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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情事 作者:李国参

(2007-08-11 09:00:28) 下一个
           归乡情事




         甲

  廿四年春秋梦,不再往日情怀,也是往日情怀。
  滂沱大雨倾泻,密密层层压着眼睑。进仁望见抗着雨伞衝过雨幕跑来的人。他接过他递过来的雨伞。阿哥,我是阿义啊。进仁听到雨伞里人说话了。两人的手拉住,继之抱在一起。雨好像下了廿四年,把兄弟俩笼罩。进仁感觉从未这样与弟进义亲近,亲情随心潮翻捲。他望着嘀嘀哒哒的黑伞里脸孔发怔。漂泼大水沿伞脚流泻,隔着密密麻麻雨线,隔着水濂布伞,兄弟俩似乎失去了轮廊,描画的是一幅遥远且迷离的故园图。进仁随进义踩着雨脚回家。我已告诉阿妈,阿哥车子到家了。进仁好像没听到进义说话,仍沉迷在心事里。眼前的村屋景致,在雨幕里变得凄迷;他透过雨幕,看到的是十岁时的进义。那天也下暴雨。揹着阿义穿过横飞暴雨,在村街上狂跳舞蹈,两人都被雨笼罩。暴雨过後,天青地朗了,太阳也出来了。艳阳之下仙人岭映照碧空,有彩云飘飘。仙人岭龙岩上飞瀑流泉,巍峨水电塔轰轰隆隆。满村子红旗飘飘,醒狮在村场上弹跳舞跃。锣鼓喧天,唢呐声连绵绕心。阿妈由水电站荣归,被喜气迷得眉开眼笑。她胸前戴朵红花,黑头帕在风里飘。那夜,仙人岭下千家万户开了电灯,火红红喜庆通宵达旦。
  门廊下已生起一盆火。大瓦盆腾起通红火焰,照得进仁满脸子通红,也满腔温热。他看到了坐在厅堂里的母亲。母亲背靠籐椅,头裹黑帕,怀里抱?父亲遗像,像架还掛一支洞萧。进仁看到母亲双眼泪光盈盈,皱巴巴脸子微微颤抖。他明白要跨过火盆,让火烧化尘气,也让火温暖归情,纔走向母亲。跨过通红大瓦盆,跪在母亲面前,也给母亲抱住了,也抱住父亲。他喃喃自语:阿爸阿妈,进仁仔回家来了,回家来了。他让脸贴住母亲胸怀,也感觉了冷冷的父亲面孔。(阿爸逝世十一年了。最後收到阿爸的信在十四年前吧?阿爸说:常念父母就是孝顺,十年廿年後回家亦不迟。儿有意跳船美国,我心疾咎。美国在朝鲜跟我们打过硬仗,儿欲到美国谋生,也真正人生如戏耳。……廿四年後是浪子回头吧,我从美国归来,携妻女归来。)母亲乾巴巴的指掌抹拭进仁脸上泪水,什麽话也未说。他明白母亲拥抱他四十叁年的生命,千言万语都流进心坎里了。七十二岁的母亲,仍然像廿四年前那样子头裹黑帕,似乎也成了母亲给他的最大印象。进仁抚摸母亲的头帕,似乎也看到了童年时代的母亲。
  (阿妈的头帕带子垂下五彩流苏,随她飘也飘。五彩带子是阿妈自家编织的。农閒时节,阿妈就会揣出那副织带子机,端坐在祖屋小门楼下织带子。带子机是座木架子,上中下叁层横木,中间有许多小圆木套住五彩线轮子。阿妈腰里缚蓝布带,蓝布带缚条竹板子,竹板子中央有小孔孔,线由轮子流出,都穿过竹板小孔孔,全收束在竹板子前面。阿妈左手指永远飞舞一根线,随她掌中织梭子勾动飞舞,在她腰前五彩线里穿梭;她右手上的织刀在穿线里咚咚打打,随梭子勾线引线穿线咚咚打打。彩线轮子迴旋,梭子梳线线穿梭,织刀也千万句咚咚咚咚,多好听。慢慢,竹板前五彩线织出一段手指宽彩带子。阳光由小巷瓦簷上照下来,照?母亲的黑帕子,也照耀她上下舞翔的手腕。……)
  对进义来说,在暴雨里接回进仁,他想的也多。那夜,兄弟俩促膝夜谈,又共卧一床,如旧时在祖屋打铺一样。好像廿四年的岁月从此甦醒,又不知消逝何处,他又该由何处说起?整个晚上,兄弟俩沉默居多。
  「说些阿爸生前的事听听。」进仁这样开了话题。
  「其实,阿爸生前很少在家,我们共处的日子也少。」进义说:「你离家没几年文革就来了,跟住阿爸进了五七幹校,他不能回家。我和阿妈又不能探望他。记得有一年我探望他,还是当团长的堂姑父带我去见他的,因我年纪小,可以随行。我回家时,阿爸给我带回廿块钱生活费。阿妈见到钱就哭。」
  「噢!」
  兄弟俩又沉默了。
  「阿爸爱吹洞萧呢,阿妈没给他带走。」进仁想到父亲的洞萧。
  「阿爸说过,他去後这把洞萧留给你,你会欢喜。」
  进仁一下子有欲哭的衝动。
  其实,对於父亲逝世,进义不想告诉进仁;洞萧,他倒念念不忘。那年,他到小城去接回病重的父亲,正值黄梅雨霏霏。他踏过芭蕉林。深秋时节,芭蕉绿里披黄。在淅沥沥雨下抖索。雨好像为父亲而下的,也浸染他的心田。他一进坭屋子,就见到父亲撑起身子接他。父亲青黑的瘦脸没点笑容,却流泪了。——你哥有信回家没有?父亲说。他摇摇头告诉父亲。他抬头望见了父亲床头上掛的洞萧。他从未听父亲吹过洞萧,想来是平生憾事。想到这里,进义真想听进仁说父亲的洞萧。(阿爸把洞萧留给阿哥,也许有他们最难忘一页吧?)他想。
  就在这时候,母亲来了,在卧房外说话。
  「阿仔,开灯夜谈,不想睡呀。」母亲说?就进来了。
  「阿妈,我跟阿哥说閒话。」进义说。
  他们马上让母亲坐到床缘上。
  「阿仁,你廿几年未睡家里,惯吗?」母亲坐下就问。
  「惯。」进仁笑道:「我廿岁才离乡下,怎不惯。」
  「我睡不?。」母亲说:「看房里还开灯,我想来跟你们兄弟说句话。阿义,明天带你仁哥祭祖和拜阿爸墓,晚上请村里族人食餐饭,为你仁哥讨个吉利。」
  「谢谢阿妈为我摆排场啊。」进仁心里激动。
  「明天阿妈也同你们一齐去祭拜阿爸。难得子孙叁代同堂。」母亲望?进义书檯上昏黄的吊灯,在想她心事。
  「好呀,我揹阿妈过河。」进仁有些情不自禁。
  「阿哥,我和你用籐轿抬阿妈过河。」进义说。
  这样下来,母子叁人几乎坐到天亮。
  翌日,雨停了。天阴阴鬱鬱。
  进仁就是怀抱昨夜的心情,跟进义用籐椅抬母亲涉水过河。母子叁人领?兄弟两家大小九个人,浩浩荡荡朝父亲墓地出发。
  抬?母亲的籐椅轿子,踏河床乱石,涉水踩过半脚踝深的河水,进仁很有触景生情之感。望?前面进义的脚步,望摇也摇的籐轿子,望望母亲飘忽忽的头帕,他心血潮热了。
  记忆里,仙人岭飞瀑流泉,到了村子後山已经壮阔汪洋,苇草野瓢沿河蔓生到河心,连绵远处河岸。沿?河岸,长满一棵棵枝叶婆娑水榕树,还有一丛丛天冬树。水榕仔天冬仔熟透时,沿河上下掩映一片片一纍纍一串串殷红透亮水榕仔和淡红鲜嫩的小天冬;那时正是爬树吃水榕仔和畅泳打水仗的美妙时光。河里有鲤鱼跃水,野鸭子与家鸭都在野瓢里戏水。远远眺望苍蓊蓊仙人岭,龙岩上的瀑泉在阳光下辉映,透发的光彩真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此时,闰九跟他父亲都会出现河岸上,他们背上的铁笼多数装?穿山甲。闰九爸热情的山歌在水波上悠扬迴荡:穿山甲爱打地窿,打地窿住仙人岭。仙人岭住土地公,土地公捉钻地龙。【註一】
  (踩水可以过河,还是河吗?流波亮丽的河水消失了。我盼望的瀑布未现眼底,怎奈龙吟之音消失何处?)许是天阴气湿的缘故,进仁望?母亲的轿子摇也摇,窥望进义的身子也摇摇晃晃,心思一下子消沉。轿子摇过河床,他彷彿感觉母亲的轿子也沉重。
  跨过河床上岸了。无数白色小洋楼沿河岸田野耸立,一条长长村街直到山脉边缘。进仁纔猛然醒悟:故乡之水消失,故乡气象更新。他明白自己是背时人物了。也是怀抱这番风景情趣,来到父亲墓冢。
  母亲和籐椅轿端坐在父亲墓冢前草地上。母亲望父亲墓碑上遗像出神。看到父亲圆圆的墓冢,进仁心里有些麻乱。他看进义夫妻默默佈置叁牲祭品,两个侄子在默默割墓冢週遭蓑草。进义之妻由盒篮里端出黄蒸鸡大鲤鱼放在墓前。进义在墓前小杯子为父亲斟酒致意。进仁一时不知怎样面对父亲墓冢。进义交给他蜡烛,叫他点火祭礼,他也手足无措。天又下起微毛雨。进仁看?妻女撑?雨伞站在母亲椅旁,都是瑟瑟缩缩的样子。他把蜡烛插上墓前小香炉。进义给他香炷叫他点。香炷点?了,他双掌合揖香炷,朝父亲下跪叩头插香,起身鞠躬。进义在烧冥镪,他妻拿木枝拨火。都是触景生情之故,进仁弯下身拿起香炉前面的酒杯,双手合拿把酒慢慢浇泻香炉四周,然後放回杯子;他再弯腰拿第二杯照仪进行;第叁杯酒也照仪进行。他把酒浇泻完毕,合揖双手朝父亲深深鞠躬再双膝跪下,伏在父亲墓前不想起来了。烛火在香炉上忽闪忽亮。细雨飘忽起飞,像漫天风雨压上心头。他忽然想起未把父亲的洞萧带来。
  (噢!我该为阿爸吹一曲啊!我怎麽忘记把洞萧带在身边呢。)他从地上仰起脸,看到进义抗?黑伞站在母亲和妻女身边。母亲在伞下低垂脸孔,她的头帕随细风细雨飘忽忽。
  (岁月随我。我乘时光之轮回到故乡。我寻梦亦斑斑点点。)他想。此刻,记忆里的父亲,都随漫天雨雾瀰漫心田了。离乡前,他也很少跟父亲相聚。若说父子相亲相爱的日子,想来还是父亲到小城蹲点那年,他初中刚毕业去探望父亲一回,也学会了吹洞萧。父亲的家是一幢小坭屋。屋簷下有麻石凳子。父亲还在凳子旁边砌了个小石炉灶。父亲说小屋气浊,天冷下雨他纔在屋里小炉昇火,天气好,多在屋前小炉起火。那段相聚的日子甘苦在心头。他常坐在麻石上看书,等父亲下班归来。屋前田畴无垠,远处是小城景色。由小坭屋左边田路走去,迎面一片翠绿芭蕉林;再上一道斜坡,就是父亲办公室。芭蕉林旁边有口井,晚上跟父亲打水冲凉,乐融融趣味也无穷。(初春时节吧,我来了,我走过芭蕉林,走进小坭屋。怎能忘记呢,芭蕉油绿得迷目,正怒开簇簇嫩茁茁红艳艳花蕊,真令我想芭蕉仙子在子夜时分降临……噢,那段日子。我昇火煮饭了。边煮饭边看书,又一边盼望阿爸回来。他早上踩?晨雾走向芭蕉林,又揹?黄昏天色回来。夜里,我坐在灯下看书。阿爸也看书,但大多时吹洞萧。来到小城,纔知道阿爸爱吹萧。初听阿爸吹洞萧就被感动了。洞萧之音厚重,韵味沉浑;音韵低沉出之,又悠悠然飘进夜里。我不知阿爸吹奏什麽曲子,又像明白什麽曲子。父亲很寂寞,我想。莫说我少年不识愁滋味。听到阵阵幽幽怨怨洞萧声,我竟夜难眠。记得父子别前之夜,父亲像特别为我吹奏。他吹奏完毕,吟哦了一阕〔鹊桥仙˙别离〕)。廿年生聚,都在夜深沉。
  风消雨晴。日昇临江。萧声应我而去,水涨载心不知返。桨催往,艳阳彼岸。鱼雁不来,音讯残断,声声幽怨无泪。燕子知倦人老时,奈之何?对酒吹萧。

                乙

  整个村子男女老幼,热腾於进义家宴筵蓆里。夜里,厅里挤满人。有许多人蓆地而坐,在听进仁说些在美国的生活故事。其实,进仁不擅演讲,故事又不曲折离奇,说来也没丝毫刺激。——就讲我身边事吧。他这样开场白後,东一句西一串说下来,很快就做了简单的总结:老话说,穷则变,变则通。我想,我之所以偷渡美国,也是这意思。在美国这些年,我惟一谋生技能,就是煮中国杂碎菜给美国佬吃。什麽叫中国杂碎菜?我所知有限,口食放光蟲,心知肚明。据说,旧时被卖猪仔那些老前辈,他们被压迫受歧视,日子过得如猪似狗。他们怀念唐山,聚在一起除了乡愁就说些家乡菜。於是有人用破铜烂铁锅洋傢伙,把菜肉拌在一起煮,煮出一锅迷糊糊杂烩菜,既解了馋也解了乡愁。後来有聪明人用这种迷糊糊杂烩菜作招牌,开了第一间杂烩菜馆,招牌就写《中国杂碎菜馆》其实,这跟道地中国菜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你老哥别笑话,我一把刀一把锅铲一把木勺叫叁把手,走遍美国东西南北,也算是老江湖。说到底,杂碎菜,是中国人伟大发明和创举。二百几年来,这发明早就成行成市,养饱几代中国人?老番说中国菜威利骨!非常好吃的意思。其实,他妈美国佬爱食中国菜,我像乡下人餵猪,餵他肚胀肠肥。道地中国菜,他和我一样懂个屁。这就是我的亲身体会。
  这样说下来,竟博得满堂喝彩。进仁却把话题一转——还是讲返乡的感受亲切些。我回来两天感触最大就是:家乡天变地变气象更新,令我感动。今天我过河祭拜我父,看到河水枯到河底,又看到白色小洋楼築到仙人岭,我感想也深刻。我忽然怀念旧时故乡河,河深水阔。那时,我和闰九一帮村童,常在河里游水捉鱼。尤其闰九,深水捉鲤像鹭鶿,他爸的绝活他全懂。……没想到说到这里,进义串门回家,在他耳边说把闰九请来了。听到闰九大驾光临,进仁的江湖老话烟消云散了。他叁两步跨出门外迎接闰九。他望到撑油纸伞的闰九:他满脸鬍子,两眼炯炯盯?他。
  (噢,油纸伞!闰九仍保存这把油纸伞。)进仁细细端详伞里人,纔发觉他身边站?的女人。他知道蛾眉大眼睛的女人是谁了,心里一下子怔住。女人抿嘴含笑的脸孔已经垂下。
  「你老哥终於回来啊!」闰九洪亮的声音充满兴奋。
  「你老哥!」进仁激动道。
  两个人两双手握在一起了。
  「阿义为我摆家宴,请族里人。」进仁有些难为情。「我告诉阿义,在旧墟茶居,你我兄弟摆檯酒,两家子聚聚阔别情。」他说?不住摇闰九双手。
  「那当然!」闰九大笑起来。「这檯酒在我家摆。知道你回来,我早为你準备了两只穿山甲,你我兄弟痛痛快快多喝几杯。」
  「穿山甲!」进仁一下子楞住了。
  「阿仁哥。」闰九的女人抿嘴含笑叫他。
  「冬娇,我嫂子。」进仁转过身握住她手掌。
  在闰九一阵豪爽笑声里,进仁看到他的女人含羞也似垂下脸孔。
  进仁面对粗犷的闰九,和他娟娟秀秀的女人,彷彿也相对了被埋没了的少年时光,描画了一幅千丝万缕少年情。闰九与冬娇终成美眷,这故事他情愿不再回想,让故事永远满载祝福,也解了少年情结。离乡了又归乡了,都与伞下女人无关。前情往事似在雨雾里瀰漫开来。(少年情根种哪里?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满怀仁心仁意,怎奈都是自作多情。若说那时情根已通情,也有缘似无缘呢,都密密匝匝在心田啊!已经廿七年了。……乍然相见的样子,冬娇那副透红的胭脂脸,两颗黑黑大大的眼睛映?两道蛾眉望过来。初见冬娇,就在闰九家里。我转脸那瞬间,感觉自己心也跳脸发热。她那双眸子已悄悄收歛了笑容,闪身进了门槛。她颈後摆动那条长长粗辫子。那年冬娇十四岁,还未跟我说过话。)
  廿七年前那个铁笼子,仍然放在天井砖地上。铁笼的铁丝有銹蚀斑斑,遗留了岁月风荡雨涤的痕迹。进仁一眼就望到了趴在笼理的穿山甲,乌溜溜的铠甲身体隆然,占据了大半个铁笼。牠的嘴巴圆而尖,搁在铁笼一端,一副穿山怪兽受困天牢的无奈样子。(闰九说是两只,还有一只在哪?)进仁心里暗忖,又仔细窥望庞大的穿山甲。(闰九说是雌雄一对?)他看到了。原来庞庞然的铠甲护罩?一只体形较小的,小的瑟缩在大的胸甲下;倘若不是锐如鲮角的头伸在大的头颈下面,很难看到。大的静静蛰伏,好像在闭目养神;小的细圆两目青森森,狠毒的盯视进仁,彷彿知道了生命大限将临,一副同归於尽的凛然气派。进仁不禁打了个寒噤,不忍看穿山甲了。
  昨夜,进义拿出祖父以前手抄的《本草药理》,告诉他书後面有几条烹饪穿山甲药方,要他看看,好像知道他也是穿山甲老饕。其实进仁记得,祖父以前教人打拳,也浸过一大樽穿山甲药酒。祖父爱啖穿山甲。他在毛边纸上写下几行楷书条目:(1)炆穿山甲佐料:老薑头,大小茴香、丁香、甘草,避大蒜。炆一句钟左右,穿山甲肉味尽出,其香四溢,穿堂过舍整日不散,别说肉味肉汁矣。(2)药膳穿山甲,佐料:广淮山、川熟地、湘党参、黔北?、大巴戟、川杞子。用乌铁锅煮水,大瓦?隔水锅蒸之六句钟。药膳穿山甲旺水利土、益肾滋阴。
  想起昨夜翻书,於今登门拜访闰九家,看到穿山甲那副狼狈相,他心里倒有些麻乱了。他纔发觉冬娇在厅里坐?,怀里抱个婴儿,笑盈盈望?他。他忙不叠跨过天井,走进光线昏黄厅里。冬娇也忙不叠站起来,拖?大方桌旁边一张木椅叫他坐。
  「仁哥,你先坐,」她说:「闰九他仔打电话返来,说鱼家李福伯屋子漏水,闰九去看看漏成怎样?他很快会回来。」
  「闰九已成大判头老师傅了,他的传家宝传到儿子一代呐。」进仁说出心里话。廿四年後相见,闰九把家风发扬光大了,他心里想。他说:「闰九做回老本行,才真正福至心灵。」
  「你知闰九是个粗人,只能做他老本行。也好在时年变了,泥水匠也能变天。」冬娇摇晃着臂弯里的婴儿,进仁看出她心里的满足感。
  「这才是穷人翻身的日子。」进仁感慨道:「看我这出远门的才见笑,註定拿锅铲,廿四年来还未剷出一片江山。」
  「先几年已听阿义说仁哥开了店。我同闰九知道了心里多高兴!」冬娇两眸黑闪闪望过来。她声韵依然软软柔柔。她中年女人的丰润脸孔,看在眼里似刹那间红润起来。
  「不外是小生意,两公婆一脚踢,只能养家,赚不了多少钱。」进仁难为情也似垂下脸了。
  (廿四年光阴好漫长,面对少年初恋冬娇,大家已到中年了,想来如梦初醒呢。昔年暗恋冬娇,都是一厢情愿吧。闰九冬娇表兄妹,才是天生一对。噢,那年在龙岩飞瀑下一别,天地变得多宽多明亮啊!看,冬娇手弯上婴儿,闰九也叁代同堂了……)这样与初恋的冬娇说下来,望?她怀里的孙子,他才想起出门时妻子为他预备的红包。他伸手到裤袋里,拿出了红红利是封。
  「冬娇,妳都做阿婆了,多福气。」他手上拿?利是封,说:「我心里多高兴!这个红包给妳孙子,算是我夫妻一家的祝福。」他双手拱起来表示致敬。然後他走向婴儿,走向冬娇。
  两人的手掌握在一起。他记起初恋冬娇以来,还是第二次握冬娇的手掌。初次在分别时的龙岩下,远望巍峨水电塔。他心里一时热起来,轻轻拍了拍她手掌笑起来,凝睇她良久良久。(孟家沟出长的女子如画中仙,此话不假。当年惊为天人的暗恋美人,被时光涤得圆润丰满。岁月也如风捲残云,人间已是别番风情……)两人手掌握在一起,默默相对默默无言。然後冬娇笑了,他也笑了。冬娇左颊上流漾笑涡,她在软柔柔的笑声里垂下眼脸,一头乌溜溜的髮髻把她的心神掩饰。
  这样一来,进仁才分心浏览闰九家。大厅後面是神台,长方型瓦香炉端坐神台下,神檯供奉一幅色彩黯淡的鲁班圣师。(久违鲁班圣师。童年时跟闰九在天井玩陀缧,佑堂叔骑在木马上刨木板做凳子。木花飞舞四溅。我跟闰九看望陀缧在木马底下旋转旋转。陀缧转出少年时光,彷彿也旋转了天地乾坤。闰九发财了,为何还住在这幢古旧祖屋?……)
  「嫂子,妳和闰九还住老祖屋。」进仁把心里话说了。
  「闰九信风水呢,」冬娇随柔软的笑声说:「他是祖传泥水匠,不敢搬动圣师神位。」
  「闰九尊师重道,这才是真正的鲁班师现代信徒。我佩服闰九。」进仁听冬娇这麽一说,才恍然大悟起来。「他现在亦工亦农,你们也可以过上几年安乐日子了。」
  「仁哥你别老讚他。」冬娇笑声也柔柔,也把声线放轻。「他人鬼主意多。」
  「鬼主意……」进仁不太明白话里意思,但心里兴趣勃勃的。
  「这几年仙人岭水源不足,枫树河入秋後水位低得见河底,连鱼都死尽种了。」冬娇轻轻细细望他说:「你不知道他,农閒时无河叉鱼捉虾,像周身生虱?,鬼主意到仙人岭捕花龟捕穿山甲……」
  「花龟矜贵,穿山甲是珍宝来咧。……」进仁想说下去,又不知说什麽。
  「你不知道呢,」冬娇细柔柔的声音,彷彿也变得幽秘起来。她说:「那年,我孟家沟伯歧叔公由香港派来一个贵客,说要收购花龟穿山甲,你闰九像中了邪,快要把仙人岭也踩平了。」
  「噢!」进仁有些惊奇了。
  「花龟捉回家,爬满屋子,好得人惊!」冬娇垂下了脸孔。「龟有灵,菩萨在龟心。他哪里听我话……」
  (冬娇菩萨心肠。闰九你是如鱼得水。枫树河水乾了,真正鬥山也鬥水……)进仁凝睇冬娇黑浸浸髮髻,凝睇她怀里睡?的孙子。他转开脸望望摆在天井的铁笼。(遊子归乡。闰九为我捕了两只穿山甲,準备清炖和炆炒。我怎样向她诉说我心中的感动?……)
  进仁未能说出心中感激话。他与冬娇默默无言,盼到闰九归来。叁个人坐在他圣师神台下,昨夜相见未尽兴的知心话,现在尽情开讲了。
  「阿仁,廿四年未见你,你还练内家拳吗?」话不是由天地玄黄说起,这个开场白也实在出进仁意外。
  「啊啊!」进仁不知闰九话意为何,只好啊啊连声。
  (想当年。那回用合气功夫潜沉水底半句钟,终於捉到一只大水龟。用麻丝掛在肩下跑去见闰九,想向他报喜。我说过,待我捉到水龟,我教你学我阿公的内家功。噢,怎料那回见到了孟家沟的孟妹子……)
  「我要跟你比试比试。」闰九哈哈大笑起来,猛拍了下进仁的肩膀。他满脸的鬍碴也像笑声一样耸动。
  进仁不知闰九那一拍用意为何,心里暗忖冬娇说过的鬼主意。(廿四年如流水行云,祖家拳并未随水流去,却如秋风黄叶飘零……)被闰九的粗手重重一拍,他刹时感到了他的内力;好像也感到了闰九别出心裁,令他惊觉了自己原来是个练家子。因之,他伸出十叁年在美国执锅拿铲的手腕回了他一拍,让他看他的粗手掌,然後两人相拥又哈哈大笑起来。
  「阿仁,你宝刀未老。」闰九翻着进仁手掌看来看去。「你这样粗手粗脚回来,證明你到花旗这碗饭难吃。」
  「想不到吧,」进仁笑得沧桑了。「在美国十叁年拿锅铲,我未荒废内家拳,内功全抄在大锅里进了化境。」
  「妙妙!」闰九转脸望向天井。「今日由你老哥操刀,生劏穿山甲。」
  「我劏穿山甲?!」进仁疑惑的望?闰九,不解了。
  「你操刀,我到老墟买两樽洋酒,今天你我兄弟不醉无归。」闰九说?竖起大拇指。
  「操刀免呐,生?穿山甲免呐。」进仁连忙捨手拧头说:「後生时杀牲,手起刀落,都是刹那功夫。不瞒你老哥,我说了你别笑话,在美国十叁年,我连生鸡?的屁股都未摸过,别说生?穿山甲这些珍奇怪兽吧!」这都是他的心里话。
  「我同你开玩笑呢。」闰九又哈哈大笑了。他忽然止住笑,奇怪的望?进仁,说:「今天你是贵宾,只準你吃肉喝酒讲古。」
  「我这边谢过。」进仁朝闰九鞠躬。
  「你我兄弟有礼。」闰九双手拱起,随之在砖地上札了个马步。然後,他笑着也朝妻子行了拱手礼道:「阿娇,给我打水来给穿山甲沖涼(洗澡)。」
  「噢!」冬娇一直坐在桌角听他们说话,看望他们你来我往各道热肠,此时如梦初醒。她望?丈夫拱手,含羞也似笑了。她把孙子交他,把桌上放的一副揹带摊开。闰九把孙子放上去,夫妻合力收摆了揹带,他连揹带抱起孙子,放到妻子背上。她在胸前缚住了揹带。
  「我去打水。」冬娇这才慢声答应闰九。
  一场生?穿山甲烹饪之戏才真正开始。
  闰九手提铁笼,把穿山甲放到天井中央。他一个跳跃回到厅堂,闪身进了卧房,再出来时手上握了把小弯刀。(噢!小弯刀。这是他爸佑堂叔的遗物呢。当年见佑堂叔,他腰上永远掛这把泥水匠小弯刀。廿四年前龙岩瀑泉下相别,我把油纸伞相赠,他却笑逐颜开举起腰上小弯刀说:阿仁,今天我借我爸小弯刀,我没东西赠你,只想用小弯刀跟你比试一场,让我学学你内家功夫一招半式。我把油纸伞交到孟冬娇小妹子手里。瀑泉轰隆之声不绝於耳。我来他往的影子映在盘石下水波里。後来,我命他盘坐石上,告诉他:内家功源出太极。道出阴阳,缘於八卦贯道,道贯阴阳之气。气分阴阳,能刚能柔;阴阳相合,刚柔相济。柔顺刚而行,相济於刚而沾之,应合相随,变化万端,则无坚不摧。……那一别并非比试。廿四年高山流水,晃眼人到中年。噢噢。)
  小弯刀有两指宽,中指长,弯弯如月牙。好一把月牙刀。闰九中指拇指执月牙刀把玩,手起刀转,再落到拇指中指里,掌上弯刀闪烁寒光。他再举起月牙刀,帚眉耸动高扬,目睁睛转,朝小弯刀刃扫瞄。天井瓦簷低压闰九高长的身子,阴冷的天色映照他满脸鬍碴子,映照?银光闪烁的小弯刀。(那年闰九手起刀落,小弯刀旋舞,相映日光,与瀑泉相拥,彷彿演成心与山林之水交融不绝。於今看在眼里的小弯刀,依然寒光照眼,描绘的不是比试之戏;闰九脚底踏铁笼,笼里却是他试刀的穿山甲。自然喽,我这样的连想,也非人性化了,都与我和闰九毫无关连吗?也註定故乡风物与人情相融和转化意味吗?……)
  「我每天带小弯刀上山下水。」进仁猜中闰九心愿了。「你的油纸伞我留给阿娇。我爸这把木匠刀跟我相依为命,是传家宝刀了。」
  「你爸用小弯刀削木,跟你眼下用刀不同,家传之学好像差之千里呢。」进仁把心里感想说了。
  「刀就是刀,利器伤物不伤己,这是我爸的遗训。」闰九把小弯刀在手掌上旋舞之。
  「你用小弯刀杀过多少穿山甲?」进仁忽然问道。
  「手起刀落。刀除了杀人,自然也杀牲。当今刀杀人犯法要把靶,杀牲是为民除害呗。」闰九说?又旋舞小弯刀。
  「我被你迷了心窍了。」进仁感情地笑望闰九。他说:「好,今天我看你老哥怎样生?穿山甲,开开眼界。」
  生?穿山甲情节也就最最难忘了。
  闰九双膝跪下来。他虎背熊腰的身子掩住了整个铁笼。进仁面对闰九的背影,阴鬱的天色映照天井,映照闰九的雄浑沉默,和进仁的沉默。闰九气定神閒,左手靠拢了笼门,食指和拇指拔起了铁栓子。但见刀影随之起动,一道寒光闪闪朝笼子箭似撲去。进仁几乎听不到刀刃刺铠甲之声,连声彻骨也似的嗥嚎自铁笼惊狂飞起,划破暗澹昏沉的天井空气。闰九手上小弯刀拖出那只圆圆结结的小穿山甲,铠甲与刀刃插处奔泻泊泊血流。小穿山甲已悬掛在小弯刀刃下了。但接下来的情节,却出乎意料,也令目击者惊骇万分。一声强烈的嗥嚎似破空而来,挟?石破天惊的气势,猛撲闰九的手臂,悬吊在弯刀上的小穿山甲应声掉在天井砖地上,闰九的手臂已被笼里的母亲狠狠啮齵住。闰九还未站稳身子,人跄踉跄踉晃摇,然後仰面朝天跌倒在天井边缘。
  穿山甲袭击闰九,他妻子看在眼里,六魂已去五魄了。她脸色青白的张大嘴巴,并没叫喊出什麽声音。她惊慌失措跑下天井,衝到闰九身边。都是瞬息之间,进仁已经惊魂甫定了,他猛然飞起右足,使出一招青蛇吐舌,继之足尖连环一扫,穿山甲已被踢出丈外,跌在天井之外。穿山甲一阵嗥嚎,载?唬啸也似铠甲之声,窜出了天井,窜出了门槛。进仁衝出门外,看到穿山甲风驰电掣也似,疯狂的奔进了小巷的沟渠。阴黯的小巷子传来阵阵铠甲搧地之声,连绵不绝於耳,直致毫无声息。
  进仁回到天井,看到冬娇搂住闰九靠在天井矮墙下。闰九脸色灰黑,微瞌双眼望?进仁,牵动的嘴角似笑非笑,很凄然的样子。进仁一时猜不透受创的闰九笑意为何?他看到躺在砖地上的小穿山甲,仍然为死亡拼命挣扎嗥叫,奄奄一息的样子十分可怜。(穿山甲之母为救子和护子不顾生死与人搏杀,一副同归於尽的疯狂恣态,实在令人震慑。而我为救闰九飞踢穿山甲,也并非成全牠求仁得仁的爱子情怀,纯粹是生死恶鬥的本能反应。我维护了人的尊严吗?人与兽之生死处於一线之间,其实也无绝对界限,若有之也只是人的尊严而已。)进仁这样想时,看到食尽山珍海味的少年知已一副可怜兮兮的尊严,他想自己的表情一定有些誇张,措手无策的可怜样子一定有些滑稽。穿山甲之母逃到哪里呢?适才牠由天井飞窜,又穿堂过巷,奔驰时铠甲发出怪异之声,悲鸣不绝,仍然飞腾在脑海里。
  什麽时候天又下起毛毛雨了。细雨如万千根飞扬的丝线,在天井和屋簷上空飞舞飘漾。
  闰九侧卧天井。冬娇扶?他的身子满脸子怆惶。进仁扶住闰九被啮伤的右手,伤口在虎口对上两寸处。啮在血脉当口,血流不止。闰九被妻子扶住脸孔,他双唇紧闭,双目微翕抖索,戾气在他脸上烟消云散,剩下一脸的茫然,鬍碴也掩盖不住了。进仁抹去血流,把嘴贴上,吮吸伤口,欲把毒血吮吸出来。
  「冬娇,家里有无刀鎗药?云南白药地胆头之类【註二】」进仁从闰九手臂上抬起脸问冬娇。他马上又想到应该把闰九送医院,接着问道:「乡里有医院吗?」
  「医院在古墟油搾坊。」冬娇答。
  「我来揹闰九,马上送医院急救。」进仁觉得人命关天了。
  情形也就这样进行。
  进仁揹?闰九穿过阴黯的小巷村街,冬娇揹?她的孙子跟在背後。出了村子,他们朝乡医院跑;在细雨濛濛的马路上奔跑,穿行在雨色里。冬娇跑在进仁身边,抓住闰九的手一路喃喃自语:还敢杀牲吗?呈英雄,报应喽!报应喽!进仁因跑得太剧烈,总感觉自己身体与意识分离,彷彿跑的不是身体,而是感觉本身。透过密密雨雾,他彷彿看见有个人跑在乡墟马路上,迎面有车辆奔过雨幕。人由遥远跑过来,大声呼喊阿爸阿爸。呼喊之声衝破雨幕雾围已到眼前了。又一辆卡车越过他和冬娇身边,把迎面来的人掩盖了。车过後他再没有看见那人。(也许是我幻想吧?)他仍然意识地追寻这幅幻影,波动的意识载浮身体奔跑,好像奔跑的不再是双脚了。他纔猛然省悟,适才跑过来的人是闰九的儿子。闰九在轻拍他的肩膀。他也看到闰九之子脸上爬满泪水。杀牲杀牲,都是报应啊。他听到冬娇仍在喃喃自语。
                     
                  丙

  天仍下毛毛细雨。进仁偕妻去医院探望闰九。
  这是间乡村医院,格局小,病房也简陋。进仁和妻进去,通过短短的楼上走廊,到了灯光暗淡的病房。病房对开摆两张病床,只有闰九一个病人。进仁领?妻站在床前。闰九两条手臂搁在被褥上面,他好像已沉睡了;满脸鬍碴映掩苍黄脸色,好像一夜之间老了数十年。进仁望?闰九这副苍老得七零八乱的病脸,心里很难过,内疚之感湧上心头。闰九,你因我而杀牲,为的是重温旧梦,怎奈落到这个田地,你叫我怎样心安理得?昨夜未睡好,我竟又做个梦……他心里想?昨夜的梦,冬娇却来了。
  冬娇手上抽只盒篮子。盒篮是用细竹片编织的,配上圆圆篮盖,有个弓形篮耳,篮子都用桐油塗过,是传统式家用盒篮子。进仁望?盒篮子,就猜想冬娇为闰九带来山珍海味了。进仁的女人走向冬娇,两个女人微笑点头拉拉手。进仁的女人退到了病床下首,好像特意把病房的空间留给冬娇和进仁。进仁让冬娇坐。她不敢坐,把盒篮放到靠?病床的小檯上,站到闰九床边,握住他放在被褥上的右手,满脸慼然的样子。闰九的右手被重重纱布包扎?,她感觉了他手指微微颤动,他的脸也在鬍碴里轻轻抖索。她的苍白脸泛上一抹笑容。进仁昨夜守护闰九,就睡在他对面病床上,今天早上匆匆回家把妻子领来。看到冬娇的笑容,他心里轻松许多了。
  「冬娇,闰九身子是铜皮铁骨,穿山甲只能动他毫毛。」进仁拿话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你看他那样子,像个伯爷公。」冬娇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揶揄丈夫,圆结结的脸孔绽开嘴角的笑涡,令进仁的心也一下子开朗起来。
  「他休养几日,又是个英雄好汉。」进仁望到闰九的鬍碴子微微扯动,话说得自己也心安理得也似。
  「仁哥,」冬娇轻声细语说起来。「昨夜我炖好一?穿山甲汤,等他醒来喝,你也喝。」冬娇说?就打开了盒篮盖。帆布袋把瓦?包得严严实实。她手指在解开帆布袋结子。
  「妳炖了那只小穿山甲!」进仁望?冬娇拿起了瓦?,脑海浮起了昨夜做的梦。(穿山甲之母逃之夭夭,其幼子在劫难逃,已被炖成药汤。冬娇一定下了党参和大熟地诸药,恢复闰九元气。闰九什麽冤屈也申诉得值罢。这也是人与兽杀和赎之循环把戏吗?)
  「食完这次药汤,我叫他修心养性,不要再上仙人岭了。」冬娇笑盈盈望?丈夫,两颗黑瞳子在他脸上转,像两个小灵精。
  「嫂子,这就多谢妳了,也拜托妳了。」进仁想到应该告辞了,他说:「妳陪闰九,我带妳嫂子到旧墟逛逛。」
  「谢谢你喽,仁哥。昨日你奔波劳碌,又一夜服侍他,我和闰九都不知怎样谢你啊。」冬娇说?脸孔也下垂,望向沉睡的闰九。
  「哪里谢?」进仁拉过冬娇的手摇摇说:「我和闰九相交几十年,这次他为我几乎伤残身子,我心里多难过,纔真正终生难忘。」
  进仁和妻子就这样告辞了。出了医院,进仁这样告诉妻:逛完古墟後,他要领她上仙人岭。
  「天还下雨,冷湿湿,怎麽想到上山?」妻有些不解。
  「我要看看雾雨下的仙人岭。」进仁把心里想法说了。
  「噢!那麽,我现在陪你去吧。」妻也附和了。
  「到了仙人岭,我告诉妳昨夜做的梦。」进仁把应该告诉冬娇的梦说了。﹁告诉妳呀,我和闰九的童年梦想都在仙人岭里。﹂
  两人罩在黑布伞下,不觉已走到旧墟门外的跨河拱桥。桥下河床满眼污泥,没有了林荫映水的风景,隔?桥岸,当年的田野耸立千百幢小洋楼,满眼的繁华气象,已把雨雾里的山水画埋没得无影无踪。进仁撑?雨伞拉?妻的手,心里急?要登仙人岭。跨过拱桥,踏过无数小洋楼村街,他们朝仙人岭山路去了。
  远望仙人岭,仍然嵌於云雾里。在雨雾中踩道登山,夫妻俩行行停停,眺望与雨色相融的山脉。山脉连山脉,拥抱於仙人岭之巅,连住天之一角;密密层层的雨线编织密密层层雨幕。进仁的心眼连住山巅水脉,俯瞰眼底迷雾漾漫的仙人岭,他发觉山道比以前宽阔许多。眼前山荫林木疏疏朗朗,展开一幅幅开旷的山谷,他望不到山崖高处龙岩喷射出来的爆泉,也听不到地动山摇的瀑布声。他拉?妻手掌,不用个把钟就来到水电塔下面了。他仰望巍峨的龙岩,流泉依旧流泻,再也望不到令人耳聋目眩的瀑龙在龙岩里暴腾。终年被水雾笼罩的龙磐石,很少人攀登上去。当年他与闰九少年气盛,那幕耀武扬威的相别情景,乍地变得死气沉沉。││老公,我感觉冷,妻子说。—已经上来了,陪我坐坐,让我冥思一阵前情往事,进仁这样告诉妻,搂住她。他们盘坐下来了。进仁手上的黑伞罩得低低。他说:昨夜我做的梦就在这里,梦醒之後我很徬徨。他紧紧搂住妻,想告诉她梦的情境。说了等於没说,还是让梦永远藏在心里。他想。还是说吧,妻是我今生今世的女人,我与她是白头夫妻。
  在梦里,我变成失去生命的东西。我原来只有意识,永远追随一个影子。我与影子生活了四十叁年,却又一直与意识苦苦相缠。缕缕飞扬的尘色蒙蔽了影子,我意识怎也追不上他,於是我像与影子毫无关连,只在他兴趣之时,纔光临我意识之眼。於是,我纔又想到自己彷彿也拥有生命。昨夜影子光临了。
  —你热爱生命吗?还有爱。影子问我。
  —我就是我,我怎不热爱自己。我说。
  —你怎麽抛弃你?
  —此话何解?
  —你以为跑了数十年江湖什麽都看透了,却又一直为自己悲哀,何解?
  —我一向觉得自己的生命很积极,也热爱生命。
  —你没有生命,连影子也无。你的生命早在为生老病死失去了,没丝毫的意义。
  —你别掩掩饰饰,敢跟我说话,应该坦诚相见。
  —看到我也没意义。因为你连道与道都没有了,你我相见为何?
  —我怎麽没有道?我只为拥有的人生悲哀而已。
  —为你的朋友闰九?为穿山甲?你悲天怜悯,你连人与穿山甲都迷糊了,何德何能谈道?
  —此话何解?我的意识一下子愕然了,也真的悲哀了
  —人为万物之灵,纔称得人类,你何言道呢!阴切切笑的是影子吗?还是我的意识?我感觉茫然了。
  —闰九以为聪明过人,其实他是悲怆的穿山甲,你懂吗?他以为杀了穿山甲是创造了自己?他杀了自己。
  —噢!影子笑呢,还是我意识悲歎?我感觉影子离我多麽遥远,我的意识好像也离我多麽遥远,我好像也死了。
然而,当影子远离我时,在我意识里留下这幅景致:我盘坐龙岩石上。我盘桓到日落时分。後来,我忽然见到老猩猩带他儿子小猩猩也出来,在我身边舞蹈。我纔知道是我的洞萧之音感动了猩猩父子。就在这时,我听到半山腰望江潭四处传来低沉的声音,刹那间嗥嗥之声灌满我耳。我看到千万只穿山甲,沿?山涧下来,在我身週嗥啼不绝。然後又朝石涧风驰电掣也似奔跑。满山迴响铠甲之声,地动山摇。很奇怪,我没有丝毫的惊慌。我继续吹奏《天地玄黄》,猩猩父子一直随歌起舞。猩猩父子为天地舞蹈,还是为倾巢而逃的穿山甲舞蹈,或因自己的山王之梦舞蹈?我感觉映在日色里的影子修长,竟是袍襬飘忽的仙翁。他在吟哦之长鬍飘忽。)
                    秋雨萧萧也瑟瑟
                    南雁怎堪北风催
                    天灰灰也地灰灰
                    奈何飘泊燕子归
                    乍看山河天晴日
                    不见桃花两岸开
                    野鸭难戏碧波水
                    娇娥为谁入梦来

                                    一九八七年岁冬阿拉巴马州立大学城
                                   《中国屋》初稿。其时大雪纷飞,写毕,我携女在舍外玩雪。
                  二00六年十二月二日改稿嘸吟齋

【註一】:穿山甲吾乡也称钻地龙
【註二】:地胆头,为乡下止血草药,生田野边,其叶似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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