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耐心地坐在狹小的辦公室等了十分鐘。我沒有吵架。我
沒有做錯事。我得罪了顧客。我使商店受了損失。我該怎樣做?
開除就開除吧。
經理忙完後,拉了個椅子面對露西。"你沒有錯。"他又重
復一遍。"你是對的。"他又摸摸下巴說,"商店不希望僱員觸怒
顧客。但是商店不希望僱員蔑視制度,那位小姐……也是中國
人?”
"是的。"說這話的時候,露西的心突然感到一陣刺痛。她
的眼睛紅了。
"也許我不應該問這一句。對不起。"他說,"我支持你。
有些事我們不希望發生,但是我們無法使它不發生……我注意
到了,顧客是喜歡你的。但是你不可能使全世界每一個人都喜
歡你。你不必為這一點而難過。"
話是不錯,但露西又豈能不傷感。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小
事,又得到了經理如此明確的支持,露西仍然耿耿於懷,露西
受過的傷害不少,外人看來這件事跟以往的那些傷害實在無法
相提並論,但露西內心所受震動卻久久不能平靜。她越來越不
能理解自已的同胞。為什麼不能滿足對方的願望,不能為她循
私舞弊,在對方看來自己就已犯下了賣國大罪?中國人跟美國
人,難道是非標準與思維邏輯全不一樣?這件事,大大地擾亂
了露西的思想。她躺在床上反反復復地重溫事發的全部過程,對
方和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連最吸引自己的電影鏡頭
都未被這樣重溫過。最後,無意中一道靈感的光亮照明了一個
真實圖景,那個說北方口音的中國姑娘是一個熟人。露西斷定,
自己看到過她。但是,何時何地,曾經與那美麗、蠻橫而又盛氣
凌人的姑娘相逢的,露西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個思緒困擾了她整整一晚。
(二)
在忙碌工作時,露西分心了。
該不該稍微作些變通,讓一些貪小的顧客得到便宜?露西
最怕跟人急吵。她從來不會吹胡子瞪眼。別人這樣對她,她總
是膽戰心驚,生怕自己確實錯了。她甚至盼望那個中國姑娘再
來光顧,使自己能有機會求取諒解,最好能成為朋友。她真希
望自己能有一個朋友,真怕自己有了一個敵人。
但是,那個看起來嚴厲實際上通情達理的經理的平和而有
份量的眼光給了露西以支持和信心。我不能詢私舞弊。對他的
信任,不能報以瀆職。我不能犧牲品格為怯懦的妥協服務,盡
管這是小事。
主意打定了。那個中國姑娘始終沒有再來。
她越是不再重現,露西越是對她感到期盼。露西要解開這
個謎,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人是如此熟悉,越想越真切。她也不
知道這人為什麼會如此煩擾她。
周五的晚間,露西坐在臥室落地玻璃門外面的小露台上對
著住宅區美麗夜景出神。她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一個長長的方形
低矮建築物上,那是旁鄰大型停車場的一個倉庫。她的心突然
"怦"地一跳。就是那個倉庫!半年前,一個冷得叫人流鼻涕打
哆嗦的夜晚,她被"油鍋佬"阿德擄去綁鎖在里面。倘若沒有
阿列克斯相贈的那架大哥大電話,自己這輩子就完了。她會毫
無招架之力地成為阿德的永久俘虜,甚至還會替他生下許多面
目可憎的小孩……露西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想起往事,露西
充滿傷感和愁緒,特別強烈地感受著孤苦之情。她不能不追憶
安娜堡,緬懷彼得,感念阿列克斯以及帶著憎惡想到阿德、帶
著崇敬想到約翰。來美國兩年多,這幾個男人使她動蕩,使她
安定,使她破碎,使她重生,譜完一首溫情摻和血淚的序曲。
這幾個人,使她對男人的認識和感想陷於混亂和矛盾,尤其是
Doctor李與彼得兩人。
再能隨遇而安,露西也難以揮別過去。尤其是驚濤駭浪大
起大落的那種過去。今天自己好像還是自己,面貌沒有改觀,身
材沒有走樣,但身心內部,畢竟有了巨大的變化;那種步步難
捱的心跡,別人是看不出來,體會不到的。要飛快地把它抹得
一干二淨,是做不到的。
露西再三自問,逃離安娜堡,唾棄Doctor李,究竟是對還
是錯?
但是,不逃,不走,那種日子還能過得有滋有味,自己又
成了什麼?人總不能只圖一個安適的衣食吧。但是,不逃,不走,
那些幾乎墜入深淵的災難是不會有的。僥幸獲救跟萬劫不復,僅
僅系於一個小小的電話機上;沒有這個小玩藝,自己就將是一個
天天挨打、夜夜被那個又醜又惡又髒又臭男人蹂躪的披頭散髮傷
痕滿身的女人。 出走就成了一件錯透錯透的蠢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