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海(一)

                                                (一)高岛吞象

    无极海.

    明治二十八年春,神奈川县,望欣台.

    本嘉明跪坐在狭小仅容二人的茶室,一几对面,是精干矍铄的老者,高岛嘉右卫门,高岛吞象先生.

    茶室门洞低矮,只能容人爬入.洞穴般的门外,庭院中落樱凄凄,仿佛触地有声.

    高岛指拂杯沿,淡淡道:"无极海中论无极,当可浮一大白.以茶代酒,犹如易理,只可细品,不可豪饮.余生逢明治盛世,天下之变,层出不穷.早前余获罪于横滨,入狱七年,反而心无旁骛,精研<<周易>>,终于振翅一飞,出狱后经商巨富.首开先河,修铁路,铺设瓦斯灯于横滨港,聘请洋员开办新学堂.其间百卜百应,大小皆验.著<<易断>><<易占>>.中国之外,也算蔚为奇观了."

    本嘉明眼中,只有那绿意晶莹的茶水:"吞象先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于明治之日本国,于先生,差不多可用此语.国势既强,运用也易见其效,这也不仅在易理一途.今天要请教的,只是易之本源......"

    "伏羲制八卦,文王演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共三百八十四爻;周公作爻辞;孔子韦编三绝,自易中悟中庸.此四圣穷天地之聪明,竭毕生之智慧,难道仅是一纸怪谈?后人不解,后人之过,过非圣贤.

    "行易有三要:一,明易理.二,通世事人情.三,至诚通神.

    "太古之世,多通神之巫,人皆知有鬼神.今称文明开化,知识凌驾古人却不知通感于鬼神,以为无神.因为接神之道,源于精神气力之单纯.而穷理之道,由智识思想之致密,所以今能穷究物理,反不能再通神明.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重又为六十四卦.宇宙物质世界,总可称为太极,其间事物,必分阴阳,是为两仪.物质原子有八,即为八卦.其中天,雷,风,火,气体而无形状;山,地,水,泽,实体而有形状.此有形无形八原子,互相抱合结晶,而成万物.天下之理,无所不在<<易>>中."

    "天下之大,实出先生之意外.这其中纷杂万物,生生不息,怎能用一语笼罩?"

    "贵客远来,必知我所不知.不过在下用精不用泛,或许能悟天下之难悟.要知日月星辰,皆大动物,各有心魂,达其性情,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矣,保数万亿岁之寿.其他万物,为小动物,则其寿短,亦各有心魂达性情者也.而宇宙间一切万物之心魂,为造物主之分子,至精至纯,为此八卦.

    "神人交通,神在冥冥,前知祸福,可以示你,这是<<易>>的实用.试<<易>>为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材小用了.圣人之深意,并不在此.如今欧美各邦,以理制人心,斗智巧以争生存,所谓文明开化之竞争,只看优胜劣汰.优胜劣汰,出自弱肉强食,这就是野蛮未开之风俗,岂不南辕北辙?无神论者,不知天命可畏,恣意妄行,唯以名为真理,以利为现理,终死名利途而已.有神论者,已无可通神,不能直得神意,却妄说神德,不过袭蹈古人套语,此辈不足与语道.我邦维新,当初在取彼长,补我短,然与欧美各邦交际日频,其所尊奉之理,不辨利害而输入;我所固有,不问长短而弃之,遂有变我道德国为彼法治国之势.西洋电气蒸汽,无不巧妙,是利人人交通而已,不如我<<易>>道之人神交通,前知将来凶吉."

    斗室之内,神气激荡,茶水微起波澜.本嘉明垂目沉思.

    "去年,余占我日本国同清国战争结局.求得乾卦之同人,爻辞为: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乾者,两乾(八卦之乾)上下相接之象(为六十四卦之乾),以人事观之,有刚健纯粹之大人相接之象.两国相争,彼清国必遣首相李鸿章东来,与我伊藤博文首相相盟.乾者纯阳,当在春四月.乃以此呈伊藤首相.今年四月,李鸿章果来,已到下关待签城下之盟了."高岛骄矜之色,渐于颜表.

    本嘉明抬头,直视对方,另一股力场突然自无形中窜出,仿佛可将斗室挤爆:"乾卦全卦之德,在: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过高岛先生你也著文说,此自强者,非暴戾猛进而不知止,妄用健强之谓也.先生既能见未来,这一段用心良苦,欲言又止的话,当可为后世贵国一段注脚.可见贵为良医如先生者,也不能进为良相,力挽全民族于癫狂.周易如工具,产自中华,也可操于敌手,一句爻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要求<<易>>之本源,恐怕仍要从无极到八卦这寥寥数语中探索.先生可以去了."

    高岛脸上,阴晴莫名,到了最后一句,突然凭空消散.本嘉明长身而起,大踏步而出,狭小如狗洞的室门及四壁也随之如轻烟散去.

    院门外,弗瑞司东一身和装,踢掉木屐,赤脚站在石板路上,骑马蹲裆,正和过路武士切磋刀法.本嘉明视若未见,转过墙脚,负手疾行.弗瑞司东赶紧满地找鞋,拖着刀紧赶慢赶地追上:"老头儿见识如何?你这副做派,倒真象个微服而来的狗皇帝."

    "小老儿以<<易>>为技,精研颇深,可惜器局不够,少了浩然之气,通国如此,休怪一人.你既说我是狗皇帝,朕便赐你姓猪如何?"本嘉明抄了某个末代皇帝的扮相,青衣小帽,小圆眼镜,正暗自得意,不想被一眼看穿,有点老羞成怒.

    "国姓之中,我最耻于姓朱.那一朝,简直是家族精神病史大全."弗瑞司东一脸不屑.

    "何妨取一复姓?"本嘉明沉吟.

    "好极好极!慕容还是令狐?"弗瑞司东偶然去过无极海中一个小岛,叫"飞雪连天射白鹿岛",很交了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今日能得一同姓,喜得抓耳挠腮.

    本嘉明两颗眼珠自德国蔡司茶晶镜片后面一本正经地翻出来,白多黑少:"蚯蚓."

    于是狗皇帝和蚯蚓六生----本嘉明和弗瑞司东的虚拟世界花名----遛遛跶跶走远,去赴"十友之会"去了.

    "星球是个大动物?怎么才算动物?"狗皇帝反复琢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