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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奴隶zt

(2007-09-20 19:53:12) 下一个
【人生旅途】

                自由的奴隶

                ·悲 歌·

                 (一)

  晚饭的时候,八岁的小儿子突然大声宣布,他“好想好想”要OWN一个奴隶。我有点好笑又有点吃惊,忙问他原因。回答是,“每天可以替我写作业呗。”因为那些我们给他布置的中文,算术和英文阅读之类的课外作业,实在是让他“很烦很烦啦!”

  听见这样的回答,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望子成龙,连个龙尾巴的影子还没有看见,倒先逼出个小小的奴隶主来了。

  他前两天才刚刚学会了“奴隶”这个词,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而且还一本正经地和我争论起“slave”和“servant”的区别来。我又问他想不想当别人的奴隶或仆人,答案是当然不想。接下去,他不依不饶地非要追问我和妻同样的问题,我们的答案自然也是不想。再问他为啥自己不想当奴仆却要别人当他的奴仆?孩子仰起脸眯着眼睛想了好半天,最终也没能找到让每个人都满意的答案。

  虽说是连孩子也不想当奴隶,但细想起来,我们这些平日里总是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成年人,又有几个不是这样那样的“奴隶”呢?别人不敢说,反正我自己就曾经是学业,绿卡,感情,孩子,工作,房子……和说不清的许多别的方面的奴隶。回首往事,大概称得上是受尽折磨,代价惨重而又伤痕累累。再看看周围的亲人,朋友,同事,无论男女,不分老中老外,即便还算不上是奴隶,又有几个人能完完全全,痛痛快快地做自己生活的主人呢?

  饭后在湖边散步的时候,拉着孩子那柔软的小手,仰望灿烂的星空,我忍不住地一再拷问自己的灵魂。就算你今后能够侥幸地不再做任何一种奴隶,难道你能够逃掉成为“命运的奴隶”这一大关么?

  老实地说,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人生中有许多至关重要的关口。此时一个错误的决定,很可能影响到以后的许多年,甚至彻底改变了自己后半生的命运。我自己当年作出的许多事关重大的决定,如今回想起来,有不少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啊!可惜的是,河水无法倒流,青春一去更不会复返,我们短暂人生中的许多本应美好的时光,也就常常是这样的被自己虚掷掉了。人们的一念之差,便有了日后成为奴隶和主人的天壤之别,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性格决定命运”么?

  将近中秋,月色分外的亮。粼粼的湖面上一片沉寂,只有隐隐传来的一两声天鹅的梦呓。无言地凝视苍穹,我一直在默默地想,那遥远的广寒宫中,寂寞的嫦娥和斫桂的吴刚,难道不也是另外一种奴隶?

                 (二)

  奴隶有自愿和被迫的两种。

  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家中国人开的食品店。店面的规模很小,但油盐酱醋茶和港台大陆来的干鲜果品之类还算不少。鱼虾和中式蔬菜虽然比不上中国城的新鲜,但对我们这些散居在远郊山中的老中们来说,已经是很有口福了。

  老板是个和善而又健谈的瘦老头,大陆易帜前随军撤退到台湾的北方老兵。因为是熟客加上同乡的缘故,我们每次去他都要走过来热情地打招呼,还常常和我闲话一番合纵连横,分久必合之类的天下大事。店里除了他的女儿之外,还有两个大陆来的同乡伙计,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们九十年代初拿“商务考察”的签证来到美国。来了之后既未考更未察,从踏上美利坚土地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打工,在这家店里一干就是十几年。

  最早的时候他们一周六天,每天十二个小时在店里打工,晚上就住在老板家的地下室。据他们告诉我,因为不懂英文,又不想出去逛街花钱,所以干脆放弃了唯一一天的休息。两个人如今一周七天都在店里打工,这样还能多挣一点钱寄回家里去。

  “等钱挣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回国去。在咱家乡做个小生意,这一辈子就不用发愁了。”年长一些,门牙掉了两颗,头发也稀疏了的陈师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每次见到我,总爱用家乡话这样对我说。他还说,来美国十几年了,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曼哈顿的中国城,还是和老板一起去采购货物。此外,帮他们办移民案件的律师也在那里。据他说,那位犹太律师过去是移民官,而且办公室就在曼哈顿下城移民局大厦的对面。他还告诉我,律师费虽然是贵了不少,但介绍人说律师很有经验,不管多复杂的移民案件,此人办成功的比率一直相当高。

  看到我推着装满了菜肉鸡蛋豆腐的小车走过来,另一位老乡,正在案板上切肉的黄师傅一定会停下来。身材瘦小的他抬起头和我打个招呼,想说些甚么,最后往往只是习惯性地苦笑一下,又默默低下了头,继续去对付那些堆的小山一样,似乎永远也切不完的猪羊牛肉了。

  无论我任何时候去采购,他总是站在同一个角落里俯着身子无声地干活。有一次去的时候,听说我们刚从国内探亲回来,他的脸色忽然有些苍白,切肉的双手似乎也颤抖起来。我不忍再看他那悲哀的神色,甚至顾不得继续选购来自家乡的食品,和他们匆匆道声再见,就快步离去了。

  从我兴奋地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找到这家中国店,又认识了他们两位的那一天算起,至今整整十一个年头过去了。无论寒暑晨昏,他们一直在这家小店里每天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动作,面对着无数和我一样来来去去,认识或不认识的顾客。每当我和他们聊天并问起申请绿卡的进展情况时,他们总是告诉我律师说,快了,快了……

  颇有几分讽刺意味的是,黄师傅在国内是一名普通建筑工人,移民律师为他申请的身份却是杰出人才。无论是老板还是店里别的人,都说不清楚他具备的究竟是哪一种专长。陈师傅倒申请了普通劳工身份。不必说,这更是一条漫长而痛苦的路。

  每次去店里,除了咒骂几句那停停走走,时进时退,老美似乎故意为了折磨人而设计的移民排期花样之外,我们谈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家乡和家里人的事情。陈师傅不止一次地说,孩子大概早已经不认识自己了;本来话就不多的黄师傅从来不曾提及家人。在一次和我单独闲聊的时候,老板曾经隐隐约约地说起过,黄的妻子好像已经走掉了。

  我有时忍不住地也会问他们,骨肉分离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不回去呢?答案总是,一旦回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三)

  一来是因为太忙,二来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又新开了一家更大的中国超市,所以我已经有好久没去过这家熟悉的小食品店了。前天偶然路过,我就顺便进去想买些杂货。走进大门,不见平日里总是拄根拐杖坐在门口招呼客人的老板,两位师傅倒是还在同一个角落里忙碌不停。还没来得及和他们两位说话,老板的女儿看到了我,连忙走过来打招呼。问起老板身体可好,答案竟是老先生“已经走了两年了!”

  我闻此言大吃一惊。怎么,一转眼之间就是两年了么?就好像在昨天一样,老先生还在和我一起大谈老邓小邓,以及从中东战乱一直到台海两岸独统前景的军国大事。当时适逢国民党要人频频访问大陆,记得他面带不屑地一再说,走着瞧罢,国民党的这一代大员们大概还没有真正领教过中共统战的厉害。又因为我和他一样热衷于京剧,他还一直张罗着要介绍另一位同乡,当时正流落在此地的前市京剧团女演员和我认识……

  还没来得及让我认识那位大概也是和我们一样沦落天涯的京剧女演员,老先生却已经仙逝了。我嗟乎连连,半天说不出话来。记得老先生曾和我说过,这几十年来他膑手砥足,辛辛苦苦创下的就是这一片家业。如今店面尚存,生意依旧,人却没有了……

  除了偶尔回台湾和国内探亲,他从来也没有去过任何别的地方休假,就是回台湾,也大多是忙于和生意有关的事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初一歇息一天,小店天天开门营业,他当然也要天天在店里照料一切。

  “不开门不行啊,”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老客人来了,你没有开门人家会不高兴;新客人也许因此就再也不来了……再说,我们这里地处本郡的黄金地段,租金奇贵,一天不开门,就要白白损失一大笔钱啊。”

  究竟会损失多少,他不提,我当然也不会追问。但我知道,这家小店生意特别兴隆,因为附近多是富裕的中产阶级住宅区,又没有别的中国店的恶性竞争。

  和大多数海外中国人开的店一样,无论规模大小,生意如何,老板往往还是只相信自己家里的人。老先生也是如此。除了自己和女儿之外,他不相信任何别的收银员,连女婿也不例外。前几年女儿生孩子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不得不天天亲自照料收银机,一天十几个小时下来,老人家的忙碌劳累可想而知。

  但愿他不是因为积劳成疾而种下的病根。

  老先生没有太多的文化。同我虽非至交,却也认识多年。遽尔谢世,书生人情,本想写篇祭文在灵前焚了祭奠他,因了懒,又因了忙,两天来我竟一直没有能够动笔。今天傍晚下起了第一场秋雨,湖边的山林间充满了那种似云非云,像雾非雾的蒙蒙雨丝。到了夜阑人静,家人都入了梦乡的时候,我独自坐在客厅里反复地听杨宝森的“我好似,哀哀长空一鸿雁;我好似离山虎,受了孤单……”杨氏不愧为一代京剧大师,唱得荡气回肠,也让我听得如痴如醉。

  夜深了。一阵山风掠过,窗下的竹林一片瑟瑟声。我忽然回想起老先生来。和我一样,他最欣赏的也是杨宝森和马连良两位名角。假如他不做自己那家小店的奴隶而毅然退休,也许,如今还会和我坐在一起听《文昭关》的罢。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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