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媚语

记几笔发生过的事儿和心情,把昨天和今天送给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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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爱情(46-50)

(2007-07-05 02:21:51) 下一个

  



(四十六)

 

  晚上,高展旗请所有的同事吃饭,为他星期天的婚礼预热,因为我们都被他派工,成了当天的工作人员。

 

  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准老婆白丽,人如其名,白晢,俏丽,姿态娇媚,丰腴到惹人遐思,喊起“展旗”的名字无比甜蜜,时时刻刻贴上他的身,仿佛怕转眼间丢了似的宝贝。而高展旗,却是轻描淡写的表情,有时贴得紧了,还会作状喝斥两句,但白丽毫不在意,笑笑地照旧。

 

  我很开心,与大家嬉笑,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到满脸通红。

 

  白丽高兴时,竟凑过来对我说:“邹律师,今天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听你的名字已经听熟了,你是我们家展旗最好的朋友,以后要多帮助他!”说完,端上满杯的红酒。

 

  我笑着答:“我哪帮得上他的忙,以后他一定飞黄腾达!”说完,把她敬上的酒一口饮干。

 

  高展旗也跟过来,叫道:“盛况啊!新欢旧爱,侪侪一堂!”

 

  白丽飞过去一个媚眼:“你哪里配得上邹律师?”

 

  我只觉好笑。

 

  酒散,我在路边拦车,高展旗走过来说:“我送你。”

 

  “送我?别开玩笑了,你老婆怎么办?”

 

  “我让她自己打车回去。”他不由分说,拥着我向他的车走去。

 

  我也有些不胜酒力,只好随他坐入车中。

 

  “怎么样,我老婆?”他问。

 

  “不错,好像还出自名门?”

 

  “咳,也不是什么名门,他爸是中院一个退休的副院长。”

 

  “她很喜欢你。”

 

  “那倒是,除了你,别的女人都很喜欢我。”

 

  “我算什么?”听到他的话,我自嘲地说。

 

  “算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独立、聪明、有思想,也挺漂亮。”高展旗一边兴致勃勃地说,一边将车开得左摇右摆。

 

  我笑,将头无力地靠在车窗上。

 

  “今天你喝了不少?”他说。

 

  “为你高兴呗。以后你结了婚,跟你喝酒的机会就少了。”我随口答。

 

  “邹雨,是不是我结婚,让你难过?”他问。他居然看出我难过,但他以为是为了他。

 

  我大笑:“是啊,最后一个肯要我的男人都结婚了,我看来是没希望了。”

 

  “邹雨,我是说真的!是不是你现在才发现我的好?”说着说着,他举动轻佻,竟然来牵我的手。

 

  我将他的手猛甩开,狠揍了他一拳:“少自作多情了,好好结你的婚去吧!”

 

  他自讨没趣,乖乖地闭了嘴,将车开到我家的路口。

 

  我下了车,脚步浮动,有些摇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楼下时,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赶忙冲到旁边的小花坛,不管三七二十一,呕吐起来,不过这种感觉还不错,这两天心里一直觉得拥堵,如今极力地将五脏六腑翻起,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迸出了泪水,一时间,有了畅快的感觉,

 

  忽然,身后有人用手轻拍我的后背,还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会是谁呢?我在刹那间,心神恍惚,产生不切实际的盼望,竟想着自己一回头,也许会看见林启正俯下身来的样子。虽然我是如此狼狈,但是,如果此时是他,我一定要借着酒意,投入他的怀中,举手投降。早知道离开是这么辛苦,或许,不如干脆拼一个自甘堕落。

 

  但是,我回头,只看见邹月立在身后。

 

  “姐,你喝多了?回去吧!”她伸手扶起我,向家中走去。

 

  我踉跄着上楼,在床上倒头睡去。

 

  

周日,高展旗的婚礼如期举行。

 

  那两台奔驰当然是借到了,周五高展旗经过我的办公室时,在门口大叫:“嗨,那哥们够意思,借我两台最新款的!”此话虽然没头没脑,但我知他的意思。

 

  当车队来到酒店门口时,我以看热闹为名,从礼金台里跑出来,站在门口。新郎新娘何时经过身边我一无所知,只知站在那里,试图分辨出哪两台车是出自他的安排,然而台台车都是黑色,台台车都是同一个标志,上面下来的司机也都是同样陌生的面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找不到与他的半点关联,失望不已。

 

  当我走回礼金台,正见欧阳部长为他代交礼金,代签大名,那龙飞凤舞的“林启正”三个字,扎得我双眼生疼。当然,他本人是绝不可能出现的。高展旗日日催问他会不会来参加,我只答不知,心里清楚,他是那种养尊处优、深入简出的人,为了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这样嘈杂混乱的场合,又怎会屈尊到场?高展旗高估了他自己,更高估了我。

 

  不一会儿,左辉也来了,将红包放在我面前,低头在礼金簿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一边拿起红包,一边问他:“多少?”

 

  “2000。”他答。

 

  “2000?”我叫起来:“你也太多了吧,我只给了800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在我耳边低声说:“那时我们……他打了1600呢。”

 

  以前我完全不管帐,哪知这些,听到他的话,哽到无法吱声,他也讪讪地走开,跑去和高展旗握手。看着他的背影,我心想,多尴尬啊,曾经我们也站在那个地方,接受众人的祝福,如今,却已是陌路。

 

  待酒席开张,所有的客人都已入座,我将手中收到的钱款清好,交到主事人手中,悄悄离开了酒店。

 

  走出大堂,门外照旧艳阳高照,马上就到国庆节了,该回家好好陪陪母亲了。我拎着包懒洋洋地向路边走去。

 

  这时,酒店前坪里停的一台吉普车引起了我的注意,车停在前坪中央,前后左右都被别的车包围着,黑黑的,足足高出半个脑袋。由于车牌被遮住了,我无法确定是不是林启正的那台车,因为好奇,因为盼望,我拐了个弯,侧身穿过其它车子,走到了它面前。

 

  走近一看,66888,竟然真的是他的车。我顿感意外,他会在哪里?我不由自主转头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然而,中午阳光暴晒下的车坪,空无一人。

 

  转念一想,应该是去游泳去了吧,傅哥不是说过他最爱游泳吗?我还记得那个波光粼粼的寂静的泳池,就在酒店的十九楼。

 

  转头看酒店大楼,每一层都那么相似,许是思念太甚,我一时兴起,顶着阳光眯着眼,仰头数起了楼层,真是很无聊的举动,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十九楼,到底在哪里?那个人,到底在哪里?

 

  “七、八、九、十、……”我嘴里念念有词,包里手机不适时地唱起歌来,不能停啊,一停又得重头数起,于是我一边坚持地数着楼层,一边将手机从包里掏了出来。

 

  “十七、十八、十九。”我任由手机响着,直到确认了十九楼的所在,才满意地将手机接通放在了耳边。

 

  “喂,你好!”我公式地答话。

 

  “看到我了吗?”话筒里却传出林启正的声音。

 

  我窘迫起来,自己那么幼稚的行为,难道被他看到!抬头想再看十九楼,转眼间已不知具体位置,酒店的每一层都那么相似,他会在哪一扇窗的后面?

 

  “哦……没有啊。”我不好意思地答。

 

  “往上看,我在楼顶。”他说。

 

  我极力仰头寻找,在刺目的日光下,远远的高高的顶楼,确实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你在那里干什么?”

 

  “这里风景很美。想不想上来看一下?”

 

  “太高,我不敢。”

 

  “你猜,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会直接落到你面前吗?”他语调轻松地说,却吓到我寒毛倒竖。

 

  我厉声说:“你瞎说什么啊?”

 

  他轻声笑起来:“放心,我不敢,我没有那个勇气。就像刚才,我在大厅那边,看你很久,看你低着头,一遍遍数钱,数着数着乱了,数着数着又乱了,真的很可爱,但是,我也没有勇气走到你身边去。”说着,他的语调黯淡下来。

 

  “别这么说,其实我也一样,我也没有勇气面对你。”我轻声地答,希望籍此安慰他的心。

 

  他没有说话,我举着手机仰着头,努力想看清半空中他的身影。

 

  过了许久,他在电话里艰难地问:“邹雨,如果……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还会爱我吗?”

 

  终于,终于,他说到了这个最艰难的命题,说到了这个最惨烈的选择,我竟然为他心疼不已,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爱情罢了,却企图颠覆他一直以来的人生目标,可见在他的心中,经受着怎样矛盾与挣扎。我应该为此欣慰吧,这是对我最大的赞美。

 

  于是我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听到我的回答,他许是以为我赞成了他的想法,于是说:“那你等我,等我做好安排……”

 

  我打断他:“不,启正,千万别这样,千万不要为了我放弃你的人生和事业,我不要你为我牺牲这么多,我承受不起。如果你这么做,我也不会爱你了。”我盯着远远的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上的,是这个有钱的你,是这个有权有势的你,你知道吗?”

 

  “……那你就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好不好?”他低低地请求。

 

  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挽留,我的心,脆弱到无法触碰,但我仍旧摇头,故作随意地说:“其实我不适合做情人呢,我太贪心。”

 

  我们隔得如此之远,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想必他也看不见我的表情,看不见当我答上这句话时,泪水已从眼角滴落,凉凉地滑入我的脖颈。

 

  他再度沉默了。我们俩就这样,遥不可及地互望着,想要前进一步,都完全没有可能。

 

  终于,我狠狠地说了句“再见”,不等他回答,挂断电话,转身离去。

 

 

 

 

 

  (四十七)

 

  幸好酒店门口永远有待客的出租,我坐上其中一辆,只想尽快走出了林启正的视线。

 

  师傅问我去哪?我一片茫然,忽见前面有台公共汽车,车尾刷着广告:“一个人的旅行——背包族摄影展”,我喜欢这个题目,顺手指了指它说:“就去那里,展览馆!”

 

  车子启动了,向前开去,路口正好是个绿灯,向左一拐,便驶上了大路。

 

  我僵着脖子,坐在车上,不敢回头,仿佛他的视线依旧在我的头顶。直到车子驶出很远很远,我才悄悄地往后望去,此时,君皇大酒店的楼顶早已被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完全淹没。

 

  星期天的下午,展览馆里孩子很多,时时能听见孩子的嬉笑和父母的喝斥,但是那些美丽的照片依旧让我心驰神往。正看到入神,忽听有人喊:“邹姐。”

 

  回头,竟是丁甲,他腰上别着小小的音响,耳边挂着一个耳麦,笑容可掬。

 

  “你这是……?”我指了指他的装备。

 

  “我是展览馆的讲解员,需不需要我为你服务?”他答。

 

  “要不要钱?”我扬眉问。

 

  他摇摇头:“不用,我是义务讲解。”

 

  “那当然好啊。”

 

  于是,他开始一幅幅地为我讲解这些照片,在他的指点下,我确实看出了照片中玄妙之处,颇感惊喜。而聚集在我们身边的大人和孩子也越来越多。解说结束时,观众和我,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家纷纷散去,丁甲随我走出展厅。

 

  我止步,向他道别,他忽掏出几张小纸片:“我有几张这里咖啡吧的免费券,要不,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此时的我,走投无路,也乐得有人聊天,打发时间。我问:“你不用继续工作吗?可以休息了吗?”

 

  “我刚才就是准备下班的,你稍等我,我把机器还掉。”说完,他匆匆转身向总台跑去,在总台前停留了一会儿,背着个牛仔包又奔了回来,他的脚步如此轻盈,令我顿觉自己正沉沉老去。

 

  吧台生意清淡,竟要临时烧开水才成,我和他坐在小圆桌前等待。

 

  我说:“应该是我请你,今天辛苦你加班,说吧,想吃什么?”

 

  他笑:“你当我是小孩,还想吃零食吗?”

 

  “邹天可是馋嘴得很。”我也笑。

 

  “邹天总说到你这个姐姐,知道你为了他,很辛苦。”

 

  “没什么,他能读,当然应该送。”

 

  他依旧笑。我看他的侧影,即使是笑着,眼角也没有一丝皱纹,多好的人生,最大的忧虑无非是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有空到家里来玩。”我招呼着,俨然是个家长。

 

  他忽然脸红了,腼腆地摸着后脑勺:“我约过邹月两次,但她总是推说没空。”

 

  一时间,我忘了自己的忧愁,真心地为邹月高兴,待字闺中的女孩,能遇到一个如此健康可爱、光明正大的追求者,应是她的福气。我微笑安慰:“没事,女孩子总是害羞一点。”

 

  吧台那边招呼,他一跃而起,端过来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对不起,这里只有速溶咖啡,可能你会喝不惯。”他坐下,抱歉地说。

 

  “没关系,我不懂喝咖啡。”我微笑答。——刹那间,又想起林启正坐在星巴克里,笑着对我说:“跟着我,得学会喝咖啡哦。”想到他英俊的脸上那宠爱的表情,不由得心神恍惚,连忙低头喝一口咖啡,籍此掩饰伤感。

 

  怎知咖啡极烫,重重地灼到我的舌尖,我的手一抖,咖啡倒出大半,泼在我的身上,米色的衫衣下襟顿时花了大片。

 

  我急忙起身,用手猛掸,丁甲也翻出餐巾纸递给我,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忘了提醒你,咖啡很烫。”

 

  我接过纸巾擦拭,笑着说:“没关系,怪我自己太不小心。”

 

  咖啡浸透了衣端的每一根细纱,不论怎么擦拭,总是淡淡的印迹。这是惩罚吗?我暗想。也许私底下的怀念,都是不该!

 

  由于那晚的冲突,我和邹月之间,始终都有些生分。在我,其实是心有内疚,在她,也许仍旧疑虑未消。

 

  晚饭后她在洗碗,我倚在门边问她:“面试如何?”

 

  “排第14位。我太紧张了。”

 

  “不是只招10位吗?还有希望?”

 

  “姐夫说他再打打招呼,应该问题不大。”

 

  我点头,叮嘱她:“如果需要送礼,一定记得告诉我,不能总让他贴钱。”

 

  她应了一声。

 

  我假装无意地说:“那个丁甲,我今天碰到他了。”

 

  她低头洗碗,好象没听见。

 

  “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这男孩长得挺周正,职业也不错,难得的是家世清白,很纯朴可靠。”

 

  她依旧无话,认真地将洗过的碗一只只揩干水,放进碗柜中。

 

  “你年纪也不小了,老妈那天也在问我你的个人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一直没见你正儿八经谈过一次恋爱,总这样,会错过机会的。”我诚恳地说。

 

  “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邹月闷闷地说,擦擦手,出了厨房,走向自己的房间。

 

  听她这话,我有些气恼,跟在身后问:“到底什么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说说看?”

 

  “你知道啊,还用我说吗?”她抛下一句,返手准备关上门。

 

  我快赶两步,用脚顶住她的房门,没好气地说:“邹月,我是认真地在和你讨论,你别不知好歹。”

 

  她转头,表情傲慢:“我也是认真地回答你的问题!丁甲根本就是个小孩,我不想跟小男孩谈恋爱!”

 

  “那你想跟谁谈?想跟事业有成的?成熟稳重的?有房有车的?那样的男人天底下有几个?”

 

  “哪怕只有一个,我也甘心等下去。”

 

  我知道她指谁,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语调不由自主变得刻薄:“排队等着那个极品男人的多了,你还指不定在第几号呢?”

 

  “总会等到他的,无论是第几号,当别人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有机会。”邹月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如此气宇轩昂,甚至她还反过来讥讽我:“不知道你衣柜里那件衬衫的主人,是不是也是极品男人?不知道你又排在第几号呢?”

 

  我一时语塞,正摆开架势准备和她理论一番,她转头关上门,还扭上了锁。

 

  我颓然坐到沙发上,甚觉气馁,是啊,我早已没有立场去指责她的执迷不悟,相比起来,我干的事,或许比她愚蠢卑鄙一百倍。

 

  周一,天气阴沉,像我的心。

 

  我在老地方下了出租车,发现街边拦起了高高的施工围墙,那个星巴克被拦得完全看不到踪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气味,这里准备修人行天桥了。对我来说,算个好消息,一是将来不用再冒着危险横穿马路,二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需要再直面那个曾让我心向往之的咖啡馆。

 

  走进事务所,郑主任拎着公文包从办公室冲出来,看见我,欣喜地说:“小邹,来得正好,致林公司通知我们去开个紧急会议,小高在休婚假,你去一下吧。”

 

  我用0.1秒的时间,决定了撒谎:“哎呀,不巧,我是回来拿案卷的,今天上午我有个案子九点半开庭。”

 

  郑主任摸摸锃亮的脑门,无奈地说:“那也只能我去参加了,可我完全不了解他们公司情况啊!”

 

  “没关系,欧阳很熟悉情况,他会向您介绍的。”

 

  “好好好,也只能这样了。”郑主任点着头,快步走出了事务所。

 

  我站在窗前,看着郑主任急匆匆钻进出租车。发楞片刻后,收拾心情,开始投入工作。

 

  傍晚时分,我拎着在路边买的菜,向家中走去。

 

  有人站在税务局的停车坪里喊我:“邹律师!”

 

  转头望去,是傅哥。“傅哥,你怎么在这里?”我走过去打招呼。

 

  “税务局请林总来谈话,谈了一下午,到现在六点多了,还没出来。”他边说边朝旁边一台车努努嘴,我一看,我正站在了林启正的车后。

 

  “谈话?出了什么事?”我关切地问。

 

  “唉,税务局查我们很久了,其实林总一直在做工作,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摆不平。”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谁知道呢?听说这次比较严重,不过,总是会想办法解决的,无非是多付出点代价嘛。”

 

  傅哥正与我说着,忽然转头,对着车头方向喊了一声:“林总……”

 

  我心里一紧,由于这台车又高又大,我站在车后,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到来,而他,想必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只听见他用严厉的声音对傅哥说:“你给我去查一下,是谁把我们去年的内部帐供到税务局去的,另外,通知办公室,我提出临时动议,今天晚上召开董事会!快点!”

 

  然后“呯”的一响,他坐上车,大力关上了门。

 

  傅哥看看他,又看看我,犹豫着是否该提醒他我就在车后,但林启正严肃的态度让他不敢多言,无奈地朝我笑笑,回身向自己的车上走去。

 

  我站在车后,一动不动,心想,这样也好,别让他看见,见面无非多些尴尬。

 

  片刻,陆虎车发动起来,尾灯亮了,排气管喷出的热气直冲我的脚背,随即,“轰”地一声,车子向前开去,他要走了,我在心里暗暗说再见。

 

  然而,车子向前开出不到五米,却又猛地停住了。

 

  我的心刹那间紧张起来,也许我被他发现了,如果他下车向我走来,我是该转身离开,还是保持适度的微笑?我一时拿不定主意。

 

  但车,只是沉默地停着,没有人下车,没有人走过来,刹车灯在昏暗的暮色里晃着我的眼。那个黑黑的高大的车尾,就像他背对我的高大的身影。

 

  我拎着菜,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又过了一会儿,车子再度发动,呼啸着冲出停车场,冲上马路,压着双黄线,调头向南疾驰而去。傅哥的车紧随其后。

 

  目送他的车消失在车流中,我的心里备感惆怅。他看见我了吗?还是没有看见?是犹豫再三不想见面?还是偶然的停车,也许接到重要的电话?……我暗自惴测着,竟很没出息的感觉心有不甘。

 

  出神了许久,直到天已经黑透了,我才缓步向家中走去。

 

  (四十八)

 

  果然,邹月打电话来称晚上总公司临时开会,不能回家吃饭。看来事态严重,我不由得为林启正担心起来。

 

  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忽听楼下有车声,然后“嘀”的一声,遥控器关上了车门。我探头一看,是左辉回来了。

 

  终于还是忍不住,我走下楼去,敲他的门。

 

  门开了,他看见我,有些惊讶,连忙让开身子,说“请进”。

 

  除了上次他酒醉时我进来喊过他一次外,我从来没有踏入他的家门。今天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站在他的家里,环顾四周,陈设依旧简陋冷清,无非是个单身汉临时栖居的场所。

 

  “找我有事吗?坐吧。”他在我身后问。

 

  我回身:“不坐了,我是想问一下,小月那件事还有没有希望?”

 

  “哦,过完国庆就会上局党委会讨论,虽然她面试成绩不算理想,但胜在年轻,形象又好,应该没有太大问题,我已经拜托了人事处的同事了。”

 

  “如果需要用钱或者是送礼,你就说一声,不能老是让你贴。”

 

  “不需要那些,大家都是同事,工作中能帮的忙都会帮。”

 

  我点点头,提起兴致说:“听邹月说你现在升官了,一直没有恭喜你。”

 

  他笑笑:“我那算什么官?还不是办事员。”

 

  总有些无法面对他,两人无话,他又发出邀请:“坐吧,坐吧,你难得来一次。”

 

  真难堪,自己走到前夫的家里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我开始后悔了。于是挤出笑容说:“不坐了,我上去了。”

 

  他突然开口:“你是想问致林的事吧?”

 

  我的脸“唰”地红了,被人窥破心事,恨不得落荒而逃。

 

  左辉倒是表现得若无其事:“致林我们盯了很久了,以前也查过他们,没查出来。不过这次他们比较被动,我们手里掌握的证据很扎实,所以今天在局里,我们找林启正谈话,很多地方他也说不清楚。初步算了一下,这几年来他们公司逃税大概有一千多万。”

 

  “那会怎样?”听到金额这么大,我禁不住担心起来。

 

  “要看领导怎么定,这件事可大可小。”他答。

 

  我当然清楚,逃税这么多,主要负责人判刑已绰绰有余。

 

  “是不是想拜托我?”他接着问。

 

  我看他,他表情如此自若,让我竟有些恼火,就像只有他是洞悉一切的聪明人,而我们都是傻子。于是我接口反问道:“拜托你有用吗?”

 

  “也许我可以想点办法。”他居然认真地答,似乎并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甩下一句,打开门,上楼去了。

 

  第二日,郑主任一上班就抓着我,大声叫苦:“小邹,昨天我在致林呆到晚上十点,这次他们麻烦大了。”

 

  “是税务的事吗?”我问。

 

  “你知道啊!”郑主任很惊讶:“林启正咨询过你了?”

 

  “有你郑主任亲自出马,他怎么会来咨询我?”

 

  “他们设账外帐,虚报成本和收入,居然全都被税务局掌握了,昨天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一时半会儿,哪有什么好招啊!”

 

  “您认为会怎样?”我佯做无意地问。

 

  “前两年我办过一个刑事辩护案子,差不多的情况,补交税款不说,罚了1000万,那个公司老总最后还被判了十二年。”郑主任神色凝重地回忆。

 

  我听到冒冷汗,忙问:“这个你跟林总说了吗?”

 

  “当然,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他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只能赶快想办法呗!他打算到北京税务总局那边去活动一下,做做工作。”说着,郑主任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我默然,望向窗外,掘土机在路边挖出了一个大坑,尘土飞扬,路人狼狈不堪,掩面而行。他现在也有些狼狈吧?也许又是皱着眉坐在那里,焦虑地将手机一开一合。这时候,应该没有功夫再来思考我们之间的事了,或许风波最终平息后,他也会顺理成章地将我忘记。

 

  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电视实在无趣,邹月坐在电脑前对我不理不睬,我踱回房间,翻出一本最厚的法学书,开始读起来。

 

  法律语言艰深晦涩,总让人走神,许久许久,还停留在序言部分。

 

  忽然手机在桌上狂响,我一看,竟是林启正。

 

  我犹豫了一会儿,接通了电话。

 

  他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异常的强硬:“邹雨,你给我下来!”

 

  我一楞,问:“你在哪里?”

 

  “在你楼下。”他答,然后我听见窗外传来急促的汽车笛声,冲到窗前一看,果真有一台又黑又大的吉普车停在楼道口。

 

  “什么事啊?”我问。

 

  “你下来,不然我上去!”他语调生硬,让我颇感奇怪。

 

  “你等一下。”我挂了电话,向门口走去。偷眼瞄了一下隔壁的邹月,还好,她正带着耳机在看**,应该没有听见那怪异的喇叭声。

 

  楼道里很黑,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我摸摸索索地走下楼,却是傅哥首先迎上来。

 

  “邹律师,林总今天喝多了,你别和他吵。”傅哥说。

 

  和他吵,吵什么?我很疑惑。忽见林启正从车上走下来,大力甩门,冲到我们面前。

 

  “傅强,你给我回车上去!”他指着傅哥,傅哥应承着退回到自己的车上。

 

  他满身酒气,站在我面前,仿佛有很久没见了,如今乍一碰面,我不由自主地满心喜悦,柔声问:“什么事,这么急?”

 

  “你凭什么管我的事?”他劈头就问,话语粗鲁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管你的事?”

 

  “你是不是跑去找左辉,拜托他手下留情?”

 

  原来是指此事,我连忙解释:“只是昨天碰巧和他说起这件事情,他就……”

 

  话还说完,林启正粗暴地打断了我:“什么时候轮到你去为我说情?这个事情,如果我林启正摆不平,去坐牢,也不需要你去向他说情,他不过是小小的办事员,哪里有他说话的份?”

 

  他的态度恶劣,我本有些不悦,但听他说出“坐牢”两字,却又心一软,兀自怜爱起来。

 

  “不会这么糟糕吧?”我忙关切地问。

 

  “这件事摆明了有人要整我,但是,这是我林启正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需要劳你的驾去打听?”他依旧堵我,似乎想把我激怒。

 

  “如果不该我打听,我以后会注意。”我知他酒意正浓,不与他计较,放低姿态。

 

  “当然不该!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和我划清界限吗?电话也不接,连面也不想见,昨天你宁可躲在车后面,也不让我看见,你不怕我一不留神,倒车压死你吗?”

 

  “见面又能怎样呢,两个人都很尴尬。”我答。

 

  “是啊,所以要走得远远的,对不对?也许你早就听说到什么风声,知道我有难,所以躲得越远越好,是不是?”

 

  见他面色通红,双眉紧锁,与以往淡定从容的样子相去甚远,第一次见他如此恼怒,如此尖锐,竟好像我是他的敌人。——也许不能爱,所以就会恨吧。我想着,心疼着,没有回答他无理的挑衅。

 

  他依旧在说:“你怎么跟你前夫介绍我们之间的关系?说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情人?或者说,是被你邹雨甩了的旧情人?你可以在他面前炫耀了是不是?连林启正都被你玩得团团转,你和他扯平了对不对?……”

 

  “启正,别这么说!”我忍不住阻止他。“你喝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每天都喝很多,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个好人,你早就知道,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早就知道,我想让你做我的情人,你也早就知道,我从没有瞒过你,你什么都知道,但是,你以前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开始,现在又那么轻易地就说结束呢?在三亚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放弃了,是你自己来的,是你自己决定的,当时,你没有想你的自尊吗?你没有想你的贪心吗?”他逼近我,恨恨地说出了这番话。

 

  我听着,只觉震惊,我一直以为,我的离去,充其量不过让他伤心,但我没想到,竟然,会是怨恨。

 

  “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但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喃喃地说,眼眶红了。

 

  “做不到就根本不要开始!根本不要让我尝到它的滋味!那样无非只是遗憾。可是你现在,说走就走,说分手就分手,你打开一扇门,让我看到里面有多好,然后你又顺手把他关上,理由还冠冕堂皇!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你说啊!”他追问着,句句在理。

 

  一切都是我错吧?我的心痛到几乎爆裂,忍不住,低声喊叫起来:“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可是,现在结束,对我们俩都好,如果拖到以后,又能怎么样,难道让我天天逼你你才高兴吗?”

 

  “对!我宁可你天天逼我,像其它的女人一样,逼我给你钱,逼我给你感情,逼我离婚来娶你。来啊,来逼我啊,天天出现在我的面前,以死相逼,逼到我走投无路!……我也不要像现在这样,看到你从我生活中消失!”他的声音嘶哑着,充满了痛苦和伤感,隐隐地,在昏暗的路灯下,我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我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望着他,满心歉疚与眷念。他凝视我许久,突然转身上车,车门在我面前伴着巨响关上,两台车子随即疾驰而去。

 

  他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借着酒意,抛开顾虑,他终于开始指责我的始乱终弃。挺好的,让我们狠狠地互相伤害吧,只有这样,一切才有结束的时候。

 

  我觉得身心俱疲,脚一软,坐在旁边的花坛上,在黑暗中,捧着脸痛哭流涕。

  

 

(四十九)

 

  这时候,路边传来脚步声,我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赶忙起身向楼道里走去,边走边用衣袖在脸上胡乱地抹去泪水。

 

  “邹雨!”有人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是左辉。

 

  我不想搭理他,径自往楼上走。他加快脚步超过我,拦在我面前。

 

  楼道里很黑,即使面对面,也看不清彼此。我恨恨地说:“让开,拦在前面干什么?”

 

  “你和他分手了?”他问。

 

  “不关你的事。”

 

  “我都听见了。他们请局里领导和弟兄们吃饭,饭后我们一起出发,我看着他开进小区来的。”

 

  “你是存心的对不对?你有意要让他难堪对不对?”我盯着黑暗中的他问。

 

  他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是存心说的。他在我面前总是那么傲慢,我就想讽刺他一下,但我没想到你们已经分手了,没想到他会来怪你。”

 

  “你的目的达到了,恭喜你!”我说着,想从他身边越过。

 

  他伸手拦住我:“邹雨,那时候,你也为我哭过吗?像这样哭过吗?”

 

  这问题多无聊,每个男人都希望被抛弃的女人在自己身后哭泣,那样,背叛变成了离别,还有回头的一天。

 

  我扬头说:“就算我会哭,像现在这样哭,也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你们这些男人。”说完,我再次试图从他身边走过,这次我成功了。

 

  黑暗的楼道里,只听见我咚咚的脚步声,他忽然在身后问:“邹雨……现在……你是不是可以理解我当时的处境?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多一点?”

 

  我长吁一口气,回身俯望他,他背对着我,等候我的回答。

 

  “对,我现在才知道,其实你根本不爱我!我和他,不论怎样,都舍不得伤害别人,宁可自己痛苦,可你呢,你那时候在我面前,要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说得多理直气壮,何曾把我放在心上,现在你要我原谅你,太晚了吧?”

 

  黑暗中,依稀见他回头,仿佛想辩解,但许久后,他只低声地说了一句:“……见到你对他,我也才知道,你爱我爱得更少。”说完,他默默地下楼,打开自家房门,走了进去。

 

  又是一声沉重的门响,今晚真是运气很差,两个我生命中的男人,都当着我的面,重重地关上了门。我楞楞地站了一会儿,疲惫地返身,回到了家。

 

  寂静的夜晚,我心神恍惚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树枝的倒影,夜晚的每一分钟都显得那么漫长。失眠的滋味真是难熬,我睡到一身酸痛,干脆起身来到窗边,看远处的天光,凌晨两点,天似乎隐隐亮了起来。

 

  手机一直抓在手里,反复的按亮屏幕,再看着它变黑,那条短信还存在我的收件箱中,他的英文短信:“sorry,  Im very busy.  Ill call you later.”我将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一遍遍看着,想象他在忙碌中,抽出时间,一个一个字母按出这条短信的样子。

 

  此时,楼下突然隐隐传来车声,我转过脸,竟看见一台巨大的黑色的吉普车,没有打开车灯,静静地开上楼前的人行道,停在我的窗下。

 

  半夜的小区,连路灯都熄灭了,我努力地看,仍无法看清车牌是多少。一时有些激动,会是他吗?是他又回来了吗?他会再打我的电话吗?我盯着手机,等着来电时的震动,然而,久久没有动静。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我无法再等下去了,我必须确认是不是他。于是,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下了楼。

 

  站在楼道口,我借着远处的光亮,终于看清了牌照,果然是他,66888!但一眼望过去,车内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动静。

 

  我还记得他怒气冲冲离开时的样子,仿佛今生都不想再与我相见,怎知现在,他却又回到了这里。人的心意,总是兜兜转转,如我,如他。

 

  有科学家说过,在夜晚极度疲惫的时候,人的意志力会降低百分之五十。现在,我的意志力正在这脆弱的当口。我站在车后,思量许久,终于,向驾驶室的方向走去。

 

  还没等我走到门口,车门就开了,他从车上走了下来,手里还夹着点燃的香烟。车内灯光的映照下,只见他的脸疲惫不堪。

 

  他返手将车门关上,我和他之间,又陷入黑暗之中。

 

  “我以为你睡了,所以没有打你电话。”他说,嗓音嘶哑。

 

  “没有睡,睡不着。”我照实回答。

 

  “对不起,邹雨,我只是想向你道歉,我喝多了,我不该说那些话。”

 

  “没关系,是我的错。”我急急地答,语音却哽咽起来。

 

  “不!不!不!我那些都是酒话,你别放在心上。怎么能是你的错?怎么能怪你?”他迭迭地否认。

 

  “你说得很对,是我害你难过,如果那天我没去找你,一切都是好好的,我们俩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都怪我,真的都怪我,对不起!……”我满心懊悔,只恨一步踏错,误人误已。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他心疼地阻止我,上前一步,径直将我揽在怀里。

 

  这一揽,我的心软到一塌胡涂,只知将脸埋在他怀里,用力地擦来擦去,他的身上,我爱的味道还在,我用尽全力紧紧地抱着他,满心依依不舍。

 

  “邹雨,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既然开始了,过一天算一天不可以吗?哪怕多过一天,都是好的。别离开我,别离开我,这太让人难受了。”他在我耳边轻轻说,然后,返头找到我的嘴唇,用力地吻了下去。

 

  我再次崩溃了,连最后那百分之五十的意志力都丧失了。是啊,反正已经开始了,反正已经爱上了,反正已经担了这个恶名了,再走下去,也不过如此吧?江心遥、邹月、我的自尊,我的未来……统统顾不上了。在这个寂静无声的深夜里,我爱的这个男人就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心就跳跃在我的胸口,我怎么舍得离开?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时,就这样吧,就让我贪图享受、得过且过吧!

  

 

(五十)

 

  第二天是国庆节,原本计划与邹月、邹天一起回老家,陪母亲过几天,但是,林启正说,“你跟我去北京行吗?”我的心一软,随他上了飞机。

 

  这一次旅行,心境大有不同,一是他身负重任,不能怠慢,二是经过此番纠缠,我们之间似乎寻到了新的相处之道。

 

  我自觉与他分头到机场,分头换机票,我在头等舱候机室看杂志,他坐在大厅里玩电脑。上得飞机两人相视一笑,亲密如初。到了北京,又是各坐各的车,各走各的路,分头进酒店,分头进房间。拉好窗帘,锁好门,方才拥抱嬉笑。吃饭也是,走进餐厅,服务员问:“靠窗的位置可以吗?”我微笑地摆摆手,有包厢吗?有卡座吗?或者那个最角落的桌子也蛮好。

 

  没关系,这幸福既然是偷来,就让我们从形式到内容,都完全统一。以往是我太教条,是我太愚笨,是我太自命清高。现在我只要每天早上醒来,见他就在我的耳侧,就已是心花怒放。

 

  他总在约朋友,约见面,约吃饭,约喝茶,我自管自在北京城里闲逛,有一天他出门前,我伸手给他:“把卡给我,我要去买东西。”

 

  他掏出钱包,说:“你选一张,随便怎么用!”

 

  我威胁他:“随便用?那我就把它刷爆!”

 

  他笑:“好!真的爆了的话,打电话给我,我来救你!”

 

  然而走进酒店旁的商场,我竟六神无主,本就不是购物狂,此刻为了买东西而买东西,样样不入法眼。踱到首饰柜,专柜小姐懒懒地机械地招呼我,我随手指了几款看起来石头最大的首饰,她立马变得毕恭毕敬,激动到语无伦次。

 

  其实,我对首饰并没有特别的爱好,戴在身上左看右看,也无甚感觉,但是,为了花钱啊,总得买点什么,才能实现我的誓言。于是,我指着最贵的那个项链,随意的说:“开票。”女孩脸上乐开了花,转身悄悄向同伴做了个V字手势,我只佯做不见。

 

  小票上写着26万,我拿着它向收银台走去,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万一不够呢?多糗啊。于是,中途转弯,找了一个柜员机,查询余额。屏幕上跳出来一大串数字,让我眼花,仔细地数了数,居然有一百多万。

 

  难怪林启正的表情那么自如,以我的战斗力和承受力,如何刷也刷不爆这张卡。我一时气馁,也没了兴致,心中对那个专柜小姐说了句抱歉,转身离开了商场。

 

  走在门口,他的电话至。“刷爆了吗?要救你吗?”

 

  “爆了爆了,快快来。”

 

  “在哪里?我就来。买了什么?这么快就爆了?”

 

  “首饰啊,手表啊,衣服啊,包包啊……总之没钱了,快来。”我胡诌着。

 

  他应承着,果然迅速赶到,见我两手空空站在商场门口,一脸愕然。我把卡递还给他,他奇怪地问:“为什么?看不上吗?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我笑,摇摇头:“我还不习惯用钱,以后慢慢再学。”

 

  他把卡又塞回到我手上:“留着吧,什么时候学会什么时候用。”

 

  我紧紧捏着那张卡,只觉烫手,但是心里暗暗对自己说,拿着吧,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仪式,让他收买我吧,唯有如此,他才会安心。

 

  果然,他一脸满足,两人一前一后,向酒店走去,他在我前方不远,不时回头望着我微笑。

 

  下午,他照例游泳,照例包下了整个游泳池。

 

  我坐在池边,看他在水中闷头前进。偌大的空间,只听见哗哗的水声,只看见他忽隐忽现的身影。他游得真好,姿势优美,速度也挺快。但是,我第一次感到,这是一项多么孤独的运动。

 

  他一口气游了几十个来回,才气喘吁吁地坐在我旁边。我条件反射地看看身后,还好,这栋楼很高,周围没有比肩的建筑,不会给人窥视的机会。

 

  他大口的灌着冰冻可乐,头发湿湿地拢在脑后,脸上的水珠还在不停地往下滴,也许是白色浴袍衬底的缘故,肤色显得更加黝黑,平日衬衣领带,斯文有余,今日更多几分运动中的帅气。

 

  “为什么要包场?我刚才听见外面有客人在抱怨。”我问。

 

  “不喜欢和别人一起游。”他简短地答。

 

  “多点人,热闹些,不是更好?”我不解。

 

  “我不喜欢人多,其实生活中我很孤僻。”他耸耸肩。

 

  “是。”我点头:“经常听人家说你傲慢、城府很深,不易接近。”

 

  他轻笑:“人一有钱,往往没什么朋友,不自觉地就会互相防备。”

 

  我又看到他裸露的手臂上那些淡淡的伤痕,其中有两道浅红色的印迹,像是刚刚愈合的伤口,不禁问:“手上怎么啦?”

 

  他低头看看,下意识将手往衣袖里缩缩,说:“没事。”

 

  “我听你爸爸提到你小时候。”我不想隐瞒,主动提了出来。

 

  “说我什么?”他很警惕。

 

  我拿眼瞄瞄他的手:“现在我知道,你并不是打架打得多。”

 

  他有些局促,片刻即调整过来,深吸一口气说:“打架也打得多,只是别人受伤的机率更大。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不善于调节自己的情绪,又找不到出口释放,所以,会用比较极端的办法来解决。”

 

  “现在呢?”

 

  “现在偶尔还会有。只是轻轻地划一下,我掌握力度掌握得很好,所以,只稍稍地痛一下,心里会好过很多。”他边说,还边用手比划起来。

 

  我赶忙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比划下去。他举起手臂:“这两条新的,是为了你。”

 

  我低叫:“不要!不要你为我这样!这太可怕了,你怎么下得了手?”

 

  “其实没什么。每个人发泄的方式不同,有的人是喝酒,有的人是找女人,甚至有的人是吸毒,比起他们,我这个很安全。”他平静地解释。

 

  “你是在给我压力吗?让我不要离开你?”我依旧感到沉重。

 

  他转身面向我:“不,你可以离开,但是最好先问过我,最好等到我不爱你的时候。”

 

  这一刻,他的眼神里充满着脆弱的意味,竟令我心生怜悯,我对着他发起宏愿:“好的,以后,除非你说分手,不然我不再提。不过,你可小心,到时候,分手费可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哦。”

 

  他的表情松懈下来,笑容又浮现在脸上,他凑近我说:“邹律师,也许我们可以签个协议。”说完,他站起身脱下浴袍,向池边走去。

 

  我朝着他喊:“好,我回去就写,按时间计算,时间越久,给得越多,一年两百万如何?”

 

  “还可以更多,最好多到我付不起!”他回身说。然后一个鱼跃,跳进池中。

 

  我坐在椅中,望着池中的他,只觉心境仓惶,窗外的阳光,正一寸寸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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