揉一揉眉心道:“嗯,大人总有许多事要操心,他们不会像个孩子一样的,有个喜欢的东西就可以乐上好久。他们即使欢喜,也就那么一会工夫,然后就要忙着下一个事情了。每天每天,事情总有那么多,永远不会完,而欢喜的时间总是一眨眼就没了。当你觉得欢喜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就是长大了。”
  
  弦舞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觉得欢喜是一眨眼的呢?”
  
  布谷笑一笑道:“我都不记得我从前什么时候欢喜过,直到遇上你大哥,遇上你。我现下总在担心,这欢喜是不是可以一直在我手里,我总在担心这欢喜是不是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弦舞低叹道:“那布谷姐姐,你不是一直都是大人了吗?”
  
  布谷道:“没有父母的小孩子,只好从小就做大人的。你不知道,我是很想你一直都不要觉得欢喜是一忽儿的事情,我想你就这么一直孩子气地下去。但我也不忍让你不长大,你不长大,就不知道哪怕是苦的酸的,一个人回想起来,心里也会有一丝儿欢喜的。就这一丝儿的欢喜,就强过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似的傻欢喜。”
  
  弦舞问道:“孩子是傻欢喜,那这酸的苦的欢喜又是什么呢?”
  
  布谷道:“等有一天你自己弄明白了,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看她摩挲着两臂,问道:“你是不是有些冷了?我在厨房热得有姜茶,一起去喝一碗吧。”
  
  弦舞点点头,不再追问,落寞地道:“嗯,是有些冷了。”
  
第十五章 黄石寨快战
  陈耕言和杨弦歌两人带着老酒山鸡走在街上,一汉一苗,颇为引人注目。杨弦歌在城中住了些日子,识得他的人不少,碰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一一点头微笑回应。到了县衙,前堂的衙役见了陈耕言马上打千问候,看见杨弦歌一身苗人装束跟随在后,欲待发话,陈耕言哼了一声,衙役不敢再说,引二人进入二堂。
  
  小厮斟来茶奉上,进内去请钱县令。陈耕言开玩笑道:“贤婿,你我二人联手,在这凤凰城里是官民通吃,苗汉通杀,咱们翁婿坐庄,没有赔钱的局。”
  
  杨弦歌不明白,问道:“岳父,什么叫官民通吃,苗汉通杀?”他倒不是担心陈耕言要把苗人汉人都通通杀了。
  
  陈耕言呵呵笑道:“你不会推牌九吧,通吃通杀就是庄家的牌好,把闲家的都比下去了,闲家下的赌注全都给庄家了,通通赢过来,通杀。”
  
  杨弦歌对这个牌九用语还是不太懂,但对陈耕言说的“官民通吃,苗汉通杀”明白了一些,意思是他们两人在一起,不管是在苗人中间还是在汉人中间,都是吃得开的,只是为什么突然之间陈耕言要在县衙之内说起他一点都不懂的什么牌九牌十,如果要教他,大可平时在家说说;而且是在县衙,多么威严的地方,怎么能谈论赌钱的事?
  
  陈耕言看着他疑惑不解的样子,笑笑不语。
  
  只听内堂传来哈哈的笑声,白白胖胖的钱县令走了出来,对陈耕言道:“没想到陈大人也是玩牌九的好手,来来来,咱们到里面去,好好玩上两把。”
  
  陈耕言起身,满面堆笑地道:“哎哟钱大人,没想到你出来得这么快,我和小婿的悄悄话被你偷听了去,这可要了老脸了。”
  
  钱县令钱守仪笑道:“唉,这又不是在大堂之上,官员之中,这是在我家里,又是大节下的,和亲戚朋友推推牌九掷掷骰子有什么关系?你把你女婿带来了,好好好,三个人正好,有庄家有闲家有帮衬的。咦,你的女婿看看着好生眼熟,这不是……这不是土司家的新郎官嘛?”
  
  杨弦歌上前行礼,道:“钱大人,正是小可。上次你来我家,匆匆忙忙的,也没好好招待,今天重阳节,特地送上我家寨子的山鸡野味,请钱大人尝尝鲜。”
  
  陈耕言指着那坛老酒道:“还有我藏了十八年的透瓶香,等会喝上两杯?”
  
  钱守仪看看杨弦歌又看看陈耕言,看看地上锦纹斑澜的山鸡,又看看貌不惊人的酒坛子,手掌搓了几下,哈哈笑道:“管他娘的,有肉吃,有酒喝,玩上两把牌九,有什么大不了事,咱们酒桌上再说。”吩咐小厮把酒和鸡都拿到厨房去,让厨子好生整治,拉了陈耕言就走。
  
  杨弦歌跟着进了后堂,心里再次对陈耕言佩服之至。这奉皇命来改士归流的官员,和土司家结了亲,多少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上疏上去,治下罪来,可大可小,关键就在县大老爷上不上报,能不能周旋,与不与方便。陈耕言定是早就知道这钱县令好酒好肉好赌,因此特意和自己说起牌九来,投其所好,钱县令兴致一发,管谁的女儿嫁给了谁,与他有什么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三人到了内堂,钱守仪道:“陈兄,我给你看一幅我得意的牌。”拿出一个黑红的木盒子,打开盖,哗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镶了大理石的桌面上,清脆动听。杨弦歌看那些东西是一个个两寸长一寸宽两分厚的木牌牌,拾起一枚来看,上面刻得有几个小圆坑,数一数,共有十个坑,作五五分形,再细细一看,原来不是木头所做,刻坑的一面像是骨头,却又更白更滑更润,另一面是紫黑色的,像是竹子。
  
  陈耕言一看,赞道:“钱兄啊,你这幅牌可是绝品。象牙的面子紫竹的地,哎呀妙啊,这紫竹一衬,更显出象牙的莹润来了。这可真是好东西。我走南闯北十多年,没想到在这里开了眼界了。”
  
  钱守仪得意地搓着手道:“呵呵,我一看陈兄就知道是识货的,这才把宝贝拿出来,要是别人,看了也白看,像你这小子,知道什么是象牙吗?”
  
  杨弦歌老老实实地道:“不知道。象牙,是什么牙吗?”
  
  钱守仪道:“唔,是大象的牙,天竺国进供的。大象知道吗?嗨,你肯定不知道,象牙有一米多长,弯弯的,一下子就可以把人的肚肠戳穿。古时候打仗,还有象队,你想想,这么一排长着弯刀样的大家伙冲进敌人阵营中,谁能挡得住?”
  
  陈耕言道:“你就别戏弄小孩子了,你越说他越糊涂。我看了你这牌,手就发痒,快点起牌吧。”
  
  钱守仪笑咪咪坐下来,手势纯熟地把牌码好,说道:“这是在我家,我坐庄。你们两人今天钱带够了没有,到时候可不要赖账。”掷下骰子,是六点,钱守仪道:“六六大顺,我今天要大杀三方,不对,是大杀两方。”数开六对牌,自己拿了一幅,再各拿一幅给对家。
  
  陈耕言翻开牌道:“你放心,我今天带了个大财主,有这土司家的少爷在,你还怕没人给钱?三百年的土司府,你说积攒了多少银子?”
  
  杨弦歌道:“岳父,我不知道要用钱,没带多少在身上。”学着那二人的样子把牌翻开,看了看,一张是一和二,一张是二和四。
  
  钱守仪听了大笑,对陈耕言道:“陈兄,你这女婿是个老实孩子,我都不好意思赢他。”
  
  陈耕言道:“他刚学,还能不输点给先生?呸,开局不利,一张二五一张四六。幸好做庄家的太高兴,忘了说赌注。”
  
  钱守仪忙道:“现在说也来得急。你女婿钱带得不多,一幅就十两好了。拿钱来。”把牌往桌上一倒,是一张三五,一张二六。
  
  杨弦歌学他着把牌倒下,说:“我的是一二和二四,也输了吗?”
  
  那二人一齐把头凑到他牌上,吓得杨弦歌往后一缩,以为用力太大,磕坏了大象的牙。
  
  陈耕言愣了愣,指着钱守仪哈哈大笑。
  
  钱守仪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地道:“打和打和,你不用给我,我也不用给他。重来。”伸手一捞,把翻开的六张牌都扫进他手掌里,要和没用过的牌混起来。
  
  陈耕言忙拦住,叫道:“哎,哎,哎,慢来,这些还没拿,怎么就洗了?”
  
  钱守仪怒道:“至尊宝都给他拿了,剩下的还有什么玩头?”
  
  杨弦歌莫名其妙,看着两人争执。
  
  陈耕言看他一脸愕然,笑着解释道:“我的两张牌不成对,钱大人的两张牌点数加起来都是八,是一幅杂对,比我的大,你的是一张一二和二四,你以为不成对是吧,不是的,这一对牌是天对,叫至尊宝,所有的牌中间它最大。你有了这对牌,一幢房子也能赢下来,当然先要有人把房子押来下注。”
  
  钱守仪兀自不信,道:“见了鬼了,怎么第一幅牌就拿了至尊宝?”
  
  陈耕言忽然自言自语道:“也许他天生就是至尊宝?有了这幅至尊宝,我打仗还能不赢?”
  
  钱守仪重新码好牌,握着骰子道:“要教徒弟回家教去,我这里可是赌场,不是学堂。”对着拳头吹了口气,扔了下去,看过点数,推出三幅放在三人面前。
  
  陈耕言和杨弦歌听了这话,忍住笑,拿起牌来看。这一番小牌局直推到三人肚子都饿得直叫,算下来陈耕言输得多,杨弦歌赢得多。不管钱守仪怎么洗牌怎么耍手腕扔骰子,杨弦歌总得拿到好牌,最后钱守仪哀声叹气地道:“小子,你今天是账神爷附体,不玩了。肚子也饿了,吃饭去。还好有你岳父送的好酒来洗洗我的霉运。”至于赌账如何,自是不提了。
  
  三人移座到饭桌上,小厮拍开酒坛上的封泥,取一只酒瓶倒进半瓶陈酒,再兑上半瓶新酒,放滚水里烫过,斟在小酒盅里。这连番的一倒一兑一烫一斟,把酒香迫得直逼人醺醺欲醉。
  
  钱守仪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道:“除了陈酒,再没有这样的香味了。”端起微微咂了一下嘴唇,又赞道:“绵厚醇香。岁月啊岁月啊,岁月催人老,岁月催酒香。”
  
  陈耕言接口道:“宁可我老,管教它香。”
  
  两人相对哈哈一笑。钱守仪道:“今天真高兴,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小子,你岳父有军务要忙,你在城里没事,一有空就过来,咱们两人再摸两幅,我就不信,账神爷就住你家了。”
  
  陈耕言道:“这可不行,他老陪着你摸牌九,家里没人照看,我可放心不下。我又不住城里,顾不过来。这是在城里,不是在他寨子,谁都听他的,这城里什么杂七杂八的人没有,万一出点什么事,他还能安心陪你摸牌?这城里的兵卒又不归我调动,要不然我就派上十个八个人去守在一边,我也能安心在外带兵布防。”
  
  钱守仪喝了几杯,面色微酡,拍着胸脯道:“这还不容易,我拔十个人过去替你守宅子。我知道,苗人们要起事作乱了,你的兵不够用,就想起我这里的了。但我这县城也要人把守,这两千个人实在不能借给你。既然你们这么看得起我钱某人,又是送礼又是陪赌,我又怎么能装聋作哑,不卖你们这个面子?你们两个,一个是宣抚使,官阶比我高,一个是土司府,势力比我大,你们有权有势的,还记得我这个小小的县令,实在令我感动。我这县大老爷的位置过个一年半载的就要换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干什么要和你们过不去,是不是,陈老弟?”
  
  陈耕言替他斟满酒,碰一碰杯道:“钱兄,我为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直言不讳的人,来,再干一杯。”
  
  钱守仪握着酒杯道:“谁叫这里民风纯朴呢,跟这些乡民在一起久了,都忘了官场上的心机了。你知道,这里原就是武陵郡。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沿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当年我接到来这里的调令,差点没把我乐坏了。我五十多岁了,还只是个七品,但能到桃花源来当一任县令,足慰平生矣。”
  
  陈耕言没想道这个喜欢吃喝玩乐的钱守仪竟是个聪明之极的人物,还真小看他了。怪不得看他总是一团和气,原来这一团和气是从心底来的。这钱守仪平时宽厚治下,不是他糊涂无能,而是无为而治。凤凰县能有这样一位县令,真是福气。陈耕言不由得生出许多崇敬之心。
  
  杨弦歌虽然不懂他说的什么武陵郡桃花源,但也觉得这个县令十分可亲。
  
  第二天一早杨弦歌跟随陈耕言一同出门,走到巷口时看见一个汉子在卖葛根,这汉子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上拿着一把乡人常用的砍刀在削着葛根的皮。这汉子从打扮到手势都没什么出奇的,但杨弦歌看了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走过了还回头看一眼。
  
  要是平时,他也就算了,但这时他不免多个心眼,便和陈耕言说道:“岳父,你看见那个卖葛根的人了吗?”
  
  陈耕言微笑道:“看见了,钱县令说话算话,还记得昨天答应过要派人过来,看来酒量不错,今天起来脑子是清醒的。”
  
  杨弦歌“嗯”了一声,不明白自己问卖葛的人,陈耕言怎么答起钱县令来了。
  
  陈耕言呵呵一笑道:“这个卖葛的人,坐在这么矮的马扎上还腰板笔直,你看着是不是替他累得慌啊?”
  
  杨弦歌再回头看一眼,果然发觉是那汉子的坐姿引起他的注意。一般人坐在矮凳上,都是松着腰含着胸,从脖子到腿都是放松的,但这个人却端端正正,正襟危坐,显见是长期习惯养成的,而这种习惯,只有行伍出身的人才会有。想到这里,杨弦歌恍然大悟,道:“这是钱县令派来的兵卒。”
  
  陈耕言道:“巷子那头还有一个破烂换糖的。这两头一守,过往的行人就都逃不出这两人的眼睛了。钱县令真是没得说,过了这阵我们再去陪他赌两把。”
  
  说着两人上了马,径自出了城门往黄丝桥兵营而去。到了兵营,谢天时报告了情况,说昨天晚上两千士兵已奉命行事,中午时分便可回营。陈耕言点点头道:“很好。天时,你去骑兵队中挑出五十人来,组成一个前锋小队。这五十人不但要骑术一流,长枪长矛长刀等长大兵器也要是拿手的。”
  
  谢天时道:“是。”又道:“大人,湘西的地势山高路窄,大块点的平地都少有,大人要用骑兵,施展得开吗?”
  
  陈耕言道:“我要速战速决,不跟他们打持久战。这湘西山大谷深,林老洞幽,苗人往山里一跑,朝廷就是派上十万人马来也平定不了。官府一有松懈,苗人就会时不时的出来偷袭骚扰,朝廷只能筑起高墙长城,保卫县府汉民的安全。这样的来回拉锯,已有几百年了。如今这一仗打下来,如果还是这样的局面,改土归流只能是空谈。苗人的优势是借地形之利,一人可当十人。现在罗白联军舍己之长去攻打黄石,完全不理会朝廷的兵马会有怎样的行动,陷自己于不利之地,正是天赐良机。”
  
  谢天时听了频频点头,杨弦歌心中却不免有些不是滋味。他是苗人,若有人说苗人是非,他自是不会乐意,但土司府被围,他忧心父母寨子,对那十三家寨主也只能叹息。
  
  陈耕言又道:“斥侯派出去了吗?”
  
  谢天时道:“是,派出去了。分成三拨,对方有任何行动,便会马上回报。”
  
  陈耕言道:“很好。你去挑人吧。”谢天时领命出去,陈耕言转头对杨弦歌道:“贤婿,你是
  苗人,在这里听到的字字句句都是在商量着怎么对付苗人,心里难过,我是知道的。我虽是汉人,又是朝廷官员,但我对湘西的感情和你是一样的。”
  
  杨弦歌一向知道陈耕言对凤凰的喜爱,不止一次听他说要告老回来颐养天年,应道:“是,小婿知道。”
  
  陈耕言道:“这一仗势在难免,望你不要多心,朝廷不是非要灭了苗人苗寨。”
  
  杨弦歌道:“岳父替家父解围,小婿是很感激的。”
  
  陈耕言道:“杨大土司是个开明的土司,我但愿你父亲能跟你一样。”
  
  杨弦歌道:“其实我父亲早就知道了改土归流的事,为了这事,他还去贵州的苗寨探问了一番。”便把杨大土司去贵州的经过和想法告诉了陈耕言。
  
  陈耕言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土司。我早该知道,能教出有你这样好儿子的父亲,应该是个胸怀高远的人。”
  
  杨弦歌感激地道:“父亲若能听见这话,一定非常高兴。”
  
  陈耕言道:“以后我会跟他说的。其实光从他能让你的鹃女结亲,就知道他是个多么不一般的土司了。”
  
  杨弦歌道:“是,我也这么想。”说着一笑。
  
  陈耕言看着他道:“作为一个父亲,看见你一想起鹃女就能这么开心,实在是没什么话说了。”
  
  杨弦歌听了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起来。
  
  陈耕言道:“你的马骑得怎样了?”
  
  杨弦歌不解地道:“很好啊,怎么了?”
  
  陈耕言道:“能在马上打仗吗?”
  
  杨弦歌“啊”了一声,搔着头道:“我在这里学了长枪的用法,但到了马上,可能难点。”
  
  陈耕言道:“不要你使长枪,你最擅长的兵器是什么?”
  
  杨弦歌道:“弓箭。我射箭可以百步穿杨。”
  
  陈耕言道:“在马上呢?”
  
  杨弦歌道:“没试过。我射箭是为了打猎,在这里打猎,我们从不骑马的。”
  
  陈耕言道:“那好,你就去跟天时学学怎样在马上骑箭。”
  
  杨弦歌在兵营里跟谢天时学骑射,斥侯是一天三遍地来报罗白联军的动向。到第二天,斥侯说联军已经到了黄石寨,在寨外高声叫骂,黄石寨紧闭寨门,寨中没有一人回应,联军便在寨外住了下来。第三天的消息是黄石寨寨外田地里的粮食有一部分已熟,白鸟寨寨主下令把熟了的稻子收割下来。
  
  陈耕言听了这个消息哈哈大笑,杨弦歌却发急了,稻谷被别人收割走了,明年黄石寨的人吃什么?陈耕言安慰他道:“不要紧不要紧,有我在,你还怕会饿着你家寨子?稻子收下来,又不能马上吃,收了也没有用,他们也不会这么好心堆在你家寨子外,等你们受用,他们会分兵运回去的。这样围困土司府的人会少至少三成。”
  
  杨弦歌一听有道理,便不作声了,忽然又道:“那我家寨子的人见了他们收稻子,岂不会急?他们会不会不听命令,想出寨来抢收?”
  
  陈耕言道:“我已着人假传你的命令,说不管外面乱成什么样,都不许出寨。”
  
  杨弦歌道:“岳父想得真周到。”
  
  第四天斥侯来报,罗白联军收了一天稻子,累得东倒西歪,但白鸟寨主仍然下令各寨分出人来,把抢收下来的稻谷运回各寨去,这一部分运粮军共有三百来人。
  
  杨弦歌惊叹道:“岳父,果然被你算中了。”
  
  陈耕言一笑,命一千人埋伏在黄石寨周围通往各寨的山路上,把运粮军打散打跑,稻谷集中起来,原地待命。
  
  第五天斥侯来报,黄石寨坚守寨门,无人出来迎战。罗白联军中有三家寨主等不得,带了自己的寨民回去了。这一拨人约有两三百人。剩下的一千多人也人心不定,有人说不如放把火把黄石寨烧了,早点打完早点回家。但马上有别的寨主反对,说秋高物燥,万一火势蔓延,变成山林大火,到时就不单单是一个黄石寨遭殃,别的寨子也会波及。
  
  听了这个消息,杨弦歌又不安起来,对陈耕言道:“岳父,咱们该出兵了吧?”
  
  陈耕言道:“好,咱们出兵。”留下五百人驻守兵营随时听命,带了一千五百人前往黄石寨。
  
  陈耕言领军到了黄石寨附近,正值中午时分,前头斥侯又报,罗白联军在地里,把菜地里的菜拔了出来,就地生火,要煮午饭吃。现在黄石寨周围的地里都是各个寨子的人,十个寨主在寨外的晒谷场上搭了个棚子,估计不是在商议,就是在吃饭。
  
  杨弦歌听了又是一阵心痛,这地里的庄稼还不知被践踏成什么样了。陈耕言道:“这些寨主们没带过兵,以为打仗是好玩的事情。这么多人要吃饭,光这一件事,就够所有的人头痛。”命令五十名骑兵作好准备,留五十名士卒在身边,其余的一千四百人散开去,等号令一下,马上进攻农地里的苗丁。
  
  陈耕言对杨弦歌道:“贤婿,这一仗就看你的了。”
  
  杨弦歌道:“是,请岳父放心。”
  
  陈耕言对谢天时道:“天时,这一阵你是副手,带好兵马,看护好弦歌。”
  
  谢天时道:“是。请大人放心。”
  
  两人一起上马,杨弦歌取下背上弓箭,从腰间箭壶中抽出三枝羽箭,谢天时横过镔铁长枪,发一声喊道:“兄弟们,跟着我。”一夹马腹,领头窜了出去,五十骑战马紧跟其后。
  
  这一小队骑兵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健马,借着下冲的势头,转眼到了罗白联军的临时阵营前,苗丁正烧火的烧火,吃饭的吃饭,忽听一片马蹄声响,如雷霆之乍起耳边,人人转头来看,猛见官兵如天兵天将风一般地就卷到了身边。仓促之间,丢碗的丢碗,拿刀的拿刀,阵前狼藉一片。而马蹄过处,踢散的火堆,撞翻的饭锅都倒在了旁边苗丁的身上,烫痛的叫声也不绝于耳。马上士兵马刀雪亮长枪明晃,所到之处,见人伤人,打得苗丁促不急防。
  
  杨弦歌搭着三枝箭,对着晒谷场上的棚屋急驰过去,到得射程之内,三箭齐发,钉在棚屋柱脚和茅草顶之间,茅草顶顿时坍塌下来,将棚内众人罩在下面。要知杨弦歌的三箭齐发,是连野猪也射得死的,一个临时胡乱搭起的棚子,哪里经受得起。
  
  棚内众人受惊,纷纷逃出,杨弦歌一眼看见白鸟寨寨主田大章狼狈地爬起来,他恨他给自己心爱的妻子带来许多伤心,摸箭搭弦,一箭射中田大章大腿,田大章吃痛,又摔倒在地,旁边田有吉忙上前扶起。杨弦歌嗖嗖两箭,钉在他两只手腕上。田有吉抬头循箭来处,见了杨弦歌大吃一惊,道:“是你!”
  
  杨弦歌不答,搭箭寻找罗香寨主,却见罗香寨主手里拿着一支火铳,正要打火点绳。杨弦歌这时已逼至棚外,这一箭近在丈许,羽箭一闪,射灭火绳,再一箭射进火铳镗内,第三箭正中罗香寨寨主眉心。
  
  田大章虽然大腿中箭,但身上无碍,从怀中摸出一枝竹管,凑在嘴边,对着杨弦歌便要吹出。谢天时自战事一起便一直跟在杨弦歌身边,护卫他的周全,这时见杨弦歌正对付别人,自顾不暇,便居高临下,长枪一戳,将竹管捅进了田大章的嘴里。田大章吃惊之下,吸一口气,却忘了竹管之中藏得有吹箭,这一吸,把一支他亲手淬了毒药的吹箭吸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罗白联军,罗香寨主和白鸟寨主是牵头之人。这二人转眼便死,棚屋边作反击的八家寨主都不免心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苗人凶悍,危急关头是一勇抵得三谋,八人围作一处,长刀向外,眼露悲愤之色,要作拚死一战。
  
  杨弦歌与这八家寨主并无交恶,心知他们跟随起事也不过是听信鼓惑之语,放下弓箭,接过谢天时手里的长枪,催马快跑,那长枪枪柄上卷着的护套忽喇喇展开来,原来是一面黑旗,上面绘得有一头飞舞咆哮的白虎,在马匹疾驰的起伏中,黑旗迎风的招展中,这头白虎便如同活了一般。
  
  杨弦歌骑着马举着旗狂奔,口中大声喝道:“杨弦歌在此,大家住手!”他这里白虎黑旗一展,埋伏在山上树后的官兵齐声呐喊现身,箭上弦,刀出鞘,围住农田里惊慌不定的苗丁。
  
  杨弦歌一人一马一旗风一般掠过众苗人,“杨弦歌在此,大家住手!”的声音在山间不断撞击回荡。这些苗寨中的勇士久闻杨弦歌大名,这时亲眼见他如白虎附体,战神降临般,都不由自主赞叹一声,“哦,杨少司果然好威风”。苗寨勇士与黄石寨有甚怨仇,不过是听命于自家寨主,但寨主之上不是还有土司吗,杨家少土司说住手,为什么不听。
  
  杨弦歌大声道:“罗香寨主和白鸟寨主行事不端,逼死人命,恃强凌弱,这样的寨主,一向是受我苗人唾弃的,为什么你们不辩是非,反而随同作乱?我黄石寨一向公正无私,庇护弱小,为什么你们要来围攻?抢别人的粮食,毁别人的田地,这难道又是我苗家人的所为?这难道不是对五谷神的不敬,对我苗家白虎的亵渎,对向王老子的背叛?罗香寨主和白鸟寨主已死,你们还不放下刀箭?你们自己地里的稻子已熟,还不回去收割,过两天就要下雨,难道等它烂在地里?明年你们吃什么?你们难道忘了,哪一回你们的粮食不够吃了,不是来黄石寨借粮,黄石寨是回绝过,还是问你们多要了一石的借息?”骑回晒谷场,对八家寨主道:“黄石寨没有亏待过你们,你们这是忘恩负义。”说到这里,掩不住的伤心失望。
  
  八位寨主一声不吭。苗丁汉兵也默不作声。唯有吹过山间的风,把杨弦歌手上的黑旗吹得猎猎作响。
  
  便在这时,紧闭了五天的黄石寨寨门推了开来,杨大土司双手捧着一个黄绫包袱缓步走了出来,大声道:“湘西大土司杨德昌,奉上前朝皇帝封赏的土司印信,官符旌表,请大清朝皇帝官员查验收回。黄石寨杨德昌,从今日起不再享有土司尊号。”
  
  陈耕言骑马越众而出,到了寨前,下马向杨德昌深深一拜,道:“杨寨主深明大义,高瞻远瞩,心系百姓安危,实乃湘西众寨之福。陈某人替湘西民众谢谢杨寨主。”说着接过杨寨主手里的黄绫包袱。
  
  杨寨主道:“惭愧,土民处事不周,引起这场骚扰,幸得朝廷援手,土民能不感恩戴德。从此湘西各寨尊奉大清朝廷命令,不敢稍有不敬。”
  
  陈耕言道:“杨寨主上仰天德,下恤寨民,躬忠体仁,本官当上报朝廷,请予嘉奖。”转身对八家寨主道:“作乱匪首已经伏法,各位只是盲从,并无恶行。本官有意宽大为怀,不予追究。八位寨主可有异意?”
  
  八家寨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地上,是罗白两寨主的尸体。他们本来是要抢这土司的位置,哪知这土司位置已经不存在了,那还抢个什么呢?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刀,朝杨寨主抱一抱拳道:“得罪了。”拖着疲惫的身体,招呼上自家寨子的人,各自散去了。这八家寨主和他们的寨民一走,只剩下罗香寨和白鸟寨的寨民,这两个寨没了寨主,寨民们不知如何是好。
  
  杨寨主上前拔起钉在田有吉手腕上的箭,道:“田世兄,你父亲死了,我很难过,白鸟寨还有你们兄弟两人,好好经营吧。”招呼来白鸟寨的寨民,让他们把田大章的尸体抬回寨中安葬,田有吉恨恨地看了杨弦歌一眼,举着手腕,带了寨民和父亲的尸体走了。
  
  剩下一个罗香寨,杨寨主命令他寨中一个有威信的人把寨主的尸体和寨民都带回去,至于要推谁做寨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转眼之间,上千人的队伍,五天的围寨,一下子便结束了。
  杨弦歌走近杨寨主道:“爹爹,这些天你们都好吧,把我担心坏了。”
  
  杨寨主看他一眼,对他摇摇头道:“你既离开了,就不要进寨了。”
  
  杨弦歌一听,吓白了脸,急道:“爹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寨主道:“你身为苗人,带了官军来杀了两位寨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在我苗家是不允许的。但我早就把你逐出了苗寨,你的行为只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没有权力再管了。你走吧。”说完转身回寨,还随手掩上了寨门。
  
  杨弦歌急得奔过去,握着寨门喊道:“爹爹!”却是不敢进去一步,心痛之下,眼泪流了下来。
  
  他又叫了两声,里面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寨门打开一条缝,杨弦歌透过泪眼,只看见细叔无奈的面孔。
  
  细叔看着杨弦歌满面泪水,吓得手足无措。他从不记得这个英雄神气的小主人什么时候哭过,过了一会道:“少爷,我还是跟着你吧。”
  
  杨弦歌点点头,把头顶在寨门上,让眼泪流个痛快。
  
  谢天时集合起部队,先前去伏击运粮队伍的那一队士兵挑着抢割的稻谷也到了,陈耕言命令士兵把稻谷摊开在晒谷场上晾开,两队人马一起动手,不多时便干完了,当下收兵回营。谢天时牵了杨弦歌的马过来,细叔扶他上了鞍,自己牵了缰绳,跟在队伍中间。而杨弦歌则摇摇晃晃坐在马背上,神情呆滞。谢天时骑着马守在他旁边,心里一直担心他会摔下马去。
  
第十六章 洞庭天下水
  陈耕言取到了前朝皇帝赐与的土司印信,算是大功告成,当下写了一封奏章,连同黄绫包袱里的所有凭证一起六百里加急送往湖南巡抚处,再由巡抚转报湖广总督,总督再上报朝廷。奏章中他盛赞湘西土司府的杨弦歌投效朝廷,立功至伟,提议授与湘西指挥使一职。
  
  杨弦歌自是不知道陈耕言的打算,从打退围攻黄石寨的罗白联军那天起,他就无精打采。这与当日被逐出黄石寨又有不同,当时是旁人挑唆,父亲明逐暗护;而眼下是父亲明白地告诉他不赞同他的作法,不再认他。父亲对他的冷淡便如一把刀子插在他心上,何况还有两位寨主死在他面前。在陈耕言这样带兵打仗的人看来,一场战事中死个把人算不了什么,但杨弦歌生性宽厚,与人为善,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就接受不下来了。
  
  他从来只知自己一生下来,就是要做土司的,这湘西四十八寨都是他血肉。虽然因和布谷婚恋而被父亲逐出寨子,但改土归流的大事压在心头,住在凤凰城里又与寨子唇齿相依,想着能为土司府分忧解难,兼之燕尔新婚,倒也不是很难过。这下所有大事一去,两位寨主又因他而死,父亲对他的责难,种种的不愉快,积压多时的郁闷都散发开来,使得这个铁一般的苗家男儿心灰意懒起来。
  
  布谷见他终日提不起精神,自是明白他的难处,这样的事也无从开解,只得想法岔开他心思,便对他道:“弦歌,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件事,还没去做呢。”
  
  杨弦歌躺在藤萝架下的凉椅里,拉过布谷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这些日子来心烦意乱的,而布谷总是软语温言没有一些儿抱怨,见她这么说不免有些内疚,说道:“是什么事,你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我还真想不起来。”
  
  布谷侧身坐在他旁边,笑道:“你答应过带我去看洞庭湖的,不记得了吗?”
  
  杨弦歌哪里想得到她忽然提起洞庭洞来,着实不解,反问道:“洞庭湖?”
  
  布谷轻轻摩娑他脸,心中对他的爱恋让她满含怜意,微笑道:“是啊,我们可以坐着船顺着沅江,一路飘到洞庭湖去。”
  
  杨弦歌被她一言挑起兴头,遥想自己立在船头,万顷波涛都在脚底,长空秋雁掠过眼前,江风浩荡吹动衣襟,身边还有布谷作伴,诚是一件赏心乐事,不觉有些心动,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
  
  布谷看见这一丝笑容,心里安乐了一半,问道:“好不好?去不去?”
  
  他这里还没有回答,前院有人叫嚷道:“哥,哥,他们答应了,答应了!”
  
  布谷听音辨声道:“像是庄羽二弟的声音,这么高兴,不知是什么事。”站起身来迎上两步。
  
  果然庄羽一路奔进来,弦舞跟在后头问:“二哥,什么事啊?”
  
  庄羽兴奋地道:“我去妹子家提亲,他们同意了。”
  
  布谷也替她高兴道:“那可是大喜事了,恭喜你。怎么你岳丈家就同意了呢?上次不是还把你骂了一顿吗?”
  
  庄羽摆手道:“诶,那都是老皇历了。自从哥带了官兵把罗香寨那些作乱的人打败以后,大家都说,连杨少司都归顺了官府,苗人汉人还斗个什么气?我爹说看来这是大势所驱,便不再反对。我丈人老头听说我是杨少司的嫡亲表弟,便说我如果有杨少司的一半好,那这门亲就结得。我说比起你一半肯定不止,再怎么少也有七八成。”说着嘻嘻一笑。
  
  杨弦歌听了只好苦笑,本来已经坐了起来,这一来重又躺回去了。别人眼里的功绩,却是刺痛他心的针。
  
  庄羽接着道:“哥,你说过要帮我举办婚礼的,我可记着呢。”
  
  杨弦歌这个时候哪有帮人举办婚礼的心情,只淡淡地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庄羽从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自顾自己高兴痛快,没心没肺地乐呵呵地道:“当然是过年的时候。”
  
  杨弦歌“哦”了一声,道:“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在不在,要是在的话我一定帮你办。不过舅舅舅娘,还有你岳丈家,他们既然都同意这门亲了,就用不着我来操办了。他们一定会办得风风光光的。”
  
  庄羽还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弦舞就抢着问:“什么你在不在?你要去哪里?”
  
  杨弦歌道:“我和你布谷姐姐打算去看看洞庭湖岳阳楼,记得吗,我们当时说的时候你也在场的。”
  
  弦舞听大哥话里的意思像是只有他们两个去,急得脱口道:“你们不带上我?”
  
  杨弦歌摇头道:“当日带你出来,原是怕有人要打咱们寨,眼下仗也打完了,寨子也安全了,你也该回去了。”
  
  弦舞急得哭了出来,咬着嘴唇,跺了两下脚,扭身就朝外走,一头撞在一人胸前,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抬头一看,却是谢天时。
  
  谢天时将她推开一臂远,看清她脸上泪花飞溅,吓得忙问:“怎么了,撞痛了?”
  
  弦舞定定地看着谢天时,忽然拉着他到一边,问道:“我十六岁生日马上就要到了,你给我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谢天时道:“你都没告诉我说要什么,我怎么准备?”看看弦舞气急败坏的样子,问道:“你还好吧?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弦舞咬着牙,怒气冲冲地道:“我要你去跟我爹爹提亲。”
  
  谢天时一听,吓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说不出话来。
  
  弦舞性子虽然疏朗洒脱,爱说爱笑,但一个小女儿家说出这话,终觉不好意思,不免又气又委屈,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大哥和布谷姐姐要去洞庭湖玩,他们不带我去。就算他们带我去,我也不会去的,我要是跟他们去了,就见不着你了。大哥要我回寨子,我要是回到寨子里去,你肯定不会去看我的。谢大哥,我想见你,想老是能见着你。谢大哥,你去跟我大哥我爹爹他们提亲好不好?”
  
  谢天时半天才合上嘴,结结巴巴地道:“杨……杨小姐,你还没满十六,我都二十七了……你不是跟我说笑的吧?”
  
  弦舞怒道:“我知道,那天我问你多大了时,就算过了,你比我大十一岁。但我想过了,我和你在一起时很开心,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我们相差多少岁。我们只要开心就对了,不是吗?”放低声音,含羞地道:“谢大哥,你和我在一起时不开心吗?你不喜欢我吗?”
  
  谢天时看着弦舞的小脸,心里打个突,生怕一句话说错,就伤了一个少女的心,想一想才道:“杨小姐,你说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想过。我和你在一起时当然开心了,但你就像是我的小妹妹,我从来没想过你除了是妹妹还能是别的什么。你容我想一想行吗?”
  
  弦舞听了这话,心头一喜,道:“那你就好好想一想吧。”一转身跑开了。
  
  谢天时看着她走掉,心头一阵迷惘,过一会才发现布谷就站在不远处,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布谷走过来道:“这实心眼的孩子说出话来总能吓人一跳。”
  
  谢天时道:“你也听见了?”
  
  布□:“我不是听见了,我是早就知道了。”
  
  谢天时茫然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她告诉你的,还是你看出来的?”
  
  布□:“我看出来的。”
  
  谢天时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布谷笑道:“弦舞在谢兄眼里只是个孩子,谢兄是个正人君子,哪能对孩子有什么想法。现下你知道了她的想法,你怎么看?”
  
  谢天时老老实实地道:“这事来得太突然,我不知道。”又问道:“那你和杨兄怎么看这件事?”
  
  布谷轻笑道:“我和弦歌的想法有甚要紧?如果你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自是无足轻重,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你更是不用知道。”
  
  谢天时听了默不作声。
  
  布谷又道:“这只是我的看法。弦歌是她的亲哥哥,又是男人,他的想法和我不会是一样的,你不如去问问他。”招手叫过庄羽道:“二弟,你来,我们去找细叔,他最是个能干不过的人,你要办喜事,找他就没错了。”拉了庄羽出去。
  
  谢天时等布谷不露声色地支开庄羽,过去和杨弦歌坐下,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相对无言,过一会儿杨弦歌先开口道:“你知道吗?这些天老有人从各家寨子里来找到我这里来,要我帮他们办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想开店的想谋事的,还有想从军的。我能有什么法子?还不都是让细叔去想办法。我想出去走一走,和布谷一起到处看看。”
  
  谢天时道:“那好啊,出去散散心,我看你这阵子也是太累了。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要搁旁人身上,早就压垮了。”
  
  杨弦歌摇头道:“事情弄成这样,本不是我想要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事情该是个什么样。要不是你那天眼明手快,及时救了我一命,我哪里还能坐在这里想得开想不开的?”说到这里无聊地笑一笑,“我是不想死的,但罗寨主田寨主他们也是不想死的。”发了一会儿呆,又道:“不说这个了。我和布谷到外头去,留下弦舞,想把她交托给你。”
  
  谢天时听了又是目瞪口呆。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接二轻巧三的让他吃惊:先是弦舞的告白,然后是布谷的洞若观火,现下是杨弦歌的托付。
  
  杨弦歌道:“弦舞虽然有些孩子气,但过得一二年就好了。她喜欢新奇热闹,你三年一换防,正好可以带着她穿州过府,看尽新鲜刺激的事;她怕受婆婆管制,你孤家寡人一个在兵营里,公婆远在天边,正好谁也管不着她;岳父也很喜欢她,有你们两个照顾她,比嫁到任何一个寨子去都让我放心。”
  
  谢天时没想到他想得这么远这么周到,道:“这么替妹妹着想的大哥,我还从来没遇见过。但这事来得太突然,你得容我想想。”
  
  杨弦歌道:“我也不是让你明天就娶她,只是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去黄石寨提亲的话,跟我父亲说一声,把我刚才说的告诉他。我和布谷过几天就走,弦舞的婚事也许就错过了。你要是有这个心,也不用等我们回来,你只要知道我和布谷都是希望弦舞和你能成为夫妻的。”
  
  谢天时道:“杨兄,就冲你对我的这份看重,我都会感激万分的。”
  
  过了两日,杨弦歌将弦舞送回寨子去。弦舞虽然百般的不乐意,但也知道哥嫂都走了,她一个人是不能住在一所除了两个亲戚家的老人再没有旁人的大房子里。
  
  “要是你们不走多好。”弦舞赌气地对布谷说道:“你们就想着自己,一点都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们这么一走,我一个人怎么办?”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这两天弦舞流的泪,超过十六年的总和。
  
  布谷替她擦着眼泪,伤感地道:“弦舞,你也是一年大似一年了,不用过多久,就要出嫁的。不管怎样,我们姐妹再要好,总是要各过各的日子的。”
  
  弦舞硬嘴道:“我知道。但你们不能等我出嫁了再走吗?”
  
  布谷难过地道:“弦舞,你也看到你大哥的这个样子了,再在这里这么窝着,我怕他会闷出病来。你和他一起长大,几时里见过他这么消沉的?寨子又回不去,城里又尽是烦心的事。要是能有棵树让他爬爬,有野鸭子让他打打也好啊。”
  
  弦舞低下头,道:“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你们走。我一个人回寨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谢大哥也不知道会不会去看我。”
  
  布□:“回去没人陪你玩,正好学着做做饭,缝几件嫁衣。你不能等将来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家,连个姜茶也不会煮。”
  
  弦舞点点头,过了会低声道:“你说谢大哥会去提亲吗?”
  
  布谷肯定地道:“会的。”
  
  弦舞眼睛一亮,抬起头来欣喜地道:“你怎么知道?他说的?”
  
  布谷摇头道:“不是。是那天他问我怎么看这件事时,我就知道他会去的。”
  
  弦舞不明白,眨了眨眼睛,等布谷细说。
  
  布□:“那天我就跟他说:如果你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自是无足轻重,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你更是不用知道。他那么在意我和弦歌的看法,那是他想等别人来告诉他正确的做法,他希望我和弦歌能替他做决定。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弦舞虽然弄不清布谷在说些什么,但布谷这样说,她听了总是高兴的。
  
  布谷看她还是将信将疑,索性不跟她绕弯子,简洁地道:“他要不同意,一口回绝就是了,管人家怎么想呢。”
  
  弦舞一想这话说得对,顿时开心起来,爽爽快快地让杨弦歌送她回寨。杨弦歌心里感激布谷替他省不了不少口舌,要是让他自己跟弦舞说,一定说不了这么委婉动听。
  
  临走的时候,布谷跟弦舞在家门口道了别,两人各自流了不少泪,杨弦歌扶妹妹上了马,对布□:“钱县令的人早撤了,我又不在,你自己小心点。我总担心田家兄弟不会就这么算了,有什么事让细叔去办,你一个人别出门。”
  
  布谷点点头,道:“你晚上就回来了,再有什么要紧事我也不用急着非在今天出门。你尽管放心去吧,要是见着公公,好好跟他说说话,替我也道个好。”
  
  杨弦歌落寞地道:“我爹说话,向来说一不二,今天我是不指望能和他说上话了。”上了马朝她点点头,拉了弦舞那匹马的缰绳,催马快走。弦舞坐在马背上,扭转身子向布谷喊道:“布谷姐姐,你在外头要想着我啊。”
  
  布谷抑不住泪流满面,心想这一别,再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杨弦歌和弦舞骑着马到了黄石寨寨门前,看见寨里寨外一众男女都在晒谷场打谷子,晒谷子,捆干草。寨子外的田地也平整好了,又补种上新的菜秧。寨子里的人见了杨弦歌都上来问长问短,杨弦歌和他们一一叙话。
  
  弦舞先进寨子,去见了阿奶父母。阿奶和阿娘听说弦歌就在寨外,抢着要出去见他。杨寨主道:“去见见可以,不许他进寨。我也不会去见他,你们跟他说,让他好自为之,不要忘了自己是个苗人。帮着汉人打苗人,这样的儿子我只当没生过。”
  
  阿奶和阿娘啐他一口,不及跟他理论,赶到寨门口,见了杨弦歌一把抱住,不让他跪下行礼,还没说话,热泪滚滚而下,哆嗦着嘴道:“大伢儿……”
  
  杨弦歌见了阿奶阿娘为他泣不成声,任是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喉咙里哽咽道说不出话来。
  还是阿娘先说道:“那天我在寨子里看见你骑在马上那么威风……”说了一半也说不下去了。
  
  威风是威风,可惜杨弦歌父子两个都不喜欢这样的威风。
  
  阿奶道:“你媳妇呢?怎么不来?”
  
  杨弦歌道:“她这两天身子不舒服,走不了这么长的路,就不来了。她让我跟你们道个好,让你们别念着她。”
  
  阿奶喜出望外,道:“别是有了吧?”
  
  杨弦歌道:“不是。是她舍不得和弦舞分开,哭了两天,头疼眼睛肿,见不了人。”
  
  阿娘道:“这孩子。唉,也是个重情累心的人。”
  
  杨弦歌道:“我今天把弦舞送回来,是让她呆在家里好等着出嫁的。过些日子会有个叫谢天时的年青人来提亲,你们尽管答应。他是我和弦舞都相中了的,人品相貌都不错。爹爹可能不同意,你们帮着劝劝。”
  
  阿娘道:“既然人品相貌都好,又是弦舞自己相中的,你也同意,那这人应该不错。你爹为什么要反对?”
  
  杨弦歌道:“他是个汉人,还是军营里的副将。”见阿奶和阿娘听了一愣,又道:“弦舞很喜欢他,他还救过我的命。你们要是也不同意,弦舞会寻死觅活地闹个不休。你们要是帮着说话,爹爹拗不过阿奶,会听的。”
  
  阿奶不服气道:“他都不让你进门了,还不让我孙女嫁个喜欢的人?你放心,我会替弦舞撑腰的。”
  
  杨弦歌道:“有阿奶一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我走了,你们保重吧。我和布谷会好好过日子里的。”他不敢提起他要出远门的事,让阿奶阿娘以为他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城里,心里也好过点。
  
  阿奶和阿娘一听这话,眼泪又流下来了。阿奶道:“快回吧,你媳妇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你跟她说,什么时候有了重孙,就赶紧报个信回来,我们好替她准备小衣服。”
  
  杨弦歌道:“我知道了,有了好消息我会自己回来说的,爹爹只是说不让我回家,没说不让他孙子进门,我等着看他见了孙子,还有什么话说。”
  
  阿奶笑道:“对,就是这个主意。”
  
  杨弦歌把阿奶和阿娘逗得笑了,才算放心。骑上自己的马,牵了弦舞坐的那匹,和阿奶阿娘道了别,朝田里劳作的寨民们挥挥手,回城去了。
  
  走出一程,忽然想起当日他去城里看布谷,本是打算去打野鸭子的,走了一半没了兴致改进城去了,于是将一支鸟铳藏在一个树洞里,不知那支鸟铳还在不在。想起这事,便折返回去,找到那棵树,伸手进树洞一掏,鸟铳还在。拿出来瞄了瞄铳管,摸摸马鞍袋里上次打仗时带得的铁霰子,火药,火石,火绳都在,不觉动了打野鸭子的心。这心一起,说什么也按奈不住,骑了马便朝草荡里去。
  
  到了草荡边,果然野鸭子成群地在水里草根里觅食,四周呱声一片。方当仲秋,禾虫肥虾有籽,正是野鸭子长膘的时候。杨弦歌将两匹马的缰绳仔细拴好了,免得等会儿开火铳一响,惊了马。
  
  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把鸟铳拆开,解下腰带,从腰带上撕下几根布条,将鸟铳细细地擦拭干净,重又装好。打开装铁霰弹的布袋,抓出一把,灌进铳管里,再装填上火药,打着火石,点燃火绳,“砰”地一声,鸟铳一响,铁霰射出,野裤子们受惊,呼啦啦飞起,遗下鸟粪无数。等鸭子飞开,鸟粪落光,地上挣扎着的都是中了铁砂子霰弹的。
  
  他打野鸭子,从来都是只开一枪,射中几只算几只。要是频频开火,野鸭子们屡屡受惊,就会离开这里,另寻安全之处,那明年就没有野鸭子可打了。别的苗人打猎,还都是用弓箭弯刀,整个湘西苗寨,也不过三两支火铳。他这支还是前些年在长沙府购得的。
  
  杨弦歌过去捡起五只野鸭子,从地上拔了几根长草绑了,挂在一匹马的鞍上,收起鸟铳,骑上另一匹马。看看天时,已近正午,想想肚子还不算十分饥饿,午饭还是回家吃算了。快马加鞭,不多时便能回城。
  
  吃过午饭,宅子里安静下来,陈家两位老人去睡午觉去了,檐下笼子里的雀儿也站在横梁上打盹,布谷本想也小睡一会,但头疼难耐,翻来翻去睡不着,只好起身找点事做,便收拾起过两天出远门上路时要带的衣物。
  
  布谷在做事时最能安定烦乱的心思,做着做着,心绪静了下来,宅子外巷口的狗吠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一会,忽然闻到一股木头烧焦的气味,她想难道是厨子没有封好灶火?便放下手里的衣服,去厨房查看。
  
  甫出房门,就见厨房那边浓烟滚滚,暗想不好,失火了,忙奔过去。越过两重院落,来到厨房外面的小院,就看见整个厨房都淹没在烟雾之中。厨房外面还堆着柴草,厨房旁边是临时搭出的马厩,那里干草豆子都有,全是易燃之物,这要是蔓延过去,整个陈家老宅,以及这一条巷子,这一片民居都难逃回禄之灾。
  
  布谷惊慌之下,大声叫喊:“失火了,失火了,快来救火呀!细叔,老张,快起来救火。”猛抬头见马厩抢的柱子里挂着一只马蹄铁,干草堆上还有一柄铁耙,忙抢过去取下那只马蹄铁在铁耙头上一阵狂敲,清脆的铁器撞击声盖过呼呼的火舌乱窜之声,一声声直传了出去。
  
  这时细叔和厨子老张都闻声跑了过来,拿桶的拿桶,拿瓢的拿瓢,厨房外面本就放着两口瓦缸,里面储满了水,是做饭洗菜用的,正好早上送水的人来挑满了,两人轮番舀水泼向火头。布谷看来了人,不再那般慌乱,拜见马厩里饮马的水槽里还有半槽的水,也拿起一只瓢来舀水灭火。陈家二老听见声响,也赶了过来,跟着救火。
  
  眼看缸里的水就要见底,刚压下的火头又要重新窜起,忽然马厩边上的小门被撞得向内飞开,一群人拎了水桶端了水盆涌了进来,二话不说便泼水救火。这群人里汉人苗人都有,粗粗一看,有邻居,也有不认识的。有了这一群人的救援,火不多时就被灭了。厨房是整个烧光了,马厩的一角也烧掉了,还好干草堆没有引燃,不然后果难说。
  
  布谷挨个地道谢,说多亏众人来得及时。众人都道没什么,邻居嘛,就该互相帮助,要不然烧了过去,大家倒霉。又说幸亏听见什么铁家伙当当当的响,把大家从午睡中吵醒,又有人拚命拍门,请大家去救火。说起来还要算是那个拍门叫醒大家的人最是劳苦功高。
  
  布□:“不知是哪一位帮我叫的,我要好好谢谢他。”
  
  众人东看看西看看,指着一个满脸被烟薰黑的人道:“是他吧?”
  
  布谷看那人穿着苗人衣服,便道:“大哥是哪个寨子的,小妹感激不尽。”说着拜了一拜。
  
  那苗人双手乱摇,道:“少司娘子快别这样,小人哪里敢当?我是芙蓉寨的,本是来城里想请少司给我找个事做,到了这里怕吵醒少司和娘子的午睡,便在外面坐一会,正好遇上这样的事,我怎么能不帮忙救火呢?”
  
  布□:“芙蓉寨的,那是姓成吧。成大哥,救火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光说一声谢就完了呢,这水火无情,说不定还会出人命的。杨少司今天不巧,正好不在,晚上就回来了。成大哥请留下来,杨少司会替成大哥安排一个好去处的。”布谷想这姓成的说话利落,遇事不慌,看见失火不是一个人上来帮忙,而是去叫旁人,这样的明白人难得,只要给他机会,不难又是一个细叔。
  
  这姓成的苗人道:“我看这火不是自己燃起来的,是有人放火。”
  
  众人一听,都惊了。厨子老张刚才还在被细叔埋怨,说怎么没管好炉灶,这时忙道:“是啊,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厨子,怎么能不看好火?我记得我是把炉膛封好了的,绝不会出错。”
  
  布□:“老张,我相信不是炉火自燃引起的。我来的时候就发现火是从厨房的屋顶上燃起的,那时这灶台上的窗户还没火苗。如果是炉火,这窗户怎么也该先烧起来。成大哥,你说你在这里巷子里坐了有一会,看没看见有什么人经过?”
  
  成大哥道:“我在巷子里坐着打了会瞌睡,被狗叫声吵醒,像是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然后就看见这里有火烧起来了。我想说话的那两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嫌疑?”
  
  这里正说道,忽听外面巷子里马蹄声急,布谷喜道:“杨少司回来了。”虽然杨弦歌早不是少土司了,另外连大土司的称号都没了,但苗人们不管这些,习惯了的叫法一时半会儿哪里改得过来,也没有人想着去改。布谷在他们面前,也只好随着他们叫。
  
  她走到门外巷子里去迎接丈夫,却听见巷子那头杨弦歌的声音在大声喝道:“田有吉,你给我站住!”跟着是急促的几下马蹄声,然后“砰”的一声巨响,有人惨声长叫。过了一会儿,杨弦歌骑着马拿着火铳出现在她面前,见了她一脸的烟黑,一头的篷发,铁青的脸上霎时露出了笑容,翻身跳下马,急奔两步到了布谷面前,抓住她的肩膀一迭声的问道:“你还好吗?没伤着吧?”
  
  布谷连连点头,道:“我很好,大家都很好,没出什么大事,就是烧掉了厨房。看来又要把罗四哥叫来修房子了。你刚才在那边是在和田家大少爷说话吗?”
  
  杨弦歌笑得有点发抖,语无伦次地道:“是啊,又要麻烦罗四哥……你没事就好……田家大少爷?……是,田有吉,我刚才朝他开了一枪,这会儿还躺在那边呢。”牵了布谷的手过去看,道:“你别看,怪吓人的。”他叫布谷别看,只要不让她过去就是了,但他抓住布谷的手,就是不舍得放开。
  
  布谷从他身后探出半个头来,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双手捂脸滚来滚去,嘴里哀叫声不绝。旁边一个人跪在他身边,一个劲儿地喊“大哥!大哥!”看那身形,看他声音,像是是二少爷田有庆。布谷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杨弦歌道:“我刚进东门就看见这里有浓烟,怕你有事,忙催马过来。就听见这两人躲在一边说怎么有这么多人来救火,又说烧不死她怎么的,又说本来打算等她逃出来就给她一支吹箭,替父亲和三弟报仇。听到这里我才明白他们是谁,他们想烧死的人又是谁。这田有吉看见我骑着马过来,就用吹箭伤我,被我躲开,我正好手里有火铳,就给了他一下子。这铳里几十粒铁砂子都打进他脸上去了,有他痛的。”
  
  转头对田家兄弟道:“你们两个心肠如此歹毒,又是放火,又是用毒箭,就算和我们两人有仇,你这一把火烧下去,就没有想过万一烧了起来,这一片房子都要连着被烧,就没有想过有多少人会烧死烧伤?”
  
  田有吉痛得顾不上说话,田有庆护着兄长,眼睛里似要射出火来,瞪着杨弦歌和布谷,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这个时候一说话,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这时来帮忙救火的人都围了上来,对着两人一阵痛骂。里甲保长也闻讯赶了过来,一面报官一面问清事情经过。这里正乱着,忽然田有庆跃身而起,跳上杨弦歌的马,拍马便走。巷子本就弯弯曲曲,又有这么多人挡着,哪里还能拦下,只一眨眼,田有庆就不见了踪迹。
  
  杨弦歌跌脚道:“不好,要是被他逃了出去,我们就永远没有安宁的时候。”嘬唇吹哨,一个唿啸,就看见马儿驮着田有庆歪歪扭扭地跑回来。
  
  田有庆在马背上死命想拉转马头,马儿就是不听。待马儿奔至杨弦歌面前,田有庆再想弃马逃走,早就来不及了。里甲保长一拥而上,把田有庆从马背上拽下来,不知是谁递上一根绳子,众人七手八脚把田家兄弟绑在一起,都道是对纵火犯用不着客气,暗中又有人拳脚相加,田家兄弟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自认倒霉。
  
  杨弦歌和布谷辞别了父亲,把罗叔留下负责苗寨男子进城谋生的事,老宅重又交给陈升照看。陈升想想小姐姑爷在这里住了两个来月,麻烦没添多少,自己跟着享了不少福,不禁有些后悔当然那样对待两人,见他们要走,倒有些不舍了,说道:“小姐,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你一个小姐夫人家的,在外总是不便当。要是觉得外头不好,还是回来住。这次我一定把屋子看好,天天打扫,不让乱草再长。”
  
  布谷学着汉家女儿的样子福了一福,谢道:“多谢升公公。你的美意,我记下了,过得一阵子我就回来,外面有什么好玩的,我也带回来。”
  
  此番出门不知要多久,为了赶路方便,少生事端,布谷和弦歌都换了汉人衣服。杨弦歌早不放什么苗汉衣冠放在心上,苗人汉人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早该如兄弟般往来了。做买卖也好,谈情说爱也好,不是胜过你打我杀,使得儿女们成不了好事。苗家的好儿好女像山一样壮,像花一样美,汉家的好儿好女像城一样坚像水一样柔,任谁喜欢上谁不都是上天注定的姻缘,月老牵好的红线?若是能让这些好儿好女们能嫁给自己想嫁的,能娶回自己想娶的,那杨弦歌被逐十次也愿意。
  
  陈耕言坐在陈家老宅自己的书房里,看着湖广总督给他的坻报和信件。信上总督对他三个月就改土成功大嘉赞扬,整个湘西苗寨土寨没闹出大的乱子,官军没有伤亡一人,这样的胜绩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过。皇帝是大大的嘉奖,他总督的脸上也有光彩。陈耕言升官一级,从从五品升为正五品。黄石寨的杨弦歌仰慕圣恩,投军效力,立有大功,实授指挥使一职,在陈耕言军中效力。坻报上也写了陈耕言和杨弦歌任职的官阶和品级。
  
  陈耕言把两封书信看了又看,最后笑了一笑,放进一只木匣子里锁好,再把这只木匣子锁进柜橱里。
  
  上头任命杨弦歌在他军中效力,那就归他管辖,他要是不说杨弦歌久不归营,谁又会知道呢?过得一年半载,杨弦歌和布谷在外头游玩得厌了,总要回家,到时再把信给他看,逼他做官不迟。而现下呢,谁知道他们二人到了哪里,说不定已经在岳阳楼上喝酒了。
  
  (全文完)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