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小说)
直到快与丁香结束的时候,他还能想起这一切发生的源头。那一天就像一个泾渭分明的界限,把他的人生分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是一个盛夏里泥泞的雨天。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女儿回了中国,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工作赚钱。他的假期在圣诞节期间就用完了。那天从夜里就开始下的雨不大不小不急不慢地锤击着大地。一整个上午,自从挂下妻女的祝贺电话后,他就一直盯着书桌上的日历发呆,脸色比外面的雨天还要阴沉,简直像刚参加过一场令人心情压抑的葬礼。自己脑中都想了些什么,他全然无法厘清。然而必是想着些什么,否则怎么能够一下就白白地溜走了一个上午呢?要知道这一天他满五十岁了。他生命中统共还有多少个上午——尤其是夏天阳光灿烂的上午(当然不是指今天)——供他这样大手大脚地挥霍呢?
他好像一个上午的功夫就老了。一旦意识到时间流逝的速度,年老就一步窜至眼前。其实一直在老下去,但是不去细想,就不会觉得时间流逝得快得可怕,就仿佛还年轻着似的。他觉得思想混混沌沌的,怎么从青年一下子就变成半百老人了呢?
“半百老人”这几个字一经出现在脑海里,他就激灵灵地打个寒战,一股凉气顺着脊背往上爬,仿佛这几个字是鱼饵,轻轻甩出一杆,就钓起诸如衰老,悲伤,甚至死亡这些沉重的思绪。平日里它们像巨大的黑鲨鱼,深潜在生活的水下,仿佛不存在一样。然而一旦被看见,任谁都无法平静,无法假装没有看见。他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归于那个谁之一,仿佛这样就不孤单,就可以减少一些悲哀,甚至减少几根由此可能生出的白发。
他侧头瞥了一眼不远处墙壁上镜子里的自己,两鬓的白发此时看来格外刺眼。来不及让忧愁翻涌上来,他在脑海中快速地搜索认识的朋友里跟他同龄的那些人,然后下意识地轻舒了一口气:还好,他还不是最差的。他有一个大学同班同学十年前就快满头白发了。
然而怎么就五十岁了呢?他呆呆地看着日历上那个用红笔圈出来的日子,下面是小女儿歪歪扭扭的中文:爸爸50岁生日。他总觉得女儿写的“50”这个数字透着一股天真的喜气,而那天真的喜气在此刻的他眼中忽然有一种苦涩的嘲讽的味道。他的小女儿还不到十岁,不知道五十岁意味着什么。
他还能再活多少年呢?可以肯定的是,不可能再有一个五十年了。过去的五十年就好像一天就过完了。那么剩下的日子在将来回头看的时候,大概只有半天时光了吧。他的皮肤上又不由得冒起一阵寒气:他还没有好好活一下就快死了么?
这个问题把他深深地问住了。
他想起来,刚才就是想到这里,他的头脑就仿佛立刻陷入混乱状态,结果胡思乱想了一个上午。他又回味一下自己想过的这半生,总之是遗憾。他的遗憾太多了,那么多年轻时充满激情的渴望和梦想,一个个地沉入生命的底部,再也没有泛起来让他追求一下的力气了……
“不对,还有一个!”他的大脑中好像有一盏聚光灯,啪地被什么拧亮,明晃晃地照出一个不肯沉下去的念头:“爱情。”
是爱情。他需要一场爱情,激活他半死不活的日子和奄奄一息的自己。
的确是半死不活的日子和奄奄一息的自己。他又侧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是想从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得到肯定与支持。
他的脸也在一瞬间被爱情的念头激动得迸发出动人的光彩,然而旋即又萎靡了下去。
爱情谈何容易。他不是用了半辈子也没有经历过哪怕半场传说的销魂蚀骨的爱情?……在他最好的时候,最风流倜傥的时候,也没有遇到过惊心动魄的电闪雷鸣,自然是淋湿过的,然而终是少了点什么,总是不尽兴。他的爱情都是浅浅的,淡淡的,轻易地来,轻易地离开。即使婚姻,也像一场糊里糊涂的玩闹似的,他是被妻子拉拉扯扯般拽进婚姻里的,现在回头看一切都像个圈套——自然不是指妻子欺骗了他,是生活,生活含着一张狡黠神秘的笑脸,把每一个毛头小伙子都骗了,直到把他们骗成了半老的老头子,才松开了一直用笑容握紧的那个谜底:“婚姻是个陷阱,别掉进去。”
可是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不单掉进去了,而且被埋得这么深,一转眼就半截入土了。
他长长地叹息。一个男人半截入土被栽在泥坑里的画面又动了他灵魂里那根伤感的琴弦,想想这些年他被一点点埋入杂乱无章的生活……他鼻子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
爱情。为了避开不必要的伤感(他不应当继续伤感了,他没有时间了。多么疾速地消逝着的生命啊!),他的思想又闪回这两个让人精神为之振奋的神奇的字眼。
无论多难以得到,然而,这是他现在唯一想要的了。“唯一的!”他在内心里对此做了郑重又肃穆地肯定。
几乎不需要挣扎,他清醒的内心里确定地知道,这样的爱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妻子那里得到了,她是那么,那么一身烟火气的女人(他本能地避免使用“一身油烟味的女人”来形容妻子,他知道那样不公平),再也激不起她一鳞半羽的旖旎遐想。
就在那个雨天接下来的时间,他失神地盯着窗外把时空交织成混沌一片的雨,脑海里忽然响起了戴望舒的那首《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 我希望逢着 /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这曾经是他年轻时代最爱的一首诗,那时他正无望地恋爱着一个雨巷中遇到的姑娘。
几乎无意识地,他把这首诗反复地吟诵在嘴里,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天的眼神越来越朦胧,他几乎能看见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面容不甚分明,然而身姿无疑是美丽的,她从连天的雨中窈窕地向他走来,走近,走得更近……眼看着能从他的眼睛里直接走到他的面前来,他伸出手去便能触摸到她,忧愁的眼神,温热的肌肤,清丽又妖娆的香气……
一个闪电划过天空,几乎是连锁反应,同样的一个闪电划过他的脑海:他可以,他能够,他想到了如何再次回到他魂牵梦绕的雨巷!
没有任何停顿,他立即打开电脑,手指几乎是颤抖地开始注册平日里一直潜水的一个中文网站。他怎么从来也没有想到进入网络里寻找他的爱情呢?现实里的爱情或许是不可能的,但至少网络里的爱情触手可及呀!
爱情的雨巷。有了雨巷,还怕会遇不见他的丁香姑娘么?
注册完毕,他马不停蹄就进入了他幻想的那条悠长的雨巷。其实他还是犹豫了一会儿,在那一会儿里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两个女儿,然后又想到了初恋,又想到错过的那些女性,最后想到,他五十岁了,还能有多少好日子呢?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还拘泥于世俗条条框框,不敢做真实的自己,真是让人瞧不起!
他怎么可以让自己瞧不起自己呢?何况他那么渴望爱情,那是唯一的还生龙活虎地活着的证据呀!
于是,撑起那把想象的雨伞,在心里眼里吟诵着那首诗:“她彷徨在寂寥的雨巷 / 撑着油纸伞 / 像我一样 / 像我一样地 / 默默彳亍着 / 冷漠,凄清,又惆怅。”怀着一种既悲壮又激动的心情,一个迈步,他就进入那条必然会有某种相遇等在那里的烟雨蒙蒙的雨巷了……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他与丁香就是相识于那一天,简直一切都恰恰好。
“我真是有预见性!”他在心里不由得赞美自己的先见之明。
遇见总是美好的,他又甜蜜地叹息了一声,心思终于转回到眼下跟丁香的情事上来。
丁香跟他一样,也是婚姻里的人,也跟他一样,想起那半死不活的日子和奄奄一息的自己就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次销魂蚀骨的爱情还算活过吗?然而他们又都是玩不起的人。所谓玩不起是现有的婚姻毕竟虽然没那么美满却也还没那么糟糕。哪里有美满的婚姻呢?但凡是个成年人,懂得转动骨碌碌的大眼睛轮一圈烟火人间,就会深明这一点。然而总是又缺少了点什么,一定是缺少了点什么,而这一点虽然所占比重不大,却是最关键的一点,缺乏这一点,婚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也连带着让婚姻里的两个人跟着蔫头耷脑,形容萎靡,好像被抽去了水分枯萎了灵魂似的。
他们的婚姻到底缺少了点什么呢?
“精神的交流与融合!”丁香几乎是毫无犹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心里一声惊呼,暗暗给了丁香满分。再掂量一下丁香发过来的相片,谈不上风情万种,但是眉眼之间却也含烟带露别样动人,最关键的是陌生以及与之相关的新奇,她像一盒未拆包的巧克力,能让他的大脑轻松就打开想象之门,展开甜蜜的驰骋,那是一种久违的悸动,情欲的悸动。而他们的相遇又这么巧合,仿佛命中注定,他叫雨巷,她叫丁香。
“有时候,尤其对一个年至半百的人,你不能不相信宿命……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上天的美意呢!”他这样劝说自己。
一切都准备好了——从身体的蠢动,到思想的自我妥协与跃跃欲试,到命运的安排……就等水到渠成了。
于是追逐就不动声色地展开了。“其实谈不上追逐,准确地说是一拍即合。”他在内心里忍不住纠正自己。
现在想起来初识那时候仍是甜的。真的很甜。他的眉眼忍不住荡漾起来,流露出一种男人特有的风情。美好的情感总是灵魂的滋养。“有了爱情的滋润,我看上去比半年前年轻了很多。”他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看不远处墙壁上挂的那面镜子——若是镜子有记忆,也一定会大声赞同他的这个结论。
他好像重回了青春年少,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力气,满心满脑重新生出无法遏止的渴望。他原来有那么多渴望。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他以为自己早就无欲无求了。
有一阵子他甚至认为,要是丁香在眼前,他都担心自己会捏碎她——他太爱她了!怎么会这么爱!简直爱疯了!恨不能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腻在一起,抱着,紧紧地抱着,放肆地抱着,放肆地爱她!他还从来都没有那么放肆地爱过一个女人。他能想起来的与女人赤诚相对的那些时刻都是拘谨的。原来他也能这么疯狂!疯狂得他都不敢相认自己。简直想捂住眼睛,但又忍不住被眼前这个陌生的发狂的野兽般的男人吸引住了,这是他吗?便忍不住再从漏开的指缝里偷看自己——真是他!
他疯了!不,不对,这才是真正的他!他从来都没有呈现给人间的真正的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又无缘无故地悲哀了,一种类似悲怆的情绪俘虏了他,让他想抱住丁香痛哭一场。丁香会懂得他的。丁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得他的人。比他的母亲,比他的妻子,比他的女儿,比他的朋友,比他现实中认识的一切一切人都懂得他!丁香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天使!
他活了,完完全全活过来了!他简直想手舞足蹈地对着整个世界大喊:“我活了!——我没死!——“
他真的曾经以为自己会跟丁香一直这样疯狂地相爱下去,也真的以为丁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得他的人。“就是她了,她是我传说的那个灵魂知己。”他一次又一次在黑夜里盯着天花板想象着甜美的丁香这样告诉自己。那时候他看着黑暗里空洞的天花板都像在看满天空的节日烟花,一个接一个的烟花腾空而起,爆开,千万个美丽的小精灵飞上高空,闪耀着,璀璨着……
然而终究还是都熄灭了。
为什么那时候他眼前的烟花仿佛可以无止无尽地绽放呢?他想不通这个问题,就像他想不通生活里那些细小琐碎的问题。那么爱,他们明明是那么爱彼此的,往死里爱的那种爱,说消失就消失了吗?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个结局。
他却又分明知道,他的确不爱丁香了。就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五彩斑斓地绽放了,美丽过了,然后就消逝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夜空又重回它永恒的幽冥与沉寂。
“爱若是离了生活,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他的脑海里无端地浮出这么一句话。这是谁说的?是他自己想到的吗?这一场爱情几乎让他成为了哲学家。
然而他又知道,他这份近乎完美的爱情是被生活消磨掉的。或者说生活剥落了他的想象之后,这份爱情就像是一地画皮。
他和丁香那么想时时刻刻在一起,却总是找不到在一起的时间。他们都太忙于生活了。他要上班,辅导孩子功课,还要送孩子去学琴画画滑冰,还要时不时去购物,出去游玩,见见生活里的朋友(自然都是应酬,却是不得不的应酬),他才五十岁,还做不到“采菊东篱下”的悠闲。丁香也是如此,她有她的一套生活,与他的大同小异,却又必须去履行的庸常生活。他未尝没有规划过真实的相见,真实地彼此融合在一起,那将多么美好。然而丁香却在这里退缩了。她是传统的女人,言辞可以极尽疯狂,跃出世情束缚,行为却谨慎得不得了,大约就是那种骨子里是荡妇,却不得不做个淑女的样子。“我们会把两个家庭毁了,我们也会身败名裂的!甚至——还会有难以预料的惩罚。”这难以预料的惩罚类似于福楼拜那本《情感教育》里,阿尔努夫人面对生病的儿子时的那种自责与惊恐。
他自然察觉出了丁香的恐惧,兴致先自败了一半。他以为他们的爱情是惊世骇俗的。想来丁香并没有那么爱他,至少不如他那么爱她。他都可以不顾名誉不顾前程地要爱她,她却做不到。
他不知道自己那么执着于跟丁香见面是为了什么。欢爱,至少是欢爱,他身体里储存着那么多力气和热量要传递给丁香,他要他们真正的合二为一,他要一份完完整整的爱情,哪怕他们不能生活在一起。他从来没有这样疯狂爱过一个女人。她是他的神。得不到完整的她,他会真的疯了的。他无论如何都要把石破天惊般从他看似平凡的身体里灵魂里迸发出来的这份爱情给予丁香,这是她的。他是她的。他要把自己奉献给她,做她的奴隶。
“多么一厢情愿!”他的嘴角扬起一个自嘲的笑。
火焰一旦遇到冰,熄灭就是迟早的事了。
之后他们之间的龃龉果真一点点地就显露出来,尖锐起来。他曾经以为的他们之间那种完美的契合不过是他甜蜜的想象,是他给自己制造的糖块,含在精神世界里,兀自甜美着他的幻想。他简直像个毛头小伙子,完全离开了生活去美化丁香的一举一动——在他的想象里,丁香就是个衣袂飘飘的仙女,一颦一笑都能让他如痴如迷。即使他亲眼见了丁香的照片,不过是中等之姿的女人,然而他的想象可是完全不受他控制。他愿意想多美就想多美,想得越美他就越渴望。
然而即使网络,说到底也是一种生活。他甜美的爱情到底败给了生活本身。“她静默地走近,走近 / 又投出 / 太息一般的眼光 / 她飘过 / 像梦一般的 /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并没有郑重的分手,他和丁香渐渐就少了联系,再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从前与丁香疯狂的那些时日,一阵感慨,便去旧日的网站试图给丁香发消息,结果一秒钟不到回复是:“此网名已注销。“
丁香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了。连带着把他的想象的广阔草原也席卷走了似的,他现在的想象力贫乏极了。生活又回到一潭死水里去了。甚至比之前还要糟糕。他觉得他现在就像一团灰烬,风一吹就会散开得到处都是。
这一天,又是一个雨天,他坐在车里等女儿钢琴课结束。大颗大颗的雨砸着他的车顶,仿佛能砸出一个个凹坑来。他坐在车里茫然地看着外面连天交织着高楼,街道,川流的车流的雨,忽然又伤感起来,这伤感那么强烈,似乎有一双手扼住他的喉咙,一双腿压在他的胸口,他又感觉自己快奄奄一息了。
不知道此时递给他那面墙上的镜子,他看到的自己的样子,是不是一具活僵尸?
他快五十一岁了。他失魂般看着外面的雨天想。还能有多少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呢(当然不是指今天这种)?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他要活!
一个闪电划破天空,同样的一个闪电划破他的沉闷的思想,雷声还没有传过来之前,他的手指颤抖着点开那个熟悉的网站,那是他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 彷徨在悠长,悠长 / 又寂寥的雨巷 / 我希望飘过 / 一个丁香一样的 / 结着愁怨的姑娘。”
他心潮起伏,几乎是眼含泪水地默默吟诵着这首诗。他知道自己离不开它了。
他那哲学家的头脑仿佛已经预见到了,那里将有他一段又一段雨巷,陪伴他度过余生。至于幸福与否,谁知道呢,只要真正地活着,忧愁也是一种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