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花无叶
上篇 油花
爱城的蒋太太,是三个孩子的妈,五口之家的女主人,一个深居简出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
东海岸的小镇爱城,和大都会纽约隔海相望。一方面保留着格林童话中的森林草地,小桥流水,木屋人家,一方面也有格林童话中没有的高速公路,购物摩尔,公司商厦。是不少华人心目中的理想之地,即不乏异国的风光情调,又不会感到他乡的孤单寂寞,周围总会找到华人街坊的。是一个传统与现代并存,少数族裔与白人友好相处的社区。爱城的华人大都是受过美国教育的白领。
当白领丽人成为妈妈时,要么把退休的父母接来帮忙,要么请人来帮忙,即使没人帮忙暂时留在家里的,也都有个孩子离手后,重返职场的三年五年计划。像蒋太太这样曾经的大学教师,从踏上美国就做了家庭妇女,而且一做就是十几年的,还不多见。
蒋家的总设计师,是先儒后商的蒋先生。蒋太太是家务这块的承包人。蒋家在蒋先生的带领下,各司其职,各尽所能,没有一山两虎的摆不平,严父慈母是蒋家的特色。
如果蒋太太没有一个让蒋先生头痛的毛病的话,会是一个十足的鲜妻靓母,沉浸在全职太太的幸福之中。
然而蒋太太好胡思乱想。思想的既不是现在要做的柴米油盐的小事,也不是将来要做的重返职场的大事,而全是些水中油花镜花水月让蒋先生听了就头晕眼花的东拉西扯,所以蒋先生说蒋太太有毛病。而且不仅仅是想,蒋太太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白天这些话被锅碗瓢盆衣食住行压制住了,到了夜深人静时,这些话就全涌到了蒋太太的嘴边。蒋先生是听不得的,孩子们是听不懂的,蒋太太只有把嘴边的话转移到手下,等全家人都熟睡以后,悄悄潜入书房,独坐案前,以笔代言,将千言万语倾诉於笔尖纸端。因为是毛病,而且不务正业,蒋太太就得小心谨慎,避人耳目,免得蒋先生发现,坏了家中的平衡。
这样一来,白天做家务,夜耕自留地,蒋太太的憔悴和疲倦,不仅表现在脸色青黄,眼圈发黑,也表现在东翘西翘的碎发梢上,和那双一年四季拖着的鞋片上。曾经绿水青山似的蒋太太,刚来美国时还被认为是蒋先生的女儿的蒋太太,就有了荒山秃岭的不堪,很像是老三幺妹的奶奶了。让两个孩子的妈妈看见蒋太太后,就得考虑一下,再生老三是否值得?蒋先生国内的客户访美后见到蒋太太,自卑感全无,美国可真够土的,什么人都叫太太,比起国内自己知识化年轻化有钱有闲有权动嘴不动手的全职太太,蒋太太充其量是家庭煮妇,一个家务劳动者而已。胡思乱想让蒋太太的幸福打了折扣,蒋太太由鲜活靓丽的全职太太降为人老珠黄的家庭煮妇,如水中油花般的,漂浮於所处的环境之中.
水中油花是大量的水里加入了少量的油,油在水中分散以后所产生的现象.油和水的关系,不像水乳交融那般亲密无间,当然也不是水火不相容的势不两立.而是若即若离,粗看是一体,细看是油溶不进水里,油花漂在水面上.
二十多年前,蒋太太插队的那个地方的农民是用"油花"来称呼尖子的.选拔人才叫"撇油花".那时物质匮乏,油金贵,一粒老鼠屎害了一锅汤,一滴油香了一锅汤.汤没了油花,就成了清汤寡水,"油花"抢手,人见人爱.1977年恢复高考,蒋太太作为"油花",从西北黄土高坡撇到了十里洋场的黄浦江畔.
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油花慢慢的不吃香了,油花这个词也被精英所取代了.如果蒋太太不来美国的话,如果蒋太太来了美国如愿以偿地成为精英的话,蒋太太恐怕是想不到,水中油花还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了.
十几年前,大学教师蒋太太,结束了两年留守女士的生活,把六岁多的女儿暂时寄放中国,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与先期来美的蒋先生团聚.还没进入打造精英的第一道程序,过语言关,蒋太太就遭遇了一场车报废人轻伤胆吓破的车祸,留下了一年多才没了症状的恐车症.车祸十天后,蒋太太步行去语言学校的路上遭遇抢劫,被彪形大汉扑倒在地时的天塌地陷,让蒋太太不敢迈出家门.不敢乘车,不敢出门,英文又不灵光,废人似的蒋太太终日窝在家里.
那时蒋先生还是个学生,那时候也不知道车祸后遗症可以算意外伤害,那时候也没有钱买医疗保险,那时候也不懂得心理治疗,那时候蒋太太除了以泪洗面以外,就是抱着电话不停地打着肯定要碰壁的求职电话。
眼看着蒋太太离全面崩溃不远了,蒋先生没了招,十万火急搬救兵。救兵就是蒋太太那不满七岁的女儿。女儿的到来,把蒋太太从车祸抢劫废人的阴影中解脱出来。
女儿抵美后不久,蒋先生也找到了工作。鉴於蒋太太一时半会也难以走出家门,蒋先生对未来生活的模式有了设计: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并以牧羊人的经验开导蒋太太,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蒋太太反正是留在家里相夫教子,教一个就不如教两个,教两个就不如教三个。所以蒋太太就生了小弟,小弟离手后,又生了小妹。
和大部分为了孩子而牺牲了职业的全职妈妈不同,蒋太太认为是孩子们为了成就她以家务为职业而来到她身边的。因此蒋太太对孩子们充满了感激,孩子们的喜好永远摆在第一位,不对孩子们提要求,不把自己的意愿加给孩子,兴趣爱好,成就作为全由孩子们自己来选择。
小地小时候喜欢要抱,蒋太太则天天把小地挂在身上,小地到了一周岁时还不会走路。蒋先生就说蒋太太,不要老抱着啦,赶快训练倒腾脚步吧。蒋太太一边答应着是啊是啊,一边想着:小地迟早会走路的,趁现在抱得动就多抱抱,以后小地大了,想抱也不让抱了,让抱也抱不动了。蒋太太看不出来,晚走几天路对一生会有什么影响。如今上小学五年级的小地健康快乐和其它走路不走路,要抱不要抱得孩子没有两样。
小梅两岁时还不会讲话,整天抱着奶瓶,一口饭也不吃。医生指导蒋太太,必须训练小梅吃饭,通过咀嚼练习口腔肌肉,否则不仅营养不良,还会出现语言障碍。蒋太太遵医嘱训练小梅吃饭,但小梅见到饭就是不张嘴。蒋太太急得红头胀脸,恨不能把自己的下巴摘下来,就是舍不得去撬小梅的嘴,一碗饭喂两个小时,塞进小梅嘴里的,以粒来计算。坚持不到一个星期,蒋太太放弃了。小梅两岁半,再扔了奶瓶之前,突然开口讲话,讲的全是成句的话。让蒋太太抱着小梅哭成个泪人。
蒋太太的大女儿以全额奖学金进入纽约一所著名大学后,就有全职妈妈向蒋太太请教经验,蒋太太说没有经验,真的。全靠孩子自己。蒋太太越是这么说,其他太太就越是想知道个究竟。实在推辞不了了,蒋太太就介绍经验了:无声胜有声,没有教育的教育是教育的最高境界。丢开书本,抛开经验,一切顺其自然,是鹰迟早要飞,是鸡窝里呆着。飞高飞远有风险,吃饱穿暖也美满,命中注定生存空间。听了蒋太太的经验后,无论是赞同不赞同的,都说蒋太太的经验很另类。
是的,另类。另类唤起了蒋太太对油花的记忆。
有一次蒋太太煮骨头汤,往外撇油花,撇着撇着蒋太太的眼泪掉下来。此有花非彼油花,当年的风光已不在。汤面上的油花是多余的,夹缝里边求生存,时刻有被淘汰出局的危机。油花像极了边缘人,另类人,油花像极了目前的蒋太太,水中油花----进不了主流。从此将太太每次煮汤时,必手下留情,多留一些油花在汤里。其实,就是手下不留情,想把油花赶尽灭决也是做不到的,油花生命力极强,一点也不亚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高高原上草,旧的油花没撇净,新的油花又冒了出来,虽然另类,却不孤独,再少的油也要分成若干朵油花,水中油花----一定有伴(瓣)儿。
煮妇蒋太太虽然如油花般的漂浮在所处的环境中,而所处的环境也包容了油花,给了油花立足之地,给了油花生存的空间;不仅如此,只要彼此共同努力,油水互溶的极致状态--水乳交融就会出现。当三个孩子如小燕子般围着蒋太太叽叽喳喳的时候,当一家五口在后院的菜地里春种秋收的时候,当蒋先生领着孩子们铲雪锄草扫树叶,蒋太太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时候,甚至夜深人静蒋太太奋笔疾书的时候,蒋太太与脚下的这片土地溶为一体,与幸福喜悦溶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