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这是我2012年4月写的小说,感谢北美文人编辑群山特别喜欢重新编辑重发。这篇我饱含泪水和忍受着心碎般疼痛写成的小说,不求善美,只求最真。有一些在底层挣扎的小人物的呐喊哀嚎应该被人听闻,笼罩着这些低端人物的社会背景也不该不留痕迹地被抹杀,因此我记下了嫚婶。
有人说:要是嫚婶活到现在就好了,可以被扶贫,生活会好很多。真的吗?我不知道。我很久没有回去了。我希望是真的如此。这样,世界上就少了很多“卖米”式的和嫚婶这样的农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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嫚婶
嫚婶在刚过去的清明节死了,同村的人听到噩耗,表示哀痛的少,反而有人说:她知道自己是个讨人嫌的人,所以连死也拣了个人人都去扫墓的日子,将来她的后代不管情不情愿,都会帮她扫墓。又有人说:她可真是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女人,死了还要笃眼笃鼻(客家话:令人讨厌地堵在眼前,让人没法忽视)让人不得安生。有人甚至说:摊上这么个恶得要死的婆娘,她的那些孩儿们可真是前世不修啊!(前世不修在客家话里的意思是前世没积够阴德,所以今生很不幸)。
嫚,在客家话里是“幼小”的意思。比如家中最小的女儿叫嫚女,最小的叔叔叫嫚叔,而小叔的媳妇就叫嫚婶。客家的传统是长辈都跟着小辈称呼人,当年嫚婶入门时,叶家上上下下都叫她嫚婶,时间一长,大家都只知道她是嫚婶,久而久之连她大概也忘记自己的本名了。
不过嫚婶一点也不“嫚”,脸长得黑乎乎的,身子骨架粗壮。据说她的命又硬又贱,从小就克死了父母,哥嫂也不是良善人,所以她从七、八岁起就砍柴插秧什么都干。十七岁那年,她挑了一担柴火,翻山越岭自己上门来做了叶家嫚婶。
嫚叔老实巴交沉默寡言,是典型的那种“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憨厚人,嫚婶却恰恰相反,脾气火爆嘴巴毒辣,是出了名的毒舌妇。她没读过书,不会唱歌,但张口骂起人来,那抑扬顿挫高亢饱满的声音就跟村里的广播喇叭一样响彻云霄。村民们日复一日听着她的形形色色拿腔拿调的咒骂声,从清晨到夜晚,与她如影相随。她骂的对象也是五花八门:有时骂她那几个不听话的孩子是“死鬼投胎”、“前世不修”的冤家,该“千刀砍万刀剐”的;有时又骂嫚叔没出息,不死也一世穷。更多时候是骂那些不小心得罪了她的人,一直诅咒到别人的祖宗十八代。她只要一张口,不到声嘶力竭就停不下来。被骂的人不免心头火起,反过来咒她口生毒疮,臭脓从头顶流到脚底。这样折腾久了,村子里泼辣火爆的人就多了起来。如果哪天没有人扬声对骂,整个村子反倒显得死气沉沉的。
嫚叔不但人软善没脾气,身子也很不结实。四十岁一过,就变成老弱病残了。他的胃和肾都不好,胃病使他骨瘦如柴,肾病使他皮焦肉黄,脸色枯槁。他动不动就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使得所有的农活和养育儿女的重任都落到嫚婶的身上。嫚婶越是忙个不停,嘴巴就越呱噪得厉害。
不过,虽说是嫚婶一个人负责养儿育女,其实她也不过是把孩子们生出来,由他们自生自灭而已,并不比养一只狗或一只猫更加费心。那时乡下人的日子都苦巴巴的,乡下的孩子也不娇贵,随便喝点粥水,吃点青菜野果就能长大。等孩子们长到七、八岁,勤快的便能帮忙做农活、照看弟妹等,所以养孩子比养狗养猫还合算些。嫚婶那一代还没有执行计划生育,没毛病的人都接二连三地生。
嫚婶生了两男两女。她经常抱怨长子阿森是个讨债鬼,骂他出世就不争气,生错了时辰,命贱得连狗都不如。与阿森同年出生的堂姐堂哥就好命得多:大伯的女儿读了大学,二伯的儿子读了中专,只有最后出生的阿森读书不成没有出息。成年之后的阿森整天游野浪荡人影不见,偶尔回到家时,就老是嫌家里穷,羡慕城里人活得舒服自在。问他去了哪里?他就说这穷山僻岭的农村,夏天太阳毒辣晒得死人,冬天又冷得手脚生冻疮皮裂肉烂,哪里是人活的地方?还不如去城里做乞丐,做猫做狗都比在这乡下的鬼地方当农民好。他在很多城镇流浪,做过守厕所的、工厂看门的、拣破烂的。后来得了甲肝差点死去,全身皮肉发黄,连眼珠子都是黄的,身子瘦得皮包骨,看见他的人都远远躲开他。他便驻了一根拐杖,赤身露体地在火车站里走来走去,手上抖个破碗,口中念念有词:“您大恩大德,菩萨心肠,发发慈悲赏我点钱让我买车票回家吧!”嫚婶听人说起阿森的乞丐样,气得去阿森的爷爷奶奶坟前烧香咒骂了一整天。骂他们偏心,只知道保佑大伯二伯的孩子飞黄腾达,却让阿森活得连狗都不如。她一边骂一边威胁说如果不保佑阿森脱离苦海,她就要诅咒这俩偏心鬼在地狱里永远不得超生,天天被鬼火烧身不得安宁。
两个女儿像嫚婶一样长得粗粗壮壮的,从小就手勤脚快,脾气却随了嫚叔,温温软软的很能忍声吞气。大女儿阿桂像嫚婶年轻时那样有主张,十八岁那年悄悄地跟一个从北方农村出来当兵的男人恋爱,那是个被派来参加中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士,在中越战争爆发前进驻在村子附近,后来他被地雷炸伤病退,她便一声不响地跟了一腐一拐的他回到他农村的老家。据说那边的北方农村比这里的乡下好多了,村子靠近大城市,谋生容易,男人也懂得疼老婆。那边的女人能吃香喝辣穿鞋着袜地享福,不像这边的乡下女人每天都要像男人一样赤脚下地累死累活。阿桂嫁去两年不到就生下一对龙凤胎,之后捎话让妹妹也过去。不久妹妹也在同村嫁了个好人家。姐妹两个除了在嫚叔死时回来奔丧过一次,几十年间基本上渺无音讯。嫚婶一说起她们便气不打一处来,骂她们没良心、将来不得好死。
最小的儿子嫚仔是嫚婶唯一的心肝宝贝。嫚仔是嫚婶快四十时才生的。他刚满一岁时,大姐就一声不响地离开家,跟那个北佬残兵走了。再过两年,连二姐也走了,大哥阿森更是不见踪影,他基本上是孤独地在父母身边长大的。令人不解的是:对头三个孩子,嫚婶是很少上心的,经常都是不管不顾,任他们天生天养。可是这嫚仔一出世,嫚婶就疼爱得不行。一有空就把嫚仔搂在怀里亲,嫚仔哭一声她便心疼得很。女儿们还在家的时候,要是她们对嫚仔的哭叫声反应得迟钝一点儿,就被她骂得狗血喷头。有人劝她说:“你就少骂两句吧!哪个孩子不是你的血肉?”她听了却骂人家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嫚叔也试过弱弱地抱怨,说因为她太偏心,让阿桂和二妹伤透了心,才忍心一去不回的。嫚婶听了白眼一翻,抱紧了嫚仔大声说:
“我偏心又怎么样?嫚仔是我的心头肉。那几个挨千刀的,都没良心。头上三尺有神明,皇天在上,佛祖有眼,你去问一问:我这一世人有没有刻薄过我的仔女,有什么好吃的,我舍得自己吃过一口么?还不是都给那几个讨债鬼吃了!问呀!去问呀!看看是谁亏了心?没良心的冤家,小心将来被雷公劈死......”
本来她还可以骂得更狠的,但是嫚仔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嫚婶原本习惯了一开腔便不可收拾,不到声嘶力竭不罢休的。但是嫚仔是个奇怪的孩子,从小就一点也听不得嫚婶恶狠狠骂人的声音,只要那种声音一响起来,他就哇哇大哭,嫚婶一停,他便立即停止不哭了。嫚婶因为宠爱他,只好忍气吞声不敢作声。实在憋不住时,就跑去远远的田里或山上,在孩子听不到的地方开骂。大家都说,苍天有眼,嫚婶终于碰到克星了。
嫚仔跟嫚叔一样清秀文弱。话说起来,嫚叔年轻时可算得上是个清俊后生,只可惜投错了胎,做了个穷苦乡下人,没书读不算,连顿好饭都没吃过,最苦的是娶了嫚婶不久,就落下一身的病。所以村子里有不少人说闲话:可惜嫚叔家穷,爸妈又死得早,要是嫚叔命好一点,吃好穿好,走出外面哪个敢说他不够面子。要不,嫚婶怎么会自己倒贴进门呢!可惜便宜没好货,嫚叔捡了个泼辣货,日日要受女人的闲气,不生病折寿才怪。嫚婶是个扫帚星,年少时克父克母,长大后克夫克子,所以阿森才成了骷髅乞丐。嫚婶听了,捶胸顿足指天发誓,说要做个最毒的克星,克死这世上每一个泼她污水的人。
嫚仔不但样子长得跟嫚叔很像,连性情都是一样的忠厚木纳。小时候,他总是乖乖地跟在唠唠叨叨手脚总是忙个不停的嫚婶身后,帮她做这做那的。回到家里又会轻手轻脚地倒水捧粥给嫚叔吃。因为嫚仔乖顺,嫚婶的火气小了很多,脸上也有了些笑容。嫚叔的身体竟然也慢慢地好了起来,能够起身帮忙做点农活。到了嫚仔七岁那年,就能跟嫚叔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山脚下的小河里抬水回家。在那之前,家里吃用的水都是嫚婶自己挑回去的。有天傍晚嫚婶从地里回来,看见他们一扭一摆地抬水上山,便大声地边笑边骂,直到流出了眼泪。
嫚婶把望子成龙的希望放在嫚仔身上。在嫚仔上学的前一天,嫚婶仰头望天喃喃自语,叫老天开眼,保佑嫚仔读书聪明,将来能出人头地混出个人样。她又去爷爷奶奶坟前烧香许愿,时而恶毒咒骂,时而低声下气恳求,时而又狠声威胁,要他们好好保佑嫚仔,否则将来做了鬼也要上天入地找他们报仇。
可是嫚仔跟阿森一样,读书写字一点也不出色。嫚仔本来是很认真听话的,但是他不爱说话,总是呆呆地坐着,一点也不精灵乖巧,那个愁眉苦脸的民办老师就对他不耐烦了。民办老师本身也惨兮兮的,白天一个人教五个年级,虽然每个年级也只是三、五个孩子,一天折腾下来也累得够呛。下了课还得去种自留地,晚上回家还要受老婆的气。那个时候,有出息的男人开始出外打工赚钱了,除了老幼病残的,留在村子里的人,多是有些门路,早早承包了些山林田地的人。只有民办教师自觉只有名声好听,其实是个窝囊废。老师一不耐烦,学生就很难认真读书努力成材了。嫚仔也努力过一阵子,但被老师不断地骂傻瓜、笨蛋之后,就慢慢心散了。勉强读完五年级,却未能考上初中。
嫚婶绝了望,开始琢磨存点钱给嫚仔长大后讨老婆。他们住的土屋已经有好几十年的老屋了,瓦顶残漏不堪,一下雨就四处漏水,大风一刮就吹掉一大片。土墙也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倒塌下来把人活埋了。以这样的家庭条件,嫚仔是很难讨到老婆的。嫚婶下了决心,就算只靠自己的一双手,也要建一间漂漂亮亮的新屋给嫚仔,等他长大了,也能跟别人一样风风光光地娶个好老婆。
但是想存几个钱实在太难了。虽然说分产到户以后,嫚婶家有了自己的两亩田地,每年种一点稻谷和青菜,养一头猪,一群鸡,平时积攒的鸡蛋可以卖掉换些油盐,逢年过节可以杀只鸡,到了年尾把猪杀了卖可以买点衣服用品,可是要想存钱起新屋, 那可就太艰难了。那时所有的山山岭岭都被有门路有头脑的人瓜分承包完了,想像过去那样上山砍点柴,挖点草药,采点蘑菇来卖都没门。有人去几十里外的林场偷八角桂皮,结果被护林人开枪打中残废了的。像嫚婶这样的妇人家,是没有法子可想的。有一次嫚婶忍不住跟人叫穷,结果受到一个以前被她臭骂过心存怨气的男人讥笑,说她孩子一大帮,低保也没份的,在这里叫穷,还不如去跪求自己的子女。说不定她家阿森在城里讨饭讨成个丐帮帮主了呢。嫚婶听得变了面色,伸手去抓男人的脸,抓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嫚仔读书不成之后,在家乡逛荡了好几年。家里的农活本来就一直是嫚婶独力承担惯了的,加上她又心疼嫚仔,舍不得太使唤他,除了春种秋收的农忙期间要他帮点忙,其他时候都是由着他无可事事地四处闲逛。像他那么大的孩子,在那个偏僻贫困的山村里却是一天比一天闷得发慌了。本来山里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山上爬滚河里玩耍的,但是现在,山已经是别人家的山,水已经是污浊不堪的水。嫚仔根本不可能像他的哥哥姐姐们那样,上山去掏鸟巢啊,挖草药啊,摘野果啊的玩耍了。村里本有从深山里流出一条明川河,几百年来都是山清水秀、鱼虾丰富的,那条河曾经是孩子们的天堂。天热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在河里跳进跳出、成群结队在水里嬉戏。或者撑着竹排到河流中撒网捕鱼,用稚嫩的声音唱“小小竹排江中游,悠悠青山两岸走......”。可惜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后没几年,明川河本来绿幽幽的清水变成了浑黄浑黄的浊水,河两岸散发出腐臭的气味。供养了千百代人的河水,现在被井水代替了。嫚婶一家本来只需从半山腰的家走到山脚下的明川河挑水回来饮用,现在要沿着河岸走上很长一段山路,到村中的水井汲水。遇上天旱的日子,井水汲不到,只好挑回肮脏的河水,放进大水缸里,加进很多明矾把浊水澄清来吃用。衣服在河水里洗好晒干,还是脏兮兮的一点也不清爽的样子,用指尖轻轻一刮,能刮出满指甲的黄泥。听说那都是因为河的上流建了好多石灰厂,水泥厂和什么化工厂,把水源给污染了。河里的鱼虾变得稀少,很难再网到鱼虾,有几个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学到了炸鱼的办法,把小半段河流用树枝截起来,再用炸药去炸......结果有个孩子被炸断了一条腿,从此明川河令人生怖。孩子们没了玩耍处,天天蹲在墙角玩扑克赌钱,打群架吸毒的也不少。
嫚仔斯文,不爱合群,每天就在自家屋后的几棵荔枝龙眼树爬上爬下地自得其乐。那几棵荔枝龙眼树是他的爷爷年轻时种下的,比他父亲还老。有一棵龙眼树被雷劈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背阳的,已经结不了果子了,嫚婶说将来有钱了,就把那棵树砍掉,在那里给嫚仔起新屋。几棵荔枝树倒是每隔一年就果实累累的,但是不知道是因为树太老了还是因为土质变差了,结出的荔枝都是酸溜溜的,肉薄核大,没有人喜欢吃。本来村子里有很多荔枝树,因为果质不好,再加上山路崎岖,荔枝果储存寿命太短,很难在果子保鲜期内运到城里卖钱,很多人就都把荔枝树砍了,改种芭蕉柑橘等容易来钱的果树。只是嫚婶家人力单薄,再加上嫚仔喜欢在树上玩耍,那几棵老树就一直被保留了下来,为那残旧不堪的土屋挡风遮雨。每年七,八月份荔枝熟了,嫚婶便摘了些好看点的蒸熟晒扁做成荔枝干,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倒也别有风味。那是嫚仔唯一的零食了。
到十五、六岁时,嫚仔长成了个英俊少年。村子里稍微大点的孩子都一个个往外溜了。女孩子们出路多些,像他那样年龄的女孩可以去给城里的人家做保姆,或者到玩具厂和成衣厂做车工。男孩子就难一些,太小了力气不够做苦力,只能去见不得光的地方给黑心老板做童工......时不时有些传闻回来,某人的孩子寄钱回家了,某家的孩子春节带回好多好东西,某家的男人在外面做包工发了财,回来建大房子,连祖坟都重修得比别人家的阳宅还堂皇,等等等等。嫚仔动了心,在正月十五的早晨偷偷跟一个从广州打工回家的青年走了。走之前不敢告诉嫚叔嫚婶,因为他知道两老不会舍得让他这么小就出外打工,再加上有大哥阿森的惨痛经历,嫚婶对进城这种事深恶痛绝。
嫚婶不见了嫚仔,急得差点儿跳进了明川河。后来知道他跟人去了广州,就去那带他走的孩子的家门前骂了一天一夜。骂人家养了个死仔,心术不正,坑洼拐骗了嫚仔,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坏心眼烂心肠。她嚎啕大哭,涕泪泗流,咒骂人家合该天打雷劈,千刀万剐。又发誓赌咒说要是嫚仔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一定跟他们全家拼命。她骂得昏了过去,被人抬回家用水泼醒,又病倒在床很多天。醒来之后,开始恶狠狠地边哭边骂守在床前的嫚叔,骂他是不中用的病鬼,害得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去外面送死。就这样,嫚婶恢复了生嫚仔之前的骂僻,只不过以前她是只骂不哭,现在则是哭骂连声。
山长水远,从此嫚仔断了音讯。开头几个月,嫚婶日等夜等,每天都眼巴巴地等到傍晚时分,这才失去了耐性,随便逮住什么理由就借故大骂一通。她尖锐悠长的哭骂声在山间荡漾,鬼哭狼嚎一般。大家都说嫚婶发癫了。嫚叔的身体也每况日下,嫚婶便以此为理由,日日埋怨嫚叔挡了她的路,搞得她去不了广州找嫚仔。有一次嫚叔伤心地说:广州那么大,那么远,又不知道嫚仔在哪个角落,就算你真去了,也难找啊!就不要老想着他了吧!嫚婶便跳起脚来,骂嫚叔是铁石心肠。嫚叔又安慰她说:等等吧!嫚仔会回家过年的。嫚仔是个乖仔,我们那么疼他,他舍不得不回家的。
嫚婶有了盼头,精神好了一些。终于等到了春节,嫚仔果然回来了,还带回家八百多块钱。他长高了一些,但是很瘦,脸色像死鱼肚那样惨白惨白的。回到家一副累坏了的样子,一言不发,倒头便睡。睡醒后问他在广州都做了什么,他懒懒地说什么都做,有什么就做什么。后来从他的同伴口中得知,那一年他吃了很多苦:去餐馆洗过碗;去超市仓库拣烂菜叶;后来在电线厂的地下工场做拔线工,用钳子把电线头的包胶拔去,机械地重复地拔,一星期六天,每天拔15个钟头,工资很低,扣除了吃住,剩下的就不多了。看他的十个手指头,果然都是伤痕累累,满是厚茧......嫚婶叫他不要走,他只是摇摇头,过了正月初十,就又走了。嫚婶看看嫚仔留下来的一叠钱,心里生出了微弱的希望。也许,再过几年,嫚仔也能起新屋......她逐渐接受了嫚仔不会守在身边的现实。从此她盼星星盼月亮的只盼着过年时,嫚仔能回家团圆。
接下来的两三年,嫚仔都会回家过年。但是之后便很少回家,只是每个春节都托人带些钱回来。没有书信,因为嫚叔嫚婶都不识字,嫚仔自己也很多年不拿笔,大约对写字这种事很陌生了。问送钱回来的人关于嫚仔的事,也问不出什么来。被问的人一般都只是爱理不理地说:还不是那样子,什么工都做,有工就打呗。为什么不回家?因为火车票难买得要命,还有,春节打工有奖金!问得多了,人家就不耐烦地说:反正嫚仔累不坏也饿不死,你们担心什么啊!在广州什么都比这里好。这里是地狱,那里就是天堂,根本没得比!明年春节要是我有工打,我也不回来了,在这里闷死人!嫚婶又急又气,大声嚷道:“告诉他,再不回家,就见不着他的阿爸阿妈了!他阿爸差不多病死了,我也快了!我们养他那么大,是不是要搞到我们没仔送终?”
一转眼嫚仔已离家十年。到嫚叔病逝前的那一个春节,嫚仔还是没有回家,嫚叔心中知道,他真的会没仔送终,也不能再见到嫚仔最后一眼了。嫚叔被病魔折磨多年,早就是风烛残年苟延残喘,能拖得这么久,已经让人惊奇。嫚婶虽然比较硬朗,也已老态龙钟,瘦得皮包骨的身子看起来很凄凉。那个春节他们的心肝宝贝嫚仔没有回来,倒是阿森意外地出现了。他已经瘦成了骷髅,看起来差不多跟嫚叔一样老,而且双手总是颤巍巍的,怪不得见过他的人把他叫做骷髅乞丐。嫚婶见到他便骂道:“死仔,怎么没死在外头,回来干什么?”阿森只是翻了翻白眼,冷笑一声,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让嫚婶见了也心中一寒。那时嫚叔已经卧床不起,初一那天,跟阿森同年的叔伯兄姐来拜年,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有出息,在城里成了家,人物光鲜。阿森跟他们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堂姐堂哥一齐进屋去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嫚叔,尽量屏住呼吸少说话,因为屋子里的腐臭实在太难闻了,在里面呆了两分钟便快快走出门外。之后他们像往常一样,给了嫚婶一点钱。堂姐悲戚地说:
“嫚叔病成这样,应该送去医院治一治,看看还有没有救。”
阿森看看嫚婶手上的钱,突然阴森森地说:“老了不死做什么?还治什么病?我有病还没得治呢!”
嫚婶气得把手上的钱撒到他的身上,并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跌倒在地,口中骂道:“狠心的死仔,就盼你爸妈早死!我做了什么孽,生出这样阴毒不孝的死鬼仔......”
阿森第二天就走了,那也是嫚叔嫚婶最后一次看见他。而他阴毒不孝的名声很快传了出去,很多人便说:那是报应呀,都是因为嫚婶人太恶了。
过年后,有气力的中青年人都纷纷离家出外打工,明川村一片荒寂,好多无人照管的猫狗变成野猫癫狗,四处流窜。入夜之后,野猫的哀鸣声时不时幽幽地响起,诡异而凄惨,让明川人想起嫚婶被野猫咬后的惨状,不由得毛骨耸然。
嫚婶阿森走的那天出门,不小心踩到趴在山路旁的野猫的尾巴,被它狠狠地在右小腿上咬得血淋淋的。野猫正好咬在她小腿正前方的“马面骨”上,那是皮包着骨头、没有一点肉的部位。不知是因为野猫带了可怕的病毒,还是因为小腿天天沾到脏水,伤口不久便发炎肿痛,并开始溃烂。嫚婶拐着痛腿下山打水,做饭、照顾嫚叔便越来越艰难了。正月三十那天晚上,嫚叔突然清醒了些,睁开眼来喊肚子饿。他已经昏迷了两天,滴水不进了。嫚婶躺在他的身边,因为腿痛也已经好几天没生火做饭,饿急了就吃两口拜年的人送的粽子,喝一点冷水。这时听嫚叔喊饿,嫚婶便硬撑起身子,口中说:我去煮点粥给你喝。嫚叔说:你腿痛呢!我也不是真想吃东西,我是怕死后要做个饿死鬼。嫚婶流下泪来说:我撑得住,你等一会儿,我去烧火煮粥。嫚叔却抓住了嫚婶的手,急喘着大气说:
“老货,我不想走啊!我走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过?”
“死鬼,你知道就好!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千祈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还有,我们嫚仔还没回来呢!你忍心不见他一面就走?你等着啊!等我煮粥给你吃。”她挣脱嫚叔的手,挣扎着下床去。等她捧了一碗热粥回到床前时,嫚叔已经断了气,满是褶子的眼角上还留着一滴泪水。
嫚婶尖厉凄凉的哭声惊醒了村民们,不少人想着嫚叔忠厚良善凄惨辛苦的一生,生出了隐侧之心,便赶来陪嫚婶哭丧。一个随阿桂嫁去北方回家过年的女人连夜去镇上给阿桂发了电报。嫚叔死后第三天,阿桂两姐妹回到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家,正好赶上为嫚叔出殡。她们也老了,四十多岁的人,已经头发花白满脸沧桑。嫚婶第一眼简直认不出她们来。等到看清楚之后,便发作道:“人都死了,你们还回来做什么?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你阿爸死不闭眼啊!养了几个白眼狼!还以为你们在外面活得多好呢!怎么又不像人家那样混出个人样来?”
嫚婶还要骂得狠些,被几个老人拦住了,劝说:两个女儿回来就好,回来还骂,难道要嫚叔上路也不安心吗?再说了,她们嫁去的也是农村地方,就算比这里好些,又能好得了多少?难道还指望她们有多风光不成?俩姐妹赶回来一趟不容易,也算是尽了孝心......好说歹说,嫚婶才放过她们,转而哀哀自哭。
嫚婶的小腿被猫咬过的伤口已经腐烂到杯口那么大,而且长出小虫子。姐妹两个看着实在揪心,葬礼过后,就央求有公车的堂兄带嫚婶去县医院看病。嫚婶本来还死不肯去,说:我命贱,哪有闲钱去看病!我不信,猫咬一口就咬得死我!你们要是真有良心,就行行好,把去医院的钱给我,我得摸一摸,死也闭眼......大家七口八舌地骂她:半条身子都进坟墓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贪钱?就算我们给你钱,你没治好病,也没有命享。嫚婶拗不过,被推搡进车里去了医院。
嫚婶一共在医院里呆了三天。医生的检查结果出来,说伤口已经有癌变的迹象,而且腐烂的程度太大,自然愈合的可能性很小,建议越早切除小腿越好。嫚婶听了,一言不发,转身收拾包袱就要回家。被两个女儿拉住,说:堂哥和大家一共集了八千元,加上医保补助,手术的费用足够了。割脚后住院一两个月,就能回家,将来撑一枝拐杖,辛苦一点,还能活上好些年。现在这样回去,就只有等着臭死烂死的份了。 嫚婶听后变了面色,骂道:
“到了今时今日,你们才来管我是不是臭死烂死?八千元!八千元啊!你们这一世人,见过这么多钱没有?反正我是个穷鬼,我没见过。你们要真有良心,把那八千元钱给我,我摸摸看看,死也闭眼。将来我死后,也保佑你们日日平安享福。你们要是不孝,逼我割了脚,八千元钱丢给了医院,要我回去吊着半条腿,行不得走不得,日日拖着现世,你们还不如拿把刀来插入我的心口......”
大家拗她不过,只好让她出院回家。两个女儿把那八千元钱给了她,看她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眉开眼笑,忍不住骂她真是命贱,要钱不要命,难道她能把那些钱带进棺材去?她们口中这么说,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要是嫚婶真的住院割脚,还得耽误个把两个月不算,将来拖了半条腿回来,谁来日日照顾她?她们自己在北方有家有小,还真耽误不起。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随她自己拖着,估计也拖不了几日,早去早安乐,大家也自在些。乡下人本来就人穷命贱,若是病着老不死,还真是个累赘,不如早死早超生的好。阿桂临走前又去找了个堂表弟的媳妇,是个刚生了孩子不久暂时还没出外打工的女人,给了她一点钱,叫她每天得闲时去照看一下嫚婶,之后两姐妹就心安理得地走了。
嫚婶自己硬撑了一个月左右,之后便痛得无法动弹了。伤口烂得碗口那么大,发出死老鼠般的腐臭气,远在门口也能闻得到。那个收了钱被委托照顾嫚婶的媳妇,每天捧了一碗粥来放在嫚婶的床头,便快快捂了鼻口冲出门去,出了门还免不了嘀咕道:嫚婶一世人骂得人家太过恶毒了,如今都折道到自己身上,真是没阴功 (客家话:前世没积阴德,如今受到报应)。又口口声声抱怨道:“嫚婶自己有儿有女,没一个回家来尽孝,凭什么要我来受罪。我去看她一趟,回来就吃不下饭,奶也出不好了。”这么嚷着,她也不管嫚婶有没有吃下那碗粥,更不去管她身上的屎屎尿尿脏衣臭裤了。
嫚仔是在清明前一天的傍晚回到家的,他带回来一对食用的雄雌灰天鹅,还有十来只出世不久的小天鹅。过去的两年,他跟一个朋友一直在广东市郊试验养殖这种被高级宴席高价收购的珍禽,在那之前,他们在一家高级酒家打杂,亲眼看见一只那样的灰天鹅能卖到三百元左右。于是他们回到广东朋友的家乡,从两对小天鹅开始,积累了祠养繁殖食用天鹅的经验,现在已经可以批量养殖了。
从去年冬天开始,嫚仔便整天心情烦躁,坐立不安,老想着要回家一趟。但是那段时间他们的天鹅发生了一场瘟疫,损失惨重。他和他的朋友日夜奔波守候,终于保住了一半的天鹅。嫚叔去世的那晚,嫚仔焦躁地踢翻了鹅笼,又把头撞到墙上流了血。到了清明前两天,他突然觉得一秒钟也不能再耽误了,便默默地挑了一对竹箩,一头装上一对大天鹅,另一头装了一群小天鹅,不告而别地搭上长途汽车回家。
嫚仔进屋时,看见一条狗正在舔嫚婶的大便,嫚婶已经昏沉沉不省人事。他冲过去赶走了野狗,用湿毛巾为嫚婶洁身,又给她换上了洁净的被褥和衣裳。半夜时分,嫚婶醒过来,见到油灯下守着她哭的嫚仔,安祥地笑了。她已经讲不出话来,只是用手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一包钱给嫚仔,又指指屋后龙眼树的位置。嫚仔知道,嫚婶的意思是叫他用那些钱在那个地方起新屋。他流着泪点点头,嫚婶就安祥地闭上了眼睛。那时有鸡啼声响起,正好过了子夜,清明节开始了。(完)
是的!谢谢。
谢谢暖冬!问好!
谢谢白鹤。
是的,谢谢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