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子來到美國﹐已有六年多了。
當年﹐中國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六.四”事件。鑒於中國政治形勢又生突變﹐俞佐伯心急如焚地要敏子出去。他替敏子辦理留學手續﹐這是唯一可行的途徑。報讀美國大學﹐必須備齊高中的文憑和成績報告單。敏子只好寫信給早先讀過的甘肅衛生專科學校﹐等了半年多﹐催問好幾次﹐始終半點音訊也無。她電告迎勝舅舅﹐謝迎勝那時在北京中央紀律檢察委員會工作﹐他在電話那頭叫起來說﹐“敏子你怎麼那麼笨﹖你是香港的那個女子高中畢業的嘛。寫信去叫他們出文件。要不﹐你自己到香港去一次。這條路可能好走些﹗”敏子也叫起來說﹐“老阿舅你的腦子怎麼這樣靈﹗你不提﹐我真把那事忘得一乾二淨了哩﹗”
香港的文件一到﹐幾個月後﹐敏子留學美國的文件便陸續備齊﹐但敏子沒有即刻就去簽證。她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找了許多借口﹐對大舅舅﹑潤珠表姐﹑小芳夫婦還有郝企之夫婦一味搪塞﹐主要是她自己心底的意願不夠堅決。
她在等小哥的消息。心猶不死地等著。非常盲目地等著。
敏子明白﹐這種等待﹐是遙無盡期的。如果有個預定的期限﹐哪怕很長﹐譬如十年﹐那麼只消苦熬苦撐三千六百五十天就到頭了。這﹐敏子不怕。她是有這股韌勁和死心眼的。可怕就可怕在這個未知。未知意味著不能保證好的結果。很可能一輩子就此白等了。但是﹐希望不也正在於沒有期限嗎﹖誰能說令人驚喜交加的奇跡不會在下月﹐下星期﹐明天﹐今天下午﹐或半小時後出現呢﹖敏子一生所經歷的奇跡還少嗎﹖當年﹐最最意想不到﹑最最不可能發生的奇跡——大哥和迎勝舅舅突然來到那茅草屋裡——從而帶來了命運的徹底改變——不也是猝然來臨的嗎﹖人生裡順理成章的事情現在已經非常靠不住了﹐
希望之唯一所繫就在於偶然的奇跡了。所有的人都認為不可能的事﹐往往就出現了實現了﹐而所有的人都覺得理所當然的事﹐卻常常猶如夢幻難成事實。所以﹐敏子的等待儘管盲目﹐卻又信心十足。
大哥已去北京多時﹐在什麼部門做什麼職務敏子全無所聞。倒是隔個一年半載﹐他會給敏子來個電話。他說﹐“你放心去吧。么弟的下落﹐我們一直在尋訪。迎勝舅也在關心著。他掌握的調查力量是很強的。你又能使得出什麼力氣﹖等也是白等。反正﹐你要相信﹐你小哥還好好地活著。你想﹐經過三年自然災害和十年文革﹐離亂失散的家庭親人多的是。快三十年了嘛。他默默無聞的﹐在哪兒定了居﹐過他的安定日子了﹐找他就像大海撈針﹐不是容易的。總要耐心。你去了美國﹐不也一樣等﹖一有消息﹐我馬上告訴你﹐一分鐘也不耽擱。好不好﹖”
敏子沒有作答。
她沉默了好久﹐突然問﹕“你為什麼也希望我走﹖”
之朗說﹐“我沒有強烈主張。但大舅舅越來越老了。他很想你去做伴啊。再說﹐對你個人來說﹐無論從哪方面看﹐去更好。”
在國內的親屬朋友﹐不管是得勢的還是受壓的﹐都一致攛掇她走。敏子就決定走了。
去機場給敏子送行的是表哥張志強和長輩姻親羅將軍夫婦。
敏子初到美國﹐並沒有什麼驚奇﹑新鮮和大開眼界之感。
她生平去過香港兩次﹐資本主義社會是怎麼回事﹐早就瞭然於心了。第一次去香港時她還幼小﹐曾經非常驚訝於大英帝國統治下的帶有殖民地性質的社會竟是如此的整潔美觀﹑秩序井然以及商品的極大豐富。這裡絕對沒有緊缺的﹑限制的﹑憑票的﹑根據人的等級供應的生活資料。這裡的飯店不要糧票﹐不用久等﹐只愁顧客不來光臨。一到這塊地盤——跟中國大陸不也就一水之隔﹖所有吃穿用的東西都不匱乏了﹐都不稀罕了。好多年來﹐在國內﹐一盒火柴﹐一斤荳油﹐一尺棉布﹐一包香煙﹐都是多麼的珍貴啊。糯米是端午節才有得配給的﹐粉絲要到過年才可多買一包﹔而一到香港﹐這些種種﹐全都不值一提了。這裡的報紙常常攻擊政府的政策揭露官員的失職﹐沒有人害怕因為表達了自己的觀點而坐牢送命。這些﹐在國內時﹐大家亦未嘗不知﹐但親見親歷的鮮明感受卻是無可替代的。敏子於是懂得﹐世界上不同性質的政體確確實實帶給了人民以迥然不同的命運。第二次去香港﹐是伴隨邱伯伯邱伯母前去會見大舅舅﹐那時敏子在經歷了一生中最艱困最黑暗的漫長歲月後已經人到中年﹐但兩邊世界的截然不同仍跟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香港還是香港﹐不過是更繁華更熱鬧了﹔中國還是中國﹐物質生活的貧苦以及思想禁錮的嚴密絲毫不見改善。於是敏子更加懂得﹐某種政體一旦建立和鞏固﹐沒有翻天覆地的革命和毀滅性的戰爭﹐是很難自動變成另一種政體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渺小的敏子又能奈其何﹖敏子不是留戀故國﹐那個把敏子的一切都剝奪精光的故國﹐敏子有什麼留戀它的理由﹖敏子留戀的是還不知其生死的一個親人。如果知道他已死亡﹐敏子也就對故國毫無牽掛了。
所以﹐敏子來到美國﹐並無什麼可以使她激動和興奮的事物。她來美國﹐是被動的﹐勉強的。她當然知道美國的富裕和自由﹐但那對敏子個人來說毫無用處。自己生命裡唯一牽腸掛肚念念不忘的人不能失而復得的話﹐世上便沒有敏子所真正珍視和追求的東西。在上海﹐敏子後來已經有了足夠的金錢和寬敞的住處。去美國﹐不過是可以有更多的金錢和更好的物質享受。可是敏子不在乎這些。敏子深切地感到﹐人﹐固然必須消耗物質。但﹐人無法真正擁有物質。房子在那裡﹐傢俱在那裡﹐書籍在那裡﹐文物在那裡﹐但人﹐說被逐就被逐了﹐說死亡就死亡了。物質是堅固的﹔一個瓷瓶﹐如果不去敲它摔它撞擊它﹐它就永存。博物館裡有千年的陶器﹐海底沉船裡有明朝的瓷器。而人﹐卻極其脆弱。不管多麼了不起的強人偉人﹐餓他渴他﹐捂上他的口鼻不讓他呼吸﹐幾天﹐幾分鐘﹐他就死了。因此敏子對物質毫不介懷。對於自由﹐老實說敏子也不熱切。在國內﹐不可隨意說話﹐不可講不利於政府的話語﹐敏子在經歷了那麼多年的禁聲之後﹐懶得說了。有什麼可說的﹖說又何益何用﹖所以敏子來美後也沒有很多東西要說。可說的﹐爸爸大舅舅和大姨父在幾十年前就說過了。
敏子來到美國﹐真正的意義和價值在於可以寫作。
寫自己的生命經歷﹐寫自己的親身感受﹐寫自己內心的痛苦和對一切受苦受難者的同情﹐寫上一代和自己這代人的命運﹐世上沒有什麼比美國更可隨意揮灑更受歡迎鼓勵更無危機陷阱的地方了。
敏子的寫作﹐不全因美國是個最佳的環境﹐不全因爸爸的培養和大舅舅的期望。那都是外部的因素。更重要的是﹐敏子的身體和意念中有一種生命的原始動力需要噴發和迸湧。敏子沒有戀愛過﹐沒有體驗過熱烈地被愛以及全身心地迎受的那種精神燃燒﹔敏子當然更沒有孕娩過﹐用自己的骨質血液去培育和分誕另一個新的生命﹐這是大凡正常女性都會經歷的快樂震顫和欣喜苦痛。因此敏子的生命原質仍是飽滿的充沛的﹐儘管她已不知不覺地邁過了更年期的年齡門檻﹐但她整個兒還是一個孩子﹔她的神態表情﹑步履動作﹑語言特徵﹑對外界刺激的反應以及對人生的矚望﹐都停留在童稚階段。然而敏子又曾有過非比尋常的教導和培育﹐閱歷和體驗﹐思考和感受﹐閱讀和領悟﹐因此敏子的蘊藏和內壓就分外強勁﹔她的寫作是一種必然的﹐不可抑制的衝動和生命表現。敏子非常懷疑弗洛伊特認為的一切文藝表現的潛在動因全是被壓抑的性慾﹐她覺得那種說法非常偏頗。至少自己不是那麼回事。她感到﹐性慾主要是一種意念﹐跟食慾不完全相同﹐雖然同樣具有生理需求的基礎。食慾不能克服﹐因為悠關活命﹔性慾可以消解﹐因為它不至於時時發生﹐而且還需要另一個人的呼應。那另一個人不適當不存在﹐它就不會冒頭。在敏子說來﹐這個問題根本不成其為一個問題。別人不相信﹐懷疑敏子生理有缺陷或者心理變態﹐敏子一笑置之。敏子覺得﹐在自己心底﹐另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東西催促著自己的寫作﹐那就是自己的痛苦。這種痛苦﹐無人知曉﹐敏子也不欲人知。幾十年來﹐敏子心頭時常迴響著《聖經》上保羅說的那句話﹕“我是大有憂愁﹐心裡時常傷痛。”敏子傷痛的不光是大婆爸爸媽媽小哥和自己﹐她傷痛的是大西北農場裡那許許多多餓死的上海人﹐老年人中年人和小孩子。敏子幾乎都能想起他們的名字和面容。他們先是消瘦﹐瘦得皮包骨頭﹐變得乾枯和鯬黑﹐接著就走不動了﹐躺下了﹐隨便歪倒在什麼地方﹐最後就被人抬回到他們住的地窩子裡﹐過兩天﹐他們突然浮腫起來﹐面孔像個透明的吹脹的氣球﹐過不了二十四小時﹐這人就一命嗚呼了。一死﹐又馬上落瘦﹐整個頭顱縮小得簡直令人難以相信﹐薄薄的臉皮緊貼在顱骨上﹐鼻子和嘴唇活像烤焦的麵皮。這種面孔﹐這種景象﹐天天看見﹐看了差不多上百個﹐看了將近整整一年多﹐像敏子這樣的女孩子﹐心底的傷口就永遠不會愈合了。打從香港回家鄉後﹐受苦受累倒在其次﹐文革開始﹐敏子又有了更加駭人的見聞。一個活生生的種田人﹑鎮市居民或中小學教師﹐只因說錯了什麼話﹑有過什麼歷史污點﹑不慎敲碎了毛主席石膏頭象﹐竟可以被一大堆人棍棒拳足交加﹐打得在地上翻滾嚎叫﹐乃至七竅流血﹐嘶聲漸微﹐氣絕而死。這人的面孔﹐早已血肉模糊﹐五官難辨了。敏子慶幸自己一家人不知冥冥中靠了哪位神靈的庇佑﹐竟然難以置信地逃過了被打死的劫難﹐雖然批鬥抄家審訊接連不斷﹐皮肉之苦卻受得不算太多。但是﹐一個人親眼目睹過這樣的不計其數的野蠻死刑﹐這個人的內心還能有安寧嗎﹖那種不似人聲的哀嚎﹐雙眼在斷氣前的絕望一瞥﹐都像電影似的不斷在敏子的腦海中顯現﹐不論何時﹐不管何地﹔尤其是敏子的個人境遇改變後﹐這種面孔和景象出現得更多了。——人類為什麼會有苦難﹖人類為什麼不斷製造苦難﹖某些人們﹐何以把對權力財富尊榮的獨佔﹐建築在相當廣大的人群的苦難之上﹖難道這就是人類的本性之一﹖敏子在香港的高中讀過英國版本的世界歷史﹐知道中國古代的焚書坑儒和文字獄﹐也知道歐洲古羅馬帝國對基督教徒的迫害﹑中世紀的黑暗和宗教裁判所的酷刑﹐但是她不明白﹐在文明如此先進﹑科技如此發達的今天﹐為什麼那種古典的殘忍和舊式的虐迫﹐會一再地被某些凶蠻之人玩弄得花樣翻新而且樂此不疲﹖經過與大舅舅的多次談話﹐敏子漸漸開通了。她知道﹐“日光底下並無新事”﹐人類﹐人類中的某一種人﹐只能順著人類的共性和他們自身的特性行事﹐於是歷史就一再重演﹐人類中的大多數弱者就只能反複墜入人為的苦難中去。大舅舅說﹐黝暗的歷史隧道裡總有思想和精神的火星﹐以微弱的光亮使後人覺醒﹔人類一次又一次墜入黑暗﹐人類又一次一次地重新開始﹐從啟蒙中獲得力量和方向﹐從而開創新的文明紀元。大舅舅認為﹐從大的方面去看﹐我們沒有悲觀的理由。歐洲中世紀的千年黑暗﹐帶來了文藝復興和宗教革命﹔二十世紀的法西斯主義﹐橫行了不過數年﹔而共產主義思潮﹐也因蘇俄的自我解體而式微了。所以﹐消極的精神散發的是死亡的氣息。你敏子不要過這種生活。你要過進取的生活﹐你要活得有意義有造就﹔要使你的不幸經歷和痛苦感受﹐恰如“腐草為螢”﹐發出光亮﹐留給後人一點光亮。大舅舅的話﹐是敏子拿筆寫作小說的最貼近最具體最有力的促進。敏子懂了﹐痛苦﹐也是一種情緒﹐更是一種感覺﹐這就是很好的動力﹐像戀愛中的少男少女寫詩一樣。
(四)
敏子到達美國﹐忙過了好一陣子疲於奔命的應酬﹑觀光和遊覽之後﹐大舅舅提議她到舊金山看看邱伯伯邱伯母去。
這對老夫婦是一九八九年五月初﹐以參加外孫女李依凌——他們的大女兒邱亦瑜與女婿李宗德的小女兒——的婚禮為由前去美國的。這邊新娘子的婚紗還未披上﹐那邊北京城就響起了鎮壓學生運動的槍聲﹔他們倆就此滯留不歸﹐很快辦妥了定居手續﹔後來女婿讓依凌出面在舊金山市郊買下一座小型私宅﹐供岳丈和岳母訣別祖國以後怡養天年之用。佐伯讓泰駒安排把邱氏夫婦接來小住﹐陪他們參觀了西部的幾所著名大學。此後﹐邱仁傑一方面有女兒女婿的周到安排﹐另方面有俞佐伯的慷慨餽贈﹐再者有美國各類圖書館的資料汪洋的襄助﹐他的前幾十年猶如蝸牛爬行般的研究和著述﹐便破舊立新﹐有了長足的進展。
佐伯問仁傑﹐“在此數月﹐有何感想﹖”
仁傑笑道﹕“這何消問﹖”
佐伯說﹐“這不是回答。”
“中國大陸流行過一句俗話﹕‘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就是這樣。”
佐伯沉吟。“講具體點。”
“過去我們——不﹐我是指我本人——自以為對外部世界是有了解的。出來親見後﹐方知欺騙和愚蒙的毒性不可低估。同樣的天空土地﹐落在不同的統治者手裡﹐竟有天壤之別。美國固然也有極多社會問
題﹐但人的天性不受壓抑思想不受束縛﹐創造力得以極大發揮。目前我還不能說對美國已有全面的了解﹐但我認為﹐中共要想抗衡美國或壓倒美國﹐純屬夢囈﹐或者是騙騙村夫匹婦的欺人之談。”
“夠了。”佐伯說﹐“‘君子可欺以其方﹐不可罔以非其道﹐’是之謂也。”
“我想把手頭的事放一放。先到處走走﹐看看。管窺蠡測總是不行的。”
“好極。”佐伯說﹐“恕不奉陪了。有什麼需要﹐只管講來。體力還行嗎﹖”
“托天之福﹐體力和腦力都不錯﹐舟楫之勞還能勝任﹔讀書寫作﹐一天三小時不成問題。”
“這﹐可要感謝毛澤東了。”
“是的是的。”邱仁傑笑得不免有點狼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