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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父女情 - 李南央讲李锐

(2011-08-21 05:13:39) 下一个

李南央:長長短短談父親李銳



         李锐的女儿 - 李南央

父 親現在也算是名人了。一位美國駐北京大使館的官員說,他知道的第一個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就是李銳,讀的第一本中文書就是《廬山會議實錄》。父親是作為一個有 獨立見解的、有骨氣的知識分子而成名的。他的那些在共產黨裏的經歷,做過高崗、陳雲,毛澤東的秘書;做過水利電力部副部長,國家能源委員會副主任;中央組 織部常務副部長、中央委員、中顧委委員只不過使他這個人更具傳奇色彩,使他的知識更特殊。沒有多少人看重李銳,談及李銳,是因為他曾經當過共產黨多大的 官。人們談及的是李銳其人。我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感到自豪。


   我這輩子活到現在,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少得可憐。小時候2歲進幼兒園,7歲進小學,都是住校,兩個星期回家一次。父親很少在家,因此對父親的印象極其淡 薄。他1959年出事,我連他當毛主席秘書這回事都不知道。爸爸、媽媽帶我去中南海小禮堂看京劇,見到毛主席和赫魯曉夫,我也不知道那是因為爸爸的工作, 我們才有此殊榮。以為戲票是爸爸買的,正巧趕上毛主席和蘇聯朋友也來看戲,我的幸福完全是偶然的幸摺。

我9歲時,爸爸被發配去了北大荒勞改。後來回到北京,住在水電部的單身宿舍8號樓,我們與母親住在後邊的9號樓。雖然只有百米之隔,卻似有萬裏之遙,母 親通常是不準我們去8號樓的。偶爾父親用電爐子燒些清墩甲魚類的好菜,偷偷讓家裏的老阿姨傳話給我和哥哥,我們就去爸爸那裏“蹭”一頓飯。爸爸只有一個電 爐子,所以只有米飯和燉湯吃。爸爸也沒有吃飯的桌子,他有一個三屜桌,但是那上面總是堆滿了書籍、紙張,沒法當飯桌用。爸爸總是用一張小方凳當飯桌,我們 就坐在矮板凳上圍“桌”而餐。我從來就沒有想過問問爸爸,他到底出了什麼事,犯了什麼錯誤,為什麽媽媽要跟他離婚。既然媽媽說爸爸犯了大錯誤,而且爸爸也 沒有工作可做,又被送去北大荒勞改了一段,那媽媽的話是不會錯的,理兒一定是在媽媽那一邊。那時侯犯錯誤的人很多,所以我對爸爸能夠犯錯誤並不奇怪。作為 少先隊員是要劃清界限的,但是怎麼劃清界限又不懂。爸爸捎話讓去吃飯,直覺地感到,若不去,爸爸會傷心的。就這麼懵懵懂懂,似乎和爸爸成了“酒肉朋友”。 從感情上說,盡管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多,很少見到爸爸,爸爸也很少過問我的生活和學習,但是其實和爸爸是近的,因為爸爸實在是比媽媽和善許多。現在回億, 還真想不起爸爸給過我什麼正面的革命教育。只有三件事,顯然是讓我受到了“深刻教育”,至今記憶猶新。媽媽後來老罵我小李銳,說我爸爸喜歡我的小聰明,不 給我好影響。我也常常以這三件事在心裏替媽媽做佐證,認為媽媽罵的也不無道理。


   第一件事發生在我在燃料工業東郊小學上學住校時。那時兩個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要把成績冊帶給家長,讓家長看後簽字,再帶回學校交給老師。有一次我 的一門功課得了2分,這在我可是從沒有過的壞事,真地不敢讓媽媽看到這個2分。成績冊揣在書包裏帶回家,看到媽媽那天不知因為什麼氣色不好,沒敢拿出來, 又原封不動地帶回學校。可是沒有家長簽字,老師那一關過不去。情急之中,就模仿媽媽的字體在家長簽字一攔簽上“範元甄”三個字,居然蒙混過關。到了學期 末,是無論如何躲不過去了。放假第一件事,媽媽就是查看期末成績和操行評語。心裏打著鼓,遞上了成績冊,希望媽媽看不出破綻。沒想到媽媽終於還是看到了那 個2分:“咦,什麼時候有過一個2分?我怎麼不記得看到過?”再往下看,“咦,我簽過字,怎麼會不記得呢?”媽媽擡頭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就看出我的心虛。 仔細辨認,不禁勃然大怒,“你竟敢冒充我的簽字?!”爸爸坐在沙發上媽媽的身邊,也生氣地說:“什麼,冒充媽媽的簽字,這還了得!讓我看看。”拿過一看, 爸爸哈哈大笑:“真象,這孩子學得還真象。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嗯,這孩子聰明,真聰明!”媽媽更生氣了,“你還誇她聰明,這是耍小聰明!最要不得的 壞品德。李銳你就是愛耍小聰明……”爸爸一看勢頭不對,媽媽要轉移目標,趕緊唬下臉來,“得了2分要讓家長知道,瞞了一時,不可能永遠瞞下去。記得那本書 《小蒼蠅是怎樣變成大象》的嗎?以後不能再這樣了,記住沒有?”那是本蘇聯兒童讀物,講的是一個孩子開始犯了一點小錯,不敢承認,謊話越編越大,最後釀成 大錯。是媽媽為了教育我改掉愛撒謊的毛病專門買的。我那時雖然不很明確地認識,孩子愛撒謊,其實是大人的教育方法有問題。只是心裏知道自己不是個壞孩子, 可是要改掉撒謊的毛病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還是趕緊點頭,“記住了。”媽媽還要發作,我趕緊溜之大吉。我後來把這段故事講給女兒聽,連她都說:“外公也 太出圈了。”是呀,爸爸真是個非常出圈的人。


   另兩件事,是在爸爸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在京賦閑的那段時間。雖然離了婚,媽媽還是認為爸爸有在文化上教育我們的義務。爸爸會定時被媽媽叫到我們住的9號 樓,為我們看作文、日記,修改文字。爸爸確實也只做文字上的修改,從不對文章的立意和觀點進行評述。但是有兩次例外。一次是一篇歌頌黨的領導的作文。記得 有這樣一段文字:“要不是有黨的英明領導,三年自然災害,蘇修逼債,我們國家不可能沒有死一個人……”。爸爸放下我的作文本,問我“你怎麼知道我們國家沒 有死一個人呢?”問問題的語氣顯然讓我感到他是在說:“我們國家死了人”。我小眼一瞪,脖子一梗:“老師和報紙上都是這麼說的!……”後半截咽了回去,那 時還不敢“造”爸爸的“反”,但是眼睛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你怎麼這麼反動,敢認為三年自然災害我們國家死了人!難怪你犯錯誤。”爸爸一句話也沒再 說,輕輕嘆了聲氣,繼續看下去了。我哪裏知道爸爸不是“認為”死了人,是他自己在北大荒親眼看見死了人,他自己的命就差點丟在那裏。



      另一次是看我的日記。我記著:“今天天氣真熱,本想買根5分錢的冰棍,可是想到雷鋒叔叔勤儉節約的精神,就沒有買。我要向雷鋒叔叔學習。”爸爸問:“不 吃冰棍就是學習雷鋒了?”那口氣是有點諷刺。“那當然,我們學習雷鋒就是要從身邊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我張嘴就來,仰著頭頗有向他挑戰的味道。爸爸又沈 默了。多少多少年以後,回想起這兩件事,方才悟出,父親是在試圖用他的思想影響我。想用他見到的事實讓我了解學校以外的現實社會是什麼樣子,今後才不會徹 底地幻滅。他想讓我有自己的思想,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問題,不要人雲亦雲。人的品格實在不是不吃冰棍就能變得崇高的。但是都被我決絕的回答嚇回去了。他大概 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與龐大的國家宣傳機器抗爭。看到自己的女兒被黨的宣傳所蒙蔽,所奴化,他難過嗎?還是根本放棄了努力,認為:“還是讓自己的女兒隨潮流 而動吧,這樣對她的前程好,否則這個世界上只無謂多了一個小李銳,於事何補?”


  這些事不知父親會不會記得,但是我記得很清楚,而且在文革後期,就是他僅有的那兩次嘗試,使我想到他,使我心中升起強烈的願望,要找到他。我覺得他一定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一定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真知灼見,他一定會告訴我中國是怎麼了,毛主席是怎麽了。


   爸爸這種“出圈”的個性可以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12年的流放、貶逐,8年的單間囚禁,沒有讓他“改頭換面,重新做人”。1979年放了出來,中央正 式給他平反結論之前,允他回湖南老家省親。我與我的先生悌忠陪老頭同行。悌忠出身普通工人家庭,循規蹈矩,對於共產黨的高級幹部有一種“高山仰止”的感 覺。一日陪父親去長沙的一家內部書店,那個年頭能進內部書店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連雨果的《悲慘世界》都只有內部書店有得賣,更不要說那些如《第三帝國 的興亡》,《你到底要什麼》,《落角》這樣洛陽紙貴的書了。悌忠是一介草民,我,幾天前還是“狗崽子”的一介賤民,進了書店真是惶惶然、恍恍然。摸著那些 過去可望而不可及的書籍,猶如近神靈一般,大氣都不敢出。在書架、放書的書桌前留戀往返,父親一眼看到《第三帝國的興亡》,立即抓在手中:“這套書我要 了。”守在一旁的服務員走過來,看了看書名,說:“對不起,這套書已經讓別人預定了,明天來拿。您要是要,我們可以再為您訂一套,您以後來取”。老頭子無 奈地放下書,又去別的書桌轉悠。挑夠書之後,又返回到那個書桌前,撫摩著那套書,戀戀不忍釋手。悌忠抱著老頭子和我們自己挑好的書跟在身邊。老頭環顧左 右,見服務員在招呼別的客人,悄悄碰了碰悌忠的胳膊,使了個眼神:“拿走!”悌忠一時沒有理解老頭的意思,“什麽?”。老頭又用眼睛指了指那套書,“拿到 付款臺”。悌忠這才恍然大悟,明白老頭的意思是要蒙混過關:裏邊的服務員知道這套書已訂出,收款臺的人可不一定知情。心裏說:“蹲了20年牢,怎麼剛放出 來就如此膽大妄為,要讓人抓住呢?”但是嶽丈老大人的話是不能違背的,趕緊拿起那套書,放在其他的書底下,匆匆去付錢。付清款,趕緊讓收款員把書用紙包 了,這樣就看不出內中是什麼書了。老頭又悠悠地挑了幾本其他的書,交了錢,走出書店,悌忠的脊梁已汗透了。上了車,父親哈哈大笑:“好!悌忠,幹得漂 亮!”悌忠自然高興通過嶽丈大人的考驗,但是對老頭兒的我行我素,並不敢茍同,更何況十冬臘月出過汗可是透心涼。算是領悟到老頭為何會有20年牢獄之災的 一、二:“辦事太出圈!”不過自此老頭子在他心目中成了實實在在的嶽丈大人,一個也有小毛病的普通人,而不再是那位總有幾分距離感的“高幹”。


   後來悌忠與我父親在同一個系統工作,去雲南出差,雲南省電管局的同誌告訴他:“你那個老丈人可真是厲害,復出後第一次來雲南就是個下馬威。”那時局領導 匯報工作,都是照稿宣讀,怕犯政治錯誤。剛讀了個開頭:“我們雲南電管局在水電部黨委領導下,這幾年……”老頭子就不耐煩了:“能不能不說這些套話,說點 兒實質性的問題?”那位局領導當時就楞了,不知如何是好。囁嚅兩下又開始從頭念起:‘我們雲南電管局在水電部黨委領導下,這幾年……”。老頭這下可火了, 把手一伸,“停、停、停!我是副部長,黨組成員,你歸誰領導我還不知道,還用你告訴我?如果除了這些話你不會說別的,就不用講了!”好家夥!那位領導那叫 下不來臺!多少年後,我們到了美國,有一天閑聊起來,悌忠談起這件往事,我笑得前仰後合,更明白了老頭子為什麼總是“上下不得煙兒抽”。可又實在感嘆“老 頭子的傲骨真是硬呀”!20多年的整治,楞沒改了他的秉性。記得爸爸在五十年代初當水電總局局長時就發有“謬論”,“老幹部要認真學習知識、文化,否則就 不要老狗擋道,老老實實讓人家知識分子來幹事。”那時候說這種話,竟敢把老幹部稱作“老狗”,怎麽能不把人得罪光了?他在共產黨裏實在是太個色了。體育比 賽中、戰爭中,不按常理布局、出兵,會有出奇制勝的功效。可在共產黨的天下,不循規蹈矩,處處和當今潮流逆著動,和流行思維擰著勁兒,只能是一輸再輸。在 我的印象中,父親這輩子總不得意,總不招人“待見”,剛才好好幹上幾年,卻又為了這樣、那樣的原因,被打入冷宮。他這輩子在臺上,且能按自己的想法幹事, 只有兩次。一次是50年代初,年輕的共和國朝氣蓬勃,政治氣氛相對寬松。他成了新中國水電事業的領頭人。團結了大批國民黨時期的留用知識分子,吸引了一批 從蘇聯回國的年輕知識分子,說服了毛澤東,使得國務院重視了水力發電,認識到應該充分利用中國豐富的水利資源。全國的江河流域,電站的開發堪點,他閉著眼 睛都能指出來。北京及各大行政區都成立了勘測設計院。正因為他,那些舊知識分子佩服了共產黨,全身心地投入到新中國的水電建設事業。可惜好景不長。反右、 反右傾政治風一刮,他就徹底完蛋了。


   第二次是文革後,牢獄20年後復出,全國百廢待興,水電事業被反對搞水電的人利用李銳反黨集團的罪名,整得幾乎不復存在。父親剛剛出來時住在招待所,那 些當年的舊部幾乎踏破了我們的門檻。他收集舊部,招攬新人,恢復勘測設計院,恢復水電的地位,又樹起“反對”建三峽的旗幟,讓千瘡百孔的國民經濟留給水電 業不多的錢,用在實處。幹了三年,四處被人掣肘。65歲,自知不能為人所容,無法成事,自動“到點下崗”。沒想到又被陳雲硬拉去中組部主持青年幹部的培養 工作。上任的第一天,剛坐進辦公室,就有人送來了一份名單,是子弟們應該安排在方方面面的“指令”。人家是把規矩送上門了,聰明人會接過來,即使不全照著 做,也會點頭答應適當時候考慮辦理的。可老頭不但不接規矩,反而勃然大怒,把名單當著來人扔進抽屜,心說:“你把老子當成讓你們這些娃娃耍的人了!”。父 親大張旗鼓地按“四化”標準開始了選擇第三梯隊的工作。並且如當年搞水電般,理論先行。他的文集《培養一代新人》激動了多少老三屆的心。不守規矩呀!結果 只能是“下臺”。有 一個和我很熟的高幹子弟,一天騎車上班遇到一起,他埋怨說:“你們家老頭子實在太那個,要是當初把我們都安排了,現在到處都是自己的人,何至於落到今天的 下場。”有時我的繼母也實在忍不住,在飯桌上嘮叨他幾句:“人家現在辦事哪個不給自己留後路,有幾個象你這樣的?你就給人家安排了,又怎麼了嘛?”父親立 即變了臉,啪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那我還叫什麽共產黨員!”誰說老頭沒有規矩,他心裏頭自己的規矩大了,誰也說服不了他。有一句話不假,“公道自有人心 在”。父親離開中組部後,部裏很多人說:“李銳一走,組織部就沒有思想了。”父親聽了覺得安慰。父親的老朋友李普伯伯一次問我,“你是怎麽看你父親的?你 覺得他這人最大的特點是什麽?”我回答說:“他跟大多數的共產黨幹部最大的不同是,他把自己的工作做為科學來做。幹水電,那是科學建國,不是要幹成什麽 “三峽”那樣的世界最大,為自己樹碑立傳。幹組織,那是科學選拔人才,用人治國,不是編織個人網絡。他實在是你們共產黨裏的一個異數。”


   爸爸從北大荒回來,在京賦閑,等待甄別。媽媽在賭氣的情況下和他離了婚,一紙揭發,使父親在7千人大會後,恢復黨籍、暫按局級降級使用的希望成了泡影。 父親後來被送到了大別山裏的磨子潭水電站勞動改造,常常給我們孩子來信,說在那裏當小學教員,教國文,勞動鍛煉種樹。我那時已進中學,在爭取入團。就寫信 告訴他我不再給他寫信了,要跟他劃清界線。我的年齡、我的閱歷和我所處的環境,都不可能使我知道,那對父親是怎樣殘酷的一件事情。我那樣做了,做了一個毛 主席教導下的革命青年應該做的事情。我後來去磨子潭看望父親,他拿出當年我和哥哥給他的信。那些當年用困難時期粗糙的紙寫的筆跡幼稚、內容幼稚的信,被父 親珍藏著,平平地夾在硬紙夾裏。我才知道那些我們不經心寫下的信,對他是怎樣的安慰和溫暖。我在摘下紅領巾的當天入了團,真是放下了好大一個精神負擔,我 很怕因為父親的問題影響我入團。沒有了組織,我真地感覺象離了娘的孩子,孤獨無助。自此父親在我心裏越來越淡泊。母親經常用“小李銳”罵我,又使我更增加 了對父親的一份恨。沒有他,如果我長得不是這麽象他,媽媽也許不會這麽不喜歡我。


   大約67年的4月間的一天,父親回了趟北京。因為水電設計院的造反派寫信,讓他回來把寄放在我家北屋裏的一些書籍和東西拿走。我正在學校搞邉樱?芡聿舝 到家。一進家門,看到媽媽和父親在客廳裏坐著談話,很感意外,一下楞在了廳堂當中,不知如何是好。半天、半天憋出了兩個字:“爸爸”。話一出口,就後悔莫 叠。媽媽準要罵我劃不清界線了,是假團員,一遇真刀真槍就露餡兒了。自己也覺得實在是經不住考驗,與反動父親不能一刀兩斷。爸爸走過來拍拍我的腦袋,慈愛 地說:“都長這麽高了。”媽媽說:“你們到南屋去說話。李銳我和你沒有話說了。”我和父親進了我和阿姨住的南屋,彼此幹坐在那裏,半天無話,都覺尷尬。還 是爸爸先開的口:“聽媽媽說,你因為爸爸的事,在學校挨了同學的批鬥了?”我只簡單地“嗯”了一聲。爸爸又說,這次文化大革命來勢兇猛,矛頭絕不止是簡單 地對著“三家村”,北京市委。毛主席還有更大的目的。我聽了感到十分吃驚。當然是不信。但是是否應該當成“大大的反革命”言論向校工作組匯報呢?我到底沒 有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奇怪的是,父親走後,媽媽也並沒有盤問我們都說了些什麽。只是在劉少奇被揪出來後,我才告訴同觀點的同學我爸爸的預見。不過加了一頂 帽子,“他的反革命嗅覺真夠靈敏的!”爸爸說,他把日記交給了當地的革命群眾,以得到他們的幫助,改造自己。因為他在日記裏寫了希望有一天能夠“翻案”。 現在看來是沒有希望了,只有在文化大革命中重新做人。我對爸爸說:“我們都要在這場革命中認真進行自我革命。”這次見面大約只進行了二十幾分鐘,媽媽進來 告訴爸爸,他應該走了。爸爸站起來,繞過隔在我們中間的桌子,面對著我,我看得出他臉上的負疚和對我的憐愛。爸爸伸出了手,想和我握別。我一下糊塗了,不 知該怎麽辦好。到底是爸爸還是敵人?剎那間來不及判斷。為了挽回剛才那一聲“爸爸”的錯誤,我硬挺著,僵僵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爸爸好象有些意外,但是一 句話沒有說,就那麽走了。


   這一別就是十二年。這十二年裏,父親就象一個巨大的黑影,罩著我。我衝啊、撞啊;我拼命地幹啊,幹得一般的男孩子都幹不過我。可我始終掙紮不出那個巨大 的,無邊無際的黑影。我所在三線工廠的建廠初期,各個車間都有青年突擊隊,幹的是蓋廠房的土方活。人家都是在突擊隊幹個一、兩個月就回車間了。可我一幹就 是一年。評“五好戰士”,頂多到班組這一級,就再也上不去了。我那時想上大學啊,想得都要發瘋了。多不容易啊,車間的工人居然推薦了我上工農兵學員,可是 到了廠裏:“這樣出身的人,不予考慮”,一句話就判了我的死刑。有同事譏諷我:“拿著雞毛當令箭,不看看自己是什麽出身,也想上大學?”我深更半夜繞著塬 底轉啊,轉啊。人家的父母挨鬥,都有恢復工作的一天,可我父親是59年彭德懷的案子,就象一位堅決反對他的兒子和我交朋友的老幹部說的:“那是個死案。這 個女孩子是永遠沒有出路的。”我真恨父親,我恨我為什麼會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直到“四五天安門事件”。那晚我是從廠裏的廣播聽到的消息。站在冷冷的風 中,望著四周黑黑的塬梁,我對那時還是我男友的悌忠說,“中國反革命復辟了。我們要回到舊社會,吃二遍苦、遭二茬罪了。” 那是我第一次開始醒悟,不可能人人都錯了,只有毛澤東一個人是對的。我想起了父親對我有過的暗示:“三年自然災害死過人”。我那時自己已在農村呆過。在山 東平度縣城關村住時,老鄉告訴我家家都死了人,無戶幸免。老鄉聽說我父親是彭德懷案子的人,居然說“自古忠良沒有好下場,你父親是冤屈的。” 我可一點也沒有認同,覺得農民的覺悟真低。但是死人是相信了,就是沒敢動懷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那根兒筋。這時候已經早就知道父親當過毛主席的秘書,想到父親也許知道很多我們根本不知道的事情,他才會反對毛主席,也許我的父親是對的。我要找到他,要讓他告訴我他知道的事實。


   恰好那時的《人民日報》有一篇回憶周總理的文章附有一張總理視察新安江水庫工地的照片,站在總理後側的那個人,我一眼就認出是我父親。我立即給《人民日 報》寫信,說那人是我父親,你們登出他的照片,是不是知道他的下落?《人民日報》群眾來信組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他們說,不知道總理後面的那人是誰,也就無 從知道他的下落,要我到他的原單位打聽。我當然不敢整出那麽大的動靜。思前想後,想到了我的大姑。記得她叫李琬華,是在湖南體委工作的。因為小時侯在電視 裏看到過她在全國籃球聯賽當裁判。那時哪有幾個女裁判,很是風頭,所以就記住了她的職業。還記得媽媽說過,我的兩個姑姑都是覺悟很低的人,李銳出了問題還 把他當弟弟,完全沒有原則。所以想到,只要父親還活著,大姑姑一定會知道他在哪裏。信發出後,如石沈大海,沒有回音。我不死心,再發。這次寫上了李婉華姑 姑,而不是同誌收,想著如果有認識姑姑的人見到,知道這是家信,沒準兒會轉給她。果然大姑姑已經退休了,根本不去單位,第一封信自然沒有見到。第二封信被 一個偶爾路過傳達室的朋友見到,知道是家信,拿回交給了大姑。大姑姑那天正在廚房做飯,一聽說有人以大姑姑的稱呼給她寫信,一下子脫口而出,“那是小妹 呀!”大姑姑圍裙沒解,衝過去接下信,幾下子拆開,剛讀了開頭的“大姑姑,你好!……”,就涕淚滂沱。看完信立即給仍囚禁在大別山中的父親報信:“小妹在 找爸爸了!” 我不知自己的信會是一聲霹靂,給陷在死谷裏的父親帶去了巨大的安慰。 後來讀到爸爸的詩:“火山爆發遜於斯,我女書來獨坐時。聞喚爸爸泉淚湧,悠悠別後廿年思。”, 我才知道女兒在父親心中的分量。我當年離別父親是以不認他而分手的,但是父親對女兒的心始終沒變。和大姑姑聯系上,知道父親還活在人世,只是健康情況很 差,我就和悌忠商量要去看父親。那時“四人幫”雖然倒了,但是還沒有清算他們的罪行。毛主席的一切還是正確的,這麽做是有風險的。悌忠說:“你去吧。”我 問:“你不怕連累你?” 他回答說:“你爸爸一定是被冤枉的,如果有可能,把他接來吧。我真的無所謂,現在有思想的人,哪還有什麽前途?最不濟就是當一輩子工人,有什麽?我沒什麽 可怕的。”我想起第一次到他們家見未來的公婆。我說:“我出身不好,父親是廬山會議反黨分子。” 沒想到他爸說:“早晚會翻過來的。” 我真地覺得他爸是不懂政治。哪知道,其實不懂政治的老百姓才最是看透了世事的。我自己卻一下子忐忑不安起來。這一步邁出去,可就收不回來了。當了二十年的 狗崽子,可一直還是要革命的青年,要跟著黨走,要跟著毛主席革命到底。這下要讓人知道了,可就成了貨真價實的狗崽子,一輩子可就真完了。但是我生性不是個 辦事瞻前顧後的人,常常是一念即出,就沒有回頭箭了。“走!”自從認識悌忠,和他的普通百姓的家庭,我有了一個本質的轉變:覺得世界上好多事都是假的,很 多人的革命是假的,能不能被認可為一個革命青年已經對我不那麽重要了。親情,濃濃的親情才是真的,最重要的。如果我能找回爸爸,能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我知足了。


   我先到了長沙大姑姑家,住進了湘雅醫學院,看我多年的低燒病。見到了奶奶,表姐妹,表弟。大姑姑跟我講了很多父親和母親的故事,也聽到同輩的表姐妹們是 怎麽看我的媽媽和爸爸。才知道同樣的事情,出自不同人的口,從不同的角度看,會是根本相反的。終於接到爸爸的來信,說我們可以去看他。上路的頭天晚上,我 突然發起了高燒,大姑姑問我要不要等燒退了再走。想到爸爸會誤解我猶豫了,不敢去了,就說:“沒事,我可以走!”一路昏昏沈沈,火車,長途汽車,大姑姑和 姑爹兩個老人一路對我無微不至。快到了,汽車的輪子卻出了毛病。真好象老天讓我再三考慮一下是否還要往前走。此時的我,燒倒開始退了。知道離父親已經很近 了,心情有些急不可耐。下車蹲在司機旁幫他出主意,遞工具,上手修,還真把車鼓搗好了。車開進磨子潭已近黃昏。我提著大包跟在兩位老人的後邊,走到了一座 矮矮的平房前。平房一溜十幾個窗口,顯示著是個單身宿舍。大姑姑在走廊的第二間停了下來,我知道那一時刻要到了。十二年了,就要見到被定為“死案”的父親 了。一時覺得腳下有些軟,不知應該怎樣面對。父親開了門,大姑姑緊緊地抱住了他,叫了聲“明弟!”就哽咽地不能出聲。姑爹嗔怪地說:“好了,好了!還要讓 我們見那。”他用湖南話跟爸爸道了問候:“您家還好吧?”我一直被擋在姑姑、姑爹的身後,看不見爸爸的臉,只聽到:“還好,還好。”這是父親的聲音,居然 沒有什麽變化。時間的距離好象一下消失了。姑爹讓到一邊,我直直地對著父親了。他很瘦,非常瘦,眼睛還是那樣象鷹一樣閃著灼人的光。“爸爸,”久違了十二 年的稱呼,叫起來已不那麽自然。“小妹呀!怎麽這麽瘦呀!”爸爸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父親是慈愛的,但是我感到了彼此的隔膜和距離。


   大姑姑大概覺察到我們的不自然,急急地擦去眼淚,一件件拿出帶來的東西,張羅著作飯了。我環視著爸爸的這間小屋,大約有7、8平米,四個人已經把它塞得 滿滿的了。靠門的右手是一張木床,從門框起,一直頂到墻。一張涼席,看得出它下面的褥子很薄。一床毛巾被,竟然是我小時候熟悉的那條藍白條的。心中的陌生 感一下減少了許多。床邊靠墻放著一個竹書袈,插滿了書。對著床是一扇窗戶,窗下是一個破舊的三屜桌,上面堆滿了書,就象當年8號樓的那張一樣。我心裏的那 層硬東西在融化了。轉過去,對著書袈的那面墻,放著一個臉盆架,架上面的墻壁貼著報紙,幾件衣服掛在那裏的釘子上。地面是土的,高低不平。姑姑就在走廊房 間門口放的煤油爐上做開了飯。飯好了,爸爸搬過一張方凳當桌子,又到鄰居那兒借了三張小凳子,聽到鄰居友好地問:“來客了?” “是啊,是啊!” 聽到爸爸的回答是歡愉的。我們圍“桌”而餐。我仿佛回到了兒時在爸爸那兒“蹭”飯的時光。爸爸說,這裏的人們似乎也聽到一些外面的風聲。你們來看我,特別 是女兒也來了,人們有猜測,可能世道要變了,因而態度和以前很不一樣了。那頓飯很香,大姑姑居然能在小小的煤油爐上燒出這麽好的菜!飯後爸爸帶我們去招待 所。招待所在磨子潭電站的入口處,依著山。看招待所的大爺種了好些花,門口有石凳,石桌,真是一個好去處。爸爸在我們來之前就買了好些葡萄,我們把東西放 好,爸爸的葡萄也洗好了。大姑姑和姑爹累了,先去休息,我和爸爸坐在石桌邊,吃著葡萄開始了長談。我先發的問,“你是怎麽當的毛主席的秘書?你在廬山會議 上為什麽要反對毛主席?你跟媽媽當年在延安離婚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又復了婚?後來廬山會議後你和媽媽沒離婚,為什麽從北大荒回來才離的婚?你這些年都是怎 麽過的?”看得出,父親對我要提的問題是早有了準備,我感到他有一種要讓我了解一切的急切心情。父親從三峽爭論談起,向我展開了我聞所未聞,完全不能想象 的歷史長卷。現在人們可以從他的《廬山會議實錄》和曉夢女士的《李銳其人》了解他的故事了。人們對那段歷史已不陌生,光描寫廬山會議,就有了好多個版本的 著作。可那是1978年的夏季,四人幫還沒有審判,中國還被禁錮在“凡是”的牢谎Y。父親所講的一切,猶如把我引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完全沒有神的世界。 毛澤東在爸爸的故事裏是跟我們一樣的人,爸爸曾被叫到毛的床邊談話,曾和毛一起在他的床邊進餐!爸爸的故事裏沒有誰是革命的,誰是反革命的,一切都是和人 的品格,個性息息相關。我在他的故事裏看到了好人,看到了堅強的人;看到了小人,看到了懦弱的人。當毛澤東作為神在我心中幻滅的時候,我看到了我人生的榜 樣,那就是眼前這位瘦瘦的老人。他的眼睛在暗下去的群山裏閃著光,我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雙眼睛,驚嘆他的記憶,驚嘆他的智慧,驚嘆他的樂觀豁達。爸爸就這麽 不停地講,直到招待所的大爺說:“不早了,明天再聊吧。”我們才意識到他一直坐在招待所的門口扇著蒲扇,靜靜地,也許一直在聽,也許什麼也沒有聽,只是理 解著這十二年未見面的父女是應該有說不完的話。爸爸不好意思地道了歉,對我說:“睡吧,明天再談吧。”我一直望著爸爸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才轉回我的房間。 那一晚,我的燒全退了,心裏很靜,很涼,很塌實。我知道我來對了,我的父親是好人,是被冤枉的好人,是老百姓說的忠良。我要為他的平反奔走,呼號!


第 二天,爸爸拿出了一條用他的料子褲子改縫的女褲。頭一天晚上,他已經告訴我他和一個在電站工作的上海女青年的一段感情。褲子是他本來準備送給那位姑娘的。 但是父親因為和她的關系挨了批鬥,女青年也很擡不起頭,爸爸無法再將褲子送給她。那個年代,不能希望我有什麽開放的思想,和一個與我差不多大的姑娘有感 情,我對父親說那是一個汙點,但是我理解他,原諒他。我收下了那條褲子。姑姑讓我穿上,並換上她在長沙給我做的一件月白色的的確良短上衣,一起到水庫去照 相。這是我工作以來最高級的一套行頭了。照相時父親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是緊緊的,我感到父親對我的隔膜消失了。我一直想見見那個女孩兒,爸爸也說要指給我 看,不知她是否故意躲著我,到走我也沒看到她。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始終想著那個姑娘,覺得她一定是個好姑娘。就從我父親復出後,她從來沒有找過他,沒有要 過東西,沒有要過工作,她就一定是個好人。她那時一定是真地同情爸爸,對他有感情。


   爸爸帶著我在水庫各處轉,愉快地回答著人們的問話:“老李,這是你的女兒啊?”“是啊,從陜西來,是工人那!”我那些天一定成了山窩窩裏的新聞人物,因 為人們很快就到處在談論我的長相了:“腿有點彎,愛眨眼睛,長著兩顆虎牙”。山窪窪裏的人眼睛真毒,一下就抓住了我的缺陷。爸爸還帶我去水庫遊泳。看著我 瘦瘦的身材,憐愛地說:“太瘦了。一定要想法把低燒看好。吃好些,長胖些。”


   接下去的幾天,爸爸跟我講了他和母親之間的感情糾葛,和最後是怎麽上法院離的婚。爸爸所講的和我了解的媽媽是一致的,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真實的。我和爸爸 開始商量如何為他的平反咦髁恕K?娜蝿帐菍懮晔霾牧希?业娜蝿帐且耘畠旱纳矸葜饤l說明我媽媽對我爸爸的揭發的不實之處。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親人的揭發 還要親人自己出面推翻。


   一個星期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二姑姑已經來信要在北京與我會合,共同為父親平反奔走,我不能再耽擱下去。盡管父親顯然希望我再呆些日子,但是他知道形勢 是在以天為計變化著,胡耀邦任組織部長,給了他希望。我的出面,使這個希望很可能變成現實。走的那天,父親拿出了兩百塊錢,要我帶上。我知道爸爸自一九五 九年倒黴後,每月的工資就降為一百二十元,六十元給我們三個孩子生活費(文革開始後,我們雖然沒有再拿這筆錢,水電部並沒有把這些錢發給我爸爸,仍然放在 部裏),還給我奶奶寄三十元,自己實際只有三十元的月收入,這是一筆數目極大的錢。我不要,說我自己的工資足夠了。爸爸說:“拿上吧,到北京要花錢。另外 買幾件象樣衣服,算是爸爸送你的。要吃好些,身體要搞好,現在是太瘦了。”錢拿在手裏很沈,很暖,我強忍著沒有落淚,知道自己又有了疼我、愛我的父親。父 親送我們上了長途汽車,我坐在最後一排。父親一直等在車外,車緩緩啟動時,我看到爸爸有一種要追上來的衝動,但是他停住,在那裏招著手,目不轉睛地看著 我,“女兒,我等你的消息!”文革後,我已不大知道哭是怎麽回事。我告戒自己遇到多難的事,多麽不公平的事,不能掉淚,特別是不能人前掉淚。沒有人會同情 你的,只有自己救自己。我看著父親消瘦的身體,稀疏的頭發和那張充滿病容但是洋溢著希望的黃黃的面孔,眼淚如洶湧的浪潮,衝擊著我的眼眶。我死死地咬著後 槽牙,按著書包裏父親的申述信,控制著自己,“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爸爸你等著我,女兒一定要讓你離開這裏,要為你討回公道。”


   其實正象我同樣是老幹部的二姑爹在北京對我說的,“你父親的問題早晚會一風吹的。”我和二姑姑的奔走,對父親問題性質的改變沒有任何作用。他的問題和共 產黨對自己歷史問題的結論是連在一起的,黨糾正了當年自己犯下的錯誤,李銳的問題自然就一風吹了。我相信那些“混進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叛變”,“偷 書”,“大水電主義”……的罪名,在平反時其實並沒有一一查證,因為那本來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東西。二姑爹是諳熟共產黨的鬥爭之術的,而我以前一直 把黨看得是十分崇高的。親人的奔走其實只是為了喚醒那些復出又恢復高位的,當年把父親趕下臺出過拳,伸過腿的人的良知,希冀他們能通過文化大革命自己的挨 整經歷,對自己過去的作法有所悔悟。由當年處理父親的人站出來替他的平反說話,應該是最有力量的。我印象最深的是李葆華,他對我們的態度最諔??f: “當年我作錯的事,我有義不容辭的責任糾正它。”當然冷臉看得也多。一次去一位老幹部家,被一個和她家不知什麽關系的穿軍裝的人擋駕,讓我和二姑姑冷坐在 客廳裏,他自己仰在藤椅裏看報紙。我真是覺到一種屈辱,忍了又忍,還是不客氣地衝了他幾句。二姑姑當時臉都嚇白了,看到她的臉色,我也知道我那些厲害話不 該說,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頭。這道理我懂,可作起來並不容易。可沒想到,他的態度反而變好了,給我們上了茶,最後讓我們見到了他母親。出了門二姑姑就 說:“好家夥,你和你爸爸一樣,這麽大的脾氣!以後無論如何不能這樣了。我們是在求人辦事,什麽臉都得看那!”我無言地點了點頭。我們的奔走也使爸爸的那 些親密好友知道了他的下落,知道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開始給父親通信息,那些信是他等待平反結論難熬的日日夜夜的甘露。父親就是在黎澍伯伯的鼓勵下, 在復出前完成了《毛澤東的青年時代》的修訂本。


   79年元月一日,父親一封“中央通知,四日返京”的電報,將我從陜西歧山縣五丈塬下的工廠召回北京。辦正式離廠手續,車間黨支部書記給我做書面鑒定時, 被正在辦公室的一位同事掃見了。後來那位同事告訴我,寫得跟革命烈士似的,他當時就諷刺書記說:“你們早幹嘛去了?”我的信仰、我對革命的追求,在那一刻 徹底地垮了:“自己過去所有拼死的努力,抵不上父親的一紙平反”,感到了一種被愚弄了的深深的恥辱。後來不止一個黨的支部書記找我談話,“勸”我入黨,說 組織部副部長的女兒不入黨太說不過去。我起初是搪塞,後來幹脆說:“你別勸了,從我父親平反那一天,我就不信共產黨了。”


  父親不久重新組織了家庭,我和悌忠帶著孩子也搬入了自己的小家。各人忙個人的,我又常在國外工作,竟再難有機會與父親促膝長談。


   93年父親接受邀請,到科羅拉多大學參加中國問題研討會。洛杉磯,聖叠戈、哈佛、科羅拉多我一路陪他,又有了一次難得的和他日夜相守的機會,第一次看到 了公眾場合下父親做人的另一面。他每到一地,就被當地的大學邀去做講演。不少同學都對中國前途表示擔心。他走到哪兒說到哪兒:我當年參予選拔的幹部,現在 在各級崗位上,在實踐工作中證明大多數是好的,是挑得起擔子的。有這些人在,中國是不會垮掉的。坐了二十年的牢,吃了無數的苦,受了無數的罪,“六·四” 後又挨批鬥,他總是那麽樂觀,越來越想得開。在科羅拉多開會,當地報紙記者采訪他,他對記者說:毛主席號召我們敢講真話,說無非是五怕嘛:一怕殺頭,二怕 丟官,三怕開除黨籍,四怕坐牢,五怕老婆離婚。我這輩子除了沒有被砍掉腦袋,是哪樣都挨上了,說得那麽輕描淡寫,就像美國人常說的“piece of cake”。美國一家制片公司攝制紀錄片“中國革命”,制片人采訪他,問他:“你這一輩子二十年人生最好時光在坐牢和流放中度過了,個人經受了那麽多的苦 難,回首往事,你內心深處的感受是什麽呢?是不是非常痛苦?”爸爸說:“歷史就是那個樣子,中國當時就是那個樣子,你又有什麽辦法?把個人放進歷史中去想,這一切都沒有什麽,就是那麽回事。” 就這麽簡簡單單地一番話,說得那位女士熱淚盈眶。那次在美國,父親走了那麽多的地方,作了那麽多講演,沒有對毛澤東作過一句極端、刻薄的評價,沒有對中國 共產黨有過一字的攻擊和誹謗,盡管他在底下和人座談時很隨便,很盡言,但在公開場合十分嚴謹,“滴水不漏”。科羅拉多的《星報》將此評論為他政治上的謹慎 與成熟。但我覺得不完全如此。共產主義事業是他年青時代就信仰、向往,貢獻了畢生精力的事業。中國共產黨是他二十歲上就加入並為之拋棄了一切個人得失,鞠 躬盡粹的政黨,這個黨,這個事業在中國搞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特別是“LS”事件,竟槍殺起自己的人民,他的痛心,他的痛恨是刻骨銘心的,是我輩不能比的。 不過他和許多“持不同政見”的老年人不同的是,他非常超脫,超脫的大智、大仁。我非常欣賞他在加大洛杉磯分校講演中的一句話:我今年已經七十六歲,已經很 老了。我現在的責任是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分析、研究我們黨的,毛澤東本人的歷史教訓,使後人能引以為鑒,不重導復轍。至於怎麽改造這個黨,改造這個制度, 把我們的國家建設成一個民主、強大的國家,那是你們年青人的事情,已經不是我的責任了。我想,這才是爸爸從不在正式講演、不在正式出版物上罵共產黨,罵毛 澤東;他私下也從來不說:我受了共產黨二十年的迫害,我對共產黨深惡痛絕之類話的根本原因。他力求從現實中超脫出來,這樣就可以“心靜”。他真情實意地把 肩上的“革命重擔”交給下一代人去挑,他才可以全身心地把已經不多的時光投入到“著書立說”中去。他才可以完全撇開個人與毛澤東,與中國共產黨的恩恩怨 怨,從歷史的,客觀的,辨證唯物的方法去寫“廬山”,去寫“毛澤東的早晚年”,去寫“大躍進”,去為反對“三峽工程”、“奮戰”到底!爸爸不止一次地,真 心真意地對我說:我在國內交了很多青年朋友,現在的年青人中有很多了不起的人。我這次在美國又碰到了不少有頭腦,有水平的留學生,這些人是中國的希望。他 從心裏覺得搞現代經濟,搞現代政治,搞現代民主,自己是老了,比不上年青人。這些年青人能看得起他這個老頭兒,他很以為驕傲,常常以此沾沾自得:“我這個 老家夥還不招人討厭吧?”


  父親的地位在黨內實在不能算是太高。可是他的才華,他的德行,在後來的中國共產黨人內卻是少有的。【李銳的才氣應該可以比肩於周恩來。在我看到的有限的回憶文章中,只有他們兩人有這個本事可以把自己參與起草的社論,過幾天後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李銳的骨氣則遠遠不是周恩來可比的。】記得胡耀邦總書記在位時,他並不與其過深交往。可是胡耀邦倒了臺,他卻上趕著去“巴結”。又是探望,又是改詩,又是傾心交談。【胡耀邦發心臟病住院之前,就是李銳訪美回京後特地去告訴胡耀邦,在美國的留學生是怎麽評價他的。】臨 了還不識實務地為胡耀邦翻案,捅了“馬蜂窩”。胡喬木是國內外很多知識分子,很多老幹部所痛恨的“左王”。他臨終前,爸爸卻去醫院看望了他,還參加了追悼 會,安慰了遺屬。那次在美國,很多人當他的面罵胡喬木,他總要實事求是地告訴人們:我寫《廬山會議實錄》是喬木支持的,後來書發行時遇了麻煩,喬木還特意 對我說,是他讓我寫的,他在任何時候都承擔責任。爸爸對我說:“我算是對得起喬木了。”他並不是不恨胡喬木的“霸行”。他曾忿忿地說:“胡喬木混帳,連王 若水這樣好的人,黨內第一流的理論家都不能容!”可是他還是念舊情,念及廬山那段的“知心”,念及胡對他寫“廬山”的支持。胡喬木為了改薄一波的《重大歷 史問題的回顧》,下了大功夫,可死後家屬想請薄寫寫紀念文章,薄不理不睬。比起這些高官達貴,爸爸是太有人情味了。我常想,共產黨如果多講點兒人與人之間 的愛,多容忍些人與人之間的親情,中國的情況就會不同許多。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共產黨也就不成其為共產黨了。其實我們這些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 都或多或少地沾染著共產黨的氣味。那些反對共產黨的民呷耸浚?砩暇陀兄??嗟念愃旗豆伯a黨的仇殺心理,他們說到共產黨總讓人嗅到些血腥氣。其實從某種意 義上說,比之痛罵,推翻,打倒共產黨更為重要的是怎麽去客觀、歷史、理性地分析這樣一個在初期充滿了活力,感召力,吸引了無數熱血青年為之捐軀的政黨,如何升至顛峰又走上腐敗,與初衷相悖之路。如果年青的,有誌於參予政治,治理國家的一代精英們,能真正從共產黨的身上吸取應有的教訓,逐步完善出一種全新的,民主的,科學的,充滿博大愛心的治國韜略,我們這些凡人就真是看見希望了。





2006年,李锐和女儿李南央在木樨地22号楼家中。



 


 














父親自己說他是一個完全政治化了的人。真的,他與我們聊天簡直就是上政治課,沒有什麼家常話。我們來美國後,父親的信極少,偶爾來信,也是勉勵要上進, 不要只掙那一點小錢,要爭取多為這個世界做些事情。父親這輩子除了五八年被毛澤東誇為“紅旗幹部”,文件發到全黨,似曇花般“美”了一陣,就總是不是挨 批,就是挨鬥,再不就是坐牢。在國內正統的宣傳中,他似乎永遠是個反面人物。可你要問我,因為這個父親我永遠失去了上大學的夢想,兒童、青年、直至中年都 還要受到他沈浮的牽連,我現在是不是很希望沒有生在那樣一個家庭,沒有這樣一個“政治”父親?我從心裏告訴你,我慶幸有這樣一個父親,我慶幸有過這個父親 帶給我的那一切,無論是苦難還是幸福,那都是無法可比的財富。


  1993.初稿  2002.2.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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