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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慕恋第七章:友逝

(2007-03-26 09:08:26) 下一个

   第七章 友逝
  时序进入一八二二年的夏天,地中海式气候,夏天也是酷热难当的。
  梅尔好忙,因为他暂时不走了,艾俄洛斯把剩下的购买枪支和其他必须品的任务都
给了他,另一方面,他和奥拉合写的《烽烟》也写到了关键处,常常要逼得他熬夜,再
者,奥拉也越来越需要他的照顾——他已经和艾俄洛斯约好,他们一家明年夏天——也
就是一年后的这会去希腊,今年是肯定没戏,明年上半年孩子太小,也不适宜起身,只
好等到夏天了。
   卡蒙五月份来过一趟——来会见艾俄洛斯,他本来想和安妮先去希腊,但经不起梅
尔和奥拉的挽留,而艾俄洛斯也认为他们现在去哪里没多大意思,倒是在这里还能起点
作用——他本人都不是回去,而是又到巴黎去了。
  最让奥拉开心的她的童年好友兼嫂子爱吉来了——她是特地来照顾她的,因为她知
道现在的奥拉最需要人陪伴照顾了,但是梅尔毕竟是个男人,照顾奥拉可能不太周到,
而且他事情太多太忙,有时根本分不开身。
  卡蒙在七月一号的时候又到了比萨,这回安妮和孩子们都没来。
  “梅尔,我本来想约你一起出海去玩的,”卡蒙对梅尔说,“夏天的地中海最适合
出海了,你又那么喜欢玩海,不过现在看来我只好另找人陪了。”
  “算了,下次一定陪你去,”梅尔摊了摊手,“我忙死了。”
  “好吧,我记下帐了——你欠我一次,这回我找别人一起去了,你可是要错过一次
玩海的好机会了。”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梅尔不在意地笑了笑。
  奥拉一直看着他们没说话,忽然一阵不祥感攫住了她,她看着卡蒙说:“卡蒙,你
也别去了。”
  “为什么?”
  “不安全的。”
  “怎么会呢,就那么一点路。”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安全。”
  卡蒙耸了耸肩,转向梅尔,问:“她一直就这么象个女巫似的?”
  梅尔笑而不答。
  卡蒙也不屑地一笑——好象女人怀孕的时候总是比较神神道道一点,以前安妮也是
这样,天天疑神疑鬼的——说道:“好了,奥拉,我只不过出海半天,过两个星期,我
再来看你。”
  “啊,卡蒙,你来得正好,”梅尔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打断了卡蒙和奥拉的交谈,
“今晚有个聚会,你和我一起去,怎么样?”
  “梅尔啊,你忙成这样,还有心情去无聊聚会?”卡蒙不解地摇了摇头。
  “正因为无聊,所以才拽上你同去啊,”梅尔笑着说,“而且全是老朋友,推拒不
了,将来又没多少见面的机会,我就答应了。”
  “原来我是个帮衬的,好啊,”卡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满地说,“那我也只好
够朋友一次了。”
  梅尔到底是个社会活动家,而奥拉则是从来不参与他的任何活动,她最喜欢的就是
在黄昏薄暮的时候,一个人骑马或驾一辆轻便马车,到郊外去看落日并缓缓漫步,只是
这点小小的爱好最近还让梅尔禁止了——自从五月份那次梅尔和卡蒙、艾俄罗斯一起出
去,奥拉独自一个人骑马跑了出去,等梅尔心急火燎找到她的时候,她正靠在一个墙根
上,吐得眼泪汪汪,直不起身,事后,梅尔对这个不懂事的大孩子大发雷霆,禁止她再
一个人胡闹。
  “奥拉,我真该把你栓在手腕上。”这句话逐渐成了梅尔的口头禅。
  聚会何过去没什么两样,一派灯红酒绿,不过卡蒙饶有兴趣地发现——尽管梅尔依
旧是个中心人物,左右大有人群围绕,她也还是那么词锋犀利讽谈天下,但他还是改变
了不少,是什么,卡蒙一时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梅尔真的成熟了吧,更具备一个成熟男人聪慧而睿智的魅力了吧,但最大的
变化好象是满室的美丽女子在他眼里仿佛没有了痕迹——好奥拉,这回你大概可以对梅
尔放心了吧,卡蒙微微笑着,这时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久违了的阿里娅娜.斯丹卡曼伯爵夫人,还是那么风华绝代。
  “祝贺你,梅尔,”阿里娅娜走到梅尔面前,递给梅尔一杯香摈,自己拿着另外一
杯,“好象恢复了自己啊。”——眼前这个人,她离开他时他那么颓唐而绝望,现在他
好象又恢复了自己——不,他变得更成熟也更有风度了,他的目光也更智慧了。
  “阿里娅娜?”梅尔看到她,吃了一惊,低呼了一声,“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能来么?”阿里娅娜微笑着举了举杯,在梅尔得杯沿上碰了一下。
  梅尔冲她点了点头,两人同时举杯,相视笑了笑,一饮而尽。
  “我不至于这么霸道吧?”梅尔又为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
  “你的心灵回来了,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梅尔笑问。
  阿里娅娜笑了笑,笑得多少有点无可奈何的凄凉味道:“只有她可以在你身上创造
奇迹,如果不是她回来了,我现在看到的或许只是一个颓唐的梅尔——祝贺你终于找到
了她。”
  “谢谢,”梅尔又向她端了端杯,一饮而尽,“那边还有朋友在等我,抱歉,我先
告退了。”说完,他放下空杯,拿起阿里娅娜的右手,象征性地吻了一下,走了。
  阿里娅娜看着梅尔的背影——这个她迷恋、她热恋的人,她......他的心灵到底是
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这么深爱,那个从来不在社交场合露面的女人,凭什么抓住
了他的心。
  “我想见一见她,”阿里娅娜暗想,“明天吧。”她不服,如此完美的她,凭什么
就在情场上输了呢?
  再见到阿里娅娜,梅尔的心也不平静——几年前,不正是在一次聚会,他认识了从
米兰来的她吗?不正是为了她,奥拉伤心地走了,给他的生命带来了残缺——不,这些
都怪不到阿里娅娜头上去,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那颗放纵的心——可也正是她,陪他走
过了三年如火的战斗岁月,爱、已成往事——或许还是爱过她吧,至少三年的同床共枕
总是真实——但今天,他对她说不上来是感激是遗憾还是歉疚,不过至少,他不会再让
她打扰了他和奥拉宁静而幸福的生活,奥拉,奥拉的孩子是他现在除了理想和朋友以外
的全部。
  夜风有几分清凉,吹散了一些白天的阳光带来的暑热,卡蒙和梅尔早早就退了场,
还不到十二点,他们就离开了。
  两人既没骑马,也没坐车,这里离家不远,就安步当车吧,而且他们也好久没有这
么悠闲地散步了。
  “卡蒙,你最近好象一直没写诗了。”
  “唉......”卡蒙长叹了一声,“还写吗?写了有谁看,除了我自己,你,安妮,
奥拉,我的诗还有人看吗?我是个语无伦次的疯子——他们不都那么认为吗?我写诗就
为了找骂呀!”
  “不管他们怎么说,你的诗写得真的很好,”梅尔由衷地说,“你知道吗?其实平
心而论,我和奥拉都认为,你的抒情诗比我写得好得多。”
  “真的?”卡蒙得眼睛闪过一丝火焰——梅尔好胜,绝少服输,可现在他承认卡蒙
的诗比他的好,“我真荣幸。”
  “我不是恭维你,象《云》、《西风》、《百灵》这样的抒情诗,我写不出那个深
度,大概也是因为我更少重视心灵和幻想吧,”梅尔拍了拍卡蒙的肩,接着说,“别放
弃,坚持下去。”
  “或许等到了希腊,一切都重新开始,我还可以再提起笔吧,”卡蒙点了点头,说,
“生活有意义了,笔下也就有文字写了。”
  “是啊,我想我们都应该比西捷更坚强才对——你在《随风生灭的白头翁》里不也
这么认为吗?”
  “西捷?”卡蒙叹息了一声,二十六岁的西捷,寂灭的生命,诗的灵魂,“什么时
候该到罗马去看看了——对了,我打算这次出海回来就和安妮搬到比萨来,帮你办点事
情——你也够忙的,而且以后奥拉会更需要你照顾。”
  “也好,我是有点累了,”梅尔点了点头,其实更重要的是,工作能复活卡蒙那颗
悲伤敏感、且为失败所浸透的心,“奥拉——有时候她的任性我简直没办法,你来了我
把工作至少交你一半,我多陪陪她吧。”
  卡蒙理解地笑了笑,奥拉可不是听话的女子。
  “那,我明天就回去了,大概十天以后再来。”
  远远看到家中的灯火,卡蒙发现梅尔的唇角浮起一丝笑容,不是他贯常的那种唇角
上扬的骄傲而略带轻蔑的笑,而是很温馨的那种。
  他暗暗叹息了一声,心里有一点点羡慕,工作、生活、爱情、友情,虽然梅尔走过
的路也是那么坎坷,却还是都得到了。
  ——或许到了希腊,我也会有所得吧,他真的盼望能去希腊了。
  奥拉始终不肯放弃阻止卡蒙出海得计划,直到送他走,她还想说服卡蒙,卡蒙不以
为然地只是笑,连梅尔都觉得奥拉实在是大惊小怪。
  “好了,奥拉,别耽心我了,”卡蒙临别时为奥拉掠了掠额前得散发,吻了一下她
的额头和面颊,笑着说,“我会来比萨看你的小宝宝出世的。”
  奥拉的脸红了——她就是不好意思,怕别人提这个。
  卡蒙大笑着和梅尔握了握手,上马离去。
  看卡蒙走远了,梅尔扶着奥拉缓缓地往回走去。
  回来时,开门的仆人说,家中有位客人等了先生和夫人很久了——梅尔有点奇怪,
他的这个寓所一向很少接待客人的。
  坐在客厅里的客人看到主人回来,微笑着站了起来,一个女人,很美丽的陌生女人,
奥拉奇怪地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梅尔,梅尔的脸色不大对劲——啊,她知道那是谁
了。
  “阿里娅娜.斯丹卡曼伯爵夫人,”奥拉微微一笑,说,“您好,我是奥若拉.海德
克内斯。”
  “您好,”阿里娅娜和她拉了拉手,说,“真是玲珑剔透的心灵美人。”说完又转
向梅尔,伸出手,梅尔礼节性地吻了吻。
  “过奖,”梅尔微笑着替奥拉做答,“你请坐。”
  等阿里娅娜坐下,梅尔扶奥拉坐下以后,自己才慢慢坐下。
  他们谁都没先说话——这三个命运多年纠缠的人都沉默着,阿里娅娜在打量奥拉,
显然她很美——可也并不比她自己更美,她气质也很好,应该是那种才貌俱佳的名门女
子。
  而且阿里雅娜也没有忽略,那就是——梅尔的心灵已经不仅仅是心灵,她的心里微
微地一痛。
  奥拉也在打量阿里雅娜——其实她对她并无好奇之心,即使当初她也从来没有恨过
她埋怨过她或妒忌她生她的气——如果有,气的也只是梅尔,只是她却来了,显然她是
来认识她的——阿里雅娜很美丽,而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南欧意大利人的热情火力,连她
的笑容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极具感染力,如果我要是个男人,我可能也会爱上这样的女人
的——奥拉心想。
  “我来是象你告别的,梅尔,”良久,阿里雅娜笑了笑,“还有海德克内斯小姐,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想来也是最后一次了。”
  “您还是称呼我奥若拉吧,或者是奥拉,”奥拉笑了笑说——海德克内斯小姐这个
称呼让她不舒服。就象她知道斯丹卡曼夫人的称呼也让阿里雅娜不愉快一样,“如果您
不介意,我就称您阿里雅娜了。”
  “当然——您的名字很好听。”阿里雅娜笑着回答。
  梅尔有一点点坐立不安的感觉——奥拉和阿里雅娜,她们一切不舒服不愉快的根源
不正是他么?他这十几年,做错的事情还少么?
  “我准备离开意大利,到苏黎世定居。”阿里雅娜端起使女递过的杯子喝了一口,
又是绿茶,梅尔喜欢绿茶。
  梅尔点了点头——意大利对于阿里雅娜,的确只剩下了伤情,家、地位、爱情、事
业,统统都没了,她还为什么要留下,过了一会,他才说:“那么我们就祝你一路平安
吧。”
  “谢谢,”阿里雅娜又微笑了一下,问,“你们呢?还在这里?”
  “我们也打算走,去希腊。”梅尔回答。
  “噢,希腊——奥若拉是希腊人吧?”阿里雅娜转向奥若拉问,她这才发觉,奥若
拉的相貌是最典型的希腊风格。
  “是的,我是雅典人。”
  “《雅典少女》?”
  奥若拉笑了笑,没再答话,阿里雅娜也没什么可说的,梅尔更是一句话说不出,场
面有点尴尬。
  最后,阿里雅娜说:“我该走了,我明天就离开比萨,还要回去收拾收拾——好了,
再见,祝你们好运!”
  说完她站了起来,主人们也跟着站了起来。
  梅尔看了看奥拉,转向阿里雅娜,说:“等一会,我送送你。”
 ......
  梅尔牵着阿里雅娜那匹叫狄安娜的漂亮牡马,和阿里雅娜并肩缓缓踱着。
  “以后恐怕见不到你了,”阿里雅娜低头幽幽地说,“梅尔,我会经常想你的,你
呢?”
  梅尔沉默着——他也会想起她的,尽管不是时常,但他怎么也不可能忘记她,热情
奔放的阿里雅娜,芬特起义的如火岁月。
  “也是,你生活那么幸福,怎么会想起我呢?”阿里雅娜抬起头,伤心地看着梅尔。
  “阿里雅娜,”梅尔看着她,说,“对不起。”——阿里雅娜,在苏黎世的日子,
你会不会孤单,今生我对你不起,可这无可补偿,“我真的是,很抱歉。”
  “别说了,一切都是我自找的,”阿里雅娜打断了他,叹息了一声,说,“与你没
什么相干的,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你不爱我,我只好离开你,都是最正常不过了,
你有什么可抱歉的,何况因为我的缘故,还气走了你的奥若拉,让你这些年,心里都不
好受。”
  “或许我应该祝福你吧,”梅尔的声音有几分黯淡,“在苏黎世,你会开始新的生
活的。”
  “我相信我也会的,我可不是奥若拉那种女子,会用那么长时间去爱一个让自己绝
望的人,”阿里雅娜爽朗地一笑,说,“好了,梅尔,不谈这些了,你回去吧,我该走
了。”
  她从梅尔手中接过缰绳,正准备上马,忽然又转过身,看着梅尔,说:“和我吻别,
好吗?”
  她看着梅尔、梅尔也看着她——这是她临别的要求了,以前不正是她的一吻,诱惑
他离开了奥拉,可是他们之间又有过多少火烫的热吻呀,现在,她要走了,永远地离开
他,求他吻别,他能拒绝么——可他又怎么能答应呢?
  梅尔看了阿里雅娜一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抬起她的手,礼节性地吻了一
下,轻声地说:“再见,阿里雅娜,希望再见时能见到一个幸福的你。”
  阿里雅娜呀,别再爱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吧,我到今天才知道,这幸福的感
觉真是无与伦比的。
  “再见。”阿里雅娜一跃上马,一抖缰绳,走了。
  梅尔看着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了,才有点怅惘地往回走——这一段情缘已经了结了,
她去苏黎世,而他要去希腊,可是离开并不意味着彻底的忘却,虽然他惟一爱着的是奥
拉,但他也不会忘记她的。
  奥拉不在客厅,梅尔有点害怕奥拉是不是生气了——毕竟阿里雅娜是他的旧情人,
而且一向大方的奥拉,最近由于怀孕的缘故,脾气变得有点不太好,有时无缘无故都会
不开心。
  奥拉呆呆地站在书房窗口,望着外面,今天卡蒙走了,她本来就有点心绪不宁——
为什么,她说不上来,可能就是那种不祥感吧。阿里雅娜的匆匆来去,确实唤起了她心
中点点滴滴怅惘的回忆,但过去的就过去吧,她尽管心里觉得不舒服,却不想再追究什
么。
  “她走了。”听到梅尔推门的声音,奥拉头也不回地问。
  “噢。”梅尔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声音里有些怅惘。
  “怎么?”奥拉回过头,看着梅尔,半讥半讽地说,“舍不得了?”
  “怎么会。”梅尔笑着走过去,抱住了奥拉。
  “还不会呢!”奥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不想追究的,却忍不住要说点什么,
“没关系,你要是追到苏黎世去,我不会在乎的,我一个人回希腊就是了。”
  “哈哈!”梅尔笑了笑得还很开心。
  “笑,有什么好笑的。”
  “今天本来的确有点不开心,不过现在开心了——你吃醋啊,至少说明你爱我呀,
我当然高兴了。”
  “少自作多情,”奥拉拍了梅尔一把,说,“我巴不得把你仍给哪个女人,好少在
我跟前讨厌。”
  “真的,”梅尔坏坏地一笑,“那我可走了?”
  “真——假的啦......”
  “哈哈,”梅尔又笑了,亲了奥拉一下,在她耳边低声问,“奥拉,知道我为什么
只爱你吗?”
  “我想——我知道吧,”奥拉想了想说,“我看过你写的《幻觉》,你在里面塑造
了两个女主角,一个是纯粹可爱象自然之子的海蒂,一个是心灵化很强,很空灵味道的
西尔维娅,我想在你的想法里,她们的总合就是我。”
  “说的不错,《幻觉》就是我纪念你的,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梦见你,”梅尔幽幽
地说,“可是我倒是很奇怪,象我这样的浪荡子,凭什么得你这么厚爱——你知道吗?
我和卡蒙曾经讨论过一个很荒唐的问题。”
  “什么?”
  “如果当初在苏尼阿,你碰到不是我而是他。”
  “你们真是文人,讨论这种绝对虚拟语气的问题,”奥拉半是讥讽半是好笑地说,
“这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只是如果嘛?”
  “如果一定要这么猜测的话,”奥拉默默地想了很长一会儿,才说,“说实话,我
可能会爱上他的,他也会带我走的,我们会很长一段时间很开心地一起生活,这段时间
里,我们会一起去爱尔兰呐喊,他也不会出现什么情变——直到我们在瑞士遇上你。”
  “为什么直到遇上我?”
  “因为我会发现我爱上你了,”奥拉看着梅尔,沉思地说,“梅尔,你说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这么爱你,其实我爱你是一个必然,就象你和卡蒙吧,你们共同点很多,激
烈、赤诚、热情、天才纵横、疾恶如仇,爱自由、平等和独立人格独立民族,但你们之
间不同点也不少。”
  “什么?”
  “首先,卡蒙自从在爱尔兰失败了以后,总是说时机不到,越来越钟情于幻想,而
你,你拥抱了现实与玄想两个世界,而且调和得很好,其次,卡蒙的热情有时象个孩子,
而你却很能化热情成行动的动力——或许就象你们的诗的区别吧,你的热情奔放、大气
磅礴,他的好多都有点晦涩和纤巧,这两点我所喜欢的都是你有他没有的性格特征,还
有,卡蒙很平实,温和,你高傲得要命——对我们不是,是对那些人,卡蒙即使对那些
人,骂归骂了,语气都很客气——糟糕的是,我居然喜欢高傲,不过卡蒙也有一个最大
的有点你比不了,他是个至诚君子,你是个浮行浪子。”
  奥拉想了想,接着说:“如果最后还有什么牵绊着我不离开他跟你走的,就是他的
这一点了,这样的话,我们会很糟糕的,你重友情,卡蒙是你的知己,但你也会爱上我
的,我爱你,但责任和亲情又会让我不想跟你走——你也不见得肯带我走,于是我们三
个就在只好在亲情、友情、爱情的旋涡里挣扎个没完了。”
  “幸好!”梅尔笑着说。
  “好什么呀,谁也碰不到最好,我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
  梅尔轻轻地在奥拉脸上印了一下,说:“还叹气啊,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是呀,”奥拉靠着梅尔——靠着梅尔总给她一种很安全很温暖的感觉,“梅尔,
你们讨论这种问题就不怕安妮伤心吗?她可是全心全意爱着卡蒙的,以后别再那么无聊
了。”
  梅尔点了点头,又说:“不过,现在卡蒙和安妮好象又相爱如初了。”
  “那最好不过,噢,这个我也感觉到了,卡蒙这个人,对心灵的抽象世界追求得太
过火了,这样不好——我们别再谈这个了,好不好?”奥拉换了一个话题,“你知道吗?
当初看了你的《幻觉》,我差点回来找你。”
  “为什么只是差一点啊?”梅尔耸了耸肩,好象很遗憾地说,“我写那个就是为了
你看到能感动的。”
  在《幻觉》之中,主人公查尔斯在希腊离开了海蒂,回到英国,他其实已经和西尔
维娅很纯净地相爱了,却经受不住阿德玲女士的诱惑,而导致了西尔维娅伤心地离开了
他,这完全写的是他和奥拉之间的两次聚散离合——是梅尔含泪写的,也是奥拉含泪看
完的。
  “我们千万别再分开了,”梅尔更紧地拥抱住了奥拉,“时光催人老,我们再也经
受不住这些了,我们还是一起慢慢变老吧。”
  “嗯。”奥拉点了点头,她更经受不起了——一次也经受不起。
  梅尔看着奥拉,他好不容易寻到的她,好不容易寻到的幸福,他怎么敢不去珍惜?
缓缓地,他低下了头,深深地吻在她如晚霞般鲜红的唇上。
  第二天,到尼斯去了半个多月的爱吉回来了——她带来了艾俄洛斯从法国朋友那里
募集的捐款——当然怎么有效地把钱花出去就是梅尔的任务了,梅尔泡了整整三天才算
有点眉目——幸好他是个场面人物,凭着交游广泛和英国贵族的身份,真是好办事得多
多。
  不过梅尔不支持艾俄洛斯的一贯做法——募集是一回事,枪支炮弹和其他军需当然
都要钱买,从同情者那里募捐是个好办法——西欧仅仅为了单纯地爱希腊文明,就会有
不少人愿意为希腊独立慷慨解囊,这是艾俄洛斯和梅尔都很明白的一个心理和文化效应。
但艾俄洛斯始终没有放弃取得这些国家官方支持给土耳其人以压力的做法,这个梅尔就
十分反感了,他一直相信,外国干预是最无效也最危险的办法——只有本土的士兵、本
土的利剑才是冲锋陷阵的惟一希望——英法各国都是只顾自己眼前利益的反复小人,而
且他们的要价可能比土耳其人还高。
  “你哥哥这种做法是最典型的前门拒虎、后门引狼。”梅尔愤愤地踱着步,对奥拉
不客气地批评艾俄洛斯,“英国人法国人还怕他们的殖民地少了?他们连非洲、美洲都
不嫌远,连印度、中国都想要,巴尔干要是能到手,他们会真的让你自由,简直天大的
笑话。”
  “哥哥的想法有他自己的道理,”奥拉其实是同意梅尔的观点的,不过他那么偏激
倒激起她护着艾俄洛斯了,“你以为凭我们就打得过土耳其人么?对付他们那么大一个 
帝国,容易啊?”
  “那到时候就打得过更强大的主子了?”
  “我们要是和土耳其人单兵较量,就是送死,”奥拉毫不客气地反驳,“你心里最
清楚你们‘芬特’起义为什么失败了,有几个意大利人支持你们,又有几个响应你们,
恐怕欧洲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你们做的什么?”
  “奥拉!”梅尔烦躁地挥了挥手,奥拉戳到了他的痛处,“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
可是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不解决问题。”
  奥拉沉默了一会——其实这个问题她和梅尔一样,早就想过千遍万遍了:“我们可
以慢慢培养自己的实力,也可以和巴尔干其他民族联盟。”
  “短期效应——我看还是自己干比较安全,”梅尔想了想说,“以前我向艾俄洛斯
建议过这个办法,不过后来自己思考时也觉得不妥,你们巴尔干地区形式太复杂了,民
族那么多,塞族、克族、保加利亚族、你们希腊族还有其他大多数民族都是东正教徒,
不过自己也有民族矛盾,还有你们的邻居阿尔巴尼亚人,是穆斯林,更有宗教矛盾,宗
教和民族本来就最有煽动力,搞不好还没赶跑土耳其人,你们自己就打起来了。”
  “那你倒说说我们该怎么办,让我也听听你的高见,”奥拉急了,霍地站了起来,
“就那么一匹一匹人的送死,结果奴隶还是奴隶,你真会出好办法——做事情不是你尽
力了,牺牲了就算了的,做事情是要有结果的。”
  “我并不是求死不求生、只求做不求结果的意思,”梅尔又来回踱了两步,“只是
巴尔干地区形式最特殊,你们那么多民族一起打土耳其,自己的矛盾就算不现在爆发,
也也是将来的一个祸根,所以必须要仔细的考虑。”
  ——靠近亚洲的巴尔干,整个欧洲文明的发源地,真是多灾多难的地方。
  梅尔正想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他的观点还不甚清晰,不过已经有个轮廓了,却
发现奥拉不说话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靠在墙上,脸色十分难看,他吓了一跳,
赶紧走过去抱住她。
  “我......好不舒服,”奥拉靠在梅尔怀里,完全没了刚才争执时的咄咄逼人,有
气无力地说,“我们先不要争了,好不好?”
  梅尔赶紧点了点头——安东尼奥医生曾经警告过梅尔少和奥拉争执的,可梅尔一争
起来又忘了奥拉的身体状况,实在太不应该了——说:“我抱你回去休息吧。”
  奥拉无力地点了点头,其实她很想继续和梅尔讨论刚才的问题的,只是她实在没有
精神了。
  自由、和平,怎么居然会矛盾呢?!人类历史总是在纠缠的几个主题怎么都互相矛
盾呢?!奥拉奇怪、梅尔也参不透——便如他们既景仰又痛恨的拿破伦,这个虽然去世
却无法盖棺定论的人,你怎么评论他都可以。
  推广自由、推广人权;践踏自由、践踏人权;他都干过;解放欧洲、桎梏欧洲,他
都干过。
  “哪儿是伟大的拿破伦,天知道?
   哪儿是渺小的卡色瑞,鬼晓得?
   ......”
  奥拉躺在床上,喃喃地念着梅尔的诗,看着梅尔。
  ——人生的成败荣辱、民族的兴衰存亡,甚至我们这个星球,都真的是本质矛盾的
是不可调和的,是必然衰败而灭亡的吗?
  那我们的一切努力呢?
  卡蒙曾经说他最佩服梅尔在清醒意识到宇宙之伟大与人类本身之渺小的同时还能斗
志昂扬。
  不管如何,我们还是要去做的,自由、平等与民族独立的事业——至于功名成败、
荣辱兴衰,就留给后代儿孙去考据吧。
  反正,人类中总是有很多历史评论家——和文学评论家、政治评论家一样,总是喜
欢对人家的东西——古人的、今人的——发表意见的一群。
  梅尔也在看着奥拉,他当然知道奥拉在想什么,不过他可不敢再和奥拉争了,他还
得为奥拉的身体负责。
  梅尔有时喜欢和奥拉争执,奥拉和那些说不出见解来的女子可不同,他们常常争执
得不可开交——从当年直到现在,有时是一个观点的不同,有时为了诗中的一个用词,
常常是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正打的天翻地覆,忽然发现找到了一个共同点,于是相视
一笑——要是找不到,就到吵累了为止,要是愿意,明天继续。
  也难怪,对知识和理想,他们实在很共同,梅尔总是很得意地对卡蒙说:“别人都
以为你和安妮是最志同道合的一对,那是因为我们奥拉讨厌出人头地的缘故,否则......”
  ——否则当然我们最同类,“天地精灵为我化合了、为你化合了我,是吗?我亲爱
的奥拉。
 ......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真的如此。
  一八二二年的七月八日,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卷乱了梅尔和奥拉宁静的生活,一重
永恒的悲哀压在了他们心上。
  但这一次,不是阿里雅娜而是卡蒙,不是爱神造化而是死神播撒......时间如一把
利刃,梅尔和卡蒙手足兄弟般的友情、知己同志般的信任,仿佛就此一切两段......
  七月九日,一个暑热难当的日子,从早晨起就热得难受。
  梅尔、奥拉和爱吉象往常一样在客厅里用早饭,上午梅尔有两个聚会,奥拉一般会
用来写她当年曾读给梅尔听的稚嫩的诗剧《卡珊德拉》的姊妹篇《波西达弥雅》——荷
马史诗里记载了这个在爱上敌人和爱国之间无法挣扎自拔的特洛伊公主最终火葬在阿喀
琉斯坟茔前的悲情传说,就象她的姐姐卡珊德拉,她明明知道阿伽门农马上会死,但他
是她祖国的毁灭者,她决不去救他,而他又是她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最后决心陪他一起
死了......
  奥拉喜欢这样的主题,其实也是因为她心中一重隐痛——无法消释的沉重的痛,爱
上梅尔,私奔了他,但却是对自己的家庭、父亲——尤其是父亲哟,已去世的老父——
甚至她心爱的希腊的一种背叛,当爱情、亲情与责任难以共容时,她居然选择了爱情。
  这一层,梅尔懂,但他也知道,他的爱再深也抚不平她这份伤——或许决心赴希腊
和土耳其人决战,固然是为了他爱自由爱独立爱那片养育了整个欧洲今日文明的巴尔干
半岛上的热土,但何尝又不是为奥拉也为夺走了奥拉的他自己赎一份罪的缘故呢?
  至于爱吉,由于奥拉就近的感觉好了许多,并不需要她过分关照,所以她就常常为
奥拉和梅尔誊清一些他们的手稿——文人他们文思如泉涌的时候一般都是下笔飞快,字
一定乱得一塌糊涂——除了自己和很少的几个熟朋友,肯定谁也看不懂,其他时候她就
一个人关了门在琴房里弹琴——爱吉喜欢音乐,尤其擅长弹琴,还会自己做曲,这一点
一任梅尔和奥拉或是卡蒙和安妮如何精才绝艳,都根本没法比。
  这些日子就象上了发条的钟,虽然也偶然有纷争和浪漫插曲,但日子就是这么大体
平静在诗情画意里。
  当梅尔正如往常一样穿上外衣准备出门。而奥拉和爱吉准备上楼的时候,仆人送来
了一封从热那亚卡蒙那里来的信。
  梅尔以为卡蒙只是告诉他他和安妮什么时候来比萨,就毫不在意地拆开了它。
  信只有一行潦草的字——是安妮的笔迹:
  卡蒙昨天在拉.斯兹皮亚遇风暴身亡。
  梅尔不相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不错,就是这一行字。
  在相信的刹那间他的思想整个停顿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白,只剩下“卡蒙死
了”这么一句话反反复复闪过,好象天空一次又一次炸响的惊雷,击中了他。
  眼前一片昏黑,只闪过一副又一副卡蒙的样子:欢乐的、忧伤的,沉思的、飞扬的,
瑞士的、威尼斯的、罗马的、拉文那的、比萨的,交迭在一起,乱七八糟地向他扑了过
来。
  一个名字左冲又突在他心里撞着,“卡蒙、卡蒙、卡蒙......”他想喊,嗓子却堵
得慌,他想痛哭,有没有眼泪,他半张着口、瞪着眼,一动不动地站着。
  “卡蒙死了、卡蒙死了......”
  终于他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沉痛地喊了一声:“卡蒙——”,一口鲜血狂喷了出
来,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奥拉、奥拉......”是谁在喊奥拉的名字,梅尔仿佛清醒了一点,眼前明白了一
些,奥拉怎么了——他机械地转过头去。
  奥拉怎么了——她倒在爱吉的怀里,爱吉正着急地喊着她的名字。
  奥拉、奥拉怎么了,梅尔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把把奥拉抱在怀里——奥拉知道了,
她手里正捏着那张信纸。他一只手环抱着奥拉,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面颊,急
急地喊:“奥拉、奥拉、奥拉......“
  卡蒙、卡蒙,你不是要带走我的奥拉吧,梅尔心神狂乱,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干什么。
  终于,奥拉低低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梅尔,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却一次也没说出来。
  梅尔想抱奥拉上楼去,爱吉却冲他摇了摇头,从他怀里接过奥拉,半扶半抱地把她
扶上楼,梅尔缓缓地跟在后面——他的脚向在云端里踩着滑着......
  爱吉轻轻扶奥拉躺下,然后轻轻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这是不是地狱之门的关门声,把卡蒙关在了那边梅尔的心一阵一阵抽搐着——
卡蒙,在茫茫人海里,我还到哪里去找那么知己的你,他瘫倒在床上,躺在奥拉身边。
  两个人都一句话也没有,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奥拉伤痛的心里更有一种无比的悔恨——是直觉吗?她预感到他出海会出事,可她
没能阻止住他,她——她多不应该啊,卡蒙、卡蒙,我为什么不拉住你?
  “我要去拉.斯兹皮亚,”这个念头占据了奥拉,“我要去看卡蒙。”她猛地坐了起
来,跳下床,向外走。
  一只手拉住了门,是梅尔。
  “干什么?”
  “去看卡蒙。”奥拉看也不看梅尔就答。
  梅尔本来想阻止,但想了想,只是说:“一起去吧。”
 ......
  拉.斯兹皮亚的海滩,卡蒙永远地去了——安妮肝肠寸断地哭喊和两个尚不懂事的孩
子哭着叫“爸爸”的声音,他再也不会听见了,他的身体在火焰里化成了灰,而他的灰
将要埋在他热爱的名城罗马,埋在他生前好友西捷的身边。
  卡蒙,在风暴里,你最后想的是什么?没成行的事业、没写完的诗行,没长大的孩
子,你的即将成为未亡人的安妮,又或者,你也想到了我,我和奥拉......不,我想你
那时只是想到如何离开这场风暴而根本无暇他顾吧。
  唉......
  哭昏了的安妮被朋友们送了回去,海滩上人渐渐散了,只剩下了梅尔和奥拉,他们
傻傻地站着。
  海上飘荡着一只满载着白花的纸折的小船,那是他和她献给卡蒙的祭品——卡蒙纯
净的灵魂随海浪而去了。
  大海是梅尔的最爱,但大海却无情地夺走了他的至交,卡蒙啊——你总说你但愿人
死后会有灵魂,因此我总是嘲笑你矛盾——不知到底是无神论还是泛神论,现在我一百
万分希望,人死后的确有灵魂,象你这样的人,你是上帝的诗魂哪!
  梅尔望着在海浪里翻腾飘荡,最终消失得不见的小船——卡蒙、卡蒙,两行泪终于
落了下来。
  卡蒙,我没有诗可以祭奠你——它们不配,只有我的沉痛可以。
  奥拉的目光也追随着那船,知道它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头间她看见了梅尔......一阵
强烈的惊恐攫住了她——如果不是为了她的缘故,梅尔是会和卡蒙一起上那条小船的呀,
在那样的风暴里,任你水性好到可以横渡达达尼尔海峡也不管用。
  她忽然张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梅尔,终于“哇”地一声伏在梅尔怀里痛哭
了起来。
  卡蒙死后,梅尔和奥拉这是第一次流泪。
  同样沉痛的梅尔也紧紧地抱住了奥拉,他们就在海滩上流着泪、拥抱着、祭奠着他
们共同的朋友卡蒙。
 ......
  卡蒙葬在了罗马普罗斯坦丹公墓西捷的身边,在他的墓碑之上,刻着这样的字句:
众心之心。(The heart of all hearts)
 ......
  自拉.斯兹皮亚回来以后,奥拉仿佛一直没了灵魂似的,经常是不哭不笑地躺着——
在她心中,自责更多于伤痛——我为什么不阻止他?悔恨如重锤一次又一次敲打着奥拉
的心房,这一生她做错的事情太多了,逃离了希腊,没能在病重的老父床前尽孝,是她
人生一个永远不能弥补的遗憾,现在,如兄长般待她的卡蒙,她预感到了他的不幸,却
没能阻止他。
  看到奥拉这个样子,本来就为失去卡蒙万分悲痛的梅尔更添了一层担忧。
  “奥拉,”他抱起奥拉,温柔地喊着她的名字。
  “梅尔,”奥拉看了看他,说,“我应该阻止住他的。”
  “奥拉,”梅尔伤心地看着奥拉,“别纠缠了。”
  “我不原谅自己。”
  “奥拉,”梅尔抱紧了奥拉,说,“你再这么折磨自己,卡蒙都不会原谅你——他
一直最希望的不就是我们大家都活得好吗?你这么折磨自己,你自己难受,更让我伤心,
也会让卡蒙在天之灵不安的——你,你还要让自己身体里面的另一个生命没出生就夭折
了吗?”
  “你在指责我。”
  “没错,我是在指责你,连安妮都说,为了比昂和贝思,为了整理卡蒙的遗稿,她
会好好地继续活下去的,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说你后悔没能劝住卡蒙出海,但那时我
们谁不认为你的预感是荒唐的,这怎么怪得了你?!卡蒙死了,大家都伤心——可,总
用不着你一个活人再糟蹋了自己吧,”梅尔紧紧抱着奥拉,几乎喊着说,“奥拉,我求
你看在我的份上,看在我们的孩子的份上,看在卡蒙在天之灵的份上,你就不要再纠缠
自己了。”
  奥拉看着梅尔——她深爱的梅尔,他不能没有她,何况在她身体里,还有另一个生
命——他们共有的生命......
  终于她对他点了点头,她的木然的眼睛里又有了一点生机。
 ......  
  “更有的还活下去,
   跋涉着荆棘之旅,
   任劳任怨,
   走向美名的宁静的居处。
   ......”
  卡蒙昔年曾在《随风生灭的白头翁》里这样称赞梅尔,梅尔觉得自己不配,但他的
确相信,他——他和奥拉,一定会坚持在那条反叛的普罗米修斯的路上坚持走下去。
  一八二一年的二月二十三,倒下了西捷。
  一八二二年的七月八日,逝去了卡蒙。
  但他还要坚持,走下去,走下去......
  “吃点东西,好不好?”梅尔轻柔地问奥拉。
  奥拉点了点头,梅尔宽慰地舒了口气,拿起他端上来的碗,放在右手,左手环绕过
奥拉,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喂着奥拉。
  奥拉象个生病的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吃着。
  “梅尔,你说的对,卡蒙不在了,是没法挽回的了,可我们大家还都要好好走下去
的,”良久,奥拉轻声说,“如果我要是自己再这么糟蹋自己,我就谁也对不起了,我
到天上卡蒙也会责备我的。”
  梅尔点了点头,看着奥拉说:“我们好好活下去,继续努力,卡蒙也会感到安慰的。”
——我们还要奋斗,还有希腊,还有《烽烟》,还有明天......
 ......
  又是深秋了,黄叶飞舞的日子,漫天的落叶旋舞,飘落成铺在脚下的一条天然的软
毯。
  罗马,一辆马车停在普罗斯坦丹公墓。
  去年,正是一样的秋天时节,卡蒙从佛罗伦萨为梅尔带回了奥拉,今年,只有普罗
斯坦丹静静地存放着他的骨灰,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就阴阳永隔了。
  “The heart of all hearts!”现在只有大理石碑上,刻着卡蒙的名字和这一行简
单的话。
  梅尔从马车上扶下奥拉,今天,十月二十九日,是卡蒙三十岁的生日,他们没有和
安妮相约——安妮也来过,但是在早上,而现在,是黄昏。
  卡蒙,你在天上可看见我们,卡蒙?
  奥拉轻轻地、轻轻地将三十支紫堇——代表无尽哀思的紫堇、用细白的丝巾裹住的
紫堇——放在了卡蒙墓前。
  梅尔默默地用他的手和目光抚摩着墓碑。
  卡蒙,你曾经和我相约,一起去希腊,那如火如荼的战斗岁月还没开始,你就这么
轻易地抛下安妮、比昂、贝思和我们大家走了......
  卡蒙,你保佑安妮吧,保佑你的孩子们吧,保佑你曾经用心灵之爱爱过的奥拉吧,
也保佑我们共同的事业吧。
  我一定会去希腊,我一定能写完《烽烟》,我绝不妥协、绝不妥协,你在天上看着
吧,我会让你因为有我这么一个朋友而骄傲的。
  卡蒙,你总是很抬举我,你赞美我是这个时代的阿波罗,我当不起,但我绝不会辜
负了你的希望。
  奥拉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那墓碑。
  一阵风吹过,在树林之间摇曳,仿佛呜咽,而那洒落的树叶,却象是眼泪,梅尔扶
着奥拉,走了几步,来到西捷的墓前。
  一八二零年,他也来到了意大利,那时英国人怎么说:“意大利藏污纳垢,专门收
集英国垃圾。”——我们就是这么被你们羞辱的吧,该死的!西捷为什么早逝,卡蒙为
什么会漠视生命——你们等着,至少还有我不屈服,我绝不屈服——不,大多数人都不
会屈服的,你们等着看吧,看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样子。
  你们以为你们可以镇压一切吗?笑话!你们自己又算什么东西?!
  悲伤与坟墓混合,几乎要炸裂梅尔的心,在朋友们身边,他立誓:他绝不屈服,要
战斗到要么成功、要么流干血泪的那一天为止。
  奥拉也在看着西捷的墓碑——她不认识他,甚至梅尔本人和他也不熟悉,但奥拉喜
欢他的诗,他那种纯美的思想——“Ture is beauty, beauty is true,”西捷,你这么
年轻,这么年轻就逝去了......”
  “我死后定会成为众诗人之一,”——不,西捷,你太低估自己了,你会成为诗人
之灵的,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我看过你的诗,看过你纯美的《希腊》(你们都那么热爱
希腊,这我很高兴)和《奥菲斯》,写得真让我感动——我相信,你,你和卡蒙,时间
会把真正的诗人桂冠而不是骚塞所得的那种给你们带上的。
  时间,未来会证明一切。
  包括梅尔,时间会证明梅尔不仅仅是个诗人,他的奋斗、他的诗行绝对不是什么“离
经叛道”和“污言秽语”,时间一定能证明你们的天才。
  只有我,我很荣幸做了你们的同时代人,读了你们的书——更成了卡蒙的朋友和梅
尔的爱人,但我会停留在时间之后,在时间里慢慢消失,我并不在乎,没有荣名,因为
我也真真切切的活过、爱过、拥有过了......
  卡蒙,你安息吧,我们还会来看你的。
  西捷,你安息吧,你一生寂寞,现在有卡蒙陪伴你,你那颗孤寂的心也不会在孤寂
了吧。
  “走吧。”眼看暮色越来越沉,奥拉对梅尔说。
  梅尔点了点头,收回漫天的思绪,说:“好的。”——本来他只想自己一个人来,
因为从比萨到罗马有一段不短的路途,但奥拉坚决不答应,她说她要来为卡蒙祝贺三十
岁——三十岁,是一个男人成熟的黄金之年的开始,可是西捷、卡蒙都没有等到这个岁
数。
  “哎哟。”奥拉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
  “怎么了?”梅尔关切地问。
  奥拉笑了笑,起初笑得有点凄凉,但最后却是很幸福的笑:“你的不知是儿子还是
女儿打了他妈妈一下。”
  梅尔也笑了笑,搂住了奥拉。
  秋天、墓园,落叶疏离,秋风呜咽,本来是无限凄凉冷寂的,但是他们还站着,而
且还年轻——而且还有一个更年轻的尚未出世的生命。
  那总是希望,是希望呵......是让人活下去,努力、奋斗的希望——是一切理想的希
望呵——
  自由、平等、独立与上帝的爱!
  梅尔还是梅尔,奥拉还是奥拉,他们还有很长很坎坷的路要走——启明星刚刚升起,
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
  十二初,初冬的日子,在英国肯定已经是飞雪飘零,而地中海式气候却还是很温柔
很舒适的。
  时间的确可以冲淡悲哀。
  谁也不曾忘记早逝的卡蒙,但大家心中——即使是他的未亡人安妮的心中,沉痛还
是沉痛,却不再那么锥心刺骨。
  卡蒙去世,已经五个月了,这期间,安妮来过异词,还经常和他们通信,说她准备
注解卡蒙的作品集结发表——她不相信卡蒙如此美好的文字会永远无人赏识。
  梅尔还在努力为希腊独立组织工作着,他已经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完,只等着明年
夏天离开意大利奔赴希腊的战场的时机了——那将是他又一次全力的搏击。
  而他和奥拉的《烽烟》也写完修订完发表了前十章:《特洛伊往日辉煌》、《希腊
征歌》、《艾涅阿斯》、《古罗马风云》、《神子黎明》、《黑铁时代》、《帝国挽歌》
《文艺复兴》、《乱世干戈》和《风雨雷霆》,只剩下了《曙光前瞻》和《旷野神约》
两个重要篇章了——前十章的出版引起了欧洲的一片轰动(当然是以梅尔.蒙罗一个人的
名义出版的)。
  《烽烟》是他们久久孕育的爱儿,人们喜爱,他们高兴,但他们的另一个孩子,一
个父精母血构筑的孩子,也快要出世了。
  这些日子,生活充实而自然,因卡蒙之死而带来的哀伤也为新生命的即将出世而冲
淡了一些——只是每当奥拉想到卡蒙临别对她说的他会回来看到她的宝宝出世的话,心
里就会又蒙上一层浓重的悲哀。
  如果说最近还有什么插曲的话,就是梅尔的一个朋友自遥远的中国历经海程回到了
比萨,述说起中国美丽壮阔的自然风光,富丽堂皇的建筑和那一个个或大气恢弘或精巧
别致的园林,那份啧啧称羡简直有一点崇拜的感觉。
  这让梅尔和奥拉格外好奇起来——那遥远的神秘国度,奇异的宗教信仰,悠远的古
老文明,那有着长城和青藏高原的东方古国。梅尔一向对之兴趣极大,他曾经想去,而
且一直为没能成行而遗憾,就在《烽烟》里抽象的把中国的汉代和古罗马并论,当然很
抽象,因为没有实际概念。
  他在不同心境和时期,分别钟情于中国的“仙灵”般的绿茶和武蠡红茶。
  “奥拉,我们以后不去美国去中国,好不好?”有一次梅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不好,”奥拉一本正经地拒绝,“中国确实很不错,只是有两样实在不好,不去
那里。”
  “什么不好啊?”梅尔奇怪地问,“你还没去过就知道什么不好了?”
  “一嘛,没听你朋友说啊,那里人那么排外,只要不是本国的一概讨厌,”奥拉想
了想,接着说,“至于二嘛,对我是不好的,对你,恐怕就求之不得了。”说完,奥拉
故意不往下说了,只是笑着看着梅尔。
  “那是什么?”看奥拉卖关子,梅尔有点好奇地问,“难道是茶,你不是也挺喜欢
的吗?”
  “啊,当然不是,那儿盛产黄皮肤的娇小美女啊,”奥拉笑着瞥了梅尔一眼,“而
且和土耳其人一样,男人爱娶几个妻子都可以——你大可以娶她个一打两打的,谁也不
会来管你,到时候啊,你现在那点浪荡子的名声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好哇你!”梅尔故做生气地说,伸出手指在奥拉的脖子上呵着痒——奥拉就怕这
个特别怕,总是笑个不住,“不信任我,看我怎么罚你。”
  “好了、好了,别闹了,”奥拉只好笑着讨饶,“不逗着你娶中国美女,总可以了
吧?”
  “哼!这还差不多,”梅尔故意哼了一声,才揽过奥拉,在她耳边柔声说,“别说
是东方美女,就算是东方的西方的南方的都加上,白色的黄色的黑色的都算上,我也只
爱你一个。”
  奥拉看了梅尔一眼,靠在他的臂湾里,情人的话虽然不免是甜言蜜语,但却总是那
么中听,她很开心很幸福地笑了。
  “怎么了?”这时梅尔瞥见奥拉皱了皱眉,很关切地问。
  奥拉笑了笑,拉过梅尔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低声说:“和她爸爸一起欺负
我呢。”
  “我哪儿敢啊!”梅尔装出冤枉的样子辩白,“我对你只敢是对女王的恭敬噢。”
这时他的手触摸到一阵轻微地蠕动——那是他的孩子,他和奥拉生命的延续么?他将会
在她身上看见他们的影子,是吗?她应该会有美丽的容颜、聪明的脑袋,她也会有纯净
的品质,但最重要的是——
  她应该在自由的阳光下生活,享受父母的爱和大自然的明净。
  我要为奥拉和这个孩子撑起一片没有风雨的天空,梅尔暗暗发誓,保护她们、照顾
她们,爱她们一生一世。
  在这一刻,梅尔忘了,他除了可以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的心、他的情,更是
一个希望之殉道者的心和情!
  “真希望这里的一切早点结束。”奥拉换了一个能舒服一些并更清楚地看着梅尔的
坐姿,望着他,颇感叹地说。
  “怎么?”
  “那样我就可以早点去希腊了——我已经整整六年多没回希腊了。”
  六年了,无时或忘的希腊的家,梦里犹是希腊的山水,逝去的老父慈母,六年的时
间不算短了,她六年的心血,十多年的青春,全部用来唤回这个现在坐在她身边的浪子
梅尔和那些赤忱地诗篇上了。
  她太渴望回去了,去战斗,去为希腊做点什么,去为实现老父一生的梦想做点什么,
为自己的不孝离去赎罪。
  奥拉的心,梅尔明白,而奥拉的话,也把他从一派温柔里唤了回来——是呀,他所
承担的,不仅仅是他、奥拉、他们的家,还有更重要更恢弘也更艰苦的使命呀。
  伟大的诗篇《烽烟》,献给全人类的呕心沥血之作。
  独立希腊的理想,是他和奥拉的最后一击——搏命一击,这一击如果失败,则他们
一定会以身相殉的,如果成功,他们将毫无遗憾地激流勇退,去陌生的土地过一般人的
生活。
  这是他——既是浪子又是殉道者的古怪结合的他最后一次对乖戾命运的抗争了——
正是这命运,这击倒了西捷击倒了卡蒙的乖戾命运——对他曾经属于却毫不犹豫叛离了
的阶层的挺剑一击。
  “我们会去的,”梅尔低声但是坚决地说,“当然会去。”
  奥拉笑了笑,这时她的目光扫到了日历——十二月七日,她的脸色暗淡了一些:
“梅尔,明天是卡蒙去世五个月。”
  “噢......”梅尔的声音若有若无地慢慢消失了——五个月了,卡蒙,你已经走了那
么就了吗?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梅尔,其实卡蒙才是你们那个阶层最彻底的叛徒。”奥拉喟叹地说。
  “我难道不是?”
  “你不算,你还是个贵族做派、贵族气质很浓的人,你的思想可能够离经叛道,你
的做法也是,但你的的很多作风其实还是你们那个阶层特有的,连你的文字——我相信
你自己也清楚,你之所以会有今天这么大名远播,可不是因为你现在这些诗写得好——
这些他们不是一直在骂吗?而是因为你的《逐日记旅》和《东歌》都写得对了他们的胃
口。”
  梅尔看了看奥拉,没有反驳:“你说的对,卡蒙是我所见过的人里最善良和无私的
一个了,我不只是生活作风和抒情诗不如他,也没他那么肯为别人付出感情和财产,他
自己一直活得很辛苦贫穷,却还是不忘了要关心别人,关心你、我、西捷和其他人,他
就是这样的,唉......只可气象他那么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诗人,就被那般人那么糟蹋
了——他们自己又算什么东西!”
  “你别生气了,他们不值得。”
  “我不生气——我骂他们骂得也够多了,卡色瑞死了那么多年了,只怕耳根子还热
着吧,至于骚塞、华兹华斯、科勒律兹他们,我也骂够了,讽刺够了——他们反正窝在
那里,也不理睬你,我是我行我素,他们也我行我素,反正谁对谁错,孰真孰假,以后
自然分晓。”
  奥拉点了点头——当时间过去,盖在一个时代之上的迷雾会消散,一切的评价,后
人才可以正确地给出,便如拿破仑,无论他今日如何难盖棺定论,今后也会由后人,在
历史冷却下来不再头脑发热的时候,去正确评价他的功过荣辱。
  至于惠灵顿、卡色瑞之流自然也是这样,但说道华兹华斯和科勒律兹的诗歌,奥拉
并不能完全同意梅尔的偏激——他们的诗歌的确是有一点点做作出来的,有一点点矫饰,
对自然的描写感情不真实,但还是很有诗的风格的。
  ——不过,梅尔实在是个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的人,奥拉觉得没必要和他争执这
个。
  “你估计走之前可以把《烽烟》写到什么程度?”她换了一个话题。
  “能把《曙光前瞻》写完,《旷野神约》够戗了,等到了希腊,就更没时间了,唉,
那一段可是整个《烽烟》最重要的篇章。”梅尔有点遗憾地说。
  “啊,这没关系,等仗打完了再写呗,也许到时我们更有经验,写起来更好,更有
力度了呢。”
  “说的也是。。”梅尔看了看奥拉,心中却有点不好的感觉——战场上,枪炮可是
不长眼睛的,天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走过这真正的烽火狼烟——但面对眼前的幸福,他
不愿意也不敢去想战场上的凄厉光景。
  第二天,梅尔有要紧事情——他为希腊采办的最后一匹军火物资要借一个朋友的商
船出海——他必须再去检查一遍并通过在海关的朋友混出去,以防万一,可是居安东尼
奥说,奥拉的孩子这两天就要出世了——他又很不放心。
  吃早饭时,梅尔看奥拉有一点点神不守舍的样子,更让他耽心不已了。
  “奥拉,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不舒服?”
  奥拉看了他一眼,有点吃惊地说:“没有啊,我很好哪。”
  今天是十二月八日,或许刚才是她又想起了卡蒙吧,梅尔不想再体这个,就披上外
衣准备出门了。
  “自己当心一点,”临出去时他对奥拉说,“我尽快回来。”
  “放心啦,我没事,”奥拉笑笑说,“你的事、啊,希腊的事最重要。”
  梅尔点了点头,轻轻吻了奥拉一下,出去了。
  “爱吉,”梅尔刚一出门,奥拉的神色就变了,她的眉痛苦地蹙在了一起,“你扶
我上去好不好?”
  “天哪,”爱吉赶忙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地奥拉,一边叫仆人赶快去请普西拉太太
和安东尼奥医生,“我叫人去找梅尔回来。”
  “不要,”奥拉喘息着说,“他有重要的事情,再说,他回来也帮不了我什么忙,
千万别去找他。”
  当爱吉半扶半拖地把奥拉送进二楼的卧室,一阵阵强烈的痛苦已经逼得奥拉说不出
话来了。手
  紧接着,她看到了长得巨人似的普西拉太太。
  一阵比一阵强烈的痛楚攫住了奥拉,开始时她还只是握着爱吉的手,强忍着不出声,
但当时间由一个无结果的半天进入一个无结果的傍晚,而痛楚却有增无减的时候,她再
也忍不住——事实上她已经几乎没有理智了——开始呻吟甚至嘶唤、挣扎起来。
  夜幕降临时,忙碌了一天的梅尔疲惫地往家赶,事情办得不算顺利,那个海关的朋
友正好不在岗,他费了好大周折才算买通出岗了——船将直达希腊前线的米索龙激昂海
港,总算是松了口气。
  怎么楼上的卧室灯火通明的——走近家门,远远望见,梅尔感觉有点不对,快步走
回去,刚推开客厅的门,就听到楼上传来的一阵阵声嘶力竭地嘶唤声。
  “我的天哪!”他低呼了一声——那是他的奥拉发出的声音么?奥拉、奥拉,你怎
么了?他发疯般地冲上楼。
  爱吉正感到奥拉握着她的手捏得她实在很疼,可是她用不想松开,一双手掰开奥拉
和她紧握的手指又握住了奥拉的手。
  “你总算回来了。”爱吉松了一口气——刚才她让人还是把安东尼奥大夫请来了,
大夫说奥拉的情形很不好,爱吉又耽心又紧张。
  无休无止的痛苦纠缠着奥拉,这时她模模糊糊听见了梅尔一声声的呼唤:
  “奥拉、奥拉、奥拉......”
  “梅尔、梅尔、梅尔......”你给我力量吧,梅尔!
  当日子从十二月八日滑入十二月九日,然后又滑进一个黄昏的时候,一阵撕裂样的
痛苦——仿佛能把人撕成碎片的痛苦,奥拉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她要死了,
是吗?
  就在这时,她听到仿佛自遥远天边传来的稚弱的哭声,然后,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爱吉又哭又笑地抱着刚刚洗净的襁褓中的细小的婴儿——一个女孩,可爱的女孩,
奥拉的女儿,梅尔的女儿。
  梅尔深深地把头埋在臂湾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安东尼奥说奥拉的情况很糟,不
过他相信她能挺过去,可梅尔却觉得这一日夜,他快要崩溃了,当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听到她一声声撕心的呼喊,而他自己,居然无能到帮助不了她,他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
混蛋。
  “梅尔,不看看你的女儿?”爱吉微笑着对梅尔说——奥拉还在昏睡,安东尼奥说
她会昏沉一段时间。
  梅尔缓缓地抬起头来,爱吉发现他的脸上满是泪痕。
  原来男人也会为了心爱的女人流泪的呀——再坚强的男人都会的。
  梅尔点了点头,从爱吉手中接过他的女儿——细细的,小小的女儿,闭着眼睛,还
皱皱巴巴的,粉粉的,只是扁着无牙的嘴,哭着——就是为了这个孩子,他差点失去了
奥拉么?可是当他第一眼看到她的小脸,他还是无条件地爱上了她。
  就象当初,他无条件地爱上了艾娃一样。
  第二天傍晚时分,奥拉才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她首先不清晰地看到梅尔关切的脸,
然后她又看见了一张细小的粉粉的脸——她虽然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还是模模糊糊,但
她确信她看见了。
  “谢天谢地,”安东尼奥舒了口气,对梅尔说,“奥若拉的命应该是保住了。”
  梅尔抬起奥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奥拉觉得自己的手掌一片冰凉,她看了看梅尔,
想笑一笑,说点什么,却有昏沉了过去。
  “梅尔,你去休息一会,我来陪奥拉吧。”爱吉看梅尔一脸的憔悴,关心地劝他。
  梅尔摇了摇头:“你去休息吧,我陪着她就好。”
  梅尔一直守着奥拉,直到他困极了,才伏在奥拉床上睡了一会。
  第二天中午,奥拉终于真真正正地醒了,这让梅尔欣喜万分。
  这一次她清晰地看见了她幼小的女儿——她有褐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那是属
于她的,可是她那还小小的五官,却看起来会象梅尔。
  “扶我坐起来。”她对梅尔说。
  “躺着吧,多休息一会,啊?”
  “不、没关系的,”奥拉坚持说,“让我抱抱她嘛!”
  梅尔没办法只好扶她坐了起来,把女儿也递给了她。
  “你给她起了什么名字?”奥拉目不转睛看着女儿问梅尔。
  “西尔维娅。”
  “那是我的名字呢,”奥拉抬头看了看梅尔,立刻目光又回到了那个现在叫西尔维
娅的女孩脸上,“是你在《幻觉》里为英国的我起的名字。”
  “不是的,我在起这个名字时的确想起这个了,不过——”梅尔辩解说,“查尔斯
永远失去了西尔维娅,可我们,你看,我们连女儿都有了。”
  是啊——连女儿都有了,奥拉把女儿小小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的女儿,梅尔
的女儿,为了这个小生命,她受那么多苦根本就无所谓、无所谓的,女儿软软的身体贴
在她怀里,好温柔好温柔的感觉,她流泪了。
  梅尔轻轻地为奥拉擦去眼泪,一把把他们母女都拥在了自己宽厚的胸怀里。
  这时候小小的女婴开始在妈妈怀里哭了起来,梅尔放开奥拉,和她一起哄着小女孩,
可是无论爸爸妈妈如何努力,小女孩固执的哭声就是一点不少。
  奥拉手足无措地看着刚刚走进门的爱吉。
  “傻奥拉,”爱吉笑了笑,说,“你女儿饿了。”
  “噢,”奥拉点了点头,正要解开衣服的纽扣,一展眼看见梅尔还站在一旁,忙指
了指门口说,“出去。”
  正幸福地看着奥拉和女儿,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梅尔莫名其妙地问:“为什么呀?”
  “你女儿饿了。”
  “啊?那我就要出去啊?”
  “当然了,”爱吉替梅尔应了一声,走过去,半拉半推地把梅尔推出门去,梅尔只
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奥拉解开上衣的纽扣,幼小的还没有任何的知觉的小女婴准确地找到了母亲的乳房,
用力地啜吸了起来——这是母女的天性吧,一阵又一阵强烈的幸福感冲撞着奥拉,为了
怀中这个小生命,九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我的女儿、梅尔的女儿,我们的女儿——西尔维娅!
  过了很长一会,等爱吉出去时,梅尔才敢推门进来,他的小女儿早就吃饱喝足,在
摇篮里睡着了。
  “母亲喂完女儿了,”他微笑着说,“现在该我来喂喂母亲了吧?”
  说着他右手环抱过奥拉,拿着盘子,左手拿着勺子,轻轻地舀起一勺,送到奥拉的
唇边——奥拉望了望梅尔,微笑着张开了口。
  ——女儿在她的怀中,她在梅尔的怀里,不一样的感觉,可是一样的温柔,一样的
幸福,啊,求什么天长地久,只这一刻、这一刻,我就足够了,十多年苦苦涩涩和甜甜
蜜蜜交织的相恋,有今朝一日,就足够我一生满足了。
  眼泪从幸福的奥拉脸上滑落。
  一八二二年十二月九日,在这个旧年即将过去,新年就要到来的隆冬时节,他们的
女儿——西尔维娅出生了。
 .......
  大半个月过去,母亲的身体渐渐康复——就是梅尔坚持不许奥拉出去乱跑,只许她
要么在床上躺着,要么在家里呆着,宠得她什么也不让她做,而女儿的脸上,粉粉的颜
色和皱纹渐渐褪去,只剩下一张匀净洁白、细细嫩嫩的脸。
  不错,女儿有母亲褐色的头发和乌黑的眼眸,和柔和的脸形小小的下巴,可也有长
大了肯定更象父亲的五官——只是要柔和得多。
  女儿长大了,会是个美丽而聪慧的精灵吧,每每把女儿或她们母女一起抱在自己怀
里时,梅尔心中都充满了幸福感——他甚至很留恋这种幸福感,这种和以前拥抱奥拉的
感觉不完全相同的幸福感——我们就这么长相厮守,不好吗?
  但有时小女儿也会让他想起他的另外两个在冬天出生的女儿。
  在伦敦的艾娃——她已经七岁了呀,我们已经分别了七年了——在那么冷的英格兰
的冬季,没有父亲安抚的你,还好么?
  贝琳达和他的女儿——夭折在了今年的五岁的孩子——还是当初卡蒙告诉他的这个
消息,他悲伤了很久,对于这个女儿,他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职责,贝琳达又是如何的难
过和悲伤呀?他的心一想到这些就会剧痛无比——啊,我自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可我一
生伤害的人还少啊?妻子、情人、女儿......
  想到这里,他就会更珍惜眼前的幸福,他要努力挥掉昨天的阴影,和奥拉,和女儿
西尔维娅一起构筑一个幸福的家。
  “只是这一切必须要在战争结束以后,在战争结束之前,我们还是不能沉溺的。”
梅尔警告自己,不可以在儿女情长、温柔缠绵里沉沦了斗志。
  奥拉看到梅尔明明在看女儿的小脸,却是一脸悲伤神情,她感到十分奇怪,可转瞬
她明白了,他在想念艾娃和贝琳达的女儿——那个早逝的孩子。
  “梅尔,”她轻柔地喊了一声,“你回一趟英国吧。”
  “不用了。”梅尔回过神来。
  “去呀,去看看丽齐、看看贝琳达她们——如果你觉得看到她们彼此难堪,你至少
应该去看看艾娃吧,”奥拉沉思了一会,从梅尔手中接过女儿,说,“我们既然已决定
走了,这一去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甚至可能我们不回来了——谁知道呢?你不去看看
你女儿么?”
  梅尔点了点头,说:“丽齐和贝琳达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也不便打扰,倒是
艾娃,我该去看看她的,不过我回英国,怕是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的,”奥拉笑着说,“你可以偷偷去吗?又没谁让你大张旗鼓地去,你以
为你就有名到人人都认识了?”
  “说的也是,”梅尔自嘲地一笑,“溜去溜回,那么你呢?”
  “我想我就不去了吧,女儿还小离不开我的,”奥拉想了想说,“而且,你去看艾
娃,我去不去也无所谓的。”
  “也好,那我早去早回。”
  “早去是一定的,”奥拉戏噱地一笑,说,“回不回就无所谓了,顶多我自己带女
儿回希腊就是了。”
  “还不老实,”梅尔故意板下脸,一把箍住奥拉,把母女两一起搂在怀里,“我可
不舍得把你和我女儿放走了——啊,要是别人把你拐走了,我就只好跟他决斗去了,你
舍得啊?”
  “死了拉倒!”奥拉也故意说。
  “啊,我看我还是自杀去算了,”梅尔做了夸张的痛苦表情,“给歌德先生再写一
次维特的机会。”
  “那你还是接着活下去的好,我可不想当逼死人的角色哟——别开玩笑了,梅尔,
真的早去早回吧。”
 .......
  三月的伦敦,还是还为灰暗的雾笼罩着——此刻的意大利,迎春花该开得很灿烂了
吧——时隔七年,梅尔再度踏上了英格兰的土地。
  他穿着最简单的衣服,礼帽压得很底,谁又能知道这个行色匆匆的过路人会是当年
那个全英国最诗名卓著的诗人和最臭名昭著的浪子呢?
  “英国,我作为你的子民,居然要偷偷摸摸地回来。”梅尔想到这里,不禁又好笑
有好气,还有一点凄凉的感觉。
  再次踏上英国的土地,让梅尔百感交集,当初他那么爱这片国土——他祖居的英格
兰,他成长的苏格兰——连现在,他还是爱这片国土和国土上生息的人们的,可是当初
他是怎样离去的呀:伤心、悲愤、又无可奈何,还背着那样的恶名,虽说他们的批评不
乏他真的犯过的错,可那最致命的,却纯粹是子虚乌有啊!
  又要再见到丽齐和女儿艾娃了他想念艾娃,想到要见到她,心里激动地什么也没法
想,但对丽齐,怎么说呢?有无尽的悔恨、悔恨自己当年对她的一次次伤害;遗憾、遗
憾自己不理智的情动娶了她;和愤怒、愤怒她居然和那些人一起污蔑他和姐姐奥斯卡不
清不白......唉,还想干什么?让往事随风吧,毕竟曾经爱过一起生活过,还有了一个女
儿,还计较那些过去的事情干什么?
  到今天,事业的成败荣辱,和奥拉幸福安定的家庭生活,已经让激昂易怒的浪子心
平静和宽容了许多。到今天,他三十五岁上,才真正明白昔年年少轻狂时究竟做错了多
少事情?
  “这一点,我又不如卡蒙了,他在二十八岁时就明白而且收回了当初过激的言行,
而我直到今天才明白,我还是我,不想改变自己的目标,只是我已经知道了自己该怎么
做怎么说。”
  他没有回自己的家——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回国了——他在旅馆里约见丽齐和艾
娃,丽齐回复说她要先见见梅尔,让艾娃随她的家庭教师随后去,梅尔同意了。
  “丽齐。”
  “梅尔!”
  互相称呼了一声——还是昨日的称呼,只是已经陌生而久违了,然后,他们就都沉
默了,沉默地打量着对方。
  丽齐成熟多了,成熟的风韵女子的样子。
  梅尔成熟多了,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七年时光,他们都已经青春不再,却也都成熟多了——如果当年相逢时有这份成熟
又何至于悲欢离合?!
  过了一会,梅尔才记起请丽齐坐下,并为她倒了一杯咖啡——丽齐和他不同,丽齐
喜欢喝咖啡远胜过茶。
  “你一向好?”等丽齐坐下后,梅尔也坐下,才问。
  “还好,”丽齐不想说自己的事情,就反问,“你呢?”
  “还行吧。”梅尔淡淡地答,和丽齐一样,他也不想说自己。
  ——他好吗?丽齐看着梅尔,不禁寻思,应该是不大好的,他在意大利的事业也失
败了,和阿里雅娜.斯丹卡蔓夫人的事情也闹成了满城风雨的丑闻,可是看他的样子,的
确是很开心的呀。
  忽然,丽齐想起一件事,笑了。
  “笑什么?”梅尔不解地问。
  “你写的诀别词,”丽齐答道,“‘我随不原谅、可也不背叛。’”
  “有一点当时的气话吧,”梅尔也微微一笑,说,“事实上,我还是背叛了的,当
然,也——原谅了你。”
  “我也是。”丽齐喟叹着说,她不想谈这个问题了,当初她何尝不是深爱着他,那
离别的选择是如何的艰难,读他的诀别词时是怎样的伤心,她都不想再提了,“这次回
来,还打算再走吗?”
  “要走的,我今年夏天就打算去希腊了,”梅尔停了一会接着说,“也不知道这一
去要多少年,所以才想回来看看。”
  “噢,”丽齐不置可否应了一声,端起咖啡慢慢喝了几口,才说,“你是去找奥若
拉,还是已经和她在一起了,我想应该是和她在一起了吧,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开心的
样子。”
  想起奥拉和小西尔维娅,梅尔微微笑了,笑得十分温柔,这一笑让丽齐心里有一点
刺痛,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但她何尝得到过他那么温馨的笑。
  “没错,我们在一起了,噢,我还有了另一个女儿,西尔维娅。”
  “噢。”丽齐又应了一声,想起了当年奥若拉羞涩的样子,不由好笑——他们到底
还是没浪漫到唱一世柏拉图恋曲呀。
  梅尔看丽齐不再说话,他也沉默着,两人很长时间地只是相对啜饮咖啡。最后还是
丽齐的喟叹打破了沉默:“梅尔,我原来以为你一世都会那样,没想到你还是改变了、
成熟了。”
  “你也是,”梅尔也喟叹着说,“你别忘了,我们都不年轻了。”
  “是啊,——要是当初——唉,还提当初干什么,既然我过地不错,你也挺好,当
初的事情就过去了吧——噢,见见艾娃吧,她来了。”
  门开处,一个显然是家庭教师模样的女子带进来一个小女孩,向丽齐微微行礼示意
了一下以后,她又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小女孩向母亲走过去,依偎在母亲怀里,只睁着一双好奇的蓝眼睛打量着梅尔。
  小女孩有灿烂的金色头发,闪亮的蓝眼睛——很像很像母亲的面庞和五官,啊,她
果然长得像她的母亲,梅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多可爱的女孩,艾娃,我的女儿,你的
名字还是我起的——伊菲吉妮!
  梅尔拼命克制住自己要冲过去拥抱住她的愿望,算了,女儿只知道父亲已经走了,
又何必再塞给她一个父亲呢?
   “妈妈,他是谁呀?”艾娃的声音真好听,清清脆脆的。
  “他是——”
  “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梅尔赶快接口,丽齐奇怪地看了梅尔一眼,梅尔苦笑着摇
了摇头。
  “啊,叔叔您好。”艾娃微笑着离开母亲,走到梅尔身前,惦起脚尖,抱住梅尔的
脖子,梅尔低下头,艾娃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梅尔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滑落,女儿、艾娃、艾娃、女儿......他等了七年终于
才可以再次拥抱她了,阔别七年的父女之情,他却只敢当她的一个叔叔。
  天哪!梅尔轻轻搂着女儿的小身体,心里不禁长叹。
  “叔叔,请问您从哪里来?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您?”
  “意大利。”
  “啊,意大利,我妈妈说我爸爸也在那儿——叔叔,您见过我爸爸吗?”艾娃天真
地问。 
  女儿天真的问话让梅尔哽咽住了,多想紧紧抱住女儿,对她说,我就是你爸爸,可
是女儿如何接受他这个稍纵即逝的爸爸呢?
  “艾娃,他不是什么叔叔,”丽齐却忍不住说了,“他就是你爸爸。”
  “爸爸,”艾娃吃惊地喊了一声,看着梅尔,“爸爸!”她又喊了一声,完全扑如
了梅尔的怀中,梅尔则紧紧地抱住了女儿,头埋在女儿小小脑袋上的一头金发里,眼泪
沾在了女儿的金发上。
 ......
  梅尔在伦敦陪了女儿一周——可在意大利,他还有另一个女儿另一个家在等他,还
有起程希腊的事业在等着他,还有......奥拉在等着他。
  “爸爸,你为什么要走,你又不要艾娃了?”艾娃哭得满是眼泪的脸直到梅尔上船
离开英国是还在他眼前晃动,“艾娃,是爸爸对不起你。”
  艾娃,我还会再来看你的,或者等你长到十六岁,你来找我,可好?艾娃,爸爸无
法留在英国,留在这个对我充满敌意的国家,我留下,对你只有更糟,当人们都记得你
是梅尔.蒙罗的女儿时,人们可能会讨厌你,而当人们忽略了我时,人们会喜欢可爱的你
的——你的妈妈又不让我带你走,不然我可以把你带走,把你跟你的小妹妹一起照顾大
——算了,跟着我这样的父亲走,对你也未必有什么好处。
  奥拉当然会待艾娃如己出,但他和奥拉,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也实在太忙太累了,
如果忽略了离开母亲的小女孩,对女孩有什么好处?
 ......
  回到意大利的时候,是芳菲早歇的晚春了,他的女儿小西娅在看到的时候,黑滟滟
的大眼睛忽闪着笑了。
  梅尔和奥拉商定于七月离开意大利。
 ......
  罗马,普罗斯坦丹公墓,仲夏清晨的风,只有一点点、一点点的凉意。
  卡蒙墓前,站着梅尔和怀抱女儿的奥拉。
  “卡蒙,看到我和梅尔的女儿了吗?她也来看你了。”奥拉站在卡蒙的墓前,无言
地用心述说着。
  “卡蒙,我们就要走了,要去希腊了——你的灵魂是在这里陪安妮陪西捷呢,还是
和我们一起去你一直想去的希腊。”
  “卡蒙,你的一切一切我都还记得,记得那么清楚,我还是没法相信——你,你不
在了。”
 ......
  梅尔也沉默着,但梅尔的沉默是在许诺——许诺今生要实践他们共同的诺言,许诺
今生,走完卡蒙称赞他的坎坷旅途——卡蒙,我绝不辜负你的希望。
  往事如烟,六年的相识相知在人的一生里真的不算很长,但情长请短与时长时短又
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天地间,奥拉对我是惟一,是我惟一饿爱人,但卡蒙你,你却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这也是惟一的。
  梅尔始终没写悼念卡蒙的诗文,甚至在他的有大量旁论的《烽烟》里,都没有提到
卡蒙,尽管他提过很多活着或去世了的朋友。
  因为卡蒙是惟一的,卡蒙是只能用心而不是文字来祭奠的。
卡蒙,你是我的挚友,我们本
来可以同生死、共命运的。
  我所为的事业——希腊,把我的每一点成功都给卡蒙记上一分吧。
 ......
  他们走的那天,正是卡蒙去世一周年忌日,他们选择这个日子出海,正是为了纪念
那在大海中身亡的卡蒙。
  一八二三年的七月八日,梅尔.阿当.诺埃.蒙罗和奥若拉.海德克内斯,带着他们的女
儿西尔维娅,登舟离开了意大利的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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