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54)
我的同桌是个小和尚。
一九四七年秋天,刚考进江苏省立如皋师范简师班时,我还是个没有发育的小男孩,或许加上营养不良,个头最矮,坐在紧靠讲台的第一排。我的同桌是城里一座寺庙里的小和尚,因为庙里办有小学,让他来读师范,将来可以回去教书。小和尚法名国净,着便服剃光头,但没有烫戒疤,一年里有大半年戴着顶帽子。大家都知道他是蒸笼头,有人故意摘下他的帽子,头上真的是热气腾腾,他也不生气。国净为人最老实厚道,我们成了好朋友,我还曾在他禅房里同床一宿,吃过两顿斋饭。
一天他刚在座位上坐下,就愁眉不展地对我说:“我哥被抓壮丁抓走了”。原来他家就住在如皋县城北门外,上面有个哥哥,前天到海安(附近的粮食集散地)去贩米,被抓了壮丁,有老乡将他哥哥的粮袋、扁担带回来了。
所谓“壮丁”,泛指青壮年男子,或适合当兵年龄的人。要强迫他们去当兵,有两种办法,一曰抽壮丁,二曰抓壮丁,两种办法我都见识过。川剧电影“抓壮丁”,还有杜甫名篇《兵车行》里的“行人”,应属于抽壮丁,是通过户口保甲制度和抽签办法,来确定服役人选。抓壮丁则要干脆利索得多,派一队士兵,将一个村庄,或一条街道,或一处贸易市场突然包围起来,见到年轻男子就用绳子一捆,押送到新兵营里去。显然,国净的哥哥就是这样被抓走的。
四十五年以后,我旧地重游,昔日的寺庙己片瓦不存。到县的教育部门去打听,特别询问,小学老师队伍里有没有早年当过和尚的?一位年长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听说己退休的某某老师曾当过和尚,但姓名不一样。我想改名字是一定的,就直接找到他家。本人不在,女主人很客气,但这时我却很矛盾,怕找错了人,总不好直接问:“你老伴做过和尚吧!”那就太唐突了。正在犹豫之际,突然想起他的哥哥,就问:“你知道他有个哥哥,解放前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她说:“对呀,现在台湾,我们正打算去探望呢!”由此同桌学友又联系上了。
国净同学告诉我,如皋城解放不久,当家和尚吃了官司,庙也拆了,自己就还了俗,毕业后被分派到乡下做小学教师。五十年代的乡村教师,还是很受乡民敬重的,按惯例,老师由学生家长轮饭,每天都受到优待,也就在这时候学会了抽烟。历次的政治风暴,总是城市大于农村,行政部门强过文教单位,幸而自己身处最基层的农村小学,解放前后都是无党无派,所以一生平安,没有受过大的冲击。七十年代调回城里,继续教小学生,家庭团聚生活也方便多了。现在儿女们都己成家立业,有了新一代。自己退休后,参与了居委会的调解工作,虽然调解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纠纷,自己觉得对社会有益,群众也欢迎。看来对于忠厚老实人,老天爷还是能善待和照顾的。
他哥哥一家回大陆时我也见过面,六十出头的瘦老头子,背也弯了。因为读过私塾,识字会珠算,长期在军中做事务性工作,据说退伍后住在老兵的居住区(眷村)里。太太四十左右,小孩才六、七岁。太太是出生在泰国北部的华人,祖籍云南,没有文化,我猜想,可能是从缅甸撤退到泰北的李弥部队的后代吧。这是中国特殊历史造就的一对苦命人儿!
但他们又是幸运的,内战时期的几百万壮丁,有这样结局的能占百分之几?“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唉!受苦受难的中国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