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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个毛派朋友

(2013-01-27 15:58:25) 下一个

导读: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认同老袁的历史观,却没有人不尊重老袁。这也意味着,几乎每个人都和老袁争论过文革和毛,也没有被他所说服,但却都一无例外地接受了老袁,尊重着老袁

最终,我发现我们除了部分历史观不同外,分享着很多共同的看法。为什么先要去算历史帐呢?为什么不能延迟算历史帐呢?

有这样一个毛派朋友

躬云山

初识老袁

那时候,越秀酒家还在金水路和经三路丁字路口的西北方。金水路酒店林立,靠近政府机关,被当地人称为“腐败一条街”;越秀酒家则因内设“三联书店”,定期举办“越秀讲坛”,还时不时请来西洋乐队演出而名声大噪。尤其是“越秀讲坛”,请来的多是学界、思想界的风云人物,影响已经超出郑州。不过我闭目塞听,思想怠惰,接到的信息少,去得更少,在郑州的那些年,频繁的“越秀讲坛”总共不过参加了三两回。那次是李锐来讲,妻子想去,我也出于对老人的敬重(1986年曾听过他一次讲座),就去了。

那次讲座,后来网上说,提问阶段火药味十足,场面极为紧张,但我在现场却没有这种突出感觉,好像是有人质疑李锐,李锐也答了,是不是主持人担心李锐受窘,只让提一两个问题就匆匆结束,实在是印象不深。但这次讲座中“李锐被围攻”的印象,却在此后不断被强化,那是从现实到网上的不断被言说而强化的。事实上,从走出越秀酒家的那一刻,这种强化就开始了——我身边是一位矮个中年人,一脸平凡,一身也平凡,还踏着一双拖鞋(是原始记忆?还是后来的印象叠加的?),愤怒地申斥李锐,说他篡改历史,祸国殃民,庐山会议的真相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我对这种言论大为惊讶,忙予请教,得到的结论更加让人莫名惊诧,原来毛主席在庐山收拾彭德怀不是因为对大跃进的不同看法,而是彭里通外国,意欲政变。

到这会儿了,我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位矮个中年人。好像一起从越秀出来结伴而走的一群人,现在只剩下了他和我,以及我妻子三人了。尽管他知道与我分歧严重,但还是怀抱热情和友好,在该转道分手时,他突然问道:“你们不去参加?”我问参加什么,他惊讶道:“小明没给你说?沙龙呀!”小明倒是真的和我说过,不过不是刚才,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看我还在迟疑,他就不由分说地拉我拐向另一条街,不久也就到了宏川女士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宏川女士,而这位一路滔滔不绝、又把我们带进宏川女士家的矮个中年人就是老袁。

其实,老袁比我大去了十四五岁,我那时已是中年,他应该算是初级老年人了。直到今天,他年龄上已属货真价实的老年,但给人的感觉,却仍然是中年人,甚至年轻人。他的火一样的心肠,他的激情四溢,他的单纯而又不失敏锐,他的不拘小节的坦诚,似乎每到一处,都能点燃周围熄灭了的“心灵火焰”,把人带出平凡世界的细枝末节,带入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思考和争论中。难怪在他走南闯北的这十数年间,(据说)不断有女学生向他示爱,也总有不关心他所谈问题的人对他印象深刻。

我们认识没几天,就接到他的电话说要到我家里来。那次是真正地认识他,而不是此前只有观念上的碰撞。他的故事是传奇的,文革中曾三次入狱,文革后又被判长刑。他本是一家国营工厂的工人,因为在《光明日报》的《海瑞罢官》讨论中发了个豆腐块,文革一开始就被贴了大字报,说是为吴晗翻案。那时,还没到“踢开党委闹革命”时光,他又因写大字报反对厂领导操纵群众运动,给知识分子和群众戴高帽,也被戴了高帽子示众。到可以“踢开党委闹革命”后,他组织了厂里第一个“群众组织”,接着参加了河南七个造反派组织的“夺权”行动,有几天还当上了省政法领导小组负责人。这就是他后来曾戏称的“做了七天司寇”,但他自己说,他是因为“权力的负担”,主动挂印而去的。当然,这次“夺权”也没像上海“一月风暴”那样得到老人家或中央文革的认可,渐渐就做“鸟兽散”了。不久就是“二月黑风”,袁和不少参与者也被捕入狱。据他后来写回忆文章介绍,他们这次“夺权”中释放了很多在押犯,把监狱几乎腾空,结果,等到他们被抓入狱时,狱警正好嘲笑他们“原来是为自己腾地方”。

文革初期那两三年,中国大地真是处处充满神奇与诡秘,你做了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与错;即使你知道自己做的对与错,也不知道做对了会有什么下场,做错了又会有什么结果。似乎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一切,那就是老人家,因而老人家似乎处于冥冥之中,主宰着一切,支配这一切,令我等凡人无不神往与崇敬。那时候我才六七岁,但已知道什么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那就是长大了去北京见毛主席。当有孩子说,他去北京时要带上他那枚最大的毛主席像章时,我着实委屈了一阵子,因为我虽也有几十枚毛主席像章,却没有一枚比他那小碗口般的像章大。老袁当然绝不会这么幼稚,据说他在狱中也没有觉得自己是错的。中国的神奇与诡秘也在这里,一两个月后,他和他的战友便被释放了,而且可以继续从事他们认为正确的革命。老袁的组织就是他参与筹备的“二七公社”。

对于我之上两、三代河南人来说,“二七公社”不可谓名号不大,再有就是同为造反派的“八二四”和保守的对立派“河造总”。前两个造反组织曾诞生过威名四方的人物,如国棉六厂的申茂功,铁路上的唐岐山(这两人后来都做了中央委员),郑州大学的党言川,开封师院(现河南大学)的陈红兵。后者曾有一天来到我幼年生活的豫东小城,立刻,满大街都在传“陈红兵来了”,那情形只有待我上了大学读史料时,才在武昌起义的街头上见识过——当时“黄兴来了”也是满大街盛传。后来我向老袁提到这个细节,他告诉我说:“陈红兵就在你这儿附近住,想不想见他?”而我则早已兴趣淡然:“等以后有机会吧!”

我曾经感到奇怪,既然老袁有那么一种永不停息的革命劲头儿,而且出道又早,我此前怎么从未听说他的大名?而“二七公社”胜利后,他这个最早最坚定最有政治头脑的造反派领袖,也未能走向地方高层。他担任的是他所在工厂的“一把手”,而且很快就出事了——1968年秋,他在“反多中心”时被打成极左代表投入监狱;一两年后出狱回厂做工人,可半年后又因“泄露机密”而被捕,直到“九一三”林彪出逃后才被释放。

据说释放后,当时一位已经进京却仍兼地方官职、被毛主席称为“我的老朋友”的大员在全省大会上点名表扬了他,说他在狱中没出卖任何人,他也因此被树为河南反林彪死党的英雄。但并未委任他官职,只是让他回厂做了革委会常委。老袁后来常说他不喜欢官场,官场也不喜欢他,他在精神上更接近托洛斯基。但他又说,他虽然只是革委会常委,但由于在社会上影响大,说话有分量,又能为厂里各派人物所接受,所以经常充任事实上的决策者角色。“我打破了派性,主动团结老干部、技术人员,更依靠工人,厂里的生产形势热气腾腾”——类似的内容我不知听过多少遍。

但老袁也有被朋友们指正为“不正确”的时刻,那就是19764月郑州的“清明节事件”,老袁组织厂里的工人开着卡车去二七广场收缴悼念周总理的花圈,结果引起了冲突,还死了人[]。每当谈起这类事的时候,也就是老袁与朋友们发生冲突的时刻,他从不认为“四五运动”是民主运动,他的定性是“贵族子女造反”。于是便有老友很不满:“你不是认为人人都有表达观点的权利么?人家送个花圈,你干嘛去收啊?”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些与他有分歧的老友,也都是沙龙里与他年龄相近的朋友。在我进入沙龙前,他们早与老袁争够了、吵够了,所以当我有时候忍不住要跟老袁争论时,宏川大姐就总是拿眼神阻止我。

这个沙龙就是老袁和老邵发起的。老邵是位高干子弟,本来可以凭势发大财或做大官的,但他却在30岁时决意走一条为中国探未来的路,后来干脆辞去教职,专事“探未来”之职。他长得瘦削,高大,一脸英气,讲话口若悬河。总有人说他有点权威人格,但我们认识之后,却一直相处融洽。老邵在1980年代后半期就开始组织读书社,1990年代中期认识了出狱几年、正在一家木材公司任经理的老袁,俩人一拍即合,大有马克思相遇恩格斯的味道。沙龙就是此刻办起来的,据说很有一段鼎盛期,不过我进入时,那鼎盛期已经过去了。

沙龙的参加者有一半是50后,看得出他们是沙龙的中坚;其余是6070后,不过好像多半是流动的,每次去都能看到新面孔,又消失了若干旧面孔。标准的民间:工人、职员、小企业老板、民间学者,还有几位教师、编辑和研究所研究员,有时也会有一两位郊区农民律师,用老郎的话说可谓“三教九流”。话题多是时事,有时候也是思想文化,还有专题讲座。只要是讨论,就经常吵得一塌糊涂,不得不请其中冷静的人临时做主持,掌握发言秩序和时间。于是便常看到这样的景观,一个人发言还没完,一群手就已经举了起来。

我也做过一期讲座,是讲东欧一位作家的,但我生性怠惰,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参加沙龙便有一搭没一搭了。小明是位心理咨询专家,也是沙龙最早的参加者之一,他的观感是,这种民间沙龙与其说是在交流思想,不如说是提供了一个场所,用以缓解一群独特的人与周围庸常世界格格不入所带来的隐秘焦虑,是一种心理的和道德的呼吸空间。

沙龙另外一个特点是,经常请南来北往的各路学者“莅临”,有时竟是专程邀请,当然,费用肯定是人家自己出的。我印象中或我听说,国内思想界各派大、中、小佬不少都来过,有的甚至是隐居闹市、从不登台面、拥有身份和资源的 “高手”。我也顺便介绍过一两位。这种不断与外界的接触,也是沙龙即使是在最衰落的时刻,仍能聚集人气的原因之一。

那时自由派和“新左派”刚刚交上火,于是沙龙便经常请一些外地“新左派”朋友来讲座交流,有的还是三番两次的来。他们的“奇谈怪论”给沙龙带来了冲击,却没有带来信徒,可见这个沙龙尽管有老袁在,却基本上是自由派。但女性们常常能给予更多的同情,记得有一次又是一位“新左派”来,在侃侃而谈之后,只听小静(其实也是位50后大姐)声音不大地问了:“你们干嘛不能取长补短,非要搞得那么对立?”类似的疑问我也有过,还写过一篇网文。从普通人的常识看,既然都在关心国家民族命运,就不会把对方视为最大的敌人,但事实上恰恰是视对方为最大敌人。这就只能从常识之外去找原因了。

“新左派”常出入沙龙自然是和老袁有关的。那时他已上京下卫,活跃于江湖,和各地台面上、台面下的“新左派”、毛左派都接上了头,也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满足。奇怪的是——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他也与各地自由派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不少自由派大佬出入沙龙,也是他邀请和安排的。他经常挂在口头上的是某某对他怎么说,另某某又对他怎么说,还有某某送他保健用品,劝他多注意身体别太苦自己。我那时对“新左派”在提出一种新历史观后不能适可而止,而是生生走向一条不归路正“深恶痛绝”,于是便接过话茬半夸半揶揄道:可见你那些左派朋友都是假左派,哪像你这么出于公心?

不知为什么,我一和老袁说话就免不了含讽带讥,后来才发现,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一种奇怪的语言现象,即面AB,字面义和字下义差距很远,很正经很褒义的意思也总是通过很玩笑很贬义的话语表达出来的。比如我说“我们这位真左派”时,听起来很嘲讽,但却是我心里最真实的认定。老袁的确是真正的不加引号的左派,价值观、精神气质、行为方式等,无不是我早期所受教育中所要求的那种。我曾称那种教育为“奴化社会主义”教育,如今“奴化”还回去了,“社会主义”却留了下来。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和老袁倒是有点惺惺相惜。当然,我和他远不能相比,他比我纯粹得多。

比如你请他吃饭(他从不请人吃饭),管饱就行,想多加两个菜是肯定要被制止的。这是从他第一次去我家时就领教过的,此后屡试不爽。他对钱几乎没概念,十多年前公司倒闭后,他每月只有300元的生活费(后来增加到600元),这个收入吃饱还勉强,但南来北往地到处跑就肯定不能指望了。有人说他有资助,他听了很生气,说:是有大款老朋友要资助他,但他坚决拒绝了,他绝不接受任何人的钱。有次我们在外地碰到,临别时我掏出几百元钱塞给他:“路费,路费……”他生拉硬拽地又塞回给了我。几年后我移居他地,再次见到他时,类似的故事又发生了一次。“老袁靠什么生活?”至今仍是朋友们心中的谜,我的解释倒可能符合逻辑:假如我当初不是塞给他现金,而是塞给他一张车票,他大概就没有理由不接受了。

我相信只要老袁愿意,他是能够发财的。他文革时的不少战友,后来虽然在政治上失掉了出路,却在经济上迈出了阔步,有的成了亿万富翁。好像也听他提过,在他出狱后及随后的若干年里,都有老朋友愿意帮助他经商,但他都谢绝了。他是一个注定要把自己献给理想的人,一如老邵注定要把自己献给“为中国探未来”一样。这个理想固然是以某种意识形态语言表达出来的,但却有它更深邃的内在精神,这需要和他有很多接触才能深切感知。有一次,我介绍一个亲戚去一家公司,专门宴请小明哥哥,席间偶然提起了老袁,小明哥哥很惊喜。在得到证实就是文革时他们组织里的那个老袁时,这位老兄很想见一见,并表示自己的公司愿意全部用老袁公司的木材。老袁很快被小明电话召来,那一晚,两个老战友话说当年,我和小明体味当年,我那位亲戚则由于年轻,专事技术,对政治和历史都不感兴趣,一直沉默着。可半年后,他打来电话,说老袁通知他参加个什么活动,问不去会不会影响我和老袁的关系。我哭笑不得,当然主要笑老袁。一位年轻朋友曾评价说:“老袁没有一点差别感和身份意识。”的确,不管是老少、智愚、贫富、高低,他对人全是一个态度,有时近乎到了“非常识”的地步。

这也是沙龙里的一个奇怪现象: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认同老袁的历史观,却没有人不尊重老袁。这也意味着,几乎每个人都和老袁争论过文革和毛,也没有被他所说服,但却都一无例外地接受了老袁,尊重着老袁。老袁也在大大小小有关文革和毛的争吵中,练就一副刀枪不入、炉火纯青的应对挑战的本领。这也就生产了另外一种奇怪的现象:老袁是各派都能接受的人物——新左派亲近他的历史观,自由派分享他的现实感,至于在近年来蓬勃兴起的草根毛派中,他更是一个大受欢迎的人物。他有时的确有点“痴”,但也几乎从未偏离生活中的基本常识感。小静式的感叹,大概也是他的一个心结,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要团结,不要分裂”。果然,十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和老邵、宏川女士等组织了一次北戴河之旅(富有意味的是,他们一概称之为“北戴河会议”),邀请思想界各派人物参加,以便面对分歧,达成共识。但由于受邀者有的答应了,却因故没来,来的人又像流水席,坐在一起争论、交换,并形成基本共识的局面终于没有出现。也许在那时,老袁的“二三四”共识方案就已经胸有成竹。

其实,不止是老袁

由于老袁的关系,我近年来也认识了不少毛派朋友。有次回郑州,发现沙龙里已经不再是(除老袁外的)清一色自由派了,年轻的毛派朋友也加入其中。他们自己还有一个“进步青年读书小组”,我曾陪一位外地来宾访问过这个读书会,那次来了十多个人,多是80后,最小的是大三学生,最大的不过40岁;一色的大学毕业,还有70博士。那位最年长的朋友告诉我们,他在零八年时还是铁杆自由派,崇尚吴敬琏、朱学勤等,但不到一年时间就转到了毛派立场。他们认为,能解释当前中国形势和问题的,惟有毛主义。

我自己也因老袁要求,组织过一两次青年朋友与老袁的对话会。第一次就吵得一塌糊涂,当然不是在老袁和自由派青年朋友之间,而是在他们和老袁带来的青年毛派朋友之间,反而我和他倒成了和事佬。看得出来,双方年轻人都缺少对话的必要准备,都认为自己握有不容质疑的真理……当然,一些个人的性格气质也多少起着作用,比如高高在上的“指导者”姿态。那晚大概给所有年轻与会者以深刻印象,尤其是对我临时凑集来的青年朋友——严格说来,除个别的外,他们还算不上什么“派”,因为他们大多对当代思想争论所知甚少,只是凭借自己对历史的认知有感而发。当然,这种历史认知也可以用其中一位毛派朋友的话说,是被1978年后的三种意识形态塑造的(改革开放的意识形态,崇尚西方的意识形态,还有一个什么意识形态,忘掉了)。

zhengyuan00  于 2012/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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