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由紀冰親自掌杓。到家以後﹐聽到敏子對他們的房子以及裝潢佈置的嘖嘖讚賞﹐他就興奮起來﹐心情格外的好。他反對小芳提議的去很遠處一家意大利餐館吃牛排和鮑魚乳酪麵﹐堅持要奉獻幾味拿手佳餚招待敏子﹐接著就換了身衣服去廚房操作了。
小芳和敏子在大客廳的皮沙發上喝咖啡聊天。
“黃叔倫老師﹐好嗎﹖”敏子問。“他一出國﹐我們就斷線了。”
“我們……聯繫不多。”
“在洛杉磯﹐我給他打過電話。那個電話號碼不對。”
“他搬過好幾次家。”小芳說﹐“你怎麼不問我﹖我有他的最新號碼。”
“沒想起來啊。你怎麼不主動告訴我呢。”
“我也沒想起來啊。”小芳雙眼望著前方﹐說﹐“我們和他的關係﹐嗯﹐怎麼說呢﹐跟國內時不一樣了。”
“怎麼會呢﹖”敏子很驚訝﹐“我以為﹐大家在美國重逢﹐一定分外驚喜﹐特別開心﹐有講不完的話要說﹐更有很多很多事可以一起做的﹗”
“你還真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小小姑娘﹗”小芳拿起敏子的一手﹐說。
敏子說﹐“你不過是嫁了個老公﹐比我早來美國幾年﹐就在我面前賣老﹖”
“不是這意思﹗”小芳收起笑容說﹐“許多事﹐你不懂﹗以前我也不大懂﹐不懂。在這裡幾年﹐懂了很多。”
“這……跟黃老師有什麼關係﹖”
“你在國內﹐不可能知道。他剛出來的那陣﹐這裡一些吵吵嚷嚷的人啊﹐把他捧到了天上﹗他成了一個大聖人啦。紀冰說﹐算了﹐別找他了。找他幹啥﹖我說﹐黃老師是個明理人﹐不管他成了別人的什麼活寶﹐跟我們﹐總是患難之交莫逆之交吧﹐不至於變臉吧。不去聯絡他﹐就是我們不夠朋友了。”
“對呀。”敏子說﹐“應該這樣呀。”
“紀冰相當猶豫。最後﹐他說﹐我們在做苦力﹐成了最卑微的角色。他呢﹐命裡有一把老運﹐在美國又紅了。名字經常上報﹐面孔常上電視﹐今天發表聲明﹐明天接受採訪﹐正發紫哩。我們忙不迭地去掛鉤﹐算啥﹖他不會多心以為我們想沾他的光﹖我說﹐你劉紀冰的肚腸總是比常人多十七八個轉彎。把一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想得那麼複雜幹嗎﹖黃老師被政府放了出來﹐我們﹐我﹐方小芳﹐你﹐劉紀冰﹐怎麼能不馬上聯繫他﹖他說﹐小芳﹐你不想想﹐我們算老幾﹖我說﹐不算老幾。我們就是劉紀冰方小芳。他總不至於這兩個名字都忘了吧——”
敏子打打斷小芳﹐“別說你們怎樣吵了吧。你怎麼聯繫他的﹖”
“首先﹐至少﹐我一出來就把我媽的住址寫信告訴他了﹐那時他還在國內。他沒回信﹐他的外孫女賈斐斐寄過一張賀年卡來。但是﹐他到美國三個月整﹐沒來聯絡過。紀冰肚裡的疙瘩就是從這上面生出來的。我說那不能說明什麼。我寫了封信﹐請一家經常報導他的雜誌社轉交﹐但沒下文。後來﹐我給冬冬打電話﹐過了一個多月﹐黃老師來電話了﹐是打去我媽媽那裡的﹐聊了幾句家常﹐說他忙得暈頭轉向﹐馬上要去華盛頓啦﹐完了接著要去巴黎開會啦﹐末了﹐留下了地址電話。我兩年裡給他打過不下十次電話﹐都是從錄音裡抄下了新號碼。他沒來過回電。”
“就這樣﹖”
“就這樣。”
“見到過冬冬嗎﹖”
“他來美國好幾次﹐有一次是專門來看我的。”說到這裡﹐她壓低聲音至指指廚房那邊﹐“他對那人沒胃口。他在我們家住了三天。他倒是老樣子。挺有勁的。後來﹐他打電話來說﹐準備回國。”
“回國﹖”
“是的。回國。”
“調職﹖”
“說是進中央黨校。”
“幹嗎﹖”
“學習呀。”
“他不是已經有了碩士學位嗎﹖”
“黨校學的是政治。”
“他願意﹖”
“挺願意。”
“他愛學那政治﹖”
“實際上不是真學政治。那種政治是不用專門進學校學的。一般是鍍層金﹐為封官做準備。”
“他也愛當官﹖”
“他說﹐他想明白了﹐要想實施理想﹐非先當官不可。做反對派是等於自殺。”
“這話﹐有多久啦﹖”
“有一年多了吧。他要是回了國﹐一定來找你。”
“沒有啊。據我所知﹐志強那邊也沒有他的訊息。”
“那就可能還沒回去。”
“不見得。當了官﹐就不會來聯繫我們了。我們算啥﹖”
“對。”劉紀冰走了進來﹐一面解開圍裙一面說﹐“這句話我也一直在問自己的﹕我們算啥﹖”
“你知道我們在談什麼﹖”小芳說﹐“文不對題﹐亂接口﹗”
“你現在是以反劉紀冰為己任了。我一張口﹐你就抬槓子。逢劉必反。”
“共產黨反不得﹐你劉紀冰也不能反﹖”
“反共產黨要殺頭坐牢﹐反我一點風險也沒有。”
“紀冰你說下去。”敏子說。
“我一直在思考﹐我們算啥﹖講得文雅一點﹐是弄明白我們的社會定位。說通俗一點吧﹐我們該怎樣活﹖這個問題以前一直沒有搞清楚過。”
敏子不明白他此話的來龍去脈﹐就瞪大眼睛瞅著他。小芳覺得他說的牛頭不對馬嘴﹐就去擺碗筷盆碟﹐準備開飯。
“插隊落戶不去說它。”紀冰坐下來說﹐“回城以後——”說到這裡他突然說明﹐“我是指我自己。回城以後﹐懷著對專制政權和倒行逆施政策的滿肚子憤恨﹐寫了一部小說﹐一心仿傚那些偉大的俄羅斯
作家﹐為不正義社會和苦難人民鳴發不平之聲﹐卻發現此路根本不通。像麥草那種受過這麼大迫害的知識份子﹐也是一點血性人味都沒有﹐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我的心涼透了。要我投機﹐就投機吧。反正
我到哪都不做人下人。果不其然﹐一投就中。在中國社會﹐名有了﹐利也來了。但心裡是不甘的。我知道我是投機份子﹐絕非真正意義上的作家知識份子。那時﹐滿心以為出了國﹐尤其是到了美國﹐我就可以圓我的夢做中國的陀思妥也夫斯基了。一出來啊﹐哈﹗老老實實做苦工去﹗國內讀者熱愛金庸瓊瑤﹐海外僑胞更愛金庸瓊瑤﹗誰在乎專制誰需要民主﹖誰關心國家的過去和未來﹖寫了兩篇揭露中國社會現
實黑暗面的小說﹐碰到過的所有同胞﹐其中包括作家學者民主鬥士﹐不管是大陸來的還是港台來的﹐沒有一個人讀到過它﹗在這裡久了你就會知道﹐多數華人買份中文報紙﹐只看影視娛樂版明星們的緋聞醜
聞。我又把自己的小說複印下來送給幾位流亡同行看看﹐不是無動於衷就是挑挑剔剔﹐沒有一個產生共鳴的。我並不指望轟動效果﹐我知道自己不是神筆聖手﹐也不是名震遐邇的文豪文霸﹐沒有人會來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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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不相识,冒然打扰,请见谅。
很喜欢你的这部小说,一口气读完,可惜还没有结尾。
我的笔名是施化,现居温哥华,电邮地址:donaldjiang@hotmail.com
如无不便,不妨建立联系,多谈几句?
施化
虽然近来没有给您email, 但每天都在关注您的小说连载。看来文学城海外原创改版博客之后,给您带来些许方便,您的连载又可恢复正常了。
劉紀冰沒有他自己固有的原則和立場,这正是时代变迁的写照。为什麽金庸琼瑶大行其道?因为世事变化太快,人们来不及去想,也懒得去想。不如寄情于虚拟世界寻找轻松快乐。有时觉得您对人和事的看法有淡淡的悲观色彩。可能是您的人生经历比常人丰富的原因吧。
敏子与小哥相见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远了。可是历尽人生苦难的小哥与敏子的世界能有多少契合的疑问竟让我担心起他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