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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等的心结是不是她心中的最痛?我不知道。我以为只要我不在乎她是贫困落后的农村孩子就可以了。而且她是个聪明灵秀的名牌大学生,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农村姑娘的灰头土脸和小气,无论走到哪里都让人眼前一亮,绝对不会让我丢脸 --- 你看,我毕竟是个俗人,即使是掉入情网的时候,也不会真正忘乎所以。如果不是兰馨看起来那么清新脱俗,让我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我绝不会故意去挑战门当户对的世俗标准。
那年夏天我跟她回了一趟她的家乡,那个地方贫穷落后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先是在人满为患的火车上咣当了两天一夜,傍晚时分赶到了偏僻的小县城。在一个脏兮兮的小旅馆胡乱对付了一夜,第二天又搭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绕了四个多小时,去到了一个建在山洼里小镇。从小镇出发,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才终于回到养育她的契妈住的小学校。契妈姓方,方老师头发斑白,瘦骨嶙峋,嘴巴掉了好几颗门牙,漏风的普通话听起来很古怪,让我很难把她跟兰馨口中能唱出美妙歌声的人联系在一起。她费尽心机给我们做了丰盛的晚餐,好像那顿饭的好坏会直接会影响她的女儿的未来。她用无比慈祥而热切的眼光催促着我吞下一块又一块油乎乎的肥鸡,肥猪肉和五更肠旺,一直腻得我想吐。
小学校的样子更令人伤心。 一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可能被风雨吹塌的小土屋,屋顶本来盖着灰黑的瓦片,但是好多地方压着塑料布和茅草,看过去,就像是长满疥疮的头上,飘荡着几许虚疏乱发,风一吹便哗啦啦地响。土屋隔成三间房,大的一间是教室,里面有十多副木桌和板凳,全都十分斑驳残旧,有些断了桌腿的,就用麻绳胡乱缠扎。一块有几个破洞的小黑板也从中间裂开,像被人用石头狠狠砸过的样子。房间除了门,只有两个两尺见方的窗子,中间嵌了几根小圆木棍,太阳一下山,教室便黑乎乎的,而且潮湿的霉气熏人欲呕。中间的房间是兰馨小时候跟方老师同住的睡房,还保留着她的小木床,另外还有一张书桌和一个小书架,上面是些小学课本,几本旧杂志,还有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破破旧旧的《林海雪原》。兰馨说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两本书。另外还有一间小厨房,里面有一张旧木圆饭桌,饭桌上盖着竹篾织成的圆盖,上面叮满了苍蝇,厨房最里边堆着大堆柴草,还有两个小土灶和一大一小的铁锅。全部都被火烟熏得黑不溜秋。厨房背后有个小茅坑,用木板搭着,木板中间开了个洞,通到深入地下的粪坑里,茅坑用木板围起来,伸手可及的地方放了一堆削好的短篾片,是给人解手之后代替卫生纸清洁屁眼的。我有两次不得不用茅坑的时候,因为恶臭难闻,憋住了呼吸,差点儿没窒息死。
我现在跟你说的这些,只是在记忆中最冲击我的一些印象,完全没有能够表达当时那种荒诞凄凉的感觉的万分之一。我记得当时穿了粉红色裙子的兰馨,那么年轻、清新、美丽,站在那个颓废破烂的土屋前,跟那个可悲的环境非常的格格不入。同时我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愧,觉得因为我们两个的存在,映照得那个残破的小学校和苍老的方老师更加残破苍老不堪。
方老师喜滋滋地咧着残缺不全的牙口说的话,让我频频点头的同时,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这样的穷山沟能出兰馨这样的名牌大学生,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啊!我一想到这个就开心得做梦都笑醒。”
兰馨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周围的一切,跟方老师刚见面的时候,她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握住老师的手,离她很近地坐着,一直笑着,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起学校里的孩子,还有一个好像叫阿木的,起风下雨时来帮忙修理屋顶的人。她的眼里有强忍的泪水,使眼睛更加晶莹发亮。除了她们紧握着久久都不肯放下的手,你无法得知她们两个的生命原来曾经那么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