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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无常师”与“励志守常”--走马观花看日本

(2005-05-03 02:59:22) 下一个
于仁秋专稿 (中国风工作室供稿)(chinesenewsnet.com) 历年来读日本历史,觉得这个国家存在巨大而深刻的矛盾,不好懂,有时仿佛懂了其实是似懂非懂。2003年七月中旬,我和妻子到日本旅游了十天,在东京、京都、广岛、奈良、镰仓、横滨、新泻等城市走马观花,增长了很多见识,也时时有不少疑惑。在广岛城天守阁,看到江户时代的两件墨迹,一书“德无常师,”一书“励志守常,”心下一凛,竟觉得这是日本人送给我的精神文化导游图,帮助我理解日本历史文化之谜。(chinesenewsnet.com) 一、只园祭、神道信仰、仪式与日常生活(chinesenewsnet.com) 到日本只有两个小时,我便注意到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宗教性。我们住在东京南部的品川王子旅馆,出门不远就是一条繁华大街“第一京滨大道,”这条大道上有一“高轮神社。”我从成田机场坐火车到品川,从火车站出来恰是下班时分,随眼就看到西装革履的男士、着装整齐的女士步履匆匆中突然在“高轮神社”前停下,上台阶到神社前鞠躬、拍掌、祈祷、再鞠躬,有的停留一分钟左右,有的只花十来秒,然后匆匆接着赶路。我对此现象甚为好奇,不知这种简单仪式在当代日本人感情生活中有什么作用,请教了一些日本人,却是不得要领。(chinesenewsnet.com) 后来我们在日本各城市看到许多神道庙宇,无论大小,都有日本人按同样的规矩鞠躬、击掌、祈祷、再鞠躬,于是我开始认识到,这种宗教仪式其实是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份,人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不管是什么文化,日常生活中人们是“过日子,”不是“分析日常生活。”我作为外来者,提的问题自然使得普通人觉得怪。我们有位日本学生请我们到新泻她家住了一晚,并和她父母一起陪我们逛公园、看神道庙。我问她父母,为什么神道鸟居会有木制与石制之别?庙前所挂的白纸条代表什么?这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妇全部答不上来。我还有无数的问题,也只好不问了。(chinesenewsnet.com) 我注意到,绝大多数的神道庙宇没有偶像,空间开阔,不收门票,来参拜的日本人面色肃穆,祈祷时闭目默祝,一片静悄悄;而佛教寺院则大多收费,佛陀、菩萨、罗汉、天神塑像排列成阵,来访的日本人则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很明显是要辨识各佛像之身份,从旁察形辨音,可以猜想他们或是质疑,或是讨论,或是表达领悟之后的欣喜,总之是开了口,出了声,与他们在神道庙中的自信、沉稳、无言形成有趣的对比。这使我想起,曾有学者指出,日本神道仪式中人与神的交流,是直觉的,不依赖语言的。我亦感慨,佛教日本化已逾千年,与神道相比,毕竟看得出外来的痕迹。(chinesenewsnet.com) 七月十七日,我们在京都适逢一年一度的“只园祭,”看其“山□巡行。”此庆典据说已绵延千年,极具地方色彩。只见神道、佛教各宗各派举旗推车,或锣鼓喧天、或笙歌悠扬,各拥其“总本山”“本山”之“本尊”逶迤而来,争奇斗胜,煞是热闹。我和妻子正好在与乌丸通交界的四条通北侧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逐一观看各派信徒簇拥神车而来。我细辨其帜,看得懂有些是神道一派,像供奉各类神道神灵的“岩户山、”“霰天神山、”“占出山”等;有些是佛教宗派,像“北观音山、”“南观音山、”一望可知;有些则有极浓的民间信仰色彩,如“螳螂山、”“木贼山、”“绫伞□”之类。(chinesenewsnet.com) 我欣喜地注意到,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已在日本被尊为神,其本山是“白乐天山。”遥想一千二百多年前,白居易那些“妇妪能诵”的名篇,被韩人、日人争相传诵,价值千金,如今诗人竟以神的形像存活在日本通俗文化中,历史于是在我心中鲜活起来,千姿百态,如许清新。(chinesenewsnet.com) 可是,当我看到“郭巨山”的车队时,领会到这是以“二十四孝图”中“郭巨埋儿、掘坑得金”的故事为基础的崇奉“孝道”的宗派,心中一时震骇。在此“眼见为实”的现场,我默诵鲁迅批判“郭巨埋儿”的章句,隐约感到,曾对中国的“五·四”运动起过关键作用的日本,本身并没有像现代中国一样经受过像“五·四运动”那样的精神洗礼。(chinesenewsnet.com) 巡行庆典于上午九时三十分开始后,无论何宗何派,都有一组身着和服的男子集队到四条通与乌丸通交界处搭起的幄舍前,向总其事的神道教士行礼致敬,接受祝福,然后再前行。如果你边看边想,这真是一幅奇异的图景:这些从“京都八百庙”中选拔出来的寺庙精华,渊源各异,然而各派大加炫耀的却大都是舶来品;“鸡□”将其起源追溯到中国远古尧的时代,而走在最前边的几辆神车上挂的挂毯,据本地人说,是经由丝绸之路进入中国的波斯制品,宋代时传入日本,年年只园祭挂展于神车之上,如今加在一起展出的还有日本文部省“重要文化财”的鉴定书。这些崇洋媚外的各宗各派熙熙攘攘而来,经过一番简单、肃穆、无言的神道仪式整理后,变成井井有条的热闹非凡,喧腾于京都街道上,成了吸引无数游客的独特的日本文化风景。在这一古老仪式的巡行行列中,许多小女孩和青、中年男子的头发都经过了后现代的染发处理,小女孩染成酒红色,青、中年男子头上一片焦焦黄,在我看来极为刺眼、不协调,因而他们脸上那浑朴、自然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之事,便更增加我心中的困惑疑问。(chinesenewsnet.com) 次日在广岛城天守阁见到“德无常师、”“励志守常”两横幅,受其启示,我觉得对“只园祭”的种种矛盾现象便若有所悟。我对妻子说,日本历史文化真是一言难尽、二言可导:“德无常师”与“励志守常”,恰是日本特质的一体两面,任何日本现象都可以依据这两种仿佛截然不同的态度与角度同时观察。(chinesenewsnet.com) 二、明治天皇、国家神道与明治神宫(chinesenewsnet.com) 在近代日本,明治天皇及其时代(1868-1912)最能体现“德无常师”与“励志守常”这两种相辅相成,并行不悖的特性。从明治维新(1868)起,明治天皇及其周围一批改革家,面对西方的挑战,以惊人的速度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治、经济、教育、军事改革,很快将日本从一个封建小国建设成为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现代化强国,先败清帝国于甲午战争,后胜俄帝国于日俄战争,攫取台湾,吞并朝鲜,成为近代亚洲唯一的殖民帝国。与此同时,明治天皇颁布一系列诏书,将记载古代神道神话的《日本书纪》、《古事记》定为神典,设神只官,定祭祀日,建立了国家神道,并用它来巩固与加强国家权力与统治。 日本的国家神道,也是一个一言难尽的奇妙东西。(chinesenewsnet.com) 它本是日本在现代化过程中创造的一个现代神话,其核心概念是日本是神造国家、天皇是天照大御神之嫡系子孙、全体国民必须对天皇效忠。这套中世纪的货色,竟被写入标志着日本由封建政治进步到立宪政治的明治帝国宪法之中,所以说它奇妙。(chinesenewsnet.com) 毫无疑义,一八八九年二月二十一日《大日本帝国宪法》颁布后,日本便具备了近代国家的形态与性格;同样毫无疑义,《宪法》第三条所规定的“天皇神圣不可侵犯”使它具有中世纪的浓厚色彩。作为一个近代国家,日本宪法规定臣民有“信教之自由”(第二十八条),但他们必须在“天皇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前提下才能行使这一自由--就是说,你必须先承认天皇是神,然后你愿意信什么宗教才是你自己的事。这种事,在日本古代是没有的--那时候各人信各人的神。所以说,国家神道是日本创造的现代神话。(chinesenewsnet.com) 日本国家权力的这种宗教性格,本是一目了然之事,但是明治维新改革家学习西方,改造日本,在制度上最为留意,深知政教分离是现代国家的基本特徵,所以他们一再强调,明治宪法颁布之后,日本已是一个政教分离的国家;日本没有国教,宪法保证信教自由;神道不是宗教而是超宗教,因为它没有教义、只有祭祀仪式,等等。(chinesenewsnet.com) 其实,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强词夺理,是日本政府的对外公关宣传。在实际生活中,从明治到昭和年间,国家神道是日本地地道道的国教。它当然有教义 --那篇明治天皇在一八九零年以“现世神”身份公布的《教育敕语》,其实就是国家神道的教典。这份教典列出基于神道神话的日本“国体”之教义,“下赐”各学校,对日本人从小便强制进行“对天皇灭私奉公”的洗脑,对全体国民的道德行为有巨大的规范作用。请读其原文:(chinesenewsnet.com) 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国宏远,树德深厚。我臣民克忠克孝,亿兆一心,世济厥美,此我国体之精华,教育之渊源亦实存于此。 它命令臣民: 一旦如有缓急,则义勇奉公,以扶翼天壤无穷之皇运。(chinesenewsnet.com) 这次我在日本,在一些神道神宫中还见到刻有这篇《教育敕语》的石碑。在镰仓宫,便有这么一块久受风雨侵蚀而而字迹漫漶的石碑,我匆匆经过,匆匆一瞥,从表面上看,它的模样已是历史陈迹;但对那些依旧尊崇明治天皇的日本人来说,不知这石碑会引起他们怎样的反应。(chinesenewsnet.com) 国家神道强调祭祀,其仪式有强大的宗教功能。首先是天皇拥有祭祀大权,所有的仪式都加强了他的绝对权威;其次是所有参加仪式的人都通过参与而表达一共同意志,并互相确认这一意志。现代国家的凝聚力通过古老仪式的翻新重铸获得,也是国家神道的奇妙之处。(chinesenewsnet.com) 翻史书得知,到明治晚期,国家神道仪式使天皇、神社、臣民联成一体,而国家创设的“神前结婚式”则被制度化,最后逐渐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古时日本的结婚仪式和宗教没有直接关系。一八九九年,日本政府特别制定“皇室婚嫁令,”以准备皇太子(大正天皇)的结婚典礼。一九零零年五月,皇太子先是在宫中举行了“神前结婚式,”然后根据《古事记》的神话记载,以宫中的神前结婚式为典范,到东京大神宫(日比谷大神宫)举行了盛大的“神前结婚”典礼。(正是此时中国北方发生义和团运动,随后八国联军攻入北京,遂使中国人有“亡国灭种”之惧。)此后,这种创建于二十世纪初的“神前结婚式”便以简略的形式普及于民间,并被集体想像为古已有之的结婚形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份。好一个“德无常师”的“励志守常!”(chinesenewsnet.com) 国家神道在日本对外发动侵略战争中亦起过巨大的作用,是日本进行国民战争动员的利器。美军曾在冲绳岛之战,硫磺岛之战,以及日本“神风”自杀飞行员的空袭中领教过这种现代偶像崇拜、现代洗脑的厉害。据说,震骇于神风队自杀行为之威力,曾有人建议,在美军战舰上遍画日皇裕仁之像,以阻吓神风队员之袭击。此建议虽因美国领导人怕引起国内舆论反弹而未付诸实施,却是一个非常具有想像力的“以汝之神,为我之盾”的防御计划。(chinesenewsnet.com) 战后,美军占领日本,拿定主意要废除这作恶多端的国家神道,却又认定日皇是稳定日本社会的关键,于是一方面否定了皇室中有人提出的让天皇逊位的建议,一方面又要求天皇自己出来说话,说他不是神。日本人在接受、配合美军占领政策时,又巧妙地保持了天皇制、以及他们对天皇制的理解与阐释,再次运用了他们“德无常师”与“励志守常”的独门功夫。麻省理工学院的道尔教授(John Dower)在其获普立兹奖的着作《拥抱失败--二战后之日本》中,对此有精妙的描述和分析。(chinesenewsnet.com) 美军占领日本后,发布指令,禁止国家神道的活动与宣传,因为神道理论与信仰鼓吹日皇是神、日本民族优于其它民族,这些理论被用于军国主义与极端民族主义的宣传,欺骗日本人民,引导他们参与侵略战争。美国占领军的“神道指令”没有引起任何公众抗议,甚至没有引起人们的兴趣。皇室人员则极为关心这一指令对皇室命运的影响。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裕仁天皇与数位亲信请来一位日本学者分析局势。这位日本学者说,美国人用“此世”的语言来谈“彼世”之事,有如以剪刀剪烟雾,是徒劳无功的。裕仁与亲信对此心领神会,便在语言上大下功夫,于一九四六年元旦发布了天皇的“凡人宣言”:(chinesenewsnet.com) 朕与尔等国民之间的纽带,始终依互相之信赖及敬爱联结,并非单凭神话和传说而产生者。亦非基于以天皇为现世神,且将日本民族视为优越于其它民族,进而具有可以统治世界命运之架空观念。(chinesenewsnet.com) 据道尔教授分析,裕仁天皇虽说他不是“现世神”(akitsumikami),但他从未说他不是“神之后裔”(kami no shison; kami no sue)。他的“凡人宣言,”日文、英文版本读起来会有不同理解;英文版是供外人看的。(chinesenewsnet.com) 果然,英文版“凡人宣言”公诸于世后,《纽约时报》发表社论,称赞裕仁是“日本历史上最伟大的改革家之一,”他的“凡人宣言”给了国家神道“致命一击,将使其从此一厥难振。”麦克阿瑟将军向全世界宣告,通过发布此“凡人宣言,”裕仁已“肩负起使其人民民主化的领导责任。”(见Dower该书,页302-318。)战胜者的这种简单明快,遂为日本成为“好的输家”(good loser道尔教授语)提供了条件。这“好的输家”输得起,因为它在不动声色中尽可能地保持了自己的利益和文化认同,仿佛输了其实未输,不输便是赢。(chinesenewsnet.com) 如今,五十七年过去了,烟雾散尽,美国手持大剪的年代也已一去而不复返,我在东京明治神宫的巨大鸟居前,站在七月艳阳天下,读该神宫的英文导游小册子,劈头便清清楚楚地写着:(chinesenewsnet.com) 在此受祀的神是:(chinesenewsnet.com) 明治天皇(日本第一百二十二位天皇)(chinesenewsnet.com) 昭宪皇太后(明治天皇之后)(chinesenewsnet.com) 英文原文: Deities enshrined: Emperor Meiji (The 122nd Emperor of Japan) Empress Shoken (The consort of Emperor Meiji)(chinesenewsnet.com) 小册子推崇明治年间是“日本两千多年历史上最光荣和最繁荣的时期,为现代日本奠下基础。”不动声色之间,它表彰了明治天皇的“励志守常,”说他“为建设现代日本,极为关心国民教育制度的建立和提倡道德,遂颁布《教育敕语》以诏示每一公民应遵行之道德原则,”并附有《教育敕语》日文全文及英文翻译。(chinesenewsnet.com) 国家神道早已灰飞烟灭?《教育敕语》不过是历史陈迹?我翻看这薄薄的十来页小册子,心中疑惑未减反增。我注视小册子上的一幅照片,细辨之下,看出照片上“奉祝天皇陛下御大典、明治神宫奠基七十年大祭、教育敕语颁发一百周年记念大会”的小字,于是明白,一九九零年日本曾有盛大庆典,庆祝平成天皇登基的同时,纪念后面的两件事。我一面感愧自己知识的贫乏,一面又若有所悟:一件事,两件事,三件事,凑在一起庆祝,其实便是一件事:“励志守常。”(chinesenewsnet.com) 将明治天皇供奉为神的明治神宫位于东京代代木,皇宫之西北处,是东京最大的宗教建筑群,建成于一九二零年,二战期间毁于战火,战后一九五八年重建。这一建筑群规模巨大,若一处一处细看起来,几天功夫都不够。一般游客所看到的,是供奉明治天皇和昭宪皇太后的主神宫。除主神宫外,明治神宫还包括神道音乐歌舞厅、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的皇家花园、国宝博物馆、武术馆、明治纪念艺术厅、神宫棒球场、高尔夫球练习场、以及可以举行盛大婚礼的明治纪念馆;还有宴会厅、配备高科技设备的音乐厅、会议厅等。也就是说,除宗教仪式外,这一宗教建筑群还具有休闲、娱乐、教育等世俗功能,正是这些世俗功能使其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之一部份。(chinesenewsnet.com) 它是日常之常:人们到此散步、锻炼、听音乐、看体育表演。它是家常之常:人们到此庆祝孩子满月、举办婚礼、为新车祈驾驭平安、祈求身体健康、家庭幸福、考试合格、找到满意的工作。它是习以为常之常:皇家一年一度或一年数度到此举行祭祀或庆典,另有无数各种节庆仪式,按时举行,年年相沿相袭。这种“守常,”已不需“励志,”因为它已成为生活习惯的一部份。或者说,这已成为日常生活之“守常,”本身就包含融合了“励志。”(chinesenewsnet.com) 据说,每年元旦、明治节(十一月三日)涌至明治神宫朝拜的民众数以百万计,都欲亲至主神宫祈祷,那些被人潮所阻无法前行的参拜者,情急之中抛硬币以击主神宫前的大柱子,以此独特的方式来祈求明治天皇之灵的庇护。我对此极感兴趣,长时间地细看那几根“币痕”斑斑的大柱子,揣测想像这些参拜者胸中炽热的欲望,以及由这种炽热欲望而产生的手上力道,竟忘了照像。(chinesenewsnet.com) 在日本,回到美国以后,我都曾向人请教,明治天皇在当今日本人心中倒底是不是神。我得到的,大都是斩钉截铁式的清清楚楚的答案:明治天皇也好,平成天皇也好,其他天皇也好,都不再是神了。(chinesenewsnet.com) 每逢此时,我脑海中便清晰地浮现起那些斑斑币痕,心中倒底是半信半疑。(chinesenewsnet.com) 三·靖国神社与节庆日子的气味、声音与景象(chinesenewsnet.com) 靖国神社位于皇宫和明治神宫之间,亦处于交通便利的东京中心地带。在历史上,它本是国家神道的重要组成部份。(chinesenewsnet.com) 靖国神社起源于一八六九年六月在东京皇宫西北的田安台修建的招魂社,祭祀在明治维新中支持天皇的阵亡将士,其仪式是明治年间创建的独特的招魂慰灵仪式,不同于传统的神儒佛葬祭仪式。一八七九年改称靖国神社,由陆、海军管辖,是国家出资支持的“别格官币神社,”其后在各道、府、县设有分社,称“护国神社。”(chinesenewsnet.com) 靖国神社,关键是那个“国”字。这里祭祀的是从明治维新起一切在以天皇名义进行的战争中阵亡的将士。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此神社共祭祀这类“神灵”二百四十五万三千一百九十九名。其中绝大多数(二百一十二万三千六百五十一名)死于太平洋战争,十八万八千一百九十六名死于太平洋战争前的中国战场;还有六千多神风队自杀飞行员。(见Helen Hardacre, Shinto and the Stat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 页25)。(chinesenewsnet.com) 这些死者,不管生前行为是善是恶,只要是为“国”战死,便在靖国神社被祀为“神”--缔造和捍卫现代日本国家之“神,”天皇来参拜(这也是国家神道形成过程中史无前例的创举),国家为其定期举行祭祀并强制民众参拜。大正年间(1912-26),曾有学者对此不管死者生前的行为是非善恶,只要为天皇而死便奉之为神的做法提出批评,指出这会混淆国民的道德标准。这微弱的理性声音立即被狂热的国粹份子封杀。靖国神社在三、四十年代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的国家战争动员和对外侵略战争中起了极大的作用。祭祀参拜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灵,”在促进民众对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强烈认同的同时,亦增强了他们的排外性。(chinesenewsnet.com) 如今,战争结束五十八年之后,我来到靖国神社,各处细看,觉得这种“不问是非,只讲认同”的倾向仍存在于靖国神社,并已延续于靖国神社的种种民俗活动之中。 靖国神社是一个面积不小的建筑群。如从南面进入,要经过三个鸟居,约莫两、三条街的路程,才到达内神社及主殿。我们去的那天,恰值该社夏季举行的一个类似街坊节的庆祝活动,一进其南门口,便见两旁高挂一排排的黄色灯笼,是各公司、财团、或个人捐纳的,色彩鲜艳,排列整齐,极是醒目。两排灯笼墙之下,挤挤捱捱搭起了无数小食摊,有烤各式海鲜的,有烤各式肉类的,有推销热狗的,也有吆喝叫卖各地特产的;冰淇淋、新鲜水果、各式各样冰镇汽水,应有尽有。空气中漂浮着烧烤香味,翻滚着小贩的叫卖声与游客的嘻闹声。只见一对对、一群群的年轻男女,笑逐颜开,兴高采烈地来来往往,或持烤肉烤鱼串,或捧饭盒水果盘,或边走边吃,或席地而坐,全然是一派自然而然的草根民俗节庆景像。许多少女,身着传统和服,脚穿木屐,呼朋引类,不时碎步往前赶路,仿佛等待此一节庆,已经等了一年,赶不及似的赶。(chinesenewsnet.com) 前行至内神殿及主殿,便见有老年、中年日本男女以神道仪式祈祷。主殿旁是一“参拜殿,”有一些人在登记参拜,我们只往里张望了一下,未知其详。往东行数十米,便到了“游就馆,”一个陈列、歌颂日本军国主义历史的博物馆。(chinesenewsnet.com) “游就馆”是一个具有最先进科技设备的现代博物馆,但它展示的却是基于三、四十年代日本战争宣传的历史观,其要旨是日本进行的是捍卫自己权益的自卫战争,日本没有错。(chinesenewsnet.com) 近年来,尤其是前社民党总裁村山富市任首相时于一九九五年发表为日本战争行为对亚洲人民谢罪的讲话之后,日本人为“战争史观”进行了激烈的争论。虽有学者、官员认为日本应该反省、谢罪,却有右翼政客及学者激烈反弹,认为反省派的历史观是基于“东京审判判决”的“自虐史观,”完全不能接受;他们办演讲,出专书,力辩日本发动战争是一场自卫战争。(chinesenewsnet.com) “游就馆”展示铺陈的,便是这套历史观。它共有二十个展室,一楼二楼各十个。展览从二楼开始,先上溯日本武士精神、军事传统,接着叙述明治维新、靖国神社之起源,然后讲述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九.一八满洲事变,以及七.七事变。(chinesenewsnet.com) 明治时期的辉煌在此被浓笔渲染。如果说,明治神宫的导游小册子里只有“明治是日本两千多年历史上最光荣、最繁荣的时期”的轻轻一笔,“游就馆”便赋予它强烈而鲜明的符号--在“日俄战争”展室中,有一巨大银幕,不停地播映日本帝国海军大败俄国舰队的对马海战:海风猎猎,军旗飘飘,配上男播音员的激昂解说,极具煽动性。我见到几位日本中年男子,在此银幕前徘徊低回,久久不愿离去。(chinesenewsnet.com) 细读其英文解说词,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日本战胜俄国的日俄战争,揭开了现代反殖民运动的序幕。”日本一八九五年将台湾变为其殖民地,一九一零年将朝鲜变为其殖民地,这些事实完全被解说词撰写者无视了。(chinesenewsnet.com) 但这些展览解说词有它自己的逻辑与前后一贯的语气,强调的是从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创造、发展、捍卫其现代国家的努力和成就,要唤起一种情绪化的认同,决无进行客观分析、与世界各民族平等对话的意思。它对日本国内的反省史观,也没有讨论、商量的意思:它所展示、铺陈的,全是对反省史观的驳斥。(chinesenewsnet.com) 展示九.一八事件的英文解说词,多用被动语态,三十年代日本的官方宣传,被作为史实陈述:“基于五族共和、王道乐土理念的满洲共和国,于一九三二年建立。”一楼的展览厅,共有五个展览室细述“大东亚战争”的起源和经过,展示日本“不得不战”的种种原因,以及日本皇军击败美、英、荷军的辉煌战绩。另有三个展览室,陈列被祭“英灵”的照片,挂满展室四壁。一楼的展览大厅及“游就馆”外,都有“神风”自杀队员的头像或全身雕像,他们驾驭的“三菱零式战斗机,”就摆在一楼入口处。(chinesenewsnet.com) 走出展览厅,步入书店、礼品店合二为一的小商店,我想买一本英文或中文的说明或图集,找不到。所有的出版物、录像带、DVD等全是日文的。我看到两本批驳张纯如《南京大屠杀》的书,日本人着,已翻成英文,但没有张纯如的书。店里有不少日本人选购皇军军帽一类的纪念品。(chinesenewsnet.com) 从“游就馆”出来,我们在旁边的露天小剧场略站片刻,看了一会儿冲绳岛的民俗表演,然后沿着主通道,由北至南徐徐而行。我边走边想,前几年曾有日本学者建议,靖国神社常引起日本与其它国家的争论、冲突,原因之一是它供奉了日本甲级战犯;何不将这些甲级战犯的灵位搬出,以平息几乎是一年一度的争论?在靖国神社细看数小时后,我觉得即使此建议被接受实施,也决不可能达到其平息与它国争论的目的。甲级战犯的灵位搬出去,那么乙级战犯的呢?那六千多神风自杀队员的呢?还有,对于身受其害的中国人、亚洲人、美国人来说,那十八多万死于中国战场、那二百一十多万死于太平洋战争的日本军人,都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帮凶、炮灰,怎能期望中国人、亚洲人、美国人接受只把几个甲级战犯灵位搬走、仍将这二百多万炮灰奉之为神的靖国神社?(chinesenewsnet.com) 平心静气地说,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日本人,不管是个人,还是家庭,应该有机会、有场合表达他们的哀思。如果他们以私人、民间的方式进行,本不会引起什么太大问题。而靖国神社的各组成部份将日本具有侵略性、破坏性的大东亚战争观浑然一体地保存下来并大力宣扬,使得每一个被祀于此的个体亡魂都与日本的国家战争机器联在一起,中国人、亚洲人、美国人,还有其它国家的人民要大声抗议,有什么可奇怪的呢?(chinesenewsnet.com) 慢慢踱步,我们又回到了熙熙攘攘的小食摊前。据我所见,小食摊这边的食客、游客,数倍于神社里面的参拜者。我环目四顾,看这些在种种食物香味暗香浮动的暮霭中忽隐忽现的日本人,尤其是那些身着节日盛装的年轻人,仿佛若有所悟:这些人与靖国神社的感情联系,是他们记忆中的烤肉香味、热闹声音、与悦目景象,是一年一度来赶热闹的习以为常。我猜想,如果我随便找其中一个年轻人,对他说,这个他认为如此好玩的地方,我有许多不同的想法和看法,他一定会非常吃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说完我的看法。(chinesenewsnet.com) 我想起,两年前,一位二十多岁、随丈夫来美国工作的日本少妇,注册来修我的《现代东亚史》。上课的第一天,她看到必读书目上有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便给我写了一张纸条,说她直觉地感到,她读这样的书感情上会受不了,因此决定不修这门课了。看完她的纸条,我觉得她是一个感情重于理性的人,直觉的感性反应竟使她封闭了理性的求知之路。我为她的决定遗憾,也为失去了与一个日本青年对话的机会而怅然。(chinesenewsnet.com) 亲眼看到靖国神社的节庆热闹、日本男女青年乐在其中的景像之后,我心中更为怅然。(chinesenewsnet.com) 四、广岛和平纪念博物馆、广岛历史、现代理性与普世语言(chinesenewsnet.com) 广岛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个被原子弹袭击的城市。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上午八时十五分,晴空一声劈雳,美军扔下的原子弹霎时将广岛炸成废墟,人员伤亡总数目巨大,难以精确统计。据估计,到一九四五年底,死亡人数已达十四万 --差不多是广岛市三十五万人口总数的一半。(chinesenewsnet.com) 战后五十多年来,广岛人民为原子弹爆炸死亡者(日文称“原爆死没者”)立碑设馆,逐渐在原爆中心地带建成了一个面积不小的和平纪念公园,以纪念原爆死没者、在世界上彻底销毁废除核武器为宗旨。(chinesenewsnet.com) 从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起,广岛在日本、在世界上的独特性自不待言。广岛和平纪念公园另有一独特性,那就是它的日本文化色彩极其淡薄,其纪念馆建筑风格、雕塑、浮雕、纪念塔等,都是现代性的。我们在东京、京都游览古迹名胜之后,再到广岛和平纪念公园参观,强烈地感觉到这种文化景观的不同。后来向一位知道背景的前美国外交官请教,才得知这果然是当初设计者的刻意安排,不用日本民族形式,只选现代样式与风格。(chinesenewsnet.com) 广岛和平纪念博物馆(日文称为“资料馆”)便是一个现代博物馆,提供日、英双语解说词,并有日语、英语、汉语和朝鲜语四国语言的录音介绍指南出租,其“出售部”出售的图书资料亦有英语、汉语、朝鲜语的翻译本。(chinesenewsnet.com) 该博物馆自然以纪念原爆死没者为中心,并以大量图片、实物、雕塑,展示原子弹的巨大破坏力量,令人怵目惊心,难以忘却。该馆展览亦详尽介绍广岛人民救助受害者、战后重建的种种努力,二楼有一大厅专门展示当今世界的核武器,要求联合国及世界各国人民一起努力,彻底销毁一切核武器。(chinesenewsnet.com) 稍加留心,便可注意到,广岛和平纪念博物馆馆的历史叙述,与靖国神社的很不一样。(chinesenewsnet.com) 首先,此馆的历史叙述不回避日本曾是亚洲的侵略者的事实。据该馆展览的简略介绍,广岛曾是江户时代一个繁荣的城下町(以大名城堡为中心的城市),明治维新之后,广岛迅速发展成为一个重要的工业港口城市,并成为日本的一个军事要地。一八九四年甲午战争爆发后,驻扎于广岛的第五师团被派往亚洲大陆打前锋。来自日本全国各地的陆军及军需物资也在广岛集结,经宇品港遣往中国及朝鲜。九月,明治天皇将大本营移往广岛,亲自坐阵广岛城指挥、督战。同时,广岛建成临时国会大厦,政府搬至广岛办公,广岛成了战时首都。(靖国神社则展示明治天皇一八九五年四月马关条约签订之后还都东京的盛大“凯旋”仪式,赞颂其“战功。”)(chinesenewsnet.com) 此后广岛的军事工业迅速发展,成为越来越重要的军事重镇。“九·一八事变”及“七·七事变”之后,日本陆军多由此遣往中国大陆。太平洋战争末期,日本军方预备在本土上抗击盟军,曾设想日本会被盟军的优势兵力切成两半,便拟以广岛为“西日本最高军事指挥部”的大本营。(chinesenewsnet.com) 在叙述这段历史时,广岛和平纪念博物馆很清楚地采用了以家永三郎为代表的自由派历史学家的观点。两年前去世的家永三郎曾提出着名的“十五年战争史观,”即研究太平洋战争必须上溯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认为日本的大陆侵略导致太平洋战争,有因果关系。家永三郎批判日本战时极权统治不遗余力,在其着作中提出日本人民也是战争受害者,战后应在思想上、制度上作深刻反省。家永三郎先生以捍卫宪法保障的“言论自由”为由,抗议日本文部省强迫他修改其着作,官司一打数十年,赢得世界史学界的尊重,曾被提名为诺贝尔和平奖的候选人。(chinesenewsnet.com) 广岛和平纪念博物馆的中性历史叙述,暗含对日本军国主义、战时极权统治的批判,以及对日本人民在高压下盲从国家权力的反省。它展示了广岛人在“七·七事变”后手持太阳旗送军队“出征”的照片;他们在日军攻陷南京之后所举行的庆祝游行照片(解说词说到,与此同时,日军在南京屠杀中国人,死亡数字仍有争议,中国官方的数字是三十万。)展览中的“战时市民生活”部份,既有日本妇女为日军绣“千人针”祈平安布片的照片,也有战时食物缺乏,学校操场用作养猪场的图片,还有日本战时发行的公债、各种配给供应的粮票、油票、糖票、酱油票、以及种种“代用品”的实物。(chinesenewsnet.com) 这些展览,与靖国神社“游就馆”所展出的有东条英机等内阁大臣签名的日本国旗、“神风”自杀飞行员所用的写有“必沉”字样的白布条、日本将领的军刀及遗书等表彰颂扬军国主义狂热的展览,形成强烈的对照。它们也与镰仓宫展出的明治天皇、日本历任海军司令官(包括东乡平八郎及山本五十六)的手迹书法,大异其趣。这里没有靖国神社所要强烈表达的“大东亚战争”是日本的“自卫战争”历史观的任何痕迹。这里所表达的和平愿望,是强烈而真实的。(chinesenewsnet.com) 我们在广岛和平纪念公园内,见到一群一群身着制服的中、小学生,手拿本子,看得出是到这里来做老师布置的作业。言语不通,我无法和他们交谈。但看完展览,我觉得我有信心,我应该可以和他们交谈--我们看的是同样的展览,同样的基于现代理性和普世言语的历史叙述,我们应该有可能对话。(chinesenewsnet.com) 离和平纪念公园不到两公里之遥,是广岛城堡;城堡之旁,有一座一九九零年代新建的“广岛护国神社。”参观完和平纪念公园之后,我们去看广岛城堡,顺便到此“护国神社”一游。战前,各地“护国神社”本是东京靖国神社的分社,现在它们之间关系如何,不得而知。但我看到,这里也有“遗族会”“同志会”的捐纳,也有被祭祀的“英灵。”(chinesenewsnet.com) 正是下班时分,我看到一些日本人单独到此击掌、默祷、鞠躬,我心里想,如果言语相通,我真想和他们交谈。我想问他们,他们来此默祷,与到离此不足两公里之遥的和平纪念博物馆参观,是有同样的感受呢,还是有不同的心情?(chinesenewsnet.com) 我也想问他们,日本首相每年八月六日必来广岛参加纪念仪式,发表演说;他们当中有些人,比如说小泉纯一郎,回到东京后又去参拜靖国神社,他们是否觉得自己国家的首相这样做有甚么矛盾?(chinesenewsnet.com) 我亦想问他们,广岛护国神社的建立,仿佛与和平纪念博物馆全面改装完成(一九九四年)同时,不知广岛人对此是否有过争论?我在该博物馆的展览中看到对军国主义的批判和对侵略战争的反省,不知他们是否也有同样的看法?(chinesenewsnet.com) 我还想问他们···(chinesenewsnet.com) 言语不通,没有人会回答我的问题。我看着他们在烟雨迷蒙中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心中只是怅惘。(chinesenewsnet.com) (于仁秋,中山大学历史系毕业,加州大学洛杉矶校硕士,纽约大学历史系博士,现为纽约州立大学珀切斯校历史系教授。)(chinesenews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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