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北卡夏老虎发威,酷热。
白天赤阳似火,门前的草地都烤焦了,到了黄昏时分,一日的烈焰烤炙下来,房子就像一个火炉,等到日落西山,太阳回家安息,大地天空才开始慢慢凉爽下来。但是这时房子火炉却余威不散,愈加来劲,走到房内,就像进了蒸笼,比太阳的直射酷烈还要令人难以容忍。如果太阳像一个暴君,那么房子就像酷吏,暴君虽烈,但高高在上,而且时间不长。酷吏虽本身无热,但携暴君之烈,假虎豹之威,伴人于咫尺之内,非将房主折磨到深更半夜,才得消停,比烈阳狠毒万倍。
面对此恶犬,本来不作它选,只要开动空调,就可驱其出房室。可是自分居以来,我一人独居四室一厅的空房,若为区区身体之苦 大动全房干戈,将全部室厅拖入个人与恶犬之私怨之中,岂非劳民伤财,加上退休以来吾主要收入仅为社会保险,糟糠为之耿怀多日,最终终不能容忍,怫袖而去,我孑然一身,顾影自怜,畅开空调,电费升幅,何得心安。
寻思至此,眼前一亮,惹不起还躲不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到了近午夜时分,恶犬发作,在屋内沸沸扬扬大发淫威的时候,我拿起小凳子,飘然走出门外。
屋外一片漆黑,谧静,安宁,除房前门灯闪闪发光,房窗黝黑,左邻右舍已在梦乡沉湎。
展眼望去,路灯昏昏沉沉,树枝摇摇曳曳,卧息在高大树影下的一栋栋房子朦朦胧胧,仿佛也随主人飘逸在梦乡。
仰望天顶,黑色的巨大天幕,如是宏伟和深邃的黑洞罩在我上方,四寰茫茫,人在其下何其渺小?转眼间,天幕上显出点点萤火一样的微光,然后渐渐愈来愈多,愈来愈亮,最后棋布星罗,变成满天繁星,竞相生辉。
其时,耳边悠悠扬扬的蝉和纺织娘的吟唱也一起响起,一阵压过一阵,沁人肺腑的凉风也不甘冷漠,习习吹起,轻轻在我身上怃摩,吾如入仙境,片刻前在斗室中为恶热缠裹之苦,已俨然九霄云外。此一时,彼一时也,人生甘辛,辗转回肠,变幻莫测。
望芸芸邻邦,一个个被围锢在座座斗室,在空调嗡嗡声里呼噜大睡,失此良宵美景,错赏夜虫美歌,MISS夜风抚摩,在梦乡中蹉跎时光,比起他们,吾是何等幸运。
其实人间炎凉都在变化之中,如无炎,凉何来?吾人如始终固守屋内,当然也就无缘这夜辰美时,反之我如一直在屋外厮守,又怎能领略这夜景和凉风的美妙?
回忆我在大庆研究所工作时,只知苦钻技术,不谙拉帮结伙,到了月底评奖金时,帮伙们心领神会,相互提携,我孤家寡人,自无人问津,月月拿最低三等奖,六年已成定规。到了79年吾人论文被选为中国石油学会成立的宣读论文,得此至高殊荣,三等奖仍死蛀吾身,愤懑之下,报考出国考试,人生从此剧变,其中道理,不与这个在斗室中被逼出门外有相通之处吗?世态炎凉,与天气炎凉,本就相通,如果那时给我一等奖,今天那有在美国的吾人呢?所以有时到一个势焰熏天的地方,受些白眼,排挤,并非坏事。中国人的逐名趋势,溜须拍马,拉帮结派,打击异己,互相吹捧,不管在大陆,在海外,在专制,在民主都是区别不大的,所谓世态炎凉吧。但是,人生之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也像天气的阴晴变化,是不变的亘理。
独坐门前庭园,抚今思昔,心潮已无澎湃,也无得意,却静如止水。想起父母在世的时光,夏日晚上,也常坐此黑暗中,手摇蒲扇,驱除蚊子。现在我一个天涯孤客,独坐故土万里之外的黑夜,好像离故去的父母愈来愈近了,愈来愈懂得澹泊无欲,与世无争的道理,到了这个境界,在哪里,在何时,见何样的人,又有何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