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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友鱼:不想说汉字简化zt

(2007-11-26 06:28:28) 下一个
 熊友鱼:不想说汉字简化
发布者 thchen 在 07-11-26 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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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友鱼·

  为甚么不想说汉字简化?这倒不妨说一说。但是“说来话长”,又不妨“徐而说之”。如此说来,不亦说乎?

  【甲·简化缘起】

  咱们先来看这么一段文字:“Di Li Ke Yi Xia Ke,Kuai Dao Lou Xia Cao Chang Bian Xiao Men Pang Lai Huan Na Mei You Piao。”(您如果对这段文字一时还不甚了了,没关系,下面有说明。)

  ——这是甚么文字啊!五分钟过去了,我还看不太懂。——告诉您说吧,这是用汉语拼音文字写成的一句中国话。——谁开这种玩笑啊?多没意思。——别说没意思,这种“玩笑”在咱神州大地上曾经结结实实地风行一时呢。

  主张汉字改革的先行者们,就是因为看透了汉字的“复杂而丑陋”,自惭形秽;又惊艳于西洋蝌蚪文(本文之“蝌蚪文”专指拼音类洋文)的“简单又洋气”,垂涎三尺,所以痛下决心、坚决主张、毫不留情地要消灭方块字,并将书面汉语一律改造成“以蝌蚪行文”。可问题有点儿复杂,不能一步到位,咋办?“专家”有的是办法,先把发音相同和相近的字归拢在一起,统一写成简笔,作为“汉字走拼音化道路”的铺垫和起步。——白纸黑字有据可查,有心人可以去看一下推行汉字简化的原始文件上是不是这么说的。信哉,“汉字简化”可不是什么终极目标,“汉语拼音化”才是。

  果不其然,在五十年代中期,“第一批汉字简化方案”和“汉语拼音方案”相继出台。于是轰隆隆的“汉语文字改革运动”正式拉开了帷幕。

  根据简化与拼音化的主导原则,写出一个简单的“复”字,就代表了“复杂”的□ (左衣右复)、“恢复”的□(左双人右复)、以及“翻天覆地”的□(上西左双人右复,此字后来又从简化字中分离出去)。这下可省事啦,学起来容易、写起来方便、看起来也舒心多了。这三个“复”字,何必去分辨来着?不分辨,看我们谁也没吃错了饭、咳错了嗽、生错了孩子,而好处却是多多的。等将来一旦条件成熟,可以再把“心腹”的“腹”、“富裕”的“富”、“幸福”的“福”、“父亲”的 “父”、“丈夫”的“夫”、“妇女”的“妇”、“政府”的“府”、“负责任” 的“负”、乃至“赴汤蹈火”的“赴”,通通一网打尽,收归在Fu的麾下。汉语走拼音文字的道路就水到渠成啦。

  这个主意好极了,令人欢呼雀跃、血脉贲张。几千年来的沉闷历史即将从此开启全新篇章。可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光简化了几个汉字,到猴年马月才写得出那些美丽动人的蝌蚪文字来哪?青年学子总是推动历史前进的火车头,不妨先知先觉先行一步。于是同学间相互传递的小纸条上,就满是蝌蚪文了。本篇开首的那句话,就是这样一类纸条上的文字,如果把它还原成丑陋的方块字,那就是:“地理课一下课,快到楼下操场边小门旁来换那枚邮票。”——对不住,让您又丑陋回来了。

  不仅同学间相互传递蝌蚪文(倒是没发现有同学间传递“Qin Ai De”字样),大街小巷上诸多商店为了赶时髦,它们的牌号匾额,一夜间都换成了蝌蚪文。客气些的,在下面还注着几个小小的方块字;前卫的,注字那样的玩意儿就该是“画蛇添足”了。——“要知道敝号经营何种货物?不妨进门来瞅、闻、尝。” 现在的年轻朋友可能很难闭目想像那时的场景(彼时可不敢写什么中英文对照之类而横招无妄之灾),可这确实见证了一场“他发加自发”的“群众运动”。它虽然没有那一场著名的“文化大革命”来得翻天覆地、怵目惊心,却也不失为一场有趣的“文化小革命”,或叫“文化准革命”也可。所不同者,这场“革命”倒是真正落在了“文化”的范畴内做文章。照当时的轰烈情势发展下去,拼音化目标指日可待,决非遥遥无期之事。

  【乙·梦杳黄鹤】

  拼音化指日可待吗?您可千万别忙着对我说:你看了本篇开首的那句蝌蚪文中国话,没费事便读通了知事儿了,正等着地理课快下课呐。现在劳驾您再来读这么一段文字,看您能读通百分之几:

  《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Shi Shi Shi Shi。Shi Shi 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 Shi,Shi 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 Shi。Shi Shi Shi,Shi Shi Shi 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 Shi,Shi Shi Shi 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Shi 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 Shi Shi Shi。Shi Shi Shi Shi。

  如果把这段文字还原成丑陋的方块字,那就是:《施氏食狮史》: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是十狮,恃失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施氏使侍拭是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是十狮尸,食时,始识是十狮尸,实十石狮尸。试释是事。(赵元任制)

  此短文麇集凡一百尾“克隆”蝌蚪,但无论您把它读通了百分之几,现实的情况却是:上述那场拼音化革命风暴没持续多久,便悄然离去有若黄鹤;它仅在国人的 “记忆册”中留下了薄薄一页“甜蜜的疯狂”。事至今日的二十一世纪,在某时某地,偶尔还能撞见它的“遗风”,用作饭后茶余的谈资和消遣,——“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而已。

  【丙·何憾之有】

  到了刚流行“打字机”那阵子,那些汉字改革先行者的儿辈们,可又神气了:你看蝌蚪文的打字机,就手提包那么大,却天文地理、由古及今全都包了。而中文打字机,整个一架“三脚钢琴”,又大又沉挪不了窝。再说,中文打字又是一项专门的技术活儿,心明眼亮、心灵手巧的女孩子,都至少得培训个一年半载的,按现在的说法,得先通过严格考试拿到营业执照,才能光荣上岗呢。

  到了刚流行“互联网”那阵子,那些汉字改革先行者的孙辈们,可又神气了:你看蝌蚪文打字,在键盘上一打一长溜儿;而那些丑陋的方块字,却一步都踹不进去。怪不得咱中国老这么贫穷落后,根子在这儿哪。汉语不走拼音化道路那还了得!

  可是,要不了多久,曾几何时,有了中文输入系统。而且愈来愈完善,花样也愈来愈翻新,输入速度也愈来愈快,快得把蝌蚪文都摔到后脑勺去了。你脑子有多快,这输入就能有多大速度。

  经过了长达大半个世纪的社会实践,人们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汉文字走不了拼音化道路,也无须走拼音化道路,更不能走拼音化道路。现行的拼音和各种输入法,只不过是为注音和打字服务的。这个“汉字不走拼音化道路”的道理,不是有了“汉语拼音输入系统”才得以达到,只不过有了此番系统,这个道理就更让人看得透、想得通了。

  你可以再反过来想,我们纵然有了“汉语拼音输入系统”,不还得回过头来看那些方块字的“苦瓜脸”?为甚么不直截了当地码成“蝌蚪文”得了,就像本文开头的那两段蝌蚪文那般?可是,“行不得也哥哥!”想一想,您难道不认为,这方块字和蝌蚪文是“风马牛不相及” 的两码事吗?是的,它们确确实实属于不同范畴的语言体系:难以嫁接,以结秦晋之好;唯可撮香,可盟金兰之义。您看啊,让孙晓梅用英语唱一段苏三起解,逗大家这么一乐,增添节日气氛,绝对是个好主意,也真是个好节目。但如果因此而说“英语京剧”是一项繁荣昌盛的艺术门类,或是说京剧从此就开创了第二春,那真得请您惦量好了再说呢。

  不知道那些主张“汉文字必须走拼音化道路”的先行者们,以及他们的儿辈孙辈们,今天是否还坚持着走这拼音化道路?如果还坚持着,不妨再给大伙儿摆摆谱念叨念叨;如果还在游移中,一定得好好儿地琢磨;要是不坚持了呢,千万劳驾言语一声。

  中国人好面子,说一句“悟以往之不谏”(I was wrong),比登天还难。且不说 “错了可找因、短中可取长”,就是真错到家了,也只会一边儿哼哼唧唧地支吾着,另一边儿偷偷摸摸地去改。如果是这样,那就不麻烦了。

  【丁·勿自轻贱】

  汉文字是以象形文字为基础建立起来,又经过长期衍化发展(形音义假)的文字体系。在当今世界之“语林”中,独树一帜。我们无须拿它去跟各类蝌蚪文论长道短。每一种语言文字都有自己的衍化规律和长短优劣。有条件的朋友因工作需要不妨多学几种不同的语言;一时条件还不具备的,固守自己的母语,把它学深学透,更是明智之举。如果我们觉得汉语难学难记难写难用,那正好说明我们在登山走上坡路哪,值此当口,万不可妄自菲薄,也不要怨天尤人。我们的先辈应用了汉语,曾经创造过一个辉煌的过去,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不能创造一个辉煌的未来,那可决不是汉语之过错。

  有一阵子,人们热中(慎勿误写成“热衷”)于评选中国的“国宝”。有人提和田玉,有人提刺绣,有人提中医中药,有人提京剧艺术。依我看啊,老祖宗留给咱们最值钱的宝贝,莫过于“汉语言文字体系”了。

  你看汉字多帅气哪!一点都不丑陋,也不是苦瓜脸;还富有书法的气韵、章法和情趣,这一点谁都比不了它。那功能又怎么样?有人以同样训练有素的志愿者做过科学实验,结果是,阅读汉语的速度,较阅读洋文更胜一筹(拟另文专述)。至于打字输入速度之优秀,已如前述。那如果手书又怎么样?以笔者对别人的观察和自己的经验,方块决不输蝌蚪,而且汉字的书写过程更具艺术享受。

  如果规定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学一种语言,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汉语, ——并不因为它是我的母语。盖因汉语自有其独特的魅力,又有厚重的文化为其依托和背景。汉语“乃是世间上千种语文的惟一的一种‘诗的语文’,无与伦比!” (周汝昌语)再则,我们用汉语能直接阅读数千年前的出土文籍;汉语又能轻松承载现代科学文明的发展,诸如促进航天技术的进步。我劝国内的朋友们无须望 “洋”兴叹;那些已飘洋过海的朋友们固然要学好洋文,可也别忘丢了母语。只要一逮着机会,就该 “重温旧语”。语言在形式上固可言丢弃、或暂时冷落一旁,然与之俱来的思维习惯、行为方式,想丢也丢不掉的,况且有其独特的优势在,何须言敝帚自珍。如果有了孩子,千万给起个寓意隽永的中国名字,在家里一定教他们说汉语、看中文。对于母汉语,人人肩负有固守、珍护、并促其良性发展之责任。

  【戊·简也有道】

  作为汉字简化运动的基础或曰原动力——“汉语走拼音化道路”,已为社会实践所改写和纠正,那么“简化汉字”是否应该取消?我们暂且把“汉字简化”从“汉语走拼音化道路”的死胡同里割裂出来分析。可以做这种割裂的理由,是因为“汉字简化”和“汉语拼音化”并非完全重叠。很有一批夹带的简化汉字,虽由“拼音化” 驱动,其本身却更侧重于笔划和字形的简缩。

  汉字跟其他文字一样,也有其短处,譬如有的汉字笔划太多,不利于学习、掌握和传播。对于它们的“简化”,或者更确切地说促其“变化”,以适应现代科学文明发展之需要,是绝对的趋势和永远的真理。不少宣扬“汉字简化”的文章里,喜欢影印一些古人的书法作品,如唐代孙过庭的、宋代苏东坡的、元代赵孟□(左兆右页)的、明代董其昌的、清代赵子谦的,等等,目的是想证明某些简笔字古已有人用之,所以它们今日之大行其道,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儿我也想举一个同类例证:将“左单人右固”简化为“上人下短竖”的“个”字,确是古已有之,或者你不妨说“简笔方为古体”。错置的成语“目不识丁”可为之佐证。

  “目不识丁”是说某人文化不够,连“丁”字都不认识。但细细想一想,“丁”字其实并不是最简单、最常用字,为甚么偏偏看上了这个“丁”字来做文章?

  据考此成语出于《旧唐书·张延赏传附张弘清》文:“今天下无事,汝辈挽得两石弓,不如识一丁字。”尔后宋代的《容斋俗考》和清代的《说文拈字》均认为,上述《旧唐书》引文中的“丁”字,实应为古简体字“上人下短竖”(因形似)之误抄或错刻,也就是说,“…一丁字”应为“…一个字”之误(学界仍存争议,此处权设该误成立)。这样一来,上面的这句引文才说得通顺:“现在天下太平没有战争,你们拉得开膂力两石的弓,真还不如去学习认识一个字来得有用些。”此话的语意,旨在规劝晚辈“弃武习文”,并不是要点明必须认识某一个特定的文字。且在字面上,“两石弓”和“一个字”方才对称工整,富含“修辞”效果;而“一丁字”在句子中是格格不入的。

  如果此说成立,由此而引出的错误成语“目不识丁”无奈已沿用千年之久矣。现在我们姑让此成语保留下去,同时将“左单人右固”回复到古简体“上人下短竖”而用之,这个评判或许也还说得过去吧?

  但是不见得每一个古体简字都可以回复启用,必须逐个甄别。譬如“鼻”字就不合适回到它的古体“自”字,不然就会造成“混乱”。也别随便去找一个发音相同的字来顶上。

  是的,简化汉字确有其功,不容抹煞。但是简化得有个原则,那就是不得“害意”。何谓“害意”?那就是出现误会、造成混乱、扭曲思维。

  既然“汉字简化”刚从“汉语走拼音化道路”的桎梏中解放出来,那么我们应该着重致力于“笔划和字形的简化”上;对于“同音假代”,不是不能考虑,而是应该非常地谨慎从事。一定要避免出现同音异义词的词义混乱、音律失辩、乃至汉语语意的退化——此非危言耸听。或许汉语的具体使用者并不一定立刻能体会到这一点,但是对汉字简化的主政者以及汉语文字工作者来说,这的确是一件必须深思熟虑、严肃对待的问题。我们明白这一点也非常重要,它能让我们更趋于理性地、科学地来分析和思考问题。我们不难看出,孙过庭苏东坡们写的简笔字也是遵循着这个原则的。

  还是打个比方来说一说吧。某日去菜市场买菜,见韭菜摊的牌子上趣然写着“九菜,每斤×元”。没问题,这卖菜的、买菜的、路过瞅上一眼的,谁也没有不把它当作韭菜来看待(老实说如果没有这块牌子也会是同样的效果)。菜卖完了,皆大欢喜, “九菜”的简化任务也完成了,而且完成得非常到位:谁也没有错买了韭菜,回家后又错把韭菜当作月饼给生吃了。如果有某记者也去了菜市场,回来后发了一篇报导,说“今年京郊九菜喜获大丰收……云云”,读者虽有些愕然,却也无大碍。如果有某字典或药典编纂人员,正苦苦思索着如何编写“韭菜”条目方才显得“语出惊人”。他也去了菜市场,并巧获灵感,回来后立刻编写成了该条目,曰:“九菜,曾用名韭菜,多年生食用百合科植物,中华特色产品,色翠绿、味辛辣、性微温,可入药,具暖胃健脾、补肾壮阳之奇特功效……。”

  几经错愕,终于某一天“九菜”的简化成为定谳,“存在”完成了向“合理”的过渡,一切又归趋平静自然。使用者甚觉方便,拍手称颂汉字简化的好处,并叩谢主政者的“革命化”恩赐。

  打这以后出生的孩子,转眼就长到了该“习文练武”的年龄。据神经医学科学家研究,学习是一个联想和记忆的过程,故而孩子会努力地把“九(韭)”字通过各种有机联想,融入到他的记忆中去。具体地说,他会认为这种菜的排行最小(九弟)、产量很高(九是最大的单数)、而地位又最为尊贵(九五之尊)。又因为 “九”字兼并了“韭”字,所以“九”字也就天然地肩负着“韭”义。于是他在学习数目字 “九”时,脑子里油然升起了一股辛辣味。他在参见九五之尊的皇上时,心中倏忽闪现出一把把鲜绿的韭菜来。甚至于他在写作文时,能把“九菜”给堂而皇之地写成“9菜”——预示着另一个新的飞跃即将来临(网络“火星文”也)。神经医学科学家的研究又指出,不合理的联想和记忆是心理和精神疾病的病理基础。据闻某病童每日所事,即是撑着一把黑伞,蹲坐在大树下“假扮”成一朵天然的大“香菇”,一蹲就是一宿半天。

  到了这个阶段,虽然孩子未曾错把韭菜当月饼吃,但显然出现了词义的混乱和语意的扭曲(会有些人把它说成是革命化的进步)。用前些年的时髦话说,这叫“吃错了药,脑子短路,搭错了筋。”而我们大人是“过来人”,知道这“九菜”曾经是 “韭菜”,脑子里没有那些荒诞不经却也颇为有趣的“九=韭”联想,当然不会造成思维混乱啦。但对孩子来说,“九菜”与生俱来,犹如日月经天、寒暑交替,再 “自然”不过。所以我们需要“救救孩子”。

  虽说某一个字义的衍化,不会永远是朝着正面方向走的,但我们总是可以有意识地促其向正面发展。这难道不正是我们的责任所在吗?尤其对文字改革的主政者和专业人士来说,更是难辞其重责。

  【己·“一简”臧否】

  中国大陆推行的第一批简化汉字(一简),余观之,有成也有败。且不论成大还是败大(慎勿以成败得失论英雄),也莫说存在就是合理(世界上不合理的存在似乎不会少于合理却不存在者),更别轻言政治化(回敬别人政治化极易落入政治化的窠臼),要紧的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榷探讨。只要咱心里头装着炎黄仓颉、心里装着黑发黄颜,就会心平气和、客观理性地来待人论事。

  每一种事物都有其内在的规律,文字也一样。不能说凡是简的都是好的,也不能说繁的一定糟糕,反之亦然,关键在于应把概念梳理清楚。有的近似的概念可以“和合”在一起,有的概念却愈和合愈糊涂。对这些概念的区分或许正是汉语之魅力所在。麻烦吗?这天下的学问哪一个是轻松得来的?更何况这学习过程或许正是你咀嚼滋味、享受人生的时候。总不能以“没吃错饭、咳错嗽、生错孩子”为标准吧。对了,人不是要吃饭吗?如果光为了活着,吃压缩饼干过365天就得,何必开那么多餐馆,还中餐西餐的,八大菜系的,多腻味多丑陋哪。

  待有一天,在国外出生的孩子也长大上学了,某日从中文学校放学归来,缠着问爸爸妈妈:这皇“后”为甚么总是能“后”来居上的哪?第一等的爸妈就坐下来跟孩子一起区分这两个“后”字,同时也给自己补上这一课。二等的爸妈手上正干活呢,告诉孩子说,她皇后要后来居上就让她后来居上呗。三等的爸妈说,这皇后跟后来居上本来就是一回事嘛,你小孩子不懂别瞎想瞎问。孩子的心灵是一张纯洁的白纸,谁都可以来糊弄一把,更何况是自己的爸妈;而爸妈自己也从来没有机会把它们鼓捣清楚,糊弄自己一把又何妨?请问您家是属于哪一等?还是更有四等、五等的在?还是您竟然是“超一等”的,给笔者来一个大大的惊喜?

  【庚·“私家秘笈”】

  如果您屈尊驾临寒舍或鄙办公室,您不一定看得懂我的中文笔记本和书页眉批,因为上面有许多杜撰的“字”。可以归在“简化”栏目下的大致有这么几类:一、部份大陆官方认可已在使用的简笔字;二、部分曾被官方认可而后又被取消的简笔字;三、一些在民俗中自生自灭的简笔字;四、笔者自己杜撰的简笔字。笔记中当然也不乏官方公布了简笔但我不愿意使用的相应的正(繁)体字。其实本无所谓的“繁体”之名,盖因“简体”启用,方有“繁体、正体”之说。诚如周知,虽然大多数正体字即是繁体字,但它们之间并不能划上等号。另需要说明一点,这些“简笔字” 仅为我一己私用,不向外流通。它们写在书页的“地头天角”和“字里行间”的狭小空间里真还特别管用,我更美其名曰“空间不需时间换”或者“时间空间双丰收”。那些孙过庭苏东坡们写过的简笔字或许还不及我使用的十分之一那么多呢,只是我的字远没有他们写的漂亮,哪怕我也使了毛笔。

  大家很喜欢讨论那个国家的“国”字,我也来凑个热闹吧。“国”字写法颇多,形状近似:一个大口,中间埋入一个小部件即成。可这个小部件却变化多端:1956年前的大陆、尔来的台港澳地区埋的是“或”字,1956年后的大陆埋“玉”字,日本曾埋“王”字,民间也有埋“工”字、埋“×”的。在我的笔记本里,干脆甚么都别埋了,就写一个大大咧咧的“口”得了。不用说在“上下文”中不会认错,就是单独写出,也错不了,你想,平白无故地干吗写这么一个血盆大 “口”啊。虽说它的“内部”显得太“空旷”了一点,但想一想,简体的“广、厂、气”等字不也一直在正规地流通吗?所以说,不但“笔划”能表“字”,“空间”也未必不能表 “字”。另一个常见的例子:瘦结一点的是“日”字,宽胖一点的是“曰”字,真如出一辙。当然我对这个自创的大“口”,照例“秘而不宣”,一己私用。下面我还会举一些其他例子。

  然而,我在书写每一个简笔字时,脑子里都会出现其对应的正体字,如果要拿给别人看,我会轻松地写出或是打出对应的正体字。甚至对不同的阅读对象,会应用不同的字体以“投其所好”,并附带上不同的选词和语气。同时,有意识地试图在不同族群、不同区域的华文之间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融会工作。人脑并未因此而出现紊乱,倒是电脑的中文软件,时不时爱跟我开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

  【辛·“二简”匆匆】

  大陆在1956年公布并开始使用了第一批简化汉字后不久,就立即准备推出第二批、第三批……简化汉字。因为仅有了第一批简化汉字只不过万里长征才开走了第一步(可能还没出江西省地界呢),连日文韩文(这些文字也被认为要比“苦瓜脸”强许多倍)的水平都还没有达到,离当时认准的终极目标(拼音化的蝌蚪文,见上述)还差远呢。同志仍须努力。实际上“第二批简化汉字”基本上是跟“第一批”同时酝酿成熟,稍加编纂即呼之欲出。第三批也在紧锣密鼓的谋划之中。但我们的国事实在繁忙——反“右”、大跃进、三面红旗、四清运动、文革、粉碎“四人帮”,一茬接一茬的,所以正而八经的文化大事倒是给延误了。

  直至二十年后的1977年,“英明领袖”主政,一举翦除了国祸民殃,天下海晏河清。这盼望已久的“第二批简化汉字”(二简)终于在千呼万唤之中风尘仆仆、姗姗来迟。——还是大张旗鼓地按过去方针办吧。于是文件、书籍、报刊杂志,一下子都换上了新模样。那时的党报头版,作兴动不动就套红大字印刷,十分抢眼,第二批简化汉字便赫然其中。英明领袖更是带头学习、使用和传播这“第二批”,忙著到处给人题字赐匾,以为之鼓瑟吹笙。他老人家最喜欢写的是那个简化的 “部”字— —“叩,去口”。这样轰轰烈烈地热闹着,确实忙活了一阵子、风光了一阵子。

  谁知好景不长,这第二批“孩子”,还没来得及断奶,便集体夭折了。据说的原因是它们“实在太不像话,遭到强烈抵制”。但是后来被老百姓普遍接受的深层原因却是:英明领袖的权威远远达不到那位四个伟大的领袖,而那位四个伟大的领袖正是推行“第一批简化汉字”(含拼音化)的主政者。彼时推出的“第一批”也曾被很多专家学者认为“实在太不像话,应该强烈抵制”,可后来这些专家学者被“阳谋加阴谋”纷纷打成了“右派”,送去劳动改造(其中也包括了住咱家后院的某副校长,后不知其所终,多么血腥的时代和国土)。故此,“第一批简化汉字”才得以大行其道,蔚成今天的“蓬勃局面”。如果说,“汉字简化”运动中确实存在着 “政治化”倾向的话,那始作俑者及最大炒家则非此两公莫属:头一公就是日后的那位四个伟大;尾一公便是时任“党总书记”、反“右”总指挥、后来又变成摸石头过河的“总设计师”、个头不高名字也不大的伟人。证据之一就是那位副校长。

  我们真可为这两批简化字不同的命运而感慨系之。

  “第二批简化汉字”玩完了,可倒水别把孩子一起给倒掉呀,这里边还真有些“好货”呢。于是笔者拣拾回来一些好货,给“武装”到我的笔记本里去了。说几个来听听?行。譬如,您知道“上大下巾”是个甚么字吗?对,银幕的幕。这个简笔字既是原字的一部分,结构上还值得一赞:你看,我们常常说“幕天席地”,把天都给扯下来用上了,够“大”的“巾”吧。又譬如,“街”字简作“亍”字,后者虽然是个读音和意思完全不一样的字,但在特定的上下文里,暂且替代一下,以节省时间和空间,也未尝不可。又譬如爆炸的“爆”字简作“左火右卜”,也很不错啊 ——有声有色、简洁明了。当然这些简笔字也仅限于我的笔记上用到,同样“秘不示人”。

  现在来回忆几个“第二批简化汉字”中的 “歪”货:“圆”字被简为“元”,“蛋” 字被简为“旦”,那么鸡窝里刚下的“圆蛋”就理所当然地被称作“元旦”。又譬如道理的“道”字被简为“道,刀进首出”。这里的“刀”虽然仅作“表音”用(就像“第一批”里的简体“辽、迟”之类),但是颇有些“杀气腾腾”。你上面提溜着一把“刀”子,脚下还“走”来“走”去的,谁还敢举着颗脑袋(首)来跟你讲甚么劳什子“道”理啊?哎呀且住,这个“道”字可是咱中华文明里被极为推崇的“尊敬长者”之一,得惶恐对待马虎不得。又譬如“修”字被裁掉了左侧的 “单人”和中间的“短竖”,直像一个简体的“参”字——还更简单些呢。一位老教授,名字里有个“修”字,苦着脸对我说:“从此以后思想修养和道德修养之类就不再是人干的了。”

  这是老教授随口说的话,却是字字千钧。单凭这一句,安在“第一批简化汉字”时代,这“右派”大帽“铁”戴无疑,那么老教授该步副校长的后尘而去矣。然在英明领袖时代,老教授安然无恙。历史更且为之证明,他对汉字简化具有睿智先觉;而他这句话中透出的些许悲凉,似也一语成谶。副校长和老教授不同命运两重天,这两批简化字,为他们结局的云泥之别写满了注解,怎不令人扼腕长叹!它难道不正在为我们讲述一个既简单而又深刻的道理吗?

  我絮絮叨叨不厌其繁地,来说一通这些已经被终止使用了的“第二批简化汉字”,正是想表明这些简体字确实存在着“良莠不齐”的实际情况。让“局外人”看这情况可以有所鉴别,容易看得明白。“第二批”是如此这般,那回过头去看“第一批简化汉字”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现在大陆的年轻朋友们对“第一批”来说是“局内人”,“第一批”早已经“与生俱来”,被视为天然、良莠“等”齐,故而照单全收了——客观上年轻朋友们打自尚不具备分析思考能力的时候开始,就被褫夺了分析思考的机会。如果以“第一批简化汉字”作为座标系,来看待那些对应的正(繁)体字,后者大多“太不像话”。就像那位吃“九菜”长大的孩子,在他眼里, “韭菜”倒更像是月饼。另一方面,我们对“第二批简化汉字”,因为素昧平生,又很容易产生“纵良也莠、良莠皆非,一概予以排斥”的优势感觉(朱光潜曾分析中国人的心理偏向,认为是“长于直觉而短于逻辑思考”)。可见主客观之间常常会有些错位和距离。您说是吗?当然这里边的缘由和责任应归于汉字简化的主政者,良莠成败系于一身。

  【壬·如此块垒】

  上面已经说了,撇开“走拼音化道路”,如果这汉字简化得法,总归是个好事,没有错。那些认为正(繁)体字好的人,也不是铁板一块、一成不变,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多多少少都在应用各式各样的简笔字。别的不说,他们在欣赏孙过庭苏东坡们的书法作品时,不正是在学习各种简笔字吗?

  上面又说了,我们不以成败多寡论英雄。那么如果就事论事的话,这“第一批简化汉字”,是否还可以再作研究检讨,这应该不是个原则立场问题,而只是个“思想态度和工作作风”问题。如果说在大陆已经推行了半个世纪,涉及十三亿人(减去文盲),就算本来坏的,现在也是好的了,怕不妥吧?愈是影响大、牵涉面广、关系到“以人为本”的国体大事,就愈应该慎重行事才好。就算一百个简化汉字中只有一个(1%)不妥,也应该把它给挑出来讨论讨论,哪怕是佯装着“浅斟低唱”一下也行。再退一步说,就算这1%也是对的,总还可以让它有一个“再变化”的可能性吧?这才是应该有的态度。

  遗憾的是,我们至今还没有看到这种应有的态度和实际行动,至今还没有看到有关方面拿出诚意,组织各路专家学者坐下来进行讨论,以“肯定成绩、修正缺点、规划未来”。可叹哉,当民间对“汉字简化”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唾沫飞溅,就差没扔飞弹,作为“汉字简化”的主政者们,却在一边冷眼旁观,横草不动、竖草不拿,“闷声大发财”。看来,脑子里缺少点“科学发展观”还真揉捏不出一个莺歌燕舞的“和谐社会”来。这不,在那些人的“心态冻土层”里,深植着“偏颇、固执、横蛮、冥顽不灵、自我中心、以大压小、自我感觉良好、该袖手时就袖手、天桥把式光说不练”那些个块块垒垒。

  “我仰望星空”了,照眼下的架势,似乎这“第一批简化汉字”将百分之百一意孤行不再改动,“第二批”“第三批”也无再行之日。所谓轰轰烈烈的“汉字简化运动”就此半途而废、嘎然而止,在不该结束的时候划上了句号,活脱是一幢只建造了第一层,就因种种人为的原因而歇手不干了的“烂尾楼”,无可奈何地定格为 “历史的永恒”。

  有句俗话说得好:“真主意、假商量”,意思是我打定了主意不认账,却假惺惺地来跟你商量事情。而现在是,咱连这个“假惺惺”都没有见到。或许是恼羞成怒吧,那些人的内心独白却是:“你繁你的,我简我的,看谁耗得过谁。我‘第一批’简的,百分之一百都是对的,凡是你想讨论的,百分之一百都是错的。新的简化,哼,咱们谁都别想干!”是这个心气儿吧?我还知道这下一句话该是:“是又怎么着?” 如果一方打的是这个主意呀,那被另一方骂上一句“破坏中华传统文化”,实在是授人以柄在先。究竟哪一方的“阴功”更高明一些,不言而喻。所以说,大伙儿在这儿那儿争论“汉字简化”,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虽说“天下口水一家亲”,可是消耗的终究是无用功,而且多少伤害着民族同胞朋友兄弟同志的感情——其中最容易受到伤害、又是受伤害频率最高的应数“中国人民的感情”,而且往往是“极大地伤害了”。

  快歇菜吧,该干吗都干吗去。如此“汉字简化”,不说也罢。

  【癸·图长久计】

  其实,急于坐下来商量事情的,更应该是急于推行简化的一方。放在历史长河中、置于浩瀚天地间,孤独的灿烂终归于瞬间和沈寂。

  明白我为甚么不想说汉字简化了吗?好勒(左加口),我说完了。我这儿便把“三客友”给您撂窗台儿上了。

  【后记】

  本篇草成后不久,传来一则消息,说本月早些时候,有大陆、台湾、韩国、日本学者在北京举行了一次“国际汉字研讨会”。会上达成共识,决定制作统一字形的 “常用汉字标准字表”,以繁(正)体字为主。并表示在使用时也允“简体字和繁(正)体字共存”。请注意这里的要点是“以谁为主”和“允谁共存”的问题。至此,尔来的“繁简之争”该有了个初步的结语。笔者欢迎之,并视之为良好的工作开端。要不然,让那些少数人昂首挺胸一路走到黑,贻害我一代又一代聪慧优秀的 “翩翩少年郎”,如何得了?然欣喜之余,亦觉悲哀。盖汉字改革正确方向之把度,须借得异族(笔者视当今韩日为友邦异族)力量来推动,方见转轴,不也荒唐透顶、丢人现眼乎?可见所谓“内政”,不可干涉亦可干涉(无论你发言人翻出如何飞扬跋扈或是冠冕堂皇的说辞,舆论只看见实质),拿捏之间,仅凭方寸一心耳。这就叫做:改革汉字,先辈作孽、后代遭罪,正其天理也。

  这则消息又提醒笔者想起来一件事:日本国在十九世纪提出“汉字拼音化和简化” 运动,以“言文一致”为口号。事至今日,日文成为一群文字和符号的混合体,笔者依中国人的目光视之,犹如一锅“大米夹生稀粥”(决无轻侮和不尊重之意)。就连当今之日本朝野,也正在反思痛陈“以言害文”之弊端。笔者不想对他国文字妄加点评,只想“以人为镜”来反观我汉语改革之过去与未来。今笔者对我国在二十世纪中期提出的“汉字拼音化和简化”运动,是否以“日”为“本”,竟突然间产生了疑心。我在赶写上面正文中用到“蝌蚪文”一词时,似乎忽略了日文的存在,现在想来确应将日文囊括其中。如此说来,我国五十年代兴起的文字改革运动,非但出于崇“西”洋媚外之心理,更兼有崇“东”洋媚外之心声。至于是否有 “文化汉奸”之嫌,自兹存疑,似可立为一个“课题”,值得作进一步的关注和探讨。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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