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年夏收时节

(2017-11-17 16:28:36) 下一个

这是2007年3月8日发在世界风情坛的旧文


――“哪怕那,雨暴风狂。……”有一些年纪,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这是八个样板戏之一,京剧《奇袭白虎团》中的英雄排长严伟才在深入敌后艰险路途中的一句唱词。在那全国只有八个戏的年代,这些唱腔唱词为全国父老乡亲所熟知熟记。――

我没有赶上知青上山下乡到农村插队,中小学生都逃不掉的下乡支农劳动却参加过很多次。夏收秋收时节,一队学生拉到乡下,住到村里的老乡家,下田劳动一两个星期。名目是支农,实际是思想改造,以免将来我们成为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记得我最怕割麦子,镰刀钝,使不对巧劲,慢得我要哭。水稻插秧我最拿手,左手分秧,右手插秧,我插的秧田最美丽。

话说那一年又是夏收时光,我们在北京郊区大兴县的一个村庄参加抢收麦子的劳动。第一天我们的活是捆麦子,拾麦穗,收拾农田。烈日炎炎下,听起来不那么重的活也是很累很辛苦的。打歇时我们坐在田头,倚着一棵大树,享受一会儿树荫的清凉。就在这时,几个农民走到麦田的这一边,一人划分几垅麦子,齐头并进开始割起来。我开始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自己干不好割麦的活,想看看农民们怎么干,但是我的目光很快被一个身影吸引住了。这人长手长脚,头戴草帽看不清面目。只见他弯腰,拢麦,挥镰,将割下的麦束甩到身后,整个动作流畅协调,节奏分明,飞快而不忙乱。再一看,他割的麦垅宽度竟是其他人的一倍,而他的进度比起他们不相上下。宽阔的麦垅,象是给了此人一个舞台,更显得他的动作舒展利落。不象某些人的凌乱和拖泥带水,他身后割好的麦束整整齐齐,一会儿捆麦子的人干起来会容易得多。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割麦子可以割得这样好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眼睛有点儿发直,忙收回目光偷看一下周围的人。还好,没人注意到我发傻,同学们的注意力齐齐地被那个割麦人吸引住了。周围几个抽烟的老农也看着他不无欣赏地嘿嘿笑着。其中一人对我们说::“他叫刘鸿毅,他老子是地主。”我听了心里一沉。那年头,一个地主的儿子在农村的处境,是处在生活的最低层,没有地位,悲惨屈辱,暗无天日,仿佛永世不得翻身,这就是那个瘦瘦的身影所背负的重鉫吗?

割到地头的农民们走回有树荫的这边来打歇,我从正面看到了那个刘鸿毅。他很年轻,瘦高个儿,穿件发黄的白布衫,说不出什么颜色的裤子,裤腿卷到膝盖。他的胳膊小腿晒得黝黑,结实修长,没有一丝赘肉,头发比一般农村青年的留得长,脸也是黑黑的,浓眉,一双眼睛烁烁发光。叫人暗暗称奇的是,这个人的神态全无地富子女通常的顺从和萎顿,相反他的整个形象展现的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桀骜不逊。看着他,你不得不相信,他往哪里一站都是一号人物。只见他走到田头一位妇人身边,坐下来喝水。我这才注意到那女子怀着身孕,肚子已经很大了。她穿着一件不黑不蓝的男式上衣,面目有些浮肿,不能说是美丽,但眉眼间还是流露出几分秀气。她的眼神一直不离开身边的男人,笑起来很柔顺的样子。那是他的妻子。我们这才明白,他是因为妻子有孕还要出工,所以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好让身子沉重的妻子可以多歇一会儿。

刘鸿毅这样的出场足以钓起我们的好奇心。收工回到我们住的老乡家,边吃饭边向房东提起今天见到刘割麦子的事。房东大妈是个寡言的人,房东大爷却极爱说话。“刘鸿毅呀,农活干得没人能比,是个人物。”这是他的开场白。从他嘴里我们听到了这样的故事:刘鸿毅中学毕了业,因为是地主的儿子,继续上学,参军,进城工作全都没份儿,唯一的前途是在家乡种地,在无刻不在的监督下干最累最苦的活。一个地主的儿子能娶上媳妇也是个奇迹。那年头没有父母愿把女儿嫁给地主家,因为那和把女儿送进地狱的意思是一样的。可是这个刘鸿毅,光本村就不知有多少姑娘喜欢他,为了他和家里闹得惊天动地。毕竟嫁给地主儿子的前途实在是不堪设想,很多姑娘闹一阵子还是嫁了别人。有个姑娘就住在房东家后边,是刘鸿毅的同学。她长得很美,打定主意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她的父母实在管不了,就按本地风俗,请来了娘家舅舅帮手管教。舅舅先说后打,绳子棍子都用上了,最后家里给她在外村找了个对象,将满身伤痕的她绑在一块门板上,黑夜里抬到了婆家。刘鸿毅现在的妻子用的办法是绝食,父母实在拗不过,将她赶出家门说就当她死了,断绝一切往来,她就是这样成了地主家的儿媳。刘家兄弟三个,家里一贫如洗,娶上媳妇的只有刘鸿毅一个。这样的故事我们听起来象小说,真不相信就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就发生在麦田里抓住我们目光的那个人身上。

后来的几天,我们又被分配到场院干活。夏收季节是龙口夺粮,为了怕老天下雨给麦子的收成造成损失,场院里脱粒扬场的活24小时不停手,我们干的是夜班。一般是一个男劳力给脱粒机喂麦捆,配两个女劳力将麦捆供给他。那一夜,一台脱粒机旁的男劳力是刘鸿毅,两个女劳力就是我和另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现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两个学生被当成两个整劳力用,可夏收人手不够,那晚的情形就是如此。看到我们的搭档是他,两个女孩子脸红心跳。我们彼此对望一眼,都将对方心事看穿地一笑。机器一转起来,心里甜蜜了一分钟的傻丫头就领教了这甜蜜的代价。这个地主儿子干起活来像个疯子,他往机器里送麦捆的速度飞一样快。如果我们供不上,让机器等让他等,那我们就丢脸了。我俩下了决心一定要顶住,咬牙拼命地用三股木叉将麦捆从巨大的麦垛上叉到机器旁他的手边,片刻不敢停息,那晚我们俩也干疯了。到打歇的时候,我们把自己抛在麦垛边,全身的骨头象是散了架。黑暗中的刘灰头土脸,面目不清。他目光烁烁地看了我们一眼,说了句:“学生干的不错”就消失在麦垛旁。我们那一刻恨他恨得心里痒,心里说谁希罕你个地主儿子夸,你就不会干慢一点吗。凉凉的夜风吹在火烫的脸上舒服极了,麦垛的另一边传来阵阵压低的嘻笑声和尖叫声。我们听出来那是在场上干活的本地妇女在和刘逗闹。我们悄悄移动位置,黑暗中看到几个女人正合力压在刘的身上,刘猛地一个翻身,把她们全抛在地上。他跳起身时刚好看到我们,楞了一下,三两把将再次扑上来闹的女人们推开了。那时农村男女打闹可以过份到脱掉裤子的程度,但我们相信这个地主儿子受到的青睐完全是由于他个人的魅力。打歇完再干,我们把自己干成了机器人,胳膊腿都累得不象是自己的了。天亮了,机器停了。我们俩对望一眼,两个平日好看的女孩儿变成一对蓬头鬼。脸上被汗水冲得黑一道白一道,绿军帽边上露出的头发沾满碎麦秸,两双小手也变成乌鸡爪子,看不清原色了。我一眼看到场边沟里有水,想去洗洗手,走过去刚伸出手就听耳边一人说道:“别用那水洗,水是臭的。”我一回头和刘正打个照面,那双烁烁的黑眼睛离我只有一尺远。想到自己如鬼的尊容被他这样近地盯着看个清楚,心里腾地一个火球升起将脑袋点燃,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场院里的活干了三两夜,我们又被安排干别的什么活,那以后就很少机会看到刘鸿毅了。夏日天长,收工后的傍晚,我和那要好的女同学有时会有时间洗干净自己,换件干净的衬衫,到村头小河边坐一会儿,谈谈心。记得我的的确良衬衫是淡绿色而她的是海蓝色的。谈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那不同凡响的地主儿子一定是我们的话题之一。那里是村民收工回村的路边,我们的下意识里大概是想遇到他,让他看看我们干净整齐的样子吧。去过几次,从来没有看到他从那条路上走过。还记得一个细节,返校后作自我鉴定和群众评语时,我们俩竟得到这样一句负面评语:下乡时讲究穿戴受到贫下中农议论。现在想起来真是匪夷所思。

返校的前一天,我们干了最后一天的活,在生产队部参加完老乡们的一个简单欢送会,从队部走出来。那是在一个高坡上,我们的视线刚好俯瞰村中间的小路。傍晚时分,风雨欲来,天上乌云滚滚,低低地压在地平线上。村里的房子在远处云边露出的一缕夕照下昏黄错落,安祥而美丽。耳边忽然断断续续传来一个人高亢嘶哑的声音在唱着样板戏。大家寻声望去,在蜿蜒的村间小路上,大步走着年轻的汉子刘鸿毅。他昂着头,赤着脚,肩抗一杆大锹,两手搭在锹杆,腿上全是污泥,白布衫飞扬起来露出结实的胸膛,瘦高的身形迎着疾风拽步前行,口中与其说在唱,不如说在喊,天地间飞扬的正是英雄严伟才直抒豪情的唱词:“哪怕那,雨暴风狂,……”。弹指间,多少年过去,回想起来,这一幕景象清清楚楚如在眼前。

我们回京后再也无从听到任何有关刘鸿毅的消息,他的出现不过是少女的天空中一抹淡淡的飞云。在那以后,日月如梭,文革结束,改革大潮涌起。这个地主儿子的人生机遇会有怎样的变化,千百种的可能摆在那里。而我,是不能够回答了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