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但还是时时萦绕在我的心中,使我惊疑不安又满怀期待。那么诡异和超乎常理的事,为什么偏偏让我遇上了?是否带有某种隐喻或者启示?那个神秘的怪人,我还有机会再遇见吗?那样的疑惑不时把我的心思从庸俗纷扰的生活中抽离出来,使我沉入思想的泥潭。可是我偏于情绪化的思维经常都是力有不逮,无法琢磨出事情的真相,思考只是徒加烦恼而已。
遇到那个怪人之前,我日夜为儿子的敏感、自卑和情绪不稳而烦恼。我的儿子聪明剔透,内心却异常脆弱,而且有完美主义的倾向。心理专家称之为 “ 天才的烦恼 ” ,但那样的说法并不能给我任何安慰。我们母子之间日复一日地被恼怒、怜惜、妥协、不甘的情绪折磨着,而我找不到帮助他乐观勇敢看待人生的方法。所以我只好祈祷着能有一条直达心灵的道路,让我可以带着他一起走。我热切希望能有办法跟他重温曾经感动过我的一切人物和事件,分享我前半生积累的人生知识,体验我曾经的快乐和痛苦,理解我对他的希翼和热爱,使他不再悲观消极。
因为那个缘故,我展开想象的翅膀,让想象力尽力飞翔,写出了小说 “ 通灵 ” 。在 “ 通灵 ” 里,一位天才的大脑专家发明了神奇的思想交流仪,通过它,两个相互信任的人能毫无障碍地进入对方的思想中去,共同分享和体验一切心理活动。在故事里,由于车祸成了植物人的我成了这个大脑专家的小白鼠,通过这个交流仪跟儿子心灵相通,一起回到久远的过去追溯痛苦和快乐的根源。通灵之后,我不但回复如初,儿子也变得乐观坚强。
那个故事只是我的梦呓,写完之后就被我随手扔进博克里。我的博克鲜有过客,所以读过的人寥寥无几。儿子的现状并没有因为我的梦呓得到改善,我的苦闷无可排遣,在严冬到来之际,我决定回国散心一段时间。在回国前一个星期,一个神交已久的网友在我的博里写了留言,说他看了小说“通灵”,觉得很有意思。现在他的手上就有一个名符其实的 “ 灵器 ” ,能真正 “ 通灵 ” 。如果我有兴趣,可以跟他在北京相见。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只是生性诙谐的他为了见面开的玩笑。我并不抗拒好友相见,所以跟他约定回国第 2 天在前门大栅栏下见面。我看过他的照片,相信到时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过了约定时间许久,他却没有现身。在我放弃等待打算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轻声叫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在暮色下他的样子跟照片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虽然都是瘦长的脸型,他看起来却比照片上的老了很多,而且小眼睛睡眠不足似地眯起来,眉心有长期皱眉造成的深刻川纹,神情孤寂。跟想象中开朗帅气的朋友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他叫着我的名字,而且立即伸手相握,我肯定把他当成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回想起来,跟他握手之时,我的心曾凛凛一动,犹如触电般。那种感觉到底是不是后来的想象呢?我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握手之后,我便认定他正是我翘首以待的朋友。
然后他低声嘟囔了一声 “ 你好!我们走吧! ” ,便转身走去。我像木偶一样跟随在他后面,内心一片混乱。他背上那大大的方背包看起来很沉重,压得他瘦弱矮小的身体摇摇欲坠。那个样子在我心中引起一点怜悯,我很想伸出手去扶他一把。可是他走得很快,我必须小跑才能勉强跟得上。背包在眼前晃来晃去,我突发奇想地问出声:“包里装的就是灵器吗?” ,没想到他立即回过头来说: “ 是的,包里装的就是灵器。到了那个地方我就让你看。 ”
因为走得太快,尽管心中被无数的疑问纠结着,我却气喘吁吁的问不出声来。我们在黝黑的小巷深处疾走,像被魔鬼追逐似的仓惶狼藉。急切狂热的好奇心使我忘记了饥肠辘辘,也忘记了他举止怪异。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认定了他就是我的朋友的缘故,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阴暗的巷子,迷失在古老的四合院丛中。最后在一个有着参天古松的围墙前停了下来。铁门紧锁的四合院漆黑一团,围墙高不可攀。
“ 我踩着你的肩膀先进去,行吗? ”
“ 行。 ” 我不假思索地说。顾不上气喘如牛汗如雨下,立即双手着地弯下身子。
我们费尽了吃奶的力气翻过墙去。他走到那棵参天古松下,在横盘凸起的树根上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取下背包放在地上。
我急不可耐地凑上去,把手伸向背包的拉链。他却拔开我的手,双手护住背包,说: “ 请等一会儿。 ”
我失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融在黑夜中,而我能感觉到那忧伤的眼波。
“ 为什么? ” 我微弱地问。同时苦涩地想:原来是假的。并没有什么灵器。
“ 你知道圣经中的智慧树是什么树吗? ” 他仰头看向没有一颗星星的漆黑夜空,空洞地问。
“ 苹果树吧。 ” 我本能地回答。内心一片悲凉。我本该知道那是假的呀。
“ 为什么是苹果树呢?也许是这棵古松也说不定? ” 他似有不甘地说。
“ 不是说亚当夏娃偷吃了智慧果吗?松树没有果子吧。 ” 我机械地说。心里想着:本来就不该期待的哟,灵器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为什么感觉这么悲伤呢。
“ 松果不也是果子吗?为什么人们都认为智慧果一定是苹果一类的东西呢?我问过好多人了,都说是苹果。 ”
“ 一定因为某本书上说过是苹果吧。 ” 我想起儿子最喜欢吃苹果。我突然万分强烈地想念起他来,我想要紧紧地抱着他,跟他说很多很多遍我爱他。
“ 第一个说智慧果像苹果的人强奸了众人的意识,然后苹果就跟智慧果联系了起来,知识就是那样产生的。人类的意识有多少是正确的?人有能力真正认识到世界的真相吗? ”
他溢于言外的落寞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时晚风掠过松枝,如饮泣声声。
“ 假如上帝有大爱,他为什么要惩罚有了智慧的人,让他们饱受痛苦不得永生? ”
“ 会不会是这样的呢:上帝认为智慧只能使人痛苦,而永无止境的痛苦人生是十分可怕的,所以只好让死亡来终止。 ” 我信口开河之后,苦笑了一下,又说: “ 我们在说些什么啊,其实上帝是不是存在谁都不知道呢! ”
“ 也许上帝认为人类从根本上是没有足够的智慧来评判善恶的。人的感官印象本来就不可靠,又有谁有资格制定善恶的标准呢! ”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夜风撕裂了。
“ 我想上帝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我们渺小的人类必须一切自理,后果自负。这不是更可悲吗? ” 我心灰意冷,而且身上很冷。所以我说: “ 我想回去了,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
“ 上帝一定存在,上帝就是绝对公正的真理。否则整个世界就完了,完全无序而且没有意义。 ” 他像是没听见我后面的问话,固执地说。
我开始怀疑他根本就不是我等待的朋友,这个人太古怪了,我印象中的那个朋友是十分平易随和的。那么一想,种种迹象突然变得十分明显起来,我害怕得全身发抖,惊慌之下连质问的勇气也没有,只想马上离开。
“ 我想回旅馆了。 ” 我说,向铁门方向奔去,忘记了那门是锁着的。
“ 但是,你还没看灵器呢,不想看了? ” 他惊奇不解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他漆黑的面影,惊呆了。
他从背包取出一个 电脑屏幕,或者说是个跟电脑屏幕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屏幕下端有四个手指头大小的圆柱形按钮。屏幕闪耀着蓝色的萤光,在黑夜中显得很诡异。
“这就是灵器?什么都看不见呀!”我怀疑地问。
“还有一个问题,”他又回到自己的思路中,声音听起来充满苦恼:“佛祖在菩提树下苦思冥想了七天七夜,到底悟到了什么呢?你知道吗?”
我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也曾困扰过我,激起过我翻阅佛经和相关的书籍的热情,结果却是徒劳无功。我没能找到任何清晰的记录,所有的诠释都是望文生义和凭空想象的。比如说佛祖悟出世界和生命的本性,了悟缘起性空,性空缘起的道理,明白众生皆有佛性,皆因执着无法证得,等等。但是什么是本性,什么是佛性,什么是缘,却是模糊不清的。
“说什么放下妄想,分别,执着,就能解脱。这样的解脱不是更像妄想和执着?分别是无处不在的,怎么才能放下?”
“也许只有死亡才能真正放下和解脱。”我嘲笑道。
“这个说法十分轻浮浅薄!”我的嘲笑声似乎激怒了他,他恼火地骂了一声,接着说:“佛祖一定悟出了世界的真相和生命的意义,只不过妙不可言,无人得知!”
我听得恼火,暗骂自己愚蠢鲁莽。怎么跟个疯子呆在一起,还是在这么漆黑的夜里。恐惧感突然强烈地涌上心头,我转身拔腿就跑,一头撞到铁门上,顿时晕头转向,眼冒金花。
“过来看看灵器都看到什么了吧!”他干巴巴地在背后叫:“虽然说回头看自己的心思没什么意思,但你跟着来不就为了看这个吗?”
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霎然转过身。只见屏幕上快速地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图片,画旁有迅速跳跃的字符。我冲回去看,那些图片都是曾在我的脑子里涌现过的影像:巨大的蘑菇状的翠绿菩提树,树下静坐的是万寿佛堂供奉的佛祖;恐惧时联想起的小时候上学的路上看到的壮族新坟,坟墓上插满白色纸旗;象苹果树一样的智慧之树,上面结着苹果;赤裸的亚当和夏娃;蓄着大胡子的中东人模样的上帝;我的愁眉不展的儿子;朋友的照片。。。图片是倒转式回放的,一直到跟他握手时为止,完整清晰的影象搀杂着很多模糊不清的颜色线条,正是在我脑子里来不及理清的种种记忆和随即涌现的各种念头。。。
我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怎么、什么时候偷拍的?” 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对,那可是我脑海中最隐秘的脑电波啊!不是什么针孔照相机之类能偷拍到的呀。接着,图像旁的天书跳入眼帘,我脱口惊问:“这些是什么符号?”
“灵符。” 他阴阳怪气地说。我怪叫了一声。“这是你意识深处联想到的词语。语言比图象抽象含糊。显然你思考时用的语言很特别,是某种难懂的方言。” “是客家话。”我心想。他又说:“只要稍作转换就可以变成汉字,但我早就没有兴趣做这些了。读别人的心声太无聊了。大多数人想的东西都很烦琐,甚至是猥琐的,很多时候都是不知所云,没有意义。离真相更是十万八千里。”
我不以为然地咕哝了一声:“真的吗?” ,他冷笑道:“当然。就拿你来说吧:因为你迫切地期待某个人,我一出现,只是稍微加上一点暗示,你就想当然地把我当成了他。”
我又怪叫了一声。虽然心中早有预感,听他亲口这么说还是像挨了当头一棒。他没理睬我,继续说:“后来你因为害怕,就忘记了本来的目的,忘记了你原先是多么想看看灵器的。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凭感觉得到的印象是极不可靠的,人的意志也很薄弱,很容易受到情绪影响。还有,人的大脑还很虚荣,老是自以为是,喜欢自我欺骗,不喜欢接受痛苦的事实,总是想找痛苦最小的出路。这可能是人自我保护的本能,却是认识真相的最大障碍!”
我听得垂头丧气,同时强烈地感到他的结论似是而非。可是我一时想不清楚谬误在哪里。所以我说:
“不是这么悲观的吧。虽然人脑也会迷糊,有时会看不清事实,但如果一直坚持下去,就会越来越接近真相的。就现在来说,假如我不是这么渴望有灵器,因为爱我的儿子所以这么渴望有灵器这个东西,我一开始就可能很清楚你不是我要见的人,就不会跟你来到这里。那样的话,我也不可能看到这个灵器了。所以比起表面的感觉和印象来,爱的本能,特别是母爱的本能,不是更高一筹吗?不是超越了你所说的虚荣大脑,自我欺骗,自我保护那些东西吗?”
他反唇相讥:“你所谓的爱的本能,其实不过是你冠冕堂皇的幻觉而已。给自己的愚昧冲动插上动人的标签,正好说明了人脑是多么虚荣和虚伪。如果你的儿子真的看了你这些胡思乱想,你以为他能看出什么伟大的母爱吗?”
“他看不出又怎么样?就算世界上谁也看不出,连上帝也看不出,那也是真的!是最真的真相!” 我激动地、发泄般地喊道。
他连声冷笑,不屑于再说什么。经过那么剧烈的担惊受怕情绪激动,我也累坏了。我们沉默不语。他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空气越来越沉闷,风掠过松树的呜鸣声越发凄厉。我冷得发抖,感觉到暴风雨即将来临,就站了起来,说:“快下雨了,我们快走吧!”
他却转身向四合院走去。那房子看来是十分残旧了,久无人烟,门锁也不堪一击。文弱的他只一脚就把门踢开了。然后他说:“如果下雨了,你就进里面去躲雨。今晚会有雷电雨的,所以我才要来这里。”
“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 我转身想往屋里走,他却在树根上坐了下来。我只好双手交叉抱着肩膀,哆嗦着等他回答。
“一般人平时的念头是十分无趣的。” 他却自顾自地说。“不值一提。结论才有价值,胡思乱想根本不值一提。伟大的思维波漂浮在空中。一定是那样!”
“什么伟大的思维波?”
“生命终结的时候,人的思想才是最伟大的。”
我不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突然想到几个重要的问题,赶紧问他:“你的灵器到底是怎么追踪到我脑子里的东西的?这个灵器是你发明的吗?为什么从没听说过这个东西?”
他没有回答。骤然间天边电闪雷鸣,照出远山一抹黛色。他一跃而起,迅速把灵器放进包里,骂了一声苯蛋,喊道:“佛香阁!我怎么没想到!” 飞奔向铁门,用力猛踢,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嘎声,门锁却很坚固。
“快!来推我一把!” 他转到墙下,回头大声叫。我跑到他身边,紧张地问:“干什么?你要赶去哪里?”
“快!快!”他连声急催。我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子。他重重地踩到我的背上,爬上围墙。然后跃一而下,不顾我的鬼哭狼嚎,急奔而去。
那天晚上我瑟缩在空无一物的老屋里,身上盖着从窗子扯下的腐臭窗帘和旧报纸,在鬼影僮僮的噩梦中提心吊胆地渡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在拼命地把一块大木墩从屋角拉到围墙边的时候,不小心刮伤了手背,留下一条很深的伤疤。看着这条疤痕,我有时会想:如果没有它,我会不会把那一晚的经历当成一幻梦呢?毕竟人的记忆也是不可靠的。这条丑陋醒目的伤疤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提醒我,那一晚的奇遇是真实的,并不是我的“通灵” 梦呓的后续。
那个在我的博克上留言的网友没再出现了。我便一直疑惑着,那天晚上的怪人到底是这个网友本人呢,还是另一个人?如果是后者,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原先的网友又为什么从此消失了?我无从得知。
我开始热切关注大脑神经方面的研究成果。据我所知,现存的大脑扫描仪远远比不上我那天晚上见到的“灵器” 。扫描仪只能记录脑电波的强弱,并不能储存人脑中一闪而过的图像和语言,更没有遥控功能。那个灵器是怎么样捕捉到我的脑电波的呢?它是不是也能够遥控人的思想?那个怪人为什么没有把这么先进的灵器公诸于世?他到底是疯子还是天才?种种疑问如影随形地纠缠着我,使我疑惑重重。
另一方面,经过那天晚上的奇遇,我思考问题的方式终于改变了很多。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轻而易举地根据自己的印象下判断,或者一旦下了结论,便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我会更警惕视角的盲点。深刻认识到真相比表象复杂,使我的内心变得谨慎平和。在对待儿子的态度上,我把自己从教导员的角色调换成观察聆听者。然后我发现,他的悲观是出自对不可知的世界的谦卑。那样的谦卑虽然很软弱,却是小心翼翼地用细致的触角更敏锐地感受着周围的世界。
当然,这样的认识这并不意味着,我跟儿子之间的矛盾就解决了。在他流露出悲观失望的情绪的时候,我仍然会忍不住生气烦恼而出言责备。他也没有如我心中暗暗希望的那样变得开朗合群。但是我们逐渐达成了某种程度的默契,在心生失望的时候,能放下自己的期望,转去理解对方的初衷,籍由谅解得到内心的平静。
值得庆幸的是他学会了用音乐去宣泄过分激烈的情绪。虽然很多时候他弹的琴声并不怡人,技巧既不是十分娴熟,感情也过于浓烈,听起来生涩难忍。但是每当他弹琴时,我心里总是觉得很安慰,因为我相信当他最终能驾驶音乐的时候,音乐也会沁入他的心灵,从而使他最终成为一个内心柔和细腻而又诚挚的人。
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时地会在心中呼唤那个不知名字的怪人:
“你好吗?”
“你现在在哪里?”
“你探测到什么了?为什么消失无踪?”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既然脑电波是电磁波,既然他知道我的脑电波的频率,某一天他就会听到我的呼唤的,然后他会回答我全部的疑问。我这么希望着。
文字往上走非常好,象廉幕上启。刚开始看的时候没动,还以为不走呢。做这么复杂的帖子一定花了JJ很多工夫吧。
如果配上音,那就更完美了。期待!
文字向上走不好吗?还是往下走更好?
妹妹以后想学做,我可以教的。也祝妹妹一家新春幸福快乐。
过来祝JJ阖家新春快乐,身体健康,牛年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