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身学运其实很偶然
第一次应该是四月份的时候,体师的朋友给我打电话叫我去参加。我根本不知道是一场什么样的活动。结果等到了天安门广场之后,一看这么多人,很快我就找到我们同学那个学校,然后我就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是我一看到那些横幅和标语,"不踢足球,踢官倒"、"民主、自由",还有那种气氛,好像天生地一下子就融入那种环境里了。13号开始绝食。绝食的时候,广场上很多学生坚持呆在广场上,有很多人晕倒。我的身体还是比较好的,所以我就常常去把那些晕倒的同学背出来,背到生死线上,有很多救护车在那里等候。有时候一天最多背一百多人。晚上不是很热,晕倒的人少的时候,那我就抬水(绝食的人不绝水),我就把水给抬过来。
5月19日戒严以后,有一个任务就是保证天安门广场秩序,因为当时来天安门广场的市民很多。也有捐款,设立了财务部。财务部就需要有纠察队员保护。有绝食团指挥部,绝食团指挥部也需要保护。广播站也需要有纠察队员维持秩序。就是说需要有一个统一的指挥。那么高自联就成立了一个纠察队指挥部。我刚开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在广场上帮忙的同学,是纠察队员。我们那个小队长,我一直听他的,他叫我去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要盯不住了不在了,这边没人管,就由我在这儿负责。再有,我们这边的大队长没有了,那么这一块儿我也知道,我就来负责。特别是5月19号军队已经包围了北京城,当时北高联撤出广场,基本上所有的学生领袖都撤离了。就在那天只剩下我一个人。
临危受命 出任纠察总指挥
补建了天安门广场指挥部后,主要的负责人是柴玲,柴玲就让我做纠察队总指挥,因为我一直在广场指挥,所有的纠察队都很熟悉我,他们进出的路条都要用我的签字。在广场上有时候有传言,什么武警部队就要来清场了,什么戒严部队就要来了。每当这种时刻,前前后后52个日日夜夜,风风雨雨,有时候狂风暴雨,大家一夜之间都成了落汤鸡,有时候士气很低落。有时候烈日骄阳,地表温度都六七十度,有些绝食同学精神都要崩溃了。在这种时候大家唱的最多的就是国际歌。广场上有绝食团指挥部和各个路口的(指挥),有时候彼此联系都很困难。特别是纠察队,比如说有谁来了,东线纠察队你让谁进来。这时候需要有对话机。在各个路口堵军车的也需要有对话机。后来四通给了我们六对,大家都调到一个相同的频率,但是为了避免窃听有时候还得转换一下。主要的纠察队长进行编号,比如说我是001,还有007、008。很多人愿意要007。(笑)然后大家就互相联络:"007你在哪里?"
我是北京人。当时在广场上说是首都高校,但实际上很多人根本就不是北京的,对北京的地形地势胡同等一定没我了解的多。5月19号是我独立指挥的时候。我那么小,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办,就拿一个北京地图和一帮小伙伴凑到一块儿,然后就说哪些路口我们就得派人去,而且当时我想,只要有几个、几十个、四五十个学生能到那儿去,老百姓就一定会跟着。
一个老太太,站在数百辆大卡车面前,一下子堵住上百辆军车。她就往那乡间道上一坐。而且军队很快被学生和市民的思想工作给瓦解了。很多军人看到学生原来是这样,很多人在车上一边听着大家讲一边哭。
北京的老百姓在历史上从没有这么齐心过,从没有这么勇敢过,甚至在很多路口都写着"戒严部队到此一站"--知道根本堵不住,但迟滞它。我就教他们怎么办,把路障打开,把隔离墩拆下来,把它分成那种有横着的和纵着的。前边都是横着的,后边是几道作"W"状的。这样它过来就减缓它攻击的速度。我当时想想他们要是徒手冲进来的话,迈这些路障就很困难。这时候老百姓一围就给围那儿了。公车我们没有钥匙,他们把车闸给合上了,我们推不过去。但是公车当天有管理的人,他们同情和支持我们,一去他们直接就告诉我们,"钥匙我们是不能给你们的,但是告诉你们把哪儿几根线一拔,那车就能动了,刹车系统就失灵了,然后你们就直接把它拉过去"。设想他们把我们包围,一阵子"棒子炖肉"拿棍子打我们,然后我们就撤走了。
我不相信这帮家伙会开枪杀人
6月3号的早晨五六点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们,今天他们有可能一定要进来。我当时一半信一半不信。但是信不信我都得回家换衣服。结果回到82条54号,一到门口就看见我妈。我妈一下把我拽进屋里:"你为什么还参加这种活动!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那都是那些知识分子的事,你这练体育的,四肢发达大脑简单。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啊?咱们家历史上(经历)的政治运动有多少啊?还没头吗?他们一定会开枪的!"不可能,我说关系好着呢。结果我妈就非得跟我急,最后自己哭了,说"他们一定会开枪的,你相信你妈说的话吧"。
6月3号晚上九十点钟时,各个路口他们已经在行动了。广场的秩序很乱,这时候我就去指挥了,首先要联络各路口的情况。有的路口太远都联系不上了。再往后我就站在纪念碑三层(我们的指挥部),看远处的天上,信号弹刷刷地(往上飞),有时候是子弹打出去,都打亮了。有两个超出了我们的预料:第一个,那一天各个路口声援的老百姓和学生比平时多出了几十倍。戒严部队第一波没冲过来。他们准备第二次的时候聚的人更多。有的防暴队欺老百姓,老百姓就火了。第二波过来的时候,到木樨地,两边的高楼住的还高干子弟呢,锅碗瓢盆全下来了,把他们打退了。他们再过来时面对这么多人,他们就开枪了。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从前门广场那儿冲进来的五千个军人,全部戴着钢盔,这手拿着冲锋枪,另一手拿着棍子,棍子前边都钉着一排钉子,臂上是白手巾。冲过来的时候都是"杀--!"杀声震天。我拿一竹竿一个人上去了,离他们大概20多米的时候,我就跪在道中间,我说你要么就打死我。我说我们是大学生,人民军队爱人民。我想他们拿枪不装子弹也能打出一条路来,结果我根本没想到这帮家伙会开枪杀人。
天安门广场冲进一辆装甲车,横冲直撞,撞过两个横着的(路障)时候还可以,一到我们这个曲行的"当当"两下就灭火了。一熄火老百姓就过去了,大家就拿着被子、燃烧瓶上去一顿猛弄把它弄着火了,然后从里边钻出三个兵来。老百姓上去一顿猛打。这三人就跑到东观礼台的小阁子里头,一出来,还打。后来我看不了了,我说你不能打,然后我就过去把市民拦开。
在西长安街大道上跑,跑的时候就觉得子弹"叭叭"的,地上溅起什么东西抽腿。我开始以为这子弹怎么这样啊,打腿上没事啊,以为橡皮子弹呢。后来才知道子弹飞行了上千米超过实效距离以后就落地溅起来的跳弹。一个同学"嘣叽"就趴那儿了,这同学我也不认识他,一群人就都上去了,我一揪他的肩,"哗"的就沉那儿了,我一摸他脑袋后边,粘乎乎的。那血很强的压着往外喷。人的生命非常脆弱。我以前有时候总觉得人的生命很刚强,但真的是很脆弱,一瞬间就倒在那儿了,然后那血就流,静静的。
这时候这支戒严部队,前边是八个人,拿着冲锋枪,都不用瞄准,前边堵着一群人嘛。"哒哒哒",有时候八个人同时"哒哒哒"出去。这是打在地上,不打地上没响,那边扑扑地趴下了,简单地要命,连蹬腿都不蹬。我说"人民军队爱人民",那小兵拿冲锋枪对着我,军官看着我。"人民军队爱人民。我没有武器,我是纠察队总指挥,我叫张健。"那边老百姓还有人从里边扔个石头,我叫道:"不要打了!"
这时候他拿手枪对着我,我知道,因为我是纠察队总指挥,他把我撂倒,这帮人就撤了。"当当当",先放了三枪,打我两腿之间,溅起火花来,这一下把我的火气打出来了。他的意思这几下能把我吓跑了。我笑话你前边"叭叭叭"那么几下我都没跑。当时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他这么蔑视生命!"梆梆梆"又给我三枪,我说我怎么了你就向我射击三枪?在我心中,人民子弟兵是保卫人民的。结果我就撩开体恤衫,我说你来,到这儿来,我真就豁出去了。这种豁出去就是说,你都不拿我们当人,没错,我们就是一帮学生,就是一帮草民,那你杀你开枪,别以为我们就吓得像落水狗似的满地爬。然后他拿出子弹蹭一蹭,又"咔"地压进去,就指着我脑门。我说:"来吧!""梆"的一枪,就打在我腿上。我觉得腿一麻,就像那这么粗一坨撞你似的,那腿就不是你自己的了,像被电击一样,几个踉跄,没倒,就定那儿了。我抬起头来:"你再来!再来!"我能看见那帮小兵害怕。你以为中国老百姓真的就这么垃圾这么奴隶吗,都是狗吗?狗杀的时候还能叫两声呢。
他们开始杀人了!
然后我就站不住了,摇摇晃晃就倒那儿。倒那会儿我觉得倍儿舒服。我一仰头,斜着就是毛泽东像。当时就有一些同学想过来抢我,刚要过来,那边"别过来别过来",然后"叭叭叭",那帮小兵就往这边打枪,黑不隆冬的他不知道冲上来干什么。后来几个女生哭哭啼啼的跑上来了,把我拽下来。把我抬到纪念碑周围。纪念碑那儿同学们已经围成一圈了。后来我说:"你们把我抬到指挥部那儿。"在指挥部我说:"我是总指挥张健,我已经不行了,大家同学,你们要坚持住。他们开始杀人了。"
到了同仁医院,在抢救大厅里,我被推进去一看,这一片几百人趴在地上,"哎哟妈呀的"的这还算好的,剩下的都很惨。我一看,血流成河。医院搞卫生的拿的根本不是墩布,用衣服被单什么的不断擦地上的血。我一看这么多人啊。我说我怎么这么傻啊?他们杀人了。我这么傻啊,我站那儿让他打啊?包括那儿的医生都跟我同样感觉。最开始先是进来的军人,老百姓跟他们相对的时候拿石子儿扔,有人受轻伤了,然后过去给包扎。再往后进来的都是老百姓,都是惨的要命。同仁医院的医生,连牙科医生都过来帮忙了。人不够,有的医生打电话给叫来,他也是在路上,也是枪林弹雨啊。有的医生来了,就隔一条街过不来了,跪着求戒严部队,说"我们去救人"。不让过去!医生最后才过来,哇哇的哭,说他们法西斯,真是法西斯!
记者: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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