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柏杨是中国文化哺育的,但他却能从这种文化之中背身而去,站在它的对面,严峻地审察它,批判它。他像医生一样,寻找中国文化的病灶,甚至冷酷地给它开刀,其目的当然是希望它变得健康,充满活力和魅力。我以为这是柏杨作为一个作家的最大特点,也是其作品的最大价值。 中国文化还是有过一个美的状态的,此乃公元前五世纪出现的百家争鸣。当时的知识分子,不但敢想,也能自由表达。中国可以傲世的文化巨人孔子和老子,就是百家争鸣的产物。可惜公元前二世纪,秦始皇血腥地终结了百家争鸣。尤其悲哀的是,在公元前一世纪,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以儒术为独尊。以后的封建社会,儒术便是唯一的正统,而且长达两千年之久。当然,道家也曾经给儒术以抵制,佛学也曾经给儒术以消解。不过由于官方是依靠儒术的,儒术遂一直正统,甚至它还把道与佛整合于它的体系之中。这使中国文化陷入了僵局,把它变成了死水和污水。这也决定了知识分子的命运。他们只能在儒术的范围圈圈点点,修修补补。凡有一点创意,便滑向异端,不但得不到研究经费,而且有可能受到惩罚。 不过中国总还有敢于怀疑正统的人,并敢于对文化批判。在一个宽容的社会,文化批判本是知识分子的一项日常工作,但在一个专制的社会,文化批判却使其成为英雄。英雄很少,寥若晨星。公元一世纪,汉代有王充,他揭露孔子的观点自相矛盾,并反对把儒术变成教条。公元十六世纪,明代,有李贽,他提出穿衣吃饭就是人伦物理,甚至反对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所谓中国的脊梁,所谓舍身求法的人,我想就是指王充和李贽这种人吧。二十世纪,这种脊梁显然多了一些,因为皇权为尊的封建社会消灭了,知识分子的活动空间增加了一些。然而文化有其遗传的习惯与势力,所以对专制文化的批判,对专制文化所造成的中国人的劣根性和丑陋性的批判,仍是艰苦的工作。我以为,在二十世纪上半叶,鲁迅是这种文化批判的英雄,在二十世纪下半叶,柏杨是这种文化批判的英雄,只不过柏杨的工作是在台湾进行的。在台湾,进行这种文化批判的,还有李敖和龙应台,其多少形成了一种气候,而这种气候之源则在1919年5月4日前后的北京。在那里,当时有一批伟大的知识分子,希望给中国人以启蒙,也真的启蒙了。我要指出的是,柏杨就处于这种思潮的环节之中,并起到了非常重要的链接作用。孙观汉是一个在美国的物理学家,他称柏杨为中国五千年来仅此一人,足见其景仰之情。 柏杨对中国文化的批判,对中国人劣根性和丑陋性的批判,确实一针见血,而且依然有其现实意义。他指出,中国文化就像酱缸,死水不畅,消积的因素越沉越多,越久越腐,发酸发臭。中国人呼吸酱缸的气息,从而丧失了独立的判断能力,也缺乏道德勇气。他们器小易盈,明哲保身。他们脏,乱,吵。他们窝里斗。他们的言论,往往是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毒话。他们自私,自卑,自傲,唯没有自尊。对于西方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他们不敢理性地崇洋,只会盲目地媚外。柏杨还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他认为,鸦片战争是一次西方文化的切入,其促使中国人觉醒。谁有勇气表达这样的见解!只有河南柏杨也! 诗曰:“书生报国无它物,惟有手中笔如刀。”柏杨的犀利和辛辣,似乎也有性格的原因。逆境可以挫败人,也可以锻炼人,并使人坚硬得超常。柏杨在一生的很多时候都是不幸的,幼年丧母,其父又十分生冷,家庭温暖甚微,青年流亡,而中年则由于提倡简体字而遭九年之余的牢狱苦难,妻去女疏,神伤心痛。可柏杨却并没有由于种种不幸而消沉,恰恰相反,他的很多重要作品,都是在出狱之后完成的。 不揣冒昧,窃以为我和柏杨先生是有一点缘分的。1988年11月12日,柏杨先生在西安古旧书店发表演讲,我初见了先生,还有张香华女士。当时我所在的出版社发行了他的著作,这使我有机会单独向先生请教,并合影纪念。他还欣然在我的本子上题写了一条可以回味的言论:“先爱自己,再爱国家。”近乎16年之后,先生又把他的全部著作捐赠给我的母校,而我则在两年之前离开出版社回到母校任教了。思量起来,颇有意趣。没有再见先生,然而足以想象先生的音容,并温习先生的教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