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 书签(5)
我第一次见到李梦如,是在放完寒假不久的一个晚上。那时玉兰已经真的放弃了一切跟着一个又老又丑大腹便便的台湾男人去了深圳。她离开前几天,我们最后见了一次面。她恨恨地对我说:
“你知道我在手术台上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吗?我觉得自己贱得连狗都不如。那也是拜你所赐。那种痛算不了什么,我受得了,不过那种自己贱得连狗都不如的感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又没做什么,你干嘛那么想?那只不过是意外。” 我无力地自辩道。我还想说那只不过是一个小手术,又不是她一个人做过,不过我怕更进一步激怒她,局面不可收拾,所以没敢说出口。
“你什么都没做,所以我才那么贱!” 她喊出声来。“反正我连狗都不如,所以你以后都不必挂在心上了,干干净净的,多好!”
我无言以对,我并不想给她任何承诺,在心底里我暗暗庆幸,她那样离去未必不是好事。反正她去深圳总比回新疆好,还有个有钱佬靠着,免得做垦荒牛那么辛苦。那时深圳刚开发不久,很多大学生都去那里淘金,自称去做恳荒牛,奋斗阶段的辛苦可想而知。她傍了那个有钱台湾佬,肯定能省了很多力气。
我当然不会把这些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反而恰如其分地用沉默表达了哀悼般的感情。是谁说的,要留住一个女人的心,要么让她爱你,要么让她恨你。我既然不想让她继续爱我,就让她一辈子恨我好了。还有那谁说过的,已经跟她上过床的女人就等于在她身上盖上了个私章,表明她是属于自己的。自己的女人还是不要让她轻易忘记了的好,所以这个状态是最理想的。
不过我的心里还是被捅了一个洞,我想是因为这个盖了自己的私章的女人终归是属于别人了,就像本来是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了一样,不免是会感觉失落难过。
在那样怅然若失的心境下我留在学校过了一个黯然伤神的春节,日夜孵在教研专用的图书室里,苦写一篇应用荣格集体无意识的理论剖析中国古代神话的论文。
然后某一个寒冷的傍晚,李梦如突然闯进了宁静的图书室。
图书室是在中文系图书馆三楼,是只有教师和研究生才有权使用的。里面全是旧版的繁体线装古书。平日的晚上,除了我之外,绝少有其他人涉足。所以当我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走进门来,不禁感觉很诧异。
只见她迟疑地站在门边,眼睛越过一排排的书架,专注地巡视书室一侧的几张书桌,对于坐在书桌边的我则视若无睹。
然后她走到靠近角落的桌子上坐下,背对着我。图书室恢复了宁静,我又聚精会神地读我的 < 搜神记 > 。
突然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
“请问,您知不知道这电话能不能用?”
我抬起头,看见她还是坐在那张桌子上,用热切的眼光看着我。我走过去,看看她身边那张靠着角落的桌子,那上面有一座布满灰尘黑乎乎的电话。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我从来没有用过这部电话,也没听见它响过,说真的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这里有部电话呢。”
我抓起话筒放近耳边,听见嘟嘟的叫声,便说:“看来没问题,电话有响声。”
“能试试吗?我想等一个电话。” 她热切地望着我。
我为难起来,那时电话还不普及,我认识的人家里都没有电话,上班的地方除了图书馆都关门了,可是我不知道图书馆的电话。
“你到楼下问问徐阿姨,图书馆的电话是什么,然后我打下去试试。”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怎么上来的。便问:“你是中文系研究生?”
“嗯,我是古典文学的。我这就下去问问。” 她匆忙地说着便走了。
等她拿到号码上来,我们试了一下,果然打得通。她开心地连声道谢,我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五官平凡的脸瘦瘦的,面带菜色,看起来不太健康似的。我本来还想问问她的教授是哪位,顺便介绍一下自己。我自觉看起来很年轻,每每都是被人误会成是学生,所以自我介绍说是教师总让我得到一些自豪感。这时却失去了交谈的兴趣,转身走回我的桌子。
她却对着我的背影说:“不知道这个电话能不能打长途。”
想用公家电话打私人长途?我内心飘过一丝不悦,便冷声说:“这个应该不能吧!想打长途你得去邮政局!”
“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打长途电话过来,应该可以收听吧?” 她解释道,声音有一丝怯意。
“哦,那应该没问题。你可以让对方打过来试试。” 我释然了。她也好像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自那天晚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次我在晚上时去那个图书室,总是看见李梦如已经坐在那张放着电话的桌子上,埋头读书。她总是比我更早地到那里,然后一直呆到晚上九点钟图书馆关门的时间。也许她真的是在等某个人的电话吧,但是我从来没听见电话响起过。有时候她站起身来,从我身边的桌子走过,去书架上取书,我留意到她的脸色似乎比头一次见到时更加苍白。无神的眼睛有浓重的失落和哀伤似的。有时候我从书桌上抬起头,看一眼坐在角落的她的背影,感觉那孤寂的背影也似乎写满了孤独不幸。
渐渐地我对她起了轻微的好奇和怜惜之心,可能是因为长期同处一室的缘故吧。虽然我们很少说话,她经过我的身边时,有时会微弱地笑一下,更多的时候根本是熟视无睹。不过我还是不能不意识到她的存在,而且,想到她独自一人从图书室走回宿舍时,要经过黑黝黝的桂花树丛小径,应该会有些害怕,我便也总是留到最后一刻,而她也总是有默契似地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后面,偶尔一回头,会看见她正低头走着。
有一次我忍不住停下来问她:“你每天晚上都去图书室,是在等谁的电话吗?”
“不,已经不等了,等也没用。” 她似乎从沉思中被我惊醒过来,慌乱地说。
“那就别等了!等也没用的话。” 我笨拙地说。
她又微弱地笑起来,轻声说谢谢。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探究我是谁的欲望。我便忍不住说:“我是中文系的教师,我叫陆精伦。你是?”
“李梦如。我的导师是林海平。原来您是教师呀!我还以为您是也是研究生呢!” 她果然不出我所料,有些吃惊地说。
“如果你愿意,叫我师兄也行。” 我大方地说:“你还真勤奋,每天晚上都去图书馆。现在这么认真的学生可不多。”
她有点尴尬地咧嘴笑笑,不好意思似地低下头去。
我觉得这个女孩真没趣,心里有些扫兴,后悔刚才那么慷慨地让她叫自己师兄。我猛然想起玉兰,那么活泼热情,总让人眼前一亮的玉兰!我心中就像被人狠狠捅了一下似的痛起来,同时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加无耻:明明是我不爱她,把她推向死路的,现在又假惺惺地怀念她,为她心痛。
我年轻,有激情也有自己的原则,不想过早承担我承担不了的责任。这能是我解脱的借口吗?
也许吧!但是我很不喜欢自己。我也知道,自己从此失去了去谴责任何一个不道德不负责任的人的权利。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