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贪看湖上清风——《色,戒》男主角易先生的“原型”丁默村其人其事
(2007-09-15 05:0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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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德国的雪夜里翻读当年审讯丁默村的笔录等,后来再看《陈立夫回忆录》,发现这个立功的降将保释后游览玄武湖被一小报记者看到,写了出来,蒋介石看到,就很生气地下令枪毙。判他死刑的,不是真正的法院,也不是真正的法。
电影的瞬间大众魅力真的不是文学的慢火细炖可以比的。张爱玲的《色,戒》是一篇比较少人知道的短篇;如果不知史实背景,小说本身的隐晦粗描笔法更让一般的读者难以入门。李安的电影,却像一颗来势汹汹的大火球从天而落,边落还边星火四溅,嗤嗤作响,效果是,人人都在谈《色,戒》,凉凉的小说也被人手人嘴磨蹭得热了。
小说里的汉奸大坏蛋易先生,因为在小说里被处理得不够「坏」,当年《色,戒》发表时还被评论家批判,觉得张爱玲是非不明、忠奸不分。当时读了「域外人」对张爱玲的批评,我忍不住大笑。胡兰成不早就说过张爱玲的人格特质了吗?在「民国女子」里,他这厶看二十三岁的她∶「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又说,「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的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
而且,张爱玲文学作品里头最让人震撼、最深刻的部分,不正是她那极为特殊、极为罕见的「不悲天悯人」的酷眼。
如果张爱玲有一般人的「忠奸意识」,她大概也不会在二十三岁时,嫁给了赫赫有名的「汉奸文人」胡兰成啊。
易先生在小说里不够「坏」,除了张爱玲本身的认知价值和性格,除了她和胡兰成的极深刻、极缠绵的爱情之外,我看见一个很少被人提及的角度,那就是,小说和电影之外,民国史里头的「易先生」,其实也不见得是个多「坏」的「坏人」。
易先生的「原型」丁默村,一九零三年出生,因为陈立夫的举荐而做了调查统计局第三处的处长,第三处后来撤销,他就加入了汪精卫的政府,历任要职。中日战争结束前夕,他是「伪浙江省省长」。一九四七年七月五日,丁默村被枪毙,罪名是「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判决书里列出好多罪状,包括「主使戕害军统局地下工作人员及前江苏高二法院庭长郁华、与参加中统局工作之郑苹如┅┅」
这样的一个「汉奸」履历,他的死刑不是理所当然吗?
不这厶简单。
我在德国的雪夜里翻读南京市档案馆所保存成书的审讯汉奸笔录、判决书、种种作为证?的信件、电报、便条等等,慢慢地看出一个故事的轮廓。尘封的史料所透露的真实人生如此曲折,几乎有血肉模糊之感,其幽微伤痛讽刺残酷完全不需要假借文学家之手。
在郑苹如因为刺杀丁默村未遂而被秘密枪决之后一年,一九四一年,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的陈立夫和丁默村秘密取得了联系,对这位当年被他提拔过、如今为汪伪政权特务头子的后辈「晓以大义」,指示他应该设法「脱 伪区」,如果不能「脱 伪区」,就当「伺机立功,协力抗战」。陈立夫「策反」成功,往后的几年,丁默村表面上是傀儡政府的交通部长、福利部长,私底下,他为戴笠的军统局架设电台、供给情报,与周佛海合作企图暗杀当时的特务首脑之一李士群,并且配合戴笠的指示不断营救被捕的重庆地下工作人员。
这些被营救的情报人员,在审判庭上,也都具函作证,丁默村和重庆政府的合作是毫无疑义的。而在日本战败以后,局势混乱,重庆政府为了防止共产党趁机坐大以及新军阀崛起,又 时而有效地运用了丁默村这个棋子。他被国府任命为「浙江省军委员」,这一回,「浙江」前面没有「伪」字了。
我读到戴笠给「默村吾兄」的手书,戴氏要求丁默村在混乱危险中「切实掌握所部,维持地方治安,严防奸匪扰乱,使中央部队能安全接收」。而丁默村也确实一一执行了重庆的指令。在中央部队进入浙江之前,「奸匪」已经占有浙西半片,是在丁默村进行「剿匪」之后,中央部队才稳稳地接收了浙江。
夜半读史,我揉揉眼睛,困惑不已。
那厶这丁默村等于是国民政府招降成功的一名降将,这名降将不曾回到「汉军」中来披麾上阵,但他留在「曹营」暗中接应,做苹果里的一条虫,等于是国民政府植在敌营的间谍,其处境何等危险,其功劳何等重要。在战争中,隐藏的间谍所发挥的作用绝对不小于沙场浴血的战士,不是吗?
当重庆政府需要丁默村的协助时,陈立夫和戴笠都曾对他提出保证。陈立夫应允丁可以「戴罪立功,应先有事实表现,然后代为转呈委座,予以自首或自新」。戴笠则说得更明确,「弟可负责呈请委座予以保障也」。
好啦,那厶为什厶国民政府在 利后就杀对它有功的「降将」和「间谍」呢?尤其在早已给予不杀的具体保证之后?问题出在「委座」——蒋介石吗?
正在困惑时,陈立夫的回忆录出版了。于是飞电请求朋友「火速寄《陈立夫回忆录》来欧」。一周后书寄到,邮差从雪地里走来,胡子上还黏着白花花的细雪。我从他手中接过书,一把拆了包装,几乎就在那微微的飘雪中读了起来。
我竟然找到了答案。
《陈立夫回忆录》第二百三十二页∶丁默村本来可以不死的,但有一天他生病,在狱中保出去看医生,从南京拘留所出来,顺便游览玄武湖┅┅这个消息被蒋委员长看到以后,蒋委员长很生气的说∶「生病怎还能游玄武湖呢?应予枪毙!」
丁默村就被枪毙了。只因为他从狱中出来,贪看一点湖上清风,被一小报记者认出来,写上了报。
啊,我不禁掩卷叹息。难怪丁默村的死刑判决书读起来那厶的强词夺理,对丁默村所提出来为自己生命作辩护的种种白纸黑字的有力证?完全漠视。原来,判他死刑的,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法院,也不是一部真正的法。
在那样的时代里,你对所谓「忠奸」难道不该留一点人性的空隙吗,不管是易先生还是丁先生,是张爱玲还是胡兰成?
□ 《亚洲周刊》二〇〇七年第三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