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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慕恋第一章:死别

(2007-03-26 08:39:01) 下一个

            第一章    死别

  太阳渐渐落下,夜幕即将降临到爱琴海边的希腊大地——春天到了,这里以被春风

吹绿,迎春花开得嫩黄,树梢上也是浅浅的柔嫩的绿色。

  密梭龙激昂的三月末仲春很温暖了,晚风吹面不寒

  梅尔.阿当.诺埃.蒙罗勋爵,这个“曾经被捧上天堂、曾经被摔入地狱”的诗人,今

日希腊独立战争的领袖,静静地站在空旷的天地之间,任凭晚风吹乱了他的短发,只是

目光恋恋不舍地追随着即将坠落的夕阳——以前他更喜欢在傍晚登上苏尼阿的悬崖,因

为他说在那里他能听到他和海浪之间彼此的低语飘送,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离古往今来

的智慧灵魂最近,在那里,当他俯视大海或昂首星空、呼吸寒夜的空气,他会觉得人间

的一切成败荣辱都不值一伤,然而他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尽管他还很年轻,不过36

岁,可是,你只看他那曾经俊朗的脸如今瘦得那般清癯——清癯到仿佛只有那双饱含着

炽烈与蔑视矛盾目光的清亮眼睛,只看他站在那里都需要人搀扶,你就知道——

死神长翼掠过的影子,已经完全覆盖了苦受热病折磨的他,而他那沸腾的热血,也

被那些冷漠无知的医生几乎放光了。

“不知道还能看几回落日、几回希腊的夜空。”他喃喃低语,“我本来一直以为自己

是真的是十分蔑视死亡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未写完的诗篇《烽烟》、舍不得未完成的希腊独立大业、更舍不得——他无

限爱恋却又有点凄凉的目光转向在旁边搀扶着他的她——你!

  夕阳落了,仲春的晚风开始有了几分寒意,已经病入膏肓的他并经不起这夜风的吹,

所以,虽然他的目光还无限留恋地停留在金星美丽的光芒中——这颗美丽的星,我还能见几

回这颗古巴比伦人叫伊丝塔尔、希腊人叫阿芙洛迪、从罗马开始被叫做维纳斯的星星

——他固执的同伴就一再催促他回去。

  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他的同伴,虽然也穿着男装,但任谁也不会真的把她当成须眉男子,因为她那柔和

的线角是无论如何无法属于男人的——只除了她望着前方的目光偶然流露的倔强和果断

——如果她丰满一些,她就是非迪亚斯刻刀下的杰作。她是一个有着赫色长发、黑色眼

睛和如大理石一般洁白匀净的肌肤的希腊女子。

  她是诗人的爱人——他灵魂和征程的伴侣,伴他从西欧走到巴尔干,伴他从《逐日

记旅》到《烽烟》,现在,她是注定马上就要伴他伴到他的末日了。

  “奥拉,你放开我,”梅尔低声说,“让我自己走。”

  奥拉点了点头,轻轻松开本来紧紧搀扶着梅尔的手,同时低声地问:“今天感觉好

些了?”

  梅尔点了点头,他是个极倔强的人,他一生倔强豪放,永不言败,又怎么会轻易向

死神低头,何况他怎么舍得那未酬的壮志和生死相随的她。

  然而命运——厄运比谁都强、比再伟大的天才都强,他勉强走了几步,就只觉得全

身发软,心跳急促、眼前一阵阵昏黑。

  他停下了脚步,身子一软——如果不是奥拉死劲扶住了他,他一定倒下了。

  两行泪从他眼角滑落、生死限真的是到了......

  他,英国古老名门之后,心比天高、才华横溢,当初是怎样的踌躇满志,象张开美

丽翅膀的凤凰向着太阳飞去,当初他放歌说:“让我象天鹅歌尽而亡”;而今,代达罗斯

的儿子飞得太高——而天鹅的歌的源泉即将枯萎。

  他听到一阵啜泣声,呜咽着,低低的,时断时续,压抑着不敢放出声来。

  他知道那是她,他的奥拉、他的黎明女神——他的一生只有她和卡蒙最知己,卡蒙

早已死在地中海的暴风雨、火焚在拉.斯皮兹亚的海滩、安葬在罗马普罗斯坦丹公墓;

她呢?风雨同舟的数年里多少才华与爱的火焰碰撞的共鸣、多少次默契无语的相对一笑

......唉,他伸出无力的手,抱住她日益瘦削的双肩。

  她却用她的手紧紧地搂住他,仿佛只要她一松手,他就会飞逝一样。

  夜幕下,他们不知是谁扶着谁、谁支持着谁、就这么拥抱着、无语地流着泪、让眼

泪打湿彼此的脸颊。

  ......

  奥拉坐在桌前,昏黄的烛光照着发黄的纸张,她的笔尖划过纸页,留下一串文字

——那是他的诗、也是她的——他们合著的《烽烟》,那是他呕心沥血的最后作品了,

讲述了欧洲战争与和平、民族独立与进步的鸿篇巨著,只剩下最后人与神在旷野订约永

保和平与自由的幻想场景了——他显然已经没有可能写完,那么这剩下的工作,只有她

来做了——因为只有她最知道他是怎么想、他会怎么写。

  她静静地写着——很久没写了,自从去年回到希腊,他们太忙一直没有工夫写——

她时而支颐冥想,时而写上几行,更多的时候,她会看着已睡去的他——那时她的光洁

的额头会蹙出几条深深的皱纹,而哀伤的神色就会占据她的脸。

  她的目光最终还是离开了纸,完全停留在他的脸上——诗写不完,明天可以继续,

他呢?他还有几个明天?

  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去年从意大利来希腊时,他还是那么生命力旺盛,那么斗志昂

扬气势豪迈,他笔下还有磅礴的诗句和温柔的浪漫风情,那段时间,他和朋友们叱咤于

希腊独立的战场,他用智慧调和了起义者内部的矛盾,并在对土耳其的人的斗争中出奇

制胜,那时,自参加意大利烧碳党起义失败以来一直少见的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甚至他的生命活力更为旺盛了。

  可惜美好总是如昙花一现,在密梭龙激昂沼泽地的艰苦日子,梅尔虽然拒绝了总司

令头衔,却实际上承担着组织起义、调和四方起义军的重任,数月的奔波劳碌、极度疲

惫的他染上了致命的热病,很快一病不起......

  她的手——虽然时光与坎坷经历已经将它磨损,却依然是一双高贵美丽而洁净的手

——伸向他由于发热而赤红的瘦削的面颊,却在触碰到他之前的那一刹那停住了,停在

他脸边几公分处,颤抖着——和他的呼吸一样急促而不规则。

  是的,没法骗自己了,死神就要带走他了——就象两年前无情带走他们最好的朋友

卡蒙那样带走他了,那时他和她一起在拉.斯皮兹亚的海滩哀悼他,并继续他们共同的战

斗的事业,那么,是不是很快,就将由她一个人来哀悼他了呢?

  她不到31岁,依然风华绝代,美得犹如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只不过时光

已经让她由一个单纯的贵族少女变成了今日与斗士同行的斗士——正是他引导了她的转

变,她的成熟,可惜今后他再也无法看见她会怎么样。

  没有了你生命本身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从我成长开始,我的喜怒哀乐、成败得

失一切一切都是和你相连的,尽管我们之间一直是离多聚少,尽管我们之间也总是有那

么多矛盾,可是......

  可是什么?她没往下想,只是轻轻站了起来,向外走去——或许只有外面寒冷的夜

风能让她狂乱的心稍静一下。

  可惜,她转过了身,没有看见——

  梅尔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瞬看着她的背影。

  “奥拉,原谅我。”梅尔此刻心中的哀伤有怎么会比奥拉少——他很清楚,他走了,

必然将带走她一生的幸福和快乐,何况,还有他们的女儿——刚刚一岁多的西尔维亚,

将背负着孤儿和私生女的双重恶名,又怎么活得开心?

  他是她一生的挚爱,但她又何尝不是他一生的挚爱呢?!尽管他当初离开了雅典、

离开了她,尽管他有已经分居多年的妻子,尽管他的确有为世人不齿的许多所谓逢场作

戏、或真或假的韵事。

  梅尔的目光看着门口奥拉走出去的地方,十分的恋恋不舍——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离开你。

  过了不久,奥拉推门进来——看到梅尔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醒了?”她轻轻地不着边际地问。

  “恩。”梅尔看着奥拉,点了点头。

  “才刚半夜,再睡会儿吧。”奥拉走过去,温柔地说。

  “我的时间不多了,想多看看你。”梅尔说着,笑了笑——他笑起来和过去一样,

有一点点的孩子气——的确,能多看你一眼,多看这美丽河山一眼,都是多么幸福的事

情,可惜......

  “说这种话谁要听。”梅尔的笑语让奥拉心如刀割,她故做生气板着脸说。

  “其实我们都早就说过生死不顾的,你又何必这样呢?”梅尔又笑了笑,伸手握住

奥拉的手,“何况,记得我们讨论过来世的问题吗?”

  奥拉点了点头——记得,一点一滴都怎么可能忘记呢?只不过,以前每一次讨论这

个问题时,都是十分开心的情形。

  那是去年美丽的金色秋天,他和她站在爱琴海边,极目望着阳光下深蓝色的无边无

际的海面。

  “奥拉,真的相信上帝吗?”梅尔忽然笑问。

  “上帝——”奥拉想了想,皱着眉说,“算我的一个准则更合适些——我不算那种

虔诚的东正教的信徒,就象你其实也算不上哪个门子里的信徒。”

  “哈哈。”梅尔又笑了,奥拉不喜欢谈论宗教问题,因为她一向说可以不信神但不

可以随便谈论神,“不过我倒宁可你们希腊老头毕达格拉斯的学说和东方印度、中国的

宗教呢!”

  “为什么、轮回?”

  “是啊,这样来世我还可以和你在一起呀。”

  “啊,好啊,来世一起到东方去好了。”奥拉笑着揶揄。

  “恩,那倒没关系。”梅尔故意皱了皱眉,“反正你跑不了,不管你上哪儿,我都

肯定能找到你的。”

  奥拉笑了——如果真的有所谓来世,她也愿意相信,命运会让他们重逢的,今生,

他在英伦、她在希腊,他们不是也相逢了吗?!

  风吹散了奥拉的长发,一绺一绺地拂过梅尔的面孔,梅尔轻轻地吻着那发丝,更柔

情万种地拥奥拉入怀——

  “来生,一定早早地娶你。”他轻轻地说,“来生,我肯定留一身清白给你。”

  “说不定来生我倒会爱上一打呢。”奥拉揶揄。

  “那我就打败那一打男人,把你的心抢回来。”梅尔轻轻地扳过奥拉的脸,深情地

望着她的黑眼睛,说,“我爱你,奥拉。”

  “我也.....”没等奥拉说完,梅尔无声的吻就覆住了奥拉的唇,把奥拉那两个字

“爱你”直接吞了进去。

  ......

  那是我们的海誓,我怎么会忘记,奥拉心想,看着梅尔——梅尔的眼角有一点留恋的、

笑意,他显然也在回忆那些美好往事。

  奥拉想对梅尔笑笑,可是唇边却满是苦涩。

  “如果熬过这一劫,就真的可以实现那句话了——我等于是再世为人了。”梅尔握

住奥拉的手——他的手滚烫——接着他绝望地摇了摇头,“唉,可惜......”可惜不可

能了,还有,曾经相约战后去美洲、买块地、一起过、白头偕老......都不可能了......

  那些真挚的誓言话语,言犹在耳,人却......现在,梅尔多么希望那东方宗教所预

言的来世是真的呀,来生,降生到幸福和平的时代,来生——和我最爱的奥拉一起度过。

  来生哟......

  他无力的手尽量地握紧奥拉的手,并轻轻地掰出她的食指,用唇轻轻触碰了一下她

食指的指尖。

  泪水迷上了奥拉的眼睛,记得多年以前,他就喜欢这样,吻他食指的指尖——那时

他总是说他这个浮行浪子的唇触碰过许多轻脂俗粉,早就变得污浊不堪,不配触碰她冬

雪般洁白的额头和面颊、秋水般明净的双眸眼波和晚霞般红艳纯粹的唇——后来他真正

拥有了她,这个动作对他们就成了一种对青春往事的戏噱和回忆。

  记得那时年少的她喜欢留修剪得十分好看的长长指甲,他总是佯装抱怨地说她的指

甲触痛了他的嘴唇。

  “活该,是我自己要伸上去的么?”她总是笑骂,不过从那以后,直到今日,她的

指甲一直剪得短短的。

  今后,她还为谁修剪?

  奥拉回忆着,泪水迷蒙,历历往事如昨,可是这个曾约白首同心的人,却要背弃他

和她一起变老的诺言了。一阵痛从心底传出,仿佛心猛地一抽,将所有的痛所有的为他

而一、直压抑的痛传遍她全身,她忍不住身子一软,倒在他的病榻上,将头埋在他身上,

泗泪奔流,却强压着不放声,全身仿佛痉挛一般抽搐着。

  “奥拉,奥拉,别哭,别哭。”梅尔轻轻地说着,用他滚烫的手轻轻抬起她的头,

让自己看着她泪水纵横的脸,又更费力地支撑自己半坐起来,“笑一笑,好吗?让我们

开开心心过完最后的日子。”

  奥拉点了点头,但无论她怎么努力,笑容也爬不上她的脸庞,于是她只好拼命地摇

起头来。

  “我的奥若拉不许这么软弱的。”梅尔喊了一声奥拉的全名,微微一笑,这一笑和

他健康时一样自信。“我快要走了,你总不想我最后看见的还是你满脸眼泪的样子吧,

这样你让我怎么放心地离开呢。奥拉,你也知道,我死了,自由平等的事业会有别人继

续去努力,这个目标在这个星球上实现是早晚的事情;诗我不写也会有别人写,虽然我

一直骄傲自己是个诗魂,但的确江山代有才人出。我最不放心的,还是你——如果不能

让我知道你会坚强地活下去,我肯定死不瞑目。”

  梅尔说得轻轻,但每一句话,都象一把刀子,一片一片切碎了奥拉的心,但是为了

梅尔,她咬了咬唇,勉强让一个笑意浮上面颊。

  “对了,这才是我的好奥拉。”梅尔有笑了笑,这次他的笑更象他过去了——唇角

微微地往上扬了扬,“死生,小数尔,有什么可怕,我战斗了一生,该做的该写的,都

尽力做了写了,更得你如此深爱,我死何足惜、死何足憾。”

  奥拉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是呀,这就是她的梅尔,她生死相随爱着的梅尔,他还

是那么倔强那么桀骜,死神能夺走他的人,却怎么可能夺走他的心他的灵魂。

  正是为了他这份才高桀骜,为着他对文字对自由平等事业最执著最炽烈的爱,奥拉

一次一次看着他陪着他向世俗、法律和民族等级压迫的铜墙铁网上撞去,他撞碎了什么,

顶多只是撞松了一些,但每次撞得遍体鳞伤的都是他自己——有时还有她。

  现在他这把最锋利无匹的剑也要刃断剑折了。

  “从现在开始我要每天振作起来,努力让自己笑起来,让他开开心心走完这一段。”

奥拉心里对自己说。

  “奥拉,遇到你真是上天赐给我这个无行浪子最大的幸运。”梅尔滚烫的手握着奥

拉的手,贴在他同样滚烫的面颊上。“我这一生,别人看来少年得志,飞扬浮躁,说实

在的是伤心多于开心。小时侯......父亲很早就抛下我跟母亲,一去没回头,母亲待我

又是那样......而我自己,或许以为自己有几分才气,又总是说一些不合他们心意的话、

做一些他们不高兴看到的事,我的同胞、他们一会把我捧上天堂、一会把我摔到地狱

......我的妻子也背叛了我......他们一起把我轰出了国......然后是事业一个接一个

失败......朋友们、希捷、卡蒙、一个接一个死了......

  “他们说我是个浮行浪子,除了太过惊世骇俗......行止不检点是我最大的骂名

......他们说得不错——这是他们唯一说对了的,我的确不该玩弄感情,而且我心里难

过时,更不该用这种方式来宣泄自己。”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他累得喘了一会,奥拉想阻止他不要再费心力,可梅尔没等她

开口就摇了摇头,接着说:

  “我知道你都理解,所以以前我从来不说,我本来的确想,以后去美国,用后半生

来弥补这个过错,让你看着......但是现在我再不说就彻底没机会说了......你这么爱

我,支持我、理解我,我梅尔何德何能,能得你这么一个爱人和红颜知己,本来该好好

照顾你照顾西娅一生的......可我却要抛开你们先走了,唉,奥拉,甚至包括我妻子在

内,你都是我这辈子唯一真正挚爱的女人,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了......数也数不

完——我知道你可以不计较,但我实在没法宽容我自己......我死后只要一灵不灭,就

绝对不会忘记你丝毫......

  “奥拉......”

  他深深地看了奥拉一眼,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梅尔,你从来不对我说这些,可是你的这些感觉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都知道,

不理解你、不支持你,怎么会一直爱你、跟着你呢?”奥拉轻轻地将手从梅尔手里抽出

来扶他躺下,轻轻为他盖好被子,“我也知道,你担心我,可你还记得我们发过另一个

誓言吗?我不会违背这个诺言的。”

  梅尔微微点了点头,是啊,奥拉不是一般小女子,和那些因为他的名望或才气而仰

慕他的女子并不一样,她怀有几乎和他一样的理想,除了卡蒙,只有她是他的知己,可

以了解到他灵魂的知己。

  那次、那次——也是去年秋天,他们纵横于希腊的国土为争取希腊独立而战,随时

会遭遇不幸,难得的间歇时间,他和她登上他们一向最爱的苏尼阿的悬崖,傍着那白色

大理石雕像,看着爱琴海。

  爱琴海惊涛拍岸,梅尔的人也和海涛一样汹涌澎湃:为着这美丽传说诞生的美丽土

地为着他一生追求的自由平等与反抗压迫,他死何足惜?!

  他深深地看着奥拉那双同样因海天之间的壮阔而闪亮的眼睛。

  “奥拉,我们好的就象一个人,是吗?”

  “当然。”

  “那好,你答应我,既然我们今生所要完成的是同一个使命,如果你或我先离开人

世另一个一定要把这属于两个人的使命继续下去。”

  “我答应。”奥拉看着梅尔兴奋的眼睛,“我相信你也会的。”

  梅尔笑着抚了抚奥拉随风飘拂的长发:“你的美貌的确比得上塞浦路斯的阿芙落迪,

你的才气是雅典人才有的,不过这些都不足为奇,你的勇气——啧啧,这个可真是斯巴

达人的典型后代哟。”

  “恩,可惜——”奥拉眼波一转,俏皮地一笑,“我送上前线的,不是我儿子哟。”

  “哈,连我的便宜也敢占。”

  啪,奥拉头上轻轻地挨了一下,奥拉吐了吐舌尖,垂下了眼睑,却发现自己很快被

搂在梅尔宽阔的胸怀里。

  “幸好我们只有一个女儿,不是儿子,不然非被他妈妈逼死在战场不可。”梅尔戏

噱地说完,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奥拉伏在梅尔怀抱里——她能听到他由于大笑而胸腔产生的震动,她也笑了,和他

的笑共鸣着。

  ——那是我们一生中最豪迈快乐的时光,那个秋天,在豪情与热情的涌动之间,他

们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时光,战斗之余,足迹踏遍希腊山山水水,他们象两只振翅高

飞的天鹅,向蓝天高处冲去。

    ......

  现在,他折翅倒地,奄奄一息,她呢,以后的路,要她怎么孤独地走下去,以前在

他们那么多次离开的日子,她也寂寞也难过,但总还有希望还知道他在世界的一个角落,

活着、努力着,有所惦记,今后呢?

  今后除了殉道者的事业,所有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回忆。

  奥拉能吸引旷世天才梅尔倾心相爱的,绝不仅仅是她的美丽——当然她的确美丽纯

净如六翼天使,但她的才华,她的理想和勇气,这一切一切都堪与他共鸣的,才是她最

终与他比翼齐飞的原因。

  梅尔累了,终于又沉沉睡去,奥拉吹灭了灯——走到向东的窗口,轻轻拉开窗帘,

东方已经有点亮,很快太阳就要升起了。

  可是我的太阳要落了——我的阿波罗神就要不在了,悲哀又攫住了奥拉的心,她克

制住自己不要哭——在他们最浪漫的时刻,他们喜欢用希腊诸神的名字互相“吹捧”,

他有时喊她奥若拉,有时喊她阿尔忒密斯,有时喊她雅典娜,但她对他的称呼始终只有

一个,阿波罗,因为在她看来他的确有如阿波罗,司光明和自由,并是诗歌之魂——有

时也是为了嘲讽他和阿波罗一样多风流韵事......

  太阳落了、明天还会来归/生命消失了,却不知能否轮回......

  ”或许他不会真的走,因为他的诗歌,他的想法他的心他的灵,对于我来说其实已

经永恒,会永远陪着我。“

  凌晨时分总是比较冷的,奥拉禁不住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以前,在意大利时,他们喜欢一夜一夜熬夜望星空等日出,夜凉如水,他总会

紧紧搂着她,用他的体温来驱散她周围的寒气。

  梅尔,你说你遇上我是今生最大的幸运,你知不知道,能遇上你、相伴你,亦是我

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在认识你之前就读过你的诗,听过人们对你的褒贬毁誉,也看过

你反击的文字,我已经喜欢上你了,在苏尼阿,第一次见到看海的你,那时,该是我一

生最幸运的刹那了。

  ......

  时间不惋惜天才,总在一天天过去。

  进入四月中旬以后,梅尔病势越来越沉重。

  如果说梅尔诗中曾经写过:“富贵温柔与恭维赞赏,皆附名利而来/唯皱纹骄傲如

民主党,绝不低头礼拜。”那么绝不低头认输的,就还有死神。

  从医生们一天比一天更束手五策的样子,从来探望的同志们无可奈何的长叹短嘘,

从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的时候越来越多、奥拉知道、谁都知道,世界就要失去

这个短命的天才而希腊人就要失去这个他们热爱的独立战争的领袖了......

  奥拉一直守着梅尔、寸步不离,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眼睛周围有很明显的

青痕、她也更瘦了,甚至有一回梅尔清醒的时候,怜惜地发现她浓密的褐色长发之间有

了一丛一丛的白发——他清醒的时候总想催促她去休息,可是又舍不得,舍不得那么短

暂的时间还要彼此离开彼此的目光。

  现在他陷入昏迷之中,不时会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呻吟——在他清醒的时候、无论多

痛苦他都不会呻吟而只是微笑的,即使在昏迷中的呻吟也时常夹杂着“冲、跟我上、冲”

这样的呓语——奥拉知道,梅尔关注他和同志们精心策划的会战,本来他是要决定亲自

上战场指挥作战的。

  “梅尔、我的梅尔,你还惦记着那些么?”

  有很轻的敲门声是医生么,还是来探视的朋友们?奥拉看了梅尔一眼,走过去,拉

开门出去,又关上门。

  “哥哥。”她低低喊了一声,来的正是艾俄洛斯.海德克内斯,海德克内斯家族的

长子、奥拉的最疼她的大哥——以前偷偷放奥拉私奔了梅尔的正是他,他也是梅尔的好

友兼同志,在一个战壕里厮杀过的同志,现在他和另外两个同志都是刚从战场上风尘仆

仆地回来。

  看见妹妹憔悴瘦削的样子,艾俄洛斯心疼地握住奥拉的肩头,“这么瘦了——他、

他怎么样?”

  “不好——”

  “那——我们进去看看他就走,可以吧?”他走时他因为战事缘故没能同去,还眉

飞色舞说不能同去就等艾俄洛斯他们凯旋归来——他们归来时却听同志们说——他病了

不行了......他们只好匆匆赶来,正是为了见这个大家喜爱的诗人,大家尊敬的同志和

领导最后一面。

  他们轻轻地推门而入,屋里光线很暗,不过看见的场景已经足够让他们吃惊伤心了

  天哪,那个躺在床上、除了不时的低吟和粗重急促的呼吸已经完全没有了生气的人

形,就是梅尔,那个前不久还豪迈对他们宣称:“革命终奖到来、世界终归大同。”的

梅尔吗?

  呻吟声停了,他恰好在此时从长久的昏迷中短暂地醒来。

  “艾、艾俄洛斯。”他看到他似乎很惊喜,但他那无力的断断续续的话却让艾俄洛

斯惊喜不起来,“你......凯旋......归来?”

  “是的,放心,我们胜了。”

  “我放心......太好了,你们......只要坚持......没问题的。”梅尔艰难地喘息

了一会,说,“我说过......等你凯旋......写诗......祝酒......为你庆功,不......

不行了......”

  艾俄洛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战场上,他是个流血不流泪的铁汉,但面对曾经以

他的诗文让他羡慕以他的执著勇敢和坚韧不拔让他敬佩的他,他居然说不出话,更居然

流泪了。

  “有生......有死......你又何苦......效小儿女形状呢?”梅尔急促地喘息着,

努力用他滚烫的手抓住奥拉的手,费劲地放在艾俄洛斯的手里。

  艾俄洛斯是奥拉最棒的哥哥,也只有他才最了解奥拉与梅尔之间的感情,有他来照

顾奥拉和西娅,梅尔会放心。

  艾俄洛斯当然明白好友的心意,他点了点头,梅尔也点了点头,看了他一眼,看了

奥拉一眼,有看了看那几位同志,低低说了一声:“你们......要坚持,一定要。”

  说完他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大家......上、跟我上、冲......”梅尔在昏迷中呓语。

  奥拉本来一直静静地、没说话,但此刻,她再也忍不住,颤抖着倒在艾俄洛斯怀中

抽噎着哭了出来。

  艾俄洛斯搂着妹妹,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挥挥手、示意那两位同志先出去。

  两人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梅尔、目光在哀哀欲绝的奥拉脸上停留了一

下——这个女人,曾经因为身份而被他们轻视过也曾经因为自己对希腊独立的奉献而让

他们敬佩,现在他们对这个守着即将辞世的挚爱的人的少妇,已经除了爱莫能助的同情

什么感情也没有了。

  可惜对他对她,他们爱莫能助。

  “好妹妹,你们、你需要什么帮助?”艾俄洛斯低声说。

  奥拉摇了摇头,说:“不用,有我陪他就够了。”

  “昨天收到爱吉的信,说西娅很好,让你放心。”

  奥拉点了点头:“有爱吉照顾她,我和梅尔都放心。”

  “好妹妹。”艾俄洛斯叹息着喊了一声,然后十分遗憾地说,“我该走了。”

  “恩。”奥拉应了一声,从哥哥怀中站了起来。

  “你多保重。”艾俄洛斯按着妹妹坐下,“别送我了,我尽量争取早日回来。”

  ......

 

  梅尔再次醒来,奥拉拉开窗帘,让红色晚霞的余光照进来。

  梅尔看了一会窗外,转回头,看着奥拉说:“他们走了。”

  “走了。”奥拉点了点头。

  “总算又让我放心了一点......我们最后......肯定能行。”

  “你放心。”奥拉安慰他说。

  “这个......我很放心。”梅尔的目光看着奥拉的眼睛,“我不放心......奥拉、

艾娃、西娅......

  “唉,想见、真想......艾娃、西娅。”他的目光离开奥拉的脸,盯着墙上的两幅

画,两个小女孩的画像——他的两个心爱的女儿,艾娃的,是几年前妻子丽齐给他寄来

的,西娅的则是她周岁时舅妈爱吉自己画的——这两幅小像,梅尔一直带在身边。

  可惜,艾娃和西娅,一个在英伦故国,根本不知道父亲病危、一个在雅典但梅尔怕

幼小的女儿体弱,坚决不许别人把女儿带来,可是——他真的想他,想临死前再听一次

女儿稚嫩的声音喊他“爸爸”。

  奥拉走过去,拿下两幅像,拿到梅尔床前。

  这么近,勉强可以看见女儿的脸了——都在笑、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天真,唉......

  梅尔很长时间看着这两幅像,直到累得眼前昏黑,才闭上眼睛。

  “奥拉......别、别拿走,放我床头。”他喃喃地说着。

  奥拉把两张画像放在他床边他只要一转头就看得见的地方——然后,她坐在床边、

目光呆呆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梅尔又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奥拉,伸出手想握住她却又物力的垂下了,奥拉立

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梅尔看着奥拉,喃喃地呓语般地念了一句很多年以前他离开她、离开雅典,在去伊

斯坦布尔的路上写的诗:

  “雅典少女......你是我......生命之源......我爱你……

  “还是少女啊?”奥拉故做轻松地说。

  “都一样。”

  说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炽热又席卷了他,他再度昏迷了过去。

  “雅典少女,你是我生命之源。”唉,梅尔,如果我真的是你的生命之源,我宁可

舍弃我自己的,也要救活你呀。

  神、给我一个奇迹、一个奇迹,让梅尔活下去、尽管拿走我,好不好、好不好?

  这种祈祷,奥拉每天都做,但希腊的诸神睡着了......

  两天以后、4月19,梅尔进入弥留状态。

  昏沉数日后,他反倒清醒了——医生说是回光返照。

  “帮我......出......去,”梅尔看着奥拉,“我要......看......看......”

  奥拉伸手按了按,示意梅尔不要再说话了,然后她转向医生和几个助手,说:“麻

烦你们帮帮我。”

  “夫人,外面有风,对病人不好。”医生回绝。

  你以为在这里多躺上一、两分钟等死就是梅尔想要的吗?奥拉咬了咬嘴唇,看着医

生,毫不让步地说:“没关系。”

  “好。”医生同意了,示意助手们连床一起把梅尔抬了出去。

  四月的天,正是鸟语花香、草长莺飞。

  奥拉轻轻扶梅尔略坐起来一点,靠着他坐下,然后挥挥手示意助手们退下。

  “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太阳......是......灿烂的,”

梅尔喃喃地说,“我的......希腊......我的......奥拉......是美丽的,可惜......

......再也......”

  奥拉看着梅尔,他瘦得脱了形,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点也不浑浊,还是那么清亮那么

那么深邃。

  “永别了......这个世界......永别了......遥远的......苏格兰、英格兰......

永别了......艾娃......西娅......”他艰难地将目光由四周天地又转向奥拉,“永别

......我最爱......的你......”

  “梅尔......”奥拉依偎着他,如果不是他不希望她哭,她早就——但是她虽然没

有哭、却流血了——她把唇角咬破了。

  “好奥拉......别、别......这样......你不想......我死不瞑目吧。”

  奥拉点了点头,没出声。

  “让我象......天鹅......歌尽而亡。”梅尔念着自己的诗,“我不要......奴隶

的国度......属于......我......干脆......把那......萨莫斯......的酒杯......

打破......到、到头了、永别了。”

  到了,到头了,梅尔,自以为惊世骇俗的你,也有今天,梅尔自嘲地想着——但真

的要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离开他深爱的奥拉,又是何等舍不得。

  “梅尔、别、我们相信东方哲学和毕达哥拉斯的,我们相信来世可以重新来过的。”

奥拉故做镇定安慰梅尔,想笑一笑,唇边却满是凄凉味道。

  “对,”梅尔却开心地笑了,“来生......娶......你......”

  他看着她,明亮的目光渐渐暗淡了、淡了、淡了......

  “来——生——娶你——”

  “奥......若......拉......”

  她把他的手紧紧握着,贴在他的胸口,她看着他的目光渐渐淡了、淡了,终于他

闭上了眼睛、头无力地垂到了一边......

  “梅尔、梅尔”,她傻了......楞了......糊涂了......她握着他的手使劲地抖

着、他神态那么安详,睡着了吧,是不是她再喊一声梅尔,他就会从睡梦里醒来,喊

她“奥拉”。

  可是他的手,在她胸口还是渐渐地冷了......

  他......去了......真的......去了......

  她的眼中心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他和她——阴阳永隔!

  她双手捧起他的脸,痴痴地看着,然后低下头,她的吻落过他的额头、眼眉、鼻

翼、他的嘴唇——他们一生有过多少火热的吻,这、这是最后一次了。

  久久地,她抬起头,呆滞地看着前面,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让她欲绝欲死,

她喊起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凄厉。

“梅尔、梅尔、梅尔、梅尔、梅尔......”

而后她凄厉的呼喊声变得听不清楚,只剩下一声接一声的嘶唤。

  直到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她重重地、重重地倒在了他的身上,一口鲜血,赤

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然后她彻底失去了知觉,不知道闻讯赶来的她的哥哥和别的同志们——那些战场

上淌血的汉子,都哭了。

她不知道她的哥哥怎么把她抱了回去,又和别人一起把他抬了回去。

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也不愿知道——这个天地之间,已经不存在了他的

生命和声音。

  “我们要为他举行国葬。”艾俄洛斯.海德克内斯,这位自由希腊运动的领袖、里

奥尼达的子孙,沉痛地说,“他是希腊的英雄。”

“——今天是希腊的国哀日,我们的后代子孙必然会享受到自由的乐趣,而他们

必然会世世代代记着他,纪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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