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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姿势
一切都是在她取那支杯子的时候发生的。
她的手突然不听她的使唤了。
握在手里的杯子直直地坠下去,然后,1秒钟之后,也许是很多秒之后,她听到一声绵软的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很多细小的回声,弹跳在她的耳畔,像无数弹珠,溅落在玻璃板面,清脆的碰撞声仿佛被厚厚的棉花团裹住,她只能捕捉到最暗哑无力的音符。
她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她的身体也开始跟着坠落。是滑落。从头部的高度,滑落到脚踝的位置,离那些跳跃的音符越来越近。
她感觉很吵。她的世界,一向是寂静的。
她有点知道发生什么了。
她的嘴角开始轻轻抽动,想要说话。然后她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那些瓷片安静了之后,世界也跟着静止了。她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贴着地面游走。水泥地板冰凉凉的。
真好。她还能感觉到温度,即使是冰冷的。她试着挪动自己的手脚。没有任何反应。
她现在唯一可以动的,就只剩下眼睛了。
她的眼神在明白之后,开始由茫然变成恐惧。目光焦急杂乱地在房间里奔走。
有些昏暗的房间很空。一张简易床,一张最老式的木桌,一堆做饭的盆盆罐罐,一个用来烤红薯的大汽油桶,再就是一大堆报纸杂志,整整齐齐地摊放在墙角,占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一。
她的目光捉住墙上的钟,晚上11点。隔壁打工的外乡妹要早上7点钟才能回来。
一声低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敲打在水泥地上。
她的目光又去搜索门的位置。偏偏,她躺在桌子旁边,离门最远。有几米?3米,还是5米?
她远远地看着那道门,觉得它像这水泥地一样冰冷。
不会是真的吧。这么巧。
她想起前两天在街上卖红薯时听一位中年女人说,她母亲突发脑溢血,一家人出去看场电影的功夫,回来老太太就没了。那位老太太说起来也不老,只比她大十几岁。
人啊,都是瞎活。活一天赚一天。那女人离开时,怀里抱着三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一副过来人顿悟的神情,摇着头对她说。
她用极淡的笑点头回应。女人转身走了,她的脸就立即泛起荒漠漠的一层寒意。想象着那位老太太一个人离开的情形。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今年冬天真是冷。正月里尤其冷。
她不会这样吧。再过两年,锋儿就出来了。
那一刻,她这样想。
她总在孤单的时候,特别想念锋儿。而她,这些年,其实一直是孤单的。
也不能这么说。
锋儿7岁之前的日子还说得过去。那时候她还有老公。在派出所做事,不是正式工,但是染了一身正式工的习气。吃喝玩乐倒也罢了,最终被一个外来妹缠上,有了孩子。
好像没有第二条路,除去离婚。
是她提出来的。不是她多清高,她实在见不得眼里有沙子。总有一个孩子没有爹。这样的爹,不要也罢。
从那时起,她恨起了男人。
她没有多高的学历。在一家糕点厂上班。锋儿上高中那年,她下岗了。
她不能闲下来。她闲不住,也没有资格闲。锋儿大了,吃穿用度处处都需要钱。她的那点下岗补助怎么够。她又托熟人帮她找了个临时工,在一家棉纺厂做清洁工。
日子那样勉强着,却也简单快活。锋儿是她的希望。看着锋儿一日日长大,她就仿佛严冬里看太阳一寸一寸地升高,一种煦暖的欣喜。
她原是希望锋儿能够读大学的,像每一个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可惜,锋儿的学习却并不如意。
大学是没有指望了。能够健康快乐,平平安安,找一份工作,成家立业,过一份踏实的生活也是好的。她暗自放低了要求,不想给锋儿压力。
这些年,她总觉得自己有愧于锋儿。是她主动放弃了老公,剥夺了锋儿同父亲在一起的权利。她总想弥补。尽一切可能的弥补。虽然她也知道,那份缺失,是无以弥补的。
常常,她下班拖着一身疲惫回来,看着已经熟睡的锋儿年轻饱满的脸颊,就会觉得无比快慰。
那时候,思绪就会好一阵子的驰骋。她仿佛能看见锋儿找到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遇到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孩儿,连结婚的场景,她都不能按耐地急切地拼凑嫁接那种喜气洋洋,然后她会抱上孙儿,追着小孙子满地里跑……
可以有那么多幸福的想象。
那种甜蜜让此时躺在冰冷地面的她,僵硬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挤进来一丝笑。
那笑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倐地被冻住。就像锋儿的命运,猛地被生活拦腰截断。
锋儿进去了。据说杀了人。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棉纺厂兢兢业业地清洗厕所。手里的刷子直直地掉下去,像那个碎裂的水杯。她却没有倒下。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个世纪的感觉。然后突然醒了似的,慌乱地冲出厕所,就开始跑。跑到哪里去,她其实并没有目标。她只是机械地挪动双腿,只是不能停下来。
她停下来的时候,眼前是公安局门前那威严的国徽。
她不能进去。门卫粗鲁地推搡着她。她的眼前被推出无数星星,却看不到光明。
没有人可以帮她。
锋儿的父亲也早就下岗了,连编外人员都做不了。还一身的病。天天往医院跑。
等待判决的日子,她每天都去公安局外面转悠。她知道他们不会让她见锋儿。她只是觉得这样离锋儿近一些。锋儿不会太孤单。
这样想着,她就会止不住地流泪。锋儿从小最怕黑。睡觉都要开着灯。他不是别人口里的学习好的孩子,但是他很孝顺她,很乖很听话。锋儿很善良。胆子也小。她怎么都不相信她的锋儿会杀人。他连杀只鸡都不敢。
宣判了。
锋儿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
公审那天,她坐在观众席上,远远看着一身囚衣、面目瘦削,孩子样无助的锋儿,泪流满面。
有那么多话想说,想冲着锋儿劈头盖脸地喊,却最终都被泪水淹没了。
第一次探监的时候,她盯着锋儿,半响说不出话。
到底怎么回事?她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对锋儿杀人,她始终不能相信。虽然,这已经是法律意义上,铁板钉钉的一件事。
她的不信是对的。锋儿的确没有杀人。
他们三个是平日里要好的哥们。本来找工作没有着落,有一个出馊主意,打劫出租车司机。他们三个都是初犯,说起来还是半大的孩子。一时兴起,揣把水果刀就上了车。
谁知那个司机才是老江湖。一看水果刀,立即从座位下面抽出一把瑞士军刀。打斗中,几个都受了伤。
给了最致命一刀的那个跑了。剩下锋儿跟另一个。
那个死去的司机,据说是市里谁的远房亲戚。事情无论如何都要有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另一个男孩子家世好。家里有些地位,又有钱,早就上上下下打点好了。
罪名自然就落到了锋儿的身上。
过程就是这样。
她听了还是哭。
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抱怨,一肚子的泪水。不是为她自己,是为锋儿。
锋儿有错。她又何尝无错?
如果平日里好好教育,如果她有钱,如果她有权……
她可以气恨锋儿的不争气,锋儿又何尝不可以抱怨她的卑微无能?
她辞掉了棉纺厂的那份临时工作。搬到锋儿服刑的监狱所在的那个城市。为了探监方便。
她租了一间半地下室的小房间。然后开始拼命赚钱。
她需要钱。从来没有过的需要钱。她心里已经盘算好了钱的用途:给锋儿减刑,为锋儿娶妻。
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她支了个小报摊。接下送奶的活儿。冬天的时候,她烤红薯卖。每天很早的时候起来送奶,送报纸,中间守着报摊,晚上卖烤红薯可以到很晚。有空的时候,她还去捡废品卖。
这样快十年下来,她竟攒了不少钱。换回锋儿的减刑到13年。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她开始攒锋儿结婚的钱。
每次探监时候,他们母子相视的笑,都越来越有了春天明媚阳光的味道。
幸福,已经很接近了。只有三年的时间。
还有三年。还只剩下三年。
想到这儿,她仿佛有了力气,眼睛重又回复一种清澈的坚毅。她开始拼命伸展自己的身体。一股气流开始在她体内强大地复活着,奔涌着。
她不可以就这样倒下去。她不可以死。
锋儿需要她。锋儿只有她了。连他的那个不像爹的男人前年也病死了。如果她也死了,锋儿怎么办。他的人生,还从未开始过。
她要活着,给锋儿遮风挡雨。从前她没有做好。这几年,她变得更坚强有力了。她要保护好她的锋儿。
她的身体好像可以挪动了。很细微的挪动。她嘴角歪斜的脸上浮起笑,像天使一样动人。
她会挪到门边,打开那扇门。
她会活着。一定会活着。一定要活着。
……
三天之后,她的房东来收房费。
她半躺半跪在门边着。一条腿僵硬地拖着,一条腿半蜷缩,两只手直直地向前伸着,手指尖几乎抵到门沿。
没有人知道她的死因究竟是什么。脑溢血致死,还是冻死的,对死者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她的身体在正月的水泥地面,以倔犟的姿势,跟地板比试坚硬。
没有人可以分辨出,最后那一刻,她的心里,是虔诚的祈求,还是无言的控诉。
谁在乎呢。
那没有被解读的姿势,很快就被火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