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54)
2018 (54)
2021 (1)
2022 (1)
我出生在江苏省北部,临近海安县的一个叫做苯家巷的地方,我是早晨临近天亮时出生的,在时辰上叫做寅时。母亲说生我时,下着绵绵毛细雨,天气闷热,非常“阿嗦”,苏北的土话,就是令人感到闷呕,我还真找不到一个适切的词能够完全对应这个意思。
所以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好时候,冥冥中注定了有一些不太喜悦的日子在等待我。
最初的记忆都几乎空白了,只剩下一些记忆断片。但是这些碎片却是珍藏在心里最深处的东西,相对我以后的记忆,它是最纯净,最原始的精神活动,没有受到后来世界给我的经验,知识和教育的污染,是最接近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混沌状态的,也最接近我将来要回去的地方,每当我想起它们的时候,总感觉美和亲切。
我们家是一九四七年迁到上海去的,我是一九四二年生的,所以我在苏北的记忆大概是在二到四岁的时候,那时候我家是在一个叫做富安的地方,是一个类似四合院的房子,但是只有一面有房子,中间是一个客堂,客堂的中央有一张胡子很长的老人半身照,是我的曾祖父。客堂两边有两个厢房,叫做东厢房和西厢房。前面是个小天井,天井中常常晒有萝卜干之类的东西。天井的对面有个小厨房,厨房的左边有一个小走廊通向大门。这就是我记忆中最早的家。
我有一个比我小二岁的弟弟,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苏北的记忆中他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一直到上海才开始有他的记忆。
我记得那时候总是做一个梦,梦中有一群类似八仙的人在山上敲锣打鼓,那个样子充满世外的无忧无虑 ,一种世人无法达到的超脱和自在。
我家的附近一定是没有树的,所以我第一次看到树时非常震撼,我站在一颗高树的下面向上看,枝枝桠桠,繁枝细节,绿叶成阴,自己这么渺小,被笼罩在它的葱绿的枝繁叶茂之中,荫凉和舒畅的感觉遍布我的全身,奇怪的是以后我在树下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感觉了。
自出生以来我一定是只待在那个小天井中,哪里也没有去过,所以我第一次到乡小的记忆很深。我仿佛是跟随我的奶妈到了她的家中。她家有两个比我大的小姑娘。 她们对我特别爱抚,不断说要带我去地里择毛针给我吃,后来在地里找到了毛针,就是刚长出的小草的草芯,她们给我吃的时候,两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我,那种期盼着我会喜欢的表情,那种可爱的样子,和那个场景也深深刻在我脑子里。
我的印象中,我们家经常住军队,新四军和国军都轮流住过我家中。记忆中国军总是给我花生米吃,新四军很穷,通常没有什么给我吃的,只是一次他们有一匹战马死了,煮了吃,给了我一碗。
母亲说粟裕曾经住过我们家中,母亲对他印象特别好,说他是一个文静内秀的人, 一点官架子都没有。母亲临终前的几年很孤独,常常看书来打发时光。我看见她的枕头边总是放着一本粟裕传,这里面也许珍藏着我们可能无法知道的记忆。
我小时候一定是又固执又不体贴人的,有一次是在公路上我和父亲要搭那种拉货的卡车到什么地方去,公路上有一排卡车,父亲联系好一部,可是我不肯上去,因为我看中了一部,因为它前面插了一面旗子,我非要坐那个车不可,父亲怎么哄也不听,父亲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去求那个插旗的司机,所幸那个司机一说就同意了。现在父亲已经过世多年了,我欠父亲的情由此小事可见一斑。
父亲年轻时爱抄麻将打牌九,母亲为了防止意外事情发生规定父亲离家必须带我,父亲打麻将时,我就伏在父亲膝盖上睡觉 那种感觉非常美妙,一会醒一会又睡着,昏昏沉沉像腾云驾雾,醒时就听到他们打麻将时唱的断断续续的歌。我还记得几句:哪个不惯(意思是喜欢)哪个宝宝(自己的孩子) 坏人走路各是影道(意思与常人不同)。还有周家的二闺女长的好哎,韩大哥我心里乱七八糟啊等等。
以后每次人生不顺利的时候,我常常怀念父亲的膝盖,我多想伏在上面再睡一会儿啊!那是多么惬意和美妙的时光,无忧无虑的时光。
后来由于共产党和国民党真的打起来了,我家就逃到上海去了,渡江的时候是我第一次看到长江,我非常震惊,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广阔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天平线,我怎么也不明白远处的水怎么跑到天上去了,不断地问大人,没有人回答我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作为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小屋的小城孩子完全被大江的浩瀚震撼了,可是这算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在前面等着我的车龙马水的大上海,勾心斗角的皇城北京,风雪飞舞冰天雪地的北大荒的前面,这区区长江又算什么呢?
而且最后还我要来到美国,在异国他乡埋下我的身躯。
人生的路途是多么漫长和不可思议啊!
“一九四七年迁到上海去” - 当年不需要户口,可以随便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