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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 点亮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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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诗是以人类的基本现实或者说基本处境为探索对象的,而不仅仅局限于波兰具体的现实和处境;或者反过来说,她选择了波兰具体现实和具体处境中具有人类普遍性的“碎片”,来展示人类普遍的现实和处境,并进而揭示历史和生物的来龙去脉。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的诗不仅能够获得波兰读者的共鸣,也获得外国读者的共鸣。据说,她的最新英译本出版后,很快便卖完。
鉴于她的怀疑取向,读者便不能因为她是女诗人而以为她有妇解倾向或女权倾向。她认为,在当今时代,没有任何问题是不既牵涉到女性又牵涉到男性的,也就是说,男女均应放置在人类的普遍处境加以考虑,而不应以女性来对抗男性,或者相反。这与她的政治观相一致,她说,她的诗是个人的,而不是政治的,并补充说:“当然,生活与政治交织,但我的诗是严格地不属于政治的。它们更多地关注人与生活。”因此,她的诗充满日常的、普通的事物,在她看来,这些事物都各有自己的生命。也因此,在她的诗中看不到“廉价的滥情”。
就如标题《一见钟情》所说的,我们往往把喜欢某个人说成是一见钟情,而且我们肯定也萌生过“不会这么巧”的感受,但刚萌生,我们立即就用“一见钟情”的概念来下结论,于是我们相识之前埋下的所有伏笔,都完全被埋没了。《一见钟情》这个标题就是我们的模式化概念,而这首诗的内容就是我们被埋在心底的真正、也是神秘的感受。真正雅俗共赏的诗人,就是还原或者说恢复我们最初的神秘感受。而庸俗的诗人不用说,就是标题《一见钟情》,然后内容再来一些诸如“也许梦中见过”,“也许前世是朋友、夫妻”之类的陈腔滥调,也就是同义反复。
《一见钟情》节选
Oboje s? przekonani, 他们两人都相信。
ze po??czy?o ich uczucie nagle. 是一股突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
Piekna jest taka pewno??, 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ale niepewno?? jest piekniejsza. 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的。
S?dz?, ?e skoro nie znali si? wcze?niej, 既然从未见过面,所以他们确定
nic miedy nimi nigdy si? nie dzia?o.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A co na to ulice, schody, korytarze, 但是听听自街道、楼梯、走廊传出的话语
na których mofli si? od dawn mijac?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Chcia?abym ich zapyta?, 我想问他们
czy nie pami?taj?– 是否记不得了——
再如,假设你是一个女子,爱上一个男人,你就在他怀中,而他正在酣睡。想想吧,你有什么感受?但你恐怕想不起什么,尽管你觉得自己有很复杂的感受。《我太接近了》写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开头就是:“我太接近了,难以被他梦见。”接着写很多他平时向她描述的他的梦境,或他以前经历的一些人事。例如他可能跟她说过他梦见过屋子着火,而此刻看着他酣睡,她悻悻地说“一座大屋在着火,没有我喊救命”。她听见他发出一个“嘘”声,也不禁神往起来,不知在嘘什么呢:“我品尝那个嘘声,我看见那个嘘字闪亮的外壳。”她突然嫉妒起来,因为他曾跟她提过有一个女人,是一个流动马戏团的售票员,那个马戏团有一头狮子。于是她想道:“他睡着了,更易于让她接近,我在他身边反而不及她,他只见过她一次……现在对她来说他身上正长出一个山谷……被一座雪山封住。我太接近了,难以从天上掉向他。我的尖叫也许可以惊醒他。我是多么地可怜啊……”
我特意把辛波斯卡这两首译出来一起发表,不仅因为《写作的欢乐》是她早期一首代表作,《桥上的人们》是她后期一首代表作,还因为两者有个相同的主题,就是反抗时间。主题虽然相同,结论却截然相反。前者是肯定的,后者是怀疑甚至略带否定的,或者换句话说,后者是反讽的。如果我们从辛波斯卡后期诗读起,碰到《写作的欢乐》这个标题,我们大概会期待这是个反讽的标题,因为她诗中反讽是如此强烈和巧妙。但是不,她真的是在谈写作的欢乐。她写文字如何像生命一样活动,诗人如何手握生杀大权,甚至差不多用脚镣把时间拴住了,甚至比上帝还万能,因为上帝固然永恒,但上帝辖下的生物却都是必死的,尽管他们被应允了永生和天堂。而我们这位诗人却似乎在指挥永恒的生命。当然,这其中也有挫折,有沮丧,“走投无路”和“绝境”。但是,最后她的结论是肯定的。写作带来无穷欢乐,因为写作可以保存在别的情况下永逝的事物,也就是反抗死亡:这只手是必死的,易腐的,但这只手写下的东西,却能不朽,对它的必死性作出复仇。
那只飞奔穿过写书的森林的书写的雌鹿在哪里?
它会从复写纸般反映它的嘴的
书写的水中啜饮吗?
它为何抬起头?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它撑着从真理那里借来的纤细四肢,
从我手指下竖起它的耳朵。
沉默——这个词也在纸上沙沙响,
并脱离由“森林”一词
引起的枝桠。
......
写作的欢乐。
保存事物的机会。
对必死之手的复仇。
(黄灿然 译)
《写作的欢乐》写于一九六三年,它类似一首微观诗,从诗人主观性出发;而在约二十余年后,《桥上的人们》则可以说是一首宏观诗,从大自然的客观性出发。《桥上的人们》焦点是一幅画,画中桥上的人们遇到暴雨,加快步伐。如此而己。可以说,从客观角度看,它比大自然中的一块石头还乏味。但是,嗯,人们却不理会什么客观世界,尤其是他们反抗时间,他们赋予这个永远不动、永远不在发生或发展中的死东西以活生生的意义。其中一个反抗者就是日本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他的画就是要让时间绊倒,尽管,他这个人早就死了,因为他的肉体不能反抗时间:虽然时间不能“作用”他的画,但时间能“作用”他的肉体。不过,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尽管时间可以“作用”他的肉体,但时间“作用”不了他的画,倒是他的画“作用”了时间。但这种反抗不过是人们自己的意识在作用吧了,大自然根本无动于衷,甚至连觉得无聊也是对这“艺术”的恭维。辛波斯卡自己的态度呢?无疑,她看到了艺术的力量,但她不再像《写作的欢乐》那样肯定了,她写的不是《绘画的欢乐》,而是对艺术的价值表示怀疑。不过,有一点仍然可以肯定,也即她依然用反抗时间的方法,也即写作,也即艺术,来表达地对艺术的怀疑。但既然她以行动表达了她的看法,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说,她不见得肯定艺术,却不能不从事艺术,就如同我们不见得肯定生命,却还要设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