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年的观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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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 刘振墉

(2022-02-01 17:43:53) 下一个


         我的故乡          《刘振墉》。April 02, 2013

  在学生时期,我得过作文比赛第三名,试题就是《我的故乡》。
     一九四七年夏,我小学毕业,考入江苏省立如皋师范学校简师班。入学不久举行了一次全校作文比赛,分成高师(相当于高 中)、简师与初中两大组。 我丝毫想不到自己有可能得奖。我家在农村小集镇上,是头一回进县城。虽然七侠五义、隋唐说岳、西游封神等看过不少,进城后发现别的同学有「中学生」、「升学指导」等书,才晓得还有另一片阅读天地,所以有些自卑,觉得知识和见识都不如人家。更何况上面还有高年级简师二、简师三,大部分同学的年龄都比我大,有的要比我大六、七岁。

     等到作文比赛结果公布,我在初中与简师组的三百多人中是第三名;但自己却一直不认同这一结果,在这么多参赛同学中,我的作文水平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名次。过了一段时期,待我借阅了几本「模范作文」后,终于省悟出自己这次能中「探花」的原故。 在所有指导作文的书里,都收有描写故乡的示范性文章,其写作手法也差不多,全是山清水秀、物产丰富、邻里和谐、父母慈爱等等。但我遇到这个竞赛题时,脑子却是空空的,没有任何范文的影子,所以就随着自己的兴致写下去。我说我住在乡下小集镇上,家里没有人做生意,单靠着一亩半薄田,以及祖母和母亲终日摇着纺车,仍旧度日艰难,忍饥挨饿。本来有几间店房可以出租的,但是年年打仗,也没有人承租了,家里物品卖的卖、当的当,已经一贫如洗。因为穷,也就常遭邻人的白眼,常要依靠亲友接济,内心甚感屈辱。我还知道有些邻居做生意时在秤上和斗上做手脚,欺侮乡下农民;还有土豪、劣绅、地痞,任意打人、捆绑人。所以我的家乡充斥着黑暗、势利、混乱和贫困,我宁愿浪迹天涯,也不想回到故乡去。 这一篇思路独特的文章,可能被某位对现实不满的阅卷老师看到,产生了共鸣,于是就给了个高分。

       也就是从这时以后,我在命运的浪涛里沉浮漂流,很少回到故乡去;离最后一次回乡,又过去了三十多年。 现在我已经是步履蹒跚、背驼眼花的老人,深深地为少年时的偏激而内疚。我的邻居们只是些农民、单帮客和小商小贩,在动乱的年代里为生存而挣扎,对他们做任何道德诉求都是不切实际的。更何况在我家遭遇特别困难时,多次得到邻人帮助,比如我祖母去世时,就是靠众乡亲协助处理后事的。 关键还在于我们自己。我家是破落户,祖上做过小官,「回避」、「肃静」的开路牌还收藏着,四盏宫灯仍高高地挂在堂屋里,桌椅每天擦拭得一尘不染,有种冷淡、高傲的气氛,所以我的同学都不到我家来,只有我到他们家去玩。破落户们神经敏感而又脆弱,尽管穷困潦倒,却羞于接受「小户人家」的帮助;在社会大变动中,又往往一腔愤懑,渴望变革。我当时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这种「阶级烙印」;从乡下到县城后,视野变大了,更感到战争连绵,民生凋敝,生存困难,前途无望,古人所说「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是我当时精神状态的写照。于是,在作文比赛时,正好得到了一次情绪宣泄的机会。

      厘故乡本无所谓美或丑,无所谓可爱或可憎,它只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存在我的记忆和睡梦里。遗憾的是,对于那些善待过我甚至帮助过我家的乡邻们,我没能给他们丝毫的报答。小镇的中段有一座坚固的石桥叫「丁公桥」,也许是从前某位丁老先生所捐建,镇上早已没有姓丁的人家,可见这桥龄至少百年以上。多年前我曾想过,有一天发了大财,也为家乡修一座桥,或一段路。可惜的是,一辈子始终是在温饱线上挣扎,看来是没有实现的希望了。

原载-世界日报《上下古今》

     (题外的话) 我得到的奖品是一本书,蒋委员长(当时的尊称)的《中国之命运》。一九四九年以后,我再也没跟外人提起过作文获奖的事,唯恐有人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得到什么奖品?这本书你看过了吗?什么内容?等到政治运动时,又会有人追问:“你受到什么影响?”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回想当年我极力找书看,只要找到,什么书都看。看过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演讲集),郭沫若的飘流三部曲,屠格捏夫的“罗亭”,还有“孽障”(可能是“牛虻”的早期译本),这些书都留下一定的印象。唯独领袖的大作,肯定读过,却没有留下丝毫印象,奇哉怪也。这本书的下场,极大可能被做了大便纸,因为有实在的客观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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