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到来时,春笙几个把在南山烧制的红砖碧瓦运回来在晒谷场上堆成了一座大山,用来建校已经足够了。接着他们就把砖瓦窑改成石灰窑,开始采石送窑烧石灰。那年的冬天特别地冷,冰雹频繁,北风刺骨。春笙有一天进山采石,挑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石头滚出来压伤了左手。伤并不是很重,可是左手的无名指骨折变形,小指断了一小节。
伤好后有天晚上一家人围着火盆烤火,在火盆边时远时近地烤着脚上的冻疮。春笙和素贞返乡时带回来的解放鞋都坏得差不多了,皮鞋是每人都有一两双,但是在他们的景况皮鞋变得金贵了,在乡下穿起来也不合适,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也是跟乡下人一样打着赤脚。文恒的脚长得快,已经没有合适的鞋子,素贞和香兰虽然一有空就用旧衣麻布衲鞋,却是怎么也赶不及,鞋子一做好往往穿没几天就又坏了,所以文恒也只好赤着脚。冬天一来,大家的手脚便都长满了冻疮,又红又肿,摸上去硬得像石块,一碰就疼得钻心。在火上烘烤之后,变得像软柿子一样,又痛又痒,却比冷疼好受些。素贞的脚后跟干裂开几道很深的裂纹,春笙从山上采来一种名叫“马勒葛”的类似于淮山的山薯,用圆木棒槌成泥浆涂到流血的裂纹上,然后在火盆边慢慢烘烤。山薯受热后凝成胶状,起了止血粘合伤口的作用。素贞看着干固后变成肉色跟脚跟皮肉连在一起的马勒葛,突发奇想,问以后这些马勒葛会不会跟肉长在一起?春笙开玩笑说很有道理,马勒葛就是人肉长的,他先前受伤时怎么没想到呢,要是想到的话,小指头就保全了,以后就还能教文恒拉小提琴。说得素贞眼冒泪花。春笙起身去把珍藏在皮套里的小提琴取出来,默默地抚摸那光滑优美的琴身。之后小提琴的琴弦在他的轻拨下发出哭泣似的声音,枣红的光泽散发着忧郁的气质,控诉着自己受冷遇的不幸命运。
春笙在部队时是乐队的小提琴手,因着过人的灵性,他能把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但是自从回乡之后,他一次也没有摸过曾经迷恋的小提琴。想到以后都不能再拉,不由得若有所失,素贞更是心神俱伤。小文恒看到小提琴神奇的样子,十分好奇,抢着要过来,差点儿掉到火盆被烧了。春笙拣起来收好,说他现在的手还小,等他长大一点后一定教他拉琴。又给他讲了“乌龟壳琴”的故事。说的是很久以前有个人在河边散步,突然踢到一个东西,那东西竟然发出十分动听的声音。他拣起来一看,原来是个空乌龟壳。他带回去仔细研究,仿照乌龟壳的样子配上马尾巴的弦制成了世界上第一把小提琴。文恒听得入了迷,吵着说他也要一个乌龟琴。香兰哄他去睡觉,他做梦也想着去捉乌龟做琴。后来有一年春天他真的下河摸鳖了,可是却摸到水蛇洞,被蛇咬了手指头,吓得很久不敢下水。乌龟琴终是没有做成,倒是后来出生的文秀长大后听了同样的故事,不屈不挠地吵着让父亲最终用竹筒,蛇皮和马尾做成了一把二胡,那是后话。
春天将至时,素贞怀上了文秀。春天的明川很美,春雨连绵滋润得天地人都鲜活起来,夏天的明川更美,荔枝花铺陈得到处都是甜美的金冠。明川的自然美激活了素贞的心,使她带着欢快安然的心态来迎接体内孕育的生命。
金秋时节,菠萝蜜熟得甜透了的时候,红砖碧瓦的明川小学也如春笙所梦想的那样傲立了起来,给这个青山绿水的古朴山村添上了一笔浓重的华彩。封顶的那天,叶成龙老师按照老一辈的建议在学校的正门挂了很多葱头和大蒜,寓意孩子们将来全都聪明能算。又放了九九八十一筒鞭炮,代表送走唐僧经历过的九九八十一难之后赢得真经。全明川的人都被鞭炮声引来,许多人如梦方醒般看着漂亮到无以名之的校房,目瞪口呆。
鞭炮震天的时候,建校功臣春笙没有在现场。他正在家里接随着鞭炮声哇哇来到人间的文秀。这个被裹在胞衣里出世的女婴,洁白粉嫩几乎不沾血迹。香兰只看她一眼就看到了幼时的素贞,顿时老泪纵横,爱到入心入肺。
文秀出生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轰轰烈烈地进行了三年多,黑五类分子们纷纷被赶去牛棚改造,城里的知识青年都陆续下乡锻炼了。文攻武斗的潮流一浪高过一浪,终于席卷至全国的每一个角落,使得本来与世无争的明川也波澜渐起。村民奉命要学唱<<东方红>>,<<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等红色歌曲,年轻妇女们每天要集中一起跳忠字舞。素贞本是文工团出身,听说要唱歌跳舞便兴高采烈,等到文秀一出月她便每天早晚都自觉地赶到学校的操场上唱歌跳舞。她能把钪锵高亢的歌曲唱出动人的韵味,也能把顶膜拜礼似的忠字舞跳得神秘圣洁,简直带有图腾舞蹈般的宗教意味,有着神奇地动人心弦的魅力。女人们便都不自觉地把她围在中间争相效仿,把这项古板枯燥的革命活动做得美妙动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内容本身的荒谬可笑。
当时人人都耳熟能详的毛主席语录中有这么一句名言: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叶成龙老师对这句语录是特别经常地琅琅上口的,他每天指挥孩子们打扫新教室时都这么说。现在红砖碧瓦的教室已经竣工,涂上了石灰的内墙雪白无瑕。每个走过的人都忍不住惊叹她的美丽。有慧根的孩子们的眼睛透过美丽的学校开始浮现出梦幻的色彩,做一些跟校园相配的不凡的梦。春笙春瑞等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从深山伐来一些参天古木,熬桐油籽炼桐油,用来做新的黑板桌椅书架,油上桐油的新桌椅滑不溜手,闪闪发光。
叶老师还没有来得及把孩子们妥善安排到每一个教室,明川小学却来了不速之客。
这天傍晚春笙和叶老师正把刚油好桐油的书架小心翼翼地搬进教研室。叶老师看着比人还高的书架油光闪亮的,心里感觉它高不可攀起来。良久感叹道:“书架这么好,可惜我们没有什么书,课本都翻烂了。”春笙安慰说以舐???郏?炙导依镉幸惶?<家>><<春>><<秋>>和一本唐诗三百首,是素贞保留的书,如果她同意的话,明天就拿来这里放,有时读给孩子们听。这时村长带了一个高高瘦瘦戴了眼镜的男人进来,说是县工宣队派来进驻的,名叫马有光,马有光三十出头,长了一张又长又瘦的脸,跟他的姓很相配。
春笙对马有光点头微笑。马有光一进门就把眼睛钉在这个气宇轩昂的男人的身上,心里知道他就是带头建了这所梦幻小学的军官。明川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新建了一所十分漂亮的学校的消息已经传得很远,所以马有光在被编排之前主动要求来明川。明川小学的格局和美丽超出了他的想像,现在这个男人天生的威严逼得他自惭形秽,同时无端地在心中产生了一股怒气。
“好啊!明川又多了一个有文化的人。欢迎你!” 春笙向他伸出了手。
马有光迟疑地伸出手,心中的怒火又旺了一些。他对这军官略有所闻,心想你不过是个被扫地出门灰溜溜回乡的黑五类,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张牙舞爪,凭什么我堂堂一个大学生,县委书记的候选人在你面前落下风?好像你才是主人似的。脸上却还堆着笑容。他深知现在还摸不清这里的形势,还不知道对方的死穴。打蛇要打七寸,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
这时黄村长皱巴巴的憨脸上堆起巴结的笑容,对马有光说:
“马同志,我们明川条件差,不知怎样接待您。您就将就点,要不,就在这新学校住着?就这里还光鲜些。”他因为没事先跟军官打招呼就这么说,话语有点儿期艾。这新学校可是军官的命根子。
春笙的目光果然变得锐利起来,有点严厉地盯着马有光。叶老师闻言吓了一跳,心中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呼吸顿时不顺畅起来,学校里住个陌生人,孩子们可怎么专心上课?
马有光心想住在学校才够威风,也配得起自己的身份。就喜笑颜开地说:
“不客气!不客气!入乡随俗,村长您看怎么合适就怎么安排好了!”
春笙严肃地说:“这个不合适,学校不是招待所,不适合招待客人。村长还是应该另作安排。”
村长左右为难,马有光一下子就碰上个硬钉子,觉得自己被羞辱了,笑得僵硬起来。被春笙利剑一样的目光刺着,他不敢针锋相对,哈哈干笑道:
“我们革命工宣队是来跟广大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不是来做客人,更不是来享受的,就算明川有招待所,我也不能去住。”
村长想到了一个办法:“学校后面不是有给外村学生住的宿舍吗?马同志先到那里住怎么样?”
春笙说那也不妥,春节过后外边的孩子就要来明川小学读书了,宿舍是要留给这些孩子住的。从开始建校时起,每次春笙到外村看病,都顺便跟外村人介绍明川小学。动员父母们让孩子来这里读书。叶老师接着说不错,已经有八个外村的孩子来报名了,他们的家离得远,每个礼拜才能回家一趟,平时得住在学校里。
马有光拍拍左右为难的村长的肩膀,说不用担心,他以后就轮流住到贫下中农家里好了。这也更符合跟群众打成一片的革命精神。
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村长感激地望着马有光,请他住到自己家。春笙心想这个人还不错,还有点儿共产党员的样子。马有光吃了个下马威,心里恨恨地。就用上级的口气指示村长今晚就招开群众大会,他要传达贯彻文化大革命精神的上级文件。
“开会之前我们要把明川的共产党员首先动员起来,揪出藏在明川里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坏分子。这是阶级斗争的第一步。”马有光一本正经地说。他知道春笙是被开除了党内外一切职务的,自然是被开除了党籍,就想挫挫他的锐气。便转过脸来故意问春笙:
“你是共产党员吗?”
这是真正地捅到了春笙心中的最痛处。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那个他奉献了二十年青春的奋斗目标,那一天一下子就被剥夺了。他已经不是共产党员了!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而且一直也还是按照真正的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但是现在他清晰地认清了一个事实,就是他再也不能骄傲地宣称:“我是共产党员!”了。他一下子就被击倒了,心里疼痛难忍。
马有光得意洋洋地看着一下子似乎矮了一节的军官,叶老师和村长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村民们出于敬畏,从来不敢仔细询问军官被遣返的细节。村长和叶老师都是党员,他们从心底里希望军官说:“我是!”
但是春笙让他们失望了。他说:
“我现在已经不是了。” 没人听得出他平淡的语气中掩饰着的痛苦。
马有光戏剧性地收敛了脸上假笑,换了李玉河(红色戏剧<<红灯记>>的主角) 式的一脸正气,大义凛然地说:
“对不起!那我们不能称你做同志了!我听大家都叫你做军官,军官这个名字很反动!我们共产党员是要做为人民服务的孺子牛,不是做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官僚。在革命的大熔炉中,像你这样的一小撮反动份子必然逃不过革命大众的火眼金睛,终究被扫地出门!”
春笙听到他的话语中挑衅和诬蔑的恶毒气味,原先挫败感带来的悲伤化成怒气从心头冲上脑门。军人的血性涌了上来,他踏上前去一把揪住马有光的领子,把他双脚离地拎起来,怒火中烧的眼睛喷出血似的,低吼了一声:
“你说什么!”
马有光没了根基,顿时乱了手脚,像猴子似地手舞足蹈,口里尖叫道:“造反了!造反了!救命!”村长和叶老师当时吓傻了,目瞪口呆动弹不得。春笙就那么举着马有光整整五分钟,一直到他没了叫号,口里只有像大热天的狗那样伸出舌头喘着粗气的份,才放开手,让这个又瘦又长的布袋‘碰’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春笙余怒未消,轻蔑地看一眼在地上瘫成一团烂泥似的马有光,大步绕过他,走了出去。多年之后,刚才这一幕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成了军官传奇中最大快人心的故事。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天下起了冰雹,小石子似的碎冰在呼啸的北方挟带下扑面而来,刺痛了春笙的眼睛。心中的怒火被冷气浇灭,变成一团郁郁之气积在胸中。他踏着几十年来已经成为习惯的军人的步伐昂首挺胸阔步走着,快到家时,看到妻子素贞挑了一担杂柴在风雹中艰难地走着。柴担似乎很重,扁担被压成弧形,随着她瘦弱的身子一起一落地起伏着。她的脚一颠一拐的,像跳舞一样踮着脚尖走着。春笙想到那是因为她的脚后跟有好多道很深的裂口。他像被人捅了一刀,跨大脚步赶上她,叫了一声素贞,眼睛却突然看到她的裤子贴近大腿的地方沁出了暗红的血迹。他知道这是经血。素贞生了文秀之后没有好好调养,身体更加瘦弱了,两个多月来月经就没停止过。乡下没有草纸,她学乡下女人那样,用旧布条缝成长条布袋,里面填满从炉灶扒出的灰烬,用来代替卫生带。用完后洗干净晒干下次再用。有时经血太多就会沁出来。
素贞回头看见丈夫,开心一笑。春笙看见她小小的鹅蛋脸在寒风中蜡黄蜡黄的,嘴唇冻得发白,眼泪流了出来。扭过脸去不让素贞看见他的脸,一把夺过她肩上的担子放在肩上,一手拉着她的手飞跑起来。
到家放下柴担,春笙的左手还是一直握着素贞的。他把她拉进厨房,紧紧拥抱了一下。心里说了无数遍的对不起了。素贞感觉到丈夫有些异常,却也暂时顾不上问什么。厨房里香兰正在煮饭,火炉的火正旺,厨房暖融融的。文恒坐在炉边的柴堆上玩,看见爸爸妈妈就跳起来欢迎他们。小文秀在竹篮里睡得正香。文娟在香兰怀里抽泣,看见妈妈就要“奶!奶!”她已经两岁多,还是瘦瘦小小的,素贞生了文秀之后,就又开始喂她母乳,常常是左边喂了文秀,右边又喂文娟。好在文秀长得健壮,香兰就重操故技,用以前喂养素贞的办法熬米汤喂她,倒也白白胖胖的。所以素贞的奶倒是姐姐文娟喝得多。素贞亲了一口文娟说:“妈妈去换换衣服就来喂你,宝宝。” ,春笙则把文恒抱起来举上头顶转圈子,文恒乐得哈哈大笑。等素贞换好衣服出来接过文娟,香兰就把炒好的小菜摆好,一蝶小鱼干焖豆豉,小鱼是春笙按照梅姑的父亲教的方法,在春天的时候把鱼萝装在小溪转拐处抓到的,香兰把小鱼晒干,到冬天才取出来吃。豆豉是香兰自己用黄豆做的,夏天里晒好,一年四季都可以吃。还有一蝶韭菜。冬天里就只有韭菜还能吃。春兰给每个人都舀好饭,因为口粮紧张,饭是半干半稀的。这么简单的晚餐再加上一个暖融融的厨房,就把又冷又饿的春笙素贞带进了天堂里。春笙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口里一个劲地夸香兰的菜真好吃。并从心底里感激她。
晚饭吃到一半时,村长的讲话从挂在学校操场旁高高的荔枝树干上的广播喇叭中传来,要求全体社员在广播响第三遍时集中到操场上,参加群众大会,任何人不得无故缺席。素贞狐疑地望了望春笙,问他知不知道有什么事。因为明川很少开群众大会,一般的分工都是由村长在广播喇叭里通知村民。尤其在这么冷的夜里开会更是令人奇怪。
春笙就对素贞和香兰说了马有光的事,说到把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起来,香兰忍不住哈哈大笑,拍手称快。春笙这时已经没有了怒火,只是觉得荒谬,也大笑起来。只有素贞又担心又害怕,怪他太冲动了,说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上面派来的人,这人还不定是怎么样的人,将来要打击报复我们怎么办?香兰说这种一张口就血口喷人的还能是什么好东西,肯定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就该给他点颜色瞧瞧。春笙安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问心无愧,半夜也不怕鬼敲门。素贞转念一想,也释然了:
“也是,我们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他就算要整我们,还能怎么样整啊!” 这么说后就放开了忧虑,笑嘻嘻地赞春笙大有士可杀不可辱的英雄气概。
后来他们才知道,现在这个说法真是太天真了。地狱也有十八重的,他们不知道如果说当年的下放是从天堂掉进地狱的话,还只是掉进了最上面的那一层而已。
广播响第二遍时,他们两个正准备去参加大会,突然有人敲门,原来是一个跟梅姑同村的男人,一路紧赶慢跑了两个多小时来的,气喘吁吁地说他家媳妇快生了,请求春笙去帮忙接生。春笙二话不说就去药房拿药箱。素贞有些担忧,一是因为天冷路滑,二是村长在广播再三强调任何人不能无故缺席今晚的群众大会。但是她知道救人要紧,春笙不会因为这些就不去的,所以没说什么。
这时大门突然被人推开,急急忙忙冲进来的人是大哥春瑞。他一脸的焦虑,因为急奔而来而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问春笙今天是不是得罪了那个瘟神了。素贞忙问怎么回事?他骂道:
“他娘的!那个上面来的马脸一晚上就像寻仇似的,全冲着春笙来。整个党员会议就是号召几位党员找你们的漏子。说你们很可能是明川隐藏得最深,最阴险毒辣的反革命份子。”
春笙闻言冷笑一声:“我顶天立地的,怕他什么!”抬腿就要走。春瑞一把拦住他,警告说今晚的大会不能缺席,不然会落下罪名的。春笙拔开他的手,说了声人命关天就走了,外村人惶惑地望了众人一眼,鞠了个躬便追赶出去。
素贞和香兰焦急地询问详情。春瑞像困兽一样不安地来回走动,眉头紧皱。原来马有光在刚才的党员会议上说:军官一家是被清除出革命队伍的反动份子,大家不要被他们的表面现象迷惑,隐藏得越深的阶级敌人,就越阴险毒辣。军官就是隐藏得最深的敌人。大家要开动脑筋找他的反革命罪证,撕破他的反动嘴脸。
素贞闻到了血雨腥风,忍不住弯下腰吐了起来。虚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三年前被遣返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本来以为磨难已经到了尽头,如今一切又要重新经历,她不知道怎么样坚持下去。
香兰急忙扶住女儿,一时之下急痛攻心。大骂老天爷不长眼。又诅咒说谁要是想害了春笙这么好的人,一定被千刀万剐不得好死。春瑞看看可怜的素贞,发狠说他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别人来欺负他们的。谅大家也不是睁眼瞎子,叫她不要过于担心。
这时第三遍广播响起来了,听起来就像催命鬼的号令一样。素贞脚步虚浮,像游魂似地朝着响声的方向走。春瑞跟在她的后面小心跟着。素贞看不见一路上从身边笑着对她打招呼的飞跑而去的人们。周围的世界对她而言已经成了不真实的背景。
春笙 为外村女人平安接生后再回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先到卧室去换被露水打湿了的衣裤,却意外地看到妻子还躺在床上,没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干活。他的心一沉,急忙去抚摸她的额头,果然是滚热的,身体弥漫着血腥气,显然是产后一直没能流净的恶露又加重了。这时香兰捧来一盆一早拢好的炭火,叫春笙先烤烤手,又去厨房舀来一盆热水,把毛巾泡进去扭干,然后给素贞擦身子敷额头。她告诉春笙说昨晚开会回来素贞就撑不住了,发烧了一个晚上,翻来复去,尽说胡话,刚才才昏睡过去。
春笙仔细诊了脉,知道妻子是受了风寒,就用清凉油先给她按摩手太阴肺经,明阳经和太阳经,又重点按摩了头部。然后在合谷,曲池,迎香,风池等穴位施针,最后给她喝了点霍香正气水。这才又用白 白芍,当 归,益母草, 党参,田七等配成七包, 这一次加重了田七的份量。 嘱咐香 兰每天熬一包分三次给素贞喝。他顾不上自己又饿又累,找到鱼笼就想再出去捉鱼,希望能抓住几条大些的来熬汤给妻子喝,让她尽快恢复元气。香兰拉住他,要他一定得先喝碗热粥再走。素贞也声若游丝地叫他别走,伸手拉住他的手,眼泪流了出来。
“ 昨 晚,点名。。。你不在,他说,你是,公然对抗,是。反革命。。。 ”
春笙在床上坐下来, 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脸颊,安慰道:“不要怕,我们不怕他们。你要好好养病,把身体养好,其他一切都不要担心。有我在呢!”声音很沉稳柔和,像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素贞微笑了一下,安静下来,慢慢又睡了过去。
素贞的脸颊因为发烧而呈现潮红,嘴唇却是灰白色,手脚冰凉,呼吸也是时缓时急。春笙轻切她的腕脉,脉弦细弱,知妻子病情非轻。原本产后就阴血亏虚,劳倦伤 脾 导 致 产后恶露不断,再加上昨晚突然受惊,肝郁化火,热扰血海,又突染风寒,邪气乘虚入肺,脾胃受损。看来须用隔姜灸疗任脉和足太阴经穴位,以气海,血海,三阴交为主调气血,加期门,太冲泄肝郁。
春笙痛心疾首地看着虚弱的妻子,被内疚和忧伤击倒了,连最亲爱的人都不能保护好的悔恨,还有渺小无力的恐惧感像大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这时素贞突然全身发抖,冷得牙齿打颤格格作响。他把头贴向妻子的胸口,隔着被子紧紧地拥抱她,像要把全身的热量输送给她。心中不断地地呐喊:“好起来!快好起来!快好起来吧!我命令你,我请求你,快好起来啊!”
香兰进来催春笙去厨房喝粥,看到这个情景便怔住了,眼泪叭哒叭哒滚下。
此后的几天素贞在丈夫和母亲的精心照料下伤寒病慢慢好了起来,恶露也减少了,虽然没有完全绝迹,却已经没有了紫色暗块。春笙高兴地说:再好好调理几天,恶露就应该消失了,不过要让身体真正好起来,接下来的三个月都不能操劳。“万事有我和阿婆,你只要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就行,其他什么都不要操心!身体最要紧,你一定要答应我!” 素贞点头答应。
这几天之内,明川的革命大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毛主席语录刷得到处都是,明川小学洁白的内墙涂满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德智体全面发展”,“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红色标语,字体歪歪斜斜,像伤口一样让人触目惊心。大操场上燃起了大火,那些古老大缫丝纺织机被当成四旧扔进去焚烧。出身贫下中农的青壮年男女一夜之间被召集起来,组成民兵,戴上了红袖章。广播喇叭不停地播放全国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革命大形势,每隔一个小时就有马有光的讲话,及时报告工宣队和民兵的革命进展。
时值严冬季节,山村里日日夜夜朔风凛冽,冰霜刺骨。往年的这个时候,明川的村民便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做准备了。春节是一年之中的第一大节,要早早准备好包粽子的糯米,粽叶,五花猪肉,绿豆和花生。粽叶是要到山上找到高大的麻竹,剪下那宽大碧绿的竹叶子,让竹叶自然风干,到要包粽子时再煮开来,那时竹叶的青涩味已经褪去,只留下满屋清香。包粽子的竹篾也要削得像纸片一样薄,风干后跟粽叶一起煮软,包的时候才不会割伤皮肤。还要准备好烟熏腊肉和年糕。母亲们忙着给孩子做过年穿的新衣服和布鞋。这些都要在春节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的。
这日春笙一早就扛着猎枪上山打猎了,素贞吃过香兰用鱼肉熬的稀饭,又喝了中药,正靠在床头上喂奶,文娟和文秀一左一右依偎在她的怀里喝着。文娟已经快三岁了,却是弱小得很,躺在那里看起来并不比裹在襁褓里的文秀长大多少。因为奶水不足,文秀只吸了几口便哇哇大哭。香兰把她抱起来,口里说以后还是喂米汤好。素贞看看怀里埋头苦吸的小文娟,忧愁地叹口气,说:
“文娟这么瘦,真让人揪心。我再喂她几个月看看,希望她长得壮一些。还好文秀健康,就喂她米汤吧,可是真对不住她,三个月不到就得戒奶了。”
香兰开朗地笑道:“这有什么啊,天生天养,怕什么呀!米汤才养人哪,当年你才30天大就喝米汤了,还不是长得水灵灵的。我们文秀都这么大了,可比你小时候强多了!”说着又去亲文秀的脖子和脚丫,逗得她咕咕地笑。素贞也松开了原先紧皱的眉头,点头微笑。
这时客厅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冲进来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在客厅玩耍的文恒吓得跑进卧室来抱住香兰的大腿。素贞脸色苍白,想伸腿下床来,却觉得一阵晕旋,又倒下床去。香兰按住素贞,帮她盖好被子,一手抱着文秀,一手拉这文恒走出客厅。只见大约有十来个年轻男女,有的手中拿着木棒,有的拿着红缨枪,香兰叫得出大部分人的名字,有几个叫不出名的也很面熟,他们中有的正在看墙上的照片,有的好奇地东张西望,也有几个人露出彷惶不安的样子。只有一个长了长长的马脸的中年男人看着面生,香兰心想这肯定就是那千刀砍的姓马的,便向他怒目而视。
“叶春笙躲到哪里去了?”马有光轻蔑地扫了一眼这个身材精瘦的老妇,语气威严地盘问道。
“哼!他是什么人!用得着躲你们?!”香兰眼睛喷出火来,怒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他是暗藏在明川的反革命份子,我们现在就是来搜查他的反革命罪证的!”马有光冷笑着说,又命令还站着看热闹的年轻人们:“立即行动,里里外外都要仔细搜查,不要漏掉任何反革命罪证!” 民兵 们立即分头行动,到各个房间翻箱倒柜起来。
马有光和另外两个男人转向素贞的卧室,香兰飞快地侧转身,还是一手抱着文秀,一手拉着文恒,祖孙三人拦在卧室门口,又急又怒地说:
“里面有病人!素贞她病得很重!你们,你们别惊动了她!” 最后一句已 经是哀求的声音。文恒看着一大群气势汹汹的人冲进来,本来已经被吓呆了,这时哭出声来。饿得慌的文秀也哇哇大哭。
马有光大喝一声:“滚开!你敢公然与人民为敌?”伸手去推她,却推不动,他恼怒地加大了力气,香兰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又顽强地站直起来,柱子似的堵着门口。
马有光气急败坏地嚷:“再不滚开,我命令民兵打死你!”
香兰用要吃人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马有光,身子一动也不动。突然听到背后响起轻轻的一声:“让他们进来。”又有一只冰凉的手搭到她的手臂上。香兰回头一看,素贞不知什么已经爬下床来到身边,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香兰急忙松开文恒,伸手扶住她,把她扶回床上躺下。素贞突然发起抖来,牙齿格格作响。
马有光突然看见这么一个秀丽柔弱的女人,倒是不由自主地呆了呆。这个女人虽然病得五颜六色疲弱不堪,仍然难掩天生丽质,并且别具我见犹怜的韵味。。。过了半饷,孩子们的哭声才传到耳边。他因为自己的走神恼羞成怒,一挥手,吼道:
“快进去给我搜!”
文秀的记忆到了这里一片混乱不堪,田玉的情绪也变得惊恐不安,她能感觉到来自田玉的恐惧之情,比之她的郁闷悲愤更甚。其实前面一段的记忆全部来自不同的时期,从不同人口中听到的。最多的是来自外婆香兰,她喜欢在晚上睡觉时侧身面向文秀,右手不停地朝她煽纸扇,左手时不时抚摸她的额头,摸到凉丝丝的没有一滴汗时,右手才会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等到闷热的感觉一上来,又开始煽。口中则絮絮叨叨地讲故事。外婆的故事很杂,神化趣怪现实的都有。很多故事据她说都是出外闯荡做生意的时候见到的听说的,也有一些是听外公讲书学到的,最多的自然是她的亲身经历。说到父母的种种际遇,外婆一般是带着怨天尤人的语气,感叹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凤凰不如鸡。说到激愤处,不免拍床捶胸,诅咒发誓。使小小年纪的文秀听得心惊胆战之余,永生难忘。
有一些记忆是来自文秀的父亲春笙的口中,那些疯狂的不幸的经历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带了淡淡的嘲讽的意味,有时又以缄言式的有训导意味的总结收尾。比如当年被遣返回明川,他也能用“叶落归根”一词作结。因为性格中乐观和坚强的因素,她的父亲能使一切的挫折和苦难都披上一层光亮,缩成了阳光下的影子。而她那多愁善感的母亲素贞却常常凝视着那些阴影,为影子的阴暗丑陋难过,有时又倔强地想从影子中寻找它的原型。所以她的母亲后来虽然不再写诗,却还是保存了诗人的心境,仍然喜欢唱歌和吟咏古诗。
记忆的奇特之处不能不让人惊奇。前面的那些故事,那么多栩栩如生的画面,其实都是来自耳闻而并非文秀的亲身目睹,可是在她的记忆中却又无比完整鲜明。或许在人的童年中,由听觉而来的记忆是会比由视觉得来的更为深刻吗?那时眼中的世界比较单纯狭窄,所以用语言得来的印象经过想像所营造出来的世界是会更加鲜活动人的吗?据说婴儿刚出生时,嗅觉的作用是远甚于其他的,婴儿是靠嗅觉来辨别母亲的味道的,之后才发展了听觉和视觉。那么,在幼年时由听说的故事所编织的图画无比明晰应是有迹可寻,可是在里面有多少真实的因素,又到底能反应出真相的多少,她却无从得知。
而那些沾着太多血汗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水彩画般的一幅幅图画。色彩斑斓浓艳,而细节却十分模糊。就像一个老是骚首装扮的女人,在浓妆艳抹之下,逐渐失去了本色的东西。纷繁的记忆以一个又一个影像浮现出来,使文秀和田玉应接不暇。可是最动人心弦的总是藏得最深的,在那里最苦痛的地方已经结成丑陋的伤疤,再触动时已无痛楚,但是伤疤的触目仍然还会惊心。
就像现在文秀又清晰地看到了一个青年男人用他黑乎乎的脏手把她父亲精心收藏的小提琴从皮质琴盒中粗暴地提起来,举过头顶,邀功似地大叫马有光来看。她的哥哥文恒顿时止住哭声,箭一般地冲过来撞到那个男人身上,高举双手跳着脚大喊:
“还给我!还给我!是爸爸给我的!”
那个男人使劲地摆动小提琴,敲打到文恒的头上,文恒倒到了地上,哇哇大哭。母亲惊呼,外婆急奔过来抱起他,放声大骂。马有光把琴抢过来看了看,从鼻子喷出一股气,说:
“这是资产阶级的玩意儿,拿去烧了!”
文恒闻言大哭:“不要!不要!是我的!是我的!”挣开外婆的手冲过去咬马有光大腿,被他狠狠地推倒在地。。。
这一个景象其实是哥哥多年后告诉文秀的,而她却好像身临其境,仿佛看得见小提琴那优雅的曲线如同处女的裸体般羞耻地被迫裸露出来,暗红色的光泽美妙绝伦,她并且听到了小提琴在哭泣。
这天傍晚明川小学的操场上又燃起了熊熊大火,滚滚浓烟吞没了暗红的火焰冲向天空。火堆边跪着4个被捆绑着的人:其中两个是姓黄的壮族富农,一个是父亲的私塾恩师的儿子,春瑞大伯的女婿叶长盛。再有一个就是父亲春笙。火光照着不远处学校砖墙上挂着的白纸红字大字报,红艳艳的笔划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好像带血的伤口裂开来。火堆边围着一村的人,有人骚动激愤,在火光闪烁下面目狰狞。更多的人是惊疑不定沉默不语,呆滞的眼睛被火烟熏得流泪,寒风吹过,更冷得瑟瑟发抖着。阴风吹着浓烟,更增添了冬日的寒意。
这是文秀的童年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那堆浓烟跟她后来读到的“农夫和魔鬼瓶的故事”和“阿拉丁神灯”中魔鬼冲出瓶子伴随浓烟飞向天空的景象混合起来,不时地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带着凄凉的意味,让她颤栗不已。
关于父亲被绑捆起来下跪的情景,是来自外婆的故事。她记得那晚外婆说到这一幕时,先是大力拍了一下床,她们睡的那张木板床便畿畿呀呀地摇晃着响了起来,她吓了一大跳,把头埋进外婆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外婆的心蓬蓬地跳得很急,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嗡翁地响:
“真是天没眼啊!那几个千刀砍万刀剐的,看到你阿爸打猎回家,就围上去抢了他的枪,要绑他走。你阿妈爬起来又晕过去,你们个个都哇哇大哭。我就想冲过去跟他们拼了老命。有几个真是没良心,你阿爸还医过他们的。你阿爸怕我被打,就说放过我的家人,我就跟你们走。他们就绑走他,逼他跪在火堆旁。也不怕他们受不起,折了阳寿。没阴功!我看他们都不得好死!”
从哥哥的口中却是另一个说法。他说那天傍晚他哭着跟爸爸跑,外婆没去,带着两个妹妹在家里守着妈妈。他说爸爸才没有被绑,更没有下跪。“哼!谁敢绑爸爸!爸爸有枪,不枪毙了他!”他说爸爸是军官,是爸爸带他们走到操场去的,爸爸又高又大,谁能绑得了他?文秀于是永远无法想象出父亲那天的模样神情。而她的内心自然地认同哥哥的话,认为父亲是永远顶天立地的,不会低头下跪。
哥哥说那把他只摸过一次的小提琴被胡乱地丢尽一个烂竹筐里,还有家里的书和妈妈写的信都被扔在里面,靠在火堆旁。小提琴先是被马有光高高地举起来控诉一番,然后被抛进火去。火焰张开大口立即吞没了她。她发出呜呜的悲鸣,随后身崩弦断,断弦发出动人心弦的“叮~~~”声,阴魂不散似的久久不绝于耳。
那时天空突然电闪雷鸣。不知是谁念念有词地说“天长眼呀,头上三尺有神明啊” 之类的话。多数人就更加惊疑起来,开始四处散去。天下起了瓢盆大雨,浇灭了大火。叶老师在混乱中,从火堆旁捡起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几年后文秀看见那本书被拼接起来的报纸层层包裹着,摆在明川小学教研室的书架上。叶老师珍而重之地翻开来,教她念“床前明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