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郝企之和鄒菊仙走了五個月了﹐不見歸來﹐也無音訊。劉紀冰其舅父之囑﹐獨自一人住在郝家﹐代管著全部書籍財物﹔朋友們借書跟以前一樣方便﹐大家都很自覺﹐有借有還﹐絕不損壞。借書的朋友都知道﹐這是一個難得地避過了歷次文化浩劫的珍稀小圖書館﹐以其蒐羅之廣﹐入選之精﹐今日社會﹐恐怕連大學文學系主任都會驚嘆不已的。劉紀冰雖不是研究文學的學者﹐但他卻明白舅舅眼光﹑經驗的份量﹐也懂得這個不為人知的藏書樓的價值﹐所以分外恪盡厥職﹐小心地維護保養著那些珍善之本。小芳單身獨住了﹐去敏子處的次數就少了。此外﹐不在話下的是小芳跟紀冰已經和好如初。既然紀冰的懇切自剖是那麼的有說服力﹐黃老師和敏子都對此作了諒解的詮釋﹐自己還揪住不放就是太走極端了。
另外﹐繼父郝企之臨行前對小芳說﹐ “小芳啊。你不要再‘魚吊臭﹐貓叫瘦。’了。”
“什麼什麼﹖”聽上去又像是一句刻薄的促狹話﹐小芳沒弄懂﹐就一個勁兒地問道﹐心裡已在思量如何反唇相譏了。“你說什麼﹖什麼意思﹖”
媽媽怕她誤解﹐就說﹐“這是一句寧波人的俗話。意思是說﹐魚吊得高高的﹐白白爛掉臭掉。而地上那只貓﹐想吃魚又吃不到﹐急得叫得瘦了。”
“這麼難聽﹗”
“你想想吧。”
小芳恍然大悟﹐對郝企之說﹐“惡形惡狀的﹗”
“明白我的好意就行。”郝企之說﹐“誰叫我們中國人的民間語言這麼形象這麼豐富﹗”
“把我比作臭魚還算好意﹖”
“別再高高吊起了。我看這貓配吃這魚。”郝企之說。
小芳嘆了口氣。“多謝指點迷津。”
“你太任性﹐小芳。現實的事﹐不能太理想化。”郝企之又說﹐“否則就會自誤。人生短促﹐青春幾何。俗人凡人﹐誰離得開油鹽柴米﹐生兒育女﹖要麼乾脆一刀斬斷﹐像蔣老右。要麼就及早。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
小芳聽他說得認真﹐就收起調皮勁﹐說﹐“你不是也說過……”
郝企之知道她指自己曾說“我的外甥倌配不上你。”他嘆口氣說﹐“我的認識和想法也是在變化發展的。幾年前﹐誰說我會跟你媽結婚﹐我也會罵他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今天﹐這事就發生了。而且大家都說好。”
“別人說的有啥用﹖他們對你們的命運又不負什麼責任﹗”
“這幾個朋友的話我聽。世界上你總得相信什麼人。一個也不信﹐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小芳想了一想﹐點點頭。過了一會﹐又用力地點了幾下頭。 小芳拿這話去勸敏子。
“我跟你不一樣。”敏子說。
“你高貴﹖” “不。絕對不是。”
“那是什麼﹖”
“什麼也不是。” 小芳沉默了。 過了一會﹐她說﹐“你不說心裡話。”
敏子發急了﹐“我沒法說﹗再看一段時間吧。好不好﹖”
小芳把跟敏子的對話告訴紀冰。 “不要去盯促她。”紀冰說。
“我盯促她幹嗎﹖關心嘛。”
“人跟人不一樣。你的經歷簡單﹐就這麼回事。她的身世比你複雜。不是所有的事都要像交代歷史一樣地老實坦白的。像我舅舅﹐說出來嚇你一跳﹗他是聖約翰大學英國文學系畢業的﹗這事只有媽媽知道。媽媽打死不說﹐就隱瞞下來了。我也是他走了之後才知道的。他履歷上一直填小學畢業。他不跟任何老熟人來往﹐一輩子在廠裡做工人﹐嘴裡又流裡流氣陰陽怪氣的﹐誰也不知道他的底細。年代久了﹐現在有誰去揭露這事﹐領導也不會相信了。”
“啊﹖”小芳張大嘴巴半晌才回過神來﹐“真有他兩下子﹗”
“所以說﹐還是冬冬的眼光厲害﹐”紀冰說﹐“要不是馬上就走了﹐舅舅肯定會像模像樣地辯駮的。”
“這麼說﹐敏子也是個隱瞞歷史的神秘角色囉﹖”
“亂套公式。敏子是另一碼事。她才幾歲﹖你總得容許朋友保留一些不想公開的隱私吧。有些事﹐不是她信不過你﹐而是不能公開﹐對誰都一樣。”
“你﹐”小芳拉長聲調﹐用懷疑的眼光打量紀冰﹐“你說這話﹐是不是給自己留個什麼伏筆﹖”
“我鬼不過你﹐”紀冰說。 “聽你今天一番啟發﹐我以後倒要多生一份心眼了。”
“你怎麼總是從反面理解問題﹖”
“光從正面吃進﹐不成了迷信盲從了嗎﹖”
小芳的勸說﹐對敏子不是毫無觸動的。 小芳媽媽獲得歸宿了。郝企之的慧眼自有獨到之處。他的舉動也總是驚人的絕招。他蟄伏竟至老年﹐不急不躁﹐直到小芳媽媽這個剛毅堅貞勤勞耐苦忠誠善良的女人進入他的視線﹐確認她是一個最佳的人生伴侶﹐他仍不慌不忙﹐捱到等到插翅而飛的時機﹐才一下子開口求婚從而把她領出了苦海﹔這﹐真是獨一無二的神來之筆了。
此外﹐大家都說郝企之“裝”功一流﹐裝得真像個瘋瘋顛顛從來沒有個正兒八經的老油條﹐但敏子知道﹐在郝企之的“裝”裡﹐其實也有真性流露﹐那就是他本質裡的一種孩子氣。孩子氣跟成熟豐富﹑閱歷深廣是不矛盾不相斥的。孩子氣就是天性的純潔﹐就是沒有陰冷的奸詐和衰朽的暮氣。孩子氣就是生命力的旺盛和感情純真度的顯露。別人感覺不到﹐敏子對此卻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當然沒有把這種感覺說出來。敏子已經學會了把別人渾然無覺的獨異之感深藏於心。
但是﹐郝企之卻是感覺到了這一點的﹐因此他對敏子始終有一種非常特殊的尊重以及相互的默契。 由於郝企之與小芳媽的結合和兩人雙雙赴美﹐小芳與紀冰關係的轉機意外地得到了多方面的促成條件。劉紀冰和小芳都知道﹐一旦郝企之夫婦在外面站住了腳﹐小芳的移民資格就具備了﹐劉紀冰的去美也就只是時日問題了。小芳也知道﹐要想找到比劉紀冰更知己﹑更熟稔﹑更聰明伶俐﹑更會有突破性成就的男人是很難的了。劉紀冰並非天下無雙﹐但非常專注地想要小芳的男人就這一個。郝爸爸所說“魚吊臭﹐貓叫瘦﹐”惡形是惡形﹐但卻是正確的。小芳不想蹉跎自己。 於是就只剩敏子了。
敏子何嘗願意蹉跎自己﹖ 只不過是心底裡那最基本的一點﹐還不能放棄罷了﹔對小哥之菽﹐還不能忘懷罷了。敏子心底裡對小哥的感覺和感情﹐幾十年來從未從戈壁灘分手那刻往前挪動一步。時光流逝了許多許多﹐人事變遷了許多許多﹐處境和心情改變了許多許多﹐身體和面貌變化了許多許多﹐唯獨跟小哥之間的紐結﹐牢牢地停留在原地。這是敏子內心的一個“根據地”﹐是她思想感情的一個“原籍”。一切的一切都從這裡生發出來。敏子一生見識和閱歷了無數人無數事﹐它們都永不消失和遺忘﹔就像一部字典﹐補充一個新詞進去﹐它們就留在這部字典裡了﹐一翻一找就清楚地顯現在自己眼前。
敏子最感訝異和痛心的就是周圍人群的記憶的短暫。據她觀察﹐對絕大部份的人來說﹐似乎不存在過去和未來﹔他們的人生像一列火車﹐一節一節車廂是分隔開來的﹐他們的全部天地就是眼前所處的那一節﹐只有一節﹔前面那一節和後面那一節﹐跟他們的頭腦和心靈永遠無關。對他們來說不存在一年前的歷史﹐也談不上一年後的將來。這種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人生究竟是怎麼回事﹐因而絕對冷漠﹐永遠盲目﹔只能耿耿於眼前的利害﹐斤斤於手頭的得失。而﹐人際關係的全部惡性變化﹐都從這種失憶和短視上來。
敏子很清楚自己﹐就是因為她自己的全部經歷始終像一部晝夜不息地循環上映的電影在眼前和心裡盤旋不已﹔自己是誰﹐自己怎麼會成這個樣子﹐自己應該如何為人﹐自己不能棄置什麼﹐她是異常明確的。她太明確了﹐因而也太痛苦了。小哥跨上哈薩克人的駱駝﹐敏子沒有來得及跟他說句響亮的道別話﹐沒有來得及囑他一句保重的話﹐那不通人性的駱駝就撒腿奔跑開去了﹐留在敏子心裡的只剩一片煙塵﹔小哥就這樣地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無信無息。敏子知道﹐當時充滿在小哥頭腦裡的是﹐及時找到錢和食物﹐來接濟家裡餓著肚子仰著脖子等候佳音的四個女人。他是帶著這樣的希望和勇氣闖出去的。敏子心裡就像轉身往家裡﹑後來又改道往爸爸墓地走去時的心情一樣﹐充滿希望﹐充滿為小哥而生的自豪感﹐也充滿了迷惘和不安。這種心情﹐是敏子眼裡一幅抹不掉的圖景﹐幾十年來高懸在頭上俯視著她﹔是敏子內心岩層底下的一道暗流﹐幾十年來不停地在洶湧澎湃﹐把她折磨得疲憊不堪。
敏子想﹐如果自己為了沒有多大意思的一時之需而去建立婚姻生活﹐那麼就意味著把自己從這種心情裡連根拔出了﹐也就是把小哥徹底遺忘埋葬了。雖然事實也許不會如此﹐但敏子就是這樣感覺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內心的那個暗流﹐正是小哥得以存活下去的生命源泉。她不能使那暗流乾涸。她不能扼死小哥。不管小哥在天涯何方﹐活得怎樣﹐他還活著是肯定的﹐不然敏子周身的神經就不會那麼地時時抽搐痛楚﹐抽搐痛楚就表明小哥還活在人世﹐也在同樣的暗流沖擊下為不知妹妹的安危存亡而心頭滴血。 至於小哥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因而可以成為最好的一對﹐這種遐想﹐只是一瞬間的可笑意念﹐太次要了。
敏子思考再三﹐覺得不能考慮別小芳的好意﹐況且她心目裡沒有哪怕使她感到一丁點兒“那種”興趣的男性。 別人每提一次這類事情﹐就使敏子重溫一次對小哥的罣念和內心的疼痛。她只有反感。漸漸地﹐大家都覺得敏子已經成了一個變態的老處女。
大嫂羅曉陽首先提示這點。她對丈夫說﹐“你妹子﹐尷尬了。” 程之朗似聽非聽地信口說﹐“什麼﹖”
“我說﹐你妹子尷尬了。”
“出了什麼事﹖”
“沒出事。”
之朗於是就低頭看文件了。
“我在跟你說話呢。”
之朗頭也沒抬。“說呀。”
“你聽還是不聽﹖”
“有什麼事比我的文件更重要﹖”
“你也不能公私不分﹐勞逸不分呀。”曉陽氣呼呼地說﹐“毛主席也要跳跳舞﹐鄧小平也要打打牌哩。你算天上什麼星宿下凡﹖”
程之朗只好放下手中鉛筆﹐摘去臉上眼鏡﹐往椅子背上一靠﹐“洗耳恭聽了。”
“你這個做大哥的﹐怎麼一點也不關心妹子﹖”
“該怎麼關心﹖”
“表姐替她安排工作出路﹐她置之不理。替她介紹對象﹐她推三阻四。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讓她去好啦。她又不是十八﹑九歲﹗”
“哈﹗十八﹑九歲就好啦﹗還用別人關心﹖問題就是她已經四十幾歲啦。”
“你又著什麼急﹖這種事﹐爺娘都論不到急﹐哥嫂管那閑事﹐吃飽了撐的﹖”程之朗明白﹐妻子絕對不是為敏子著急﹐而是想從議論敏子的“老大難”中獲得某種幸災樂禍的快感。他知道﹐曉陽對敏子一開始就有一種說不出講不明的嫉恨之意﹐只因為敏子太出乎她的意料地優美不凡了。老實說﹐這也是出乎之朗本人的意料的﹐但親哥哥的感覺是驚訝中的慶幸﹐跟做嫂嫂的感覺是南轅北轍的。如果敏子瘦弱醜陋﹐窮饞下賤﹐曉陽就會對她十分寬容格外優待。但之朗絕不講穿這點。
“我不是著急﹐而是對你的自私麻木有意見。”
“你要我怎麼樣﹖包辦婚姻﹖出個市政府文件﹐命令她嫁給哪個男人﹖”
“不能跟她談談﹖了解一下﹐有什麼隱私﹖暗病﹖殘缺﹖心理問題﹖過去的那些年裡﹐有過什麼秘而不宣的創傷﹖找出根子﹐就容易解決了。”
“這種事﹐女人對女人才行。我是哥哥﹐怎麼問﹖有誰比你更合適﹖”
“別往我頭上推。”曉陽說﹐“做思想工作我不是外行﹐但對你妹子﹐拜託﹗不知為什麼﹐她對我成見極深。我這個人﹐到東到西﹐男女老少﹐都喜歡我﹐唯獨她恨我。你沒察覺﹖”
“純粹是瞎猜疑。”之朗說﹐
“有什麼根據﹖”
“她從來不跟我打交道。信沒一封﹐電話不來一個﹐一年半載﹐面也不見一次。就好像沒有我這個人似的。”
之朗想了想說﹐“不對。她跟你爸你媽倒處得很好的。他們來上海﹐都會找她去玩玩﹐吃吃飯﹐親熱得很。我目睹的。他們都喜歡敏子﹐你媽尤其。”
曉陽冷笑著說﹐“虧你活了快五十歲了﹐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什麼叫勢利﹖這就是勢利﹗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勢利鬼﹗我爸是什麼角色﹖她專揀官大的拍﹗”
之朗笑了。“不對吧。爸說過﹐敏子很純真﹐很可愛。她不用上班﹐隨時有空﹐我們常約她來陪陪我們說話。她的文墨不錯。她寫的書我都看了。我最愛讀那種不帶八股腔的性靈文字。”
曉陽愕然了。“你編的﹗”
“我從來不說謊話。不信你問問去。”
曉陽於是改口說﹕“狐媚﹗老男人最容易被年輕女人迷住。我要提醒我爸去。”
“還有你媽呢。”
“她太善良。對她花言巧語一番﹐就上人家的當了。”
“把你父母看得那麼窩囊愚昧﹖你不是一向佩服你爸敏銳深刻﹐你媽最會看人嗎﹖”
“這回是個例外﹗”曉陽沒詞了﹐突然哭起來﹐“你專欺負我幹嗎﹖”
“我哪敢欺負你﹖曉陽﹐不要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了。敏子的個人事﹐讓她自己處理。她要抱獨身主義﹐也是她的自由。”
曉陽抹抹眼睛﹐說﹐“她還寫書﹖我怎麼不知道﹖你們全瞞著我﹖哼﹐我是幹什麼吃的﹖我倒要找來審查審查﹗有問題的話﹐公事公辦﹗現在不得了啦﹐什麼樣烏七八糟的精神污染﹑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毒草都出了籠﹗幸虧中央英明﹐下了政策搞清理﹗”
“不必小題大做。你爸說好﹐我看不會有問題。”
“程之朗副市長﹗請你站穩你的革命幹部立場﹗”
“我的立場穩不穩﹐你去問問 X老和市委書記。”
“你有了硬靠山﹐忘本啦﹖誰引你去見老人家的﹖”
“你爸﹐我岳父。我沒忘本。還是聽聽爸媽的吧。” 曉陽又哭起來。
“你官大壓死人﹖你不知道我也有大靠山﹖哼﹐我跟 G老情同父女﹗他吹口氣﹐我爸這樣的官就倒得無影無蹤了。”
“你越說越不像話了。你要叫 G老吹掉你的親老子﹖”說到這裡﹐之朗驀然想起比自己小一歲的曉陽正在女性更年期綜合症的典型症狀中﹐就不再說下去﹐而換了一種比較緩和的語氣說﹐“不要多思多想﹗告訴你吧﹐實際情況是﹐敏子見你有點畏懼。她親口對我說的﹐‘大嫂很威嚴﹐有一種天生的大亨氣派﹐令人生畏。’我說﹐‘她其實是很平易近人的。那氣質嘛﹐娘胎裡帶來的﹐改變不了。不要說你﹐她單位裡的同事﹐上上下下﹐誰不敬她三分﹖但是﹐相處久了﹐大家就知道她的心腸是特好的﹗’”
曉陽斜眼瞅著之朗﹐“你騙我﹗”
“我編得出來這些對白﹐可以去當電影編劇了﹗絕對是原話﹗”
“真的﹖”
“千真萬確﹗” 曉陽抹抹眼睛﹐慢聲慢氣地說﹐“我﹐哪裡想跟你妹子過不去﹖只是﹐在社會上沒有一個人不喜愛我﹑親近我羅曉陽﹐唯獨自己的小姑﹐我熱臉貼她的冷屁股都貼不上﹐叫我怎麼想得通﹗這些話﹐你為啥早點不告訴我﹖都是你不好﹗算了算了﹐我才懶得去查她的文章﹗變態老處女寫點無病呻吟顧影自憐的文章嘛﹐什麼大不了的事﹗”
從來不說謊的人﹐說謊是很奏效的。這次﹐之朗對曉陽說了謊。不然的話﹐敏子恐怕逃脫不了一場全市範圍的思想批判﹐三十多年前她的爸爸程忘言也不曾受到過的大規模批判。找幾個筆桿子在報刊上掀起一股圍剿某人的浪潮﹐正是曉陽的職權範圍和看家本領。因為此刻執掌意識形態控制權的就是羅曉陽這樣的一撥子人了。前不久﹐她帶頭對上海《世界經濟導報》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的猛攻﹐博得了市委書記的讚揚和中央某個領導的稱許。北京傳來的表揚是﹕“上海到底是上海。輿論方向把握得最堅定。” 程之朗不想讓女人之間的個人心結莫明其妙地變成一場政治風波﹐並把陰影帶到自己頭上。此外﹐對妹妹﹐能保護他是要保護的﹐不過這種保護必須極其技巧﹑不露任何痕跡。別看他與曉陽兩人將近四份之一世紀的婚姻生活裡一直是曉陽對他吹鬍子瞪眼睛吼吼叫叫的﹐但實際上﹐曉陽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高明﹐連跟他同床共寢這麼多年的厲害透頂的羅曉陽也始終渾然無覺。 但是他畢竟去看了一次敏子。那是在一次會後﹐時間還早﹐他先給敏子一個電話﹐接著就搭乘公共汽車來到敏子住處。他不用市政府的小車﹐因為敏子住的樓裡人們都能從汽車牌照辨認出是誰來了。他總是最大限度地避免引人注目。
“你怎麼會來﹖”
“很久不見了。你好嗎﹖”
“樣樣都好﹗你這麼忙﹐何必來﹖”
“小時候﹐天天在一起﹐什麼都不覺得。到老了﹐才覺得手足關係不是可有可無的。”
“謝謝你﹐大哥﹗”敏子看著之朗的眼睛。
“找我有事吧﹖”
“沒有﹐沒有。”之朗說﹐
“我這個人﹐十八歲上大學﹐就沒跟家人一起生活過。自顧自慣了﹐不懂照應弟妹……”
“為啥檢討起自己來了﹖”
“不是檢討。”之朗摸摸下巴說﹐“你大概罵我官僚主義了。”
“不﹗”敏子揚起眉毛說﹐“怎麼這樣想﹖”
“自己慚愧了。”之朗說﹐“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一年半載都難見一面﹐實在不應該。”
“我沒這樣想﹗”敏子給大哥倒了茶來。“不過﹐你來﹐我當然是高興的。小時候出去玩﹐走不動了就叫﹕‘大哥抱﹗’只有你抱得動我。小哥也來抱﹐走幾步就兩個人一起跌倒了。”
“還記得這事﹖”
“怎麼會忘﹗小時候的事﹐一清二楚﹗現在一個人過日子﹐回憶更多了。”
“我是忙得連回憶的工夫都沒有﹗”
“那當然。”
“小妹啊﹐你大嫂告訴我﹐表姐關心你﹐你沒有回應﹖”
敏子方才明白大哥是為這事而來。“表姐大概生我的氣了。不然怎麼會告訴大嫂﹖”
“女人喜歡講這種事嘛。”
“不是這樣。”敏子想了一會說﹐“大哥﹐我對你講心裡話。表姐人是特別的好﹐熱心得很﹐也不記別人之過﹐挺厚道的。但是﹐﹐但是……”說到這裡﹐她吞吞吐吐起來。 “﹖” “怎麼說好呢﹖”
“願意說的就說﹐不願說的就別說。我無論如何保密。”
“不是﹗你理解錯了﹗”
“唔﹖” “我是說﹐”說著﹐她壓低了聲音﹐“她﹐怎麼那麼俗氣﹖脂粉氣加銅臭氣。”
之朗舒了口氣﹐笑著說﹐“你這樣覺得﹖”
“你不覺得﹖”
“我是明白環境差異造成的習性差異的。外面進來的人不少都這樣。多見少怪了。”
“我生長在這個社會。可能適應能力不夠﹐少見多怪了。”
之朗點點頭。他思索了一會﹐說﹐“我們的這個社會啊﹐不管怎樣吧﹐其信仰的本質﹐是極具理想主義色彩的﹐是講究心靈與行為純潔﹑以樸實無華為美德的。所以你會感到表姐有點俗氣。”
“你說得好。”敏子高興地說﹐“水平不高怎能當市長﹗我自己就是參不透這個意義。老實說﹐我內心並不喜歡社會主義制度。請你不要惱我的火。我並不針對你。說實話﹐這個制度問題很大。不然黨中央不會要‘撥亂反正’﹑說‘積重難返’了。是不是﹖”
“我不惱火。”之朗說﹐“跟你怎麼會惱火﹖這是我們手足間的私房話嘛。我個人認為﹐問題不在制度而在人。壞事不是制度幹出來的﹐是人幹出來的。好制度﹐掌權的人也可以用它來幹壞事﹐因為只有掌權的人才可以操作制度﹐別人有口開不得。制度的設置﹐多數很冠冕堂皇﹐很周到完美﹐挑不出毛病。實際上﹐某些人怎樣幹﹐怎樣行使統治權柄﹐跟制度一點也不搭界﹐純粹亂來一氣﹐無法無天。於是大家就覺得是制度不好。”
“你的解釋我能理解﹐能接受。”敏子說﹐“但我們今天不必要討論制度。我是說﹐她﹐表姐﹐我跟她合不來。這話真不該說﹐但我忍不住說了。只對你一個人說。我跟她實在合不來。叫我去做她的美容店經理。我是這塊料嗎﹖推薦我去做台灣大老闆的隨身秘書﹐她不懂這就是把我送給這傢伙做情婦﹖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她也許認為﹐那種機會﹐凡是女人﹐全都求之不得趨之若騖﹗但我偏偏毫無胃口﹗我是我們的爸爸媽媽教出來的孩子﹐現在不是孩子是中年婦女了﹐一樣﹗我不是表姐字典裡的‘女人’。於是﹐她﹐也許還有別人﹐就以為我生理不正常﹐心理不正常﹐頭腦不正常﹐什麼都不正常﹗其實我正常得很﹗告訴你大哥吧﹐我周身上下﹐就是嘴裡有一顆智慧齒開始蛀了﹐其他什麼毛病都沒有﹗這顆沒用的蛀牙﹐已經約好區牙防所要去拔掉它了。”
“噢﹐是這樣﹗”之朗頻頻點頭﹐“具體內容﹐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完全應該按照自己的人生觀去做自己的決定。而且我還覺得你的想法很可取。你做美容店經理﹐我臉上無光﹐你做大老闆的跟班﹐我的臉往哪裡放﹖我也反對﹗”
“我知道你會理解我。不理解我也無所謂。”
“理解。十分理解﹗自從找到媽媽和你以後﹐我有了改變。別人看不出來﹐我也不講出來。是心裡的改變。認識到爸爸媽媽對我們的教育是決定我們一生的東西。當初曉陽她爸她媽﹐看中我的就是﹐他們認為我有良好家庭教養﹐有良好人品。我才在這個社會從別人的鞋底下爬了出來﹐有了今天。他們喜歡你﹐接納你做他們的忘年之交﹐也是同樣原因。今天的社會成了這個樣子﹐不是我們這些人弄成的。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誰有辦法改變它﹖沒有。所有的人﹐不管活得享福還是受罪﹐都在扮演一個角色。內心深處﹐人們還是保存著自己的東西。那就是最初哺育﹑熏陶﹑影響自己的那些東西。有自我的人﹐比喪失自我的人﹐活得有意義得多。”
敏子一下子像是回到了童年似的跑到之朗身邊﹐用雙臂環擁他的脖子﹐親熱地叫道﹐“大哥﹗今天我才真正找回了大哥﹗”
之朗拍拍她的背部﹐“小妹﹐這種話﹐我從來沒有說過。今後也絕不再說。你我﹐講明了﹐就不會誤解﹐就不必多言。曉陽就是曉陽﹐是我的妻子﹐你的大嫂﹐她就是她這個樣子﹐她爸媽改變不了她﹐我更不能。你能更深地瞭解她﹐就找到跟她相處的好方法了。一家人的和睦是重要的。”
“我懂﹐我懂。”敏子說。
“還有﹐你﹐不要把大好年華﹐白白虛度了。明白我的意思嗎﹖心裡要積極些﹐不要消沉。”
“我知道。”
“這種事﹐我是幫不上忙的。”
“沒要你幫忙。”
“聰明人不蹧蹋自己﹐也不浪費自己。”
“我懂。”
“有障礙嗎﹖”
敏子遲疑著。
“說吧。”
她看著之朗。過了一會﹐說﹕“有。”
“是什麼﹖”
敏子沒有說。
“最好消除它。”之朗說。
“怎麼消除﹖”
“為啥不好消除﹖”
“我要找到小哥。”
“找他﹐跟你的終身事有什麼關係﹖一點也不衝突呀。”
“這件事沒著落﹐我始終心神不寧。對別的事沒有興趣。”
之朗嘆了口氣。“這就是心理障礙。”
“這障礙我跨不過去。大哥﹐”敏子黯然說﹐“在我心裡﹐跟家庭始終一體。大婆媽媽過世了﹐入土為安了。朱媽不是親骨肉﹐但跟我家共患難﹐如今也恐怕早已過世﹐我的心也放下了。只有小哥﹐活生生分手的。不管怎樣﹐他不至於已經死了。他只比我大兩歲半﹐才四十幾歲。只要活著﹐他就在找家人﹐確切地說﹐找我。我們在找他﹐他在找我。只不過沒有找到罷了。找是一定在找。一想起這點﹐我就坐立不安﹐像被人掐住頸子似地喘不過氣來﹐恨不得衝到外面去大喊﹐‘小哥﹐你在哪裡啊﹖為什麼一點線索也不給我﹖’大哥﹐你沒有經歷過戈壁灘生活和爸爸的死﹐你不知道我跟小哥的感覺。那時媽媽也已病倒﹐氣息奄奄。我和小哥兩個人活成一條命﹐挺過來的。跟他分開﹐就像一刀把人劈成兩半﹐這麼大的傷口﹐怎麼能夠愈合。它一直在痛在流血。這痛裡面還有大婆爸爸媽媽靈魂裡的痛﹐都併在一起﹐痛在我的心頭了。所以﹐現在﹐我是一個手術台上割了一半的人﹔血沒有止住﹐皮肉沒有縫合起來。你說﹐我能夠去找個男人結婚生子﹐把心思放在他和小孩身上嗎﹖我不能﹗我必須先愈合了﹐康復了﹐才談得上其他﹗那些對我不是當務之急﹗可有可無﹗你﹐大哥﹐還有別人﹐都是好心好意﹐對我關懷。但是你們沒有完整地看待我。今天﹐我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個壯實的﹑還沒衰老的女人﹐有寬敞的房子和一些存款﹐還出了幾本書。條件不壞。找個沒有寬裕住房的老實男人應該不難。但是你們忽略了我的歷史﹗人﹐能割斷過去來看嗎﹖打開那扇門朝黑黝黝的往昔一看﹐就看出真相來了﹐我是在心靈苦海裡掙扎浮沉而又叫不出聲來的溺水女人﹗”
之朗用一手支在額頭﹐遮去眉眼。他沒有說話。他的心在止不住地顫抖著。過了很久﹐他平靜下來。 “說我完全理解﹐是假的。說我毫無觸動﹐也不真實。”他說﹐“但是﹐小妹﹐我們一定要溺在那水裡嗎﹖盡力爬上岸來不更好﹖”
“我也想。但不能。”敏子說。“我也不願回想可怖的過去﹐我也不想做那些大汗淋漓的惡夢。但我不能。我拉不住自己。我像一個吸鴉片的人﹐明知有害﹐但就是要伸手去拿來吸。我的腦子不聽理性的支配。我的生命裡有大婆爸爸媽媽小哥的生命。都混在一起了﹐分不開來﹐也就割棄不掉。我想這一定不是普遍的人性﹐而是我一個人的特性。我無法變成另外一個人。到死也只能這樣。”
“這是自苦啊。”
“可能。”敏子說﹐“我有什麼辦法﹖”
“恕我批評你一句﹐你太文藝氣了。”之朗說﹐“太過文藝氣的人﹐都活得很苦。”
“我哪裡沾得上理工氣﹐科學氣﹐政治氣﹖”
之朗無言以對。過了一會﹐他說﹐“你想沒想過﹐改變你的生活﹐你的心情就會轉移﹖有個伴一起面對那種種不利的東西﹐總比獨自一人陷在裡面不能自拔要好啊。”
“想過。結論是﹕不可能。同命運的人是難得的﹐即使有﹐走過來的路也不一樣﹐天性也不一樣。不同命運的人﹐就不必說了﹔他當你有神經病。天下的夫妻﹐有幾對談得上真正心心相印﹑始終如一的﹖我看得太清楚了。我絕無幻想。對我這樣非常特別的人來說﹐婚姻本身就是不明智的事。沒有一個男人能夠包容我的無邊無際的痛苦。他會把這看成一種破壞他的生活的麻煩。”
之朗更加無言了。 最後﹐他說﹐“我再努力一番﹐找找么弟。我想﹐如果他在上海﹐他應該能夠找得到我們﹐至少找得到我。”
“你是指報紙上常有你的名字﹖” 之朗點頭。
“他從報上看到你的名字和你的職務﹐他會做的不是即刻跟市政府聯繫﹐而是馬上逃離上海﹗”
“他對我有這麼深的成見﹖”
“不是﹗”敏子大聲說﹐“你難道不知道他見共產黨有多害怕﹖”
回去後﹐之朗考慮再三﹐覺得自己不宜直接托人尋找小弟。私下裡跟公安局長打個招呼﹐請對方在管轄範圍裡查找一下“程之菽”這個人﹐並非難事。但是﹐萬一小弟已經淪為“階級敵人”﹐這樣做﹐壞信息就自行擴散了﹐對自己是有百弊而無一利的。
他打電話給謝迎勝。 謝迎勝說﹐“我恰好後天要來上海。見面談。”
“有線索﹖”
“可以說有﹐可以說沒有。”
為了方便說話﹐謝迎勝這次乾脆下榻在之朗家。 曉陽對迎勝是一向竭誠歡迎和百般奉承的。 趁曉陽外出應酬之際﹐迎勝開門見山地把情況告訴了之朗。“現在的難題是﹐平反的判決書只發給一﹑兩個有關單位﹐通緝的文件是全國轉發的﹐而他自己不知道案子已經平反。亂闖亂逃﹐萬一出什麼差錯﹐弄不好就給擊斃了。”
之朗大驚失色﹐額上冒汗﹐喃喃地說﹐“怎麼辦﹖這怎麼辦﹖”
“你跟高院院長熟不熟﹖”
“談不上私交的。”
“我跟高院紀檢委書記是老朋友。我去請他幫忙。”謝迎勝說。
“怎麼幫﹖” “請高院補出一個緊急通知﹐撤銷通緝文書。要緊的是﹐立刻轉發全國。這樣也許有點幫助。”
“他﹐這傢伙﹐怎麼會闖下這樣的禍來的﹖”
“冤假錯案嘛﹐不要怪他了。我對其他情況也是一點也不了解。”
“怎樣向小妹交代﹖”
“不能說。一個字也不要透露。”
“她追問呢﹖”
“告訴她正在調查就是了。”謝迎勝說﹐“朝好的方面看﹐么弟畢竟沒有問題。找到他﹐敏子就安心了﹐我們也安心了。”
之朗抹著頭上的汗說﹐“費心你了﹐迎勝舅﹗”
“對我﹐大弟弟——我擺老資格不叫你市長同志——不用說這個。在心裡﹐我們永遠是一家人。像敏子一樣﹐我也把這看得很重。”
“我只感到自己的無能。”
“不能這樣說。你有你的才能和發展。這對弟妹也很重要。你有政治上的地位﹐弟妹就有保護了。當年你爸媽保護不了他們﹐現在你保護他們。你甚至根本不用自己出面。人家知道你們的關係﹐就不去太歲頭上動土﹐倒過來反而要去巴結他們了。”
“這倒是真的。”
“我﹐這次來上海﹐去見一位老帥。他準備把我推進中紀委去主持一個新設的特別調查機構。我年紀大了﹐在地方上待不久了。老人家們目前正在各自使勁﹐盡力把自己的人放到要害位置上去。不過﹐我倒是想退休了﹐不幹了。你看呢﹖”
之朗說﹐“迎勝舅﹐你體力還好嘛。可以再幹幾年。一退﹐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還圖什麼﹖大龍小龍都在美國。烏紗帽卸掉後﹐黨員我也不想做了。漂漂白﹐到美國去陪陪你大舅舅﹐徹底告老。這共產黨的官﹐做得我好累好累﹗”
“你那兩條龍搞好定居身份﹐還要幾年。你就再幹這幾年吧。有你在這裡﹐我心裡踏實點。”
“你有什麼不踏實的﹖你的行情還會看漲呢﹗”
“到此為止了吧。”之朗笑著說﹐“我自己一直覺得不可思議﹐我這個人﹐憑什麼能做這樣的官﹗共產黨裡的高級幹部﹗在大學裡當‘出身不好的學生’受欺壓時﹐總擔心有一天也會被打成反革命﹗”
“這有什麼稀奇﹖我不也是‘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這頂帽子中國十億人誰都戴得。你還沒有戴過哩﹗”
“真把人弄得頭也昏了。”之朗說﹐“有時自己也覺得不像﹗”
“不是像不像的問題。主要是機會問題。”
之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娶了羅曉陽﹐做了老將軍的半子加愛婿﹐你就像個充了氰氣的洋泡泡﹐一路上天了。當然﹐你如果是個花花公子﹐或劉阿斗﹐那也不行。本事還是要一點的。”
“唉﹐什麼本事﹗”之朗說﹐“岳父帶我見了一位帥爺﹐那帥爺又帶我去見了一位老人家﹐如此而已。”
“中國還剩幾個帥爺和那樣的老人家﹖你攀上了這樣的雲梯﹐不上天才怪呢﹗”
“這就是你剛才說的機會了。”之朗說﹐“如果沒有這機會呢﹖”
“那你大弟弟的命運就會是另外一本書了。就像么弟﹐你倆嫡親手足﹐他腦子又不比你笨﹐只是晚生了幾年﹐他直到現在四十幾歲了還在做他的逃犯﹗”
“也難怪小妹念念不忘她的小哥。”
“小妹是天底下頭等的俠骨柔腸的女子﹗”謝迎勝突然想起敏子的真實身世之朗是不知道的﹐就說﹐“有敏子在﹐么弟就有他的後福。找回么弟之後﹐我要勸他們趕緊走﹐到大舅舅身邊去。這裡不是他們這種人待的地方﹗”
之朗點點頭說﹐“我那兩個孩子﹐曉陽也一個勁兒地督責他們學英文﹐大學一畢業﹐就送出去。”
“她也這樣想﹖”
“比我積極得多﹗”
“可見人心實際上沒有什麼不同。多少中央首長的子女﹐不都在美國讀書﹖”
“是的﹐是的。我們市委書記的大兒子﹐也去了。”
“你跟他處得怎樣﹖”
“把我當心腹。這是老人家託付的緣故。”
“你就侍候好你的老闆吧。上海不是改革開放的樣板﹐這一點正對那位老人脾胃。你看﹐小平把特區設在深圳﹐就可知上海在誰的影響力之下了。這股子勢力是壓不倒的。”
“是啊﹐是啊。”
“你的老闆哪天高升﹐你就也跟著高升了。”
“就怕這個﹗只望別升了。升得高﹐跌得重﹗”
“現在跟從前不同了。老人家們很快就要退出歷史舞台退出人間了。這個中國﹐將會換一批人來統治。升上去就升上去了﹐只做工作不幹壞事﹐不會跌下來的。”
《待续》