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旅(4)

土屋落成，春笙即把右边的房间避为药房。自从在牛棚用最原始的方法第一次为素贞接生，而后回到明川，看到故乡还是缺医少药，病人到最近的大队卫生站看病都要走几个小时的苦况，春笙便下决心自学医术。他用不多的积蓄买了常用的西药，又苦学中草药和针灸。那时能找到的医学书籍极少，他把<<赤脚医生手册>>背得滚瓜烂熟，废寝忘食地把自己锁在药房里，在自己的身上练习扎针。有一次香兰敲门进去，看到来开门的他打着赤膊，四肢发紫肿胀，布满针孔，臂上还扎着三寸多长的针，吓得大叫起来。四肢胸腹头部的穴位都试验之后，他甚至依靠镜子尝试在背部扎针，有一次扎得过深，引起胸部疼痛了一个多星期。他也试过扎进哑门，气海，血海，晴明等穴位，虽然知道有危险，却无法抵挡探究的决心。在土屋建成之后的三个月，春笙已经把300多个穴位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手所能及的穴位都已经在自己的身上试验过。

然后他便开始研究草药，天未亮就开始出门，去很远的高山寻找野山草药。连根挖回来种在土屋后园。不久后园就种起了几十种草药。他用竹子编织了十几个筲箕，专门用来晒药。又在后园用石头砌了一个药炉烘烤草药。好奇的村民惊疑地看着他的举动，却不敢冒昧打扰，因为春瑞警告过他们不能动他。等到这些都做完时，村长上门了，请他和素贞第二天开始跟集体出工。那时已近冬至，天气转冷了，谷物都已经收割完毕，农民们忙着把稻田翻犁，榨花生油，榨桐油，晒八角月桂，给桑树，荔枝，龙眼，菠萝蜜等果树施冬肥，还有趁着明川水库水位降低修补堤坝等。春笙被派去给果树施肥，素贞则去晒场旁的养蚕房学养蚕缫丝织布。她第一次看见绿茸茸的毛毛虫爬满桑叶，吓得毛骨悚然。却又十分喜欢缫丝房里那些古老的缫车，纺车和织机。那里几个妇人正围着一个大匾把养熟的蚕茧剥去毛茧，剥好的光茧被放进烧开了水的大锅里煮，然后再放进脚踏缫车把蚕缫成洁白的土丝。手摇纺车把染成五颜六色的土丝纺成蚕丝，织女们坐在织机旁，脚踩织机踏板，手持织梭飞丝走线，织出花色各异的丝绸。剥蚕煮丝染色的都是粗手粗脚的中老年妇人，她们见素贞手尖脚细，直如天仙配中的织女，就把她带到织机组，让心灵手巧的姑娘媳妇们教她织布。

 

素贞很快就学会了纺织各色丝绸。她喜欢从手下流出的各种古朴图案，爱上了织机唧唧呀呀的声音，那单调的机 杼 声如同音乐般，使她摆脱了抑郁。她甚至随着纺织声唱起了木兰诗：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
唯 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
问女何所忆
女亦无所思
女亦无所忆
。。。

 

她的歌声柔美动人，织女们纷纷跟着学，不久就人人都学会了唱木兰诗。花木兰的故事也随之深入人心。素贞回想平生的种种际遇，往往边唱边眼泪长流。回家之后她对丈夫说：

 

“我想把文娟的名字改成木兰。”

 

文娟本来是春笙按照文字辈起的名字。本来排辈起名是男孩子才遵守的，但是他说男女平等，所以女孩也跟着排。女儿出生时虽然十分弱小，却是十分娟秀的模样，所以叫她文娟。

 

春笙听了连连点头：

 

“木兰，真是好名字！希望她像花木兰一样勇敢坚强。”

 

但是他们随即想到外婆名叫香兰，担心犯了她的忌讳，因为外婆讲究名字避讳，不能用相同的兰字的。也就作罢。不过春笙看到妻子恢复了生气和热情，还是十分高兴。
 

春笙看到明川很多小孩都是脸黄肌瘦肚子滚圆，肚皮摸上去却是像石头一样的坚硬，知道他们得了蛔虫病。他买来很多圆锥形的甜得像糖果一样的驱虫药，当成糖果发给了所有的孩子，他们吃后都拉出一团又一团的长虫。然后春笙就在他们的指尖上扎针，说只要他们能忍一次疼就给他们再吃一次糖。孩子们除了糖的诱惑，更被他的威严所慑服，不由自主地都让他针灸了。之后他们就都有了好胃口，而且脸色慢慢好转。春笙会治病的消息逐渐传开了去。到了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他已经给远近几十里内的村庄接生了10个孩子，还治好了3个老人家的风湿痛腿，使他们能够四处走动。头痛脑热感冒发烧的小病治好的更不在话下。因为村民大多很贫困，他只收取很少的药费，如果无法支付也不会为难。病人有心怀感激的，逢年过节送来自家做的小菜或糕点答谢。

春天的一个后半夜，灰蒙蒙的半月像瞌睡的眼还悬在天空的时候，春笙便悄悄地爬起来，扛起自制的猎枪，背着采药的布袋沿着明川河的上游走。他想趁着河边一直走到远方只露出一个尖角的高山去打鸟和采药。他有着极好的枪法，又有猎人的耐心和警觉性，所以每次打猎都会有所收获。有时打到野兔，有时打到河里的野鸭，更多时候是打到各种鸟儿。那时农民能吃到的肉食极少，那是他为家人补充营养的方式。他必须早去早回，不能耽误耕田的工夫，所以只能牺牲睡眠。还好他正值壮年，身体强健，而且在部队时受过极其严格的军训，那点苦并不算什么。山林的清凉气息也能很快让他精神振奋起来。

走了大概两个多小时，在黎明前夕最黑暗的时刻，他突然听到有凄厉的哀嚎从远处传来。他迎着悲号声奔去，一路上被茅草荆棘刺得手脚和脖子伤痕累累。当他跑到哭声附近时，黑暗刚刚过去，在朦胧的晨光中他看见一个临盆的少妇被绑在一只大水牛的背上，水牛被一个老婆子慢慢拖着转圈子。少妇的哀号让人撕心裂肺，下身鲜血淋淋，一滴滴往下流淌。老婆子满脸惊恐，嘴里念念有词。春笙一眼就看出少妇是难产，而且已经奄奄一息。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推开老婆子，要把少妇解下来。这时旁边有个他一直没留意到的男人冲过来，用他听不懂的话大声嚷，似乎是问他想干什么。春笙理不了那么多，把男人也推开，伸手解开了绳子，把少妇背在背上。他唯一的念头是要尽快争取时间把少妇送到公社的医院马上开刀。他并不知道最近的路怎么走，一眼望去那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间草房，他奔过去，看到有一匹马，立即解开来，把少妇绑上去，沿着来时的路急奔而去。

三个小时之后，他终于把少妇送到了公社医院，那时少妇已经昏迷不醒。医院马上开刀取出婴儿。少妇的男人赶了来，他是沿着血迹一路奔跑跟来的。看到母女平安，男人眼露感激之情，泪流满面。

端午节的时候，少妇和男人带着一个多月大的宝宝，挑了糯米粢粑和母鸡来拜访，少妇跪下来说只有香兰听得懂的土家语，说是要让女儿拜春笙为契父。
 

小女婴名叫梅姑，她是春笙的第一个契女。此后的十多年间，又有好几个孩子相继来跟春笙上了契。有一个是吃了有毒的蘑菇昏迷不醒，春笙给他灌浓浓的黄连苦汁吐出毒菇；有一个给毒蛇咬伤，春笙用嘴巴吸出毒血救活了他；还有一个女孩长了六个手指头，是春笙带她去县医院割的。他们的父母就以让孩子来上契的方式感谢他的救治之恩。每年春节的时候，他们常常带了粽子或母鸡来拜访，香兰和素贞就给他们每人准备一套衣服或者一双布鞋，最不济的年头也会在离春节还很远的时候，就把春笙打来的猎物熏起来，做为晚餐的菜肴和给他们回家的礼物。春笙待他们像慈父一样亲切，总是提醒他们用心读书勤恳做人。这些孩子也以养父为骄傲，在后来的人生中对他表示了应有的敬爱。他的坟头边的那些松树，就是这些养儿女和他的三个孩子在他入土时种的，在文秀田玉神游之时，已然木拱矣。

 

梅姑的父亲，文秀后来叫他做舅舅的，像许多南方山民一样干瘦矮小沉默寡言，但是他却深喑山河的秘密。他教春笙根据粪便和脚印追踪果子狸和山猪，按水边的印迹去摸鳖和捉泥鳅，用竹片编织能让鱼钻进去却出不来的鱼笼，用透明胶线织鱼网，还有用腐烂的蚯蚓做诱饵捉鱼虾和水鱼。他还会用木薯加糯米蒸出最醇美的米酒。两个男人一起踏遍很多山头追寻猎物，也试过在山间种植八角和月桂，因为这两种东西在家乡很容易种植，在别处却奇货可居。他们还试过在明川河边筑起围栏养鲫鱼明虾。虽然后来都被工作队制止了，春笙却经常对那段经历津津乐道。

 

 

“舅舅是很淳朴，很聪明的人啊！”有一年冬天全家围着烤火，他讲了舅舅教织鱼笼的方法，必须是口小肚子大，而且编剩的竹篾要留得很长，朝里倾斜，由外向内的开口成自然的圆锥形，这样鱼虾游进去之后就没有办法再游出来了。“很可惜他没有文化。”他感叹道。说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就像好种子没有好的土壤，是没有办法长大成材的。

 

 

但是明川小学却是残旧不堪，看起来让人伤心。它是一间靠近缫丝房的摇摇欲坠的土屋，里面只有一块黑板和几十张破旧的桌椅。老师名叫叶成龙，是个四十多岁的民办教师，只有初中文化。他每天要轮流给五个年级的学生上课，一块黑板分成五份，每一级上完课就按顺序在划分好的黑板上写提纲和留作业。叶老师有耐心而且很严肃，教室通常还是井然有序。只不过村里的孩子负担重，一般七、八岁便要分担家务和帮带弟妹，所以能安心读书的不多。虽然说是个有五年级的小学，实际上每个学期下来连三分之一的课本都学不完。继续到大队外面读书的更少。所以那么多年来学校读到小学毕业的孩子不到适龄儿童的一半。

那时春笙从对针灸的痴迷中解脱出来，有一天从学校旁边经过，看着破旧不堪的教室和被乱七八糟的标语涂得惨不忍睹的墙壁，仰天长叹。

他在心中深怪自己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对故乡关心得太少了！虽然每年都有写信和寄钱给家人，但是因为工作太忙，而且父母早已去世，所以离家后就没有回来过。春瑞他们请人代笔的回信也是报喜不报忧，总是说生活安好，万勿牵挂，让他错觉家乡在解放后早已摆脱贫困，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呢。眼前的一切几乎把他击倒。他在深深的自责中煎熬了一个星期，终于在头脑中绘画出一幅蓝图，那美好的想像最终取代了内心的悔恨悲伤。

 

春笙带着想像的蓝图走到村长家，向因为他突然拜访惊疑不定的村长描绘了他的雄伟规划。他说明川可以在南山开砖瓦窑，他已经侦察过，那里有很多适合做砖瓦的红黏土，而且山脚就是明川河，糊砖砌瓦都十分方便，周围有许许多多杂树，正好可以砍来烧窑。还可以在瓦窑旁另起炉灶烧石灰。派阳山有很多百年老松，砍几株就差不多了。水泥可以去买，并不会太贵。这样一来我们村就可以自己建造新的明川小学。它将是跟城里最好的学校一样漂亮的小学，红砖碧瓦，有五间教室，每个年级都有单独的一间，另外还要有教研室，文体运动室和操场，还有学生宿舍给外村来的孩子住。学生不但学习语文和算术，也学德育体育和音乐，要德智体全面发展。老师也要有至少两个，还欢迎有文化的人来义务教书，他和素贞就可以有空就来。。。他说着自己也为这美丽校园的景象激动起来，他的鼓动对象却无动于衷，坐在那里巴哒巴哒地抽旱烟。春笙以为他怕太难，就鼓励道：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困难，去争取胜利。我们人多力量大，只要下定决心，一定做得到！”

 

“现在外边都不兴读书了，整天就是文攻武斗斗私批修，我们明川还鼓捣这个做什么！” 队长终于愁眉苦脸开口道。

 

“学校太破旧了，哪天倒塌下来伤了孩子谁负责？反正学校迟早都要重建，要建我们就建个真正漂亮的！”

 

春笙是有了念头就绝不轻易放弃的人，村长渐渐被他说动了心。答应说出了春天农忙过后就让他带几个人去南山开山造窑。

春笙从此一 头栽入无穷尽的劳作中，夜以继日不知疲倦。除了研究草药针灸和烧砖制瓦，还研究果树嫁接技术，把祖先留下的荔枝，龙眼和菠萝蜜树大量嫁接种植，要让明川漫山遍野都是果林。清明过后，百年古荔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淡黄色的荔枝花花团锦簇，晶莹剔透，花香四溢，明川顿时陷入甜蜜的花海中。那时有成群结队的蜜蜂从远处飞来在古荔盘旋飞舞，春笙慢慢地接近它们，用不戴手套的光手拨开群蜂，把最大的蜂王捉住，引入竹筒带回家，群蜂竟然没有对他进行攻击，而是乖乖地跟了来，在土屋的后园安了家。他用那样的方法，在一个月之内捉住五窦蜜蜂，养在精心制作的木箱 里。 蜜蜂在里面结出精美绝伦的六角形蜂巢 ， 酿出金黄的蜜糖。后来他又做了试验，把蜂巢分成几份分装到另外的木箱里，然后再把蜂蜜赶一些进去，那些被分了家的蜜蜂就渐渐地在新的木箱里安家，并且养育新的蜂王，不断地衍生壮大。用这样的方法，春笙逐渐在后院养了很多蜜蜂，并把养蜂技术传授开来。多年后明川处处都是荔枝，家家都养蜜蜂。春日迟迟，花香蜂迷酿春色，别有一番美境。

 

有一天晚上春笙梦见明川周围的山岭变得光秃秃的，没有一棵大树，只有一些颓败的枯木朽株。沙尘夹着冷风从遥远的北方飞来，覆盖了整个世界，把山清水秀的明川变成可怕的沙漠。醒过来后他领悟到保护山林的重要性，从此见人就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道理。见到上山砍柴的，必劝人家只砍杂树，要留下那可以长大成材的。打猎时遇到偷偷来伐树的，就用猎枪指着把人赶走。军官的威名渐渐地传开了去，人们口中谈论的军官是英武全能的，而且总是带着枪。

他尽情挥洒着这股改变家乡风貌的热情，把被遣返的挫败感埋藏到心底的最深处。他甚至没有留意到，由于艰苦的工作和日夜操劳，白发已经悄悄地爬上他的鬓角。原本光滑红润的皮肤不到一年便变得跟其他农民一样粗糙黝黑，眼角刻上了抹不掉的皱纹。除了依然魁梧挺拔的身躯，很难看出当年英明神武的影子。他的嘴角总是习惯地微微翘起，看起来好像在微笑。只是有时在不经意的瞬间，眼里会飘过困兽般急切和苦痛的神情。这种眼神只有素贞才能看得见。

 

“怎么办啊！我们真的要在明川一辈子吗？孩子将来怎么办？”

 

素贞看到那样的眼神之后，就会忍不住伸手抚摸着他眼角的皱纹，愁眉不展地问。她已经渐渐地又陷入抑郁的情绪中。文娟还是那么弱小，总是哀哀啼哭。这才是第二年的夏天，她感觉仿佛已经熬了很多年。经历了冬天的霜寒，她幼嫩的手脚经历了长满冻疮，腐烂然后结疤的痛苦，现在已经粗砺得像砂纸一样。白皙的皮肤已经变成棕色，眼角也爬满细纹。她清丽的椭圆脸现在瘦得巴掌一样大，大大的黑眼睛惶惑而又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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